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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躁动

她忽然说:“你不是嫌我下贱吗?”

谭琴瞥他一眼,眸光闪闪,似有所动,侧转身子,缓缓地伸展开四肢。尤奇便帮她解开裙扣,稍稍搬动一下她的身体,将裙子小心翼翼地褪下来。

尤奇的手就僵住了。

尤奇心头热潮涌起,捧住她的脸,轻声说:“谭琴,我真不希望你烦恼,你看你都把自己弄苍老了!后退一步天地宽,即使失去一切,我们也还有个家呀!以后你生个漂亮的小宝宝,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尤奇缄默了很久,才长叹一声说:“你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打击我!”

谭琴无言地蜷缩着,微弱灯光里那张晦暗的面孔似有无限的忧怨。

谭琴的目光鞭子一般狠狠地甩过来:“我是向你学的,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谭琴很结实,也很有重量。尤奇挺着腰,踉跄着走进卧室,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摁亮床头灯。

尤奇说:“我向你道歉行吗?我收回我说的话,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

尤奇在她脖子上吻了吻,见她没有拒绝的表示,便把她抱了起来。

谭琴哼一声,偏过头去。

谭琴沉默无语,把毛衣放下了。

尤奇言辞恳切地:“谭琴,难道你就不需要爱吗?难道我在你眼里真的一钱不值,激不起你一丝半点的激情来了吗?”

尤奇动了恻隐之心,坐拢去,搂住她的肩:“琴,你看淡一些,不就是一个破副科级吗,有什么了不起?不提干就不过日子了?你没见楼上肖阿姨,从妇联退休时,科长都不是的,照样乐乐呵呵,门球打得棒极了。而即使你是市委书记,退休了还不是和她一样要上市场买菜?流行歌唱得好,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呵。有权有势,也不一定生活就幸福。”

谭琴凝然不动,一声不吭。

谭琴不吱声,瘪了瘪嘴,竟流露出一些哭丧的模样来。她摇摇晃晃地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来织。那毛衣从去年冬天就开始织了的,离完工却还相当遥远。她的手在颤抖,针老是戳不准。

“还记得紫藤园里那些时光吗?那时你多么纯真,多么质朴,你的身影多么动人……是你让我尝到了爱情的真滋味,认识了幸福是什么模样……我们就不能回到从前吗?”

尤奇沉沉地点点头:“是呵,你坏了他的美事,损了他的面子,看见了他官架子后面的丑陋,心里怎么都不会舒服的……老婆,这事麻烦了,只要他不调走,只怕你永无出头之日呐!”

尤奇捧起她的脸转过来,只见她眼里有薄薄的泪光,便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去,嘬起嘴唇啜吻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鼻子和她的面颊。这些地方,他都有一些生疏感了。她开始还左右摇摆着头,躲避着他的热情,慢慢的也就听之任之了。后来,在尤奇顽强的攻击下,她那对他关闭了很久的双唇终于开启。他们久违了的舌头互相轻轻碰触致以无言的问候,然后就搅和在一起。尤奇感到自己是一头带伤的野兽,嘴里发出含混莫名的呜咽,他从自己垂死挣扎般的状态中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他搂紧她,两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她的身体开始颤粟了,她的腰肢也难以抑制地扭动起来。这是很久以来他没有取得过的胜利,他的内心为这胜利呼号呐喊。他的男性的自尊和骄傲得到了证明,他抬起身来,变作一个骠悍的骑士,扬鞭催马,向着一个辉煌的目的地狂奔。他气喘吁吁,冲锋不止,而她也不停地呻吟着,汗淋淋的脸左右摆动,仿佛欲死不能。

“感激?事后,一见我他的脸就板得像铁一样,你叫他,他也只用鼻子应付你了。”

终于,他们都从欲望的巅峰滑到了谷底。尤奇仰躺着,只觉全身骨节松懈,便疲惫地摊开四肢。汗珠从胸口滚下来,篾席上湿漉漉的。燠热的空气里流动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妙,太妙了,真机智,太机智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应对方法了,”尤奇击掌叫绝,眼睛亮得好似他写小说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细节,“如此巧妙地替局长解了围,他该感激涕零呵!”

谭琴光着身子起床去,少顷,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她不怕麻烦,每次都要冲洗自己。她有一个专门冲洗的东西,一个橡皮球,两端有皮管,能够插入很深的地方。她一这样他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仿佛被冲洗掉的是他的感情。她说这是避孕的补救措施,但他知道主要是讲卫生,也就是说嫌他身体里的东西脏。他的激情他的爱欲乃至他的尊严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一冲了事。今天这种感觉分外强烈,随着妻子捏动那个皮球,他感到那药水直接冲到他脸上,他被自己的妻子羞辱了。

“后来我急中生智,连忙跑过去叫道,呀,黄美丽是中暑晕倒了吧?打字室空气太不好了!我还掏出身上的清凉油,搽了一些在她脑门上。”

谭琴回到卧室,带来了一身的人工香味。尤奇眼神茫然地望着她。她拿了条湿毛巾,擦干净她睡的那块地盘,然后坐在床沿上,觑着他说:“尤奇,你口口声声别人下贱,我希望你不要做下贱事。”

“原来是这样!”尤奇急切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没有比在这种时候以这种口气说这种话更滑稽的了。尤奇说:“难道你认为丈夫与妻子做爱是一件下贱的事吗?”

谭琴欲言又止,咬咬牙,还是忍不住把事情说了。原来这一向有提拔的动向,局里人工作都很积极,不仅串门的人没了,而且都要工作到下班时间过了才回家。谭琴当然更是要好好表现,于是有一天中午12点半了,还想去打印室亲自打印一份文件。因她手头的材料多,为备急时之需,她是配了打印室的钥匙的。谁知,她一捅开门,就看见雷局长坐在椅子上,把打字员黄美丽抱在怀里。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竟僵在门口了。

谭琴说:“你不要偷换概念,我并不是无的放矢。”

尤奇讶然:“真是这样呵?”

“你什么意思?”

谭琴顿一顿说:“这是天意。”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耐不住寂寞搞什么第三者婚外恋。”

尤奇说:“没吃过肉还见过猪走路呵,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是不行的。别人早抱在你前头去了。要不,就是你哪句话没说好、哪件事没做好,一不小心踩了他的尾巴。”

尤奇一激愣,想了想说:“你为何要让我感到寂寞呢?我不能保证今后感情上不出一点差错,这不现实。但只要你以后对我好,我想我是能够约束自己,不发生这类事情的。”

谭琴说:“你怎知道是力度不够?”

谭琴逼视着他:“这就是说,我现在对你并不好,而且已经发生了这类事情喽?”

尤奇又想想说:“恐怕是你攻关力度不够。”

尤奇心中一跳:“你不要曲解我的话!”

谭琴闷声回应一句:“我知道。”

谭琴鼻子哼哼:“曲解?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搞文学的总要闹点风流韵事的,把肉麻当有趣!”

尤奇想想说:“奇怪了,雷局长既然提议了,怎么会通不过呢?谁不晓得民主集中是大家来民主,主要负责人集中,一把手说了算?只怕根本就没有提你吧?”

尤奇反驳:“那你们搞政治的呢?把有趣当肉麻!”

谭琴不理睬他,日光灯下,她的神情凄凉。

谭琴喝道:“你不要胡搅蛮缠,早有人告诉我你和一个小女孩拉拉扯扯不清不白。”

其实,尤奇并不反对她当官,妻贵夫也荣,他只是反感她求官的方式,鄙视她把官位看得高于一切的生活态度。空气凝滞而闷热,而他感到妻子的语调透着一股寒意。尤奇叹一口气,说:“谭琴,你怎么这样说话?家里的气氛已经够压抑的了,何必再弄得那么紧张?”

尤奇极快地说:“那是一个文学青年。”

尤奇哑然。

谭琴说:“你们有共同语言是不是?需要到河边去手把手地切磋技艺交流思想是不是?”

谭琴的脸幽幽的白着:“雷局长说他的提议没通过,我提干的事搁下来了。这回遂了你的心意吧?”

尤奇结巴了:“既然你,你……你这样反感我,你刚才为什么还和我做爱?”

尤奇说:“什么意思?”

谭琴眼一瞪:“那不是你往我身上爬的吗?!”

谭琴却不领情:“我晓得你高兴了的。”

尤奇瞠目结舌,差点背过气去。

尤奇心里豁然,脸上就对妻子舒展开一丝笑来。

谭琴不再理他,背对他躺下了,不一会就打起了鼾。

晚饭后,尤奇看着谭琴颀长的身影飘出门去,就坐在沙发上琢磨这件事。待天黑了,谭琴回来的时候,他觉得琢磨透了:原来谭琴的脸就是机关的脸,谭琴的态度就是机关的态度,这张脸漠视他,蔑视他,把他当作一个异己分子,他怎能不抱敌对情绪呢?何况这种敌对情绪出自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

尤奇熄了灯,呆坐在黑暗里,无比懊丧。羞耻感从惨痛的心境中渗出,渐渐地布满他的全身。似乎,他被自己强奸了。

他对妻子确实比对别人苛刻,他不知道为什么。

15

机关就是机关,以级别论英雄,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本来,混迹机关多年,他是能够理解谭琴,对她的所作所为抱宽容态度的。毋论她谭琴,别的人不也是这样的吗?存在决定意识,马列经典理论早就说明了这个道理。但一面对她那日益冷漠板结的脸,他就油然生厌,无法宽容起来。

如此恶劣的情绪,哪有心思给他人做嫁衣裳?即使这个他人是顶头上司,也一样。

尤奇当然用不着撒尿,别人的脸就是他的镜子。那些脸每天都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那些脸跟谭琴的脸一样能清晰地照出他的样子,只是不像谭琴的脸那样毫不掩饰。每当人们恭维他是作家时,他都能读出那笑脸后面的潜台词:这小子是个书呆子,就会扒拉几个字。

其实,无论情绪好怀,都缝不出一件好嫁衣,这是注定了的。局长的绿皮本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新想法新观念,都是从报刊上东一段西几句抄来的,拉拉杂杂的一堆字而已。当然,如果尤奇忠心耿耿地绞尽脑汁,也许能弄出些新点子,缀成一篇像模像样的文章,可是尤奇不会把知识产权拱手出让。只是局长到底是局长,交给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的,不管有无心思,嫁衣都得做。

14

至于是件什么样的嫁衣,就管不了许多了。

尤奇一时被妻子的激烈态度震慑住了。

李模阳到底还是知道了尤奇的使命,居然一脸羡慕不已的蠢相。他不晓得,这种遵命文学是最败坏心情的,那种感觉可能几近于被奸。尤奇一边揪扯头上的烦恼丝,一边在稿纸上乱画,东拼西凑,花了几天时间,总算敷衍成篇。誊正之后,乍一看去,段落清楚,标点齐全,还像篇文章;只要一读,通篇废话,味同嚼蜡。五千汉字,了无新意。不过尤奇已经尽力,麻袋绣花,底子太差,也只能如此了。好在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文不在好,交差则行。如能挑个局长公务繁忙,焦头烂额无心他顾之机面呈上去,则最好不过,有利于混水摸鱼,蒙混过关。

谭琴蓦地瞪大了眼,嘴唇一阵颤抖,尖起指头向他一戳:“你,你以为你有多高贵是吗?你连机关看大门的都不如你晓得吗?看大门的还有权,要你下车你就得下车!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你以后日子怎么过?还跟我谈什么高贵下贱,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样子!”

尤奇同志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尤奇想了想说:“正因为你是我老婆,我才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咧,若不是我老婆,关我屁事!谭琴,说真心话,我真不愿意你这样……你为什么要让我觉得你下贱呢?”

这日他正等待时机,时机找上门来了。局长室门口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尤奇伸头一看,陈志远局长和廖文斌副局长像两只斗狠的公鸡,面红耳赤地指着对方吼叫不已。

谭琴白了脸:“尤奇,你为何对自已老婆这么刻薄?难道我愿意这样吗?”

“你就是一言堂堂主!什么事都是你说了算!”廖文斌副局长脖子一梗一梗地。

尤奇点头:“嗯,你操练出来了,领导的风采就是不动声色。看来我也只有靠声泪俱下去感动上帝了。”

“我就是要实行党的一元化领导!难道不应我说了算,而是你说了算?”陈志远局长是义正辞严。

谭琴说:“这是我应该得的,有什么值得兴高采烈?”

“你专横,你霸道!我分管人事,进个人你都不跟我通一下气,你以权谋私!”

尤奇倒吃了一惊:“他被你的泪弹击倒了?怎不见你兴高采烈?”

“我要进人就是以权谋私?那你夜里打个电话都要到办公室来用公家的,上班开水用不完都要提回去,算不算以权谋私?理个发都要开发票拿来报,算不算以权谋私?!”

谭琴说:“他说明天就在局党组会上提出来,然后整理有关材料往组织部门报。”

两人越吵声音越高,过道发出巨大的共鸣声。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动,纷纷从门里伸出头来了。大家脸上都呈现出兴奋的神色,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劝架,都在隔岸观火,似乎都巴不得他们吵,甚至巴不得他们打起来。

尤奇瞟瞟她的脸,见她面容平静,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几分诧异。不想理她,可又忍不住说:“打动局长没有?”

陈局长颈子上暴起的青筋令尤奇莫名地有些难受。如果一定要拉帮结派分成两个阵营的话,他是宁愿站在陈志远这一边的。因为廖文斌的人格实在太卑劣了。廖与陈的矛盾由来已久。过去陈局长只是陈局长,党组书记一职空缺,廖文斌引颈翘望,一直以为非他莫属,为此在市领导那里做了不少工作,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陈局长兼任党组书记后,廖认为陈夺他所爱,他也就死心塌地和陈对着干了。本来你争权夺利不关别人屁事,可廖文斌有个令人憎恶的习惯:不论是私下里还是公开场合,也不论你是官员还是科员,更不论是开玩笑还是当真,只要听你说了他认为可以利用的话,都要仔细记到小本本上,时间地点人物,清清白白无一遗漏。一旦到了关键时刻,他就毫不留情地拿出来当头一击,让你有口难辩,打烂牙齿也只好往肚里吞。如此一来,廖文斌几乎成了孤家寡人,表面上大家还和他有说有笑──他还是副局长,不说不笑也不行──实际上都防着他。

他把洗衣机搬到走廊上,接上水管,洗完一桶衣服,谭琴回来了。

那么,人们为什么不上前扯架,帮陈局长一把,而要袖手旁观呢?尤奇想,这一点也不奇怪。机关生活太枯躁乏味,太需要丰富一下生动一下了,就如一潭死水,要有根棍子来搅动搅动。何况,这种级别的争吵是多么难得,道貌岸然后面的张牙舞爪多么稀罕,能一饱眼福,何乐而不观呢?只要不影响自己的生存,他们是乐于看到战争升级的。他尤奇也一样,心里有一小股压抑不住的欣喜,他正盼着局长吵昏了头,好让他那篇狗屁文章过关呢。

尤奇坐了很久,又坐了很久,看看太阳当了顶,记忆中的黄昏又已悄然隐去,才疲惫地踱回家。

争吵如人所愿地白热化了。廖文斌看看关键时刻已到,使出了他的杀手锏,掏出他的小本本,高声道:“陈某人,我告诉你,你不要太嚣张,你的一言一行我这里都有本账!”

那位女生就是过去的谭琴。那是尤奇第一次看见她哭,在那个黄昏里她的泪珠像真正的珍珠晶莹闪烁,令他永世难忘。而多年后她的泪水再一次流出时,却玷污了自己的形象。尤奇想着多年前谭琴的那句话,那句说她没救了的话,觉得简直是一语成谶。

陈志远叫道:“如今不是文革时代了,老子还怕你那种卑鄙手段么?”

他的梦一般的初恋就这样诗意地开始了,并且一帆风顺地走向了使许多同学羡慕不已的婚姻。因为有了一位城里的女朋友,毕业时他就免去了分配到乡中学当教书匠的命运,而留在了城里;在市一中教书不到一年,又进了局机关,成了一名小公务员。

廖文斌用一根食指点着他:“好,你不怕!某月某日你说,搞市场经济跟资本主义还有什么区别?你这是跟中央保持一致么?是唱反调嘛!”

那一年秋天特别的清爽宁静,尤奇身边出现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她不声不响地帮他递图钉,晶莹的目光不时扫过他的脸。她不是尤奇班上的,但尤奇知道她。她脸上的天真和单纯太引人注目了。那时尤奇过于迷恋缪斯女神,对于优秀的女生并未予以更多注意。他是真正的心不旁鹜呵。但是,这位女生一连数次的悄然出现,还是令他感到日子有些异样。这日傍晚,出完刊,女生消失了。尤奇还站在橱窗前自我欣赏。忽然,橱窗后面的紫藤架下传来嘤嘤的啜泣声,打断了他的雅兴。作为莲城师范学院一个有名的才子,不能对这样的哭泣不闻不问。他绕过橱窗,惊讶地觑见刚才那位当他下手的漂亮女生躲在藤影里,颤动着她婀娜的身子。他随即被一种古典的凄婉美打动了,缓缓过去,轻声唤道:“这位同学,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那女生慌张地看他一眼,埋下头不吱声,泪珠却从她脸上无声地滚落下来。尤奇柔肠百转,安慰她说:“有什么难处,只要说出来,总可以解决的。”女生擦了泪,却出乎他意料地说:“我想加入紫藤文学社,行吗?”尤奇说,“行呵,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可是,你难道为这点小事,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眼泪吗?”女生难为情地红了脸,垂下眼帘,摇摇头说:“不,我哭……是因为我没救了。”他说:“什么事让你没救了?”女生抬起头,红红的眼眸哀哀地瞥他一眼,望着别处说:“因为……因为我太喜欢你的文章,也太喜欢你了!”尤奇像被一粒子弹击中,立即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就像一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他先是探索着抓住她一只手,然后不声不响地将她搂进怀里,她滚烫湿润的脸蛋在他的胸脯上留下了经久难忘的感觉。

“你……你!”陈志远脸一下憋得通红了。

他背靠一根水泥柱,仰起头。忽然,没来由的忧伤像头顶那无边无际的浅蓝色天空一样覆盖了他。扭曲纠结爬满棚架的葡萄藤令他回忆起大学里的紫藤园……在紫藤园里散步、读书的莘莘学子,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呵。园中小径旁有个宣传橱窗,是紫藤文学社的阵地。每过半月,作为文学社社长的尤奇就要把那些自办的油印社刊往橱窗里张贴。出于青春的激情和创作的兴奋,他总是边工作边吟诵着自己的诗文,让略带稚气却热情四溢的语言在树荫深处回荡不已。那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光呵!

“还有,你说新来的省委书记形象实在不佳,头发搭在眼睛上像甫志高。你这是对省委领导的人身攻击嘛!”

尤奇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在眩目的阳光里乱走了一通,踅到宿舍区中央的小花园,忿忿地把自己搁在葡萄架下的水磨石板凳上。

“你……”陈志远指着廖文斌,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了。

尤奇心怦怦直跳,感到脸上有蚂蚁在爬,恨不得给她一耳光。她怎么能这样呢?心中的恼怒和耻辱感一寸一寸往上涨,他再也坐不下去了,立起身道:“你们谈吧。”就出了雷局长家。

这场面实在不能再继续了,再继续就不是机关了。在这急需救驾的紧要关头,办公室吴主任义不容辞地冲了出来,在走廊里大喊一声:“都不要看了都回去工作,像什么话嘛,看什么看!”然后快步走到陈局长面前,“局长,我要向你汇报工作呢。”很亲切很自然地携局长进了局长室。

谭琴说着说着到了伤心处,竟呜呜地哭了起来,用手帕捂住面孔,肩头一耸一耸。尤奇大吃一惊,急忙推了她一把。她嗡声嗡气地说:“你别管我!”哭得更起劲了,全身一抽一抽的。

尤奇很听话地龟缩进自己办公室,心情轻松地将那篇奉命之作装订好,又等了一小会,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去了局长室。

谭琴拿出一条手帕在手里缠着:“我时常心里苦闷,就想不清楚自己哪方面不如人?因为怕影响工作,我至今不敢要孩子!当然我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来,给您脸上抹黑;我是想我如果提了,更能发挥我的能力。党培养教育这么多年,不多做点工作,也问心有愧呀!我眨眼就是而立之年了,可还没立起来,连我妈都说我怎么还没有进步呵?再不提,我年纪大了,更没有竞争力,恐怕再也没希望了,我就完了……”

吴主任还偎在陈局长身边。陈局长面色平和多了,只是眼神还很散乱。尤奇蹑步上前,小声说:“陈局长,文章赶出来了。”

雷局长说:“你的苦恼我清楚,我也能够理解,可提干是个很复杂、很敏感的事,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再说,职数又有限,僧多粥少哇!机关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也有六年了,我也很苦恼呢!”

陈局长看都没看他,拍拍桌子:“放在这儿吧。”

谭琴说:“局长,有您这句话,我工作上再苦再累再吃亏,我也认了,士为知己者死嘛!可是,别人只怕不这么看呢,我进机关七年了,还原封未动,小蔡进来还不到三年,就提了副科长,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工作不好,或者犯了什么错误呢!”

尤奇便把稿子放在桌上,用一本《求是》压住。然后,快步退了出来。

雷局长说:“哎,小谭,不要小看自己嘛。你是我们局里的业务骨干哟!我一向对你很看重的,你的能力和成绩,都在很多同志之上,组织上心里还是有杆秤的!”

回到自己椅子上,尤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初步交差了,如果局长还要改,再说吧。但愿局长不要有这方面的心思。

谭琴说:“他呀,写那些东西,虽然没多大用处,可也算有点成绩,还有人提起,不像我把自己给耽误了……!”

尤奇闭目养了一会神,又搬起一本《废都》来看。

雷局长笑道:“小尤如此谦虚,难得!”

这时廖文斌副局长叼着一支烟进门来了。尤奇十分诧异,因为廖局长很少和他说话,也很少来科里的。尤奇欲打招呼,廖局长把一支烟甩了过来。尤奇慌忙双手接住:“廖局长我不抽烟的呢!”

尤奇脸蓦地红了,愠怒地瞥了谭琴一眼。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鲁部长确实看过他的小说,在省作协的一次会议上,也确实说过他的小说还不错的话,但那小说与改革毫不搭界,被谭琴拿来如此渲染,令他十分难堪。她那显而易见的用心更让他鄙视,他没好气地摆手:“没有的事,谣传,谣传!”

廖文斌笑笑:“抽支吧,这烟难得哟!”

谭琴插话说:“他呀,书呆子,就这么一点点长处,上次发了一篇反映改革的小说,据说省委宣传部鲁部长评价很高,说有资格在省里获奖,尤奇,是不是?”

尤奇看看烟蒂,是红塔山。据他所知,廖文斌是从来只买低档烟抽的,便说:“嚯,廖局长生活品位提高了!”

尤奇说:“我是写着玩,瞎写,想到什么写什么,丰富业余生活。”

廖文斌又笑笑,得意洋洋地朝局长室方向呶呶嘴:“嘿嘿,陈给的。”

“小尤,机关里都晓得你是笔杆子,知名人物呵!最近在写些什么呢?”

尤奇大惑不解:“你们不是才……?”

这时雷局长忽然把话扯到尤奇头上了:

廖文斌说:“是呀,才吵了架。气还没消,就把我找去了,说老廖呵,别人送了我一条红塔山,我又不抽烟的,你拿去抽了吧。”

谭琴和雷局长寒喧的时候,尤奇在一边悄悄地观察。尤奇发现局长和局长之间虽相貌各异,作派却十分相同,也就是说,在下属面前,他们都要端着一副官架子,那官架子的形式和内涵又都毫无二致,就仿佛是某个工厂成批制造出来的。尤奇杞人忧天地想,成天这样,他们累不累呢?

尤奇就说:“陈局长肚量满大嘛。”

客厅吊了顶,水晶吊灯像一朵巨大的花悬在那里,酒柜里摆着各种洋酒,木地板光可鉴人,大彩电里正播美国电视剧《豪门恩怨》,声音开得很小。尤奇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心里直嘀咕,他妈有处级气派。

廖文斌说:“肚量大?他怕我闹得上级那儿去了说不清,影响他的仕途!这就叫打一下摸一下,典型的政客手段,烟还不晓得是别人送的还是他叫办公室买来的呢。老子抽了再说。”

一跨进门,就有一年轻保姆过来,熟练地从尤奇手中接过礼物。尤奇和谭琴在玄关处换上拖鞋,才走入客厅。尤奇猛地看见自己和谭琴拘束地站在对面,不由一怔,定睛一瞧,才知那是块镶满墙的大镜子。镜子里的自已是一脸的窘态。

尤奇缄了口。他不想卷入是非中去。当官的闹矛盾,关他屁事。

“好,好,欢迎欢迎!”

廖文斌忽然问:“小尤呵,以你这个业余作家的眼光来看,我这个人怎么样?还厉害吧?”

谭琴欢快地说:“一直想来拜访您,又怕打扰了您,今天我想局里这一向没什么大事,您可能有空,就和尤奇看望您来了!”

尤奇想想,伸出两根指头:“两个字。”

“哟,小谭呀,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廖文斌问:“两个什么字?”

门很久都没有动静,但尤奇感到有一缕目光从猫眼射出,直戳在他脸上。谭琴欲再摁门铃时,门悄然开了,同时,雷局长的声音也出来了:

尤奇笑而不答。廖文斌自以为心领神会,拍拍尤奇的肩,满意地带着一个他想象中的褒义词到别的科室显摆他的红塔山去了。廖文斌出门的时候,尤奇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把那两个字说了出来:小人。

到了雷局长家门口,谭琴拢拢头发,整整衣襟,才摁响门铃。尤奇忽然觉得天天看惯了的妻子有点不对头,她的面部似乎都有点变形了。

五天之后,尤奇晓得陈志远不会要他修改那篇文章了,因为《莲城日报》原封不动地把它登了出来。原来说好要尤奇送稿到省报去的也没有动静,不了了之,也许陈局长担心他公关能力不强,找了别的人送去了吧。不管怎样,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到了处级宿舍区,绿地开阔,花草鲜艳,还有不少盆景奇石点缀其间。谭琴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那笑极为少见,但尤奇晓得不是为他绽开的,他无权享受,掠了一眼就自觉地把目光挪开了。

但尤奇也晓得,陈志远对他并不满意。那天在楼梯口遇见,尤奇叫了一声局长早,陈志远脸上一丝笑都没有,而且看他的时候,眼皮只睁开了一半。

他怏怏地把一袋沉甸甸的礼物提在手里,心里如堵了一团棉花,呼吸不畅。

16

尤奇说:“那我多谢你的照顾,我正嫌和当官的讲话心里累!”

在面积29平方米的家里,尤奇和谭琴持续冷战,互不搭腔。电视里不是克林顿就是叶利钦在那儿喋喋不休,他们却把嘴巴闭臭。不过都自觉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你买菜回来了,我会默默无言地择菜;你洗完了碗,我会去洗衣。倒也还默契。

谭琴说:“等会到了雷局长家你嘴巴消停点,我看你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尤奇已经打定主意,尊严至上,决不无缘无故首先伸出和解之手。在这场无声的战役中,他坚决不打起白旗。夜里上床是一重大考验,尤奇尽量避免碰触谭琴的身体,即使是星期六也不。万一不小心碰着了,尽管那柔软的触感惊心动魄,也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迅速脱离,以免造成误解。他的身体也很有志气,闲置时间再长,也没有显出半点蠢蠢欲动的迹象。他倒要看看这场较量要进行多久,将以谁的失败而告终。

尤奇说:“真要舍得了孩子才能打得到狼的话,我们要打狼干什么,保住自己的孩子得了!”

但这天下午在办公室,在尤奇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突然接到谭琴的电话。谭琴一般是不给他打电话的,这使他觉得不同寻常,以为胜利在望,于是就有了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故作不胜厌烦的喝道:

谭琴白他一眼:“你真是没见过世面,这点东西人家根本没放在眼里。”

“你是谁?”

“行了行了,我一个短篇小说的稿酬都要送光了!”

谁知谭琴不吃这一套,直截了当地道:“别假模假式。我不回家吃晚饭,告诉你一声。”

他们先去了商店。去局长家当然不能两手空空去的,不带礼物不如不去,这是人之常情。尤奇再清高,也还是懂的,只是情感上总是别别扭扭不是味道。谭琴先要了两听雀巢咖啡,接着又称了十来斤苹果,她还要拿两盒太阳神口服液时,尤奇拦住了她:

尤奇说:“为什么?”

尤奇就无话可说了,只得乖乖地起身,跟在谭琴身后出了门。

谭琴说:“我要陪客。”

谭琴咬咬嘴唇,脸就阴了:“哼,想跟我睡觉的时候就左一个爱右一个好,百依百顺;这么点小事都不愿做,还算夫妻吗?这还没到关键时候呢……”

尤奇又问:“为何要你陪客?”

尤奇重重地坐回椅子里:“星期天也不放过我,让当官的糟蹋我的心情,我不去!”

“工作。”

谭琴说:“我求求你行不行?你跟我一起去,显得对他尊重一些,你的那点小小虚名派上点用场,不好吗?也免得资源浪费呀。”

话筒里嗒一声,响起了忙音。

尤奇说:“那是你的局长,又不是我的局长,我去干啥?你的事不是不用我管吗?”

尤奇耳朵里嗡嗡的,似被拍了一巴掌,懵里懵懂。这时李模阳一反常态笑吟吟地过来,拍拍他的肩:“小尤,你家谭琴以后只怕要冷落你了,有陪不完的客呢!”

谭琴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走,跟我到雷局长家去。”

尤奇摇摇头:“他们局里哪有那么多客陪?”

尤奇说:“你以为不写就不痛苦了?”

李模阳瞪大了眼:“怎么?你不晓得谭琴调了?”

“就知道趴在这里写呀写,不痛苦吗?”

尤奇一怔:“调了?”

谭琴夺下笔,不由分说塞进笔筒:

“你这当丈夫的还不晓得?全机关的人都知道呢!”李模阳惊奇不已,再次拍拍他的肩,告诉他,谭琴现在是政德经济开发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在市府办挂了秘书的职务,提了副科级。是娄卫东指名调她去的,娄卫东已调任副处级的市府办副主任兼政德公司总经理,所以他有这个权力。

但是接下来他的笔一不小心遇上了谭琴的手,小说就做不下去了。

李模阳说:“朝里有人好当官,人呐,还是要有背景,要不是有娄卫东这个同学,你家谭琴再有才华也报国无门哟!这个公司是市府办的经济实体,油水大呢。娄卫东是总头,你老婆是小头,尤奇,以后有什么实惠想着大伙点呵!”

尤奇觉得这句话相当有意思,虽然它有点王朔语式的味道,于是在这一不小心就遇上的星期天里,拿它做了一篇小说的开头。一般说来,星期天是尤奇的做小说日,没有特殊情况那是雷打不动的。

尤奇没有心思听李模阳唠叨,失败感像一团浓厚的雾笼罩了他。全机关的人都知道了,就他这个与她同床共枕的人还蒙在鼓里,谭琴这一手可干得真绝,真漂亮呵!

“一不小心又是星期天。”

在接下来等待下班的时间里,尤奇仿佛被抽成了真空,脑子一片空白。他已经无法思考,谭琴对他彻头彻尾的蔑视把他弄糊涂了。他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影响了别人的视觉,以至于李模阳科长都体贴入微地问他是不是心里难受,要支持不住就快到医务室去看看,工作虽然重要,但病还是要治的。李模阳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呢。尤奇摇了摇空荡荡的头颅,拒绝了科长假惺惺的关心。那当然是假惺惺的,尤奇心里清楚。他的头汽球一般有种飘浮感,似乎随时都有脱离他的身体随风而去的可能。

13

下班之后,他走出机关大门,才逐渐恢复了正常感觉。汇入到俗世的人流之后,他轻松了许多。随波逐流地乱走了一阵,他踅入一家小餐馆,要了一瓶啤酒,一盘炒米面,还有一份油爆腰花,慢斟慢饮,消磨了一个多小时。

而且,他还明目张胆地跑到窗前,望着远方发呆。

夜幕缓缓降临,尤奇沿着街道徜徉。

他就是不说,就是不。

他必须逃避那个空无一人的家,只有在喧嚣的市声里,他的那份落寞和烦躁才显得微不足道。灯光和树影轮流漫过他的身子,车灯像一只只急红了的眼四处游荡,人流如织。这里有多少灯红酒绿,有多少高谈阔论呵,但是那些真正睿智的思想,那些纯朴真挚的情感,一定在这俗流之外,象青草般不为人知地生长着。尤奇遐想不已,把一口口酒气吐在裹着柏油味的夜风中。

尤奇不声不响,将那个笔记本重重地拍在桌上。李模阳的胃口已经被他吊得高高的了。他就是不说。

一棵法国梧桐高出地面的根绊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脑子里爆出一个念头。于是他折转方向,穿过一片楼房,来到江边的防洪堤上。

李模阳到底忍不住了,问:“局长找你什么事?”

远远地,他看到了那株轮廊模糊的大柳树,以及柳树上空的星星。星星眨个不停,它们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江水无声,幽幽闪闪。一切,都像是那个月夜的翻版,只是少了一个叶曼。也许,他可以一个电话把叶曼唤来,携手重温那个月夜;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熨平他那起皱的心情。但,那是不明智的。谭琴已窥测到了他的动向,让他起了愧疚之心。他不得不有所收敛。

尤奇两腿僵硬地回到自己办公室。李模阳的两只眼睛探照灯一样在他脸上扫,他绷起面颊不予理睬。

他仰望星空,沉溺在灿烂的迷惘里,直到脖子酸疼了,才长叹一口气,悻悻地从这静谧的境界里退出。

陈局长把笔记本交给他:“我相信你能够担此重任。我看,题目就叫《新时期城市建设的几点思考》。要抓紧时间,争取十天内完稿,这十天你就不担负其他工作了。我看一遍,定稿之后,一式多份,《人民日报》给一份,《莲城日报》一份,省报你有认识的编辑吧?到时我派车送你走一趟。哦,如果有稿费,就作为你的加班补贴,我嘛,就要那个虚名算了,嘿嘿。就这样吧!”

回到繁华的闹市中心,尤奇被一群打扮入时的少男少女裹拥着了。他不由自主地跟随他们来到了金碧辉煌的娱乐城门口。在莲城,任何行业也没有像娱乐业这样兴旺发达,只不过一两年时间,各种娱乐场所就星罗棋布,一到夜晚,就大口吞吐着无数骚动的人影。暧昧的霓虹灯变幻不止,人们的脸庞光怪陆离。

尤奇在局长的注视下硬起了头皮,点点头,艰涩地应道:“好吧。”

尤奇正茫然着,不知自己要干什么,一辆子弹头车悄无声息地驶来,停在大门前。他敏锐的目光立即看见谭琴的身影自车门开处飘然而出,接着,钻出娄卫东和几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手持大哥大的人。

局长拿出一个绿皮笔记本来:“你看,我的想法都记在这里了,当然,还不系统,有些零乱,可点点滴滴都是我的心血啊!它并不属于我个人,如果整理出来,可能对我市的城市建设还有点益处。所以,我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对你也是个锻炼的机会嘛!怎么样?”

尤奇急忙闪到一对情侣身后,见他们进了舞厅,才走进大门里。身高体瘦着红色旗袍的礼仪小姐笑盈盈地冲他一鞠躬:“欢迎光临!”他慌乱地点了一下头。

尤奇听出眉目来了。早就闻说陈局长对市建委主任一职很感兴趣,本局业务跟城市建设并无直接联系,他当然是在为自己再上一个台阶而采取新举措了。

门厅里的一块牌子上写着:最低消费48元。相当于他月工资的四分之一。换言之,他一个月的收入可来这里跳四次舞。尤奇犹豫了一下,摸摸钱包,心头一狠,走了进去。

局长继续着他的思想政治工作:“我们共产党人,当官是为了在更高的层次上,为人民服更多的务,为党做更多的工作,而不是为了谋私利,这一点必须明确。我们的事业需要后继有人,你应当站得高,看得远一点嘛!你看我,年过半百,都还不敢松懈嘛,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苦苦思考,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我们莲城的城市建设,究竟该有一个什么样的飞跃?又究竟要用什么样的新观念、新举措来推动这种飞跃?”

舞厅里是人工制造的清凉世界,尤奇无心体味那种混合着各种人体味和香水味的凉爽,悄悄摸到一个隐蔽的角落,睁大双眼,鼹鼠般地四下观察。

局长的神态使尤奇联想到了那幅漫画,他看到局长在挥舞一束青草,而他就是那匹马。只是不知,局长想要他拉哪一套车?无疑,即使他不为青草所惑,也是摆脱不了拉车的命运的。

谭琴正在舞池边的嘉宾席上,指挥着几个服务生往桌上摆东西。尤奇发觉她穿了一件从未穿过的白色丝绸晚礼服,举手投足间竟也有几分优雅。

“呃,没什么想法可不行,应当求上进,勇于挑重担嘛!你有大学本科文凭,写作能力又很强,条件不错,要积极地迎接局党组的挑选嘛!”

舞曲悠扬地荡漾开来,人们蠢蠢欲动。有一对舞伴忸忸怩怩上场了,紧接着像开了闸,涌上去无数对。谭琴并没有上场,她陪着娄卫东和客人们热烈地说着话。偶有一束追光投到她脸上,映出一些飞扬的神采,很有些如鱼得水的味道。

尤奇摇摇头:“没什么想法。”

到第二支舞曲响起时,几乎所有人都进了舞池,只有尤奇孤伶伶地龟缩在角落里。没人邀他,他也不想去邀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谭琴正陪一客人跳,舞姿翩跹。一年之中,谭琴和尤奇也偶尔地跳一两次舞,但谭琴和他跳舞时就好像兼任了裁判,总是说他带得不好,不是节奏不准,就是步子不稳,恨不得由她来带他。客人臂弯里的谭琴却显得很温顺,很投入,脸上还带了自得的微笑。

“最近局里可能要提拔一批年轻人,有什么想法没有?”陈局长殷切地凝望着他。

尤奇看着看着目光都有些酸疼了,心里忽然冒出个恶毒的念头:谭琴你最好风骚一些,你贴紧那个陌生客人吧,你勾引他吧你让他把你那一身贱骨头带到天涯海角去吧!

“为党工作嘛,应该的。”尤奇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套话,心想是这么个套话的环境嘛,别人套得他也套得。

他立刻为自己的念头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叹口气,闭眼一想,自己心底似乎隐藏着某种恐惧感。

“啧啧,六年了还这么年轻,年轻好,年轻是个宝呵!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啊!”陈局长拍了拍尤奇的手背,“你的工作嘛,局党组还是比较满意的,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当慢步舞曲像个情场老手摇荡起来时,他的恐惧被证实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谭琴上了场,厅里的灯光逐一诡秘地熄灭,只剩下几盏地脚灯在玻璃砖里鬼眼似地闪动。幽暗之中,谭琴的白色身影模模糊糊,时隐时现。他辨不出她的舞伴是谁。

尤奇说:“六年了。”

尤奇的心紧成一坨铁,他竭力瞪大眼睛,还是不能断定谭琴是否和她的舞伴拥在一起。他背上掠过一片寒意,僵硬的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他向出口摸索过去。

陈局长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随便聊聊……小尤呀,进机关好几年了吧?”

他不能在这里蹂躏自己的心情了。

“不知局长叫我有什么事?”

他是个懦夫,他只能从这里逃出去。

陈局长异乎寻常的和蔼,亲自动手为尤奇沏了一杯茶。科员尤奇何曾有过此种待遇?不由得就有些谨小慎微了,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坐在红木沙发上不敢随便动弹。呷口茶,清清嗓,才恭敬地说:

他回到街头炙热的空气中,闷头闷脑一气乱走,进家门时已是汗流浃背。他剥掉湿漉漉粘乎乎的衣裤,只穿一条短裤头,跑到公用水房,打了桶凉水兜头泼了下去……

“小尤来了?来,坐,坐。”

水带着臭汗流走了,烦恼却还赖在自己皮囊里。他躺在床上,为了心里不想事,强迫自己念着: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

尤奇走进局长办公室时,陈局长正踱着步,一只手背在腰后,另一只手细致地抹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

到了半夜,心不静身体也不凉。后来听见谭琴回来了,他赶紧侧向一边,屏气敛息,佯装睡着了。

他镇定一下情绪,心想,肯定没什么好事。

谭琴在他身边躺下时,他努力抗拒着那种国际香型香水味的侵袭,把他的脸埋在想象之中叶曼那纯洁温馨的少女的胸脯上。

尤奇一愣,心里跳了一下。陈局长是从没单独把他叫去过的。他受宠若惊了?不,他还没有那么浅薄。他不过是感到意外而已。

17

搁下电话,李模阳眼神迷茫,语调嫉妒地说:“尤奇,陈局长……让你去一下。”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洗劫了这个星期天,街头折断了不少树枝,暑热骤退,空气清新而凉爽起来。

电话铃突然爆响,李模阳以极不耐烦的神态抓起话筒,但电话里的声音让他从一个态度傲慢的小官僚即刻变成了一个谦恭的仆人:“噢,陈局长你好……什么?好,好,我就通知他来。”

雨停之后,尤奇骑着自行车往图书馆而去。骑到半路,见天还阴着,就想,何不去看看莫大明呢?龙头一拐,就上了去郊区的柏油马路。

李模阳则明显感受到了对他的权威的挑战,眉心的川字深刻而清晰,不时不快地瞥尤奇一眼。

莫大明是尤奇师院的同学,也是办文学社的同道,当年和他还有任副社长的刘媚一起,被称为紫藤文学社三剑客。毕业前夕,学校领导曾找莫大明谈话,想要他留校执教,令同学们羡慕不已。可临了那个留校的名额却被市人事局一个副局长的儿子占了去。人事问题上莫大明当然竞争不过人事局,何况人家还是副局长的后代,愤怒一阵子之后只好认命。学校为了安抚他,通过做工作,把他安排在靠近市区的莲塘乡中学,而没有回位于偏僻山区的老家,也算是一种交待。一年里,尤奇和莫大明总有那么三两次来往,不是你来城里坐坐,就是我去郊区看看,互相聊聊,发一通感慨。

显然,他对机关愈来愈难以忍受了,过去他是不敢明目张胆地看闲书的,特别是在李模阳的鼻子底下。

尤奇一进莲塘中学大门,见莫大明正在操场一端的铁丝上晾衣服,就让车子笔直射过去,在莫大明身边嘎然而止。

尤奇脱了皮凉鞋,两脚交叉搁在办公桌上,手里拿着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看,边看还边摇晃着屁股下的椅子。对他来说,与其在毫无意义的机关生活中消耗生命,不如抓紧时间来补充一点文学营养,享受一点审美愉悦。

莫大明眼一亮,说:

12

“哟,机关干部下乡访贫问苦来了!”

幸好,谭琴一上床就背对他躺下了,没有任何亲昵的表示。其实,他是做贼心虚,谭琴好几年没主动要过他了──这也许是导致他移情别恋的原因之一吧?

尤奇说:“不访你我访谁去?呃,还自己动手,就没发展一个?”

尤奇回到家中已是晚上十点半,谭琴还在看电视。他进屋时她看都没看他一眼,那颗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忽又想起这天是星期六,便匆匆洗了脸和脚,兀自上床睡觉。谭琴上床时他还没有睡着,心里极为紧张,如果谭琴要他,他是没法拒绝的,那他该如何面对谭琴、自己和脑子里的叶曼?

莫大明说:“你这是老鸦笑猪黑,在谭琴谆谆教诲下,你还不是乖乖地三喜(洗)?怎么,今天没爬格子?”

尤奇亲亲她,站起身,抓住她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尤奇摇摇头:“没情绪呵……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也早不爬了吗?”

“嗯。”叶曼温顺地应道。

莫大明说:“我哪能跟你比?我是玩票的,文学票友而已,早就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回归了。而你,是可以有所建树的,应当坚持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

尤奇说:“现在社会很复杂,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一定要好好生活,要学会爱护自己、保护自己,好吗?”

“谈何容易!”尤奇笑笑,摇摇头。

叶曼点头:“你说吧。”

莫大明晾完衣服,领着尤奇进了寝室。尤奇瞧一瞧压在桌上玻璃板下那张全家福,问:“嫂子在乡下还好吧?”

尤奇不作声,他不想和叶曼讨论妻子。沉默一阵,他侧过身,抚着叶曼的脸说:“叶曼,你是个好女孩,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莫大明喜滋滋地:“不在乡下了呢。岳父大人在县城租了两个门面,她在那里做饲料批发生意,孩子也在城里上幼儿园。嘿嘿,这下好,她进了城,我倒还在乡下。”

叶曼说:“你是说,她现在不单纯了?惹你生气了?”

尤奇问:“生意好不?赚钱了吧?”

尤奇忙说:“我是说品性,不是说相貌。过去她跟你一样单纯、天真、无忧无虑……”

莫大明说:“看她那越来越瞧不起你的态度,就晓得她发起来了。也好,免去了我的后顾之忧,使我能一心一意地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叶曼说:“难怪,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和过去的她长得像呀!”

尤奇又从桌上看到了当年文学社全体成员的合影,就问:“哎,有刘媚的消息没有?”

尤奇想了想说:“应当说,她还是个不错的女人……对了,你和过去的她很相像呢。”

莫大明说:“拐弯抹角地听说,她又调到深圳的一个什么文化馆了吧,还说是离了婚,真能折腾。”

两人并排躺着,欣赏着美丽的星空,几粒荧火虫在身边亮过来亮过去。叶曼忽然说:“尤哥,嫂子是什么样的人?”

尤奇噢一声,感慨地:“当年她要不和你吹,可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吧?”

叶曼显然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她在他眼里还是那么纯真无瑕。他不再言语了,在她面前忽然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他忏悔似地跪在草地上,小心翼翼地吻她。

莫大明说:“你把因果关系搞错了。无论我是否留校,她都会和我吹的。我们不是一类人,当年她愿和我谈,也不知动错了哪根筋。今天这一步,也许正是她所希望的呢。据说她活得挺自在的。最近你怎么样?”

叶曼不以为然:“我当然还是我哟!”

尤奇想想,说:“很不好,心情恶劣之极。”

他贴紧她:“你还是完整的,你还是你。”

“看得出来,眼角眉梢都是怨。”莫大明瞥瞥他,“你只怕还是老问题,书生气,太认真。”

叶曼说:“什么?”

“我和周围……简直格格不入。”

他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还没学会随遇而安。我对你太了解了。别人都能,你为什么不能?”

叶曼轻轻地扯他的耳垂:“我怪你干啥?”

“我又不是别人。”

“叶曼,你怪我吗?”

“问题就在这里。其实,人在很多时候,是要把自己当作别人的,不然就和自己过不去。”

尤奇颤声应着,把脸埋进她脖子里放肆地嗅起来。他没料到她这么善解人意。他感激地狂吻她,两张嘴胶合在一起,长久地不分开。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脑子一阵晕眩,两人站立不稳了。他托住她的身体,缓缓地倒在了草地上。他的左手枕在她的颈下,她半睁着一双丹凤眼,眸子在星光映照下宝石一样闪着光。他俯下身子,亲了亲她玲珑的鼻头,又吻了吻她起伏着的胸乳。他拈住了她衬衣上的一粒纽扣,低语道:“叶曼,行吗……?”叶曼闭上眼睛,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他于是解开了纽扣,拨开了她的乳罩……两个小小乳房裸露出来,依稀的星光里,显得分外凄美。他珍爱地用嘴唇碰了碰那两粒小乳头,又吻了吻浅浅的乳沟,将乳罩拉下,又将衬衫扣上,把那美妙的景致掩藏起来。他的右手却没离开她的身体,它停在肚脐上,接着,插到她的裙子里去了。他又重复了一句:“行吗……?”叶曼马上又点了点头。他虽受了鼓励,但还是犹豫了一阵,才让手向那芳草萋萋之地游去……他们急促地喘息起来。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了一起。但即使冲动到了极点,他的理智始终没有泯灭。他告诉自己要珍惜她,爱护她,不要吓着了她。在最紧要的关头,他以巨大的意志力束缚了自己,没有越过那道最后的防线。在喘息逐渐平息下来之后,他为自己感到骄傲。他替她擦去颈子里的细汗,在她耳边悄声细语:

“也许吧……”

“是,是!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你要老是这种精神状态,日子还怎么过?”莫大明觑着尤奇,“有句话很有深意,我送给你,你揣摸揣摸吧。”

尤奇刚刚哎了一声,叶曼跳了起来,重新搂住他的脖子:“尤哥,我们是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什么话?”

叶曼有些羞涩地叫了一声:“尤哥!”

“叫作:走别人的路,让自已说去吧!”

尤奇鼻子酸酸的,点头道:“嗯!”

尤奇闻言愣了一下。这句由名人名言篡改过来的话确实耐人寻味,它不光是一种自慰自嘲,还透着一股悲凉和无奈。尤奇叹了一口气。

叶曼说:“以后,我不叫你尤老师了,我要叫你尤哥。”

“别唉声叹气了,跟我打麻将去吧,让你换一换脑筋,约好了的。”莫大明朝墙上的钟瞟了一眼。

在这样的注视面前,尤奇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会打。”尤奇说。

“我不要你负什么责,”叶曼定定地盯着尤奇说,“我喜欢你,愿意和你在一起。”

“不会就学嘛,小说都会写,麻将还学不会?不过是一种排列组合嘛。学会了对你写小说也有好处,就算体验一回生活。”

他认真地说:“你不要求我,可是我必须对自己有要求,我要对你负责……”

莫大明拉着尤奇到了隔壁,向三位正等他的牌友作了介绍,就坐下来噼哩叭拉砌起了长城。他们打的两块钱一炮,赌注并不大,莫大明说主要是娱乐,小赌怡情。他让尤奇坐在身后,边打边耐心地教,什么是将,什么是门子,什么叫听牌。

叶曼垂下眼帘:“我又没要求你什么。”

尤奇就静下心来,认真地学。看着看着,他就慢慢地懂了。莫大明让他上场试几把,他居然连和了几盘。几个人连声说,新手手气好,不得了,不得了呵!

他说:“可是我们……”

这一场麻将直打得日光西斜,都还不愿意收手。尤奇要回城里了,告辞要走,莫大明便抽身送他出门。

叶曼说:“我晓得。”

“怎么样尤奇,晓得麻将的妙处了吧?它能让你忘记烦恼呢!”莫大明拍拍他的肩。

夜色渐浓,灿烂的星空铺展在他们头顶。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到别人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叶曼忽然跳起来,挂到尤奇的脖子上。尤奇拥紧了她,胸中的激情开始泛滥。然而,他想到了一个不该忽略的问题。他迟疑了片刻,捧起她的脸,艰难地说:“叶曼,我好喜欢你,可是,我……是结了婚的。”

“好是好,就是太费时间。”他说。

叶曼穿一件淡红色的水洗布短袖衬衫和一条牛仔裙,脚蹬一双白色低帮旅游鞋,很青春的样子。她用一种活泼时髦的语言说着一些与他们毫不相干的话,由于这些话是出自她的口,且带着她温暖的体息,他很有兴趣地听着,并不时地搭讪几句。他专心致志地感受着她的语言,她的气息,她的体温,她的姿态,她的飘逸的短发,她的闪动的眼神,她的一切的一切。

“你呀,就是不会换个角度思考,那些让你心烦的时间,还不如让它浪费掉!好,恕不远送,牌友们还等着的。再见!”莫大明冲他挥挥手。

叶曼不闹了,很自然地把手插进他的臂弯,两个人相依相偎,往下游人影稀少的地方蹓跶。尤奇抑制着冲动的心跳,不时侧头嗅嗅她头发的气息,细心地品尝着久违了的幸福感。

尤奇骑上车,回头看一眼莫大明,心里一阵怅然。

“你敢?!”叶曼举起小小的拳头,在他胸口碎碎地擂着。他心里惬意极了,一股暖意涌了出来,充溢了他的全身。

18

尤奇佯装生气,说:“你再不来我就另找一个了!”

就这样,尤奇偶然地学会了麻将。

忽然,一双小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立刻猜到了是谁,并嗅到了那手散发出的芳香的气味。叶曼松开他,跳到他面前,调皮地嘻嘻一笑,噘噘嘴说:“等急了吧?!”

一日,尤奇在办公室翻报纸,听小袁说起,昨晚谁谁赢了多少,说好赢了请吃宵夜的,却没有兑现,小器得很,没有牌德。尤奇随口说,我要赢了,决不食言。小袁惊奇得很:“尤作家还会打麻将?”

四周游人渐多,大都成双结对,有一些目光饶有意味地缠到他身上来。他一边躲避旁人的窥探,一边往出城的方向张望。叶曼的身影久未出现,他有些焦灼不安了。

尤奇说:“国粹嘛,谁不会?不会开除他的国籍!”

天边飘着最后一抹晚霞,柔软的柳枝在霞光里摇摆,江面波光粼粼,不时有一两尾鱼泼刺一声跳出水面……尤奇背靠柳树站着,恍若置身诗意之中,灰色的现实悄然远去,一切都那么令人心旷神怡。叶曼还没有来,他忘了跟她约定时间,至于地点,也过于暴露,这都是他没有经验的缘故。毕竟,这是他婚后第一次与女人幽会。

小袁说:“怎么不见你显过山露过水呢?是沉潭鱼呀?”

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呵。

尤奇不在意他一语双关,说:“那你就约一下,今夜里让我浮出水面来!”

尤奇匆匆赶往江边那株唯一的大柳树时,感觉进入到了似曾相识的场景中。八年前,他也曾在此与心仪的女子相约,只不过不是叶曼,而是谭琴。

夜里,小袁就在他家摆了一个牌局。让尤奇大感意外的,另外两个牌友居然是吴主任和李模阳。上了牌桌之后,两位科级领导对他真实地微笑,其态度与白天上班时判若两人。而且还十分随便地开玩笑,讲黄色笑话,毫无顾忌。吴主任说,有个退休老干部和坐台小姐跳舞,跳着跳着那东西起来了,被小姐一把抓住,问老干部这是什么,老干部说,它是老干部呵!尤奇忍不住就笑了。李模阳说,好笑的在后头呢,老干部也一把抓住小姐那地方,问这又是什么东西呵?小姐说,你不知道么,这是老干活动中心呵!一桌人就都呵呵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才重新开始打牌。吴主任开了一杠,指着尤奇说,尤奇呵,你和小袁都还年轻,可不要随便到老干活动中心去哟!小袁和尤奇就连连点头,表示谨记领导指示,坚决不去,有麻将打都不去。这一晚下来,是二吃二,小袁和尤奇输了。尤奇输得不多,才十多块,小袁输得惨,两百多,但似乎输得很快乐,一脸幸福的笑。

吃过晚饭,尤奇很主动地洗了碗,然后将厨房收拾干净。为了不过于张扬,他既没有往身上洒香水,也没有换上一件好点的衬衣。出门时谭琴没有询问,他也就没有加以说明,这样正对他的心思。倘若谭琴问他何去何从,他必定是要说一些谎话的,而尚无此习惯的他还没有做好撒谎的心理准备。没准备就容易红脸,而红脸,是极易露出马脚的。

几场麻将过后,尤奇再回到书桌前,就感到现如今搞写作有一种荒诞感了。他找到了麻将,或者说麻将找到了他,但是他能像别人一样,用这种国粹来填充时间里的虚空吗?麻将能成为他写作的替代物吗?

余下的时间是在对浪漫夏夜的憧憬和等待之中熬过去的。

尤奇不知道。

尤奇有点猝不及防,心里慌张,红着脸点头不已,狼狈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平静下来之后,尤奇才承认自己确实不老练,仅此一点就无进入领导阶级的资格。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了一个别人。

吴主任从隔壁伸出头来,语调严厉:“尤奇,以后上班时间不许在电话里聊天。特别是局办公室的电话,担负着上传下达的重要任务,耽误了上级的精神,你可负责不起!”

他只知道,打麻将多少有点玩物丧志不求上进的味道,这恰恰是别人都能接受的。麻将能和同事联络感情,能润滑与上司的关系,大家都过得去,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机关文化活动。而且麻将搓得勤快日子过得随意特别是与上司搓麻将输得也很随意的人,往往在局里八面玲珑,在各种复杂关系中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或许会冷不丁成为被提拔的黑马。尤奇在机关里盲目地摸索了六年,总算觉悟到了麻将的精妙,倘若举一反三,肯定将有更多收获──可问题是,他并不期望那些收获。

隔壁有脚步声,尤奇说了句:“我在大柳树下等你。”急急地把话筒搁下了。

而在目前,麻将最大的好处是,这种四个人围成一桌玩的游戏,使他从窘迫的夫妻关系中逃出来。谭琴在公司里很忙,这很好,但再忙也有回家的时候,如尤奇不想面对她,或者对她发出的家务指令作出某种程度的抵抗,就不能不求助于麻将了。即使没有麻将之约,他也会煞有介事地指出有几个机关同志在等候他,虽然最终家务他还是要完成。总之他要用坚毅的神情和果决的语气向她表明,麻将的重要不下于她要做的任何一件事。

叶曼考虑了一阵,才说:“好吧。”

有了麻将,他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对抗妻子。间或地,他要和同事搓个通霄,白天照样精神很好。有时中午也手痒,便牺牲了午睡去办公室摸上几把。各方面都要求严格的机关却对此出奇的宽容,没有任何说道。倒是谭琴看不过眼了,一天中午把电话打到尤奇身边。尤奇一边打出一张白板一边极不耐烦地说:“有话快说,我正忙着呢!”

尤奇说:“我邀你去江边散步。”

谭琴说:“尤奇,你堕落了。”

叶曼说:“什么事?”

尤奇说:“比写文章更堕落吗?”

尤奇抽了抽鼻子,仿佛闻到了从电线那一头传来的芬芳气息。一个念头忽然从心底升了起来,他喉头就有些发紧,极轻地问:“叶曼,晚上有空吗?”

谭琴说:“当然。”

叶曼说:“那好办,下次录一盘我的声音,你想听了用录音机放就是。”

尤奇说:“谁堕落现在还很难说。”

尤奇把声音压得更低:“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谭琴说:“你什么意思?”

叶曼嘻嘻一笑:“尤老师你别生气,她是我的好朋友肖小芬,谁跟我打电话她都要刨根问底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尤奇说:“意思是说打麻将并不直接触及异性,绝对不会比跳舞更堕落。况且,你不也常在公司里搓麻将,有一次不还赢了两百多块吗?”

尤奇没料到她这么说,怔了怔道:“我有什么怕的,她太不懂礼貌了。”

谭琴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

叶曼说:“你怕她了是吗?”

尤奇说:“我当然知道,牌桌上信息非常灵通,你要小心呢!”

尤奇说:“刚才总机是谁?刨根问底的,毫无教养!”

谭琴厉声道:“我要小心什么?我那是工作需要!”气哼哼地挂了电话。

叶曼就欢叫起来:“原来是你呀尤老师!”

牌桌上的几位就向尤奇翘起了大拇指,说尤奇终于捍卫了男性尊严,可以经组织批准取去“妻管严”的帽子了。

尤奇往隔壁瞟一眼,压着嗓门说:“你的诗上墙报了吗?”

这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尤奇和谭琴之间最长的一次对话,他们似乎已经很难找到什么别的话题。至于谭琴如何调去公司,如何遂了提级的夙愿,她不讲,尤奇是绝对不打听的,永远也不。他已经被她蔑视了一回,这就够他受的了。对于夫妻生活,尤奇也没有了奢望,三分钟冲动之后是长时间难以言说的沮丧,没意思透了。她那施舍的态度消蚀了他的激情,他感到他的功能开始衰退了,他再也不愿意在她那难有回应的躯体上做那种无奈的体操运动。有时他厌恶地想:那是什么做爱?简直是奸尸!

尤奇等了片刻,就听叶曼在话筒里清脆地说:“喂,哪一位?”

可是,麻将吃掉了他的业余时间,却不能给他精神的充实与心灵的宁静。摸的牌再好,胸中也空空落落的。他经常恍恍惚惚地打错牌。他依稀地想,麻将可能永远不是他的境界,而仅仅是他的一种态度──对待妻子以及妻子身后那一大片对他持漠视鄙视甚至敌视眼光的事物的态度。他就像一个孤胆侠客陷入包围之中,总得顺手抄起一件棍子之类的东西来挥舞抵挡一阵吧?

电话里却咯咯笑起来,说:“请国务院等一下,叶曼在四楼服务台,我给你转过去。”

麻将不过是一根这样的棍子而已。

尤奇有点恼火了:“你管我哪里干什么?我是市委、市政府、党中央、国务院!”

这天傍晚尤奇正要出门奔赴牌场,娄卫东来了,还提了一篓水果。尤奇只好变换了态度,笑着将娄卫东迎进门。

电话里还是固执地问:“你哪里嘛!”

尤奇说:“怎么称呼呵?娄总还是娄副主任?”

尤奇说:“我找叶曼小姐!”

娄卫东笑道:“尤奇你这就见外了,老同学嘛,还是叫卫东来得亲切。”

电话里一个清脆的女声:“你哪里?”

尤奇说:“这不符合官场规则吧?难道谭琴在公司里也叫你卫东?”

吴主任总算打完了,神情肃穆地进了隔壁屋里,掩上了门。尤奇急切地抓起话筒,拨通了流芳宾馆总机,颤声叫道:“请找叶曼。”

娄卫东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她叫我娄总,也是叫给别人听的。在单位里,还是要保持点权威,不然就没人听你的。”

进了局办公室,办公室吴主任正在用电话,尤奇就在报架前翻报纸,等着。吴主任瞟尤奇一眼,声音就变得谨慎和压抑起来,但尤奇还是听见了钢材、价格、信息费等字眼。主任的谨慎其实多余,尤奇是个不管他人闲事的好同志,只要你与他无涉,别说你做生意,就是用电话密谋颠覆政府他也不会管你,你的级别摆在那儿。

尤奇点头不止:“那是那是,有权就要有点威,无威就显示不出权,”手在娄卫东膝上拍拍,“卫东呵,你可是越来越潇洒了!”

这日尤奇回味了一阵,觉得过于虚幻,就想听一听叶曼真实的声音。可是李模阳科长因工作劳累,正伏在桌上打瞌睡,源源不断的狐臭与鼾声充塞了整个空间。打瞌睡也就罢了,他一只手还搭在电话机上,抓着话筒不放,以一种鲜明而典型的形象显示出他对权力的愿望。尤奇不忍也不敢打扰他这种欲望,只好从那浓烈的狐臭中突围出来,去寻求局办公室的电话机帮忙。

娄卫东笑道“我也是想换一种活法……哦,调谭琴去公司,由于太忙,也没来得及征求你的意见。公司刚刚创建,忙得晕头转向,早想来和你聊聊,总脱不开身,一直拖到今天,抱歉得很啦!”

一连数天尤奇心里都很堵,受骗上当的滋味很不好受,于是只好让自己回味一些甜美的滋味,那当然是亲吻叶曼的滋味。

尤奇挥挥手:“没什么没什么,谭琴的事是好事,用不着跟我说。其实,她很感谢你呢,没你她哪修得成正果?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请你吃顿饭?”

11

娄卫东拍拍隆起的腹部:“算了,我什么宴席没吃过?现在看见宴席我就害怕了,什么山珍海味吃下去都没感觉。你省下那几个钱吧,老同学聊聊天比什么都好!”

后来,后来的后来,尤奇果然碰见了金鑫,而且不止一次。但是尤奇不可能将他扭送派出所,因为金鑫已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物了。

尤奇就拍拍脑袋:“就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哥哥很快回了信。信里说是有金鑫这么一个人,但不姓金,叫罗德寿,金鑫是他后来的名字。信里说这个人从小好逸恶劳,上大学后还偷同学的钱,被开除了,回家后就继续坑蒙拐骗,而且专门骗亲戚、朋友和熟人,因为这样容易得手。被骗的人只好找他家里人算帐,家里人被络绎不绝的讨账人弄得苦不堪言,一气之下,大义灭亲,将他送到了公安局,后来判了三年刑。刑满释放后,他仍不思悔改,居无定所,到处作孽。哥哥说,钱到了他手里,那是讨不回来了的,他一般都吃喝嫖赌挥霍掉了。哥哥说唯一的办法是碰见他后,先掏空他的口袋,然后将他扭送派出所。

娄卫东和他东拉西扯了一会,想想说:“尤奇呵,我们公司正是创业时期,各方面应酬很多。谭琴的工作很忙,有时顾得了大家,就顾不了小家了。还请你多理解、多担待呵!等公司有了效益,‘军功章’有她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呵!”

尤奇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便急急地给哥哥写了信,要他问问母亲,有无金鑫这么一个人。

尤奇大度地笑道:“没什么,我支持你们的工作,反正我也习惯了。再说谭琴有先见之明,我们没小孩,洒脱得很。谭琴虽然忙点,可她忙得舒畅,忙得开心。”他转向坐在一旁的妻子,“谭琴你说是不是呵?”

出招待所时,尤奇气得两腿都发软。为写那部中篇小说,他差不多花了两个月的业余时间,不知死了多少脑细胞;而这1500元稿酬,相当于他半年的工资呵!原本打算交给谭琴1000元,扣下500给叶曼买点小礼物,如还有余就给他俩作活动经费的,这一来,全泡汤了!

谭琴定定地望着他:“是的,我忙得非常开心!”

尤奇一时都懵了。

娄卫东点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

到了405房,已经是人去房空。服务员说,姓金的先生昨天就退房走了。

娄卫东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四下看看说:“嗯,你们的住房确实太窄了,又不成套,没有卫生间,太不方便了。谭琴已是科级干部,应当换套新的,前天我跟行政科说了一下,让他们尽快解决。再说很快要搞住房改革了,不抓一套福利房在手里,房改时会很吃亏的。”

金鑫走了,尤奇没起一点疑心。8号上午,尤奇左等右等,不见金鑫来还钱,就找出他的名片,打了他的呼机,但一直没见他回机。尤奇这才感到有点不对头,不待下班,就骑上单车往军分区招待所赶。

“娄总,”谭琴一声唤,令尤奇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听谭琴叫娄卫东娄总,感觉怪怪的。谭琴从精致的坤包中掏出一串金光闪闪的钥匙来:“行政科已给了一套新房,昨天把钥匙给我了。”

尤奇收起借条,点头道:“就这样吧。”

尤奇闻言猛吃了一惊。昨天!昨天她就得到钥匙了,可是她不给他说,她不屑于。她再一次蔑视了她,她在扇了他左脸一耳光后又扇了他右脸一耳光。尤奇感到血冲上了头顶。

金鑫摇头:“那怎么行?口说无凭,不规范的经济活动我向来不搞。后天是8号吧?嗯,是个好日子,这样吧,后天上午我送钱来,我若有事没来,你就到招待所来找我。”

娄卫东说:“那太好了,要不要装修一下再搬?”

尤奇说:“借条就免了吧。”

谭琴眼睛看看尤奇:“不用装修了,反正房子也不是太好,粉刷一下就行。这一向太忙,我们打算过一阵子再搬。”

尤奇从抽屉里拿出钱包,将钱抽出来递给金鑫。这是他刚从邮局取来的一部六万字的中篇小说的稿酬,也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稿费,还没来得及上缴谭琴。金鑫手指蘸点口水点了一遍,收起钱,然后伏在桌子上写借条。

尤奇把目光挪开,他不吃谭琴这一套。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容器,愤懑的情绪水一样在里面上涨,即刻要将他涨满、淹没了。

尤奇就说:“好吧,我这里有1500元钱,你先拿去解燃眉之急吧。”

这时娄卫东包里的大哥大叫了起来,他拿出那块黑砖头,扯出天线说了一通,然后向尤奇告辞,说实在是太忙了。

金鑫一笑:“要向谭琴汇报是不是?一看我就知道你是模范丈夫,有‘妻管严’。你就没留点私房钱么?我也不为难你,有多少借多少,这样你也不要过谭琴那一关了,省得有损你大丈夫的尊严。”

俩口子便起身送客。

尤奇皱起眉说:“可是……”

娄卫东走到门外,回头说:“谭琴你今晚就在家歇息,要不尤奇有意见了呢!”

金鑫急速地眨着眼睛:“是这样,我到莲城来之后,由于信誉好,生意多,资金就有点周转不过来了!今天烟草局毛局长给我两箱烟,还差几千块钱,提不出来呢!你能不能暂借一下?我的烟就转出去,后天就可以还你钱了!”

尤奇马上大声说:“我没意见没意见,我反正要出去打麻将呢!”

尤奇毫无戒备,说:“什么事?只要我帮得上的。”

说完他就长吁了一口气,他总算逮住机会小小地回敬了她一下。他很感谢麻将。

但是第三天,金鑫突然又来到尤奇办公室,搓着手,为难地说:“尤奇,只怕要请你帮个小忙了,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呢!”

娄卫东走后尤奇也穿戴整齐地出了门,但他并没有去打麻将。他觉得,他只能浅尝辄止。对他来说,麻将的阶段性作用已经挥得淋漓尽致,该和它疏离了。他做不了别人,他只能是他自己。

第二天尤奇就把金鑫忘掉了。

他在宿舍区小花园的葡萄架下坐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家。

这顿饭只花了二十多元,但是吃得很舒服。饭后,金鑫又邀尤奇去他下榻的军分区招待所坐坐,尤奇就去了。进了405房一看,里面坐了好几个人。金鑫介绍这个是公安局的,那个是工商局的,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尤奇和他们寒喧了几句,觉得没有更多的话说,就告辞了。

19

他们进了一家小餐馆,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冰镇啤酒,边吃边聊。金鑫谈兴依然很浓,说的都是商场上的趣事和他在莲城的生意。尤奇想了解了解也好,说不定可作小说创作的素材,所以听得很仔细。

尤奇刚刚离开麻将,也就是说不再接受牌友的约邀之后,就和李模阳科长闹了点小冲突。这天上班时,李模阳指着办公桌上的灰尘说:

尤奇感到盛情难却,便给谭琴打了个电话,说中午陪个家乡来的客人,不回家吃了。然后,就随了金鑫走到街上。

“机关要有个机关样,外面的人见了会怎么说?机关作风不过硬嘛!”

“不行!应当由我请,看在你妈小时候对我好的份上,我也应还这个情呀!走,我请客!”金鑫夹起皮包,热情地拉拉尤奇的手。

科长的桌子过去都是他抹的,但近来他就不那么主动了,慢慢地就只抹自己那张桌子了,或者干脆连自己的也懒得抹了。因为他觉出这里面有个自尊的问题,不在于是否出那点小力。

尤奇微笑不语,看看墙上的钟,快12点了,就说:“中午了,我请你吃顿便饭吧!”

尤奇就装糊涂:“科长所言极是,桌上有灰说明思想上有灰,我钦佩您的自我批评精神。”

金鑫从头到脚地看看尤奇,深知底细地笑道:“看得出来,你身上还有知识分子的清高。这不奇怪,我也清高过。可我是先知先觉者,搭上了改革开放的头班车,抓住了机遇,现在还有末班车搭,你现在不搭,以后可不要后悔哟!”

李模阳弓起指头磕得桌面砰砰响:“尤奇,这灰尘怕是落在你思想上吧?我看你最近思想境界滑坡得厉害呢,这点小事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

尤奇笑笑:“我还没有这种打算。”

尤奇说:“那是您的桌子,我可不是来给你扫地抹桌的。”

金鑫想起了什么,眉头蹙了起来:“按说,你俩也是大学毕业生,应当是有前途的。可仔细一想,在机关里呆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钱只有那么多钱,官又只那么大官,还不如跟我出来经商呢!如今要搞市场经济了,有钱就腰板硬,还是那句老话,财大才能气粗,谁不晓得,金钱不是万能的,可是没有金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呀!你要愿意,到我公司来当个副经理,包你收入比在机关强十倍!”

李模阳自得地一笑,不温不火地说:“你想想看,你不是扫地抹桌的又是干什么的呢?”

尤奇忙说:“谢谢,暂时还没什么困难。”

尤奇认真一想,可不,六年来他一直在扫地抹桌,当然也按照自认什么都高出他一等却又文理不通的科长的指示撰写和修改各种文字材料,那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扫地抹桌么?

金鑫同情地点头:“是呀,如今光靠那几个工资,生活质量是好不到哪里去的。你们生活上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想想办法。”

他觉得李模阳往他的自尊心上吐了一口绿痰,却又没有办法把它擦掉。他对自己的职业简直感到恶心。

尤奇说:“还可以,铁饭碗,虽然吃不好,可碗里也少不了。”

尤奇无言以对,默默地看李模阳一眼。临窗远眺的方式显然已经不能排遣心中的郁闷,他于是公然跑出办公室,跑出机关大院,走到了大街上。

金鑫肯定地点头:“还不错,我这是私人公司,船小好掉头,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痛快!呃,你和谭琴过得还可以吧?”

他倒要看看,机关能把他怎么样!

尤奇说:“效益还不错吧?”

可这一次,机关没把他怎么样。门卫对他不闻不问,遇见的同事视若无睹。尤奇就自觉无趣起来,东张西望了一阵,在一个树荫遮蔽的棋摊前坐下,抓起象棋子砰砰地拍得脆响。

金鑫手一挥,颇有气魄地说:“除了毒不敢贩、军火不敢卖,什么生意都做,什么赚钱做什么!”

棋盘上的争斗使尤奇暂时忘记了机关、科长和自己。

尤奇问:“金经理,都做些什么生意呀?”

赢了几盘棋,尤奇情绪逐渐好转,交了盘子钱,起身准备回机关。忽然一辆红色摩托嗖地从他左侧很近的地方窜过去,惊得他一个踉跄。他骂了一句他妈的,蓦地发现摩托后座上那个女孩像是叶曼。那女孩紧紧地搂着车手的腰,并把脸贴在车手的背上。尤奇相信那车手的头盔里,有一张比他年轻的脸。他呆呆地盯着摩托车,直到它消失在马路拐弯处。

尤奇定睛一瞧,上面印着:隆兴商贸公司经理金鑫。公司地址是在武汉。

不管那女孩是不是叶曼,尤奇都因叶曼而惆怅起来。他在街头踽踽独行,想起自那天夜里在江边与叶曼幽会之后,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她了。是顾及谭琴有所察觉吗?不完全是。他经常回味那个夜晚,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很想念她,很多次都想去找她,却似乎缺乏足够的付诸行动的勇气。

“你看你看,我光顾说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拈着递给尤奇。

尤奇有些不明白自己,难道他的生命力开始萎缩了?几次欲给她打电话,拿起了话筒,又都作罢。他是不会轻易放弃她的,她是他的情感依托,她是他生活里的小夜曲。而欣赏小夜曲是要有诗一样的境界和梦一般的气氛的。

尤奇起身给他倒了杯水:“请问贵姓?”

这需要机会,需要等待。

“岂止是认识?小时候还挺照顾我的,我嘴巴馋了,向她讨一毛钱买冰棒,她从没让我空手过。我上大学时,她还送过我笔记本呢!当然,多半看在我姐的面子上,她俩是好朋友。哦!我是你外婆家人,还带点拐弯抹角的亲,说起来,你还应当叫我表叔呢!”他谈锋很健,几乎令尤奇插不上嘴,一绺头发搭到眉骨上,他一扬头,潇洒地往后一甩。

20

尤奇问:“您认识我妈?”

机会终于来了。

“哦,前几天我碰到你妈,说刚到过你这里呢!谭琴还好吧?”他掏出一盒白沙烟,弹出一支向尤奇一递,尤奇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

局里要开一个全市性的中等规模的会议,向市财政要了一笔钱,为了从会议预算里节支一些钱出来给大家做福利,选择了流芳宾馆这样的中档宾馆作开会场所。尤奇被抽到会务组,提前一天去宾馆做诸如预订房间安排餐饮悬挂会标之类的筹备工作。

“请问您是?”

这就不是他有意去找叶曼,而是天意将他往叶曼身边推,不见都不行的了。

“我就知道你是!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和你妈也长得很像呵!”这人摇了摇尤奇的手,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下了。尤奇注意到他穿一件灰夹克,白衬衫,打一条鲜红的领带,裤线烫得笔直,刀锋一般似可用来切菜。

尤奇一到流荒宾馆,两只眼珠就忙坏了,四下搜寻叶曼的身影,却没有见到。甚至抽空往四楼跑了几趟,也难觅芳踪。筹备工作基本就绪之后,他忍不住向一位女服务员打听:

尤奇点头:“是呵!”

“小姐,怎么没见到叶曼?”

尤奇刚欲开口问他找准,这人伸出一双手将他的右手握住了:“你是尤奇?”

“可能休假了吧?”

这天上午,李模阳参加局务会去了,尤奇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正百无聊赖地在纸上乱画。门口光线一暗,闪进来一个人影。尤奇一抬头,撞见了一张肤色黧黑,笑得沉稳的脸。脸上的一对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亮得刺人。

“什么时候上班?”

于是,他一不小心就上了别人一当。

“不清楚。”

城里的夏季终于变得明显起来,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展开了阔大的绿叶,膨胀的树干脱落下一块块老皮,裸露出嫩黄的肌肤。日渐升高的气温使尤奇的心情变得烦闷而浮躁,对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毫无准备。

“是不是和男朋友到哪个风景胜地玩去了?”他注意着服务员的表情。

10

女服务员笑道:“等她回来,你问她自己吧。”

尤奇忽然就心烦意乱起来,不时地瞟着谭琴,她的身体似乎正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尤奇对这样的回答感到失望,心里空空的。

谭琴不言不语,一副决绝的样子。

会议如期召开,尤奇很少到会场上去,没事就在会务组的房间里看电视。他最烦开会,明明报告都发到各人手里了,看一遍不就行了,还要当官的坐在台上装模作样的念一遍,其结果是台上他讲,台下讲他,大会小会一齐开。几乎每隔个把小时,尤奇就要往窗户对面眺望一回──对面正是宾馆员工宿舍,他可以准确地找到属于叶曼的窗口。叶曼的窗户打开着,但整天挂着一道果绿色窗帘。那窗帘看上去很厚,夜里,也不见窗户里有灯光。

尤奇心里倏地有了一种警觉,坐起身说:“做人还是要有一定准则的,你不可乱来哟!弄不好因小失大!如果你自己都不爱护自己,别人是不会可怜你的!”

会议只有两天。要散会的这天中午,尤奇正准备小睡一会,偶往窗外一瞟,心中一跳:那果绿色窗帘拉开了,只是,没见到屋里有人。

谭琴说:“只有你们臭文人才讲究什么清高,别人都看不起你,你还有什么清高和尊严可言?人要走投无路了,什么不会做?”

尤奇感到一阵猛烈的冲动,立即出门,下楼,穿过一道月亮门和一块空地,走进了员工宿舍楼。

尤奇说:“什么话,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你整天愁眉苦脸我日子能舒畅么?我真心希望你能当官,要不我都快记不起你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你就照娄卫东说的去做吧,其实那些我们也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丢掉那份清高和做人的尊严而已。”

他屏住气息,逼近叶曼的房间。房门开着,里面还是没人。他迅速地闪了进去,顺手掩上了门。接着他将窗帘拉上,挡住对面可能出现的眼睛。他在叶曼的床上坐下来,少女的芬芳气息立即包围了他。他贪婪地作了几个深呼吸。对面那张床空空如也,她的同伴搬走了,这也是天意作的安排吧?他想叶曼肯定就在附近,他仿佛能听得见她的呼吸,他会把她等来的。

谭琴挖尤奇一眼:“我的事不用你管。”

尤奇压抑着兴奋之情,打量着桌上五花八门的化妆品,墙上歌星们的照片,还有衣架上令人心跳的女孩的贴身物件。他的手在床单上抚摸一下,感到与叶曼有了间接的接触;接着他看见了叶曼的枕头,枕巾上亲切地散落着几根头发。他拾起一根发丝嗅了嗅,然后俯下身子,把脸压在枕头上,鼓动鼻翼痴迷地呼吸,让叶曼的气息充满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尤奇看了看她的脸说:“谭琴,我都替你累呢,为了一个破副科级处心积虑,何苦哟!”

这时尤奇听见门响了一下,蓦然回道,只见叶曼苗条的身子嵌在门洞里,一张脸绯红如霞。

谭琴说:“没影的事,定什么心?”

“尤哥是你?!”叶曼惊喜地一声叫,随手关上门,扑过来搂住了尤奇的脖子,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

娄卫东走后,回到屋里,尤奇在沙发上躺下来。谭琴收拾着屋子,脸上开朗了许多。尤奇说:“谭琴,吃定心丸了吧?”

尤奇倒有几分拘谨,好像不太适应,但他还是忍不住抱紧了她富于弹性的身体,心如兔跳。呼吸平缓之后,他双手捧起叶曼的脸庞,凝视她的五官的每一个部位。

俩口子便送老同学下楼。

“你这么久不来看我!”叶曼噘起了小嘴。

娄卫东嘿嘿直笑,说:“在老同学这里聊天我还要什么遮拦?谭琴你放心,你的事我记挂着,有机会我会帮忙的。不聊了,再聊影响你们休息了,告辞!”

“我忙呵……”他心里感到一阵歉疚,但话头一转,“你不也没跟我联系吗?”

尤奇笑道:“得,出去一趟就被资产阶级精神污染了,花了心了。”

“人家是女孩子嘛!”叶曼拨弄着他胸前的扣子。

娄卫东说:“就像你们文人说的,丧失了自我呢。”

“嗯,我该作检讨……”

尤奇说:“你这就是富贵病了,饱汉不知饿汉饥。国也出了,人妖也搂了,还要怎么样?”

“你不晓得,人家好想你……”

娄卫东就指点着尤奇,官模官样地笑了:“只怕你本性难移哟!只要你有心去做,保证易如反掌,嘿嘿,革命不分先后嘛!不过呢,其实呢,不当官时想当官,当了官也会觉得没多大意思的。”

“我也好想你好想你呢……”尤奇嗅了嗅她的头发散发出的炒米般的好闻气息,再次捧住她的脸,问,“你还好吗?”

尤奇就笑了:“哎呀,到底是娄秘,讲得很精彩,讲得很文学!看来,我只有将文学这劳什子戒掉了!”

叶曼凝眸注视他,清澈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忧伤的影子,说:“不好。”

娄卫东说:“你要是玩玩票,偶尔写写也就罢了,显得你有写作才能,有文字水平,也是为官的条件之一。可是你要写小说,又在省里都写出了点名气,这就让人提防你了。谁都知道,作家讲究的是有创作个性,要独立思考,又总是以批判的眼光看现实的,你想想,哪个领导愿意沐浴在你批判的眼光里?换了你,也不愿意吧?”

尤奇心里如扯动了一根筋,急忙问:“出什么事了?”

尤奇问:“这又是何说法?”

叶曼勾下脑袋,片刻之后又摇摇头,仰起脸说:“没什么事,你来了就好……你来了比什么都好!”说着像个无助的孩子,将脸贴在他的胸脯上。

娄卫东笑道:“尤奇我晓得你不以为然,这药方对你确实也没用,除非你不再搞业余创作。”

尤奇无比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耳朵,她的额头,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子,当他的手指触到她的唇时,被她一口噙住,轻轻地咬了一下。他再也按捺不住,埋下头,用嘴接住她的唇,一阵昏天黑地的狂吻……两人气喘吁吁,几乎窒息。后来,当他停下来喘息之时,叶曼拿两片湿漉漉热乎乎的唇在他脸上犁来犁去,弄得他满脸唾沫。他浑身滚烫,仿佛在燃烧。他偶尔瞟她一眼,只见她双眼微闭,满面娇羞的模样,令他爱心大动!他正想和她说句贴心话,说那句磨破了无数恋人嘴皮的话,未及出口,忽然就被她顽皮地掀倒了。她的力气那么大!他简直猝不及防。与此同时她也倒了下来,两人纠结在一起,像两个在搏斗的人。翻滚了几下,她不动了,抓住他的手,引领到她的胸脯上。他的手开始还小心翼翼,但她自己将扣子解开后,他就放肆地搓揉起来。他的激情成了一头被动的羊,被她的鞭子赶上了欲望的高坡。他们手忙脚乱地宽衣解带……她无忌地扭动着身体,连连发出急促的呻吟。她迥异于过去的举止使他大为惊异,四肢微僵,竟不知配合她的动作……毫无疑问,她的熟练来自于经验……难以自抑的迸射发生之后,他倦怠地闭上了双眼。他以复杂的心情窃听着叶曼弄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谭琴瞪他一眼:“别油腔滑调好不好?!”

他无力地瘫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管牙膏,没经允许就被人挤空了。

尤奇连连点头:“对对,透彻,精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感情投资的匮乏是我们这几年最大的失误!”他扯扯谭琴的袖子,“老婆,按照娄秘书指明的方向前进,肯定心想事成!”

尤奇不可避免地想起在江边的那个夜晚,他如何勉为其难地维护她的“完整”,如何郑重其事地告诉她她还是她,那种书生气,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娄卫东眯起眼,想了想说:“谭琴呵,你在为人处世方面可能也有欠缺。有才能的人往往锋芒太露,弄得别人都提防着你。有时候是不能显得你有多大本事多大能力的,但还有一些时候又是不能不显得你没有多大本事多大能力的,这时机、地点和力度的把握要十分准确,就看你有没有敏锐的眼光和应变能力了。另外,我们从大学出来的人,一般都很清高,有些事很俗,不愿意去做。其实没有必要,要知道到什么山里唱什么歌,跟俗人打交道就得俗,不然就牛头不对马嘴。别看这个长那个长,一个个冠冕堂皇的,谁也没出家,都是俗人。何况,做俗事往往是很有效果的,譬如平常往领导家走动走动呵,节假日买点礼物看望看望呵,要是和领导感情融洽了,你单刀直入地提出来,都没问题的。你们俩在这方面肯定做得不好,特别是尤奇。”

尤奇你是个大傻瓜。

谭琴信服地说:“是呵是呵,局里好几年都没提拔干部了!”

他心里说了自己一句,爬起床来,心情混乱地穿衣服。叶曼说了句什么,他没听见。为了避免让她看见他的脸,他背对着她。她从背后搂住他,把仍然灼热的脸贴在他背上,这使他想起了在街上见过的摩托车手。他摩挲一下她的手臂,将她的手从腰间解开。

娄卫东点点头:“这问题确实也该解决了。有合适的机会,我找人做做工作。关键是在你们局长,提副科级,完全是局里说了算,只要往上一级备个案就行了的。你们局长我了解,他资格老,一直想升一级,没如愿,就把气往下属身上撒了,搞成了武大郎开店,能力强的都压着。”

“尤哥,你怎么了?好像有点不高兴?”叶曼忽闪着明亮的丹凤眼盯着他。

尤奇笑:“谭琴你算找对了师傅,这事让娄大秘书指点指点迷津,助上一臂之力,准成。”

他的目光闪烁不定:“没,没什么……我们在你们宾馆开会,快要入场了呢。”

谭琴不快地白尤奇一眼,接着说:“其实呢,我们也不是很在乎这个,只是在政府机关这个环境里,几年不提拔人家就会认为你这个人不行……你看,只要一碰到熟人,总是问你,提了没有?怎么还没提呀?好象你犯了错误似的。事实上我们局里像我这样有文凭、有能力、有工作实绩的有几个?本来,按规定进机关工作两年以上就可以提到副科级,现在我都快七年了,还没动静!这不正常啊!”

“嗯,那你快去吧。”叶曼通情达理地点点头,抻抻他的衣襟。

尤奇说:“还没有屁有用呢,屁还可以臭一阵子。”

尤奇伸出右手,搂了她一下,然后走出了门。

谭琴说:“那只是虚名,屁用。”

在门外他听见叶曼在背后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他想应该回头挥挥手什么的,却没有付诸实施,他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

娄卫东夹烟的手左右晃晃:“呃,话可不能这么说,尤奇的知名度就比我高嘛!”

下午会议结束,他提着一袋会议发的纪念品撤离宾馆。下楼时,在电梯里碰到了叶曼,她没有穿服务员的套装,不像当班的样子。叶曼对他一笑,他也就回笑了一下。叶曼还想对他说什么,但电梯已到楼底。

谭琴叹了一口气:“咳,卫东,我们这帮同学中你最有出息,不像我们……”

出电梯后他感到叶曼的目光盯着他的背,那目光希望他停下与她告个别,但他没有停,他夹在一帮人中间走出了宾馆大门。

娄卫东大度地笑道:“老同学嘛,想说啥就说啥,别人那里,还享受不到这份轻松随意呢!”

回到机关,尤奇就接到了叶曼的电话。

谭琴立即伸手往尤奇身上一戳,对娄卫东说:“你别听他的,正事都被他说歪了。”

“为什么不理我了?”

尤奇见他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也就无可奈何了,只好点头附合道:“对对,前程要紧。”

“没有呵,我不是……还对你笑了一下吗?”

娄卫东笑道:“你们不要听信谣传,真没去。作为一个城市的党政代表,能去那种地方?这点党性原则还是有的。我即使不怕艾滋病,也要顾忌身份呀!”

“你笑得太勉强了。”

尤奇说:“没关系,我们给你保密。”

“对不起,我实在太匆忙了。”

娄卫东到底是官场中人,久经考验了的,脸不变色心不跳,只是微微一笑,迅速地瞟了谭琴一眼,轻轻地摇头,就全盘否定了。

“不,我晓得,你有小心眼了。”

尤奇的这一询问很富有挑衅性,其动机应当说有点阴险。因为这个考察团的回程飞机甫一落地,各种传闻就在莲城各机关沸沸扬扬了。传说考察团去了曼谷不该去的地方,不仅看了艳舞,还看了性交表演,女人用生殖器开啤酒瓶等,真是骇人听闻。尤奇本来将信将疑,偶然地遇到一位文学同道,同为考察团成员的《莲城日报》的副总编辑,传闻便得到了证实。副总编辑绘声绘色地将他们的经历描述了一番,还说看表演时,某部委那位一贯道貌岸然的女书记也在场。尤奇听后,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脏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堕落、更恶心的吗?

“你别瞎猜。”

尤奇放下照片,忽然问:“卫东,去过红灯区吗?”

“是不是因为,我不是我了?”

尤奇拿过照片仔细端详,那人妖比娄卫东高过一个头,穿三点式泳装,戴一个插满彩色羽毛的头饰,很亲热地搂着娄卫东的肩。模样确实漂亮,制造这种漂亮的残酷人们却常常忽略不计,这是一个追求表象的时代。

尤奇怔了怔说:“不是不是。”

娄卫东描述到曼谷的时候,津津乐道地提到了人妖,并拿出他与人妖合影的照片来。娄卫东说,这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女人。其实人妖不能算是女人,人妖是从小由男性阉割培养而成,应该说是没有性别的人,但尤奇懒得去更正他。

叶曼说:“我欠你什么吗?”

尤奇没有听到多少实质性的内容,他更多的时候瞟着妻子的脸。他很不喜欢谭琴坐得离娄卫东那么近,很不喜欢她脸上那种童稚般的专注和毫不掩饰的向往。那种专注和向往与其说是对旖旎多姿的国外风情的憧憬,不如说是对能够公费旅游国外的身份的膜拜。

尤奇说:“叶曼,我们谁也不欠谁。”

娄卫东就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起来,先是新加坡,接着是吉隆坡,然后是曼谷,是芭堤雅,一路惊叹下去,感慨下去,赞美下去。

“不,”叶曼说,“从今天起,你就要欠我的了。”

“卫东,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到底啥样子,给说说,我们洗耳恭听!”

尤奇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尤奇接过一看,是椰子糖,口里说:“嗬,要开洋荤了。”心里却在想,该不是南方哪家合资企业产的吧。他抓了一把给谭琴,又剥了一粒扔进自己嘴里,说:

叶曼说:“因为你以后可能不想见我了。”

娄卫东说着递过一包礼物。

尤奇刚想否认,叶曼挂断了电话。

娄卫东说:“不用那么多,每人两三万吧,都是几家农场掏腰包,政府穷得只能开工资,哪有这笔开支?”

21

尤奇说:“那是,还是在国内当公仆强,要是在国外,这一趟东南亚之旅,就得自己掏腰包了是不是,一个人得花四五万吧?”

尤奇几乎彻夜未眠。脑子里交替出现与叶曼交往以来的种种画面。在黑夜的深处,在思想的深处,他对叶曼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进行了重新审视和反复回味。其结果是,在他心目中,她的纯真、她的亲切丝毫未减,相反,显得更加难能可贵,更加不可或缺。

娄卫东笑道:“哪能呵,外国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美不美,还是故乡水呀!”

相比之下,尤奇,你是那么卑俗呢。

尤奇把娄卫东让到沙发上,调侃道:“嗬,举手投足都有点华侨味了!卫东,我还以为你投奔资本主义不回来了呢!”

你应该为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羞愧。

她那惊喜的样子很让尤奇看不起,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你有什么资格苛求她?

谭琴眉一扬:“哟,卫东回来了!”

你有什么理由亵渎她对你的一片真情?

吃过午饭,尤奇和谭琴正准备午睡,门被敲响了。尤奇一开门,西装革履的娄卫东满面春风地跨进门来。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难道愿意失去她?不!那是不可想象的。他不但要见她,还要向她认错,求她原谅,让他一辈子都能呼吸到她身上的芬芳。他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此时,他真希望她有要求于他,他说过,他会对她负责的──如果她不作他生命中的常青树,他的情感之藤,该往哪里去攀缠呢?

9

想着想着,尤奇的眼眶就灼热了。

尤奇想,这机关只怕是不能再坐下去了。

天一亮,谭琴就早早起床,梳洗打扮一番,话都没留下一句,匆匆走了。她对尤奇的心理状况一无所知。当然,他对她也一样。

尤奇颓丧地坐下,回想起刚才一系列的心理过程,不由深深地鄙视自己。这种状态完全不是他应该有的,也完全不符合他的一贯性格。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那种卑琐的心态是从哪儿来的?你到底也还是免不了俗呀,你这可怜的家伙!

尤奇起床吃了早点,看看已到上班时间,就给李模阳打了个电话,谎称感冒了要去医院看病,请半天假。

自己办公桌上果然有张便条,用烟灰缸压着的。他拿起便条,揉揉眼睛,白纸黑字,非常清晰。他的视力很好,刚才为什么没看见它呢?他一点也不明白。

然后,他夹起自行车直奔流芳宾馆。

尤奇全身一紧,快步回到办公室。

他也不管叶曼是否当班,直接去了她的宿舍。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她门前,喘息一下,举手就敲。连敲了两次,没有反应。这时隔壁伸出一张睡眼惺忪的女孩脸来:

李模阳眼睛鼓凸出来:“你没长眼睛吗?我特意写了张便条,放在你办公桌上的!”

“莫敲了好不好,影响别人休息呢,里面又没住人了。”

尤奇反驳道:“你通知我了吗?”

尤奇讶然:“怎没住人,叶曼不是……”

李模阳的脸晃了出来,尤奇视而不见,转身要走,但科长把他叫住了。科长的脸严肃得像一份红头文件,厉声喝道:“尤奇,这么重要的会议,你怎么可以不参加?!”

“她昨天下午走了,合同期满解聘了。”

尤奇愕然,随即自嘲地笑了。但他心里怨忿未消,这么一个鸡毛蒜皮的会议,李模阳竟然也不让他参加!他绷着脸出了传达室,回到办公楼。路过会议室,那扇灰色的门正好打开,与会者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鱼贯而出,这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会议看来不是休会就是散会了。

尤奇惊愣了:“她走了?怎么会呢……她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

吴伯说:“嗨,市里不是要创建文明卫生城市么?大搞卫生的动员大会!这不,我扫帚撮箕都买了一大堆回来了!”

女孩摇摇头,问:“你是她什么人?”

尤奇从信件中翻出一封李模阳的信,满怀怨忿地捏在手里,郁郁地问:“开的什么了不得的会?”

尤奇说:“我是她的朋友。”

尤奇心里先是豁然开朗,紧接着又阴沉下去:既如此,李模阳为何不通知他?这不仅剥夺了他开会的神圣权利,而且使他在不明真相的群众和领导眼里成了异端──群众以为他无权与会,而领导则会认定他目无组织蔑视权威。自从上次李模阳过生日他没有前往祝寿以来(只怪他把那个重要的日子忘记了),他一直没见过科长的好脸色。科长是有充足的理由忘记他一回的。

女孩说:“你是她的朋友,她怎么不告诉你?”

吴伯说:“我骗你你发奖金?”

尤奇无言以对,只觉后脑有些麻木。他默默地退出宿舍。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叶曼?他后悔自己与叶曼交往这么久,只顾与她欢愉,居然连她的家庭住址都没问。他想起叶曼说过,守总机的女孩是她朋友,兴许她那儿有叶曼的线索。

尤奇愣住:“真的?”

尤奇去了流芳宾馆大堂,用宾馆内部电话拨通了总机:“你好,是肖小芬小姐吗?”

吴伯笑道:“这种会,只要是人就有资格,你想逃还逃不掉呢!昨天马主任跟各科科长交待又交待,说任何人都不许缺席!”

“是呀,请问您是?”

尤奇翻看着信函,闷声道:“逃什么会,我没资格。”

尤奇说:“我是叶曼的朋友。”

于是尤奇下了楼,在机关院子里遛了一圈。看看天上的白云,抚抚花坛中的花草,显得很闲适。平时,他是难得有这种诗意的举动的。瞟瞟手表,见到了每天分发报刊信函的时间了,就进了传达室兼管收发的吴伯正在忙乎,见了尤奇,就将一迭报低信函塞进他手中:“你们科的……你又逃会呀?”

“哦,你就是那位国务院同志呵!”

尤奇在走廊里徘徊了一阵,又习惯性地朝远山眺望了一阵,仍是烦躁不安,心绪不宁。他没有再去局办公室。他怕万一小袁让他去会议室叫人接电话,会给门内的人留下一个削尖脑袋往里钻的印象。他不是胆小怕事的觊觎者,既然这确是一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会议,那么最明智的作法就是离那扇门远远的。

尤奇说:“别开玩笑,你知道叶曼去哪了吗?”

尤奇居然没有认出这个人来,但那审视异己的眼神却像一条蚂蝗一样叮在他脑子里。

“对不起,她没说。”

坐在门边的一个人接过水瓶,一言不发,却意味深长地窥尤奇一眼,迅速地将门掩紧了。

尤奇说:“真不知道?”

尤奇感到事情似乎已无须证实,或者说已经得到证实了,脑子就有些懵然,一时丧失了推门或敲门的勇气和愿望。他呆立在门口,听着门内语焉不详的话语,有点不知所措。想到上卫生间的那人快回来了,这才硬着头皮将门挤开一条小缝──若是敲门会惊动更多的人──将两瓶开水递进去。

“你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呀!”

他想,倘若不是刚才领导亲切地拍了这个人的肩膀,就是因为门内确实是在开一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重要会议。别人的矜持意味着他的另类,显示出他身份的贬低,这是毫无疑问的。

尤奇不甘心:“那你知道她家住哪吗?”

尤奇的心被这个笑刺疼了。这个人与他同是科员,有什么理由笑得这么高人一等?

“好像在城西那一块吧,具体在哪我也不清楚。”

门忽然开了一条缝,挤出一个人来,冲他矜持地一笑,就踅到卫生间去了。

尤奇急了:“你不是她朋友吗?”

开水瓶吊在手上,很有份量。尤奇迎着门走去,那个灰色长方形慢慢大起来。

“你不也是?还是男朋友呢!”

开水瓶是他敲开会议室门的由头,在门拉开的刹那,他是能够从与会者的脸上捕捉到一些内容的。究竟是他被有意排除在会议之外,还是无意间漏了通知他?有可能因此而得到验证。倘若是后者,人们无疑要顺手牵羊留下他开会,他将名正言顺地进入到那扇灰色的门里去,成为嗡嗡嘤嘤的一分子。

尤奇噎住了:“你……”

小袁连声道谢,尤奇充耳未闻,接过两个开水瓶就往会议室而去。

“不过,我虽没去过她家,她家的情况还是晓得一些。她家很困难呢。”

尤奇心里一动,说:“办公室的事还是你亲自处理为好,水我帮你送去。”

尤奇急忙问:“怎么个困难法?”

这时小袁提起两瓶开水说:“你多呆一会,帮我接接电话,我给会议室送点水去。”

“她妈有病,长期在家休养,她爸呢又下岗了,靠在街上踩三轮车赚点小菜钱,一家人的生活还主要靠她那点工资呢!”

顺着这条思路一想,尤奇莫名地有些紧张。

尤奇心里一沉,原来是这样。

尤奇没有作声,但在心里反驳了小陈:如果唯独没有通知你开会,正好说明与你有关。

“哎,听说你是机关干部,那是个官喽?”

小袁摇摇头:“不晓得,听说是临时开的紧急会议,马主任亲自发的通知。你管他呢,既然没通知你,说明与你无关,乐得清闲。”

尤奇说:“我是机关干部,但不是官。”

不想开会是一回事,不让你开会却是另外一回事。尤奇翻着报架上的报纸,缄默片刻才顺口问道:“哎,这个会那个会的,又是什么会呀?”

“你莫谦虚喽,机关干部都是官,是官就有门路。你不是叶曼朋友么?你帮她一把吧,给她或者她爸爸联系个工作。”

小袁说:“开个会,还要什么狗屁资格?你又不是那些退休老干部,忘了通知他就喳喳叫,说没有给他政治待遇。哪次开会你不溜出来聊天?难道你还想开会不成?”

尤奇想想说:“行,我试试看……不过你也要帮我个忙,给叶曼留个话。你见了她就说我在找她,她要不来电话,我会把全城宾馆找遍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尤奇轻描淡写地:“我没资格。”

“嘻嘻,行,那我叫她等你把所有马路都挖烂了再出来!就这样吧,不能和你聊了,经理晓得了要炒我鱿鱼。拜拜!”

小袁在值班守电话,见了尤奇就问:“你没开会?”

尤奇骑着自行车回局里,一路上神思恍惚,心情沉重。他没料到叶曼,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身后是一个如此困窘的家庭环境。他搜索枯肠,看有什么关系,能否给叶曼找到什么门路。但遗憾得很,性格内向,不善交际的他参加工作七年,非但没有朋友,熟人都不多,更别论用得上的关系了。这也是谭琴看低他的缘由之一。心爱的女子处境艰难,而他却束手无策,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后来他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出了门,走入局办公室。

尤奇在人群里穿行,感到这个城市于他是愈来愈陌生了。进了机关大门,他才想起请过假了的,上午根本不必来。可是不来局里,到哪里去呢?他竟有了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尤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到办公室一看,李模阳不在,尤奇赶忙找出电话薄,翻到宾馆一类,一个接一个电话打过去。“请问,你们那儿有叫叶曼的吗?得问人事部?好,请转人事部……没有叶曼?知道了,谢谢呵。”连打了三家之后,尤奇泄气了。全市的大小宾馆旅社有数百家吧,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况且,叶曼不一定这么快就找到了工作,找到了也不一定还干服务员。如果叶曼不再主动找他的话,也许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他坐着发呆,也不晓得自己乱七八糟想了些什么,没有一点头绪。

尤奇将电话薄甩到一边,颓丧地伏在桌上,双目无神地望着面前那堵白墙,心里空得如挖掉了一块。

按照固定的程序,上班之后就要扫地抹桌,然后冲茶看报纸。但今天他没有情绪做。

中午,心灰意冷的尤奇丢下饭碗就往床上一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已是下午三点,等赶到局里时,已迟到了三十分钟。李模阳的脸色就变得十分严肃了:

这是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感觉。

“尤奇呀,进机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严格要求自己嘛。”

他踅进自己的办公室,沉沉地坐在椅子上,感到自己陷落在一种巨大的虚空里。

尤奇不以为然:“不就是迟到了一小会么,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

走廊里弥漫着油墨与纸张的气息,寂静得像一条隧道。他缓慢地从这寂静里走过去,脚步显得格外清晰。两侧的办公室大都关闭着,寥寥几间敞着门的也是人去房空。

李模阳说:“迟到那样的小事,我才懒得说呢,我是指生活作风上的。”

办公室专出通知的黑板上没有写,科长李模阳也没有对他说。谁也没对他吐露一丝半点风声。

尤奇心里一跳,硬起嘴说:“你看见我有生活作风问题了?”

他猜不出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会。党员政治学习?他不是党员所以没通知他?或者是在推荐选拔对象?他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李模阳说:“我也不是说你已经有生活作风问题了。我是给你提个醒,敲敲警钟。年轻人,以后的路还长,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跌跟头!你要出了事,我这个当科长的也有责任嘛,你说是不是?”

他舔舔嘴唇,转身离去。

尤奇迷惑了,说:“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他之所以怔了一下,是因为听到了门内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以他敏锐的听觉分析,里面正在召开一个近乎于全体人员的会议。而之所以只能说是近乎于,是因为他还站在门外。

李模阳说:“我也不是说你已经出事了,总之,打打预防针有好处。刚才有个女孩子电话找你,声音娇滴滴的,说要你晚上见她。”

会议室的门关闭着,呈现着一种死板陈旧的灰色。平时无论会议室是否在使用,它一律是关闭状态,只有在会议开始之前,它才是敞开的。

尤奇立即知道是谁了,心里窜过一道热流。

尤奇赶到局里上班时已是八点半。办公楼里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他沿着楼梯往上走,经过会议室时,他怔了一下。

李模阳说:“她还说在你知道的地方。”

8

尤奇觉得李模阳太可笑了,但他心里高兴,也懒得跟他计较,笑道:“李科长,你的好奇心也太重了,这样很累哟!”

望着车窗里母亲那询问的目光,尤奇心里一颤,急忙用手背去揉眼睛里那一粒并不存在的灰尘。

李模阳说:“你小子,我晓得你心里不服。有领导关心你,你应该觉得幸福才对嘛!”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急着要回尤家湾去,说是好多家务等着她干,嫂子一个人忙不过来,还说你们俩口子都要上班,她一个人在家呆着也没意思。尤奇只好给母亲和哥嫂还有两个侄女都买了些礼物,送母亲去了汽车站。

尤奇撇撇嘴笑笑,不睬他了。他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钱包,有三百多元。他随即去了财务科,从出纳小梁私人手里借了五百元。他找了一个小信封,把八百元钱装起来。他想给予叶曼一点小小的帮助。

尤奇心里立时就黯淡下去了……

晚饭后,夕阳刚刚沉入西山,尤奇早早地来到江边大柳树下。天光明亮,江风轻柔,尤奇心里兴奋而舒畅。见证过他的恋情的柳树,叶子已开始泛黄了,对即将履约而来的叶曼,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一大片晚霞从西天一直铺到他的头顶,像一块巨大的桔红色地毯,映得江水都泛红了。尤奇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象征,他全身都沐浴在一片迷离的红光里。

谭琴摘下他的手,甩到一旁。

一个白色身影越过马路,向江堤游移过来。尤奇一眼认出是他翘首以待的叶曼,一袭薄纱似的白连衣裙将她妆扮得亭亭玉立。他向她迎了过去。在相距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两人面对面地伫立不动了。她的面容纯洁而沉静,直视着他,他发觉她忽然之间成熟了很多。

“没门!”

尤奇抓住她的两只手,紧紧捏着。

他涎着脸:“就不能给个计划外的?”

她扭过头,望着江面上一条滑动的小船。

谭琴说:“别乱动,今晚没指标。”

半晌,尤奇才轻声说:“叶曼,我真诚地向你道歉,也许,我无意间伤害了你……”

仿佛为了寻找某种安慰,他把手捂在妻子柔软的乳房上。

叶曼轻轻摇头:“不用,你没伤害我。”

他悄悄叹了一口气,心里放弃了对母亲的承诺。

尤奇凝视着她小巧的鼻子:“我从肖小芬那里晓得了你家的一些情况,我没想到是这样。”

妻子的理由结实有力,尤奇无从反驳。

叶曼仍看着江里:“这样的家庭很多,又不光我一个。”

谭琴说:“我们不能为了满足你妈的老观念就放弃自己的生活……要孩子,就要对孩子的一生负责,你想想,你无职无权也无钱,拿什么来对他负责?!”

尤奇说:“我想到你家去看看。”

尤奇缄默一阵才说:“有没有孩子,我倒无所谓,我只是不想让妈失望……”

叶曼说:“谢谢你,不用看。”

谭琴说:“我没想过。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当丁克呢,没牵没挂,洒脱一生!”

尤奇说:“我真想帮你一把,可是我能力有限。”

尤奇说:“那要立不起来呢?就当丁克?”

叶曼无声地摇摇头。

谭琴说:“那不行!三十而立,我什么都没立起来,一生孩子,这一辈子就完了!”

尤奇心里有些难受了:“叶曼,你怎么跟我也客套起来了?”

尤奇想想道:“我想反正要生的,不如早生,遂了母亲的心愿,对你也安全一些。”

叶曼不吱声。

谭琴一侧身,背对着他:“你怎么想?”

尤奇从口袋里拿出那个信封,塞进叶曼手里:“我也帮不了你的大忙,这点钱,你先拿去用吧。”

尤奇调侃道:“天降大任于斯人啊!”

叶曼将信封塞回他的口袋:“我不能收你的钱。”

谭琴怔了片刻,才说:“看来你们尤家传宗接代的事指望我了?”

尤奇问:“为什么?”

上床之后,尤奇就压低嗓门,把母亲的心思说给谭琴听了。

叶曼说:“我可以接受别人的帮助,但不能收你的钱。我不乐意。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贱。”

夜里,尤奇将客厅的两用长沙发打开,铺上被褥,让母亲安寝。机关里的住房是严格按职务级别分配的,处级是三室一厅,科级是两室一厅,而像他们科员一级的,则只能住这种一室一厅一厨连卫生间都没有的老式套房了。

尤奇恳切地说:“怎么会呢?你心地那么纯朴,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觉得你贱呢?能够帮你,我会非常快乐,这只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啊!”

一家人边吃饭边拉家常,不停地互相夹菜。话最多的是谭琴,而母亲大多在回答他们夫妻俩的问话。母亲再也不提及那个话题,但尤奇明显地感到,它还结结实实地搁在母亲心中,没有放下。

尤奇重新将信封塞进她手中,但她不把手攥拢来,她任信封落到了地上。她神情还那么平静,可她骨子里是那么固执呵。尤奇无可奈何,只得怏怏地将信封捡起。

尤奇在一旁注视着母亲和妻子。他历来认为,谭琴最大的优点,就是对婆婆的孝顺和热情。在乡下的婆婆面前,谭琴从来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为此尤奇十分的感激妻子。可是今天不知为何,尤奇觉得有点不对劲,谭琴的热情有些过分,好像有夸张的成份在里面。

沉默片刻,叶曼仰起头说:“尤哥,我想问你一句话。”

母亲笑得像个孩子,嘴角都咧了开来,心里慰贴得不得了。当然,让她高兴的不仅仅是一双皮鞋,而主要是儿媳的孝顺。

“你说吧。”尤奇说。

谭琴就说:“那您就别脱了,穿着吧,人都显得年轻些呢!”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说着谭琴躬下身子,要替母亲脱鞋,母亲忙双脚一缩:“我自己来自己来!”换上皮鞋后,母亲在屋里小心地走了几步,说,“正合脚,好像专门为我做的一样呢!”

“怎么想起问这个?”尤奇有点诧异。

谭琴说:“怎么没时候穿?赶场、走亲戚、到城里来,您都可以穿呀!这是我们做晚辈的一点心意,花这个钱,应该的!”

“我就想知道。”

母亲有点手足无措了:“你看你看,你上次买的旅游鞋,我都还没舍得穿,又买什么皮鞋,乡下人,没时候穿呢,花这个钱干什么?!”

尤奇想了想说:“因为,你身上的青春气息令人陶醉……还有,和你在一起很轻松,很快乐,什么都不要想,感到自已是个男人……看到你,心里就不由自主地生出怜爱的感觉。”

谭琴拿出一双皮鞋:“妈,刚才我特意给您买的,平跟皮鞋,您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脚。”

“是这样呵……”叶曼轻声道,捏了捏尤奇胸前的一粒扣子。

母亲连连点头:“还好,还好!”

尤奇忍不住将她搂在胸前,心里冒出一股温温的酸酸的东西。

饭菜摆上桌的时候,谭琴回来了,一进门就无比亲热地唤道:“妈!您来了,身子骨还好吧?”

过了一会,叶曼轻轻将他从胸前推开,咬咬下唇说:“尤哥,其实,我约你来,只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母亲真是用心良苦呵。

“嗯,你说吧。”

尤奇只好烧上水,在一边看母亲忙。母亲一做起事来就不见了老态,手脚麻利地一刀将鸡脖子抹了,接了鸡血,然后用开水烫一遍,三下五除二就将鸡毛褪了。开膛破肚,挖空内脏,将鸡切成小块放入高压锅后,母亲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包她带来的中药放了进去。尤奇想可能是些滋阴壮阳的补药吧,其中那些红色的小颗粒他认出是枸杞子。

“我谢谢你对我好,可是,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们就好到今天为止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叶曼眼里泛起了泪光。

“那当然好喽!那也就不枉我今日走一遭了!”母亲顿时眉开眼笑,像换了一个人,拍拍衣襟,就起身到厨房去杀鸡。尤奇要帮忙,母亲将他推开了,“你歇着吧,莫把衣服搞邋遢了!”

“这是为什么?不,我不愿意!”尤奇叫道。

尤奇不想看到母亲的愁容,说:“妈,您别乱想,也别着急,我和谭琴商量一下,反正到时候您有孙子抱,好吗?”

“我想了很久,这种事,不会有结果的。我不想因为我,破坏了你的家……”

“你和谭琴都虚三十了,还要晚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谭琴她……”母亲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眼角的鱼尾纹愈发的密集了。

“我的家早坏了,它不是因为你才坏的!叶曼,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尤奇信誓旦旦。

“妈,我们没问题,只不过想晚点要。”尤奇微微地红了脸。

“难道我不想……可是不行,我知道不行的,只能到此为止了。”叶曼猛地转身,捂住自己的嘴,飞快地向堤下跑去。

“要在乡下,像你们这样,都有几个了……是不是到医院检查一下?”母亲关切地说。

尤奇赶忙追过去。因为是下坡路,他不敢抓她,怕将她弄倒。到了堤下马路边,他才抓住了她的右手。可是她的劲很大,拖着他踉踉跄跄往前跑。路边行人多了起来,纷纷朝他们看。尤奇不敢太用劲,又顾忌旁观者里有熟人,只好松开了手。叶曼趁机一阵猛跑,眨眼窜出去十几米,身子一躬,钻进了一辆出租车。等尤奇跑到跟前时,出租车嗖地开了出去……

尤奇一看母亲的眼神,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母亲想抱孙子的心情已表达过多少次,可他和谭琴还没做好为人父母的思想准备。在这个问题上,两人是心照不宣,出奇的一致。从结婚的那天起,谭琴就一直戴着节育环。可这是不能说的,会伤母亲的心,很明显,嫂子一结扎,母亲把尤家传宗接代的希望全寄托在他俩的身上了。

尤奇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车屁股一扭,消失在远处的人群之中。

“你们……”母亲欲言又止。

22

尤奇说:“她很好。”

尤奇怀疑是谭琴在背后做了手脚,要不然叶曼对他的态度不会发生这种令人困惑的逆转。

母亲沉默片刻,问:“谭琴身体还好吧?”

也许,谭琴早就察觉了他们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弄清了叶曼的情况,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出其不意地找上门去,一顿辱骂加上一番规劝,义正辞严,怒不可遏。人家一个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好抹去伤心的泪水,退出这场情感角逐。

尤奇想想说:“政策是这样,没办法的事,生得太多,负担太重,也不是好事情。”

这是小说中也是生活中屡见不鲜的情节,而败下阵来的,往往是所谓的第三者。

母亲说:“她本不想结扎的,她和你哥还想生第三胎,罚款就罚款,乡下人,不生个儿子,以后哪来的劳力呵?可是那天,乡里的干部霸蛮把她抬到车上,送到卫生院扎了……你哥要找他们拼命,好不容易才拉住。”

尤奇观察妻子那张有些陌生了的脸。他发现,谭琴这几天开朗多了,也和他有话说,不经意间,嘴角眉梢还流露出那种似乎是阴谋得逞之后的笑。

尤奇不解:“她……?”

这天吃晚饭时,尤奇有意旁敲侧击:

母亲摇摇头:“你嫂子被结扎了。”

“谭琴,这几天情绪不错呵。”

尤奇忙问:“出什么事了?”

谭琴说:“唔,工作顺利,心情舒畅。”

母亲脸上立时堆起了忧愁:“生活还过得去,就是……唉!”

尤奇说:“有什么得意的动作吧?”

尤奇心里一阵愧疚,眼里发酸,连忙望着自己的脚尖,待平静下来,才问:“哥嫂一家还好吧?”

谭琴说:“谈不上得意,效果还不错。”

进了屋,尤奇给母亲沏了杯茶,询问乡下的情况。母亲说,乡下还不就是那样,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富也难得富起来。母亲神态安详,但岁月已染白了她的两鬓,脸上皱纹密布,腰也佝偻了。不到六十岁就苍老成这个样,是城里人难以想象的。尤奇不敢仔细端详母亲的面容,一看就心里发颤,为了自己上大学,母亲付出了多少心血!她的苍老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造成的呵!而成了国家干部的儿子,对母亲又有多大的回报呢?除了寄一点钱外,连回家都很少呵。

尤奇说:“别人恐怕不是你的对手。”

尤奇说:“他们的眼睛有毛病!”

谭琴说:“承蒙夸奖,我不过是尽力而为。”

母亲诧异得很:“住了这么久,还不认得你?”

尤奇说:“我发现你很有驾驭复杂局面的能力。”

门卫讪讪地一笑,放开了他。

谭琴说:“你那双眼睛,也能看见我的优点?”

尤奇脸就涨红了,没好气地:“找我自己!”

尤奇说:“你以为就像你看我一样?该客观的时候,我还是客观的。我不像你那样煞费苦心。”

下了慢慢游,尤奇领着母亲穿过门卫室的小门时,以为不会为难他了的,因为他手里有一只鸡。大家都知道,门卫对手里提着小菜鸡肉之类的家属是从来不闻不问的。可是尤奇错了,穿黑制服的门卫拦了他一下:“喂,你找准?!”

谭琴说:“如今不煞费苦心,能做成一件事情?”

尤奇给谭琴打了电话,告诉她母亲来了,早点回家,然后提了芦花鸡,搀着母亲出了机关,叫了一辆俗名慢慢游的人力三轮车,坐上去,慢慢悠悠地往家里走。尤奇供职的这个局不是谭琴的那个局,谭琴那个局是政府组阁局,尤奇是傍了妻子住在政府机关分配的宿舍里,所以,尤奇常常免不了要生出一些寄人篱下的感觉。特别是宿舍区的门卫,仿佛也要比别处的门卫高出一等,常严肃地叫住他,问他哪里的,有意无意地将他陌生化。而他,也确把自己当成外来者,与周围的人都不搭界、不来往,形同陌路。

尤奇说:“所以你成功了,你的成功也让我孤单了。”

尤奇心里有些愧意,没有吱声。原先说好回乡下过年的,可快到年边时谭琴突然改了主意,一定要陪她父母。尤奇只好依了她,因为她弟弟在美国留学,妹妹去了珠海,父母身边只有她,而他乡下还有个哥哥,留在岳父家过年,也是应该的。

谭琴说:“你不正喜欢独往独来,心无旁鹜,好沉浸在你高尚的写作之中,当别人灵魂的工程师吗?”

母亲凝重的脸上立刻漾出一片笑意,站起身说:“过年你们也没回去,特意来看看呵!”

尤奇立时哑口无言了。

“妈,你怎么来了?!”尤奇唤了一声,说。

这一顿饭把尤奇都吃糊涂了。他不知道,谭琴是确与叶曼无涉,还是她斗争经验过于丰富,隐藏得太深?

尤奇连忙向李模阳说一声:“我接我妈去了。”急急地下楼来。一看,母亲规规矩矩地坐在传达室里,一双酱色的手一动不动地搁在膝盖上。地上躺着一只被捆住双脚的芦花鸡,鸡脑袋惶恐地四下转动。

23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尤奇接到传达室吴伯的电话:“小尤,你妈来了,在传达室坐着呢!”

夏天就这么对付过去了,接踵而至的是凉爽的秋天。不再有烈日的暴晒,尤奇也就有了去街上蹓跶的习惯。通常是在傍晚,或者中午那短暂的一两个小时,他双手插在裤口袋里,沿着人行道,慢慢悠悠地逛过去。最吸引他眼睛的,不是商店,也不是娱乐场所,而是宾馆旅社之类。偶尔地,他会走进大堂里,在沙发上坐一会,眼睛悄悄地巡视服务员的脸,想象他所熟悉的那张面庞突然闪现在面前。好几次,他夹在如过江之鲫的人群中默默前行,忽然感到一双熟悉的眼睛正盯着他的背,于是他猛地回过头去──也许,叶曼正站在街头,哀怨地望着他呢。可是,也许只是也许,没有叶曼,没有哀怨的眼,只有一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影。

7

无论如何,尤奇难以相信,叶曼就这么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一时,尤奇心里居然畅快无比。

这天下午,尤奇去人事局办完事,还有点时间没耗完,就一如既往,沿街道步行,用想象喂自己的心。路过莲池宾馆时,他正往大门里望,一辆出租车在身边嘎然而止,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钻了出来。尤奇无意间瞥他一眼,心里一紧:这不是金鑫吗?

尤奇一愣,随即哑然失笑,笑得泪都出来了。小袁问他笑什么,他咧着嘴摇摇手道“说不得,说不得……”

尤奇顾不得多想,上前一步,一把扼住金鑫的右腕,大喝一声:“金鑫,你这个骗子!”

小袁说:“上个星期六,搞卫生,你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阴沟里掏淤泥了么?”

金鑫却不惊不乍,笑道:“哟,尤奇呀,好久不见啦!”

尤奇很奇怪:“你会这样看我?那天我做了什么?”

尤奇怒不可遏,猛力拖他:“你骗老子1500块钱,走,到派出所去!”

小袁坦率地道:“怎么不想?尝不到,干瞪眼。我资历太浅呀,进机关还只二年多,哪象你这样的老资格呀!那天我以为你动了心,先行动起来了呢!”

金鑫站着不动,仍笑着:“为1500块钱,动这么大火呀!要去也只能去法院打官司,去派出所是错了地方呢。我给你打了借条是不?我没有骗你的主观故意,充其量只是一个经济纠纷。你还是国家干部,连这个也不懂?”

尤奇就问他:“你就不想尝一口?”

“你狡辩,走,到派出所去说!”

小袁双手一拍:“妙,精彩!”

尤奇还要拖他,这时一个穿黑制服的保安颠颠地跑过来了,用手中的警棍指着尤奇凶狠地吼道:“快松开,否则不客气了!”

小袁不解,尤奇就把那幅漫画说了一遍。

尤奇一愣,说:“他是骗子!”

尤奇笑笑:“人人都想吃那把草呵!”

保安说:“胡说,他是我们金总!”

尤奇受了冷遇,只好怏怏地踱向局办公室。整个局里,还只有小袁和他关系近一点。一进门小袁就朝局长办公室呶呶嘴:“嘿嘿,上午至少有八个人找局长汇报工作去了呢!包括李模阳。”

尤奇立即傻了眼。

这一蹓跶,使得尤奇看到机关作风骤然好转,局里完全是一派新景象:几乎人人都在勤勤恳恳地埋头工作,串岗蹓跶的除他之外绝无仅有。而且,他去找人聊天,别人都不怎么理他。看来,小袁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风不仅仅起于青萍之末,而且已经吹皱了不知多少池春水。

金鑫大度地笑笑,冲保安挥挥手:“走吧走吧,误会了,没事。”

他木然地觑着稿纸,眼神就慢慢地模糊了。像许多次一样,他一时不知身为何人,身在何处。他索性手撑着下巴,微闭上眼睛,听墙上的钟滴嗒滴嗒地数着时间……后来他一个激愣惊醒了,见科长已不知去向,便也起身出门,到隔壁几个科室去蹓跶一番。

保安走了,尤奇还傻愣着,他简直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自觉地松开了金鑫的手。

尤奇心里烦厌,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划了几下。不划这几下也可以了的,他打算下午就这样交给科长。

“走,到我办公室坐坐,给我一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尤奇鼻子里嗯一声,极不情愿地从抽屉里拿出那份草拟完毕的报告。这种报告的特点是一大堆的套话大话,虚而又虚,写多了,会把自己的文笔都给写坏。所以尤奇是不肯用太多的心来对付的,以交差为标准,而且,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把稿子拿出来的。以他的经验,交稿早了,就给领导们显示自己的权威留下了余地,科长局长七嘴八舌每人几条意见,反复修改折腾,不把你累个半死不会罢休。

金鑫轻轻地一推尤奇的后背,尤奇就不由自主地随他进了莲池宾馆。

李模阳说:“还不是局长看你文章写得好,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你快点写,下午上班前给我审。”

到了大堂一侧的总经理办公室,金鑫往大班桌后一坐,一招手,一个漂亮的小姐便沏了两杯茶上来。

尤奇就发起了牢骚:“写这种报告,本来是办公室的事,怎么要我们来搞?”

“说起来,这点事,是有点对不住你呢,本来那天要还你钱的,临时有事,赶回武汉去了。后来想给你打个招呼,一忙,又忘了,嘿嘿,还请你包涵呵,”金鑫笑眯眯的,右手在皮靠椅扶手上自得地拍打着,“不过,我也没想到,你把1500块钱看得这么重。当然,公务员嘛,收入不高,1500块不是个小数目。现在就让我来亡羊补牢吧。”

李模阳挥挥手:“好了好了,吃不吃草那是你的事,给不给草是组织上的事。你不吃草,可活还是要干的。局长的那个报告弄好没有?明天要交了呢!”

金鑫打开保险柜,拿出一摞钞票,点了1500元出来,往桌面上一抛:“你点点。”

尤奇说:“我既然想说,就不怕传出去。心底无官天地宽,我又不想吃那把草,奈我何?”

尤奇去拿,金鑫却又按住钞票一角:“按规矩,一手还钱,你是要一手还借条的。”

这时李模阳告诫道:“你这些话,出了这个门就不要说了,领导听了会怎么想?”

尤奇就说:“那我回去拿借条。”

尤奇一想,李模阳这句话倒有点深度。

金鑫又咧嘴一笑:“嘿嘿,逗你的呢,咱俩谁跟谁呀?你回去把借条撕掉,或者寄给我,都行。”

李模阳说:“不盯着那把青草就有意思了?更没意思!”

尤奇收起钱,感到刚发生的一切虚幻得如在梦中,不由得把这间装饰豪华的办公室打量了一番。无论金鑫如何包装自己,在尤奇的感觉中,骗子的身份还是对他更合适一些。

尤奇说:“有什么不对,一辈子盯着那把青草,有什么意思?”

“感到惊奇是吧?”金鑫叼起一支烟,有模有样地吞云吐雾,“其实这也平常,改革开放政策好,时势造英雄呵!这莲池宾馆,连亏了几年,不是我接手承包,根本就办不下去了。我有何能?我朋友多,关系广,能拉来贷款,而且是从外地拉来的贷款。拉本地银行的算什么本事?找市领导批张条子就可以搞定。关系就是金钱,权力就是生命呵!尤奇,不是我说你,在为人处事方面,比起谭琴,你可要差多了!”

李模阳瞟一眼门外说:“尤奇,你的思想情绪不对哟!”

“你知道谭琴?”尤奇瞥他一眼。

尤奇说:“典型的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要是马儿不受那种廉价的诱惑,多自在呵,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政德公司副总经理,莲城女能人,商界新星,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对了,今晚我请你吃饭,邀几个朋友来。他们要知道你是谭总的丈夫,非巴结你不可。”

李模阳瞥一眼尤奇:“是吗?”

尤奇当然不能吃这种嗟来之食。他腾地站起:“我还有事,告辞了!”

尤奇慢慢吞吞说:“这使我想起了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赶车人,为了让马走得快,在马脑门前面吊了一束青草。马为了吃到那把草,拼命向前跑呵跑。可是,那把草永远在它可望不可及的地方,它跑到死也吃不到那把草。”

金鑫连忙起身挽留,但尤奇不再理他,埋头就走。在这里他有一种时空倒错的奇怪感觉,他只想快点从这感觉里走出去。所以,经过大堂时他也没有朝周围看,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很近的地方交错而过,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不过嘛,这一段你要表现好一点,给我一个推荐你的理由嘛!”李模阳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茶。

尤奇到了门外,仍有一双噙着泪水的眼睛透过玻璃注视着他,他仍懵然不知。

尤奇心如明镜,觉得李模阳的小心眼滑稽可笑,却也乐得如此,因为他根本不想给自己卑躬屈膝的机会,也不想败坏自己的心情。

命运就这样无情地捉弄了他。

尤奇心里冷笑了一下,没吱声。李模阳自己提拔无戏,却一直提防着他,怕他取而代之,虽然还隔着两个台阶。凡局领导向科里要什么材料,李模阳都要亲自送去,而不让尤奇插手,其目的无非是减少尤奇和领导的接触。

24

李模阳说:“当然,你是我的手下,提拔了你,我脸上有光彩嘛,培养出了一个科级干部,也是我的功劳嘛。”

秋夜是宁静的。宁静的秋夜令尤奇心如止水。尤奇在新搬进的两室一厅里迎接每一个秋夜的到来。通常是他一个人守在电视机前,从《新闻联播》开始,一直看到差不多所有节目结束。

尤奇说:“是不是李科有心提拔我一下?”

尤奇慵懒地躺在沙发里,一条腿曲起搁在沙发扶手上,姿态很不雅。他独自一人,当然无所谓,怎么舒服怎么来。除了电视机,所有的家用电器和家具都是新添置的,他不知谭琴哪来那么多钱。他从不过问。也许是谭琴又升任副总的原因,隔三岔五就有人送来新东西,他们的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旧貌换了新颜。谭琴还使上了大哥大,而且那大哥大变小巧了,小巧了的大哥大就不叫大哥大而叫手机了,尤奇也由此而真切地感受到了时代前进的步伐。

李模阳皱了皱眉头,指头对尤奇一点:“别转移斗争大方向,我是说你!我五十几的人,还有什么戏?如今讲究的年轻化!”

《莲城新闻》开始播放时,尤奇沏了一杯碧螺春来啜饮。他对茶的感觉很麻木,所有茶到了他口里都是一个味道,他想可能是他的味蕾不够精致,实践又太少的原因。这时他瞟见妻子出现在屏幕上。她跟随在娄卫东和市长的屁股后头,会见一位台湾来的商人。那台商的钱包一定是很鼓的,尤奇想,因为市长和他的随员全都彬彬有礼而又谨小慎微的样子。谭琴很上镜头,看上去端庄、大方,而且年轻,这当然跟她每月坚持做两次美容面膜不无关系。

尤奇说:“那是好机会呀,李科这次要进一步了!”

音乐门铃悦耳地响了。

李模阳说:“局里可能要提拔一批人。”

尤奇将电视音量调小,然后去开门。一看是娄卫东的妻子申晓梅,就说:“哟,小申,今天走错门了吧?你是从没到我家来过的。”

尤奇问:“耳闻什么?”

申晓梅进门说:“没来过就不许来么?”

正想着李模阳来了,瞟尤奇一眼,边沏茶边说:“尤奇呵,想必你也耳闻了吧?”

“哪里哪里,接还接不来呢,请坐请坐。”尤奇忙不迭为她沏茶,又端上一盘水果,笑道,“你是无事不登门吧?”

尤奇看报总是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浏览完毕,完毕之后就开始他所擅长的发呆和冥想。这一次他想,科里要再调个人来就好了,就不会这么孤单了;若来人是个女性则就更好了,就不会这么枯躁了;假如这个女性是叫叶曼,那就是好上加好了,就不会这么寂寞了……

申晓梅说:“也没什么事,我来看看卫东是不是在你家。”

搞完卫生,打来了开水,科长还没来。在局里科长是一个可以迟到的级别。尤奇一如既往地感到了烦闷和无聊,就到传达室拿来一份省报和一份市报。两份党报都是上级要求订到科室的,科里刚好一人一份。沏上茶,尤奇就开始以读报打发时间。按习惯,尤奇总是从四版开始读起,四版是国际新闻,中东的战争硝烟从字里行间袅袅升起,笼罩了他的额头。

尤奇说:“哎,刚才从电视里看见他陪市长接见台湾老板呢!”

科长李模阳,年愈半百了,还是尤奇的老校友,也是师范学院毕业的,尤奇刚分配来时他就是科长了,后来几次听说要提副局长,都只是听说而已,没有既成事实。所以李模阳心态也一直不好,一张瘦脸天天拉得长长的。两人本该猩猩相惜,同病相怜,但李科长不,八小时内科长架子端得一丝不苟,与尤奇说话,总是耷拉着厚眼皮,盯着一份文件或一张报纸,不正面看人。两张办公桌本来拼在一起,放在窗口,面对面坐着,尤奇实在受不了他的那张乌云密布的脸,找借口说免得写材料互相干扰,将自己的办公桌冲墙摆了。尤奇的背就成了盾牌,拒绝着科长过于科长的神态。

申晓梅说:“那是上午的事了,又不是现场直播。”

这么想着,他对科长的桌子就抹得不那么精心了,手在一个来回之间故意留下了一道空隙,灰尘历历在目。他想要是抹得太光亮了,科长也许会以为是蓄意为之,他有了新动向,如此一来就无论他初衷如何,都是对他的尊严的一种损害了。

尤奇拍一下自己嘴巴:“你看我,乡巴佬!”

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清心寡欲,对权力一点兴趣也没有。在机关里,对个人价值的衡量,就是看你的职务高低。而谭琴对他的不满和不屑,也多半来源于此。他若有个一官半职,至少对夫妻关系的改善大有裨益。有鉴于此,他也应该作出一点努力。可要他摇尾乞怜,委屈自己的自尊心,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申晓梅朝卧室里看看:“小谭也不在家?”

尤奇冲小袁笑笑,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进了自己办公室。先拿起扫把,将办公室扫一遍,然后打来一桶水,认真地抹桌子。先抹科长的,再抹自己的。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习惯成自然,一点也不能说明什么。

尤奇说:“她不也跟卫东一样么,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一天到晚在公司里蹦跶。”

小袁说:“我知道你一向清高,不屑一顾,不肯低下你那高贵的头颅。其实呢,没必要,大家都这么过来的,无非是多说几句好话,送点儿礼而已,又不要你多损失什么。而且,如果提拔了,不就堤外损失堤内补了么?”

申晓梅说:“谭琴挺能干。”

尤奇说:“你真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不晓得提谁不提谁是由谁决定的吗?”

尤奇说:“还得感谢卫东给了她机会。”

小袁说:“你呀也太不思进取了!你是本科毕业生,文章又写得好,条件很充足嘛!再说你们科里又有一个副科长的职位空缺着,机会难得哟!”

“那是应该的,同学嘛,”申晓梅瞟瞟尤奇,欲言又止,眉心微微皱起。

尤奇说:“这种事跟我无关。”

尤奇便说:“是不是还有别的事?但说无妨。”

小袁瞟瞟四周说:“听说局里最近要提拔一批人呢。”

申晓梅想想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心里有些苦闷,本来想和谭琴聊聊的……她如今对卫东比较了解。我觉得卫东他近来变了。”

尤奇不解:“晓得什么?”

尤奇问:“哪方面?”

刚进楼道,办公室的小袁冲他神秘地眨眨了眼,小声说:“尤作家,晓得不?”

申晓梅顿了顿说:“主要是在感情方面。他越来越不常回家了。当然,工作忙是另一回事。可我感觉他在有意回避我。我不怕说丑话,他一个月里都挨不了我两次。只怕是肥水落了别人田。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很准确的,我怀疑他是不是有了情人。我想向谭琴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女人的蛛丝马迹。”

八点差五分,尤奇跨进局机关大门。六年的机关生涯里他已养成了遵时守纪的良好习惯。觑见陈志远局长宽厚的背影在前面威严地晃动了一下,他立时收住脚,装着看路边的宣传栏,待局长进了办公楼,才扭身前行。陈志远局长是很注意下属的表情的。尤奇知道,一旦面对局长,他脸上会不由自主地堆起一些僵硬的笑,这使得他厌恶自己。他不知道这些笑是从哪里来的。所以,为保持一种健康的心态,他尽量避免与局长以上一级的人打照面。

尤奇笑了,说:“小申,你这就杞人忧天了。老夫老妻,不如过去热烈那是自然现象。我和谭琴还不也一样?卫东这个人我了解,我们相识十多年了,他一直是个老实人,在大学里,跟女同学讲话都脸红呢!他又没前科,你没必要凭臆想猜测他,直觉往往是靠不住的,只能说明你太在乎他了而已。再说,卫东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他正是飞黄腾达的时候,他是聪明人,不会为了拈花惹草而葬送了自己的政治生命的。”

6

申晓梅说:“尤奇你真是书呆子,不懂行情,现在这种事小菜一碟,怎么会影响政治生命?如今的人,胆大得很,什么都要,熊掌和鱼都不放弃,都已经成时髦了,你这个文人难道不晓得?”

尤奇心宁气爽地回到家中。谭琴还没有回来,谭琴一向是很少在家的。谭琴对他的不满由来已久,她是不是也到哪儿去找心理平衡去了?如此一想,尤奇心里又惶然起来。

“不是不晓得,但不见得卫东会这样,”尤奇想想,笑道,“我说小申,他万一真这样,你也不必惊慌,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想开些就是。你可以立个标准,只要他喜新不厌旧,只要他还看重这个家并有利于这个家,你就对他宽容一些。”

尤奇恋恋不舍地离开叶曼,来到街头时,发现街景具有了与往日不同的意味。从嘈杂的人车喧嚷声中,他嗅到了夏天野外才有的清新气息。是的,即使不写作,即使夫妻不和谐,即使日子平庸无聊,也还是能活出点味来的。关键是要有所寄托,有所依靠,就像一片叶子,要长在一棵树上,又如一只风筝,要系在一根线上。

申晓梅瞪大眼望着他:“尤奇你是取笑我还是真这么想?要是谭琴有了这种事,你也宽容她?”

后来楼道里响起喧哗的人声,他们才松开对方,手忙脚乱地整理各自的衣服。叶曼说同屋的伙伴要回来了,他只好匆忙告别。出门时叶曼捂住嘴羞涩地一笑,迅速地拿毛巾在他脸上擦了几下。毛巾上立刻显出一些红色,那是她的唇膏呢。

尤奇一怔,敛了笑,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不知不觉中使用了琼瑶式的语言,那确是一种爱的语言,尽管有点显得傻乎乎。

“怎么样,你也笑不出来了吧?其实我也不是乱猜疑卫东,我是有了证据才说的,”申晓梅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黑色乳罩来,“这是我昨天从公司里找到的。他公司办公室里间有一个床,这东西就塞在他的枕头下。等谭琴回来,请交给她,让辨认辨认,兴许会认出是谁的。”

尤奇无比珍爱地吻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在她耳边说:“我好喜欢你叶曼……好感谢好感谢你……”

尤奇点头答应了她,接过乳罩搭在椅背上,然后送她出门。

从她直率的语调里尤奇感到了自已的滑稽可笑。他脑门一热,就再也自持不住,心里说一声,谭琴这事怨不得我了,就轻轻将叶曼搂进了怀里……两人如站在一条船上,晕晕乎乎地摇晃着,摇晃着……他忍不住就把嘴唇印在她滚烫的颊上……叶曼搂紧了他,随即仰起脸,红润的嘴唇如花蕾般绽开,发出无声的召唤。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将自已饥渴已久的嘴唇压了上去。短促的互相探索之后,两张嘴就如两个吸盘一样吸附在一起了。他们急切地吻着,吮着。尤奇至少有三年以上没有品尝过这种实质性的亲吻了。妻子的吻往往是应付一下,蜻蜓点水式,只有象征意义。既便如此还常常嫌他忘了刷牙,口臭,让他不能尽兴。干渴的他得到了少女的滋润,他的眼眶里不知不觉盈了感激的泪水,动作变得温柔而又无忌起来。他疾迷地久吻不止,同时轻轻抚摸她的腰,她的脖子,她的头发。她的乳房亲密地压在他的胸上,丰满而富于弹性。尤奇克制着自已的欲望,手始终没有往那里去。他想,这是一个好女孩,是一个极珍贵的宝物,他要对她好,要珍重她爱惜她,决不能放任自已的欲望而亵渎了她,伤害了她。她给他的已经够多的了,他不能操之过急,有非分之想和更多的企求。

申晓梅告辞时眼神有些异样,很兴奋的放着光,尤奇并没在意。

叶曼小嘴一噘,奇怪地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尤奇回到屋里,对那条乳罩端详了一会。它像一条黑色的蛇垂在那里。他好奇地拾起它来仔细察看,才发觉它是一个圈套──申晓梅有意留下的圈套──而他竟懵懵懂懂地钻了进去:它是他所熟悉的,它的铝制襻扣用红线加固过。

他避开她水汪汪的眼眸:“我、我怕……”

尤奇的手仿佛被它咬了一口,一松,乳罩落回到椅背上。他盯着它,一片茫然。乳罩蠕动起来,在椅背上扭动,盘绕,如在跳一种怪异的舞蹈,并且喷吐着黑色的火焰。那火焰灼疼了他的眼睛。于是他把目光移开,无意识地游动。目光触到了玻璃柜里的一只药瓶,那是满满的一瓶利眠宁。他眼皮一跳,赶紧将视线移开。不,他根本没有那种意图,那太荒唐了,不值得。无论如何,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叶曼仰起红扑扑的脸:“你怎么了?”

怎么办?他想起了麻将。他揣了两百元钱在口袋里。

尤奇脑子里嗡地一声,浑身不由一颤,竟不由自主地将叶曼推开半步,失声说:“不行……”

眼下,要离开这间屋子,忘掉这条乳罩,麻将可能是唯一的选择了。

他轻轻地揽住她的腰,慢慢地跳了起来。他嗅到了她身上特有的少女的芬芳,不由一阵微微的晕眩,悄悄地烧红了脸。叶曼驯服地贴着他,两人的脸颊几乎摩挲在一起,她的鼻息吹在他的颈子里。她的柔软的腰肢在他掌下波动不已。被他握着的那只小手汗津津的,热乎乎的,有力地捏了他几下,某种信息便电流般通到他心灵深处。毫无疑问,冥冥之中向往着的事就这么悄然发生了。他咽下一口痰,借以稳定一下情绪,颤声告诉她,这是一支四步舞曲,就是舞厅里情侣们常跳的那种,这种舞不需要跳很多的花步,主要是两人协调,跳出情调与韵味来。叶曼心有灵犀地一点头,说晓得,然后把下巴轻轻地搁在他的右肩上……

走到门前,尤奇听到楼下有熟悉的轿车轻轻驶来停住的声音,熟悉的告别的声音,接着是熟悉的高跟鞋上楼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盯着那条黑色乳罩:他是将它藏匿了呢,还是让它暴露在这里?

尤奇兴奋地一点头:“从命!”

尤奇拿不定主意。

叶曼高兴得双手一拍,往桌上的收录机里塞进一盒磁带,一按键,一支舞曲就满屋子荡漾起来。叶曼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我还要你帮我一个忙,教我跳交谊舞!”

谭琴已经在开门了,锁芯转动的声音惊心动魄……

“那太好了!”

门开的刹那,尤奇猛地跳开去,紧张地站在一旁。

尤奇说:“骗你不是人!”

谭琴瞥他一眼:“怎么了?惊慌失措的。”

叶曼睁大眼睛:“真的?”

尤奇不作声。

尤奇忙说:“我是笑你写得好呢!根本不要我来改。”

谭琴换上拖鞋,发现了椅背上的乳罩:“哎,你替我收起来了?还有条内裤呢?”

尤奇看完就嘿嘿地笑了,不知是碰巧还是叶曼有这份机灵,诗中的流行歌歌词运用得挺有趣的。叶曼见他笑,脸更红了,拿两只小拳头捶他的背:“你讲话不算数,不许你笑!不许你笑!”

尤奇斜乜着她,紧着喉咙:“这么说,它是你的?”

明明白白我的心。

“废话,不是我的还是别人的?我晾在楼下铁丝上,特意让紫外线给它消消毒的。”谭琴的口气很随意,这让尤奇心里轻松了一些。

爱党爱国爱人民,

尤奇思忖片刻,觉得还是说穿了好,就说:“可申晓梅说,这是她从娄卫东办公室的床上捡来的!”

我的未来不是梦。

谭琴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眼睛急遽地眨巴眨巴,厉声道:“神经病!”

勤劳动就会有好收成,

尤奇说:“你说谁神经病?”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申晓梅是神经病!”谭琴忿忿地道,“把她老公当个宝,生怕别人抢了。有一天跟踪娄卫东跟踪了三条街!还有一次她竟藏在办公室衣橱里,偷听我和卫东说话,真可笑!”

我用青春赌明天,

尤奇仔细观察谭琴的表情。她的反应似乎还属正常,不像说的假话。

美丽的五一,

尤奇有些糊涂了。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谭琴问。

“哪会呀,我笑话自已也不能笑话你嘛。”尤奇接过纸片,一看,是一首诗,标题是《五一抒情》。

“没有,”尤奇对那乳罩呶呶嘴,“只是听小申说后,我像吞了一只苍蝇。”

叶曼脸就微微红了,从抽屉里拿出一页纸:“我写了几句,你帮我改一下吧……可不许笑话我呀!”

“你才吞苍蝇?我早吞过了。”

尤奇说:“是这样呵,那我对你们书记深表同情,应当支持他的工作。是不是要我帮你写一篇?”

“你什么意思?”

叶曼说:“你不晓得,我们书记业务上插不上手,对经理有意见,又耐不住寂寞,就想法子出什么墙报啦,搞什么演讲啦,真烦人!我要是不写,他要扣我的奖金呢!”

“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还用得着我点明?”

尤奇就镇定下来了,继而诧异地说:“现在你们宾馆还搞这样的事?”

尤奇说:“你不要以攻为守!”

叶曼让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说:“是这样,五一节快到了,要出一期墙报,我们书记要我写一篇稿子,给我一天假呢。”

谭琴说:“我无所谓攻,也无所谓守,悉听尊便。我只建议你用自己的脑子想想,我若和别的男人有关系,会把乳罩留在他床上作一个把柄?”

进了一间房,叶曼一甩手就将门关上了。尤奇的心就扑扑的跳,脑子也有一些懵懂。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间充溢着女孩温馨的屋子中央,觑着那些悬挂在衣架上的女式内衣,结结巴巴地问:“叶、叶曼,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

尤奇嗫嚅着:“我并没有断定……”

叶曼领着他绕到宾馆一侧,进了一个院子,才将他的手松开。这里是宾馆员工宿舍,走廊里,阳台上,到处晾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尤奇跟着叶曼上楼,瞟着她裙裾下那一双交替迈动着的结实圆润的小腿,心头竟有些发紧。

谭琴拾起那条乳罩,又拿了几件衣服去卫生间洗澡,关门前伸出头来说:“你断定不断定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叶曼拉起她的手就走,也不怕旁人看见。他立即感到了她那只小手的温热和柔软。

尤奇木然呆立,他被谭琴这句话以及说这句话的冷漠口气深深刺疼了。如果配偶双方于对方都无关紧要,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

尤奇感到奇怪:“我能帮你什么忙?”

清凉的秋夜,夫妻二人背靠背而卧。谭琴身体随着鼾声轻微地起伏。尤奇望着窗外久久无眠。他朦朦胧胧地想:同床异梦,这才是真正的堕落呵。

叶曼两眼放光:“这么凑巧,我正想找你帮忙呢!”

25

尤奇不知说什么好,就反问道:“你说呢?”

尤奇自己都没料到,这是他在这个局上的最后一天班。

叶曼兴奋得面颊发红:“你是来找我的吗?”

上班时一切正常,办公大楼灰不溜秋很有威严地蹲在那里,因为少见阳光花坛里的花弱不经风奄奄一息,院子里水泥地面被尽职尽责的吴伯扫得干干净净,同事们见面时的点头也一如往日一丝不苟,又都具有例行公事的味道。

这时尤奇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定睛一瞧,叶曼从大门一侧袅袅娜娜地走来。一看她那一袭洁白的连衣裙,他就知道她不当班。他压抑着心头的喜悦,笑眯眯地注视她。

唯一的例外,是办公室小袁站在走廊里,正儿巴经地和他握了握手,一脸矜持的笑。那矜持的后面,又是显而易见的踌躇满志。尤奇对此并没在意,回报了一些礼节性的表情,就到自己办公室去了。

他一时竟拿不定主意,进还是不进?光洁的大理石圆柱,猩红的地毯,旋转的玻璃门,宾馆的豪华居然使他产生了一种畏惧感,他真切地感到了物质的压迫。同时心头泛起一丝隐忧:叶曼的清纯质朴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存活下去吗?

上午九时,所有机关人员被召集到会议室开会。廖文斌副局长宣读了局里的任职通知。有六个人升迁,其中有小袁,他被任命为办公室副主任了。尤奇这才明白,小袁那份矜持和踌躇满志,原来缘由于此。尤奇有些难以置信,因为小袁资历比他浅得多,也谈不上什么工作成绩,平时发起牢骚来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小袁怎么就成了一匹出人意料的黑马呢?

走了三站路,来到流芳宾馆门口,尤奇莫名地踌躇起来。

尤奇向来鄙弃向上爬,也自认无一点官本位意识,可他莫名地就有些感到失落。

5

接着是陈志远局长讲话,无非是勉励新提拔的同志如何挑起重担,不辜负局领导的殷切希望之类。尤奇听得昏昏欲睡。可是忽然,陈志远话锋一转,犀利地直奔尤奇而来。尤奇敏感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耳朵。

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我们有极个别同志,自己不要求进步,还不愿意看到别人进步!居心叵测,怪话连篇,说什么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这是对党的干部政策的毁谤,对党的组织路线的歪曲嘛!这是决不容许的!”

他有些顾忌。顾忌什么?说不清。

陈志远的目光射到了尤奇脸上,他血往头上一涌,使劲地板起脸。

纯朴的女孩叶曼让尤奇感到轻松愉快,他那被机关禁锢久了的心灵得到了松弛和释放。可惜自那个夜晚后,叶曼再也没和他联系过。按理说,是应该他主动联系她的,可好几次,电话筒都拿在手里了,却没有把那个号码拨出去。

“你一个大学生,进机关这么多年,自己不进步,还好意思说人家,思想意识不健康嘛!以为自己能写几个字,就自以为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的?浅薄、无知嘛!离开了组织,你能做什么?寸步难行嘛!像你这样的马,对不起,就是跑得再好,也不给草你吃,不给,就是不给!”

只是到了舞厅后,他才发现与叶曼合不上拍。叶曼只会跳迪斯科,而他只会交谊舞,而且只能是在大学里学的那一种。兴奋之余不能不感到遗憾。只好一个跳时,另一个在一旁欣赏。后来他们索性都不跳了,坐在一旁聊天。叶曼说了许多没多大意义的话,他听得津津有味。黯淡的光线中她的眼睛星星一样闪烁不止。叶曼说,她顶佩服作家的就是他们能写文章让人看了又哭又笑。尤奇就说,叶曼,我祝愿你一辈子都笑呢!叶曼却说,你还要我笑,我妈说我除了笑就什么也不会呢!

几乎所有的与会人员都扭过头,将目光对准了尤奇。尤奇脸上灼疼不已,头皮发麻,感到自己千疮百孔了。不,他不能这样任人宰割。他顾不得多想,站了起来,于众目睽睽之下走了出去。并且,重重地甩了一下会议室的门。在这个机关他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地熬了六年,今天终于做出了一个叛逆的举动!

几天后叶曼果然将电话打到办公室来了。科长叫他听电话时眼神怪怪的。一听到叶曼清脆婉转的声音,他的心就怦然而动。叶曼发出的跳舞邀请令他整整半天心神不宁。晚饭后向谭琴请假,说出去和一个作者聊聊天。他当然不能说是出去和女孩子跳舞的。因为是第一次对妻子撒谎,没有经验,心里慌得不行。幸好,谭琴只是瞟瞟他,没多说什么。如果她多审问几句,他只怕就老实交待了。走出家门时他不禁从内心发出了胜利的欢呼,他庆幸战胜了自已,并且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尤奇急极败坏地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是小袁还是李模阳打了小报告,把自己关于马和草的议论汇报上去了?追究这个已毫无意义。周围的一切,包括这堵墙,仿佛都对他充满了敌意。他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

叶曼冲他灿烂地笑了一下,就告辞走了。直到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背影消失,他才把目光收回来。

尤奇掏出笔和纸,不暇思索地写下:关于申请停薪留职的报告。

尤奇心头一热,连连点头:“行啊行啊行啊!”

做出这样的选择,当然是要说明原因的,可这原因又是不能搬上桌面的。尤奇胡思乱想了一会,干脆很简单地写了一句话:我进机关六年,工作成绩平平,因性格原因,自觉不能适应机关工作,特申请停薪留职。

叶曼话题一转:“我以后请你跳舞行吗?”

刚旋上笔帽,散会了,李模阳回到了办公室。尤奇一声不响地将报告往他手中一递。

尤奇点头:“行啊行啊!”

李模阳瞟一眼报告,皱起眉道:“尤奇, 你是不是已找到赚钱的门路?”

叶曼说:“我叫你尤老师行吗?”

尤奇闷声道:“没有。”

但女孩叶曼这时显得热情起来,掏出笔记本请他签名,还把她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告诉了他。原来她是流芳宾馆的服务员。尤奇平生第一次给一个女孩签名,感觉一下子又好了起来。

李模阳说:“那你可别一时冲动!”

“是吗?”尤奇有些扫兴,觉得与这样的女孩子打交道没有更多的意义,就坐下来默默地翻杂志。

尤奇说:“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叶曼想想说:“我喜欢琼瑶,有时候看得饭都忘了吃!”

李模阳说:“咳,年轻人真是经不得事,批评几句算什么?哪个不是在批评中成长起来的?”

尤奇看到她眼里充满了疑问,就说:“不是,作家不是我这样的,我充其量只是个作者。你喜欢哪样的作家?哪样的小说?”

尤奇说:“麻烦你给我交给局党组。”

尤奇就很有些失望,情绪一下子就下去了。他悻悻地,正要离开,叶曼忽然问:“哎,作家就是你这样的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作家呢!”

李模阳说:“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要交也要待我先作了汇报再说。不然,说我没掌握好你的思想状况,让我处于尴尬位置上。”

叶曼为难地说:“可我时间不多了,快要走了。”

尤奇夺过报告:“那我自己交。我还管你尴尬不尴尬?!”

他说:“那你现在就看,我等你。”

李模阳又将报告拿过去:“好好,我替你交。不过我告诉你,停薪留职的不是你一人,前几天局里有了新政策,凡停薪留职的,每月还要交一百元管理费。”

叶曼摇了摇头说:“可惜我还没看,我也不会提什么意见。”

尤奇说:“我交。”

他谦逊地说:“看了吗?如果看了请你多提宝贵意见。”

李模阳说:“还有,只准留职一年,一年以后自己另找单位调走,否则就把你的档案转到人才交流中心去。总之一年之后,你不能回局里来了。”

“噢?”叶曼很惊奇,一双大眼亮亮的看着他。

尤奇说:“你以为我还想回来吗?”

他觉得自已有些浅薄,可是走到这一步了,就浅薄这一回吧。他指着她手中的杂志,腆着脸说:“其中有我一篇小说,就是那篇叫《邂逅》的。”

李模阳说:“我看你还是考虑周全一点,至少要跟谭琴商量一下吧?”

叶曼不解,问:“什么秘密?”

尤奇瞪圆了眼:“你交还是不交?”

尤奇说;“我告诉你一个小小的秘密。”

“好好,我这就交给局长去。”李模阳摇摇头,捏着报告出门去了。

叶曼瞟瞟他,不在意地说:“随便翻翻。”

李模阳一走,尤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居然,他炒了这个局的鱿鱼了,他不要它了,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报告批不批,都无关紧要,他反正不在这儿呆了。他将办公桌抽屉全部拉开,找来一个塑料袋,将自己的东西捡进去。

那天尤奇去时,见唯一的一个女孩在翻文学刊物。她穿件红色的薄毛衣和毛边的牛仔裤,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很专注,很单纯的样子。尤奇莫名地就有些感动,就悄悄地踅到她身边去。更巧的是,他发现她手中那本杂志里,正好有他的一篇小说。小小的虚荣心就在他胸中躁动起来了。从不与陌生女性打交道的他居然红着脸搭讪道:“小姐,喜欢看小说呀?”

尤奇提着塑料袋穿过走廊时,有几个人神情暧昧地看着他。本想打个招呼,说声再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可怜可怜他们吧,他想,他们还要在这儿苦熬下去呢。

尤奇过段时间就要到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室翻翻杂志,嗅一嗅那里的文学气息。那里杂志很多,翻阅杂志的人却很少,如今的人都喜欢上哪儿是完全可以想见的。而文学期刊的架子前,往往只有他一个人。不过这正对尤奇的胃口,他要的就是那份书籍包围起来的清静。

就这样,尤奇轻而易举地走出了这幢吞噬了他六年时光的楼房。

叶曼是尤奇在莲城图书馆认识的。

穿过大铁门时,廖副局长在后面喊:“尤奇你等一下。”

4

尤奇本不想等,一想六年都过了,就等一下吧。尤奇就停下来等了。等了几秒种廖副局长就到了跟前。

尤奇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了目的,他的脚步就变得匆忙起来了。

廖副局长说:“尤奇你怎么要采取这种断然措施呀,是不是对谁不满?”

尤奇总算想起女孩子叶曼来。吃完冰淇淋,他就往流芳宾馆走。叶曼是那里的服务员,星期天她不一定在,试试看吧。

尤奇说:“不是不满,是厌恶。”

尤奇买了一个蛋卷冰淇淋,站在街头的梧桐树下,边吃边想那个能与他聊天的人。他想他已站成了一处风景,只是看不出这风景属于哪一季。城里的风景大多是没有季节的。

廖副局长循循善诱地说:“那你厌恶谁呢?”

看样子,得找个人聊聊才行,不然这日子混不过去,而且这个人最好是异性。

尤奇望着那张伪劣的笑脸,一字一顿地说:“我、厌、恶、自、己,不行吗?!”

尤奇胡思乱想,埋头走了一阵,看看表,才过去半小时,不由有些失望。

尤奇不再理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对身后那幢灰色大楼,他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权和钱,时下这两样被人疯狂追逐的东西,他都不怎么感兴趣。也许,是无法企及才灭了念想的吧?不知道。目前他稍有兴趣做的事,还只有被谭琴斥之为没屁用的写作。可是他非常清楚,文学是无法让他安身立命的,它仅仅能给他一点精神安慰而已。那么,他要什么呢?他这一生,能够做什么呢?他不知道。

26

路边商店里,流行歌曲大吵大闹,犹如一群占领军。尤奇为流行这个词找到一种解释,那就是无处不在。机关大院临街的围墙全被推翻了,修起了一长溜铺面,有的出租,有的机关用来办公司。党政机关办经济实体,这也是一种新的潮流。市领导还在大会上动员又动员,全民经商的气势简直不可阻挡。许多机关干部都跃跃欲试。奇怪的是,他这个来自乡下,钱包最需要填充,在仕途上又最无希望也最无牵挂的人,偏偏对此无动于衷。

午饭都没吃,尤奇搭上了去浮山县樟树铺乡的中巴车,回乡下的家。中巴车没什么规矩,乘客招手就停,随时可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六十多公里路程,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才到。下了车,尤奇又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尤家湾。站在村口,望见自家那幢黑黢黢的老木屋时,太阳快要落山了。

在门口,他茫然地往街两头望了望,然后向东而去。他没有目的地,所以他不用着急,沿着树荫下的人行道慢悠悠地游逛。他神思恍惚,来来往往的行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些游移不定的影子。打发时光是一件易事,也是一件难事,关键在于使用何种方式,他忽然这么想。街头的景色几乎每天都要看一遍,但他仍觉得很陌生,好像从不认识这座城市似的。是的,他虽然在此工作了七年,加上大学的四年,已经呆了十一年了,却还没融入这座城市。他还是个外来者,跟那些来城里打工的农民一样,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乡下的泥巴,不同的只是,他穿着一套国家干部的外衣。

尤奇已经决定,去沿海开放城市闯一闯。走之前,回来看看母亲。停薪留职和外出的事,他都不会说,因为肯定会招致家人的反对和担心。

他丢下笔,换了套衣服,下了楼,走出机关宿舍区的铁门。

尤奇走进屋门前的禾场,只见几只鸡在刨食,阶基上堆着刚挖回来的新鲜红薯,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弥漫着农家特有的安详气氛。他叫了一声妈,不见回应,菜园里倒传来喀嚓一声响。侧身一看,母亲正在菜园里,举着锄头挖土呢。

尤奇,你这是何苦啊!

尤奇连忙跑进菜园:“妈!”

他感到了挣扎之后的极度的精神疲惫,眼神模模糊糊。最要命的是他无法否定谭琴对他的写作所作的价值评判。他写的是些没屁用的东西,自然,他也就是个没屁用的人了。这时他才察觉出,谭琴的语调里透着一股深深的不屑和轻蔑。

母亲瞥见他,笑得皱纹一挤:“尤奇回来了。”

他铺开稿纸,拧开笔帽,本来有个完整的构思,一时却无从下笔。感觉一点都没有,脑子一片茫然。喧闹嘈杂的流行歌曲还在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来,拍打他的脑门。他简直想削尖脑袋从那潮水里钻出来透口气,却也做不到。他快要窒息了。他无法集中精力,无法平静心绪,枯坐半天,纸上没落下一个字。

尤奇夺下母亲手中的锄头:“妈,你还自己挖土呵,这种体力活让哥他们干嘛。”

谭琴的这种指令性语言越来越令他厌烦,难以接受了。

母亲蹲下身子,拣着土里的草屑:“我还挖得动,你哥他们也忙。这块地方想挖出来种点萝卜。你怎么有空回来?”

尤奇决定不予理睬。

“噢,正好有点空,回来看看你。”尤奇脱了鞋,赤脚踩在土里,往手心吐口痰,举起锄头猛地挖了下去。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儿时乡村生活的全部感觉又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洗衣服原本是不成问题的,结婚以来衣服都是由他来洗,他是最好的智能洗衣机。不光洗衣,还包下了洗菜和洗碗,最大程度地维护着妻子那纤纤玉手的光滑和白皙。他曾怀着一点点自褒和一点点自怜加一点点自嘲标榜自已是三喜(洗)丈夫。不过这都是在琴瑟和谐的情况下,琴瑟既已不谐,又何喜(洗)之有?

“谭琴还好吧?”母亲问。

说着她一转身就出了门。

“她好着咧。”一些泥沙落进尤奇头发里,他拍了拍,感到很亲切。

谭琴说:“你爱萝卜还是爱白菜我不管,你先把衣服洗了。”

“她……还没有?”母亲小心翼翼地看看儿子。

尤奇心里一堵,就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尤奇说:“妈,你就别操这个心了,这是自然的事,该有时就会有了。”

谭琴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写那些东西,有屁用!”

“早该有了的呐,”母亲咕嘟一句也就不再多说了,抓住尤奇手里的锄头,“别挖了,歇着吧,乡下总有干不完的活的。”

尤奇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从前她出去他若不闻不问,她还会怪他对妻子不关心,没有责任感。尤奇弄不清这种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他手在稿纸上拍拍:“你不晓得我要利用星期天写点东西吗?”

尤奇就扛起锄头,跟着母亲出了菜园,回到堂屋里。母亲给他沏了茶,抓了一碟炒花生。他就坐在堂屋门口,望着田园景色,呷着茶,回味着少年时的生活场景。

谭琴说:“我有我的事,你问那么多作什么?”

西山的阴影从屋后漫过来。嫂子背一个牵一个,带着两个侄女回来了。尤奇忙从包里掏出两袋果冻。两个侄女高兴得直往他身上爬,叔叔叔叔叫个不停。大侄女小燕上小学二年级了,话特别多,扯着尤奇的耳朵说:“叔叔叔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长大了我也要当干部!”

尤奇问:“出去干什么?”

尤奇捏捏她的脸:“为什么呀?”

谭琴说:“我要出去。”

小燕说:“爸爸说,像叔叔一样,上了大学,当了干部,就是城里人了,就有好日子过!”

尤奇说:“你呢?”

尤奇说:“你知道城里人怎么骂不爱学习的孩子吗?他们说,你再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当干部去!”

吃过早点,尤奇刚在书桌前坐下,谭琴挎上包说:“你把那几件衣服洗一下。”

小燕忽闪着亮晶晶的大眼:“这是为什么呀?”

目前,他确实玩不起,一套好音响要大几千甚至上万的钱,那还是在理想怀抱里的东西。谭琴跟他讲话是越来越少,却总是一针见血,见血就封喉——让你无有话说。这座楼里的住户经济条件大都和他差不多,靠工资吃饭,有的还不如他,他还时不时有点小小的稿费收入。但许多人家的家庭现代化程度却比他高,新式家用电器应有尽有,他们的钱哪里来的?这一直是个他不明白的问题。

尤奇说:“这个你长大了就懂了的。好多城里人认为,当干部是不要什么本事的,也没什么出息,晓得吗?小燕以后上了大学,不要当干部,要当科学家,科学家才了不起呢,知道吗?”

尤奇就缄默了。

小燕庄严地点头:“嗯,那我就不当干部,当科学家!”

谭琴坐在镜子前修饰面孔,头也不回地说:“你玩得起高雅吗?”

叔侄俩正说着,哥哥尤刚回来了,一见他,高兴地扬起手中一个篮子:“呵呀尤奇回来了,你硬是有口福咧!福娃儿捡了些松菌,给了我半篮,你正好尝尝鲜!”

尤奇不胜烦恼,皱皱眉,对谭琴说:“还都是机关干部,素质这么差,整个儿媚俗!我若有个好音响,玩个高雅的给他们看看!”

嫂子擂了尤刚一拳:“看你烧包得,人家城里人什么没吃过?稀罕你这点野东西!”

星期天的早晨总是这样,拥有音响的小干部们都把音量调到最大,好像在互相较劲,闹得这座70年代建造的小楼微微颤抖,不堪忍受。尤奇跟着流行歌曲的旋律爬起床来,仔细一听,刘德华郭富城张学友还有叶倩文声嘶力竭地嚎成一片,好像在打擂台。

尤刚说:“你懂个屁。昨天和乡长一起吃饭,还听他说起一个顺口溜呢,说是乡里干部要吃饱,县里干部要吃好,市里干部要吃草,草才是真正的健康食品呢!”

尤奇是被楼上楼下的音响吵醒的。

尤奇就笑道:“哥说得对,是这么个理。”

3

尤刚朝他左右看看:“哎,谭琴没来?你怎么不把她带回来呀?”

此时他手里若有一枚导弹,只怕会将那架波音737打下来。

尤奇说:“人家忙着呢!”

他就像在跑百米冲刺,只跑了一半就倒了下来,辉煌的终点可望而不可及。他疲软而沮丧,没意思透了,必要的善后工作都懒得做,像一滩泥一样摊在床上。

尤刚说:“她是个大忙人,也是个大能人,我还要好好感谢她呢!”

他只好轻点,而且很快就结束了。

尤奇很奇怪:“你要感谢她什么? ”

她的声音锐利而有力,扼杀了他最后一点激情。

“她没跟你说?”尤刚就讲出了原委。原来上个月村里选村长,尤刚想当,但他不是内定的候选人,就一个电话求到弟媳妇门上了。其实尤刚也没抱多大希望的,谁知谭琴一个电话打到乡政府,不知说了些什么,事情竟办成了。村长虽只是个芝麻官,但也不知多少人盯着的呢。

可他刚刚进入实质性行动,谭琴却又叫道:“你轻点行不行?”

“这么说,是她帮你当上了一村之长?”尤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谭琴的手居然可以伸得这么长。

他不再重复那些铺垫,索性直奔主题。

“是呀,都当了半个月了”,尤刚又不无遗憾地晃晃脑袋,“嗨,要再早几个月就好了,乡计划生育站那几个家伙,就不敢强行要你嫂子结扎了。惹恼了我这地头蛇,谁还帮他们收统筹款?”

尤奇的情绪还没完全上来,但不能再等了。

尤奇望着哥哥。尤刚把一件西装披在双肩,肩膀不时耸上一耸,确实有一些村干部的派头了。

过了一阵,见他没动静,谭琴就说:“你还要吗?不要我就睡了。”

“现在好了,再过一两年,我保证修一幢二层小洋楼,给你们俩口子留一间。这祖上留下来的老屋,也该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了。”尤刚眉飞色舞。

两人就不说了,静静地躺着。

尤奇说:“你就这么有把握?”

谭琴翻过身子:“不说就不说。”

“当然!”尤刚说:“全乡十六个村,几个村的支书、村长不是住的新楼房?”

不是他争辩不过她,他晓得再争下去非把这个七天才一遇的夜晚糟蹋掉不可。而哪一次争论,又不是他主动让步退出战斗的呢?他在内心深处叹了一口气,静了片刻,才搂住谭琴的肩说:“琴,我们这是怎么了?娄卫东去考察就考察好了,凭什么让他来破坏我们的美好时光?这值吗?不要说他了好吗?”

尤奇心里有些想法,但不想扫哥哥的兴,就缄默不语。尤刚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忽然碰碰弟弟的肩,压低嗓门:

尤奇噎住了。

“哎,你和谭琴关系还好吧?”

谭琴眉一扬:“嚯,你正统,你马列,那你就一辈子初级阶段,在科员的位置上呆着好了!”

尤奇一愣:“你……是不是听到什么?”

尤奇说:“安于现状有什么不好?有利于安定团结政治稳定的局面嘛!人心不足蛇吞象,贪欲是灾祸的根源。再说那是什么狗屁考察,游山玩水,向往资本主义!”

尤刚说:“听倒是没听到什么,只是我觉得她那么漂亮,职务比你高,本事又比你大……心里替你不踏实呢!”

谭琴却说:“你真阿Q,很善于为自已安于现状找借口。”

尤奇说:“我都踏实,你操什么闲心呀。”

尤奇还想挽回这个夜晚的美妙,想了想,就做起了思想政治工作,抚着谭琴光滑的大腿说:“琴,我晓得你羡慕娄卫东,其实各有各的活法,有什么羡慕的?”

尤刚说:“但愿我是操的闲心。不过不是我说你,尤奇,你好多方面不如谭琴,好像读书把人都读蠢了,不懂世故人情。你呀,要好好向她学习。”

尤奇把被她压着的手抽回来,脑子里响起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他们的同学娄卫东作为市出国考察团的一员,就坐在那架波音飞机上。名义上是去考察东南亚国家的农业综合开发,其实是公费旅游,考察团里全是党政官员,没有一个专家。出国之前娄卫东特意来访,一向小器的他问要不要给他们带点洋货回来,好像他突然成了海外阔佬似的。尤奇眼睛雪亮,晓得他的目的不过是在老同学面前炫耀一番而已,就慷慨地恭维了一句:“卫东这回你真的是平步青云了呢!”娄卫东心里美得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哪里哪里,工作需要嘛!”娄卫东在大学里成绩一般,又无特长,毫无出色之处,唯一可提的是他捷足先登,早早地入了党。尤奇一直看不起他。但毕业分配到机关之后,娄卫东仿佛得了真传,进步神速,没几年工夫,就做了正科级的市长秘书。而他们两口子,都还是科员一级的一般工作人员。这虽然没有改变尤奇对他的基本看法,但谭琴就不一样了,只要一提及娄卫东,她看尤奇的眼神里就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各有各的活法。”

谭琴蜷曲起赤裸的身子,瞥他一眼,没吱声。

尤奇闷声说道,凝望着田野里飘落的夜色,不再言语了。

尤奇心里怨忿,就闷声顶了一句:“我要这件事都不会做,才真不是个男人呢!”

一家人围成一桌吃了晚饭,又坐在阶基上聊了很久的家常,直到三星打横,才各自上床歇息。母亲在尤奇过去住的屋里开好了铺。一进屋,尤奇就嗅到了过去岁月的气息。床,箱子,还有那张裂开了几条缝的书桌,都还摆在老地方。他从小学到中学得的那些奖状也还贴在墙上,只是全都发黄了。

谭琴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双腿一伸,望着天花板说:“你呀,就知道干这件事,真不是个男人。”

尤奇躺在床上,久不能寐。想着他和谭琴之间的事,想着他对家人隐瞒了的一切,愧疚之情拥塞于胸: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了他,哥哥辛勤劳作送他上了大学,他就是这样报答家人的吗?

说着他的身体就瘫软了,从她身上滑了下来。

可是除此之外,他又能怎么做呢?他也是走投无路了呀!

他仔细看看她,她脸上居然平静如水,见不到以往常见的红晕,呼吸呢也均匀平稳,全无激情的迹象。尤奇心里就一暗,说:“还说没分心,哪有这个时候扯闲谈的?真没意思。”

27

她很迷茫的样子:“我没分心呀。”

尤奇领着谭琴上了莲江酒楼。

尤奇只好暂停,说:“你别分心好不好?”

请妻子吃饭,尤奇是第一次,他想,也许是最后一次。

可是她又说:“恐怕已经住进了五星级宾馆。”

尤奇挑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抄起茶壶给谭琴和自己斟茶。窗外是碧波闪闪的莲江,江天寥阔,渔舟来往,沙鸥飞翔,风景很好,可惜他没有闲情逸致,无心欣赏。

尤奇怔了一下,没理会。这种要命的时候,他不应该理会。他聚精会神地按固有的程序运作。

谭琴说:“今天怎么有这份雅兴?”

然而当他勇往直前朝着极乐之境挺进的时候,她却将脸往旁边一偏,两眼一睁,吁出一口气,轻声道:“娄卫东他们那趟班机只怕已经在新加坡降落了呢。”

尤奇淡淡一笑,避而不答,推过菜单,叫来小姐,要谭琴点菜。谭琴快捷而熟练地点了几样菜,盯着尤奇说:

明显的,他听见妻子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便加快了动作,理直气壮地进入了下一道程序。

“看来,是最后的晚餐喽?”

尤奇上了床,按部就班地爱抚谭琴。如今杂志上有关的性爱指南很多,尤奇亦受了不少教育,所以很能理论联系实际,亦步亦趋,并不着急。何况一周仅此一次,当然弥足珍贵,他不想匆忙用完。他要慢慢地,有情致地,感觉细腻而深刻地品尝,直到实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再登上那快乐的制高点。他轻手轻脚地脱去她身上所有的织物。她有些慵懒,却也还算配合。他双膝跪在床上,贪婪地嗅着妻子身体的芬芳。他的嘴是一张热情的犁,在妻子白皙丰满的土地上辛勤地耕耘,留下了涎水的印记。不时,她被他的吻弄得颤抖一下,扭扭身子,却也默然地接受了。

她很聪明,也很敏锐,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实质。倒叫尤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微微涨红了脸,呷了口茶,少顷才说:

这是她立的规矩,一周一次,星期六。这原本是一个非常苛刻的规矩,对血气方刚的尤奇尤其是个严峻考验,但既然他已经经受住了考验,她就没有了克扣这唯一一个指标的理由。

“我停薪留职的事,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谭琴就无话可说了。

谭琴说:“这么大的事,你也不事先通个气,无非是要狠狠地蔑视我一回。”

尤奇说:“你忘了今天星期几?”

尤奇说:“其实……我们的蔑视不是对等的也是相互的。”

她这是习惯性的明知故问。

谭琴望着窗外说:“你对我从来都是锱铢必较,而且,从不放过机会……”

谭琴说:“你干什么呀?”

“对不起,我也许是太苛求于你了,有些事情,确实做得不够男子汉。”尤奇说。

不待熄灯,尤奇将谭琴拦腰抱住了。

菜上来了,尤奇给谭琴装了一碗汤。他机械地吃了一口菜,没尝出什么味道。

又终于,屏幕上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渴望已久的时刻姗姗而来近在咫尺。尤奇小心地征询妻子的意见:“还看么?”谭琴摇摇头,他便迫不及待地关掉电视,轻轻地拥了妻子进入卧室。他闻到了妻子身体弥散出来的欲望的气息,而她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令他喉头哽咽。

“其实我并不反对你停薪留职,以你这样的个性,憋在机关里太难受了,机关不适合你。”谭琴说。

终于,美妙的时刻随着夜色徐徐降临了。该忙的都忙完了,尤奇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眼光却瞟着妻子。谭琴刚洗完澡,穿一件丝绸睡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身上散发出好闻的香味。谭琴身高165厘米,窈窕得很,又是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自有一股迷人的风韵。看着那在丝绸后面活动着的腰肢,尤奇不禁喉头有些发紧。但他知道不可操之过急,不到火候不能揭锅。他控制着自已的情绪,同时,当谭琴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下来时,也开始培养妻子的情绪。已有六年婚史的尤奇深刻地懂得妻子的情绪对爱情的质量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他轻轻地揽着妻子的肩,不时地吻一下她的耳垂(据说这是动情区),或者拢拢她的头发。谭琴一说不好看要换台,他就一跃而起,即使把他每天必看的《国际新闻》换掉也在所不惜。电视机过时,不带遥控,所以他得一跃而起多少次,作任劳任怨的楷模。他对屏幕上的广告美女嗤之以鼻,对她们的身段特别是鼻子十分不屑,因为在他看来谭琴的鼻子是无与伦比的,那是天下最修长玲珑的鼻子。后来,他和谭琴被一个相声逗得笑作了一堆,他因此而由衷地感谢电视台编导的精心策划,使人们为获得周末的幸福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应该说是我不适合机关。”尤奇说。

下班的时候,尤奇特意拐到菜场买了一把芹菜,因为他刚刚看了一本杂志,据杂志说,芹菜对提高“力比多”有特殊的效用。晚餐时,他蓄意往妻子碗里多夹了几筷子芹菜,隐瞒了它的特殊之处,劝妻子多吃,却说这是减肥食品。

“可是我更怀疑,你出了机关,又能干什么?下海经商?不被海水呛死才怪。”谭琴瞥瞥他,“不是我小看你,有句话说得好,性格即命运。”

下午机关搞卫生,他比谁都卖劲,阴沟需要疏通,别人往后缩时他当仁不让地跳了下去,赢得了大家说他是活雷锋的赞誉。

尤奇想想说:“树挪死,人挪活,我就不信闯不出自己的一片天。我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再受苦受累,也比在机关受气好。”

中午他亲自系上围裙下厨房,让谭琴在沙发上休息。

“当然,你同时也是为了躲开我。”谭琴说,筷子在一盘酸豆角炒肉里胡乱翻动,“你那小心眼里想了些什么,我清清白白。”

早上妻子谭琴出门时,他细心地为她拈掉肩上的发丝。

尤奇红红脸,鼓鼓勇气,把琢磨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谭琴,结婚这么多年,我唯一一次对不起你的事……就是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外情。我应该向你忏悔。现在,她下落不明,我不知在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做过什么。”

尤奇长期以来忍受着刻板的机关生活,日子都是浑浑沌沌的,只有星期六还是个亮点。这一天几乎成了唯一的想望。所以一整天,尤奇都处于一种蠢蠢欲动的兴奋中。

谭琴说:“我一没像泼妇一样骂街,二没有向组织上告发你。我对你够宽容的了。我只做了我这样身份的女人应做的事。”

这一天,他的期盼如期而至的时候,一架波音737呼啸着腾空而起,掠过莲城上空,飞往遥远的新加坡。尤奇对那只轰鸣远去的大铁鸟没有在意,只有到了晚上十点以后,才晓得正是那只铁鸟的离去使得他提高夫妻生活质量的努力成为徒劳。

尤奇揣摸她的话,说:“这事伤害了你,我非常抱歉。可我觉得,与此相比,我们这种互相伤害、同床异梦的婚姻生活,显得更不道德。”

茫然是尤奇的一种常态,但只要一到星期六,他就不茫然了,他的心里有了隐秘而明晰的期盼:过一次高质量的夫妻生活。

谭琴两眼一下直了,红红的瞪着他:“尤奇,你就是这样给我们的婚姻做总结的吗?”

2

尤奇忙说:“我承认,我们婚后的五年,都是很和谐,很美满的。可最近这一年……都说婚烟是只鞋,舒不舒适只有脚知道,谭琴,你难道不感到痛苦吗?”

尤奇回味着刚才的对话,竟觉出几分偈语的味道。他默默地回到办公桌前,心中一片茫然。

谭琴说:“你想脱掉这只鞋了?”

那人不作声了。尤奇还以为是别人在批评他在这里呆久了怠慢了工作,赶忙转过身来。可是身后并没有人,整个走廊都空空荡荡的。尤奇诧异不已,刚才是谁和他说话呢?

尤奇避开她的目光:“你我都知道,不可能回到从前了的,既然如此,不如都解脱了吧……这事其实该你提出来的。我并不想先发制人。”

尤奇说:“什么是我该呆的地方?”

“那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你是想甩掉包袱,轻装上阵。”谭琴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呆到你该呆的地方去。”

“我同时也是想断自己的后路。如果你同意,就把手续办了。我写好了协议,一式两份,你看看,没什么意见就签个字。”尤奇从皮包里拿出两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递给谭琴。

尤奇说:“我不呆在这里又能呆在哪里?”

谭琴仔细地阅读协议,面容显得很平静,这让尤奇放心了许多。在许多问题上,她还是通情达理的。协议非常简单,他们没有孩子,也没有财产分割──尤奇提出把住房和所有家具都留给谭琴。

“就见你老呆在这里发呆。”

看完协议,谭琴沉吟一会,说:“字我可以签,但手续还不能办。”

尤奇说:“不看山看什么?”

尤奇不解:“为什么?”

“不就是看远处的山么?山有什么好看的?”

谭琴说:“你又要鄙视我了的。最近中央有精神,党政机关不允许办经济实体,我打算回机关,组织部门已经考察了我,职务上可能会动一下。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授人以柄,说三道四。我还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婚姻。就算请你帮我一个忙吧,时间不会很长的。”

尤奇说:“我自已都不晓得呢你晓得什么!”

尤奇点头:“行,这个忙应该帮。以有利于你进步为标准,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了,就拿协议去办事处把手续办了。你找找熟人,不一定要我到场了吧?”

“我晓得你看什么。”

“到时候再看吧。反正我们私下里就算了结了。你要在外面遇到可心的女子,尽管和她蒂结连理,我不会告你重婚的。”谭琴一笑,脸有点变形。

尤奇说:“没看什么。”

“我可不敢以身试法。再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不会那么快的……”尤奇在两份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你看什么呢?”

谭琴也签下了名,收起一份,将另一份递给尤奇,手忽然一颤,说:“尤奇,我们这就算恩断情绝了吧?”

一天,尤奇正沉缅于远眺之中,有人在耳边说: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尤奇尽量平淡地说。但他心里一根筋被扯动了,倏地一阵钝痛……

时不时地放下手中的笔,站在走廊的玻璃窗前向远方眺望一番,成了尤奇的一个习惯。对于一个长期伏案工作的机关干部来说,这种习惯是非常有益的,它能使紧张的眼球和心情得到放松。尤奇历来对一些遥远的事物感兴趣,可以说,眺望是他的一种心灵姿态。在城市的西南方,从建筑物的空隙间望过去,一脉淡蓝的山岭在地平线上隐约起伏,给人以无尽的遐想。他的视力很好,天气晴朗空气清明之时,可看到远山神秘的皱褶,使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模糊的向往。

两人吃完饭,下了酒楼,没有搭车,沿着人行道往回走。不时有几片黄叶打着旋飘过他们头顶。谭琴边走边交待,他在外面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打电话给她,也可以去找她在珠海工作的妹妹谭晶。尤奇点头应允着。转过街口时,谭琴忽然很自然地挽住了尤奇的左臂。尤奇禁不住心头一颤:这久违了的亲昵和温柔,为什么要等到分手才出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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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尤奇睡在客厅的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