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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宁国显庆三十五年,庆帝因年势见长,欲将皇位让给太子。恰边塞告急,齐朝景仁初登基,以倾军之力直逼宁国重地,一日内连破承平三关,势如破竹,无人能敌。庆帝一时气急,立誓要抵命相陪,将宁国所用之物,所能之人,所倾之力,所耗之财皆做赌注,同齐朝之师鏖战五日五夜,杀的狼烟四起,血漫江山,连天边都变成红色。

只是……终不如愿。

破釜沉舟。将士奋进杀敌,却终因实力悬殊,六个月后,宁国求和。

云是宁国贵姓,他初见她时便知,她该是个没落世族里的小姐,宫商徵羽,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一双眸似盈了秋水,隔着湘帘缓缓走来,自此入了心,再也忘不掉。他那时只想着与她白头偕老,哪怕要舍弃江山,他也无憾。

庆帝献一女和亲,永葆江山巩固。此女,便是云溪。特封云悦公主,远嫁齐朝。送亲当日,尚未坐得皇位的敬延将自己溺在青楼内,要了他生平第一个女人,却不是她。他曾许她这一世只娶她一人,守她一人,却不想世事难料,如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坐上别人的花轿,进得别人的府第,立上别人的碑牌。仰天长啸,这一世就算坐上皇位又如何,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让他羞得大丈夫三字。

魂游天外,那一年,他还是少年,她亦不过是个舞姬,有个颇为好听的名字,叫云溪。

和亲后第三年,庆帝死,敬延登基。

撑着沉膝上前走了三两步,身影被月光拉得好长。孤殿中,只有他立在未央中央,看着这方冷肃的大殿,呼出的气都是清冷。

登基初日,敬延便下令攻打齐朝青峡关,不远万里将士兵都派到齐朝边塞要地。一日,青峡破,二日,墨关破,三日潼关失守,齐朝节节败退,宁国步步紧攻,一时间齐朝朝中上下皆是人心惶惶,甚至有元老告老还乡,就怕齐朝陷落。

夜,静的可怕。

不想不过三年,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景仁没了主意,朝中一时动荡不安。

海棠树下说相思,她曾笑说,若有一日他还能闻得到这股子海棠花香,便是她回来了。

潼关失守当日,敬延登上十丈高台临风扬言,誓要拿下齐朝,取回本属于他的女人,云溪。

敬延终是借着殿外一抹冷月踏进宫来,空气中泛着陈年旧气,却依稀还能嗅得出淡淡的脂粉,是海棠香,是她最爱的香气。

众臣骇色。

更声再响,已过子时。

深宫门户,皇帝与皇后本就因为和亲之故变得疏远,不料如今敬延又说出那样的话来,云后境地一时雪上加霜。

长安城未央宫据西南角,其周回二十八里,前殿五十丈,深十五丈,高三十五丈,占地势最高。于齐朝始皇七年修建,乃历代皇后所居之处。取义长歌未央,凤临天下,繁荣兴盛,不尽不衰。

所有人都骂她是祸星,祸国殃民,红颜祸水,极尽妖媚之能事乱我朝纲。敬延愈披靡,她便愈无助,深深陷在那一方后宫之中,任妃嫔耻笑,任朝臣侮辱,任景仁疑忌,任天下人辜负!凤临天下,却是泣歌未央。

梦,愈来愈沉……

景仁五年秋,敬延破潼关,欲挥师京都。

景仁五年,敬延率军连破大齐边塞三关,正要继续向北拼杀时忽传来大齐皇后自尽而死的消息,当是时,敬延大吼一声,山河俱震。残阳如血,敬延撤回宁国将士,退还边塞三关,独自一人踏进了长安皇宫。

玄武门广场,众臣跪千里,以祸国之名求帝废后,声哀遍野,凄不可闻。

梦回景仁五年。

领着百人入了中宫,景仁咬牙推开未央大门,海棠的味道也掩不尽他眸中的恨意。云悦皇后换了一袭白衫,云水长袖轻舞,唇齿轻和,用着宁国的唱腔,唱着送别时才唱的词。依依呀呀间泪似断线的珠子,众人都不能听懂。

夜已深。

待她舞完,随即进入后宫阖了宫门,半天没有声响。众人面面相觑,正要质问时,忽见景仁挥了剑,命云后开启宫门。只是,如此半日仍是没有动静。帝怒,与众臣齐破宫门,门开之时,恰见半空悬着云后的身子,脸上早已没了血色。黄粱一坠,白绫三尺,是自尽而死。当死之时,安文曦恰至宫前,眸中变成另外一种颜色,他知自己的母后选择死亡,是因为景仁从未相信过她!

龙榻间的敬延遣散去了一干宫婢,独自卧于榻中,借着飘摇的烛火昏昏沉沉,做了长长的一个梦。

她以血换清白,以命为谏,逼敬延退回宁国,再不来犯!

百层云帐垂下,宫灯掌了一百一十八盏,亮如白昼。

云悦皇后死,未央宫封,直到敬延踏进来,这才重新开启。

清平宫,乃宁国皇帝正寝之宫。

坠落的白绫上还沾染着她的血迹,刺得他睁不开眼来。

**********************敬延篇************************

“我对不住她。”

“这几日就劳烦莫管家了。”窗头掺了丝冷风,吹的君子兰摇了摇花枝。安文曦笑着抚慰他,只是眸色却黯淡下来,无人识的清。

身后忽有一声传来,扑了满身的凉意。

“礼重了。”莫流简扬袖搀起她的身子,眉眼弯若海棠花,“可惜这两日我待在外面不知道王妃的消息,不然早些回来,或许王妃醒来的希望就更大了。”

“未央宫,你不配进。”

“这……”紧抿了抿唇,初儿一忙感激道,“那就有劳莫管家了,一定要把主子救过来啊。”

沙哑着嗓子缓缓出口,敬延并未转身,反逆着光冷冷说道。

“我食过剪夏草,血液里有药性,能救王妃。”温雅一笑,莫流简清润道,“你的血不管用的。”

“你也不配不是吗?”明黄色龙袍一抖,景仁踩着月光踏进来,苦苦一笑,“三日前若没有你高台一句,或许她现在还活着。”

“用初儿的血吧,莫管家是富贵身子,哪能受得了这种罪。”言声间初儿又上前站了站,看向他们。

“是要怪我么?”稍转了眸,敬延看着他,面色阴寒,“她死时,你也是穿着龙袍的吧?你本想显示你的威严,不想到头来却让这身龙衣嘲讽了自己一番。她什么都不怕,哪怕我再于高台上说一次她是我的女人,她都不会死。可是如今,她死了,死了,都是因为你,因你怀疑她,侮辱她!”

“用我的血作药引子,配凤仙花草一株,桑枝一两,鹿角一两,象皮五钱,桃仁、草乌各四钱,可让王妃养血八日,求得剪夏草救命。”

“若不是你当初扬言,众臣怎么都会怀疑她?!”景仁亦怒,挑了眉峰,“你想的从来都是你自己,从来都是!我虽不宠她,却从未让她落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你口口声声是为她,到头来,却是你亲手将她害死,是你!”

“管家如何能保?”安文曦皱眉看向莫流简。

雕窗外有风吹过,那些话随风入耳,犹如刀割。

“这是第三日,我还可保她七日性命,若是八百里加急,王妃尚还有救。”

“是……我们。”哈出一口寒气,敬延终哑然失笑,“我有三年没见过她了,那时候就想,有朝一日一定让她名正言顺地回到我身边。”

“齐朝离宁国几千里,光去就得四五日,如何能保得住主子?!”初儿有些撑不住身子,心里愈发焦急。

“痴人说梦,我大齐的女人,怎么可能再回去!”景仁紧盯着他,“你输了!你从来都是输的人!”

“茑罗树旁有一种草,名作剪夏草。将其汁浆研碎涂到伤口处,可解毒性。”他顿了顿,无奈道,“不过剪夏草只在茑罗树旁生长,若是想解毒,就必须派人去宁国采摘来那种草药才行。”

“哼,我的字眼里,从未有一个输字。”敬延看着这一方大殿,叹道,“她死当日,我立誓再不侵犯齐朝,甚至拿下来的青峡墨关都如数奉还,并不是怕你景仁,只因她——以死相逼。她拿命换清白,更是换你的天下。”

“呵……天下万物皆是相生相克,若说解药也算有,不过……”轻转了身子对上安文曦的眸,莫流简只觉得他那一双目里全是伤痛与悲凉。跟了他那么久,自己何曾见过他如今这番模样,心中不觉一叹。

“输不输又如何呢?”淡漠错过他的腰身,景仁又扯出一丝笑来,然而眉下却是极冷。

“管家,此毒可有解药?”安文曦心中也是一惊。

“我会接她回去的。”敬延向着宫口缓缓迈开步子,步子极轻,怕扰了她的香魂。待走到门廊时,他忽又一顿,嗅着空气中尚还残存的海棠香,方又道,“名正言顺地接她回去。”

“那……我家主子岂不……”话未道完,初儿忙用手捂了嘴角,泪珠子断线儿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月光清冷,那一记离别时的缩影,被拉的很长很长……

“有,只不过……”莫流简看着床榻上的杜明臻,眉头一皱,吞吐道,“但是很难解。此毒源于宁北茑罗,这种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腐,宁国背面的百姓都称其为神树。只是这树里却有剧毒,牲畜稍有沾染便能丧命,若是人,以最好的体魄来算,也抵不过五日……”

“宁国皇上,六皇子有信给你。”

“可有解法?”目中一惊,安文曦随立起身来,眉下闪着一丝亮色。

未央宫外,守了半个时辰的小公公颤着身子将手中的信函高举给敬延,信一角,尚有捏湿的汗迹。待敬延狐疑的接过信来,只见那公公哆嗦着鞠了躬忙闪身退下,月光斑驳了树影,他还没来得及回眸,就已经看不见那公公了。

“是宁国才有的剧毒,齐朝没有。”

眉轻垂,敬延轻将信笺展开,于长信宫灯下略看了一眼那稚嫩的笔迹,却忽的颤了身子,指尖亦是止不住的抖。

“管家可知是什么毒?”见他这副模样,安文曦疑惑道。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语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昏死……昏死的第三日。”初儿一时被他吓的语无伦次。

是死当日,以宁腔唱,面西北,泪落。”

“这是第几日了?”缓立起身子,莫流简一忙问向初儿。

眸中升了薄雾,敬延捏着那封信愈攥愈紧,指尖带着身子一起颤,在冷风中抖的不成样子。

剑眉微挑,莫流简一惊,随又探了身子寻上她的玉腕,隔着亵衣按上经脉三寸。不想刚一把脉就让他惊慌起来,满身是颤。

三年零八个月,他日日数的清楚,自她上轿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一世要数着日子过才能快些。无能为力,他即便拼尽了力气却仍留不住她,那是一种挫骨扬灰的无力感,任他是个皇帝又如何……

莫流简凝着杜明臻苍白的面色,唇角微抿,一时不知说什么。初儿将帕子递上前来,安文曦接过来替她拭去额上的汗,又依着亵衣擦拭了脖颈,扯去衾被一角时,满目的血迹霎时刺进眼底,她那些胸前的血迹早已变成了腥浓色的黑色。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语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再读,惶然有清泪落在笺头。这是宁国离人之曲,妻子远送丈夫外出时必唱,唯有夫妻才能唱的调子,她却唱给了他听。

“太医已经把毒逼出来一些,只是伤的太厉害,毒又太深,生死未卜。”掌心抚上她的腕子,安文曦叹了口气。

当死之日,你可是还在盼,盼我杀尽敌兵、血染城池后亲自着上龙袍来接你;还是在恨,恨我如此苦苦相逼,只因你的心早已归我,又何妨身在齐朝他人怀中……

听他这样说,莫流简随疾步上前,走到床前一忙探了身子看着杜明臻的模样,心中琢磨了琢磨,才又看向安文曦道,“太医怎么说?”

……

“怕是醒不来了。”安文曦轻摒了气息,只怕连呼吸都惊了她。

“皇上,有人求见。”

“王妃醒了没,可是好了?”音方歇,莫流简一路小跑到内堂,喘着粗气问道。

宫婢贴身禀报时恰扰了他的清梦,睡眼惺忪,方才觉得那个梦好长。确切的说,那不是梦,是他二十年来对她唯一的记忆——是登基那年他去未央宫与景仁对质时有关她的一词一句。

“主子一直出冷汗,这都是第五床被了。”言声间初儿忙又抱了一叠鸳鸯被从外间走来,嗓子哽了哽。

“宣。”掌心撑起半个身子,敬延喑哑道。

“初儿,给她换一床枕被,火塘再添些,她怕冷。”靠着床沿儿坐下,安文曦细细凝着榻中的她,眸中全是怜。

灯影幢幢。

红豆木边如意凤榻上衾被早已浸湿,窗头有君子兰开着淡紫的花,满室都萦绕着清香。

“清睿王要我来拿解药。”云帐后暮儿跪了身子,声音里皆是敬意。

“本王等你五日,去你主子那也够了。五日后若没有飞鸽传书,你家主子要的,本王即刻销毁,一点不留。”兀自扯了袍摆步出了内室,门房乍开时恰有一抹阳光照进目中,他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

“还说了什么?”

“王爷请三思!”

“说——若不给解药,彼此再无相干,且皇上要得到的东西他也会全部毁掉。”暮儿低了低头,不敢再说。

“我要这天下何用?”心头涌上一股酸涩,他双目一痛,拳头也狠狠攥起。

“果然有景仁当年的气魄。”云帐由风卷起,恰露出他一身傲姿。称帝业已一十六载,他却仍如当年一样霸气。

“王爷,此事不可儿戏,千万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废了前程!”暮儿大惊,劝阻道。

“那解药……”

“你是不想帮我?”安文曦大步走到她的面前,眉下一片冷色,逼的人不敢说话,“本王曾说过,那女人若是死了,本王就是拼尽半生之力也要让你主子不得好死!且不说他想要的没有了,就连他有的也会付之一炬。本王说到就能做到,劳烦你回去禀报一声,若是有解药就拿来,若是没有,那你也无需再来了。”

“救了那女人会坏了我们的大事,解药不能给。”敬延揉了揉眉角,似乎有些累了。

“主子既然想要她死,又怎么会备下解药。”

“皇上,属下临来时清睿王有一句话给您。”翠帐下,一句话入耳犹是清晰。

“没有可以要,要不来就去偷,偷不来就去盗,盗不来就给我抢!”原本清澈温润的眸子一下子变得深邃无比,暮儿禁不住一愣,想不到他也有如此愤怒的时候。

“怎么说?”

“王爷不愧是王爷。”稍拉了拉夹袄,似乎知道他会猜到幕后主使,暮儿一忙上前,干笑道,“可惜,我并没有解药。”

“欧阳檠傲必死。”暮儿顿了顿,接着道,“安文曦说皇上的棋路他都清楚,我们留着欧阳檠傲是想拿欧阳这只蛀虫腐蚀掉齐朝百年基业,这一点安文曦早就明白。无论我们用怎样华美的外表掩饰,他都知道。借着欧阳之力辅他登基或者让欧阳镇压市井流言的借口,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也安抚不了他。”话已全部带到,暮儿却暗暗攥紧了拳头,看向远处的敬延道,“安文曦比我们想象的要厉害的多。”

“要不……我请大夫来,让他把她体内的血给你些?”掌心扶着案角撑了身子,安文曦眯了眯目,静静地看着她,“性命堪忧的事情,欧阳檠傲了解皇上心思断不会这么做,能对她下毒手的,该是你家主子吧?”

音歇,滴漏恰至子时。

“王爷你……你这是作什么?”面色微僵,暮儿怔了怔他。

“是啊,毛头小子转眼成了俊雅儒生,朕还当他是个三岁孩童,拿颗糖就唬住了。”敬延回过神来,吩咐暮儿道,“你且回去,于客栈小住。暗处盯着杜明臻到底是死是活,若是死了葬了你就回来,若是活过来了——朕便派人给你送去解药,你再回府。”

“有什么药可解她身上的毒?”他没理她,只缓缓开口,每个字都说的决绝。

“是否派人保护欧阳檠傲?”暮儿又问。

“王爷,该用早膳了。”

“不必了,他想杀就随他吧。”眸光看向窗外的月色,敬延叹了口气,缓道,“她的儿子朕怎舍得伤害,且随他去吧。”

晚膳没吃半口,暮儿早晨进房时才发现他竟在案前足足坐了一夜。

“是。”暮儿低头领命,只是有些疑惑,仍站在那问道,“皇上,欧阳檠傲一死,我们就再没有棋子可用了。”

万顷斋。

“棋盘十九路经纬,有一子可通贯整局,加以用之,齐朝唾手可得。”指尖抚上香炉上的纹络,敬延微一冷笑,“后宫内好生待着梅心辞,朕要用她换天下。”

撩袍步出内堂,这一声从他喉头涌出来,愈来愈苦……

惊一抬头,暮儿倒吸一口凉气,忽觉面前这个鬓有白发的男人竟是这般霸气凛冽。他走的棋真是步步惊险,让旁人搞不懂路数,更没有回击之策。这样的皇帝,若对上那个骨子里桀骜不驯的王爷,暮儿竟是一时不知这局棋到底孰输孰赢。

“箭有毒,毒气已经感染到五脏了。你家主子或许明日就能醒,也或许……再也不会醒了。”安文曦眸中有些泪意,又看了看云帐里面她的身子,惨笑道,“让她睡吧。”

……

“王爷,我家主子到底怎么样了?”初儿走上前来,满脸泪痕。

辛巳年早春,已有迎春花开遍了园子。

“为臣告退。”太医连连叹气,落寞出了堂口。

堂外架一把古琴,迎着春天的暖风轻轻被人弹起,声声入心。

“该怎么禀就怎么禀,父皇不会怪你。”轻一扬眸,那一笑是为太医的尽职尽忠,只是不想那笑也扯了自己的心口,硬生生地疼。

柳梢吐了嫩芽,随风摆枝,竟是荡了他一身的清雅。

“臣该死,皇上千叮咛万嘱托定要臣救下安明王妃的性命,臣办事不力,实在有愧,对不住……”

“王爷又想弹曲儿了?”大老远莫流简便喊了声招呼着,手间持了把玉扇,扇面上绘的是水墨江南渔舟闲钓之景。

“去禀了皇上吧。”浅一出口,安文曦喉中全是颤意。

“夫人想听。”回眸向雕窗里又看了一眼,安文曦浅笑了笑,“相思若苦,不知相思何有苦,若得相思处处苦。”

亥时,太医终于从内寝出来,满头的汗也顾不得擦,一忙向清睿王躬身作揖。

“王妃睡了一个月了吧,王爷这曲子也该弹烂了。”言声间莫流简已到了他跟前,扇骨向掌心一阖,随探了身子笑道,“这相思若苦的曲子王爷都弹一个月了,还没弹够?”

灯火迷离,府前的华灯也变得摇摇曳曳。

“琴声养人。”安文曦抹开一音,恰惊了枝头上北回的燕雀,闹了满院子的春意。

铜盆内毛巾洗了一次又一次,从清水洗成浑浊再变成血淋淋的污水。执盆的婢女手指颤的险些端不动,咽下唾沫一忙撇过头去,不敢再看一眼,怕自己撑不住呕吐出来。

“更养心吧。”长叹出一口气来,莫流简迎着春风坐在他对面,“太医说王妃体内的毒差不多都逼出来了,假以时日就能醒来。王爷天天弹琴给王妃听,如果王妃知道了岂不是痛哭流涕地感激死王爷了?”

一团又一团的血布被太医扔出来,各个都浸透了血水再吸不下一分一毫。宫婢见状面色霎时惨白,看这血布也猜得到杜明臻受了怎样的重伤。

“她什么都知道……”由着他嘲弄,安文曦却恼,唯眸中现出一丝痛来。她什么都知道,唯是不说,唯是不说。

大大小小的宫婢皆执着铜盆瓷壶在珠帘外候着,有些人已经有了哭声,倒不是惋惜杜明臻这个冷面王妃,实在是看见了她那一身的血道子而吓哭了。

“这都三月天了,真快。”

淸睿王府。

“记得管家初次来我府中,也是三月天吧。”

风冷,声残……

“是啊,要不就说快了,这一晃竟是五六年了。”眸光瞥向别的地方,莫流简虚声应着。

怀中人儿渐凉,洛均瑜痴痴喊着她的官名,却终在她从自己怀里滑到地上的那一刻时,仰头痛哭,一口喊出声来:“臻儿……”

“管家老家在何处?”

“安明王妃,安明王妃!”

“王爷怎么问起这来了,当初不是问过么?”莫流简皱了皱眉,有点不敢看他,“老家在南方,自幼便跟着父亲来到长安城,我入府那年家道中落,亲人散的散,死的死了。”

“顾好……自己……”冷汗黏湿的发丝贴在脸上,杜明臻看着他,似乎极累了,只淡淡地笑。四字断续出口,心口的伤疼的她似再没了气息,眸光尽散,他的脸再也寻不清。这四字是他初入王府时给她的,如今再还给他,也算没了遗憾。她答应他要好好活着,如今就要死去,她想要让他知道,她在听他的话,一直在听。

“南方……”捻起一根弦尾,安文曦垂着长睫,浅道,“离宁国不远吧?”

“你说什么?”眉心紧蹙,洛均瑜贴了身子又紧靠了她一分。耳朵对上她的樱唇,只觉得她那唇角处,极寒。

“用我的血作药引时我就知王爷肯定猜的出……”见他这样问,莫流简苦一笑,目光辨不清虚实,“做王府中的少管家做了六年,想来如今做到头了。”

“他……”嗓中一颤,杜明臻费力睁开眼睛,张了张口,却听不见一个字。

“救了王妃性命本王谢你还来不及,焉能忘恩负义。”长袖推了木琴随而起身,安文曦负手于后,袍间匿着清风一缕,笑道,“此事我并不在意,无论莫管家到底是谁,你还是本王府中的管家。”

泪眼氤氲时,恍惚看到她指尖一动,洛均瑜忽地一个精神,忙拭去满脸的泪去搀她,只是眼瞧得她一身箭伤无从下手,他便再不敢动她半分。自己蹲了身子轻将她扶进自己怀中,月白袍裳浸了血,却也映着他满目的痛与怜。

锦靴远去,院中恰留一琴一人一椅,石阶三层。春风温润,吹绿了满府翠影。

狠狠攥了拳头,洛均瑜想扶她,却不知道从哪里搀起。她身上有四处箭伤,三根箭矢,后背还有一道,前前后后竟无一分完好。洛均瑜哽了哽喉,如这般的激战场面他不是没见过,只觉得这一次是疼到心眼里。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到她,心里就疼的要命,疼的喘不过气来。

目送安文曦出了跨院,莫流简也站起了身子,淡摒了呼吸走到木琴前,恰有风拂过。腰间玉佩滑出半个身子随风扬起,映得他眸子清澈如溪。他一笑,随扬手挑起琴弦,宫商角徵羽勾跃回环,却是那一曲《相思若苦》。耳听月余,即般内室中她听不到,他却都学会了,因这一首相思弹了他满心的苦。

五步并三疾步上前,洛均瑜走到她面前,眸色忽地一痛,不忍再看。因她那满身的血,和映着与血色极不相称的一张苍白的脸。

石阶连着堂口,内寝床榻上的杜明臻如熟睡的婴儿,面色红润。只是,琴声回响时恰自她眼角溢出一滴泪来,衾被一角玉指轻动,似在和着那曲子,弹着满心的相思……

风冷日昏,横尸累累。这一声传来时,洛均瑜抹去满脸的血,一眼就看到了锦轿处的杜明臻,满身的血迹直让他疼的心颤。

漏残银箭,杓回摇斗。

“洛均王,最后一个黑衣人咬舌而死。”

梦里一尾相思,一遍一遍重复上演。

刀戟兵甲声不断入耳,荒郊处竟是有一场血战。没有人再注意锦轿处那躺在血泊中的身影,残风下,只有弓箭穿心声,刀剑碰撞声,马嘶长啸声,血溅冷石声!

“施主,世间何事最堪嗟,尽是三途造罪楂。佛在心中,无须日日守在此处,还请回吧。”她向着香鼎后的他轻一作揖,言语清淡如雾。

冷风呼啸尖锐,刺痛了每一人的眸!

“我跪这里几日了?”他并不回复她,反问起别处,眸中极是认真。

黑衣人一指轻勾,众人随要发箭却忽听身后有一对人马疾步而来。一时间箭如星雨,黑衣杀手瞬时从马背上一个个落下来,皆是一箭穿心毙命!

“八日。”八日风雨无阻,她虽无心,却也记得清楚。

残风凄厉,此一时阳光全无,昏暗中只模糊辨得身影。

“八日换来你给我的这几句话,倒也值了。”他氤氲自语,随撩起袍摆起身,唇角挤得一丝笑,“佛语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若是依你而言,何为最痛?”

黑衣人轻扬了手指,身后众人随又举了弓弩对着倒地的杜明臻。索命人要的是万箭穿心,她身上的三箭又怎么够!

“施主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肉身之痛怎能与所受之苦相比,世间最痛应该是心痛吧。”她执手躬身念了句阿弥,随又道,“佛语有云,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若施主真想通了,便该回了。”

紧攥在轿门上的玉指慢慢松开,杜明臻终于有些支撑不住,惶然跌到地上去了。

“出家为尼才不过八日,你理解的倒是清楚。”他哑然失笑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佛言身如菩提,心似明镜方有大成,希望你真能剪断尘缘,一心归佛。”

鬓发由着冷风撩起,杜明臻左手扶住轿门抵死挣扎,却终因箭伤弄得浑身无力,扑通一声跪在轿门口。额上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杜明臻紧紧瞪着马上的黑衣人,却让他尤为愤怒,抬手又是一箭。那一箭刺进她的左肩,并不深,从她身前划出长长的一道血痕又落到地上。是的,黑衣人也怕了,怕她那一双寒冷的目,这才不小心将箭射偏。

“以物物物,则物可物;以物物非物,则物非物。物不得名之功,名不得物之实,名物不实,是以物无物也。施主所言贫尼谨记于心。”她心中一痛,却是不敢表露,只说了一句佛语给他,以示出家的决心。

单手捂住左胸,杜明臻艰难地立起身子,口角处已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然而她却忽地一笑,拼死了力气踏出锦轿半个身子,方要向黑衣人走去时,忽又有一箭射进胸口,她噗的一声,一摊鲜血已经染红了脚下的锦靴。

“看来你真的是要青灯木鱼一世了。”他听得出她的认真,眸中一暗,“那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答的上,我这便回去。”

帘角被冷风刮乱掀开,杜明臻展目,随即看见轿前马背上坐一黑衣人,虽蒙着面却遮不住满身的戾气,目露凶光,连带着他身后的众人皆手持弓弩对准自己。眸光来不及收回,只看见一枚利箭从黑衣人手间发起,眨眼间已是破帘而入,重重刺进杜明臻左心处,立时血溅三尺,喷了轿帘子横一道血迹!

“施主请言。”师太派她来劝他走,她自是知道师太的意思。只是她与他远无相识,近无相知,又如何劝的住。然而如今她终于明白了,想来他于庵前跪了八日,于众香客中独留不返,是因为她呢。

来不及倒吸一口凉气,便又听到无数弓箭离弦之声,似有万箭齐发。身前轿夫相继毙命,一个接一个倒下去,呻吟声,疼痛声,倒下时重重的闷声此起彼伏,直让杜明臻紧蹙眉心,在轿子里进退不得。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你说哪个最苦?”他是隽雅书生,从未和一个女人说过如此多的话,只不过今日他却是有心要向她寻解,故才笑的极真,言的极善。

沿着城西走了一个多时辰,杜明臻终抵不住困意,方要闭眼休憩一会,忽觉一股子凉风灌入,让她猛地惊觉。倾身掀起轿帘一角,刚要向外看时,却忽见一枚弩箭从耳前飞过,“嗖”的一声钝入旁侧冷石内,直直插了进去!

“阿弥陀佛,依贫尼之见,人生疾苦莫不过——欲。”水眸轻点,她微一颔首,说的极是认真,“人无欲则无求,如此最好。人生八苦皆不过虚妄,欲之所极,才是最苦。”

暮色四合,零星寥落。

“欲……”他低了低眉,又道,“若你这样说,便会受尽八苦的折磨,更无出家的样子。你说你心中有结,才出了家,如果是真的,佛又怎么会救你呢。三千尘缘不尽,你便要世世受苦,唯有自己看透了,才能终止苦楚吧。”

锦轿径自摇摆颠簸,杜明臻扬袖擦了擦额角,心里只觉得这路子是越走越长了。

“依施主言,什么最苦?”

自护城河西下十五里,便是人烟稀少的荒野。此路尽头就是长安西城门,那一处的将领最少,因杜明臻笃定,劫犯若想将梅心辞运出这长安城,唯城西一口可通。

“我不是出家人,人间八苦于我来看,爱别离最苦。”他不怕生疾,亦不怕老死,却怕眼睁睁看着她而言不全、言不动一字,以此最苦。

丹凤门前上了轿,一路摇晃直让杜明臻有了睡意。此时落日归山,天沉沉一记昏暗,草野中已有农户人家升起袅袅炊烟,于阡陌中现出一分古朴,甚有蓬头稚子于各自家门前欢逗嬉闹,笑声盈满了乡野。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玉栏外晚霞散去,只剩一道残阳铺入水中,岁月静好。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一把年纪了,能在自己死前看着这个孩子出世,我总算比你值些。”景仁喑哑了一声,眉眼里的笑意久久未曾退去。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她?恭喜。”语音一顿,杜明臻连声恭喜。自附体来就没见他如此高兴过,想来这个孩子对他而言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他看着她,吟此一句,只道爱别离。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楚芊芊怀了我的骨肉,三天前太医给诊的。”侧一回身,景仁对着她又是一笑,像个普通老人一般慈祥。

柳丝长,漠漠烟雨。

“你……”杜明臻有一瞬的惊诧,没成想他景仁如此轻易地放过了自己。

三月十八,满府绿意新景。

“所以你选了后者,救了她梅心辞的性命。”长叹出一口气来,景仁轻陡然一笑,“罢了罢了,这个把月也过去了,你也不必在那守着了。今早我让洛均瑜换了你,城门将士归他管了。他是中庸之人,得罪不了你,也得罪不了我,这样更好。”

褪去一身蓑衣洛均瑜这才踏进内室,恰迎上卷帘而出的安文曦,四目相汇时各自一笑。

“你没错。”朱唇半启,杜明臻抬眸看着他,“我想知道是谁,也想让娘亲离开掖庭狱,两者相比,我只能选其一。”

“王妃怎么样了?”洛均瑜发现他这几个月来颓唐了不少,也清瘦了不少,怕是他成天陪着她,连睡的时候都很少吧。

“你这样,是默认了?”唇角又咧了咧,景仁又立起了身子,走到她面前,“默认我蠢了还是我猜对了?杜明臻啊杜明臻,我总是败你半筹,从漕运就是,你的心思太过缜密,我怎么都比不上。当初我让你接管梅心辞被劫的事情,想着你肯定也想知道是谁劫走的她,看来我又错了。”

“还没醒。”待他坐下,安文曦随给他斟了盏新茶,声音清凉,如窗外的濛濛雨声。

有风灌在堂口,杜明臻低了低头,默不出声。

“这都要一个半月了吧?”

“哼,这时候倒会往自己身上揽了。”微一冷笑,景仁将瓷盏放在案角,怒道,“我怎么就这么蠢呢,千想万想竟忘了你是想救你娘亲的。对你来说,梅心辞谁救不是救,就算找不到幕后指使,她梅心辞总比在掖庭狱待的安全,是不是?”

“能捡回条命就是万幸了,哪还有别的心思。”叹了口气,安文曦对上他的眉眼又笑了笑,“多亏了洛均王救下我家夫人,不然毒气逼心时一切都要晚了。”

“宽守城门是我的意思,与其他人无关。”步子稍向里移了一寸,杜明臻又道,“娘亲出了长安城,都怪我一人办事不力。”

“只可惜那贼人死了干净,竟不知幕后黑手到底是谁。”洛均瑜有些愤愤,眉心也皱了起来。

“这长安四方城门你管了也有许多日子了吧?”左手执了盖盅吹去茶盏内滚烫的热气,景仁颇有深意笑着,“梅心辞虽没抓到,不过这城门将领都要发福了,天天吃香喝辣,竟是把手底下的事儿全忘了。”

“我会调查清楚,多劳洛均王费心了。”

“站着吧,你讲便是。”轻垂长睫,杜明臻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随以“你”称,而不是“皇上”。

“我刚从宫中回来,皇上也很关心安明王妃,这才特意差我来这里看看。”

“你是想站着说话还是坐着说话?”貂衣尚未褪去,景仁进宫时,杜明臻已足足在堂口站了半个时辰。

或许有些尴尬,洛均瑜忙开口解释着,只怕唐突了。只是一侧的安文曦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杜明臻受伤当日洛均瑜曾守着几十官兵喊了她一句“臻儿”,关切也好,怜惜也罢,情不得已脱口而出的样子却是人人都看出来了。想来,杜明臻也该是他心中的一个结,如冯砚卿一般。

厚重的毡帘打了一角钻着干风,堂立在二楼,眉下倒也能望见皇宫各处的冬末新景。

正当两人陷入静默时,却见初儿忽闪出身来,淋了一身的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竟惊了他二人一记。

绮藻堂内设一方食桌,蜜饯糕点尽收眼底。

“王妃醒了……醒了……”

曲廊前植了大片腊梅,映着她的身子向府外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