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比你更了解他,作为老板,他不比别的人更好,也不比别的人更坏。”
过了片刻,尤奇轻声道:“我是为你好,我知道王志这个人,很随便的……”
尤奇说:“难道你甘心永远扮演你现在的角色?”
尤奇缄默了,她的话像是不打自招,这令他心里不是滋味。
她忽然瞪着他:“你过去诗写得那么好,为什么放弃了?你在莲城有铁饭碗,还可以搞业余创作,为什么也要到沿海城市来搞电视片,写这种赚钱的‘广告文学’,是你心甘情愿的吗?”
她打断他的话:“请不要侵犯我的隐私!”
尤奇摇摇头,同时诧异得很,过去他是写过诗,不过那是大学时代的事,后来就改写小说了。他问:“你怎么晓得我过去写诗?”
“你不要匆忙下结论,我也不需要你马上作答,我只是不想失去那种可能。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尤奇凝视着她的眼眸,“可你要对自己的未来有个基本的打算,你和王志……”
她两眼急剧地眨了眨,才说:“听王总说的。”
“你也太容易动真情了,也许跟你是个文人有关吧。其实,你对我一点也不了解,”她眯起眼,似乎在眺望迷茫的远方,摇摇头说,“你别满脑子浪漫幻想,我们之间不会有未来的。”
他还是难以释疑,王志不大可能晓得他的过去的。但他懒得管它了,喝了一口甜中带苦的咖啡,目光闪闪地看着她,真诚地说:
尤奇心中一悸,回避了这个话题:“可我是一片真情可对天。”
“其实我跟你说这些,都是为你好。当然,从本质上来说,也有我自私的目的,想为我的情感之鸟,找一棵可以栖息的树……老实讲,这一段我仿佛灵魂出窍了,我飘在空中,上不巴天,下不着地。找不到你,我好像被人遗弃了一样……”
“瞧你那一脸豁出去了的样子!”她指着他,笑了,但笑得勉强,眼里有薄薄的泪光,“就凭跳了一次舞,亲了几回嘴,就动了娶人的心?你别为难自己了,难道你没有想过,我跟别人也会这样?”
她用细密的白齿轻轻咬着嘴唇,双眸灼灼,很满足地微笑道:“看来,你真把我当作你的叶曼了呢!”
“如果能走到一起的话,那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他大声说。
尤奇沉默少顷,说:“想听我说说叶曼吗?”
“未来?”她故作惊奇地瞪着他,“你是不是说,未来你有可能要娶我?”
“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她说。
“当然有,譬如说未来。”
“我一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今天总算找到你了。”
“我们之间有很重要的事吗?”
尤奇冲她笑笑,稍稍回忆了一下,就用低沉的语调,缓慢地叙述起来。从如何与叶曼结识开始,讲到他们如何交往,如何分手,直到最后,他如何再也找不见她。讲着讲着尤奇就动了情,一粒泪珠不知不觉从眼角滑了出来。他赶快以一个抓痒的动作为掩饰,把它揩掉了。
“对,我们。”他加重语气。
丁小颖看来也受了感动,眼睛有一点发红,半晌才说:“这样的结局,真令人遗憾……这么说来,你和妻子实际上已经分手了?”
“我们?”
尤奇一愣,这才发觉,附带把自己和妻子的关系也说出来了,违反了对谭琴的承诺。他内心很有些不安,说:“这事还请你保密,我向她保证过,暂时不向外界公开的。”
“谈对我们都很重要的事情。”尤奇说。
“放心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她注视着他说,“我要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也庆幸自己,长得像叶曼……你是个很真诚的男人。”
“谈什么呢?”她的语调似乎迷惘,眼神的清亮却显示她心明如镜。
尤奇被她盯得有些羞涩了,赶紧把话题绕过来:“别表扬我了,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你对自己的未来还是要早作打算。我等待着你的打算。”
“我们应当好好谈一谈了。”他说。
丁小颖温顺地点头:“有了打算,我会告诉你的。不过有打算也许不如没打算好,免得失望,人算往往不如天算……”
但是他的脸,却保持着一份适度的矜持。
她朝天上看了看。透过榕树枝叶,可见到蓝天明净如洗。她忽然站起来,笑道:“我看还是说点开心的吧。我现在有个打算,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他们呷着咖啡,很久没有说话。尤奇相信他们在酝酿情绪和话题。他的目光不时贪恋地掠过她精致秀美的面颊,感到那叫作审美愉悦的东西羽毛一样轻轻撩拨着他的心。
“你说吧。”尤奇着迷地欣赏她颀长的身材。
丁小颖自然大方地挽起他的左臂,将他带到榕树下的一个露天咖啡茶座。她的这个小小的亲昵动作,使他的怨气不知不觉消散了。
“今晚有月亮,我们去看海上升明月,怎么样?”
“去了,又回来了,生意做得很顺。”
丁小颖偏偏头,极具诱惑力地微笑着。
“在找我自己,我自己不见了。”尤奇努力使舌头灵活起来,但话里免不了带点怨气,“你不是陪你的王总去越南了吗?我以为你一去不复返了呢。”
“举双手赞成!”
“尤老师,在寻找什么呢?”她说。
尤奇兴奋地跳了起来。
一辆的士在他身旁悄然停下,他没有在意。当瞥见丁小颖从车内出来,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时,他一时呆住,不知说什么好。
40
榕树下的风非常清爽,富于高含量负氧离子的空气清新怡人。但这并不能使尤奇心情开朗,他郁郁地想念起丁小颖来。
黄昏时分,尤奇和丁小颖一人租一辆自行车骑着,穿过街道,穿过建筑工地,穿过大片大片已出让给外商的甘蔗地,穿过没有人烟的海边树林,经过一个多钟头的急行疾驶,来到了海边。
太阳已经落向内陆一侧,季节虽已是冬天,阳光落到皮肤上,仍有热辣辣之感。他沿着街旁的榕荫漫无目的地游逛了一阵,慌乱的心才平静下来。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仿佛是一个梦境。
尤奇慌忙穿上衣服,带上门,走出迎宾馆。
半边皎洁的月亮,已升起在墨蓝幽深的夜空;耀眼的月光无声地泼在海面上,如同镀上了一层水银;细微的海浪卷着银色的碎片,向着沙滩一波又一波地推来;而沙滩犹如一条巨大的鱼侧着身子躺在海边,任海水一遍又一遍洗刷它银白色的肚皮。
尤奇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那肉麻的声调里有些成份居然与丁小颖有些相似,这一点特别令他恼怒。转眼一想,又觉处置方法不妥,把“鸡”惹恼了,找上门来怎么办?到时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他们不敢出声,悄悄支好自行车,手牵着手,蹑手蹑脚地走进幻梦之中。他们迫不及待地蹭掉脚上的鞋,赤脚踩在沙滩上,温热细软的沙子摩挲着脚掌,有种说不出的舒适感。海风宛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身子和头发。
他厉声叫道:“请你自重点,你不怕丑,我还怕染上艾滋病呢!”
走到沙滩中央,他们便停住了,依偎着,伫立不动,屏声静气地倾听着大海舒缓的呼吸。月亮如一只亮晶晶的眼,安详地注视着他们。他们感到被一种阔大无边深厚无比的温情所包容。天空,大海,沙滩,月光,海风,还有他们,仿佛全融汇在一起,同在尘世之外,同在宁静之中。
“先生,你别怕嘛,只是玩玩,我又不吃了你,嘻嘻!”
他们背靠背坐下来,没有言语。语言已成为多余的东西。银白的沙滩迤逦远去,没有尽头,见不到一个人影。尤奇抓起一把沙,让那些洁白的沙粒从指缝里漏下,挂起一道小小的瀑布。海的气息一阵阵扑面而来。海浪与沙滩的私语无止无休。
尤奇心里一麻,顿感毛骨悚然,知道遇到“鸡”了,恐惧得手心发凉,急促地叫道:“别,别,你别来!”
他们不知在这梦中沉浸了多久,月亮在天空里又升高了一些。尤奇侧转身子,只见她眺望着海天交接处,眼里闪着幽光。月光勾勒出了她脸庞的轮廓,又在她面颊上敷了一层淡淡的银霜,使她显得愈发纯美,圣洁,素雅。她瞟瞟他,心有灵犀的样子,嘴角稍稍一咧,一朵笑容无声地开在月色里。尤奇禁不住怦然心动。
“没什么事,陪你玩玩呵!”
丁小颖徐徐地站了起来。她那浅绿色的绸质连衣裙,在月光下奇妙地幻变成了银白色。她朝着大海舒张双臂。她像是在发出某种召唤,却没有一点声音。忽然,她身子一个旋转,在月光下跳起舞来!她的腰肢柔软如帛,摇曳着,扭动着。她旋转,她跳跃,灵活的双手似两条舞动的飘带……
他一怔:“有事吗?”
尤奇看呆了,张大了嘴巴,却不敢发出声音。他觉得她已不是她了,这是一朵燃烧在月夜的白火焰,一个活跃在海天之间的小精灵。此时此地的美景,都是因为它的存在而存在,因为它的生动而生动呵!
“那我到您房间来。”
她的舞蹈幅度小了下来,慢慢向他靠拢,纤纤玉手向他扬起。
“是呵!”尤奇毫无防备。
那是一种召唤。他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身子飘然而起,迎合着她那些富于神秘韵味的动作,情不自禁地也舞蹈起来。
这日他只花了大半天时间,就写完了一集。不想再写了,把笔一掷,倒在床上躺成个大字,望着天花板发呆。电话铃响了,他心里一喜,心想可能是丁小颖打来的,她也该回来了。一接听,却是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先生,您一个人吗?”
尤奇的意识模糊了,月光水一样在四周荡漾。她在他的视线里优美地扭摆着,变成了一尾美人鱼。他渴慕地伸出手,触摸她纤美的腰肢,她则轻舒柔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们以一种柔软缓慢的节奏轻轻摇晃着,进入如痴如醉的境界。
然后尤奇就开始写电视脚本。正如刘媚所说,这种本子确实不难,无非是解说词加画面提示,脉络理清,构思确定之后,就可一路滔滔地往下写了。
移到一个沙窝里,他们停了下来。
尤奇先花了一天时间,将王志的报告文学弄完了。他没有心思为这种毫无艺术价值的应景之作精雕细刻。他也不会主动交稿,王志不催,他是不会交出去的。他想这份稿子可能是唯一使他和丁小颖还能发生联系的东西。
她仰起头注视他,她的脸呈现出一片纯粹的美。
39
尤奇抬起手,正要去抚摸那种美,她的连衣裙悄然滑落,赤裸的上身犹如玉雕般袒露出来。她没有戴胸罩,一切都历历在目。这是充满了生命活力的雕塑,它的肩光滑圆润,它的丰满的双乳在起伏,清澈的月光在乳沟里流淌,它是那么冰清玉洁!他的手怯怯地缩了回来,它美得让他不敢碰、不忍碰。
此时,尤奇不知道刘媚还有更厉害的一手。
她再次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胸上。
“那她真的太厉害了!”尤奇感叹道。
这个动作与叶曼何等相像呵。他拥紧她,无比珍爱地抚触她的背,她的腰,她的臀,她的腿。她的头抵在他下巴下,她的秀发散发出令人陶醉的芬芳。他头晕了,身子一晃荡,两人倒在了沙窝里。但他们没有分开,他们紧搂着对方,他们已感觉不到月光、轻风与海浪,他们的激情,他们的身体,慢慢地溶成一体。
“她不成功,几个老总有清静日子过?她是带着60万的转帐单过来的。”冯总说。
然后,他们枕着幸福的疲倦,沦入深沉的梦乡……
“她成功了?”尤奇问。
海鸥的啼叫把尤奇从梦中唤醒。他把她从怀中移开,欠身一看,晨光已经照亮了北部湾,东边海平线上,抹上了一片彤红的早霞。
“就说这60万吧,我虽然先斩后奏,但决定权还是在总公司。几个副老总心里是不乐意的,碍着欧总的面子,又不好直接反对。他们就要求,根据拍摄进度,还有市政府对我的支持力度分期给付。欧总呢,也是这个态度,他也需要个体面的台阶呀!可刘小姐呢,就是不同意,一定要一次付清。又是找我谈,又是找几个副老总磨,嘴巴好厉害!我夹在中间,真不好做人。哎呀,真是怕了她了。连欧总都头疼她了,电话一打就是个把钟头!弄不好,这事对我的前途都有影响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搞事业,就是要这股劲头,否则成不了事。”
丁小颖还在酣睡,安详得像个孩子。他拉拉裙子盖住她的腹部。蓦地,他的目光抽搐了一下:在她身体下面的白沙上,有一小块凝固了的血,鲜艳而刺目。他心里一紧,再一细看,她的三角裤上也有浅浅的血迹。
尤奇说:“怎么个厉害法?”
尤奇错愕不已,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种猝然袭来的犯罪感使他不知所措。
冯总顿了顿,好像不太想说,后来还是说了:“刘小姐太厉害了!”
丁小颖醒了,见了他,脸一红,匆匆坐起来穿好裙子。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同时又忍不住惶惶地看了地上那血迹一眼。
尤奇问:“怎么不一样?”
她立即敏感到了,抓起一把白沙,掩在那血迹上。
回城路上,冯总边开车边说:“尤奇呀,你和刘媚虽是同学,太不一样了。”
她盯着他,轻声道:“你是不是觉得……一个随随便便交出自己童贞的女孩,不是个好女孩?”
尤奇接过钱,想数,又不好意思,就没数,直接装入钱包,爽快地说:“行呵,老板说了算!”
这话有点耳熟,好像在一个遥远的时刻见识过。但尤奇顾不得多想,急切地说:“不,你不是随便的,你是个好女孩,一个极好极好的女孩。而我,不是个极好的男人,我难配有这份情意。你为什么要……要给我?”
“是这样,那你不早说?”刘媚责怪地瞥尤奇一眼,掏出钱包,数了两千块钱出来,“这样吧,先预付你两千。这种本子不比电视剧,一集就那么几个字,很好写的;再说材料不够,号称十集,可能顶多拍八集就完了。就算一万块钱稿酬吧,本子写完之后,再付三千。余下的五千开拍时再给,行么?”
丁小颖眼里泪花闪烁,久久不语。
尤奇有些语迟:“我也是……先小人,后君子,同学之间,免得以后因这几个小钱生意见。再说我出来这么久了,身上也快花完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先预付一点,我也就没了后顾之忧,也好全身心投入工作。”
后来,她偎进他怀中,低声说:“我情愿给你……这样别人就拿不走了。否则,我会不甘心的……”
刘媚两道好看的眉毛微微一皱,沉吟片刻道:“说过了嘛,我不会亏待你的。尤奇,我们是同学,我希望你尽心尽力,把拍这个片子当作一个事业来做,而不要动不动考虑那么几个小钱。”
他还能说什么呢?
新闻发布会一完,刘媚又要回深圳去了,她还要去请摄影师、请导演,联系航拍,事情很多。她同意了尤奇关于脚本的构思,要求他尽快写出来,年底前要开拍。尤奇和冯总送刘媚到机场。进了候机室,分手在即,窝在尤奇心里的几句话像兔子一样一蹦一蹦,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他红了红脸,把刘媚拉到一旁,说:“刘媚,我的那个……报酬的事,是不是该议定一下了?”
尤奇全身心地拥抱她,吻她,嗅她,让她的气息进入他的肺腑深处,他感觉自己整个儿被幸福所充满,所笼罩。
言语间,竟然就有了火药味。亏得知根知底的冯总马上起身一一敬酒,将话岔开,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默坐一旁的尤奇,倒是觉得看了一场有滋有味的戏,心里偷着乐。
骑着自行车回城里时,尤奇紧挨着丁小颖,和她的身体的任何一点小小的碰触,都能带给他巨大的满足感。
这一来刘媚有了气,脸上一红,不依不饶地说:“其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过是因势利导,将计就计,顺手牵了一只羊而已!”
41
那伍副市长是何等人,微微一笑说:“是呵是呵,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露痕迹就把他的功劳摆进去了。
回到迎宾馆,尤奇美美地酣睡了一觉,直到下午才起床。随便往肚里填了些零食,就想给丁小颖打个电话。手抓起了话筒,又放下了。他想,让大家的情绪有个缓冲期吧,平静一下再说;同时,他也不想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来日方长呵。
对刘媚最佩服的可能是陈国强副书记了,他的赞叹简直是锲而不舍绵绵无尽,女能人、女强人、巾帼英雄、女中豪杰等词句统统使用一遍之后还觉不过瘾,还要单独敬“最能办事的女人”一杯。也许刘媚太得意了,忘了形,也许刘媚这么漂亮的女子有权力耍一点小性子,回敬陈国强副书记时顺便就刺了伍副市长一下:“女能人我不敢当,陈书记说我会办事,我还是担得起的,至少,这一回我们是跑了张屠夫,没吃连毛猪嘛!”
尤奇哼着歌,拿出写完的几集电视脚本随意翻看。这时王志腆着滚圆的大款肚走进门来:“嚯,作家情绪不错呀!”
午宴上,刘媚又享受了众多领导的羡艳与赞美,大家争相与她碰杯。那位一直避而不见的伍副市长也浮出了水面,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和刘媚只相隔一个座位。此时尤奇对伍副市长已有更多了解,据说他是省里放下来的干部,中组部跟踪培养的对象,前程非常远大的一个人;一身暗紫色西装,油头粉面,五步之外都闻得到他身上的香水味;瘦长的马脸,细眯的眼睛,脸上零星散布着几颗与年纪不相符合的青春痘。举止是彬彬有礼的,神态是端庄严肃的,目光是收放自如的,但由于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在尤奇的眼中,怎么看他都是有那么一点色迷迷的。
尤奇笑道:“托王总的福。”
刘媚闻言,两只眼珠像黑宝石一般发出璀灿的光芒来。
“文章写得怎么样了?”王志眼睛四处乱睃。
尤奇很乐意为她的幸福升温,咂着嘴说了一句广告词:“啧啧,味道好极了!”
尤奇忙把那篇报告文学拿出来:“完成了,正想给你送去呢。”
会议结束时,刘媚的得意劲溢于言表,满脸绯红,胸部一挺一挺地问尤奇:“我的发言怎么样?”
王志接过稿子,翻开一页,粗粗看了两眼:“唔,好,就这样,我相信你的大手笔。”
来自深圳大都市的刘媚小姐光彩照人,吸引了所有的视线。坐在她身边的陈国强副书记成了活脱脱的陪衬人,可他陪衬得开心,陪衬得义无反顾,一脸傻乎乎的笑,把眼睛都笑没有了。刘媚是会议的主角,她以字正腔圆、比普通话还普通的普通话宣布了有关《北部湾大潮》的所有新闻。尤奇坚信,除了他,没有第二人能发现隐藏在她华美语言后面的莲城味。
“王总满意就好呵。”尤奇说。
12月8日,新闻发布会在富丽皇大酒店如期举行。在刘媚的检查督促下,尤奇穿上了一件笔挺的西装,把领带打得很正,还戴上了一朵鲜花。他跟在刘媚身后,缓缓步入会场,在鲜花簇拥中,在掌声鼓动中,在闪光灯的照射中,尤奇立即获得了一种庄严感,肃穆感,正人君子感和高人一等感。尤奇暗暗地想,难怪那么多人愿意呆在主席台上,权力和地位带来的快乐确实是有些妙不可言呢。
王志将稿子塞进公文包,掏出一叠百元大钞,点了十张出来:“这是你的报酬,一千块,不少吧?”
提到她的能力,尤奇就心悦诚服了。
“不少不少,够意思了!”尤奇迅速地把钱收起来,脸有点泛红。
刘媚说:“这你就放心吧,中央电视台我有朋友,你还不相信我的能力?”
王志接着邀尤奇出去喝茶,说时候不早了,聊聊天了顺便请他吃顿饭。
尤奇又问:“赵忠祥答应作解说了?”
尤奇想,吃饭时丁小颖可能会来,就欣然应允,随王志出了门。
刘媚说:“怎么不能?到时要请他们的摄影师,要他们后期制作,还要他们播出,当然是联合摄制啦!又不要他们出钱,何乐而不为?”
王志一车把尤奇拉到夜明珠大厦,上了二十八层的海鲜坊。临窗坐下,往外一看,浩瀚无际的北部湾近在眼前,蓝色的海面上渔舟点点,跳跃着金色闪眼的光斑。
从《南珠日报》出来,尤奇心里有些疑惑,问刘媚:“我们这片子,能说和中央电视台联合摄制吗?”
两人要了一壶铁观音,散散淡淡地聊着天,欣赏着风景。
然后,他们又到了《南珠日报》广告部,要在新闻发布会那天刊登一个二分之一版的图文广告。和广告部负责人砍了半天的价,才以8千元的价格拿了下来。广告将以一幅巨浪拍击堤岸的照片压底,主要文字内容是:十集大型电视政论片《北部湾大潮》,由中央电视台、深圳影视艺术中心、南珠市人民政府联合摄制;总策划陈国强,总制片刘媚,总撰稿尤奇,解说赵忠祥。
尤奇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想着丁小颖,此时此刻她在忙什么呢?他期待着王志拿出手机,把丁小颖叫来,但直到淡淡的暮霭从海面上升起,夕阳躲到了一片云层后面,王志也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刘媚说:“聪明人才晓得自己给自己撑门面呢,不聪明的,想都想不到。中央电视台那么漂亮的牌子,不用一用,那是资源浪费!”
王志点了好多海鲜,蛎子、香螺、白鳝,还有基尾虾。
接着,他们去花店为新闻发布会订制了十几只花篮,花篮的飘带上分别写着“中央电视台贺”、“深圳电视台献”、“新华社广西分社祝”,都是来头很大的单位。尤奇觉得滑稽,说:“刘媚呀,这不是自己给自己送吗?中央电视台见了,会笑出尿来!”
“两个人,点这么多菜,有点暴殄天物的味道呢!”尤奇说。
刘媚拉着尤奇,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划开新闻发布会的事。刘媚说,一定要高规格大排场,把声势造得大大的,让全体南珠人民都知道这件事,这样以后开始拍摄就要方便得多。在刘媚授意下,尤奇花了一整天时间,为刘媚撰写了一份两千字的发言稿,阐述拍摄《北部湾大潮》的重要意义,介绍主创人员,宣布拍摄和播映计划,等等等等。刘媚的要求非常严格,个别词句抠了又抠,还当场朗诵了数遍,以检验某些语气词的实际效果,直到她基本满意为止。
王志目光狡狯地一闪:“尤作家是不是嫌气氛冷清了一点,性别单调了一点呀?你们是讲究个情调的,李白还携妓出游嘛,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不是,叫两位小姐来陪陪?”
尤奇不理解差不多了是什么意思。是快到账了还是已到账了,或者是到了一部分?既然她不说清楚,他也就懒得问。她是老板,他是打工的,也不必要晓得那么多。
“别别,我没那个嗜好!”尤奇急忙摆手,顺水推舟地说,“要叫就把丁秘书叫来吧,人熟好说话一点。”
刘媚点点头:“嗯,差不多了。”
王志嘿嘿一笑:“到底是作家,有眼光呵!”
尤奇便问:“60万拿到手了?”
尤奇敏感地红了脸:“什么眼光呵?”
刘媚从深圳飞过来了。一见面,就兴奋地和尤奇击了一掌。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于作家更盛,”王志眯着眼说,“我早看出,你对丁小颖很有意思,对不对?”
38
“瞎猜,没有的事!”尤奇说,脸更红了。
尤奇只好硬下心来等了。
“你别否认,放心,我不会向谭科长打小报告的。”王志拍拍尤奇的肩,“都是男人嘛,可以理解。”
过了两天,尤奇打电话到莲珠公司,从一位小姐口中得知,丁小颖确实陪王志到越南做边贸去了,只是不知要去多长时间,也不知是去芒街,还是去河内。小姐说,估计最快也要一周后才能回来。
这句话令尤奇十分反感,男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别想用一句话就将他归类到他那一边去。尤奇心里忿然,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木着脸,一言不发。
不管怎样,他还会去找她。即使是一个美丽的陷阱,他也心甘情愿地往下跳。何况,现在他已跳下去了。尤奇这么想着,总算睡着了,并且在梦里见到了丁小颖。她在跳舞,舞姿翩翩,裙裾飞扬,尤奇竭力睁大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舞伴是谁。
“丁小颖这女子模样气质都没说的,人也还大方,只可惜,是朵刺玫瑰呢!”王志说。
尤奇乱七八糟地揣测着,难以入睡。后来只好在房间里乱蹦乱跳,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又到浴缸里泡了个把小时,才躺上床去。
尤奇忍不住反击了一句:“看样子,你被它扎过手罗?”
显然,她在回避他、拒绝他、冷落他。她唤起了他的激情,让他的心燃烧起来,却又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去。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她只是找他开开心,给她的生活增加点色彩,而他却自作多情?或许她一开始就有意让他经受这种情感折磨,可他与她并无旧怨呀。莫非这里头有一个骗局,她有意引他入瓮?他是个囊中羞涩的穷文人,有什么可骗的呢?
王志笑笑,不予作答,盯着尤奇说:“尤作家,你要是早点来,我还可以给你帮帮忙,制造一些方便,兴许会独占花魁。遗憾的是,就像那首流行歌曲,你《迟到》了呢。”
尤奇呆坐在床上,恍若置身冰窟。
“什么意思?”尤奇心里一沉。
她挂了电话。
“人家是名花有主了!”王志说。
“后天我要陪王总去越南,以后再说吧。”
尤奇端着茶杯正要饮,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他胡乱用餐巾纸揩了一下桌面,紧着喉咙问:“哪来的主?”
这些都是她的工作,尤奇无权非议,但他还是不死心:“那就后天,总之我要见你。”
“海口椰岛贸易公司的赵总。上半年赵总来南珠,对丁小颖是一见钟情,盯上就不放了。那赵某人要人才没人才,要口才没口才,又黑得像根炭,丁小颖当然看不上喽。可人家有钱,据说个人资产至少有两三千万,所以底气就粗。他求到我了,我也只好帮他做点工作,他一单生意就让我赚几十万,我不能不帮呵!在商言商,讲的不就是效益么?啧啧,姓赵的攻势可凌厉,那段时间,一天一个电话,每周来一次南珠。后来还飞到莲城去了,找到了丁小颖家,上千元一个的红包就这么扔过去,见人有份。只用半天时间,就让丁家所有家用电器现代化了。丁家哪见过这种阵势,立即与赵总结成了统一阵线。丁小颖无奈,勉勉强强答应,先和他交个朋友,相处一段时间再说。那赵总,也是一片真心吧,没处多久,就要她过海口去和他结婚。丁小颖本来一直拖着没答应,可今天不知怎么一下想通了,给赵总打了电话,又找我辞了工……唉,我一时到哪里去找这么个既得力又美丽的秘书来呢?”王志遗憾地摇着头。
“不行,我得陪客人观光,夜里还得陪他们去卡拉OK。”她不容置否地说。
“你是说,她走了?”尤奇脑子里嗡嗡作响。
尤奇说:“那明天上午,或者中午。”
“嗯,”王志翻起手腕看了看表,“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去海口的班轮上了。”
“不行,我得赶一份文件。”
尤奇感到心脏被利器戳了一下,疼痛难忍。
尤奇不管不顾,直切正题:“丁小颖你听着,我要见你,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你马上到我这儿来!”
眉心处一酸,视线就模糊了。
她在电话里沉默了。
尤奇再也听不见王志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夹菜,机械地咀嚼,大口地吞咽。虚汗大颗大颗地从他额头滚落下来。只要王志向他敬酒,他一反常态举起杯就喝。所幸喝的只是啤酒。他的两眼很快就布满了血丝,他感觉自己被抽成了真空,他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汽球,晃晃悠悠地飘浮在空中……
尤奇急切地说:“你怎么能这么随便呢?它在我看来相当珍贵,我非常非常看重它,你不能弃之如敝履!”
后来,尤奇模模糊糊地感觉王志挟着他回到了迎宾馆,慢慢地将他放到床上。王志拍了拍他的脸:“尤作家,没事吧?”
“真的吗?”她顿了顿,“不要紧,我买个新的就是。”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大吼一声:“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的手袋丢我这儿了,我等你来取。”他贴紧话筒,听她有什么反应。
王志一走,尤奇就冲到马桶边大呕特呕,泪如泉涌。尤奇感到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
“等我干什么?”她似有几分迷惑。
42
她那公事公办的口吻使尤奇怔住了。她忽然变得很陌生,很遥远,她像在地球的另一边。尤奇冷静下来,想想说:“我一直在等你。”
早上起来,尤奇头昏脑胀,口焦舌干。到餐厅胡乱吃了早餐,回房间路过总台时,总台服务员把他叫住了:“尤先生,有您一个包裹。”
“找我有什么事吗?”
尤奇好生奇怪:有谁会给他寄包裹呢?
他语无伦次:“是的,我……你不知道我……”
从服务员手中接过包裹一看,是一个牛皮纸小包,像是包的一本书,粘封得很严密,还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道。上面写着他的房间号码和姓名,却无寄发人姓名地址,也不见邮票邮戳,不是邮局送来的。
“听说你找过我?”她的声音很平静。
见他满脸疑惑,服务员说:“是昨天下午一个姓丁的小姐放在这里的。”
是她!
尤奇的左眼皮急遽地跳动了几下,道过谢,匆匆赶回房间,关上门,用小刀将那个纸包割开。他的心突突直跳。他用力地撕扯那坚韧的牛皮纸,纸的破裂声听上去惊心动魄。
他吓了一跳,紧接着扑过去,紧张地抓起话筒。
展现在尤奇面前的,是一个黑色塑料壳日记本,式样很老旧。他敏感到,揣在手中的是一个秘密,所以,他屏住了气息,才慢慢将它打开。他惊奇地发现,里面全是抄的诗,其中许多句子都相当熟悉。仔细一读,竟然都是他上大学时发表在报刊上的诗作!有的诗下面,还附有抄写者的简短评注,多是一些赞誉之词。
突然,电话铃尖厉地响了起来。
这些诗,他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啊!
倍受情感煎熬的尤奇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类似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无奈地张着嘴,喘着最后一口气。
尤奇心头一颤,双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直到夜幕降临,房门都没有如他期望的那样被敲响。他心里一片混乱。他就像一个囚犯等待亲人探监一样等待她敲门。世界上最令人难受的莫过于等待敲门了!他几次跃身而起去开门,却发现门外空空如也,那美妙的敲门声只响在他的幻觉之中。他时而踱来踱去,时而乱换电视频道,像一匹困兽,徒劳地折磨自己。
日记本里还夹着两只信封,尤奇拿起其中那只已经褪色的一看,信皮上“丁颖收”几个字使他目瞪口呆:分明是他的手笔!
但是丁小颖没有来。
这是怎么回事?
时间一分一分地捱过去了。尤奇不敢出门去,怕错过与她相见的机会。中午开饭时,他只用了10分钟就进完餐,匆匆回到房间里。中午这段时间她是最有可能来的。他不想失之交臂。
尤奇懵了,恍若梦中,急忙出信笺来读:
尤奇打开电视,倒在床上,等她来拿她的“手袋”。他给她制造了一个借口,她没有理由不来。她应该明白这个借口的丰富内涵。她不能把那个无比珍贵的“手袋”撇在这儿置之不理!
丁颖同学:一个随随便便交出自己的童贞的女孩不是个好女孩,你难道不想做个好女孩吗?
丁小颖也许不在公司里吧?那她既然有机会外出,为何不到我这儿来,而且电话都没一个呢?他胡思乱想。
简简单单的几行字,也是他的手迹,信末还有他签的大名。
尤奇应付了几句,挂了电话。
尤奇顿时四肢发软。在混乱的心境中,依稀的往事逐渐清晰起来:五年前,已经背叛诗歌投靠小说的他,被紫藤文学社请回莲城师范学院,与爱好文学的师弟师妹们开了个座谈会。散会时已是深夜,一个女生趁着拥挤和夜色将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口袋。那位他未曾谋面的女生在纸条上写道,她爱诗,也爱他,她愿意把一切,包括她宝贵的童贞都献给他。女生还留下了地址,约他周六晚去公园相会。他没有赴约,而是给她回了这封信……
尤奇希望王志让丁小颖来接电话,但是王志说:“好,我会转告她的。作家,你不要着急,文章慢慢做,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原来,丁小颖就是那个丁颖!
“哦,是这样的,那天丁秘书送材料来,把她的手袋丢在我这儿了。”
尤奇急忙拿起另一封信,窸窸窣窣地展开:
他灵机一动,随口撒了个谎:
尤奇:
尤奇噎住。他当然不能说要找他的女秘书的。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去海口的班轮上,或者已经到达了海口。也许,你不会理解我的选择。此时此刻,我的心是既无奈,又坦然,我将在海口和别人一起开始我的新生活。
“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大概已经知道,我就是那个丁颖了吧?虽然事过多年,我还是要向你致以深深的歉意。请原谅我的年少无知,不该以那样的方式试探你、捉弄你。你也许根本没有想到,那是一种捉弄,或者说是恶作剧吧?那样的话我应加倍的感到内疚。不过,我塞给你的纸条上,有一点是真实的:我真的爱你的诗,也真的爱你,虽然这种爱是朦胧而盲目的。读高三时,我就很迷你的诗了,每次到图书室,都要四处寻找你的诗,然后把它抄下来。我为考进莲城师院与你同校而兴奋,却又因你刚好毕业离校而失落。你不认识我,当然也不知道一个不谙事世的少女如何为她崇拜的偶像而苦恼。说来好笑,这苦恼多半因同寝室的女生对你的议论而来。她们说,是才子必风流,风流是诗人的灵感来源。在你来学校参加座谈会的通告贴出来之后,她们的非议更频繁也更具体了。她们说你有了漂亮的新婚妻子,还有更美丽的情人,说某天看见你们在河边散步,浪漫得不得了。为了维护我的偶像,我和她们争吵起来。我说,一个能写出美丽诗句的人,肯定有一颗纯洁的心。她们说,纯洁不纯洁,你给他写张条子,一试就知道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来学校的那天,我在一种莫名的冲动下,写下了这张条子,并趁着散场时的混乱,把它塞进了你的衣袋……你的背影远去时,我后怕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尤奇心里一沉,只好说文章快写完了,也没有什么困难。
周六晚上,我去了公园,悄悄地躲在约定地点不远的一丛小树后。我的心情复杂极了;既希望你不来,又希望你来;害怕见到你,又害怕见不到。结果,我得到了你纯洁的证明,你没来。你不但没有赴约,还给丁颖写了一封信。那封信虽然只有一句话,却使我感到无地自容!给你写条子时我把我名字中间的小字去掉了,但此时我真正地觉出自己的“小”来。我太不尊重人了,太浅薄甚至可以说太轻浮了,竟然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来。同时,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愈发高大起来,近乎于完美。我自然也愈发敬仰你,有时候真的想像条子上说的那样,把一切都交给你。只是,自那以后,我就不太敢走近你了。你让我感到惭愧。你给我的信我一直保留着,它一直在影响我为人处世的态度。
电话里却传来王志的声音:“哪位?噢,是我们的作家呀!文章写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困难吗?”
感谢命运,在我对生活不抱希望的时候,把你带到了我面前,使我得以完成当年不曾完成的爱!那天你把我当作叶曼呼唤时,我一眼就把你认了出来。我心中的惊喜像闪电一样划过。我心里很清楚,我是沾了叶曼的光,你把对叶曼的爱转移到了我身上,在某种程度上,你爱我,其实是在爱叶曼。但这爱仍是真挚的,动人的,我知足了。你带给我的幸福我永世难忘,它那么短暂,所以愈显珍贵。长久的幸福我无权享受,也不奢望。我会在遥远的他乡为你祝福:愿你的叶曼早日回到你的身边!
他难以按捺自己的情感了,一个电话打到莲珠公司。他的心怦怦直跳,希望是她接电话。
恳求你:看完之后,把这一切都烧掉、忘掉。
尤奇觉得,他是动了真情了。
丁小颖
尤奇伏在桌上,揪着自己的头发,烦躁不安。报告文学写了一半,却没法继续下去。面对稿纸,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并非初试风情之人,但他不能不承认,她是继叶曼之后,又一个令他不能自己的女子。
尤奇窝在沙发里,很久没有动弹。思维呆滞,口里一片苦涩。信笺垂在他手里,像几片欲坠未坠的树叶,泛着白光。
第三天她还是没来。
后来他站直了僵硬的双腿,走到卫生间,划燃了一根火柴。
但是第二天丁小颖没来。
但他马上改变了主意,扔掉了那朵小小火苗,回到书桌前,将两封信重新夹进日记本,用一根塑料带绑好,塞进旅行袋的内袋里。
他冥冥地等待着。他想丁小颖会抽时间来迎宾馆看他的,她若想来,很容易找到借口。而他若贸然去找她,是不妥当的。
43
他渴望着与丁小颖再次见面。
尤奇加快了写作速度,除了去餐厅吃饭,每天都闭门不出。他挣扎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从颓丧和挫败感里挣脱出来。他的心情像一件湿透的衣服,急需找个地方晾干,这个地方不可能是南珠。南珠于他已无任何意义,他急于离开它。
毫无疑问,他在南珠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
快近年底的时候,尤奇终于把本子写完了。尤奇给刘媚打了电话,要她过来看本子。摄制组人员还没凑齐,刘媚只好先飞过来了。
37
读完本子,刘媚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来,说:“这样吧,本子我先带回去,打印出来后再请专家看看,要修改的话我再找你。你呢,就先回莲城去吧。”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她说,“我谢谢你。”
尤奇想也没想就说:“我不回去。”
后来,他们在夜深人静的街头告别。在灯光下,尤奇有点不安,说:“我希望,今天晚上我没有冒犯你……”
刘媚惊讶地说:“尤奇,你和谭琴怎么回事?你到哪里了,也不告诉她;出来几个月了吧,也不想回去团聚团聚?”
他们一边吻一边挪动脚步。尤奇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他们不再说话,因为语言已完全多余。他们吻完了后来所有的舞曲。
“有什么奇怪的,还不是想步你的后尘。”尤奇说。
尤奇眼里发热,一股感激之情从心底喷涌而出。依偎在他胸前的她仿佛真的幻化为了叶曼,她的熟悉的体香冲晕了他的头。他感到自己飘起来了,他悬浮在空中,没有着落。他总得要抓住点什么东西才行。于是他就不再控制自己了,蓦地将她拥入怀中,死死抱定……过了一阵,就埋下头,狂吻她的脸,在那张滚烫的脸的各个部位都留下了涎水。然后他就让自己的嘴和她的嘴胶着在一起。
“真的?”刘媚一愣,继而眉开眼笑,“那好呀,欢迎加入单身俱乐部!”
这时,她轻声说:“你放松一些。”她的话体贴而亲切。接着,她轻轻捏捏他的手,并且把她灼热的面孔贴在他的胸脯上,梦幻般地说:“你……就把我当作叶曼吧。”
“不过,还没办手续呢。所以想出来闯闯,看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尤奇注意地看着刘媚的眼神。
舞曲再次响起时,他就主动地邀她下了舞池。灯光熄灭了,他和她合着节拍在音乐之流里游动,宛若两尾小鱼。她的脸离他很近,她的气息直接吹到他脸上来。欲望潮水般从他心头涨起,渐渐地充满了全身,使他的身体不安地扭动。他气喘吁吁地抵抗着欲望的进攻,抵抗的结果,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痉挛了。
“我说过了,电视片做完了,你的工作就好找多了。其实在深圳找工作呢,说不难也难,特别像你这样的文人,很难有适合的岗位。只能慢慢来,我会帮你留意的。我看,你还是先回莲城休息几天再说吧。”刘媚说。
说完之后,他发现自己真的慢慢放松下来了。
尤奇看出她不愿意他随她去深圳,马上说:“这样吧,我何去何从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到何处落草,届时会告诉你。需要我来摄制组,你再通知就是。只是,我在外面闯荡,需要花钱,是不是请你把说好的稿酬付了?”
他忙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一定争取轻松下来!”
他开口要钱了,而且没有脸红,这也算一种进步吧?
她笑道:“那是我这个舞伴太没有吸引力了。不过,我发现你这人,思想负担太重,太拘谨,放不开,没必要。我请你跳舞,是让你来轻松轻松的。你不轻松,那就是我的失职。”
刘媚的脸倒是红了一下,明显的不太乐意,缄默片刻,还是将钱包掏了出来:“这个费那个费,60万还真的不经用呢……你的稿酬不会少你的……这是3000块,另外5000块开拍之后给。”
他摇摇头:“不不,我容易走神……”
尤奇说声行,也不跟她客气,接过钱仔细点了一遍,然后给她打了张收条。
她盯着他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得罪你了?”
为庆贺电视脚本杀青,刘媚把陈国强副书记、冯总等人邀到迎宾馆吃了一顿饭。有官员在场,刘媚总是很兴奋的,眉飞色舞说个不停。说在她的力邀之下,赵忠祥已答应给《北部湾大潮》做解说,著名作曲家徐沛东也应允写一支主题歌,歌词嘛由她刘媚亲自撰写,演唱者则是大牌歌星毛阿敏。
好容易跳完这一曲,回到桌边,他的情绪仍未好转。她用牙签戳了一片梨,殷勤地递给他。他默默地咀嚼,竟不知那梨片是什么滋味。
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尤奇只是不言语,静静地微笑,看着人家怎么赞叹,怎么奉承,怎么餐那些美酒美色。他已经拿到了一部分他应得的报酬,这让他心里踏实了。
他默不作声,一时竟沮丧极了。
夜里,尤奇像长征中的红军指挥员一样苦苦思索着突围的方向。
他的脸一阵烧,他猜测,她恐怕已洞悉他紧张心情的复杂内涵。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拨通了谭琴的电话:
她愣了一下,反问道:“跳舞有什么好怕的?”
“谭琴,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
尤奇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突兀地问黑暗中的她:“你……你怕吗?”
“别客气,我还是你名义上的老婆,有话直说。”谭琴说。
这时地下的小灯也熄了,他感到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中。他一点也看不见她,只能用手感觉。他的心高高悬了起来,漫过头顶的音乐令他窒息。舞厅的门偶尔打开一下,闪过来的光线使他瞥见周围的舞伴都已搂抱在一起。
“我,我想离开南珠。”尤奇说。
这句话像是在暗示,尽管她说得很自然。尤奇刚刚松弛一些的心又紧张起来。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他不知道自己恐惧什么。
“你想去珠海,让我给谭晶打个招呼?”冰雪聪明的谭琴一下就听出了他的本意。
“对,就这样走,人就像浮在音乐里一样,两人要和谐、融洽……”她低声指点着,又说,“这种舞,最适合情侣们跳,情调舞其实是情人舞。”
“我想,先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不会麻烦她很久的,我……”
尤奇闻言心头又是一颤:这语言,这口吻,与他当初教叶曼跳舞何其相似!他愈发紧张,手心都出了汗。他只好由她带着他,在黑暗中慢慢游走。她头发的芬芳气息不时透入他的鼻腔,令他有些晕眩。
谭琴打断他:“你也别要那个面子了,姐夫请小姨子帮帮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的电视片写完了?拿到报酬没有?”
她把左手轻轻抚在他肩上,说:“你全身放松,这种舞不要任何花步,跟着感觉走就是。”
“刘媚给了一半,另一半开拍时再给。”
他感到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拿到一半就好。你也别天真了,会不会开拍,很难说呢。你对刘媚还不了解?”谭琴说。
尤奇有点口吃:“我,我会跳……可我,我是头一回进这种舞厅。”
尤奇对谭琴的判断将信将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刘媚总不会半途而废吧?
她仰起脸看他,晦暗之中,她的双眸闪出清澈而关切的光泽:“你文章写得那么好,难道不会跳舞?”
直到后来,尤奇才晓得谭琴的眼光是何等敏锐和准确,才晓得刘媚要的就是半途而废。
他机械地握住她的手。跳这种舞,显然是不需要什么绅士风度的,他对此没有思想准备,心跳得厉害。他被她带入舞池后,竟然四肢僵硬,不知舞步该怎么走了。
刘媚飞回深圳的第二天,尤奇搭上了去珠海的长途班车。
她的声音刚落,四周的壁灯逐一熄灭,只剩下玻璃地砖下一圈小灯在闪动。她的面庞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但尤奇清楚地看见她的手朝他扬了起来,说:“我们跳舞吧。”
班车驶出南珠城区时,尤奇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逃亡又开始了。
“也有了。上星期我回去过。”
44
“哦……莲城好像还没这种舞厅。”他说。
谭晶比谭琴小两岁,也是从莲城师院中文系毕业的。谭晶人小心野,从来就没有当老师的打算,毕业后分配到市一中,都没有去报到,就跑到珠海一个同学那里玩去了。玩来玩去觉得珠海很不错,就找了个临时的事做,留了下来。经过一年时间的不断跳槽之后,她终于调进市审计局当了公务员,稳定了下来,并且还有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
“这是情调舞厅,没乐队的。”她说。
谭晶个头比谭琴矮,容貌也不如姐姐,但性格开朗,大大咧咧的,心里不像谭琴那样复杂,所以,尤奇和小姨子一直相处得很好。前年,谭晶把姐姐姐夫邀来珠海过春节,三个人又是爬石景山,又是去珍珠公园坐过山车,又是到澳门作一日游,玩了个痛快。
一支慢四舞曲悄悄曳出,舒缓地在舞厅里弥漫开来。对对舞伴走向舞池。尤奇问:“怎么没乐队?”
四年前尤奇还被广州一家杂志请来珠海开过一次笔会,所以,这是他第三度来珠海。应当说,他对珠海是比较熟悉的了。
“是呀,只不过比你低四届,你毕业之后,我才考进去。”丁小颖眼眸晶晶发亮,好像还想就这话题说下去,抿抿嘴,却又不说了,扭头看着舞池,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汽车总站下了车,尤奇在路旁电话亭给谭晶打了电话,然后打的去靠近板樟山隧道的住宅小区。下车一看,谭晶已经在楼下候着他了。
尤奇两眼一亮:“你也是莲城师院毕业的?”
谭晶一把接过尤奇手中的旅行袋,圆圆的眼睛快活地闪着:“姐夫,你怎么也开了窍,也想到要下海了?”
丁小颖忽然看定他,用纯粹的莲城话说:“晓得么,我们是校友呢!”
尤奇笑笑:“怎么,不欢迎吗?”
他早已是神不守舍。
“欢迎欢迎,下海不分先后,”谭晶领着尤奇往三楼爬,“姐姐来过电话后,我就把你的铺开好了呢!”
灯光很弱,他们品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尤奇不时窥看她那映照在朦胧光线之中愈显神秘动人的面庞。聊了半天,尤奇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住你这儿?”尤奇脚步迟疑了,“方便吗?”
尤奇随她进了舞厅,找了张空桌坐下。她招招手,让侍应生上了两个果盘,两杯菊花茶。
谭晶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是我姐夫啊!”
“没事,我也刚来,”丁小颖冲他粲然一笑,“咱们进去吧。”
尤奇不知说什么好,他有一种冒牌的感觉。实质上,你已经不是人家的姐夫了,还要顶着姐夫的名来打扰人家,还让人家帮你找工作,是不是有点无耻无羞呵?尤奇惴惴不安。
尤奇刚下三轮车,就看见丁小颖站在一棵笔直的槟榔树下向他招手。修长的槟榔树和苗条的她似乎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他急忙跑过去,握住她伸过来的温软的小手,心颤颤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进门之后,尤奇敏锐地发现鞋架上有一双男式皮鞋,就说:“谭晶,你不是一个人住吧?”
半岛夜总会的霓虹灯招牌徐徐移近了。
“真是一个人住,我也不敢让你来住呢,总要避避嫌呀,”谭晶胖乎乎的脸上浮起一团红晕,“我和秦大川住在一起,我的男朋友,他是公安局的侦察员。”
望着街道两侧那些诡谲多变的霓虹灯,尤奇不由得想起,她初次见他时的惊愕,偷窥他时目光不期而遇的慌乱。那种慌乱是很有内容的,虽然很短暂,只在一两秒钟之间,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她为何慌乱?他明明不认识她,她为何又说见过他?他猜不透。莫非,她那时的慌乱和今日的约请之间,有某种内在联系?
“这样更不合适了,我插在你们中间像什么话?”尤奇站在客厅里,畏畏缩缩的。
夜幕已经降临,海风从北部湾柔柔地吹来,穿过树林后,羼杂了浓郁的花香,清清爽爽地拂到尤奇脸上,令他心旷神怡。他贪婪地呼吸着芬芳的空气,恍惚中觉得丁小颖刚从面前走过。就如过去与叶曼幽会一样,他被丁小颖弄得心旌摇晃,魂魄出窍了,那种恋爱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
“怎么不像话?我们住一间,你住一间,刚好呀!姐夫,你怎么变得生分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你自己把东西收拾收拾,先休息一会吧!”
这种三轮车类似三轮摩托车,车厢设在右侧,车蓬很高,没有间壁,乘客与驾车人处于平行位置,即可随意欣赏街景,又能与驾车人交谈。当地人把这种人力车叫作“柔姿的”,尤奇曾几次向车夫打听,却都不知这名字源出何处。
谭晶将旅行袋放进给他准备的房间,就到厨房忙去了。上次来过春节,他和谭琴就是住的这间房,这一回,却是他孤身一人了。尤奇坐到床沿上,摸一把床单,暗自唏嘘了一声。
晚饭后,尤奇在迎宾馆门口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往市中心的半岛夜总会而去。
“姐夫,你自己倒茶哟!”谭晶在厨房里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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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奇噢了一声,走到客厅,把电视打开。这时门铃响了,尤奇开门一看,一张典型的广东脸浮在面前。黝黑的皮肤,微陷的鼻梁,厚厚的嘴唇,憨憨的微笑。
他知道,不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像叶曼的缘故。
“是姐夫吧?”
其实,在我们内心深处,不是潜藏着这种为美所俘的期望吗?
尤奇忙让他进来:“是小秦吧?”
他的某些顾虑并没有消失,但与她的诱惑相比,简直不堪一击。她出现在门口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已会成为她的那种女性美的俘虏,反抗是徒劳的。
“是啊!”秦大川紧紧地握了握尤奇的手,忙不迭给他敬烟,尤奇说不会,便又沏了一杯茶。俩人寒暄着,很有些见面熟的味道。这在尤奇来说,是很少见的。外出几个月,他真的是有了进步。
他嗅着她残留在房里的温馨气息,兴奋不已。长久以来充塞于心的孤独和寂寞荡然无存。在他内心深处,她的形象已与叶曼重叠在一起,挥之不去。
谭晶闻声出了厨房,手在围裙上擦擦说:“不用介绍了吧?大川你先陪姐夫说说话,晚饭一会就好。哦,我们立个规矩吧,以后每天我来买菜,做饭呢,我们三个人谁先回家谁先动手,行不行?”
她一转身,飞扬的裙裾旋出一个圆圈,那窈窕的身躯便优雅地走出门去,把一个动人的背影长久地留在尤奇脑海里。
尤奇和秦大川异口同声:“行啊!”
“晚上七点半我在夜总会门口等你。拜拜!”
“姐夫可是个有名的模范丈夫,大川你要好好学着点!”谭晶用指头点着秦大川说。
她在用激将法了。他本想调侃一句:“我求之不得呢!”但舌头一转没能说出来,只好对她一笑。
“我好好学,好好学!”秦大川连连点头。
她微微一笑,略带讥诮地:“是不是怕我把你吃了?”
“还有,我姐夫是个作家,写过不少小说,你要不好好表现,当心他把你当原型,写进小说里去哟!”谭晶一笑,闪进厨房去了。
尤奇连忙摆手:“不不,绝不是这个意思!”
秦大川一身便装,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侦察员的神秘意味,其朴实的言行令尤奇很有好感。两人很随意地聊着天。秦大川说,他老家在粤北山区,来珠海当了几年武警,后来才转业到公安局刑侦队干了侦察员。他说来珠海打工的莲城人特别多,其中一些遭遇不好的就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黑道上还有了莲城帮的说法。闻听此言,尤奇心里有些不舒服。秦大川马上解释说:“不是我对莲城人有成见,我只是在说一个现象。林子大,什么鸟都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还是挺喜欢莲城人的,要不怎么会和谭晶交朋友呢?”
她瞥他一眼:“材料什么时候不能看?尤先生是看我不起吧?”
尤奇忙笑笑,朝秦大川摆摆手,说他并不在意。尤奇晓得秦大川是无心的,他是个率直的人。
“我……还有这么多材料要看呢。”话一出口尤奇心里就有些后悔,其实他是不忍失去与她共舞的机会的,他干渴的心田太需要滋润了。
“我家也是农村的,我对乡下人出来打工非常理解,”秦大川望着尤奇说,“可是像姐夫您,有份很好的工作,又是业余作家,在当地小有名气,为什么还要跑到珠海来呢?这几年,这里经济也不太景气,什么都不好做呢。”
尤奇惶惑起来,她对他如此厚待,是否另有隐情?而他若慨然赴约,又是否合适?
“我并不是来淘金的,”尤奇想想说,“我是对自己的处境不满意,想换一种活法。就像人在一间屋子里呆久了,憋闷得很,就要出去透透气一样。”
尤奇的脸立即因兴奋而发起热来,但一想到她是王志的秘书,想到王志对她那种随意亲昵的态度,心就像一只电压不稳的灯泡,隐约地黯淡了一下。
秦大川点点头:“这我理解。珠海风景优美,空气新鲜,倒是个透气的好地方。”
她说:“我只请你。”
尤奇闻言一怔,觉得自己的比方很不恰当,难道自己只是出来透透气就回去的吗?
尤奇的心似被碰了一下,颤声道:“王总也去吧?”
谭晶做好了饭菜,招呼两个男人一齐动手,摆好桌子和碗筷。谭晶先给尤奇盛了一碗胡萝卜排骨汤。广东人对饮食很讲究,每天都要煲汤喝,是传统的养生法之一。在南珠熏陶了几个月后,尤奇的口味也广东化了。
她张开玫瑰花瓣似的嘴唇说:“我请你去半岛夜总会跳舞。”
吃饭间,谭晶说,找工作的事有眉目了。
“怎么轻松法?”尤奇敏感到她挽了个套,而他乐意往那个套里钻。
尤奇颇感意外:“这么快?”
“王总说,稿子不急着要,要你注意劳逸结合,”她的声音忽然轻柔下来,“晚上你就该轻松轻松了。”
“我打了一上午的电话呢!姐交给的任务敢不完成?”谭晶轻快地说,“开始也不顺利,那些关系户,打招呼时客客气气,热情得不得了,一接触实际问题,就吞吞吐吐,王顾左右而言他。后来我想起了富丽集团的严总,是去年从纺织局调过去的,搞离任审计时,我帮过他一些小忙。我一个电话过去,把姐夫的情况一说,他满口答应,基本搞掂了!”
“是的。”
尤奇问:“他怎么安排我?”
她回过头去,翻了翻他散乱在桌上的资料说:“你成天就这么伏案工作?”
“哦,严总说,他们有个内部刊物,搞企业文化的,叫《富丽大观》,让姐夫先当个编辑。他还暗示,如果姐夫有能力,以后还可以当主编。姐夫,你看这份工作行不行?”
这话有些露骨,也有些令人心动。尤奇赶忙扭过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怕她会察觉他内心的动静。他努力地保持着他的矜持。
尤奇连连点头:“行呵行呵。”
“我要是叶曼就好了。”她说。
谭晶说:“这事还不能掉以轻心。姐夫等会把你的个人资料给我,晚上我再找严总面谈一次,请他安排下去。”
尤奇顿了顿说:“也许,情感世界比常人丰富一些。”
尤奇说:“要不要我也去,让他见见我?”
“是不是,作家都很多情?”她话头一转。
谭晶说:“不要,去了效果反而不好,他会觉得我们在强迫他。”
“是的,太像了,从容貌到姿态都像。”
吃完晚饭,收拾完桌子,尤奇翻出个人资料交给谭晶。谭晶找出一个塑料袋,放了两条中华烟和一瓶洋酒XO进去。
“非常遗憾。”她说,“是不是,我长得跟她很相像?”
尤奇惊讶不已:“要送这么多东西?”
“是的。”他点头。
谭晶笑道:“姐夫你真是太纯洁了,难怪我姐说你书呆子呢。你以为特区真的特?跟内地一个样,不同的是关系网密度更大、礼品更重、红包更厚一些。”
“找不到了?”她问。
尤奇非常不安,说:“怎么好意思让你们破费呢?这样吧,所有花费都由我出,我身上还有几千块钱。”
“嗯,很好很好的朋友。”
“姐夫你是怎么回事?越说越不像家里人了!”谭晶撇一撇嘴角说,“你要不是我姐夫,我才不管呢!你要再见外,我要生你气了!你那几个小钱,留着自己用吧。这些东西反正也是别人送的,没花过钱。送谁不是送?”
“好朋友?”
尤奇只好不吱声,心里却不是滋味。
“我的一个朋友。”他说。
谭晶挽着秦大川的手走了。尤奇看了一会香港电视台的节目,早早地洗了澡,躺在了床上。他很疲倦,但是睡不着,惘然若失。
“叶曼是谁?”丁小颖忽然问。
他想,出来几个月了,谭琴还如影随形,还在安排他的生活,而且还让他不得不怀了一份歉疚,觉得又欠了她一份人情。
尤奇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
他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尤奇注意到,她的指甲被涂成了珠贝色。指头非常的纤巧。
他必须尽快从这里搬走,他不想影响别人的爱情生活,更不想当别人的电灯泡。
“如果你想不起来了,就等于没见过。”她似乎一下放松下来了,低头玩着手指。
半边月亮在窗外窥探他,像他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想起南珠海边也有这么一颗月亮,他的心脏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尤奇想想,摇了摇头说:“难道,你真的以前见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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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丁小颖。你对这名字有印象?”她的目光颤动了一下。
尤奇顺利地进了富丽集团,成了《富丽大观》编辑部的编辑。试用期三个月,月薪六百元,试用期满,公司满意,即可签定正式聘用合同,月薪将涨到一千二百元。至于是否就可以办调动,还要视各方面的情况而定。
“丁小颖?”他问。
办理了有关手续,领取了一张员工卡后,公司人事部的人领尤奇去编辑部报了到。编辑部设在珠海有名的国际贸易中心的二楼,办公环境非常舒适,也非常国际化,在许多反映白领生活的电视剧里都可以看到。也许由于这个原因,尤奇一踏进那幢墙壁和地面都光可鉴人的大楼,就有了白领的感觉,身体都好像挺拔了不少。
她还是不坐,却说:“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秘书。你就叫我丁小颖吧。”
到了编辑部,尤奇的感觉突然就不好了。原有编辑人员加上尤奇一共四个,三男一女,正好一个“四人帮”。房间本来不大,又被隔成了两间,杨卫卫是负责人,独占里间,外间原有两张办公桌,尤奇的桌子再往里一塞,就显得更加狭窄了。几位编辑对他的到来显得毫无心理准备,神情冷淡,戒备得很,没有什么话说。
“你坐吧,丁秘书。”他再次说。
特别是杨卫卫,让尤奇很不自在。她是个北方女孩,略显肥胖,脸白而宽。尤奇进去见她,她正对着镜子抹口红。人事部的人把尤奇介绍过去时,她只侧目瞟了他一眼,鼻子里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她的神态简直是照搬了李模阳,而鼻音很重的那一声嗯,又仿佛来自刘媚的鼻腔。一时,尤奇竟有了回到机关里的感觉。
尤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的存在,是一种强烈的诱惑。她的宁静的目光如一柄雪亮的利剑,直入他孤寂的内心。而那三围极佳的身体,笼罩在一袭浅绿色的连衣裙里,焕发出令人心颤的女性魅力。她的容貌纤毫毕现地呈示着青春女孩的美,只不过她更真实、更强烈、更眩目。他无法拒绝那种美的吸引,也无法回避那种美的压迫。但是从她静穆的神情来看,似乎并不明白她自已的美给他带来的心理冲击。也许,这正是她的单纯之处,或者说是高明之处?
坐在那张什么也没有的办公桌前,尤奇十分窘迫。没人安排他做事,也没人理他。坐在对面的巫兵正看一本杂志,杂志竖在桌上,挡住了他的脸;面墙的小林则在修指甲,二郎腿一翘一翘的。要是抽烟就好了,至少可以扔支烟过去套套近乎。此时,尤奇才深刻地体会到吸烟的重要性。报架上有几份报纸,可是他初来乍到,什么都没做就悠闲地看报显然是非常不合适的。
她的沉默乱了他的分寸。这就是那个几次被他幻觉为叶曼的美丽女子,她不再在他追逐的目光中消失。叶曼是愈发的虚幻了,而她却如此的真实,伸手可触。
可是,他总不能傻呆呆地坐在这里吧?
她既不坐,也不走,婷婷地玉立在那里,斜倚着书桌,目光灼灼地注视他。
尤奇只好拿出随身带的一个小笔记本,在上面乱画起来。
“丁秘书,请坐。”尤奇有点手足无措。
画了一阵,尤奇实在撑不下去了,就走到里间门口,轻声说:
她微笑着,问了她一声好,轻盈地走进门来,将怀中的一摞材料和手中的一袋热带水果放到桌上。
“小杨,有什么事交给我做吗?”
尤奇明白是谁来了,怦然心动,平定一下情绪,才把门打开。
杨卫卫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小心地挤着一粒粉刺,说:“上期刊物才出完,没什么事,你先熟悉熟悉吧。”
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坐在这里发呆,怎么熟悉?尤奇说:“能不能给几本刊物看看,让我了解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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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卫卫就向外间喊:“老巫,找几本刊物给老尤看看!”
两小杯红酒下肚,尤奇就有了飘飘然之感。脑袋晕晕乎乎,眼神朦胧。在他虚幻的目光中,丁秘书变成了叶曼,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令他内心伤感不已。
这是尤奇此生第一次听见有人叫他老尤,心里不由一怔。他想是杨卫卫有意为之,他比她也就大七八岁吧,称呼他老无非是强调她的小。不过,见年龄与他相差无几的巫兵也被称作老巫,心里就平衡了许多。下次再有人叫他老尤,老尤也许就不会有不适之感了。
尤奇情不自禁地,就有一些猜测。
尤奇回到办公桌前。巫兵拿出几本《富丽大观》,啪地丢在他桌面上,还冲他点了一下头。这一点头,两人就近乎了很多。尤奇赶忙送上感激的一笑,然后,仔细地翻阅杂志。
王志很健谈,吃喝聊天两不误,而且频率都很快。只是,他和丁秘书说话时,往往要辅之以肢体语言,不是拍拍她的手背,就是碰碰她的胳膊。尤奇见了,心里很不自在。总经理的女秘书,这是当下社会一个十分暖昧的称呼。王志和她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富丽大观》是季刊,封面内文全用进口铜版低印刷,应当说印制得相当精美。但是从内容来看,像是内地机关办的那种简报,无非是领导讲话、工作规划,以及各个分公司的活动报道。照片用得很多,几乎张张都有严总的身影。从这些照片上,尤奇才认识了这个收留了自己的人。文章的排版非常不规范,有的一个标题用了几种字体,有的找不到作者署名,转载文章也没标明出处,视觉上很不舒服。尤奇粗粗浏览一遍,就知道这是几个毫无编辑经验的人弄出来的。
尤奇烦他谭科长长谭科长短,可又不好说什么。
尤奇心里有了底,自我感觉就好了起来。他一个新来的试用人员,一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肯定会令人不快,所以一上午尤奇都压抑着自己,只看不说。
丁秘书很熟稔地点了菜,又要了一瓶红葡萄酒。王志说,他知道尤奇不善酒,就不上白酒了,不能让酒精欺侮谭科长的老公。
午饭由集团公司供应,向快餐店订的盒饭。吃完午饭,巫兵和小林就摆开棋盘捉对厮杀,杨卫卫呢又开始对着镜子巡视自己并不美丽的疆土。这个时候尤奇不知怎么就忍不住了,觉得作为《富丽大观》的一员,有责任为提高它的品质而提出一点合理化建议。他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那扇本来敞开着的门,走进里间说:
两人又聊了一会,时间已到中午,王志说要请他吃饭,叫上丁秘书,三个人出了门,进了一家小酒楼。
“小杨,看了几期《富丽大观》,我有些想法。”
尤奇说:“放心,我会尽力而为。”
“什么想法?”杨卫卫警惕性很高,马上将手中的小镜子扔掉了,直直地瞪着尤奇。
“好,爽快!”王志过来与尤奇亲切握手,“我们这是二见如故呵!你放心,报酬方面我决不会亏待你,要不谭科长那儿我都交待不过去呢!昨天她还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采购一批北部湾墨鱼,给市府作过年物资……哦,写报告文学的材料很多,文章很好做的。明天我叫丁秘书把它们收集一下,给你送过去。”
“刊物嘛,还是印得不错的,看上去很豪华,很漂亮,”尤奇掂量着字眼说,“不过,还是有一些不足之处。比如,它既然是季刊,就应当在封面装帧上,有一个统一的风格,不能一期一个样。”
尤奇想想说:“行啊!”
“是吗?”杨卫卫的话带了鼻音,很有刘媚风格,两只大眼里眼白一时多出了许多。
“是这样,莲珠公司这几年很有起色,是市政府在外面办的几个公司中效益最好的。一直想请人写篇四、五千字的报告文学,在《南珠日报》和《莲城日报》上同时发表一下。嘿嘿,对你这样的高手,这不是小菜一碟吗?能不能借你的妙笔,让我们也生一下花?”
尤奇没有注意到这些,过于强烈的责任感令他感觉迟钝了:“还有,内文在画版排版方面,明显的缺乏常识,让读者首尾难顾,不知所措……”
“你说,帮得上我一定帮。”尤奇说。
“老尤!”杨卫卫倏地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都靠边站,刊物让你来办?”
“是呵是呵,耐不住寂寞,当不得作家。哎,我还有点小事,想请作家帮个忙,不知你有空没有?”王志期待地望着尤奇。
“没没,绝无此意!”尤奇忙摆手。
“搞我们这行,寂寞惯了。”尤奇说。
“我们连常识都没有嘛,那还占着茅坑干什么?让你这个行家来嘛!”杨卫卫胖乎乎的手在桌上一拍。
“尤作家,只身在外,有点寂寞吧?”王志笑道。
“哪能这样呢,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过是想让刊物有所改进,办得更好嘛!”尤奇解释道。
他真的回忆起来了。他还记得娄卫东私下里说过这个王志,说他是原军区司令员的小儿子,不断地结婚、离婚,赚钱、花钱,美食、美女,就是这个花花公子的人生追求。
“我就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杨卫卫挑衅地斜乜着尤奇,“你是来抢我的饭碗的吧?”
“对对,记起来了,你还说过好几个佐餐的黄段子呢!”尤奇连连点头。
听她这么一说,尤奇觉得好笑,倒坦然了,笑道:“小杨,你对自己就这么不自信呀,我只是来讨碗饭吃的,抢别人饭碗的事从来不干,也干不了。你想想,我一个无背景无靠山无来头的三无人员,凭什么抢你的饭碗?我有这个本事吗?”
“两年前,在娄卫东副秘书长的生日宴上嘛!我还敬过你一杯红酒呢!不过也难怪,一面之交,作家的脑子用途又太多,谁还记得住呵!”王志大度地说。
“嗯,我看你也没这个本事。”杨卫卫脸色缓和了些,拢拢头发,以示和解地指指一把椅子,“你坐。”
尤奇忙说:“不好意思呀,我这人忘性大,请明示!”
尤奇就坐下,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王志笑道:“岂止见过面,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呢!你是贵人多忘事啊!”
“听说,你是个作家?”杨卫卫问。
尤奇呷着茶,与王志寒暄了几句,就觉出与他在哪儿见过面。特别是王志那只狮子鼻,印象很深。就说:“王总,我们好像见过面呢。”
“算不上,写过几篇小文章而已。”尤奇谦虚地说。
丁秘书沏好茶,说了一声请用,就出去了。
“既然你有这方面的经验,以后编稿子,你要多操点心。”杨卫卫俨然一副长者模样。
原来是谭琴的电话走在前了,她也管得太宽了一些吧?尤奇心里怏怏的,在沙发上坐下来。丁秘书利索地为他沏茶,他闻到了她身上的芬芳气息,那气息与叶曼身上的气味极为相似。他还敏感到,她在不时地偷窥他。当他俩的目光一接触,她就倏地转过脸去,似有几分慌乱。
“我一定我一定。”尤奇含笑道。
王志摸摸他的大背头:“你是莲城一支笔,很有知名度的,又是我们谭科长的爱人,谁人不知呵?谭科长昨日还来过电话,要不我也不晓得你在这呢,坐坐!哦,这位是丁秘书。丁秘书,给尤作家沏杯龙井来。”
“这方面,我确实不够成熟,不过我的长处是好学,没有我学不会的。再说我年轻,我还有的是时间,你说是不是?”杨卫卫拿起小镜子朝里瞟了一眼。
尤奇愈发惊奇了:“您怎么知道我?”
“是呀是呀,年轻有为,前程远大!”
尤奇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了,只好跟着她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一个穿白T恤和黑色背带西裤的胖男人从大班桌后站起,笑吟吟地走过来,握住尤奇的手亲热地摇晃:“你好你好,尤大作家,就知道你会来的,正准备给你打个电话呢!”
尤奇边说边想,老尤你又进步了。
“也许吧……但是你是不认识我的。我知道你是谁。”她很快收敛了脸上的红晕,扬起手朝一间办公室指了指,“你是来找王总的吧?这边请。”
“我这副担子不轻,要直接对严总负责。你既然来了,就要和我拧成一股绳,”杨卫卫双手抓住一根想象中的绳拧了一下,“你要是表现好,集团公司那边会知道的。这样吧,以后画版排版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哦,这儿还有几篇稿子,你拿去修改一下吧!”
“你认识我?”尤奇惊诧不已。
尤奇接过稿子,回到外间。巫兵手里磕着两枚象棋子,含意不明地朝尤奇笑了一下。显然,他听见了里间的谈话。
“没关系,”她大方地说,注意地瞄他一眼,脸稍稍地涨红了:“是……你?”
下午上班时,杨卫卫叫上小林出去了。巫兵将两只脚往桌上一搁,吐一口烟说:“尤奇呵,真有涵养呵,让那么个黄毛小丫头谆谆教导!”
尤奇尴尬地放开了她的手,满面通红:“对不起,我冒昧了,认错了人。”
“既来之,则忍之吧。”尤奇豁达地笑笑。
尤奇这才近距离地端详了她的脸。她的眉眼,她的鼻子,还有下巴,都太像叶曼了,但她不是叶曼。她比叶曼略高,肤色比叶曼稍深,也更丰满一些。
“尤奇呵,看你也是个老实人,有些情况,只怕要向你通报通报呢!”巫兵说。
她站住了,惊愕地回过头来。
尤奇说:“愿闻其详。”
然而这个叶曼并不理睬他,扭头往右侧过道走去。他再也不能就这么让她消失了!他冲动地叫了一声:“叶曼!”大步追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
“在这二十几个平方里,你要拧绳,也只能和我拧成一股,和杨卫卫是拧不到一起去的。她正和小林谈恋爱。所以你在小林面前说话要小心点。”
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噢。”尤奇信然。
这不是他幻觉中见过多次的叶曼吗?!
“她一个中专毕业生,二十出头的丫头片子,凭什么当编辑部负责人?富丽集团成千上万员工,就没有比她合适的吗?否!只因为,严总乃她表姨夫也!所以,你真没本事抢她的位子,别作那个梦!”巫兵嘴边喷出了唾沫。
很快,他就到了莲珠公司的门前。门脸不大,却装修得十分豪华。推开落地玻璃门进去,立刻就听到里面的人讲一口莲城普通话。他正欲向人打听王志,蓦地如遭了电击般浑身一抖,愣怔住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左侧过道里袅袅娉娉地过来,并且瞧了他一眼,目光闪亮。
“原来如‘比’,”尤奇篡改了一个成语,“幸好我没动那个念头”。
他的两腿就跟着他的念头往前移动了。
“所以,今后咱俩要互通情报,互相帮衬!”
莲珠公司不就在这条路上吗?何不去串串门?
“那自然。”尤奇点头,心里却想,小小的编辑部,也是风诡云谲呵!
站在街头,望着人来车往的景象,尤奇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茫然得很。偶然瞟一眼路牌,发现是在珊瑚路,就想起了谭琴给他的那个地址。
尤奇看完一篇稿子,根本不行,无从改起,索性自己重写一遍。他向巫兵询问有关刊物发行情况。巫兵说,每期印500份,分发给集团各部门和各个分公司。
这日乏味的尤奇一逛逛到了南珠市图书馆。这是一幢旧式的三层楼房,墙面斑驳,长着青苔,木楼梯踩上去喀吱作响。一间阅览室,一个借书部,其规模还不及一个县级图书馆大。仅此一点,南珠就在尤奇心目中褪色不少,令他没有了在此生活的兴趣。阅览室里大约有二三十份报纸,十几种杂志,阅览的人屈指可数,倒也十分安静。报纸都是三天以前的,看上去是满目旧闻。尤奇在里头随意翻阅了一会,只觉兴味索然,便叹一口气,退了出来。
“那不就是自己印了自己看吗?”尤奇说。
这一延宕,尤奇就无所事事了,每天看看书,逛逛那条世纪初建造起来的具有法国风格的老街,晚上则守着那台14寸彩电看一部美国电视连续剧,日子过得十分乏味。
“自己都不看咧,”巫兵说,“你到分公司去走一圈,到处丢得有《富丽大观》,有的从来没有翻开过。”
所以,尤奇心里一直是不踏实的。采访已经结束,构思也差不多成熟,完全可以动手写脚本了,可要是刘媚没要到那60万,那不就白忙一场吗?于是,他只好将写本子的事延宕下来。
尤奇沉思道:“那办份这样的刊物,有什么意义?”
其实,谭琴所提醒的事,尤奇心里是有考虑的。几次欲向刘媚提出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太抹不开面子了。同时,也不习惯在同学之间这么赤裸裸地讨价还价。
巫兵说:“有没有意义,就看老板怎么看。他高兴办,就办;他不高兴办,我们就得卷铺盖走人!你可别死心眼,吊死在这棵树上。特区没有铁饭碗,说炒就炒了,全在老板一句话。集团副老总,权力大不大?还不是说炒就炒了?!一炒就要退房走人,另谋生路。所以,千万不要得罪老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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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这儿不是久留之地?”尤奇问。
“放心吧,我不会露出马脚的。”尤奇说。
“绝对不是,一点安全系数都没有。狡兔三窟,我劝你,边在这儿打工,边到其它地方找一两个窟,以备急时之需,或者干脆另谋高就。”巫兵指点着迷津。
“谁让你是我前夫呢?名义上,你还是现任呢,所以和熟人打交道时,还得请你委屈一点。”谭琴语气酸酸的。
尤奇沉默不语。
尤奇就找来纸笔,把地址和电话记下了,客气地说:“谢谢你了谭琴,我的事还让你如此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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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你又要嗤之以鼻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进一步总比退一步好吧?对了,告诉你吧,市政府在南珠有个办事处,还有个莲珠贸易公司,两块牌子一套人马,负责人叫王志,我见过,人还讲义气。你没事去串串门,有什么困难,也好有个照应。你记下地址和电话号码吧。”谭琴说。
尤奇觉得巫兵言之有理,就将剩下的一份个人资料用一个档案袋装了,带到了办公室。这日趁到分公司采写稿子的机会,带着档案袋,打个的到了拱北太平洋大厦。
“祝贺你又进步了!”尤奇道。
有一份新创办的《南方晚报》在大厦十四层办公。尤奇从《珠海特区报》上看到了它的招聘广告。尤奇想,若能去应聘当个副刊编辑,那是挺不错的,他的文学专长就不会荒废了。
“哦,我调回市府办了,任秘书科长,也是暂时过渡一下吧。”谭琴尽管轻描淡写,口吻里还是透出一股得意劲。
上了十四层,找到了《南方晚报》办公室,尤奇向一位满脸菜色的老大姐说明了来意。老大姐二话不说,挥一下手:“跟我来!”就将尤奇带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里。
“好,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考虑的。”尤奇说。
房间里除了一张孤零零的书桌,靠墙一排大铁柜之外,再无任何人和物。尤奇站在房间中央茫然失措,恍惚之间,竟有一种即将受审的感觉。
“那怎么行!”谭琴说,“经济上的事,马虎不得,特别和刘媚这种人打交道,你得精明一点!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最好先签个合同。至少,也要在动笔前拿到一笔预付款。你不要太书呆子气,这是你的权利!”
老大姐却没有审问他的意思,先收了十元钱的报名费,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册子往桌面上一摆:“请你登记一下。”
“也没有。”
尤奇抽出笔,一项一项地填。姓名,单位,学历,职称,住址,等等等等。在联系电话一栏里,他填上了谭晶家的电话和她的手机号码。登记完毕,尤奇递上了他的个人资料。老大姐接过那个档案袋,看都不看,就打开一个铁柜,往里面一扔。尤奇往铁门里刺探了一眼,只见里头的档案袋几乎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了。
“预付稿酬没有?”
尤奇很是惊愕:“都是来应聘的?”
“没有,她说不会亏待我的。”尤奇说。
“都是,”老大姐淡淡的说,“全国各地都有,好几百人了呢。你走吧。”
“你呀,还是那么不愿求人,自尊心经不得一碰!”谭琴顿了顿说,“哎,你写电视片的报酬和刘媚说定没有?”
“没事了?”尤奇问。
“不用不用,”尤奇连忙道,“说多了不好,她要无心,再多说也无用。”
“没事了。”老大姐说。
“那我再给她说说?”
“我怎么办?”尤奇不明白。
“提过。她有个男朋友是深圳一家大公司的老总,她若肯帮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尤奇说。
“回家等着,我们有录用意向,会通知你来面试的。”老大姐做关门状。
“既然这样,你还是把目标锁定在深圳珠海吧。跟刘媚提过没有?”
“那……好吧。”
“我还没那么想,先把电视片的事做完再说吧。据我看,南珠还是太小、太偏僻了,又没什么大企业,尽是一些房地产公司,短期内难有大的发展,恐怕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如果还是进党政机关,又有什么意思。再说据我了解,这地方不光排外情绪很厉害,外地人难以立足,连本地人才都留不住,文化系统好几个搞创作的都走了。”尤奇说。
尤奇只好出了门,下了楼。想起铁柜里的景象,脑子里不禁又冒出一个成语:尸横遍野。他居然把那些档案袋联想成了一具具尸体,可见希望之渺茫。
“那好呀,现在你可充分享受单身生活的自由了。我听说南珠那地方挺不错的,是不是想在那儿找个工作安顿下来?”谭琴问。
也许,那个通知面试的电话是永远不会响的。
“我还好。每天采采访,观观光,吃饭四菜一汤,餐餐有海鲜,旁边还有小姐服侍,过的是贵族生活。”尤奇说。
尤奇在大厦旁找到公用电话,打了谭晶的手机,把来《南方晚报》应聘的情形告诉了她。他刚说完谭晶就叫道:“哎呀姐夫,你还真天真得像个书呆子!这种招聘纯粹是造影响和收报名费的!那几个招聘名额,早在内部瓜分完了,都是有后台的,关系一个比一个硬!我知道你对这个感兴趣的,也比较适合你,你还没来珠海,我就帮你跑过了。你这样应聘,没用的!”
“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嘛。”谭琴说,“你怎么样,还好吧?”
“那……我把剩下的一份个人资料也交了呢!”
“我们的事,你没跟她说什么吧?”尤奇说。
“你赶快把它取回来呀!”谭晶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从刘媚那儿问来的,”谭琴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尤奇赶紧挂了电话,返回太平洋大厦十四层。奇怪的是,他一间房一间房地找,怎么也找不到那位老大姐了。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尤奇在办公室等了很久,也没见她再出现。珠海深冬的阳光斜斜地射进玻璃窗里来,老大姐似乎是被阳光蒸发掉了。
“是我,”尤奇十分诧异,“你怎么知道号码的?”
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尤奇沮丧得全身无力,连自己的脑袋都举不起了。
“尤奇,是你吗?”
他下了楼,沿着街旁的树荫垂头丧气地漫步着。
夜里,尤奇刚洗完澡,意外地接到了谭琴的电话:
没走多远,尤奇就碰到了一个广告宣传栏。偶尔一瞟,就看见了一幅红纸书写的墨迹未干的招聘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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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聘文学编辑
尤奇相信,这又是他的幻觉。他骑着自行车往城里赶,只觉四肢无力,心中疲惫,他的精力仿佛已经耗费殆尽。
我中心因工作需要,急聘文学编辑两名,要求大学文化,中级以上职称,有较强文字写作能力,男女不限,一经录取,报酬从优。有意者请速往拱北区沙仔巷附75号面洽(向前150米右拐)。此广告三天内有效。
尤奇怏怏地出了市场,去取寄存的自行车。转过一个丁字路口,眼角余光一扫,竟然又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站着没有动,怔怔地目送那个身影一弯腰,钻进了一辆白色轿车里。眨眼之间,白色轿车绝尘而去……
中国南方文学创作中心
他想买两条,手伸进口袋掏钱包,却没有掏出来──他忽然想到,买了送给谁呢?他没有人可送啊!
××年×月×日
这儿是旅游者的必到之处,各种海产品和工艺品淋琅满目。尤奇穿过嗡嗡嘤嘤的讨价还价声,来到一个堆满各类贝壳的摊位前。硕大的海螺,精致的虎纹贝,奇异的珊瑚树,令他爱不释手。他走走看看,看看走走,快将整个市场转遍时,一个小女孩冲到他跟前,仰着一张黑黝黝的脸,向他兜售珍珠项链。才十块钱一条,好便宜呵。他接过一条项链仔细端详,颗粒不均匀,光泽度不高,圆得也不规则,可这是真正的海水珠。珠贝的痛苦就只值这几个钱吗?
尤奇将广告反复琢磨了两遍。连党报上登的招聘广告都形同虚设,这种出没于路牌上的文字当然更加不足为信。不过,既然距此不远,去探一探虚实,又有何妨?
他不知不觉睡了一觉,醒过来一看,太阳有点偏西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起来。他退还了遮阳伞和救生圈,到简易浴室冲了凉,换上衣服,然后买了两个面包充了饥,就转到了附近的海产品市场。
尤奇前行一阵,拐进了那条只能勉强通过一辆的士的小巷。附75号是栋简陋的民房,门旁的墙上挂着一块中国南方文学创作中心的铝合金招牌。尤奇据此猜测,可能是个未经登记的民间文学社团,而且十有八九是以赢利为目的的。
尤奇微微闭上眼睛,感到人间的欢乐距他是如此的遥远……
尤奇转身欲走,一个穿T恤戴眼镜的青年男子走出门来,叫道:“是来应聘的吗?”
沙滩上活跃着成双结对的俊男靓女,不时有快活的嬉笑传来。
尤奇犹豫了一下,说:“就算是吧。”
尤奇踉踉跄跄地走上滩头,租了一顶遮阳伞,慵懒地躺到地上,慢慢地用沙子将自己掩埋起来。他的腿不见了,他的胯不见了,接着,他的腹部也被沙埋住了。要是把人的心思也埋掉,那就无忧无虑了,他想。他继续工作着,直到沙埋到了颈部,双手不好动作了才罢手。
“那就进来吧,我们正需要人手。”眼镜男子说。
总算,他的脚又触到了沙滩。他的心平静下来。他费劲地站起,海水哗哗地沿着他健壮的身体淌下去。一只透明的海蜇擦着他的腿游过。在海水与阳光的共同作用下,他的皮肤开始发红发黑了。
尤奇踏进门去,问:“做些什么呢?”
情急之中,尤奇呛了一口水,好苦!
“看稿、编辑、给作者回信,什么都做。报酬是30元一天,包食宿。”眼镜男子顶顶眼镜说,“你要愿意,现在就可以开始。但要遵守一条纪律,对本中心的运作方式严格保密。”
尤奇的脚往下一探,居然没有触到海底。他漂到深水区了。他是会游泳的,却也禁不住恐慌起来。他感到自己脱离了大地,浮在了空中,而不是在水面上,一种强烈的悬浮感攫住了他的身心。他急忙挥开右臂,向岸边划去。
房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方桌,几把椅子。
尤奇感受到了海纳百川的气势,也觉出了人的渺小。他慢慢地投向大海的怀抱。季节已是初冬,在家乡莲城,已是寒风凛冽了吧,可北部湾的海水,还是如此温暖。他抱着救生圈,四肢不动地浮在水面上。大海轻轻地摇晃着他,给他一种悠然自得的惬意。不知不觉地,他就漂远了。回头望去,人影点点的银滩晃动不止,海岸上的建筑就像一些漂亮的积木,似乎即刻会坍塌。
尤奇很困惑:“在这儿?怎么做?”
柔和的海风阵阵吹来,犹如大海深沉的呼吸。海面上看不到一片帆,空阔得很,好像在等待着包容世间所有的事物。
“你跟我来。”
尤奇站在浅水里,久久地沉浸在一种深邃辽远的意境中。
眼镜男子领着他穿过一道隔门,沿着一个狭窄的铁楼梯上了二楼。进了一间稍大的房间一看,房中间摆放着一块长方形案板,上面堆着一大堆来稿,一男一女正在忙碌。女的在糊信封,男的则在将糊好的信封往一个麻袋里装。
放眼望去,大海浩淼无边,同天空一样广宽。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海平线划出一条圆弧,将湛蓝的天空和碧绿的大海缝合在一起。
眼镜男子拖过一条板凳,呶呶嘴:“你就坐这儿填写信函吧。这是花名册,上面有姓名地址,还有邮政编码,要仔细,可别填写错了。”
由于退潮,沙滩显得比上次宽阔了许多,一些小海蟹慌慌张张地逃窜,钻进一个个小指头大的洞眼里。碧绿的海水推动着一道道白色波浪,节奏舒缓地扑到沙滩上来,哗哗作响。
花名册很厚,看来联系的作者还真不少。尤奇瞟一眼墙上,发现眼镜男子在一幅大照片上与一个著名作家并肩微笑,便问:“您是中心负责人?”
尤奇寄存了自行车,租了个救生圈,换上游泳裤,踩着松软的白沙,缓缓向大海走去。
“嗯,我姓高,二级作家,你叫我高老师好了。”眼镜男子说。
银滩号称天下第一滩,有二十多公里长,像一条玉带镶嵌在碧蓝的北部湾畔。沙子像是由石英石研磨而成,细软洁白。刘媚回深圳前,尤奇跟着她还有冯总来过一次,但时间很短,只是在浅水里戏了戏水,就依依不舍地走了,是真正的浅尝辄止,很不过瘾。
尤奇感觉自己嘴角挑起了一抹讥讽的微笑,装模作样地坐下来,抓过一叠信封,拿起一页印好待填的信函来看:
这天上午,天高云淡。尤奇感到百无聊赖,就租了一辆自行车,骑了十五公里,来到位于半岛东南边缘的银滩。
先生/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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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中心高兴地通知您,经过九十年代中国桂冠诗人评定委员会的严格审查和认真评定,您已荣获九十年代中国桂冠诗人的光荣称号,特向您及您的家人表示最诚挚的敬意和最热烈的祝贺!请获此通知后即将评审费、获奖证书费和中国桂冠诗人奖杯制作费共计壹百捌拾陆元寄往本中心。两月内没收到则作自动放弃处理,取消其称号和到东南亚观光讲学的资格。
尤奇还想问,但里头响起了忙音。
谨上
仍然没有回音。里头的沉默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尤奇的问话吞噬掉了。
致礼!
“你是不是叶曼?!”尤奇大声说。
中国南方文学创作中心
还是没人说话。
××年×月×日
“是哪位?请说话!”
尤奇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拿过花名册一翻,全国各地的人都有,从地址看,偏远省份和农村地区的居多。其中有一个,竟然还是尤奇的家乡人:浮山县樟树铺乡中学初三丙班周廉城。家乡的农户大多不富裕,186元钱对他们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而这姓高的家伙竟用虚构的桂冠去骗取不谙世事的乡下孩子的钱财,简直可恶!
话筒里没有言语,但尤奇明显听出有人的呼吸声。
尤奇感觉他的心脏慢慢地膨胀,膨胀,阵阵地隐疼。
“喂,哪位?”
他扭过头,盯着姓高的,立起身子。
第二天中午,尤奇和衣躺在床上打盹,电话铃剧烈地响了起来。尤奇猛地惊醒,急忙扑过去,抓起话筒:
“你不做了?”姓高的诧异了。
尤奇将房间的电话号码告诉了肖小芬。
“我本来就没想做。”尤奇说。
“那太谢谢你了!要是你见到她了,就说我在找她,我会找她一辈子!要她给我回电话,我现在住在南珠迎宾馆五号楼308号房!”
“那你来干什么?”
“没有。倒是听别人说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在哪。我帮你打听打听吧。”
“姓高的,你这样做要不得!”尤奇说。
“是呵,还没找到。你没见过她吧?”
“你什么意思?”姓高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你要找到了,就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什么意思你我都清楚!你评的所谓桂冠诗人,有什么权威性?以文学的名义赚这种黑心钱,你也做得出来?”尤奇说。
“你怎么知道?”
姓高的脸红一块白一块,嘴硬地叫道:“怎么没有权威性?所有的评委都是权威!哪里钻出你这条狗来乱汪汪,给我滚!”
“噢,是尤大哥吧?你还在找叶曼?”
“辱骂和恐吓并不是战斗,”尤奇很沉稳,只是胸中气胀人,指着姓高的说,“还有脸自称二级作家,摸摸你自己的良心!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否则……哼!”
“你是肖小芬。我是叶曼的朋友呢。”
“老子是工商登记了的!老焦,把他赶出去,莫让他影响我们正常工作!”姓高的厉声叫道。
“你是谁?”电话里说。
坐在案板旁的男子立即过来推尤奇。尤奇回推了他一下。那男子恼了,抓住尤奇猛地一搡,尤奇就一个踉跄跌到了门外,在楼梯上滚了几下才停住。
“喂,是流芳宾馆总机吗?是小肖吧?”他问。
要打架,尤奇肯定不是别人的对手。他气哼哼地爬起来,后脑壳上磕起了一个包,上嘴唇也破了,火辣辣的疼,手轻轻一揩,就沾上了红红的血。
他实在难以忍耐了,就爬起床,将长途电话拨到了莲城流芳宾馆。
血使得尤奇愈发恼怒,回头往门前冲。可是那扇门已经关闭了。
唱完歌回到迎宾馆,已是夜里十二点。尤奇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四堵墙无声地压迫着他。难与人言的寂寞宛若一条小毒虫,一下一下地啮啃着他的心。
尤奇恨恨地往门上踹了一脚,觉出自己颇像堂吉河德。
到了南珠娱乐城,进了一个豪华包厢,陈书记就主动地唱了一首,说是抛砖引玉。他抛的确实是块砖头,一首歌没有一句是唱准了的,听得尤奇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尤奇不禁想,能将每一句都唱错,也是一种本事呢。陈书记唱毕,众人都叫好,还说有蒋大为的味道。大家又要听尤奇唱。尤奇没有一点情绪,出于礼貌,勉为其难地唱了一道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高音区没唱上去,但还是获得了大家赞赏,冯总还以行家的口吻说他是帕瓦罗蒂第二。唱完之后,尤奇就再也不肯唱第二首了。被一位女士请到外面小舞池里跳了一支慢三舞,也是心不在焉,将人家的脚踩了一下。尤奇默默地坐在一边,偶尔地也鼓鼓掌,叫叫好,心却不知游荡到哪儿去了。人为的噪音愈发使他感到孤单,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与他有什么相干?
“姓高的,你等着,老子公安局有熟人,老子叫人来查处你!”
尤奇就遵命上了车。陈书记果然也在车上,尤奇忙与他握了握手,说了声谢谢。车上还坐着几个漂亮女士,都不认识,尤奇也就没打招呼。
尤奇感觉自己是气急败坏了,叫嚷了几句,才忿忿地离开。走到巷子口上,气愤还是难平,就又给谭晶打了电话,把刚刚遭遇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受伤的细节。
“尤作家,到处找你找不到!还以为你被小姐抢走了呢!见你这几天辛苦了,陈书记特地请你去卡拉OK,快上车吧!”
谭晶在电话里嗬嗬笑:“哎呀呀姐夫,这种事很平常的啦,没想到你还这么喜欢管闲事,把自己当成正义的化身了吧?”
走到迎宾馆门口,一辆豪华面包车在他身旁嘎然而止。冯总跳下车来,叫道:
尤奇说:“这怎么是闲事?不知有多少业余作者会上他们的当呢!”
华灯初上,满城生辉,霓虹灯四处炫耀自己的颜色。尤奇踏着自己的影子,脚步迟缓地往回走。不一会,他就被榕树的阴影覆盖了。
谭晶说:“你没事就早点回家吧,现在社会治安不好,你这样在外面乱撞,容易出事呢,当心人家叫了烂仔来报复你!”
呆了很久,他才转过身来,凝望着彩色喷泉中心那座巨大的珍珠雕塑。那颗硕大的不锈钢做的珍珠,夹在半开的蚌壳中间,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沙子钻进贝壳之后,蚌无法把它清洗出去,只好分泌出珍珠质将它包裹起来。珍珠,你这世人珍爱的宝贝,不过是一种痛苦的结晶呵!
尤奇说:“你告诉秦大川吧,这家伙明显带了诈骗性质,应该查处。”
尤奇站在广场中央发着呆。人们像一尾尾快乐的鱼在他四周游来游去,而他就如一座亘古不移的礁石。他真的觉得自己像是石化了。
谭晶说:“这种小事,公安不管的,多少大案要案都办不过来呢。不过向工商反映一下倒是可以的。你快回吧,我给工商打电话。”
也许,根本就不曾有似曾相识的身影,那只是他的幻觉吧?
“好吧。”
尤奇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也许看花了眼吧?心中一犹豫,与那女子的距离就加大了。等追到市中心的珍珠广场,那个身影在人群中一闪,就再也找不见了。
尤奇挂了电话,站在树荫里,闷闷的还不太想走,嘴唇的疼痛让他心里不平衡。
不管他如何努力,也没有能够从正面见到那个女子的脸。
他望着街面的巷子。就这样让人弄伤了,真是心有不甘。
尤奇只好在人群中穿来穿去。
忽然,他看见一辆三轮车从巷子里匆匆驶出来,骑车的正是那个推他致伤的男子,车厢里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接着姓高的也骑着一辆旧单车慌慌张张地出来了,衣架上绑着一个大蛇皮袋,像是行李之类。
那个身影就变得忽隐忽现起来了。
尤奇明白他们是在逃离现场转移据点,他们的惊恐之色令他异常兴奋。尤奇冲他们挥手,大声呼叫:
而她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意图,直往人群密集的地方插。
“有本事的就别跑啊!”
他加快了步伐,以缩短和她的距离。
那两个人跑得更快了,好像跑得快才是本事。
他立即尾随在那个婀娜的身影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敢贸然叫她,想绕到她正面,再仔细端详她的脸证实一下。那小小的圆圆的在裙子里扭动着的臀部好像是他所熟悉的,而那裙裾下健壮的小腿,似乎也是他珍爱地抚摸过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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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奇喉咙发紧,太阳穴上像有把小锤子在敲。
杨卫卫毕竟未脱天真,装腔作势了一段时间,就洗尽铅华,本相尽露,老尤长老尤短地叫得亲切,也愿意虚心地向尤奇请教一些编辑和写作方面的知识。她把几乎所有稿件的处理权都交给了尤奇,而自己乐得清闲,常于上班时间拉着小林去逛商场。隔壁就是珠海有名的免税商场,五花八门的舶来品琳琅满目,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诱惑。这一来杨卫卫的作派倒类似了内地的机关领导,具体事是不做的,行动是相对自由的,规章制度是对别人而言的。
尤奇怦然心跳,眼睛一下就直了:那活泼的身姿,那玲珑的面庞,那清秀的丹凤眼,不是叶曼是谁呢?难道叶曼也到南珠来了?
如此尤奇就有了相对宽松的环境,但他还是觉得累——闲得累,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因为即使所有编辑任务都交给他,也是没有什么工作量的。三个月才出一本薄薄的杂志,太闲了,闲得日子似有以往的两倍长。老聊天,也没那么多聊的呵,上厕所嘛一天也只要那么几回。就只好看书,要不就发呆,或者伏在桌上打个盹。尤奇做梦也想不到,在特区也有这种清闲得让骨头生锈的工作。发呆和打盹之余,他常懵懵懂懂不知身在何处,又有了那种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悬空之感。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飘然而过。
但是时间还是那么匀速前进着,不知不觉就快过春节了。酒店、商场、窗台、街头,到处摆满了硕果累累的盆栽金桔,因桔在广东话里谐音吉字,所以它成了赠送亲友的最好礼物,亦是最常见的人工景致。
站在街头,视若无睹地望着五颜六色的行人,尤奇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日益浓厚的节日气氛令尤奇内心愈觉孤独。深更半夜,望着窗外那块陌生的天空,想着乡下的亲人,回顾自己不长不短的漂泊经历,禁不住就会湿了眼角。
尤奇越过十字路口,走上北部湾大道。天空开阔了许多,湛蓝的天幕上残留着一小片晚霞。在莲城时,他也常在街上踽踽独行,他是到哪里也摆脱不了寂寞和孤独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啊。可是在莲城独行时,他至少可以抱着一种希望,一种可能,那就是可能遇上叶曼。而在这里,是绝无这种可能的了。
这日尤奇到邮局给母亲寄了800元钱,回到家中──准确地说是别人的家中。忽然想,不知刘媚把摄制组拉起来了没有,电视脚本还需不需要他修改,就拨了刘媚家的电话号码。但电话里说:“对不起,你所呼叫的号码已改号。”尤奇心里一动,该不是刘媚故意躲着他才改的号吧?从九洲港坐飞艇去深圳蛇口,一个小时就到,很方便的,也许该去一趟刘媚家。可是假若她真的想躲你,找上门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何况,他也不想再看到她那张冷艳的脸,尤其不想再享受她的鼻音。
寂寞突如其来地笼罩了他,四周的景物十分陌生。他像在梦里一样,只是依稀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的脚机械地运动。他不知脚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可是尤奇还是关心着《北部湾大潮》的命运,因为它还和他的经济利益相关。于是他又拨了南珠冯总的手机:“冯总,你好呵!”
凉爽的晚风迎面吹来,弄乱了他的头发,也让他脑子清醒了许多。平心而论,南珠是个很有特色的小城市,空气洁净,四季花香,市场里堆满了来自北部湾渔场的海鲜,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地方。可是,假如能在这儿的机关谋到一职,他会有归宿感么?只怕没有。地域不同,机关都是一样的。他不适应任何的机关。那他适应什么呢?不知道。他要知道就好了,就不会像浮萍一样飘浮不定了。
“是尤作家呀,在哪呢?”
这天尤奇没有出去,在房间里看了一整天资料,把自己弄得头昏眼花。晚饭后,他出了迎宾馆,踏着榕树下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游走。
“我在珠海呢,”尤奇说,“您知道,《北部湾大潮》开拍了吗?”
刘媚走后,尤奇就开始了搜集资料和采访的工作,每天都往市委市府跑。但是,几天下来,除收集了一大堆材料,听了一大堆套话之外,实际的收获并不多。正如冯总所介绍,南珠这几年的成就,说来说去都离不开炒地皮。可是,这么一点点事,怎么好写成一个十集的电视片呢?尤奇特地给刘媚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的忧虑。刘媚倒不在意,说文章都是做出来的,她相信他的才气。她要他不要着急,慢慢采访,慢慢构思,待她回南珠时,一起搭个架子,把脉络理清之后,本子就容易写了的。
“刘媚没跟你说?”
刻好了摄制组的印章,在银行立了账户,又为自己和尤奇各印了一盒名片之后,刘媚就回深圳去了。她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找欧总的几个副手攻关,落实深珠公司作出的承诺。欧总当然是没问题的,电话里头就答应了,可是他也不便出面多说话,这就需要刘媚把工作做到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60万元不到账,摄制组就无法运作。
“她……我跟她联系不上呢。”尤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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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不上?哎呀……还没见开拍呢,情况到底怎样,我也说不清楚。我说过,你这个同学,厉害呢。”
尤奇这才明白其中的奥妙。在佩服年纪轻轻的冯总的精明的同时,也觉出刘媚有几分可爱:在要炫悦于人的时候,她是那样直率,一点也不隐讳自己的。
“她还欠着我一部分稿酬呢。”尤奇说。
“他很聪明呢,”刘媚随口说,“他有什么大方不大方的,反正是总公司掏钱,也就是欧总掏钱,又不要他自己掏。他也掏不出这么多。他这是一箭双雕。他想要市中心的几块好地,市里一直不给,这样一来,市政府只怕得考虑考虑了吧?他也晓得我和欧总关系好,为我解难,也就是替欧总分忧,欧总能不觉得他贴心贴肺,办事有方?”
“签合同没有?”
午宴过后,回房间时,尤奇忍不住在刘媚身旁说:“这个冯总,也真够大方,60万,张口就给了!”
“没。”
中午,陈书记在宴宾楼宴请所有与会人员。互相敬酒,觥筹交错,交谈甚欢。刘媚如鱼得水,嘴巴一刻也不停地说着话。自然,少不了要提到她的诗以及她所认识的文艺界名人。尤奇不善饮酒,话也不多,时不时应付几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一个打工者,他的老板是刘媚,他不可喧宾夺主。更何况,他几乎没有说话的欲望。起初,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些莲城难得见到的海鲜上,每一样,他都要细细地尝一尝。什么香螺,什么鲍鱼,什么石斑,都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尝所未尝。后来,他的味觉开始消褪,听觉也开始朦胧。密集的话语在他四周堆集,像是一些不停地膨胀着的泡沫,将他抬升的同时,也将他淹没了。他悬浮在那泡沫堆里,茫然不知所措。
“没签就不存在她欠你。”
不一会,宣传部长、文化局长等一干人陆续来到,寒暄一阵后,就到小会议室正儿巴经地开了个协调会。所谓协调,也就是让大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采访时提供用车和接洽方面的帮助。最具体的一件事,是由文化局确定了一个联络人。
“那60万不开拍是不是要退回公司?”
尤奇算是开了眼界,60万这么一个巨大的数字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从冯总嘴里溜了出来,好像那只是一个数字,不是钱似的。刘媚兴奋得两颊绯红,话也愈发多了,一边不停地陪陈书记说话,一边不时地瞟尤奇一眼。那炫示的意味是显而易见的。
“哎呀,她的事我们还是少说为佳。尤作家,什么时候再来南珠呀?我陪你去银滩洗海水澡!”
冯总立即到街上打印出资认证书去了。
尤奇怔怔地,没有回答。
“好呀,有气魄!”陈书记手在膝盖上一拍,“这样吧,你出具一份出资认证书,刘小姐你们就马上可以开始工作。我让秘书通知有关负责人,来开个简短的协调会。”
银滩,月夜,梦幻般的舞蹈。灼热的液体突然淹没了他的眼睛。
这时冯总插进来说:“我看这样吧陈书记,市财政如果有困难,这笔资金由我们深珠公司出,只要以后我们公司的工作也得到市政府的支持就行了。”
他呻吟般念出了那个深埋在心底的名字。
陈书记笑道:“对深圳来说不是大数,可对南珠来说,可就不小了。市财政困难得很,发工资的钱都是借的。要市里拿钱,几乎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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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媚说:“我框算了一下,十集,大约需要60万。并不是个大数,花60万拍个电视片来宣传南珠,还是非常值得的。”
无所事事的日子令尤奇身心俱疲,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像没睡够。这天下午杨卫卫不在,尤奇就借口身体不适,跟巫兵说了一声,提前两个小时下了班。回到谭晶家,进了自己住的房间,随手将门一掩,倒头便睡。
“我可以给你们做点协调工作,至于头衔嘛,无所谓的啦。最困难的,是资金问题,没有这个──”陈书记伸出右手作了个点钞票的动作,“是办不成事的了。”
真的睡起来,又睡不着了。一片肥大的龟背竹叶子在窗口摇曳,搅得光线荡漾不止。床好像浮起来了,令尤奇有些微的眩晕。他干脆半躺在床头,拿过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百无聊赖地随意翻阅着。目光迷离中,尤奇看见无数的黑蚂蚁在书页上蠕动。
刘媚说:“我们也晓得意识形态都由您管,所以一来就向您电话请示汇报。这下好了,就像红军长征途中望见了北斗星,有您指引方向,我们就不会走弯路了!您一定要支持我们哟!这样吧,我们邀请您担任此片的总策划,不知陈书记意下如何?”
客厅的防盗门响了一下,有人开门进来了。听那高跟鞋的响声就知是谭晶。还有一个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谭晶嘻嘻笑。无疑是秦大川。
陈书记笑得眼一眯,眼睛就不见了,只剩下两条缝,摆摆手说:“也不能怪他言而无信,你们拜错码头找错人了。他一个管科技的副市长,连市委常委都不是,有什么权力决定拍电视片?他作不了主的了。能作主也是越权,宣传文化这一摊子都归我管。”
尤奇没在意,埋头看自己的书。
这时冯总回来了。刘媚便指着冯总说:“这是深珠公司的冯总,要不是他帮我续了房,劝我留下来,我又考虑到拍电视片的大局,我们真走了呢!你们的伍副市长太不够意思了,言而无信,把我们接过来,就扔在这儿不管了!”
但是,客厅里的声响变得暧昧起来了。尤奇立即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心悬了起来,脸上一阵发烧。他屈起了双膝,背对着门蜷成一团,试图关闭自己的听觉。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门没有掩紧,他越是排斥,那些声响越是清晰。
“有这种事?我要狠狠批评他们!”陈书记随即从皮包里掏出手机来打,“喂,刘主任吗?我陈国强呵……《北部湾大潮》剧组有两位同志住在这里吧?听说要赶他们走?这样不对嘛!人家是来宣传南珠的嘛,接都接不来的嘛……他们的食宿都挂在接待处帐上,对。住几天?住几天挂几天。就这样。”
后来总算安静下来了。门响了一声,秦大川走了。他听见谭晶窸窸窣窣地收拾房间,还轻轻地哼着一支流行歌。
“我们正准备返回深圳呢。才住了一天,你们的迎宾馆就不迎宾了,逼着我们退房。”刘媚说。
尤奇蹑手蹑脚地爬起床,轻轻一推,将门关死。
“此话怎讲?”陈书记有点诧异。
谁知弄巧成拙,谭晶察觉了,叫道:“姐夫?”
“陈书记,我还以为见不着您的了。”刘媚说。
尤奇默不作声。
尤奇被著名两个字弄得脸上一红,忙与陈书记握了握手。
谭晶砰砰地敲门:“姐夫,你在家呀?!”
“噢,是陈书记呀,有失远迎,请坐请坐!”刘媚以夸张的热情摇了摇陈书记的手,将他让到沙发上,又将尤奇作了介绍,“这位是《北部湾大潮》的编剧,著名作家尤奇。”
尤奇只好把门打开。
“我是陈国强”。
谭晶满面酡红,嗫嚅着:“对不起姐夫,我们不晓得你在屋里。”
“我是,”刘媚起身和他握手,“您是──?”
尤奇窘迫极了,摆着手:“没关系、没关系。”
“请问,是刘媚小姐吗?”
“对不起,让你难堪了,”谭晶垂着眼帘,“你别在意。”
两人正说着,敞着的门被敲了两下,进来一个提着皮包,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肥肉堆积的脸上嵌着一对小眼睛的人。
尤奇拿起旅行袋,往里头装自己的衣服:“我没在意,我是过来人,能理解。”
“也许是他收不了场,故意赶我们走!”刘媚说,“我真的就这么走了?他想得美!请神容易送神难!”
谭晶立即夺过旅行袋:“你这是干什么呀?”
尤奇说:“也许是他的秘书太不会办事了。”
尤奇想想说:“谭晶,谢谢你收留了我这么久。我想我不该打扰你们的幸福生活了。插在你们的二人世界中,我算什么呀?”
刘媚鼻子里哼哼说:“我主要是生伍宝林的气,太小人了!”
“哎呀姐夫,你别跟我计较了!又不是有意伤你的自尊!”谭晶嘟起嘴道,“你别那么认真,我们什么都没做,就亲热了一下!”
尤奇这才想起自己的责任,忙上前劝慰:“冯总说得对,小事一桩,你就别生气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呐。”
尤奇说:“不是,我住到集团公司集体宿舍去,我们都方便一些。我不能老当电灯泡吧?”
“这点小事,好处理的。”冯总对尤奇使了个眼色,出门去了。
“方便什么?集体宿舍七八个人一间,你能住?”
“你别管!气死我了,我不想干了!”刘媚一屁股坐到床上,气忿难平。
“别人住得,我也住得。”尤奇说。
冯总拦住刘媚说:“刘老师消消气,服务员知道什么,肯定是没衔接好,别和她们计较。这样吧,续房和电话费的事,交给我去处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你不是别人,你是作家,你要看书、写作,你需要安静!”谭晶说。
刘媚眼睛一瞪:“说什么说?我们是来要饭的吗?南珠不欢迎我们就不拍电视了吗?会拍得更好!我们走,招呼都不要跟伍宝林打!”
“谢谢你还记得我是个作家,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尤奇叹口气,继续往袋子里装东西,“出来这么久,除了那个电视本子,正儿巴经的文字没写一个,没那个心境,还写什么狗屁作!”
服务员说:“要不,你们找伍市长说一下,要他给总台打个电话。”
“你要走了,我怎么跟姐交待?”谭晶忧愁地说。
刘媚抓起话筒听了一下,随即放下了:“好呀,连电话也掐断了,真要将我们扫地出门!好,我们走!”说着板起脸,胡乱地收拾东西。
“别扯你姐,我跟你姐没关系了!”尤奇说。
服务员怯声道:“对不起,我们只是照章办事……还有昨晚的电话费,六十六块,也请付了,要不总台不会开通电话了。”
“我知道你们没关系了,可她还这么关心你,那就是还有关系,关系还挺大!”谭晶说。
刘媚瞟了冯总一眼,脸红了红,马上又白了,气忿地说:“你,你们居然要赶我们走?南珠人就这种素质?难怪你们改革开放了这么多年也没搞出什么名堂来!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是你们伍市长请来的,是来给你们拍电视片的,你竟然要赶我们走!”
“你,知道我们……?”尤奇讶然。
服务员说:“你们的房间只登记了一天,十二点以前要退房。如果续房,请马上到总台办理手续。”
“她是我亲姐,我能不知道?”谭晶说。
刘媚一愣:“什么意思?”
“那你更应该明白,我没脸面在你这儿住了,你应该理解我。”尤奇说。
喝过早茶,回到迎宾馆,已是上午十点。刚进刘媚的房间,一个眉清目秀的服务员敲敲门进来了:“请问,你们续不续房?”
“我怎么不理解你?我知道你自尊心强!既使你和姐姐离了婚,你也还是我曾经的姐夫呵。你犟着要搬走,其实是神经脆弱的表现!而且是小心眼。这么一个小小偶然事件,就让你耿耿于怀!你是真古板,还是假道学呵?亏你还是个搞写作的呢。以后,我们保证不在你面前亲热,手都不拉,行吗?”
三个人边吃边聊。主要是刘媚和冯总在聊,尤奇默默地听着,出于礼貌,才偶尔地插上一两句话。冯总介绍说,这南珠自列为沿海开放城市后一直默默无闻,近两年搞了房地产开发之后才声名鹊起,它的所谓经济奇迹就表现为炒地皮。但现在,炒地皮的热潮已经过去,许多房地产公司被套牢,市政府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你要它掏出钱来拍电视片,几乎是不可能的。刘媚不以为然,坚信她的电视片能够拍成,聊得兴致勃勃。尤奇却恍恍惚惚的,听着听着心思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只觉得这一切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茫然之中,他真不知自己坐在这里干什么。
谭晶看着尤奇,坦诚的眼神很能打动人。
刘媚随即在收银台挂了电话。不一会,冯总就出现了,确实年轻,与尤奇年龄相仿,也确实热情,一见如故地握住尤奇的手直摇,连说欢迎欢迎。坐下后还直埋怨刘老师没有及时报告到达南珠的消息,让他有失远迎了。他口口声声称刘媚为刘老师,很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样子,后来通过自我介绍,尤奇才晓得他也是一个知识人,是北京经济学院的硕士生。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尤奇犹豫了,觉得自己有点理屈词穷。
刘媚挑挑眉:“哦,是深珠公司的冯总。深珠公司是欧总在这儿办的一个分公司。欧总交待过了,我们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冯总的。上次来就是他接待的,一个很热情的年轻人。”
“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了。你的试用期快满了,一满就是正式员工,就可以办调动。到时我跟严总说一下,尽快给你分一套住房。你再在我这儿委屈几天,不行吗?”谭晶显得非常诚恳。
尤奇很诧异:“你在这还有熟人?”
尤奇喟叹一声,坐到床上。
早晨的街面上非常安静。街两边的榕树枝叶如盖,遮天蔽日,细长的气根流苏一般在晨风里摇晃。南方沿海城市都有过夜生活的习惯,人们一般要八九点钟才出门,除了酒楼茶馆外,大部分店铺还没开门。刘媚领着尤奇上了一家酒楼,挑了张临街的桌子坐下。刘媚忽然说:“我找个人来陪吧,不然太寂寞了一点。”
“你一定要和打工仔扎堆,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我敢肯定,你一天都住不惯。”谭晶抓过旅行袋,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放回原处,接着掏出五十元钱,朝尤奇一伸,“帮我做点事,去买点潮州柑回来。”
两人说笑着往大门外走,准备去喝早茶。喝早茶是广式说法,其实就是吃早点,这种说法跟过洋节的习惯一样随着时光推移而由南向北蔓延,成为一种时尚,像莲城这样的内陆城市也概莫能外。尤奇瞟见了大门一侧的招牌,才明白这迎宾馆也就是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处。
“我有钱。”尤奇挡回她的手,兀自走了出去。
尤奇已经看出刘媚与那位欧总关系非同一般,但这只能心照不宣的,就开玩笑道:“不愧是莲城师院的校花,走到哪里身后都不缺崇拜者哟!”
晚饭时,两个人都还有点不自在。为掩饰这种不自在,谭晶不停地说话,夸张地笑个不停。秦大川蒙在鼓里,一个劲跟着傻笑,好像他有义务跟着女朋友笑似的。
“他很崇拜我,觉得写诗的女人了不起,”刘媚微微一笑,压压嘴角,“他是我的学生呢。他在党校读研究生班,我去上过几堂文学课。”
吃过饭,尤奇就独自散步去了。
我问什么,不都是你自己说的吗?尤奇心里嘀咕着,晓得刘媚的虚荣心又发作了,无非想显摆显摆,就说:“看样子,欧总对你很好呀!”
他走得很远,一直到了那条沿海岸修建的著名的情侣大道。蜿蜒远去的路灯晶莹璀灿,像一串美丽的珍珠挂在夜的胸前。可灯下除了偶尔掠过的车影,见不到任何行人,更没有依偎的情侣,冷清得很。也许是天凉的缘故吧,深冬时节,即使在这南方的海边,夜风中也有一缕轻寒了。
“这一点不奇怪,他是师级军官,而且是搞情报工作的,只是没穿军装而已。他领导的这个集团公司是有军队背景的。呃,你别到处乱说,也别乱问哟!”刘媚叮嘱道。
聆听着海浪的呢喃,凝望着空荡的马路,尤奇形影相吊,心境凄凉。
“惊鸿一瞥,谈不上多深的印象,”尤奇想想说,“就像你说的,特稳重,很矜持,好像还颇有城府。”
夜深了,尤奇往回走时出了一件事。一辆警车悄然而来,突然挡在他跟前。三个警察跳下车来,要他出示边境地证、暂住证和身份证。这三证他都有,可没带在身上。无论他怎么解释,警察都不听,就像他从许多的警匪片里看的一样,抓罪犯似的将他恶狠狠地往警车里一塞,要送往收容所,然后遣送回原籍。情急之中,他急忙大呼:“我住在姨妹家,我姨妹的男朋友就是你们公安局刑侦队的秦大川呢!”警察们这才转变态度,对他笑笑,说声误会了,让他下了车。
“他不会轻易表态的,特稳重,当领导的嘛……不过他当然尽量安慰我喽,说就当来玩一趟,弄不成回去就是。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怎么能打退堂鼓?”刘媚话头一转,“哎,尤奇,你说,欧总给你什么印象?”
他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亏得他在这有谭晶这么个亲戚,如不把秦大川搬出来,结果真是难以想象。
“他怎么说?”
他脚步沉重,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谭晶家。
“他很关心我们。我呢少不了要向他大吐苦水,说一番伍宝林的不是。”刘媚仿佛不经意地说。
49
“哦……”尤奇瞥她一眼。
星期天,谭晶和秦大川出去了,尤奇守在电视机前,手里捏着遥控器,让电视节目在香港的翡翠台、明珠台和本港台之间跳来跳去。如今,他千方百计避免与热恋中的姨妹和侦察员在一起。他最大的消遣,也就是独自看看电视了。
“是呵,跟欧总通了个电话,差不多聊了个把小时,转钟一点多才睡。”
电话铃响,尤奇抓起话筒不假思索地问:
尤奇忙摇头:“哪里,只是更希腊了。是不是夜里没休息好?”
“找谁?”
刘媚很敏感:“我是不是有点像熊猫?”
“就找你!”
尤奇一回头,见她挎着坤包伫立面前,眼圈明显发青,便多瞧了一眼。
尤奇听出是谭琴,顿了顿:“哦,是你呀。”
他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回到一棵菠罗蜜树下,忍不住伸手去摸一颗菠罗蜜时,听得刘媚在身后道:“尤奇,莫让菠罗蜜砸破了脑壳哟!”
“感到意外?乐不思蜀了?”谭琴问,“怎么样,还好吧?”
尤奇贪婪地做着深呼吸,让那芬芳之气透入肺腑深处。
“还好。”尤奇说。
空气非常清新,据说其中的负氧离子含量比内地要高出几十倍。有淡淡的花香随风流动。
“话说得有点勉强呢。”谭琴敏锐地说。
迎宾馆面积不大,除了他住的这幢五层的主楼外,还有几幢别墅式的二层小洋楼掩映在绿树丛中。院子里任何一个角落,都被葳蕤的热带植物所占领。甬道旁,是几排高大的菠罗蜜树。尤奇十分好奇地在树下徘徊,仰头凝望。这种硕大的热带水果真是奇异,它都是结在树干上的,而不是在树枝上,显得格外的另类,大的果实有西瓜大,怕有十几斤重,已经成熟了,小的呢还如一枚枚青橄榄,嫩生生的,似是昨晚才从树干里钻出来。从这样的情形看,它不是一茬茬的,而是一年到头不停地开花、结果、成熟,就像人的思想一样,老的想法还没有去掉,新的念头又纷纷冒了出来。
“你……有什么事吗?”尤奇问。
尤奇一早就起来,独自在院子里散步。
“没有事就不能打吗?别忘了这是我妹妹家。今天还真找你有事呢,告诉你吧,我已经把那件事办了。”谭琴说。
30
尤奇心里一跳:“哪件事?”
回到自已房间,躺在床上,尤奇还在想:是一根什么样的魔杖点拨了她呢?
“离婚的事。找了熟人,说了情况,还出示了你我的协议,就顺利地办妥了。”谭琴很平静,言语间还带点调侃,“离婚证印得蛮精致呢。感觉怎么样?是大喜过望,还是若有所失?”
尤奇再次领略了她的诗外功夫,赞叹道:“刘媚你真让我开了眼界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你到深圳修炼到如此境界了,佩服、佩服!”
尤奇感到心里一空,但是他说:“我感觉很正常,没什么特别。”
“走一步看一步吧,希望总是有的,”刘媚不无自得地说,“尤奇,你看我做事还行吧?”
“是吗?那很好。”谭琴说。
尤奇问:“有希望么?”
尤奇想想说:“为何在这个时候办?对你的进步无碍了?”
扔下话筒,刘媚舒展开了眉头。
“你呀,自以为懂官场,其实只是略知皮毛。时代在进步,人们对离婚已习以为常,很多时候,官场对单身女子更青睐一些。”谭琴说。
这一通电话打下来,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几乎所有接电话的南珠领导都声言支持这件事。尤其那位叫陈国强的管意识形态的市委副书记,非常热情地说一定抽空来拜访。
“谈论官场当然你更权威。”尤奇说。
刘媚的普通话顺溜得很,不带半点莲城口音,语调时而清脆有力,时而轻柔婉转,时而亲昵,时而妩媚,并且不断地向那看不见的受话人挥舞各种手势。尤奇开始听来很不自然,特别是个别句子让他起鸡皮疙瘩,但因与自已利益相关,又出自刘媚之口,慢慢地竟也听顺耳了。到了后来他感到刘媚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用声音调制一杯杯颜色味道各不相同的酒,那酒能醉倒各式各样的人。
“我之所以此时办手续,是基于两点考虑,”谭琴说,“第一点,你试用期一满,就可办调动了。而珠海有条规定,凡调动须夫妻俩同时调,以免造成两地分居。离了,有利于你调动。”
“喂,您好!是某某书记(或某某市长、部长)吗?您日理万机,找到您真是不容易啊!您不认识我,但我知道您……我们是从深圳和北京过来的电视制作人,对,拍电视的……贵市的改革开放很有成绩,当然,和您的英明领导分不开……是吗?所以我们想拍一部电视政论片,站在全国的改革开放的大趋势这样一个高度来反映我们南珠市的改革开放进程,拿到中央电视台的黄金时段去播放,争取轰动它一下……是吗?对对,成绩是需要总结的,不然谁知道?南珠的经验并不只属于南珠自已,它是既有典型性又带普遍性的。对呀,好多上了电视的都不如你们嘛……片名初步定为《北部湾大潮》,十集,要拍就拍大气一点……是吗?希望能得到您的大力支持噢,到时还要请您上镜头哟!对对,要在全国震响……是吗?您挺谦虚的,都像您这样,片子只怕没法拍哟,该表彰的还得表彰,对对……至于经费,市里能支持当然更好。我们不是冲钱来的,南珠要不在全国人民面前树立起自已的形象,那不仅仅是你们的损失啊!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市里要支持这个事,先运作起来……对对,我们住在迎宾馆,我在306……是吗?我一定向您请教……拜拜!”
“谢谢你为我着想。第二点考虑呢?”尤奇问。
接下来,刘媚给尤奇上了一堂生动的电话交际课。她抱着桌上那部电话机,先打通王秘书,问到了南珠市大部分党政部门头面人物的电话号码,然后根据自已的选择一个一个地打过去:
“你出去也有半年了,你对这种漂泊生活的忍耐力,可能也到极限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若打马回朝,我们再住到一个屋顶下,那就尴尬了,不合适了。所以说,形势逼人,不办这个手续也不行了。”谭琴。
尤奇这才知道了那位想入非非的副市长的名字。
“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尤奇颇为反感地脱口道,“你就断定我一定会吃回头草?”
“那不行,不能这么不了了之。”刘媚说,“伍宝林这么耍弄了我一盘,别想这么轻易溜掉。这个电视片,我是拍定了!”
“你没忘记我和你同床共枕了六年吧?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谭琴语气咄咄逼人,锋芒毕露,也许与她职务的升迁不无关系,“就连你自己都不如我了解你!你不是个想钱的人,更不是个赚钱的人,呆在那儿干什么?搞文学吗?那儿根本没有文学气氛,许多名气比你大的文人到那里就改行了。既没有对口的专业,又没有你喜欢的工作,还没有朋友,那儿的官场与内地也没有什么两样,生活习性审美趣味甚至连语言都是你不适应的,在那儿苟延残喘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回到莲城,至少你还有心情搞点业余创作,浪得一点虚名,也还有人恭维你,算个人物。在那儿,你算什么?什么也不是,纯粹是浪费生命!”
尤奇怕她为难,就说:“没什么,拍不成就不拍,我回深圳找工作去。只当来旅游一次,也是一番经历嘛。”
尤奇心头一震,脑子里一闪过在莲城当小公务员的情景,嘴里猝然叫道:“不!回到那个局里,无异于自戕!”
刘媚喃喃自语,好像还不太相信。但尤奇从她那清明安定的目光看出,她是早知此事的底蕴的。她聪明得很,不是那种漂亮的蠢女人。
“好马也吃回头草,不想回那个局,我可以找找领导,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岗位,你毕竟还算个人才。”谭琴说。
“难道真是这样?”
“不,我决不回去!”尤奇话语铿锵。
尤奇说:“刘媚你对自已的魅力估计不足啊!人家本来是打好了如意算盘的,以写电视片为由把你约来,请你住海边别墅,然后是单独拜访,畅谈甚欢……等等等等,浪漫得很。结果,你倒好,把一个男同学邀来了!这算怎么回事?不是大煞风景么?他还有兴趣会见你?”
“面子上过不去,怕别人议论?你不是个讲究独立人格的人么,你又不是为别人活着!”谭琴话里隐含着讥讽。
“是吗?”刘媚的鼻音轻了一些,嘴角黑痣边滑出了一缕笑意,“难道,我还有这么大的魅力?”
“我不会回去的,你少操闲心。你已经不是我老婆了,我的生活不需要你来支配。”尤奇心烦意乱。
尤奇说:“你要不是个单身女子,人又长得这么漂亮,而且还会写诗,他会这么热情?要换了我坐在他身边,他瞧都不会瞧我一眼。”
“我没想支配,只不过在力所能及的方面给你做点安排,也有利于塑造我离异后的形象。你我都不是不成夫妻就成仇敌的人。在这场婚变中你是过错方,但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使离了,也还愿意是朋友。”
刘媚又说:“是吗?”眼神却一点也不感惊奇。
“没想到你变得这样高尚了,”尤奇闷声闷气地道,“不过,我确实还没想逃回去。”
尤奇说:“他不是在酒席上频频给你夹菜,几乎只和你说话么?那是他只对你感兴趣。他说他也写过什么科普小品,那是跟你套近乎。”
“我懂你的自尊,即使想回来,也不会向我说的。”谭琴说。
刘媚说:“是吗?”
“既如此,费这么多口舌做什么?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省点电话费吧。”尤奇说。
古人云,旁观者清。尤奇稍作揣摸,就看出了眉目,微微一笑道:“刘媚,这个伍副市长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好吧。”
尤奇让刘媚把前因后果又细说了一遍。
谭琴挂了电话。尤奇似乎看见在千里之外,在他过去的家里,谭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蹙起了好看的眉毛。
“那,这是怎么回事?”
电视上的节目再精彩尤奇也视若无睹,他的心乱了。
“说说?”刘媚眉毛一挑,“他还寄了好多资料给我,电话催了又催,比我还热心呢!”
50
尤奇说:“也许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你真来了!”
韩富化纤公司是富丽集团与韩国元山集团共同出资创办的一家合资企业。总经理一职原由富丽集团派任,但因经营无方,效益一直不好。后双方商定,由韩方人员出任总经理,引进国外先进管理机制与经营理念。此举果然有效,一年之后,企业经营状况大为改观,由年年亏损而转为盈利百万。严总一个电话,点名要尤奇进行采访报道,文章不仅要在《富丽大观》刊头条,而且要拿到《珠海特区报》上去发表。
刘媚说:“做不了主就别乱做主嘛!”
这位韩国总经理是个女士,叫朴淑英,三十多岁,据说还是个老姑娘。她在中国留过学,一口中国话不仅顺溜,而且还带点京味。
尤奇想想说:“也许有他的难处,这么大的事,他一个副市长做不了主。”
尤奇对这个人很感兴趣,这日一上班,就让杨卫卫带他去采访。化纤公司在西区,有三十多公里远,集团派了辆车送他们。一路上杨卫卫喋喋不休,说这个韩国女子一眼看上去倒像个日本人,白白胖胖,矮矮墩墩,眉毛画得很细。她养着一头纯种的英国犬,最大的业余喜好,就是外出遛狗,由于那狗高大威猛,看上去不是她在牵狗,而是狗在拉她。平时她很和蔼,尤其对男性,总是笑吟吟的;可是一进公司就判若两人,对员工特别凶,尤其对女性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几乎天天都有人挨她的训。听杨卫卫这么一说,尤奇好奇心更甚,更想见识见识这位朴淑英了。
“不是东西,他关机了!他躲着我们!”刘媚将手中的圆珠笔甩到桌子上。
然而,这注定了是一次难以为继的采访。
“怎么了?”尤奇小心地问。
一进办公楼,就听到总经理办公室传来气势汹汹的吼叫,令尤奇心里立即跳出河东狮吼这个词。办公室门半掩着,几个员工在门外窥探,脸上交织着胆怯与好奇的神色。
半天不见刘媚说话,后来她将话筒重重地搁上了。
尤奇和杨卫卫在门口停住,问怎么回事。一个员工压低嗓门说,朴总上洗手间前把一枚钻戒脱在老板桌上,回来就不见了,总经理办公室只有勤务工和秘书曾云霞进去过,朴总正在审问她们。
尤奇坐在床上,默默地凝视着她,心里忽然想,一个单身女子,也真不容易呵。
尤奇很纳闷,她怎么会把钻戒这样的贵重物品乱扔呢?
王秘书一走,刘媚就忿忿地掏出通讯本,拨打伍副市长的手机。她将话筒紧贴耳朵,两眼盯着墙壁一眨不眨,脸部板起。
此时此刻,他们不好贸然进去,只好伫立在门外静观事态的发展。
王秘书一边勉强地微笑着点头一边退出门外。
尤奇挪挪身子,从不宽的门缝里望进去,目光一下碰到了冲门站着的朴淑英。果然矮墩,果然白胖,也果然凶悍。眉吊得老高,五官因为愤怒而挤作了一堆,有点分不出彼此,左手叉在腰里,右手倒拿着一把鸡毛掸子。两个被审者一高一矮,背门而立。矮的那个穿着灰色工装,身子瑟瑟发抖,显然是勤务工;高个子的秘书曾云霞穿一身职业女性的天蓝色套装,背影凝然不动,很倔强,很有威武不能屈的味道。
“这个,我不太清楚,”王秘书有些困窘了,搓搓手说,“伍市长没说。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一路辛苦,刘小姐你们早点休息吧!”
“啪!”朴淑英用鸡毛掸子猛抽了一下老板桌,吼道,“说,你们谁拿了?!”
“是吗?”刘媚的鼻音开始重起来,想想又说,“他不是说好来见我的吗?”
“我、我没拿。”勤务工带了哭腔,怯怯地说。
王秘书笑得牙齿一白:“哦,伍市长夜里还有个会,特地嘱咐我好好安排刘小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曾云霞也说:“我没拿!”
刘媚正询问王秘书:“伍市长呢?”
“不是你们拿了是谁拿了?难道钻戒自己会长腿吗?”朴淑英拿鸡毛掸子的把戳戳勤务工的胸口,“我知道,你家里很穷,中国有句话,叫饥寒起盗心!”
王秘书到总服务台作了登记,开了两间房,然后送他们去房间。刘媚住306,尤奇住隔壁,308。放下行李,尤奇也无心收拾,觉得此行有点不对劲,仿佛人还悬在空中没下来,就去了刘媚房间。
“我真的没拿呀!”勤务工声音都打颤了。
夜色已经降临,带着海腥味的风扑进车里来,一棵棵的树影从窗外一掠而过。刘媚对这样的接待显然不满,一路上一言不发。小车减速进城,转过几条小街,驶进一个灯火通明的处所。尤奇往大门上方一看,红色霓虹灯眨动着“迎宾馆”三个大字。
“还有你,”朴淑英转而指着曾云霞,“你长得漂亮,可是没有漂亮的首饰佩戴,你几次赞叹我的钻戒好看,你早就想把它攫为已有了!是不是?”
刘媚鼻子里哼了一声,伸出手象征性地握了握,把尤奇介绍给他。王秘书殷勤地接过刘媚手中的袋子,带他们出了候机楼,上了一辆小轿车。无论是王秘书的广式普通话还是他那紫外线光顾过多的面庞,都让尤奇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地方特色。
“不是!”曾云霞顶嘴道,“我从不要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没那种习惯!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过了大约四十分钟,一个夹着皮包的小个子男人晃着一张酱色的脸过来了,远远地伸出一只手:“刘小姐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什么?你说我是小人?”朴淑英愀然作色,脸涨得通红,朝曾云霞肩上抽了一鸡毛掸子,“你竟敢骂你的老板?!跪下!你们都给我跪下!”
刘媚眉头蹙起,显然不想多说,挥挥手道:“等着吧,他叫王秘书马上来接我们。”
勤务工立即老老实实地跪下了。
尤奇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曾云霞却昂首挺立,纹丝不动。
“喂,伍市长吗?您好,我到了。嗯,在机场呐……不,还有我一位男同学。我想尽快把本子弄出来……什么?市委常委还没研究?那你还催得那么急?我还以为……登机前给你打电话你都没有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你把我们扔在这儿不管了?……好,我等着,见面再说。”
尤奇的心里,立即对这个女秘书有了几分敬佩,而那朴淑英的作派,是太令人憎恶了。
“怎么回事?”刘媚嘀咕着,脸上出现了生气的表情。她掏出一张磁卡,插进身边的磁卡电话里。
“好呀,你敢违抗你的上司!你跪不跪?不跪我炒你的鱿鱼!”朴淑英将鸡毛掸子一扔,双手叉腰,瞪眼吼叫。
尤奇紧随刘媚出了出站口。刘媚四处张望,寻找接站的人。许多人举着各种各样的小纸牌,上面写着客人的名字。尤奇一块一块地搜索过去,也没看到哪块牌子上有刘媚的大名。乘客们陆陆续续走光了,只剩下了他们俩。
曾云霞稍稍侧脸朝门外看了一眼,仍站立不动。
从深圳到北部湾畔的南珠市,飞行距离很短,不到一小时就到了。降落前遇到了一片积雨云,飞机剧烈地颠簸了一阵,尤奇自然又是一阵惊慌,连刘媚也白了脸。但终归是有惊无险,黄昏时分,飞机平安地落了地。随着飞机轮胎与地面的一阵摩擦,尤奇把一口长气吁了出来。
尤奇瞥见了一张秀美的脸,脸上那对大眼睛里噙满了屈辱的泪。
飞机穿破了云层,进入平稳飞行状态。尤奇平静下来,往舷窗外望去,只见厚厚的棉絮般的云彩一望无际地铺展在机翼下,上面是湛蓝深邃的天空,无比的高远,景象煞是壮观。但是,尤奇心里发虚,那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布满了他的全身。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悬空感一直都跟随着他,挥之不去。
“我看你跪不跪!”
这是一架只有六七十个座位的小飞机,尤奇没注意它的机型,也没在意航班号。他捏着登机牌一步不离地跟在刘媚身后,尽量不让自已显出生疏与好奇的神色。他有点紧张,空中小姐的美丽笑容也没让这种紧张得到缓解,系安全带时,他竟想到了命悬一线这个词。飞机升空了,他感到身体被拔了起来,头一阵晕眩,心怦怦直跳,宛如要从胸膛里蹦将出来。他强自镇定,侧脸瞟瞟刘媚,只见她一副神态自如的样子,就暗暗说了自已一句:你真是个乡巴佬,还不如一个女流之辈呢。
朴淑英气急败坏,一手捏住了曾云霞的腮帮住下拉。那张秀美的脸立即变形了。
尤奇是头一次坐飞机。
尤奇再也看不下去,只觉血往头顶一冲,脱口叫道:“你住手!”他扒开面前一个人的肩,就要往里走。
29
“老尤,你要干什么?”杨卫卫赶紧抓住尤奇一只手,但尤奇一下就挣脱了。
快入睡时,他又模模糊糊地想:这就是寄人篱下吧?
他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指着朴淑英气忿地说:“你这样做不对!”
夜里,尤奇躺在书房的钢丝床上,四肢瘫软,非常疲倦,但很久没有睡着。昨日还在莲城,今天就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了,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呵。
朴淑英惊愕地瞪着尤奇:“你是谁?”
“好,我尽力而为。”尤奇慎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是谁无关紧要!你这样做是错误的!丢失了东西可交给保卫部门或者警方来处理,你没有权力侵犯员工的人身自由,也没权力损害她们的人格尊严!”说着,尤奇感到自己充满了一种愤怒的激情,语调愈发高昂铿锵,转身对两位受侮者道,“你们不要怕,不要屈服!你们有权力去法院控告她!”
“写本子的事,还是要你多费心呢,你晓得,我是写诗的,这方面不如你在行,”刘媚显出少见的谦虚,说,“报酬嘛,不会亏待你的。这个片子做好了,有了名气,你还怕找不到好工作?”
朴淑英两眼急剧地眨动,脸上颜色不均匀了,色厉内荏地叫道:“我公司的内部事务,你管不着!你给我滚出去!保安,保安!把这个人给我赶走!”
尤奇这才知道,深圳并不是他此行的终点。
尤奇不理她,伸手将那个跪着的勤务工拉了起来。
原来,一个月前,欧总带一帮人去南珠考察房地产市场,刘媚也跟去了。南珠位于北部湾,是个半岛,有红树林,还有银色沙滩,风景十分迷人。刘媚原本是去观光的,不想在酒桌上与该市的伍副市长混熟了。伍副市长热情地邀请她去南珠写作,住海边别墅,食宿费用全由他负责。刘媚就提出,南珠的改革开放形势不错,值得拍一部十集电视片来反映反映。伍副市长觉得这主意不错,就说好呀,这电视片就由你来做,我给你准备资料!两人一拍即合,把这件事定了下来。
这时两个保安冲了过来,一人抓住尤奇一条胳膊往外拖。尤奇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刚出门外,那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杨卫卫叫了一声:“松开他,我们是集团派来的!”那两个保安这才将尤奇放开。
刘媚这才把来龙去脉跟尤奇叙述了一遍。
杨卫卫急得团团转:“哎呀老尤,你惹大麻烦了!采访还没进行,你就把外资老板得罪了!”
“写电视本子呀!噢,这事没来得及跟你细说。”
“这样的老板,我还采访她?要写我写她的批评报道!”尤奇气愤未消,盯着那扇门。
尤奇十分诧异:“到南珠干什么?”
“这韩国女人也他妈太猖狂了。”杨卫卫低声骂了一句,将尤奇往外拉,“走吧走吧,今天是采访不成了,以后再说吧。”
吃过饭,刘媚说:“在书房给你开了铺,你洗洗,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去南珠。那个伍副市长三天两头打电话催我去,要不是等你,我早走了。”
“她不会还欺侮她们吧?”尤奇还有些担心。
吃饭的过程中,刘媚接了好几个电话。她根据不同的通话对象变换着声调,表情丰富多彩。尤奇好奇地聆听着,觉得有意思,像在听广播剧。看来,单身的刘媚过得非常充实。
“你这一闹,她不敢了的,肯定会收敛些了。”杨卫卫说。
轿车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上轻轻滑行。欧总话不多,边开车边随意地问了问尤奇对特区的印象,送他们到刘媚的住处后,就告辞走了。刘媚家的小保姆已经将饭菜做好摆在桌上。自已单身,也要请个小保姆,尤奇想,这就是典型的单身贵族的风格吧。
“真想给她曝一下光!”尤奇忿忿地。
尤奇随刘媚来到一辆黑色奔驰车前。从驾驶座上钻出一个西服笔挺的男人,矜持地笑笑,握了握尤奇的手。刘媚介绍说是欧总,她的朋友,特意亲自开车来接尤奇的。尤奇明白是沾了刘媚的光,当然要给她一些面子,就有意做出了一些受宠若惊的样子,冲欧总连说了几声谢谢。
上了车往回走,杨卫卫满面忧愁:“唉这事我怎么跟严总交待呀?”
尤奇立时就有了同病相怜之感,觉得自已过去对刘媚的看法有失公允。漂亮女人,谁没一点点虚荣心?爱慕文学总比爱慕金钱与权力要好一些吧?
“你照实说就是。”
刘媚说:“都说这里是文化沙漠,我不这么看。越是沙漠才越向往绿洲呢。我呀,也就这么一点寄托了。”
尤奇口气轻松,心里也毫无顾忌,胸臆之间洋溢着一股正义感和高尚感。这是很久很久以来,他对自我最肯定的一天。
“是吗?那祝贺你呀!”尤奇看看她,笑道,“刘媚,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真没想到,在这种经济动物聚集之地,你还有心情写诗!”
51
“没什么,我也刚到,”刘媚引着他往停车处走,“呃,路上还顺利吧?告诉你,《诗刊》可能要发我一首诗呢!”
尤奇被叫到了富丽集团总经理办公室。
尤奇先闻到强烈的香水味,转过身,才见其人。刘媚的声音显出从未有过的亲切。尤奇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恍若在半空里抓住了一根绳子。他轻轻摇了摇手,很客气地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吧?”
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严总。至于召见他的原因,尤奇心里很清楚,也很坦然。
“尤奇,我在这!”
尤奇稍觉意外的是,严总没作老总状,也不见批评他的意思,一见面就微笑道:“你就是尤奇?你的英雄壮举,我们都听说了呐!”
被列车摇晃了近二十个小时,到达深圳已是傍晚时分。走出车厢,一股热风扑面而来,让尤奇以为又回到了夏天。步出车站,尤奇四下张望,有点不知所措。森林般的高楼大厦对他有一种无形的压迫,而闪烁的霓虹灯则显得诡谲莫测。正彷徨着,刘媚穿一身紫色连衣裙飘逸而来:
尤奇矜持地笑笑,不言语。
列车驶出莲城时,一场秋雨潇潇而下,许多熟悉的景物徐徐地退出了尤奇的视野,在尤奇的心里,莫名地就有一种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其实,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中国可以说不》这本书,想必你也看过。虽然其中有些观点有些狭隘,基本上我还是赞同的。看着自己的同胞受委屈,心里当然不是滋味。谁没有点爱国之心和民族感情?”
他随即准备了两份推销自已的个人资料,装订得很漂亮,包括他的简历、作品剪报、身份证毕业证复印件等等。然后,他提上那只黄色的旅行袋,孤身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尤奇打断他的话:“严总,这事与爱国和民族无关,只关乎人格尊严。”
尤奇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严总点头表示赞同:“对对,你能这样认为,那事情就更好处理一些了。其实呢只是一个误会,那枚钻戒也找到了,朴总锁在抽屉里,她自己忘记了。外国人有外国人的作派,文化背景不一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的正义举动,闹得我们很被动呢!她是元山集团董事长的长女,她要是不依不饶,撤走投资,影响的可是集团的利益!”
“是吗?你也要下海了?好呀!工作总是找得到的,我帮你留心就是。我手头正好有个写电视脚本的任务,你愿不愿意做?愿意就先过来,我们合作一把。边写电视本子边找工作,不是两全其美吗?!”
尤奇说:“那也不能把利益建立在损害员工人格的基础上吧?”
谁知刘媚却非常爽快。
“那当然。不过特区有特区的特殊性,吸引外商是我们的一个长期的战略决策。还是小平说得好,发展才是硬道理呀!”严总侃侃而谈,不知不觉露了些老板派头出来,“好在,我已跟朴淑英女士做了些思想工作,矛盾缓和多了。毕竟,她的尊严也有一定损害嘛。这样,晚上我在望海楼设宴,邀请你和朴女士参加,大家互相沟通沟通,交流交流,互相表示个歉意,事情也就过去了。你看怎样?”
尤奇作梦都没想到,自已会去深圳找刘媚,还想请她帮忙找工作。刘媚的电话号码是谭琴给他的,他怀疑在特区的文化馆当文学专干的刘媚是否帮得上这个忙,又是否肯帮这个忙。毕竟,他和刘媚并无深交。尤奇犹豫了很久,才把电话打过去。
尤奇脸上热了一下,沉吟不语。
毕业之后,尤奇和刘媚只见过一面,是两年前的春节期间,在一次同学的聚会上。她还是那么美,只是瘦了些,脸庞的希腊式特征更为突出了。见面的第三句话就谈起了她的诗,说某个意大利的文学机构可能要邀她去访问了。尤奇照例是不予置信的,但他还是很礼貌地表示了祝贺,愿她早日成行。
“她已经向我表示了一点歉意,我们也就不要纠缠不放了。你呢,千万不要向外界说什么,大局为重。那篇报道,还是要写。你这样的笔杆子,我们这儿还是很需要的,只要好好干,有更重的担子要你挑。我看这样吧,你的试用期就要到了,我们人事部抓紧给你办转正和调动的手续。如今调特区不易,谭晶为你的事也费了不少力,你要珍惜哟!”严总在尤奇肩上拍了拍。
刘媚和莫大明莫名其妙地好过一阵子,莫大明留校的名额被人顶替之后,刘媚莫名其妙地去了深圳,和深圳大学一个副教授结了婚,不久又离了婚,也是莫名其妙的。
尤奇仿佛被拍醒了,站起身说:“朴淑英不必向我道歉,她对不起的是那两位女员工。我呢更没有什么歉意要向她表示的。宴会我就不出席了。谢谢严总的关照,转正和调动的事,也不必费心了。我准备回内地去,这里并不适合我。”
一个女子太美了,就令人难以亲近。在紫藤文学社,尤奇和她虽是正副社长,却总是就事论事,再无多话说的。当然,尤奇对她的某些作派看不上眼也是一个原因。比如,在尤奇看来,她写诗并不是真正爱诗,而只是可以向别人炫示她是个写诗的人而已。其实她并无多少文学才华,那些分行排列的句子也没有多少诗意,问题是她总能发表。许多报刊杂志的编辑都被她的美照亮过眼睛,所以她的诗也就看上去很美。最让尤奇受不了的是,一见面刘媚总要首先宣讲她的诗要在哪个大刊物发表了,哪个知名诗人又赞美她的诗了,让人烦不胜烦。她津津乐道的那些事往往是子虚乌有。尤奇一般硬着头皮听上几句,就抽身走人。
尤奇自己都没有料到,会如此平静地做出这个重大决策。
刘媚的美是无法否认的,高挑的身材,希腊式的轮廓分明的脸,挺拔笔直的鼻子,黑幽幽的大眼睛,嘴角还有一颗别具风韵的黑痣。因为深知自已的美,刘媚是不太理人的,与人说话多用反问句:“是吗?”并且有较重的鼻音。所以刘媚看上去就有几分冷艳,就容易产生距离感。就像距离可以产生美一样,美也可以反过来产生距离的。能和刘媚近距离交往的人寥寥无几,就连老师和她说话都一个个显得小心翼翼。
从集团公司出来,尤奇发现天特别蓝,景物特别清晰,心情也轻松下来;他迈出的每一步,都走在结实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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