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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无奈夜长人不寐,天教心愿与身违

“夫人走吧。”眼见得丈夫被人抬了去,妇人方又折回身子冲她喑哑道,“可惜了这除夕,家里的饺子都下锅了,我是来喊阿生回家的,不想……不想就这么没了……”一手捂上嘴角,妇人越说越酸,到最后只剩泪珠子一个劲的落,哽泣的说不出话来。

“大嫂客气了。”杜明臻又看了看那具尸体,一时喉头酸胀。

“这是一百两银子,大嫂拿去吧。”从内袖中掏出一枚钱袋,杜明臻抖了抖笑,将银钱放到她手中,“可惜今日带的银子不多,大嫂拿回家养活孩子用吧。”

“好歹让老天爷派个天神灭了他吧,我们也就没心事了。他儿子就是个匪盗,如今看这老子比儿子狠多了。多亏了安明王妃啊,斩了他儿子,让他欧阳死绝户,我们老百姓可高兴了。”麻布袖子抹了抹泪,妇人碎碎念了一通方才看向杜明臻,错了目光又看了看马夫,忽然尴尬道,“夫人这是要过去吧,我这就求人抬走我丈夫,腾出路来给你们。这躺在路中央挡了你们的去路对不住了,实在对不住……”

“这……这如何使得……”

“大嫂,你起来吧。”手心颤了颤,杜明臻心里揪作一团,忙扶手搀起她来,“欧阳檠傲不得好死,我们都等着呢。”

“欧阳檠傲会遭报应的,大嫂放心。”雪花纷舞,有银瓣落在长睫,杜明臻来不及掩去,只对她说了一句。抑或她能给那妇人的,也只有这一句了,欧阳檠傲——必死!

她这一骂,周围的百姓又躁动起来,似乎极为不满。

不待众人回神,杜明臻已是上车,马夫一声长喝绝尘而去,只余雪地上的两道车辙,斑驳了那一片凄红的血迹……

“呸,狗屁,欧阳他平日欺诈我们还不够吗?!他哪里肯跟我们说话,手底下的狗还不是听他的才敢那么放肆!”一口唾沫吐出去三尺远,妇人连怒带恨气的满身哆嗦,朝着杜明臻开口骂,“欧阳这个王八蛋,阿生的命就这么没了,我骂他个祖宗十八代!他欺诈我们老百姓,圈地割田,光城东就有他一百五十亩地,是从我们手里死死扣下来的啊!他手底下的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吃饭不给钱,买我们家的柿子也不给钱,隔壁老王家的瓷器更是想拿就拿想砸就砸,那可是我们一年的生计啊!他们凭什么这样,凭什么啊!阿生啊,你死的惨啊,你留下我们娘五个可怎么过啊,阿生啊……”

回府时,府檐前已挂了万寿天灯,红烛映的阶前两尊石狮亦变成了朱色。

“你……”嗓中似堵了块石头,杜明臻皱眉道,“欧阳檠傲赔罪了吗?”

提裙自马车上跃下,恰迎上刚跨出王府门槛的莫流简,但见他头上裹了厚厚一团白纱布,隐着淡淡的血色。四目相对时,白雪恰停,只剩残风拂过。

“阿生死的冤枉,死的冤枉啊……”听她这一问,妇人惶然嚎啕,眼泪爬了满脸,“欧阳大人的马车刚才打这里过,我丈夫阿生和熟人说话没听见,正挡了马车的路,不想马夫连喊都不喊直接挥了鞭子让马撞了他,是从阿生身上硬生生踏过去的啊!天地良心啊,我丈夫有什么错,那马夫只要说一声我丈夫也断不会这么没了命啊……阿生,阿生啊……”眼泪似断线的珠子扑嗒扑嗒落在那男人额头上,血顺着脸颊顺势而下,纯白的雪地亦是一片鲜红……

“王妃才回来啊,王爷等你多时了。”唇角咧一笑,莫流简紧了紧袖袍,睫下一片温润。

杜明臻移了步子走到妇人身边,弯身问道:“这位大嫂,不知你怀中丈夫如何死的?”

“头上怎么了?”杜明臻一怔。

路旁有百姓碎语,大有一番怨气。

“哦,没,没什么。”扶手摸了摸额头,莫流简尴尬一笑,“今儿王爷吩咐厨房准备了一百六十六道好菜,王妃快进府吧,大家都候着呢。”

音入耳时杜明臻这才看得清楚,原是那两人跪在了路中央,使马车进不得半步。

“你这是去哪?”

“王妃,你看……”马夫一忙上来辩解,“他们挡了路,马车过不去。”

“这……”莫流简顿了顿,方又苦笑道,“除夕夜找个人陪着过,去趟倚翠园,那的姑娘曲儿唱的好。”

微整了衣襟,杜明臻随从马车上下来,忽见一妇人伏在地间抽噎,怀中抱着一男人尸体。那男人额头上尚还流着血,想是没有死太久。

“一起吃个团圆饭吧。”步子迈上石阶,杜明臻低了蛾眉唤着,并不是吩咐,反有些恳求。

“王妃,这……”身前马夫吞吐了半晌,不知道如何说。

“你也会求人?”眼看得她错过自己腰身进了府,莫流简眉角一瞥,自语着。

“怎么了?”透着帘帷杜明臻问道。

由着初儿为自己换了件团花褂子,外罩藕荷色品月缎绣玉兰袄,杜明臻轻描了眉黛,淡点了朱唇,浅搽了胭粉,这才算准备好了过除夕的行头。

“吁——”魂游天外时,忽听的马夫一声顿下,带着自己身子皆要不稳朝前栽去。

吩咐众人入了正堂,连着初儿暮儿都落了座,杜明臻这才缓缓进了屋。并不是要故意显示自己在这府中的地位,实在是因为那一身衣裳让她极不舒服,那衣服,是她一年都不曾穿过的女儿装。

梅心辞被劫半个多月了,她竟然还不知道母亲在哪里。而且至今没有一个人给自己消息说要为母亲赎身,想来定不是图财害命的强盗所为。更何况,这大齐天下除了景仁又有谁知道自己和梅心辞的关系,想来连母亲都不知道吧。没有这一层,她杜明臻与梅心辞之间毫无瓜葛,除非……除非依着安文曦所言,是要拿梅心辞来威胁自己了。

正堂分两桌,一桌为王爷家眷,下席则是管家与一些贴身仆人,也算王爷待他们不薄。

从四皇子宅院折回身时,天色也黑了下来。杜明臻端坐在马车中,心中一时千回百转。

堂外灯笼里又添了一次火芯,让室内跟着暖了三分。炮竹声烟花声不绝于耳,大有一番喜庆之色,众人皆含了笑,因这王府一年来也从未这般热闹过。

窗外,雪花漫舞,银色乍明,晶晶然如镜之新开……

“大家随意,当本王为你们家人即刻。”顺势举了象牙筷子,安文曦浅浅而笑,透着股子清隽气。

“让蔡老爹再享享福,他老家在北边,冬天太冷了。”一句渺远悠长,安文羽苦一笑,眸色亦黯淡下来。

众人也放松下来,一时觥筹交错大开宴席。因着淸睿王对下人从来都是关怀备至,极为体贴,他们早已习惯了。

“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杜明臻微一皱眉。

“莫管家受了伤,今儿就不要喝酒了。”用膳到一半,安文曦轻转了眸,对左侧的莫流简笑道。

“倒是不错……”心里尚还想着莫流简,安文羽看了看窗外,皆是白茫茫一片雪景,随又笑道,“三月,你等我三个月,明年春天定给你把这事儿办妥了。”

“一点小伤不算什么,王爷可真小看我了,这席间无酒岂不可惜,罪过罪过啊。”仰眸一笑,莫流简也润润地看着他,“我不仅要喝,还要一一敬过你们,王爷,王妃,还有四房妃妾,一个都不能少。”

“告老还乡如何?”

言罢即要立起身子,袖间举了酒杯。满满一盏君子酿,映着他美如海棠的双眸。

“若蔡老爹指证了欧阳檠傲,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既然王爷都说管家不能喝酒了,我看就罢了。”浅浅出口,杜明臻稍抬了眸关心道。

“能。”

“是啊是啊,莫管家喝那么多酒对身体也不好,我们也不要敬了。”身侧书书亦摆了摆手,表示不喝。

“你……你真能保他不死?”

“看吧,本王说什么来着。”唇角扬了扬,安文曦轻拉着他的袍角,待他重落了座才又笑道,“今儿是除夕,宫里好不容易甩了规矩要众臣在家中贺岁,我们也不来那么多礼节,吃好喝好便是。”

“若四皇子劝蔡公公指证欧阳檠傲,我保他不死。”眼见得他有些心动,杜明臻紧接着劝道。

“瞧瞧,我的伤倒成了挡酒牌了。”莫流简连连苦笑,眸光滑过酒盏,方又自语着,“早知道万花楼里就不让姑娘们跳刚学会的绫鞭舞了,这一不小心打伤了我,连酒都不能碰了。”

“小简简?”安文羽眸中一亮,回过身来,“乖乖……”

“绫鞭舞,那是什么?”一筷子蜜汁鸡入口,书画颇有兴趣地问道。

“那——莫流简呢?”那三字咬的极重。

“就是拿普通的绫缎拧成细细的绳子,头上再绑上罗帕,然后借以柳腰之势甩鞭成舞,妩媚中含有俏皮,柔弱中再掺英姿,颇有特色,这可是万花楼最近最红的舞姿了。”玉箸放在一边,莫流简愈说愈是兴奋,竟是停不了口,“我在那看了三天三夜,都要醉了。只可惜头上被小红不小心甩了一道口子,不然我还待在那呢。”

“这可是死罪,什么交易都不干,你死心吧。”袍袖一挥,安文羽随扭过身去不理她。

“莫管家真是越活越洒脱了。”清酒滑入喉中,安文曦亦随着众人浅浅而笑。莫流简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有他在的地方从没缺过笑声,让人平和欣悦。然而一旁的杜明臻面色却是一白,扯不出一分笑意,因那青楼是她心口的一道伤,愈说便是愈痛。

“做个交易如何?”杜明臻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如今依旧沉静。

“而且,小红这一抽倒是让我连连做了好几天的怪梦,还都是同样一个,真不知是要怪她不小心抽伤了我,还是要怨她让我这几日没睡过一个好觉啊。”言声间莫流简连连摇头,叹道,“或许因了这伤跟鞭子有关,我这几天竟是天天梦到鞭子了。”

“蔡老爹若是出来指证欧阳檠傲,他不是找死么,哪有自己给自己挖坑跳的,还嫌活的太长了?”瞳孔猛地一紧,安文羽嘟囔道,“蔡老爹待我不薄,我不会害他的。”

“是不是天天做梦,梦到被鞭子抽被鞭子打,这岂是怪梦,是噩梦吧?”书书俏皮一忙接了话,连下席间的仆人们都笑的前仰后合。

“蔡邑与四皇子情同父子,若是四皇子劝蔡邑出来指证欧阳檠傲,欧阳檠傲必死。”眸光寻上他的眉心,杜明臻淡一笑,“蔡邑是欧阳檠傲的账本管家,他若当堂……”

“哎,此言差矣,不是别人打我,而是我抽别人啊。”酒盏放在案角,莫流简一忙争辩,“我梦见我是一个地方的恶霸,家里众房妾成堆,我天天拿着鞭子管教她们,其中有一个小妾偷了正妻的耳坠,我知道后便是一顿毒打,你们说,我恶不恶?”

“你既然知道我是他一手带大的,怎么还会来求我。难道还让我这个晚辈威胁他不成?”信手端过青花瓷盏,安文羽吹了吹茶叶沫子,干笑道。

音未歇,方想夹菜的杜明臻心中猛地一紧,连拿着筷子的手都有些颤意。

“陈妃死的早,四皇子便由你母后身边的蔡公公一手带大,关系如此亲密,我又怎会求错人。”

“莫管家,看着你平日温文尔雅的,怎么梦里这么穷凶极恶啊。竟然,竟然天天挥鞭子打小妾?!”书书听呆了,不可置信地盯着莫流简。

“什……什么?!”音入耳,只见安文羽嘴角咧出半个茄子长,目瞪成圆珠看着她,“杜明臻,你求谁呢,是不是求错人了?”

“这……这不是梦嘛。”莫流简想分辨,却也说的吞吞吐吐。因那梦实在太真了,就像亲临一般。

“让蔡邑拿出真账本指证欧阳檠傲。”账本是真的又如何,他景仁只会看欧阳檠傲的假账本,唯有蔡邑才算得上真“证据”!

“然后呢,那小妾把耳坠交出来没?”书琴全没在意他俩的对话,却是被故事给吸引住了。

“你还会求人?”

一旁的杜明臻微正了身子,亦是想知道下文,眉间愈蹙愈紧。

“不是折腾,是……求。”呼吸微滞,杜明臻软了一声,“有一事,想求四皇子。”

“然后,然后那小妾跑了,逃出我的手掌心了。”微耸了肩,莫流简这一句倒是言的极其轻松。

“嘿……”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安文羽看了她半晌,竟是愈发看不懂她,哑然失笑道,“你这女人真有意思,竟比我手下的男人还难管。我说,要是你们夫妻俩在唱对台戏,又何必把我牵连进来折腾我呢?”

“你不会是怕我们骂你才故意编出来小妾逃走了吧?”书棋有点不相信这个结尾。

“淸睿王与此事无关,要账本的是我。”

“怎么会,这梦我连做了好几天,忘都忘不掉,那小妾真的逃走了,我没找到……”

“哎——这是唱的哪出啊?”两手一忙扶着椅沿儿支了身子,安文羽瞪着面色平静的杜明臻,疑惑道,“这可是我费死了劲才偷来的,你,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啊,再说我六弟还没看呢,你都不问他……”

“当!当……”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碎响,杜明臻身前的碗碟筷子皆掉在地上摔了粉碎。

“这账本我不会拿走,四皇子今晚还回去就行了。”

“主子没事吧?”下席间的初儿一忙站起身走上前来,边捡边心疼地问。

安文羽在一旁碎碎念叨着,杜明臻寻来真账本一一翻过,越看心越疼,想当初,这是陈沛白拿命换来的东西!

“夫人这是怎么了?”眉目流转,安文曦亦探了身子问道。

“黄的是假账本,蓝的是真账本,我可是得罪死我那蔡老爹了,你看完赶紧给我,要是被他发现了我不死也废了……”

“没……没什么。”杜明臻面色苍白,吞吐自语,而后全然不顾众人吃惊的模样,一忙起了身子夺门而出,一抹淡影瞬时消失在白茫茫的雪色里。

“这么快就入题了?一点都不好玩。”安文羽不屑撅了撅嘴,随甩了袍袖子,从中落出两本账册来,一本明黄,一本暗蓝。

灯影幢幢,杜明臻一路踉跄回到自己房里,而后关门倒倚在门后,大口大口喘着气,边喘边狠狠掐着自己,努力不流出泪来。

“如果奚落的差不多了,四皇子就把账本拿出来吧。”隔案相坐,杜明臻这一声,竟有些寒。

那一幕,她足足梦了一个月,每晚必是,是同莫流简一模一样的梦!

“啧啧,果然是伶牙俐齿的女人。”柳腰撑着身子又往凳子上坐了坐,安文羽撇了撇嘴,“我可不喜欢你这样的女人,看来还是六弟有能耐。”

狠狠咽下一口气,杜明臻望着案前迷离的灯火愈来愈恍惚,眼前一片朦胧,恍若回到了梦中。那一个小妾颠沛流离,日日逃荒躲乱,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心里满是惊恐。因她怕,怕那一人捉她回去将她打死,那一枚耳环从来都不是她偷的,而众人却没有一个相信她……

“四皇子说笑了,我既为淸睿王王妃,咱们岂不是一家人?”唇角漾了丝笑意,杜明臻浅答道。

记忆里,还有一个名作司徒书陵的男子,是他救了昏迷在竹林中的自己吗……

“六弟求人,你来邀功,也不好吧?”唇齿轻吐,安文羽睨上她的眉心,叹道,“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偷来的,若不是看在六弟的面儿上,它怎么能到你的手里。”

记忆里,有一寺一庵,那小妾日日于庵中敲木鱼,耳边却时时环绕着一尾清清淼淼的琴声……

“因着除夕府中忙些,脱不开身。”她心知他的玩笑话,偏她又是个不爱笑的女人,一来二去的对话中便只有客套。

记忆里,师太说,若诸世界六道众生,其心不淫,则不随其生死相续。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

“坐吧。”吩咐下人斟了茶,安文羽微一笑,视她道,“六弟怎没跟你一起来?我倒是更想见他。”

记忆乱了眸,扰了心,师太是谁,司徒书陵是谁,兰央是谁!莫流简又是谁?!

“四皇子。”杜明臻与他行了礼。

长甲紧扣进肉里,杜明臻一点一点的回忆,心底便是一寸一寸的疼……

推门踏了进来,但见这屋子是一房一厅,中间用圆洞落地屏风罩隔着,难得有了一分书卷气。

“夫人是不是不舒服?”门扉轻响,安文曦一声温润扑来,担忧道。

“进来吧,倒是等你多时了。”此一声隔着窗子相唤,隐着一分慵懒。

杜明臻惶然回神,忙以长袖拭去脸上的泪痕,狠狠吸了吸鼻子故作平静道:“可能是太累了,没事。”

“粉池佳地,记十里珠帘二分明月;床前盛景,看千竿寒翠四在烟岚。”氤氲出语,杜明臻面色一红,低了额头不敢再看管家。心下只觉得这对联真是放荡,竟将四皇子的床笫之事道了个一清二白!

“方才莫管家所言……不过是梦罢了,夫人千万不要记在心上。”稍向里挪了一步,安文曦暖声安慰,眸光却是一暗。

“劳烦了。”杜明臻亦是道谢,随后抬眸看向面前的雅阁。但见两侧悬着一副对联,让她瞬时一怔。

“我知道。”杜明臻靠在门背上揉着额头,叹了一声,“王爷回去吧,不要因为我的事情扫了大家的兴。”

“安明王妃,到了。”身前管家折了步,回身相禀。

“夫人……夫人还有别的话要说么?”唇角扬一笑,喉中却全是颤意。因安文曦不信,不信她什么都记不起来。

一路由着管家引到跨院,杜明臻淡扫了整府的构局,宽中有紧,窄中含平,却是一番小家碧玉之态。院落间以漏窗、门洞、廊庑沟通穿插,东有廊壁花窗,深景增色,西有曲廊庭院环绕,缀以花木石峰,更添一分秀色盎趣。心下转了一圈,杜明臻只觉得这王府竟与他人一般,有了胭脂气。

“没了。”二字很轻,对他来说却极重,重的让他迈不动步子。

出皇宫西十里,昌平长街东,恰是四皇子的宅院。

“那夫人早些休息吧。”折步撤了身子,安文曦苦一笑,眉下一片冷寂。是期冀后的失落,兴奋后的悲凉。

“那就等夫人的好消息了。”望着她渐步出府,安文曦轻抬了眸看着漫天的纷雪,自语着,“欧阳檠傲,还能否活的过明年春天……”

目断一池残水,月光与白雪同色。朦胧月光下堂口立一孤影,口中轻吐了寒气,随步下石阶,每一步,都是寸断肝肠……

“咳……”由着他说完一堆话,杜明臻忙握拳一咳,尴尬道,“等我回来再说吧,王爷可先与琴棋书画共膳。”长雪漫漫,杜明臻言罢遂戴了斗笠迈步出了堂口,雪花纷飞,衬得其背影犹是孤寒。

孤月一盏。

“今日年尾,晚上早些回来,府中要挂红绫彩灯,我们一起吃个团圆饭。”眼见得她收拾妥当即是要走,安文曦随又拢了眸光,轻声道,“除夕要踩岁,要烧松柏枝子趋邪避秽,要堆雪狮子燃芝麻秸,还能逛庙市看傩戏,夫人想要哪一样,为夫都陪着。”

蘅毓斋东行过一圆形门洞,可见横跨于溪流之上的鱼水榭,榭一边有漏窗的花墙,墙下隐半门圆洞,溪流则穿洞门而出,春夏时明滑润泽,汇成一股清乐之态。榭西过一复廊,再行以数步,即为萃熙轩,概为洛均瑜审阅工档的书房。

“那就好,那就好。”安文曦哈了口寒气,眸光漫过廊亭浅浅一笑。心中却又笃定一分,想来那梅心辞肯定逃出这长安城了。

六瓣莲花烛台内火芯被剪了一段,室内尽显迷离之色。

“松么?”杜明臻这才抬头看他,“刑部外加御林军都守在那,怎么会松?皇上交代下的事,我怎敢懈怠。”

梦中,自己化身为另一男子,历尽难阻,步步惊险,终救下一名小妾……

“我还以为你去城门询查呢。”掸了掸白狐裘衣上的雪沫,安文曦笑了笑,玩味道,“为了抓捕劫犯,父皇不是说要严加把守各城门么?为夫今日路过,怎么觉得这城门把守的却是——太松了?”

“啊!”醒时,竟是满头冷汗。

“半个月了,该要去他府上走一趟了。”信手接过下人递来的斗笠,杜明臻淡声应着。

“王爷怎么了?”听见他惊叫时,司马伊雪刚好步入房内,忙皱眉问道。

“夫人这是去哪啊?”杜明臻披蓑衣的当空,安文曦不知从哪个廊帷拐角闪出身来。

“没……没事。”端了一杯凉茶饮完,洛均瑜忙抹去额上的汗珠子,“做了个梦。”

年末。这一日下了密雪,如碎玉凿地,簌簌地飘了满府的雪叶子。放眼尽是白,松柏塘池,皆似裹了银装。

“噩梦么?”司马伊雪有些狐疑,顺势将手中拿的披风披在他身上,忙又问,“看你满头的汗,梦境太吓人了么?”

“三更时我会回来。”兀然转身,音落时身子已走出宫门半步。一方大殿只余孤寒之声,衬得宫门上的铜环亦是清冷……

“也不是。”双手紧了紧风袖,洛均瑜一忙慰她道,“或许这几日太累了,才做了一个这么奇怪的梦,我多歇歇就好。”

“我就说妹妹是有心计的女人,姐姐谢了。”罗帕掩着樱桃娇唇,楚芊芊随移步至翠帐前,扬手抬了珠帘,望着榻间的安文轩竟是一怔,迷离道,“这太子果然是妖孽的男人,连醉酒都这么好看……”

“嗯,也好。”司马伊雪点了点头,笑道,“今日除夕,王爷也早些歇了吧,都二更天了。”

“我佯哭时趁太子不慎在他酒盏里下了迷药,娘娘快些。”双眸直直盯着云帐后的安文轩,颜蔚瑾低声道。

“药吃了么?”葱指轻揉着额头,洛均瑜忽又念起一事,道,“大夫说你身子比往前好些了,人参每日只食六钱便可,草乌与云木香也都不必吃了。”

宫角处,一抹鹅黄映着漫天的繁星。

“药吃过了,今我觉得满身清爽,把三钱赤芍也给省了。”斜了青釉玫壶,滤出半盏甘露茶来,司马伊雪心疼地看着他,“王爷这几日累的很,也该补补身子了。何况自我入府王爷就腾出来正寝给我,你却日日睡在这冷硬的书房内,伊雪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唯有感激二字,每日都将王爷的好刻在心上。”

一行宫人退去,颜蔚瑾又连忙跑到宫门前,瞅了瞅夜色中再无人影,这才悄声相唤,“进来吧。”

“这是说的什么傻话,你我既是夫妻,何来感激。”眸中划出一道浅波,洛均瑜浅浅一笑,“去歇了吧,不早了。”

“是。”

“好。”微一福身,司马伊雪随即要走,“王爷何时歇着,要不我再给你熬碗官燕来吧?”

“你们都下去吧,我来照顾太子。”由着三两宫人搀着安文轩入了寝榻,颜蔚瑾言声吩咐道。

“给卿儿上完香就睡。”眸中一黯,竟让满室烛火亦弱了三分。

是晚,太子东宫。

“是。”微微抿了唇角,司马伊雪不再说话,躬身行礼,“那奴家退下了。”

声音碎了她满盏的酒,再抬眸时已看不见他半个身影。眉下尽是纷乱的宫人大臣,杜明臻目中一沉,半晌没有说话。

一抹素影于雪夜中消逝,夜幕中辰星寥落。

从圆桌前撤出身来,安文曦一路越过彩灯红绫,走到杜明臻身前才又停了下来。附耳于她,声音一寒,“青州欠你的,全补齐了。你我之间再无性命相牵,好自为之。”

“卿儿……庚辰年到头了,明天就是辛巳年头,辛巳,辛巳,可是心死……”颓力起了身子,移步至窗根处,展目漫过王府跨院,只那半墙腊梅开的尤艳,刺痛了一双清眸。

“谢四哥。”唇角扯出一丝笑来,安文曦长睫映上缤彩的灯火,愈发隽雅清润。

“哀莫大于心不死……”唇角漾了半丝苦笑,洛均瑜暗处攥了攥拳,只觉得心口疼的发颤……

“放心吧,早前为了在府里偷腥,这偷偷摸摸的事儿我早就练熟了,你交代我的事儿,小菜一碟而已。”

树挂于枝梢间凝了几次,化了几次;雪水融成浅浅的溪流,半冰半水;枯黄的草木甩去满身的白雪,露出零星的草绒绿,皆映着几分早春之趣。

“那四哥是答应我了?”眉角略弯,安文曦笑道,“改日,我让我家夫人去府上取来,有劳四哥了。”

七九河开。

“六弟,你是捏死了我的弱点,明明知道四哥我不会拒绝你……”鼻梁稍挺,安文羽忽是一笑,叹道,“从小到大我对你都是有求必应,虽然你求我的时候不多,可四哥我就是看着你稀罕啊。”

素手打了猩红毡帘,杜明臻进正房时,安文曦正在梨花炕桌间自己个儿下棋,床腿蹄形火盆里尚有未燃尽的木炭。

“四哥和他平日走那么近,想要得到那物件,该不是难事。”

“咳……”杜明臻扫了一眼他指下的碧玉棋盘,握拳一咳,“王爷怎么不寻个有趣的,偏自己关屋子里下起棋来?再说这一方棋没有对手怎么下?”

“这哪是帮你,明明是帮那女……”人字尚未出口,安文羽竟是一怔,心里立刻软下来。只因他那一双眸子太过清澈,竟让自己不忍心说一个不字。

“莫管家核对王府账目去了,慕然因着过年时忙于政事,昨儿才回了老家,这偌大的淸睿王府竟是没一个人能与本王对弈。”浅一笑,安文曦以长袖撤了棋盘,自炕桌前立起身来,“眼看这正月要尽了,九九消寒图今早也填完了,我实在找不到比下棋更有趣的。”

“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四哥就帮六弟这一回,可好?”安文曦笑起来纯澈的犹如山涧的流水。

“不是还有书棋么?”长睫微垂,她心知他眉眼里都是对自己不陪着他的不满,忙又道,“我来就是告诉王爷一声,宫里皇上来了信儿,说让我去一趟。”

“六……六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才刚刚申时,难不成晚膳也用不上了?”眼神示意丫鬟撤出内室,安文曦探了探身子道,“这一月来父皇并不曾宣你入宫,怕是今儿不是什么好兆头,为夫还是等着夫人回来一起用膳吧。”

“四哥好厉害,总是这么了解我。”笑言罢,安文曦随向他那探了探身子。只简单说了几个字,却惊的安文羽霎时向后趔趄了一步,慌出半身冷汗来。

“今早城门将领换了一拨,这次进宫皇上该是要治我办事不力的罪了。”

“这个小简简,肯定是要辜负我了,枉我如此对他。”眉心皱了皱,安文羽有些愤愤,不过看着安文曦的模样,方又玩味笑道,“六弟今晚来找我,只是为了喝酒么?”

“都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依我说这朝事还没有家事的一半好断。”宽袖微紧,安文曦刚说完,便见丫鬟执了一把木琴进来。素雅的水仙香隐隐入鼻,灌至喉中更有一分好闻的木香。

“莫流简去了万花楼,若是四哥想找他,派人去寻便可。”全不顾他嘴里的混话,安文曦淡淡一笑。

“这是作什么?”眉心微蹙,杜明臻看着那方古琴道。

“啧啧,我说这长安城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家莫流简,不想六弟如今一杯清酒下肚,竟和莫流简打成平手了,让我好是心动啊。”半眯了目,安文羽随起了身子,手里杯盏撞了他持的杯沿,恣肆笑着,“怎没把小简简带来啊,我特别想他。”

“本来是想邀夫人共和一曲,看来夫人是没功夫与我闲情雅趣了。”腰间玉佩微斜,安文曦随坐在蒲团上,抬手抚过木琴,触至断纹处又道,“此乃一池波琴,取鹤山凤尾,龙池雁足,经百余道工序磨炼而成,出音时而静岑澹逸,中正广和;时而潇洒脱俗,疾缓有度;时而峻急奔放,气势宏伟;时又而清和淡远,绮丽缠绵,乃大音希声。”言罢,即捻了一弦轻勾,随听得清音袅袅从木琴中传出来,渺远悠长。

言罢安文曦便一仰而尽,唇角染了半滴琼浆,显得愈发风流倜傥。

“那是龙鳞断。”余光扫至断纹,杜明臻惊诧出口。自古断纹皆是琴体因琴身震动而渐至松透所得,这样琴音才能去掉火气变得愈发苍松脆亮。而龙鳞纹,当为断纹中的上上等,发出的琴音实在不可小觑,亦是千百年中皆少见的一种断纹。

“四哥如此说实在是委屈我了,这长安城谁不知道四哥最忙啊,天天戏园子里逛着,六弟我想见你一面都难。”安文曦一笑,眸如海棠花蕊,向他举盏道,“今晚不是特意来了么,给四皇子赔罪。”

“《琴诀》讲琴为之乐,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此琴之善者也。若夫人暮时回来了,陪着为夫弹一曲《鸥鹭忘机》可好?”眉眼皆弯,安文曦一手按下琴轸,另一侧随即扬了指,但听泛音如珠,似碎玉凿盘。

“六弟,来,陪我喝一杯。”身未至时,安文羽弯了眉眼,举着紫晶杯看向走来的安文曦,“有多久我们没好好喝过酒了,自从你娶了王妃就顾不得我了啊。”

“琴为之乐,亦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若是回来了,定与王爷共和。”唇角微勾,杜明臻凝着那一方木琴,只觉得心旷神怡。且不说曲子弹成什么模样,这一池波琴单看上一眼,便有清心透脑的功效。

吱退了公公,安文曦端着酒盏起了身子,唇角盈满笑意,向着圆桌对面走去。此一时丝竹声,欢乐声,碰酒声,言笑声皆穿出千禧殿漫过皇宫,廊帷处的灯火更盛。

从内室出来迈下石阶,杜明臻方要移步出府,却不想猛有琴音撞入耳内,只听的原还风平浪静的心底霎时变作波涛汹涌。

音入耳,安文曦随而扬眸,恰迎上她清寒的目光,竟与寒冰一般。原来,是她派公公过来吩咐自己的……

身后内寝中,只听他时吟时注,时抹时挑,时勾时打,时剔时轮,恰是自己每晚必梦之曲,是那一夜自己于琴室弹的一首孤月乱影!

失神间,忽有公公立在身侧喊了声,隐着颤意,“到你了。”

身子忽地向后趔趄,杜明臻心中一时疼的发颤。扬袖抚上左胸处,连着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安文曦抬了抬眸,忽见堂上颜蔚瑾正哭着,有太子在她跟前安抚,大抵是太过欢喜的缘故。只是见她那样哭的柔弱无骨,他惶然想起杜明臻来。记忆里她也是哭过的,只是毫不似太子妃,她的泪每一滴都是从心坎里渗出来的,是再也忍不住的悲戚,让人无比心疼。她太倔强了,却什么都不说,与前世如此相像……寂寞如她,一泪便可倾国,可倾城。

琴音不止,愈发张扬,愈发熟悉,也让她愈发疼痛!

待景仁落座,众大臣也都又坐下,把酒言欢,共烛畅谈。宫人各个面带喜色,一派热闹之景。

左手扶着身侧冷石,琴音恰淡出尾末,杜明臻额上已是渗出细细的薄汗,险些站不住身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都举了酒盏,一齐庆贺。

内室中再无声响,杜明臻咬了咬牙,重又上了台阶。她要质问,要明白,他安文曦——为何也会这一首曲子?!

“今晚庆贺太子妃喜得龙脉,众大臣不必拘束,随意就好。”言声间景仁举了杯盏,如平常百姓家的老叟一般,和蔼慈祥。

“王妃,宫里催了。”小厮这一声入耳时,她已然迈进正室一只脚,尚余一只在毡帘外,进退不得。

酒过三巡,众臣微醺,谈笑间恰听得鼓瑟俱绝,媵嫱伶人也都悉数退下。一方大殿又恢复了静寂,众臣齐放了杯盏,一起等待着堂上景仁的吩咐。

残风凄厉,内室中琴音乍响,仍是那一曲!

鼓瑟声盈盈入耳,如泉水叮咚,如清风醉饮,绫缎纷扬,水袖卷飞,大是一场盛世繁景。众宫嫔举手抬眸皆袅袅娜娜,如濛濛烟雨下的灵秀草木。齐朝乃堆金积玉之地,温柔富贵之朝,如今这一番歌舞,更是漾着升平欢悦之意。

“走吧。”她折出身来,目光看着石阶下小厮的肩身,只二字吩咐。

千臣同醉,丝竹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