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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世事一场恍如梦,与君各记少年时

“能换来你这一句也值了……咳咳……咳咳……”锦帕擦不及,他蹙眉又咳了枕边一摊血迹,嘴角尚还留着残血,笑看着她,“你快些来,在阎王那给我多说说好话。”

“你且在那等等我,兴许我也这就七魂脱壳了呢。”眸光闪了一分水波,杜明臻终于走到他面前,眸光扫过锦被下他瘦弱嶙峋的身子,方又轻轻扬起唇角,扯出的弧度于残阳余晖下煞是好看,“冯衍,你真没白活。”

“还有什么憾事么?”她眸中一湿,颤道。

“我们都老了……老了……”景仁微一侧首,看着她苍白的面色随又暗哑出声,笑她亦笑着自己,“处心积虑要报复你伤害你,不想临了临了,去见阎王爷前最后一眼看的还是你。”

“我的孩子。”狠狠喘着粗气,浑浊的差些听不清他说的话。然而杜明臻却懂他,他最在意的,也最舍不得的,不是青州,不是江山,不是王位,更不是她冯砚卿,却是——他的孩子。

脚下愈来愈沉,杜明臻暗处狠狠阖紧了掌心,半个步子半个步子向他走来。走着走着她终也撑不住,膝盖猛一软意欲跌倒,忙扶了玄绨屏风支着半个身子,眸光向着榻间寻去,瞧着他满脸的浊泪她却忽是一笑,软道:“亏着没人拿刀砍你,不然如今我也再不能替你挨了,连走路尚且费力,又何能跑着去挡那杀人的利器。”

“帮我好好照顾芊芊,咳咳,咳咳咳咳……”大口大口吸着凉气,景仁攥紧了衾被一角,声音愈来愈低。也顾不上她还听见听不见,只喃喃说着,“太子妃死时淸睿王与太子都在这宫里,当时太乱,也太突然,更有楚芊芊添油加醋把太子妃的死说的声泪俱下,太子心重,实难承受的住一尸两命,便把自己关进东宫再也不肯出来。淸睿王信了,别说他,看着芊芊那般委屈我也差点信了。只是转念一想你冯砚卿,太子那样的人你又怎么会喜欢,想来却是一方诡计了。我知芊芊心狠,着实是她害死了颜蔚瑾,只是……咳咳,咳咳……只是她身怀六甲,我又怎能……怎能,咳咳……”

“冯……冯砚卿……”榻间景仁费力喊了几字,却扯的眼角流出一片浊泪来,浸湿了金缎华絮的香枕。

脸被憋的紫红,景仁愈发想说话却愈发说不出来。苍白的骨节只紧紧攥在一起,却再没有一分力气道下那未吐完的话。

她特意为他着了一身轻寡的衣裳,云襟处只浅浅描了几朵兰花,优雅却不清傲,平淡却不雍容。

“我会照顾她,还有你的孩子。”眸光揽着他颓坍的身子,杜明臻答应他,字字真心。

偌大的兴庆宫已被他遣散走所有的宫婢太监,甚至楚芊芊都不在身侧。撩起云帐看见榻间景仁的一刹那杜明臻竟有些恍惚,想是他在等着见自己,方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吧。

“我欠你的……”咳了半晌,景仁眸光愈来愈散,低声道,“我恨你娘亲杀了冯府全家,恨爹当你心肝宝贝攀得皇亲,更恨你在冯府时时处处碍着我眼,只是死时你替我挨的那一刀却让我恨也不是,怜也不是。做皇帝一年,你两次险些丧命,都是因为我,都是要为我守这方天下,为我守这份英明。我知道,我都知道……冯砚卿,你不欠我什么,你娘亲也不欠我什么,是我冯家对不住你们,是我对不住你……咳咳……”

空气中有浅浅的苏和香,杜明臻使劲嗅了嗅,忽也觉得这香气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深浓。她喜的墨兰香有股清淡,而这宫里,他最喜的苏和香却有股浅浅的甜意。

宽袖中攥了掌心,杜明臻眸中终挂出一阵雾气来,不是为自己,却是为娘亲。因冯衍的一片肺腑之言全部将她的罪过原谅,也全部知解自己的初衷与苦衷。一年了,他时时与自己作对,如今能换来对不住三字,却是珍贵与难得。

兴许这是最后一次踏进来了。她借着残阳余晖推开宫门时如是想,身影被阳光拉的很长很长。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且信你一回。”长睫轻颤,杜明臻笑得云淡风轻。

兴庆宫。

“还有……咳咳……还有太子……”努力撑着眼皮,景仁张开干裂的嘴唇道下心中最后一件心事,却累的自己满头大汗,“我死后他就要即位,你的债也还完了,如果可以你就退出这方朝堂吧。我看得出他不是善类,如今太子妃腹中孩儿一死他更是恨死了你,我怕我死后……”

……

“我知道了。”轻弯了身子伏在床榻沿儿前,杜明臻不等他说完又笑了笑,如冯砚卿一般温柔,“能重活一次我们都值了,这天下尚都不稳,又哪里是你我掌控的住的。”素手寻上他羸弱的瘦指,他身上的寒凉霎时逼入肌理。杜明臻嗓子一紧,险些哭出声来。

“什么?!”

“好……好……”最后一个字从他喉中颤出,断断续续,到最后只见他张着嘴上下轻颤却再说不出声响。瞳孔乍散,他忽的僵挺了身子,骨指从她掌间滑下,然唇仍是张开之状,似乎还有好多话想与她说……

“主子,皇上……皇上他不行了……”

“你且等等我,等等我……”玉指抚上他深凹下去的双眸,她哭的满脸是泪,凄不可闻。

布衫尚未全数撤去,却又听到初儿在外面的一声惊叫。杜明臻一指抚上额头,只觉得头疼的厉害。

太子中宫。

“谢王妃赏。王妃放心,此事老夫断不会说出去的。”大夫躬了身子行礼,药箱随即挎到肩侧,声落时已然退到门槛处。行医一辈子像这样的事他倒也曾见过,却是不知道这女人是要给王爷一个惊喜还是如长安城百姓所言那样,已然给淸睿王爷戴了绿帽子了。

撑着身子踏进宫里时已是傍晚,阳光却仍是满满的金黄色。

“有劳先生了。”杜明臻扶着椅沿儿缓缓立起身子,半晌挤出一丝笑来,“麻烦先生在外处不要张扬,就当毫不知情可好?”言罢又转眸吩咐初儿,声音夹着颤意,“去账房支百两银子来给先生。”

“是你?”从内阁踏出来的安文轩刚见着她便是一愣,眼神示意所有宫人退下,才又对她冷笑道,“两个月了,我等了你两个月你终是想起来看看我了。”

杜明臻面色一僵,竟有点不敢对上大夫的那双喜目。

“太子能于这东宫足不出户两个多月,实在难得。”长睫睨上他明璨的一身吉服,杜明臻微一笑,声音却是寒冽,“我来就能亡羊补牢了么,是能救下太子妃呢还是能救下太子妃腹中的孩子呢?”

由着大夫两指切上经脉,如此半晌后却见其一脸喜色,行到案前边开方子边笑道,“恭喜王妃,王妃是有喜了。已两个多月了……”

“杜明臻,你!”齿牙一错,安文轩怒道,“看来六弟不在府中教管你,你愈发长脾气了,来我这太子中宫是专门来显摆这一身臭脾气不成!”

“主子,大夫来了。”初儿一声相唤,直惹的杜明臻皱了眉心。这几日极不舒服,更是不喜大吵大闹之声。

“皇上驾崩了。”

六伏天。此一时安文曦出府已有两月,她却不曾迈出过王府半步,连皇宫都没去过。

“什么?!死……死了?!”眉梢微挑,安文轩寂然一怔。

素衣消失于花柳之下,再寻不见一分踪影。窗外满满的阳光折射进书房只有几道,昏昏仄仄,映的人眸中一片模糊……

“恭喜太子啊,要做皇帝了。”她只一笑,却看不出喜色,唯言语间溢着尚能分辨出来的巴结与谄媚,“谁当初口口声声说是惦念着我,如今要做皇帝了,将我收作妃可好?”

“重重几道难关,但愿你们会赢。”长睫一垂,杜明臻缓立起身来,信步至门房前又顿了顿,清冷出声,“应该快了吧,让他小心些。”

“你想要么?”原有的迟疑一下子变成冷傲,安文轩扬袖一把攥住她的玉腕,“想做什么,朕封你。”

“太子。”瞳孔一亮,暮儿道,“他手中有臣之拥,兵之助,更有太子之名。淸睿王若是武断夺了兵权,这天下不仅不会稳,更会遭来弑兄的骂名。”

“皇后。”长睫轻颤,杜明臻从嗓中溢出二字,极寒。

“你们的难处在哪里?”杜明臻抬头看她。

“不愧是朕欣赏的女人。”安文轩一笑,作势将她一下子拉进怀里,“给朕生个儿子,朕便封你做皇后。”

“两个大智慧的男人费尽心机只为一个女人,那女人又是何等的幸运。”暮儿抽身上前,恰道出她心中所想,随又苦笑道,“无论如何淸睿王都坐定了皇位,王妃帮他也好,不帮也好,淸睿王都不会怪你。”

“那也要看太子有没有本事做的。”一手抵上他的胸膛,杜明臻顺势抽身而出,抬手抚平了鬓间一缕碎发方又沉声,“据说——有人会反。”

“他要做皇帝,也是因为云后……”袖中指尖微攥,得知真相的杜明臻心底一痛,不是滋味。

“呵,谁能反,九卿还是皇子啊?”锦黄袍袖负于身后,安文轩错过她的腰身迎着宫外一抹阳光冷笑了笑,“这两个月我都部署好了,一旦有人造反我便将其困成瓮中之鳖,无懈可……”

“当初云后死时景仁发诏天下说她是妖后,红颜祸水才致大齐不保,如此祸名,云后与淸睿王又怎能背负。”眸中一暗,暮儿暗叹了口气,“淸睿王自小不得景仁宠爱,全因云后所致。另外外人称清睿王有病,确实是有的,云后死时很长一段时间,年幼的清睿王都在昏迷,眼看就要死了。”

身后忽有一把匕首钝入体内,安文轩一怔,再回神时却见腹部已有大片血迹,浸在膛口闻着极为腥甜。踉跄转回身子,恰迎上她寒冽的眉心,不曾带一分慌乱。安文轩垂眸又向腹部看了看,只一低笑暗哑道,“这一生只喜欢过你一个女人,如今能死在你手中,也算圆满……”

“那淸睿王愿意?”收神回来,杜明臻皱了皱眉,“他并不是野心之辈,为什么会答应敬延呢?”

他费力迈了一步靠上她的身子,掌心扯了她素衣一角,依着她的肩侧慢慢向下颓滑,眸中全是温润与爱怜,如初时见她一般。一点一点气息全无,他终倒在她的脚下,掌心依旧攥着她素衣一角,愈攥愈紧竟再也松不开。

“好一个痴情的人儿。”费尽心机只为得一尸魂,名正言顺四个字竟让杜明臻佩服起那个皇帝来。

眸光扫过自己半身血水,杜明臻扬袖狠狠抹下面颊上喷的腥血,惨一笑陡然跌倒在他身侧。余光睨上他不曾阖上的眸,只觉那一双眸又变成了温润清爽,没有利益熏心,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斤斤计较,没有尔虞我诈,什么都没有……

“淸睿王母后与我宁国皇帝曾是……”暮儿一顿,知道这样一说必有损大宁颜面,随简言道,“景仁夺了淸睿王母后,那一时敬延尚未即位,只能任景仁欺辱。再后来敬延领兵大破齐朝边塞三关,淸睿王母后以死相胁,方才保住了大齐朝。敬延帝曾来过齐朝,进过未央宫,那时景仁碍于情面不愿将云后尸体给他,敬延帝这才与淸睿王做了这样的交易。”

素衣寡裳自东宫一路踉跄至王府,人人皆见她满身的血迹,却不曾从她脸上看出一分慌乱。如是她虽有一身血衣,却也凭那一双看不出悲喜的冷眸混过了东宫的人,混过了守城侍卫,亦混过了长安城所有的百姓。只是……身子尚未踏进府中,仆人便一路小跑到府前迎她。因宫里太子亲信已发现安文轩尸身,随即快马加鞭来王府截她,她一路跌撞之时那人已在王府正堂中侯她半刻。

“名正言顺?这又是为什么?”

“我的祖宗,你真是厉害啊,竟然杀了太子?!”身到府前时莫流简一忙从石狮后闪出身来,信手扯了她素衣一角,却猛不迭沾了满手的血,吓的莫流简连忙缩回手来,惊恐道,“快走快走,我让初儿备好了马车,趁着宫里还没发现你快点去找王爷。”

“你……”暮儿皱眉,似乎觉得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才道,“我是宁国人。宁国皇帝与王爷做交易,他助他君临天下,他便给他母后的尸身牌位,让其魂归故里——是名正言顺的回去。”

“去青州。”杜明臻没理她,只寒声吩咐马车前的初儿。

“我给你半个时辰交待清楚,若是你不说,我即刻喊来府前侍卫来捉拿你这个内奸反贼。”

“什么?青……青州?”莫流简忽一惊喊,随又觉得失态忙自己个儿捂上嘴角胡乱嚷着,“去那作甚,去那作甚!你还到不了呢就被人抓回来了……”兴许太过害怕之故,莫流简此时说的话竟有些语无伦次。

“既然你早就知道,又何必问我。”怔愣半时,暮儿忽一冷笑,逆着正午的阳光紧紧盯着她。

“只要你不说谁也不知道。”信步至马车前杜明臻猛又回眸看他,冷目直逼他之眉心。襟前被鲜血沾染的兰花亦似一双阖不上的血目,盯的莫流简浑身发抖。提裙上车,杜明臻又道一声,又冷又寒,“王爷也不能告诉!”

“淸睿王也该是与宁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吧?”小指染了空气中的花香,杜明臻缓坐在案前,“说吧,说出来我不杀你。”她曾道他“不会”二字,因她将他的势力背景看的清清楚楚,不是不想帮,却是力所难极,因他想要的她给不了。

尘土扬滚时,已寻不见她半个身影……

“王妃!”心下一惊,暮儿倒吸一口冷气,只道眼前这女人着实厉害。原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这个丫鬟是假的?!

江南风光,依旧是一山一水一舟一蓬。

“说!”眸光闪出一丝狠绝,杜明臻迎上她的瞳目,冷冷一笑,“将你从长街救来就是让你在我府中做贼不成!蔓越桂莲焖肉是宁国才有的东西,你又是怎么学会的,难不成也是你家老父生前亲自送你去宁国学来的?!”

时已六月中旬,杜明臻步上那方石桥时忽念起当初的漕运案亦在这青州,彼时她与安文曦于这桥上的话依稀可辨,然如今却是物是人非,曲终人散。掐指算来,竟离伊时已有整整一年。

“这……”

一年。她于心口处默念了念,眸光扫过水中的芦苇篷子与那些过往船客,唇角淡扬,似在说:只不过一年光景,那些曾经的爱恨情仇、山盟海誓都被风抛到哪里去了?

“哦,是什么书啊?”杜明臻挑了挑眉梢,“是《云笈七笺》还是《六朝文絜》啊?”

长衣寂寥,她裙一角由着夏水凉风拂起,配着天际红霞愈发显得恬静安然。此一时再无天下朝臣,再无如画江山,再无一品王妃,也再没有那个清澈温润的淸睿王。

“回王妃,王爷命暮儿来取一些书。”浅一垂眸,暮儿借着她的话稳了稳心绪。

“夫人好雅兴,倒是让为夫一番好找。”右侧石阶霎显出月牙白影,似初时他们一同踏上这方石桥一般。

“我来这拾掇拾掇王爷的屋子,难不成你也是?”信步走到案前,杜明臻一指按下书桌上浅浅一层薄土,苦笑了笑,方才察觉安文曦出府竟有一个多月了。

“莫流简不愧为管家,我吩咐他的他都听不进去。”唇角浅扬一笑,杜明臻只凝着水中翠影说道。

“王妃……”没料到她会到这里来,暮儿一时支支吾吾,没说上话来。

“他是谁的管家还不一定呢。”暗叹出一口气来,安文曦哑然失笑,“你病时他用他的血救你,却不知他血中之药是宁国独有的东西。”

“鬼鬼祟祟在这里作什么?”冷眸乍现,她寒声予她。

“管家养了六年,尚才发现是个外人么?”长睫轻颤,她无心再听他的政事,只迎着夕阳余晖展了眸,滑过桥下一层又一层的水波,“登基后一定要以民为天下。”不求荣华富贵,只愿苍生不受倒悬之苦,重生以来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此时的夏风已有一些噪闷气。

“长安城众百姓都看到那一日你满身是血从皇宫踉跄归来,你这又是何苦。”他始终不懂她的心思,却愈发疼她怜她。他知她杀了太子是在帮自己做皇帝,可又何必将自己的罪行公布于众呢。人言可畏,这弑兄的罪名她全部背负,是步步逼他啊!逼他将她捉拿回去,于午门斩首给百姓看么,再昭告天下他这个皇帝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而不是蓄意登基?!千想万想,费尽心机,却终不敌她一人性命。

五月枇杷青未黄,这一日杜明臻进安文曦书房时,恰看见暮儿的身影。

“在青州五日我一一去拜祭了漕运时被害的二百一十三名将士,替你也上了一炷香,也算了无牵挂了。你能名正言顺做皇帝又何尝不好。”静默半晌,杜明臻终又一笑,“还记得你于这石桥上对我说的话么?”

声音落寞,如她的眼,如他的心。

彼时他告诉她,她争高位,他陪她;她争实权,他伴她;她争金钱,他助她;她就算要争天下,他也能给她。彼时她不言,因她什么都不要,却因为他的话让自己陷进了这份感情。重活一次本就不再奢望什么,能得来这几句话,却是值了。

“我知道了。”尾音长顿,杜明臻眸中惶然闪了几丝雾气,苦笑道,“你下去吧,王爷一样疼你们。我不值得……”

“无论你要什么,告诉为夫,为夫给你。”记忆回至当初,安文曦眸中更痛。兀自将原话又重述一遍给她,喉头愈来愈紧。

“是啊,琴姐姐棋姐姐和画妹妹都是这么来的,王爷疼我们我们都知道,可是这种疼远比不上爱。王爷对我们属同情,可是对王妃却是真真切切的爱啊。或许王妃看不出来,可我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了。王爷从未对我们姐妹这般过,唯可以对着王妃天天笑。用膳时看着王妃,弹琴作画时念着王妃,甚至王妃进宫时王爷都会在门口踱上几次看看你回来没。王爷是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你,反而是我们拖累了他……”玉指攥上衣角,书书说到最后忽地一哽,看向杜明臻道,“王爷兴许有难处,可是对王妃是真的好,书书看着你们这样心里也难受……”

“我要……”桥下流水淙淙,杜明臻忽转眸看他,字字言的认真,“我要你替我照顾好楚芊芊和她的孩子。”

“哦?”杜明臻一愣,“王爷还这么心善啊。”

“你……”

“其实……”音未歇,却见书书一忙低了头,小声道,“书书原不过是个唱戏的,早年间被拐卖进的戏园子,常遭老戏子欺负。是王爷救下的我,并起名书书作了妾……”

安文曦惨一笑,怎就看不透你的心呢……

“这……咳咳……”杜明臻忽地尴尬起来,咳了半晌才道,“他本就是琢磨不透的人,如今连技艺都是教你们偏门。如果没有他教,没准你们四个早有大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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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的眼睛。”兴许太过兴奋的缘故,书书脱口而出。

八角莲池前安文曦着了一身龙袍疾步踏向永安宫,后有公公尾随却因跟不上他的步子一边小跑一边躬禀道:“长安百姓闹的沸沸扬扬,说皇上不杀了王妃就是徇私枉法。还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皇上这一次容忍王妃杀了太子就是……”

“借人喻物?”杜明臻来了兴致,“你倒说说看,像谁的眼睛了?”

“朝中大臣有何反应?”步子略顿,安文曦余光睨上他。

“不是啊,书书原以为王爷是借物喻人,不过现在才发现王爷是借人喻物呢。不知安明王妃可否见过王爷绘的墨兰,那一蕊花心是真的很像一个人的眼睛来的。”

“大臣们也有愤慨之声,毕竟……毕竟太子生前并无恶行,甚至是众望所归之人。”抬袖擦了擦额上冒的虚汗,公公将头垂的更低。

“你真是琢磨透了他。”长袖撤下墨兰图,杜明臻淡一笑,“兰本为君子,何来女人之说。他真是不教你们好。”

“还有其他的事么?”步子迈的更急,安文曦提摆踏上玉阶,绕过廊角时方又问道。

“王妃描的墨兰透了骨子傲气,像个满腹诗书却不得志的君子。”书书浅笑,目光看到兰蕊处,方又道,“王爷倒是经常画兰,似乎从我进王府时王爷就已有画兰的习惯,与安明王妃的风格不同,王爷泼出的墨兰却像极了女子,时而敛容守拙,时而俏皮清丽,特别是兰蕊,像一双灵动的眸子,像仙子才有的眸子。”

“内务府传来信儿,说景仁年号改成永乐可好,取永昌不衰,安乐绵长之意。”公公一路小跑,只觉得他袍摆处的火藻纹明媚的扎眼。

“劲古,怎么讲?”

“允。”

“王妃……好。”书书也一忙笑出声来,眸光划过笺纸上的墨兰图,忽而叹道,“王妃画的墨兰好是劲古。”

“六部商议,将皇上登基的日子定在后日,皇上意下如何?”

“难为你了。”杜明臻看着她惶恐的模样,轻轻笑了笑,“坐吧,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允。”

“是。”书书一忙将鸡汤放在她面前,又躬身道,“王妃趁热喝了吧,书书退下了。”

“琴棋书画四妃已入住后宫,所居之地依次为钟粹宫、钟绣宫、清平宫与华萦宫……”

“进来说话。”撂了笔毫,杜明臻看着她手中的青瓷碗碟一怔,“汤太烫,放在桌角吧。”

“允。”还差三步便到永安宫前,安文曦直将身后公公落下几米远。音歇时,他错身即想闪进宫中,心下只想静一静。

“王妃,书书炖了豆豉花菇鸡汤,你身子尚未痊愈又得了风寒,喝了补补身子吧。”言声间书书端着一碗热汤踏进来,只是刚到屏风前就不再走了,怕扰了规矩。

“皇上……”公公自知皇上面色不佳,可是不等他消失却忽地喊出声来,为难道,“刑部……刑部尚书直催,王妃何时斩首?”

一声从门外传入,杜明臻一怔,道:“进来吧。”

“朕……”龙袍由风拂起,袍摆处的火藻纹一时明媚至极。安文曦狠狠顿下步子,沉目直逼公公眉心,乃一副天子英傲之相,“不允!”

“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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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臻看着那枝墨兰看了许久,终是微蹙眉心,叹出气来。从安文曦离开王府后她的心就没静下来过,如今想画一朵墨兰也是无从下手的感觉,好不容易画了几笔,也不如安文曦画的一半好。

淸睿王府,坛圃中的指甲兰已开了一丛淡淡的紫。

纸上一尾墨兰已现出雏形,清澈的枝叶裹着一颗花芯,与雕窗外一抹嫩黄相映,大有闹夏之意。

福涵阁中云帐全部垂着,晨曦中淡淡的阳光只从雕窗洞间射进来,洒了她身前半米,却让满室都温暖起来。

仰贤堂一角,朱墨三两,宣纸一张。

逆着光将头撇到暗处,杜明臻淡了呼吸,此一时她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掺着一股不知名的咚咚响声,让发梢也跟着凌乱起来。

长安城下了两日雨,漫府绿意新景。

院子里有仆人嘈嘈杂杂的声音传进来,时有初儿的吩咐声,时有莫流简的慵懒声,时有琴棋书画的俏笑声,时又有众仆人装弄箱柜之声。她知今日是他君临天下的日子,那个曾经温润,清朗,隽雅,出尘,爱笑的男人,恍觉离她竟是这般远了。

刚过垣壁的安文曦忽闻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步子略一顿却未转身,心下兀自以为是管家遣散一干众人所致,遂撩了袍子继续前行,再不知身后模样……

记忆回涌,她将这一夜的光景用来回忆,仍是回忆不全。残片如刻刀一刀一刀在她身上刻着划痕,直划的她的泪斑驳,面斑驳,心更斑驳。

晚风灌进袍袖,让她愈发觉得身子沉。目光一直尾随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变成一个点,她仍旧看着。再到后来愈看愈模糊,不知是晚风的缘故还是眼泪的缘故,那一道浑浊的身影在她眸中越来越暗,她微一笑,身子忽地向后仰去,只扑通一声栽在青石砖院子里。众人大惊,慌乱中将她抬进堂中,方才知她原来那么瘦,满身的滚烫化成面颊上的绯红,似笑过亦似哭过。

好似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梦里依稀有所有人,依稀又只有自己,依稀是冯砚卿,依稀又是杜明臻。那个清瑾尔雅面容姣净的洛均瑜,那个为奸狠辣却又深爱自己的太子,那个假作真来真欲假的安文曦,皆是她心口的一道伤,回忆愈深,伤便愈痛。

“去收拾!”他冷一出声,言罢即是大步向府外走去,夕阳坠沉,映着他的背影寂寥孤绝。

她于暗处坐了整整一夜,晨曦的第一道光射在她云髻上时,她忽觉得亦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眸中惶然一记沉痛,杜明臻半晌说不出一字来。额头滚烫,她的嗓子愈来愈紧,迟迟不动。

唇角淡淡漾开一丝笑,掺着院落中木槿的味道。她忽的忆起年幼的杜明臻陪太子读书时的光景,院子里设一石案,石案便在这木槿树下成了乘凉之地。彼时杜明臻研磨,安文轩写字读书,待累的时候彼此相互一笑,隐着薄薄暖暖的真情。时有木槿花落到杜明臻鬓髻间,安文轩便会扶袖将它拾去,道那木槿花上有她的味道,他会一片一片珍存。

“呵,你去外面听听,我家夫人是如何绊倒太子妃害她流产又因失血过多而死的。”安文曦冷一笑,幽幽出声。

眸中一痛,此时的杜明臻乍然回神,方才觉得儿时离现在竟有这般远了。抑或那一时谁也不会知道,他的性命就这样葬送在了她的手里。

“王爷留下吧,王妃说的是气话。”眼瞧得安文曦要走,书书一忙上前阻劝道。

缓缓抬手从袖中掏出那一把匕首来,杜明臻将它扬在空中于阳光下照了照,只觉今日那锋影却是比那一日更寒。那一日,她将这把匕首穿进安文轩的胸膛,亦是那一日,她与安文曦各自再无相欠。

“淸睿王。”步子尚未迈出,杜明臻终又出声,三字疏离清冷,“太子妃一死,大齐龙种尽失,我甚高兴。”他是逼的她说出这几字,因她从不愿输给他。若论成败,她是当着这整府人的面儿赢了他半筹!满目昏沉,杜明臻冷冷一笑,如此何尝不好,该断的都断清了,她与他再无相欠!

虚气长叹,杜明臻拢回眸光看了看自己小腹,随又一笑,隐着寂寥渺远。

“太子妃明日安葬,你今晚应该去皇宫陪陪太子,在他身前要比我这里待的舒服。”长衣落寞,安文曦转身作势要走,又看向书书道,“去收拾些本王的衣物,本王去母后生前的园子里住。”

素袖淡卷,露出三寸雪腕。杜明臻于檀椅间正坐了坐,随将匕首按在自己腕处经脉上,沁凉的刀锋扎入肌肤时她忽又一笑,淡淡化开的嘴角,渐渐展开的蛾眉皆映进她的清眸。眸中,再没有爱,再没有恨,再没有相思若苦,再没有卿须怜我我怜卿……

“甚好。”全府丫鬟小厮皆在一旁围观,却不敢吱声一句。安文曦含痛点了头,唇角冷冷说出二字,却是让那些仆人都看了笑话,看他这个淸睿王如何在自己府中戴了绿帽子!

匕首落地,她之身下汇了大摊的血,依如她的笑,凄艳绝美。

“是。”面容素净,她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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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入心犹如刀割,掺着浓浓的嘲讽与悲情。堂口杜明臻狠狠攥起指尖,长甲扣进肉里生生掐出一分血意。眸中跟着一痛,却不是因为方才他的话,而是他看错了她的心!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怎么不说话,是蓄意还是赶巧了?”安文曦眸中一痛,颤着喉头看着她,涌出的言语却如刀剑匕首一般,“暗地心许,本王终于知道昨日春郊你为什么会说‘不会’二字,因为你会帮他是不是,因为本王在你心底永远比不上太子是不是,因为你永远不当我是亲人反将芳心许给他是不是?!”

高一十五米玉阶之上,乃大明宫正殿。殿阁之间有回廊相连,相互呼应,轮廓起伏,体量巨大,气势伟丽,开朗而辉煌,雄浑而震撼。有“如日之生” 之瑰魄,迎八方朝贺!

傍晚的风夹着寒意,拂去她额头的烫意,让她冷得发抖。

云阶九十九层之上有钟声拂云而下,声贯云霄。

“一尸两命,杜明臻你怎么能做的出来?!”这一句比上一句说的更狠。

团扇执后,宝座之上安文曦着九五龙袍,戴点珠贯翠冕旒,目如玄珠揽天下之朝拜。

“太子妃死了,你满意了?”乍然一声,直惊的杜明臻僵在那动弹不得。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此一声自座前起,漫至殿尾亦不歇,出殿直上九天贯层云!

缓起了身子,一路扶着廊架踉跄行到堂口,开门一刹那,恰对上安文曦愤怒的眉眼。

“众臣平身。”安文曦浅浅开口,四字隐着天子之威。

堂外有喧嚣的声音时不时传来,嘈嘈杂杂吵醒了杜明臻。借着余进雕窗的一缕阳光惺忪开眸子,杜明臻只觉得浑身疲乏,额头也烫的厉害。

众臣起,礼始。

沉膝撑至榻前,杜明臻扯了云帐只一后仰便昏睡过去,阖眸前满身一时滚烫至极……

待有公公展开明黄圣旨时忽听殿外太监一声疾禀,声音竟比晨钟更亮。

踏入正寝时,眸光恰寻见香案上的半幅墨兰图,笔骨苍劲,枝叶琼茂,想也想得出是安文曦所作。兴许因着太子妃一事被着急唤进宫中,所以这里才有尚未完工的半幅墨兰图。步至案前,素手拾起那墨兰细看,杜明臻惶然一笑,发现那兰花竟没有花蕊,如人无双目,无采无神。

“王妃割腕自杀了……”

她已经很累了,迈过半月门时连嗓子都干的冒火。现在只不过想留出最后一分力气来拢一拢鬓前的碎发,换得一件干净的衣裳,然后再好好睡上一觉,如此足矣。

“什么?!”黄袍立起,安文曦浑身一抖,险一个踉跄。

“主子……”绕过耳房恰迎上满目泪痕的初儿,刚要再说时,杜明臻忽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殿外一抹阳光射进来,刺的他睁不开眼,竟簌簌流出泪来……

再入府时,已是次日清晨。淸睿王昨晚就被召到兴庆宫,于皇宫曲廊前坐了整整一夜的杜明臻并没与他碰面。不过一夜光景,这长安城已是传的沸沸扬扬,道杜明臻暗下里心许太子,因吃醋犯味而故意害掉太子妃的孩子,如此一传十十扬百,杜明臻进府时连下人看她都换了另一种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