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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归宿

尤奇想了想说:“尤二爹说你收了承包款自己用的事,是真的?”

“党的政策用得着他来宣传?这么多国家干部哪个不比他懂?”尤刚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说,“这上面的政策呢也不知怎么回事,又不准加重农民负担,乡里又要养那么一大堆干部,他们要吃要用,还不只有在农民身上刮?也怪不得农民有意见。弄得我们村干部两头受气!”

尤刚坦率地道:“不假,又不是我一个!不多吃点多用点,我当这个村长干什么,癫了?我多吃多用了,也是为大家做事嘛。”

尤奇说:“他这是宣传党的政策呀。”

尤奇对哥哥的态度感到吃惊,说:“怎么能这样呢?陈毅说过,手莫伸……”

“是不是这样的人,你比我还清楚?去年收提留时,他买了好几张《莲城日报》到处张贴,说上面讲了,农民负担不能超过年收入的百分之五,鼓动别人不交,搞得我们很被动,差点完成不了任务!”尤刚烦恼地说。

“晓得,伸手必被捉,”尤刚接过话头说,“可是你看看你们城里那些官,有几个手没伸,又有几个被捉?”

尤奇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吧?”

尤奇噎住,舔舔嘴唇,规劝道:“哥,君子爱财,要取之有道,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所以我比你们城里干部更懂农民。”尤刚说着就忿忿然了,“那个尤二爹,简直是个刁民,仗着他是个孤老,别人不敢对他怎么样,嘴巴不消闲,总喜欢煽风点火!”

尤刚生气了,手在桌上拍着:“你在外头这么多年,连个像样的职务都没混上,我这盘泥巴的还混了个村长呢,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你不也是个农民?”尤奇道。

尤奇说:“我不是教训你,是为你好,做人不能贪……”

“那当然,可我也有不听他的意见的权力。看我起了小洋楼,眼红嘛,总是有话说的。典型的农民意识!”尤刚说。

“我这就是贪?!”尤刚起了高腔,“退一万步,我即使是贪,又是为哪个?还不是为这个家?!还跟我讲良心,你摸摸你的良心,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我和娘辛辛苦苦在乡下做工,送你上了大学,当了国家干部,你呢,只晓得在外面玩女人,把那么好的堂客都玩丢了!”

“不能这么说,人家有提意见的权力。”尤奇说。

尤奇脑子一热,霍地站了走来,高叫道:“我没玩女人!”

尤刚一点不在意:“你别听他们呱呱叫,蛤蟆有意见,就不插田了?”

“玩没玩你自己心里清楚!”尤刚脖子一梗。

夜渐渐地深了,尤刚东拉西扯地说了些话,打起了呵欠。尤奇不能不说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于是将在凉亭里的所见所闻很委婉地说了一遍。

母亲赶紧过来,将尤奇按到椅子上,压低嗓门说:“吵什么呀,亲兄弟有话好好说嘛,让别人听见丑死了!”

今夜的尤奇却十分郁闷,对美丽夜色视若无睹,心思像一只流浪的狼,在山野间东游西荡。他长时间地沉默着,过一阵,就瞟一眼尤刚。哥哥让他感到生分和忧虑。他觉得,必须和哥哥谈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没有做思想政治工作的经验,他从来都是受教育的,一点不知道如何教育人。他几次欲言又止,真切地感受到,使用嘴巴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还是母亲有权威,两人立即不吱声了。

尤奇和哥哥尤刚坐在方桌两旁,摇着蒲扇,呷着茶,凝视着山村夜色。在尤奇记忆中,夏夜乘凉一直是件很诗意的事。躺在竹床上,听着大人们说着古老的民间故事,感受着夜色的抚摸,多么惬意的童年时光呵。人虽已大,景色依旧,仍然是银河璀灿,月光如霜,山影朦胧,夜风凉爽,虫儿的鸣叫细密如雨,萤火虫打着小小灯笼四处游逛,泥土与青草的气息直透入肺腑深处,灵魂深处……一切是那么安详而静谧,似乎千百年来就是如此,似乎夏夜的本意,就是让胝手胼足的人们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使他们劳累躯体和疲惫的心得到暂时的休息。

尤刚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尤奇则用蒲扇不停地扑打自己的腿杆。他心里憋闷极了,有只狗在别人屋场里吠叫起来,恍然中尤奇觉得自已就是那只狗,汪汪地试图叫出胸臆间的郁闷之气。

吃过晚饭,天就黑了。母亲在禾场里摆了张小方桌,上面搁了几碟炒花生、红薯片和酸藠头,泡了几杯芝麻豆子茶。为了驱赶蚊子,还在禾场边烧了一堆火,里面扔了些艾蒿和辣蓼草。青烟一缕袅袅升腾,夜风一吹,就四散开去,把苦涩和辛辣的气息带向四方。

星移斗转,一弯明月坠向西山,远处传来夜游鸟凄厉的啼号,夜愈发地深了。

64

“我要歇去了,”尤刚起身往新居而去,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你们工作组分点村,你莫到我们村来,关系不好处理。”

看着母亲蹒跚的步态和花白的头发,尤奇禁不住鼻腔一酸,眼里就模糊了。

尤奇不软不硬地回道:“你放心,你用轿子抬我也不会来的。”

母亲说着朝他身后望了一眼,这一眼令他满心愧疚。他知道母亲希望他身后还有一个人。离婚之后,他一直不敢回来。他怕碰见母亲伤心而责备的眼神。但母亲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然后接过他肩头的挎包,领着他往堂屋里去。

两兄弟就这样不欢而散。

“还好,还好。”

尤奇又在夜色里坐了很久,直到夜气发凉,要下露水了,才去老屋里睡觉。

“嗯,我回来了,妈你还好吧?”他怯怯地站到母亲面前。

第二天一早,尤奇被嫂子尖厉的喊叫惊醒。出门一看,嫂子在新楼房的阶基上,对着整个村子跳起脚咒骂不已。尤奇赶紧过去,只见新屋崭新的门上和墙上,不知被谁抹了很多牛屎,特别的肮脏,分外刺眼。

走到屋前的堰塘边,就见母亲站在禾场里,举手加额对他眺望。他加快步伐,迎着母亲的目光走去。没待他叫一声妈,就听母亲嘶哑的声音扑了过来:“奇儿回来了!”

65

可是这幢新楼对尤奇没有亲近感,相比之下,那默默地蹲在一旁,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般吐着一缕蓝色炊烟的老屋更加吸引他。母亲尚未搬进新居,还住在老屋里,他当然要投奔老屋而去。

坐在乡政府的大会议室里,夹在那一大群乡干部和村支书中间,尤奇稍稍一观察,就发现从装束上来说,城乡差别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特别是乡干部,大多是皮凉鞋,丝光袜,西式长裤或短裤裤线笔挺,短袖衬衫整洁如新,年轻一点的还着T恤衫和牛仔裤,似乎比城里人更讲究。更令尤奇惊讶的是,好几个人从包里摸出一部手机来,神态庄重地摁键,有模有样地喂喂不止。

下得坳来,一眼望见老屋右侧漫坡上童话般矗立起了一幢两层新楼,由于贴了白色瓷砖,那伟岸的身影在村子里显得格外醒目,令尤奇一下子就想起了鹤立鸡群这个词。

据尤奇所知,购置一部手机要一两千元,每月的手机费也要大几百,他们怎么开销得起?带着这样的疑问,尤奇虚心地向坐在一旁的杨会计请教。杨会计便向市里来的尤干部汇报说,到目前为止,乡干部共拥有手机七台,除书记和乡长的手机费用由乡政府报销外,其余五台都是由它们的所有者找各自分管的站所解决的。由于樟树铺地处山区,手机信号不好,只有乡政府这一块能勉强使用,也是经常话说到一半就断了,大大地影响了手机的普及率。所以樟树铺的手机作用不大,基本上属于聋子的耳朵那种配相性质。

又和尤二爹聊了一会,看看天色不早了,尤奇便起身告辞。走出凉亭时,尤二爹在他身后说:“奇伢子,出去这么多年,我看你还像个学生呢!”

尤奇愈发不解:“既然如此,还花那么多冤枉钱干啥?”

尤奇点点头,内心很是感慨,同时有一丝欣慰。在这呈现破败之相的凉亭里,他感受到了淳扑的民情乡风的浸润。

杨会计笑笑说:“反正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不心疼。如今不就是讲究个身份,耍一耍派头么?”

“是啊……”

尤奇茅塞顿开,长了见识,可是冥冥中又想:身份和派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真的那么重要吗?

“天天还是有那么几个上山做事的。反正我自己也要喝的,也费不了几片茶叶。知道这里有茶,总有人转过来坐坐,润润喉咙,跟我聊聊天。我七老八十了,跟人说不了几句话了呢。再说这凉亭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总不能到我手里,就破了祖上的规矩吧?我怕归土后,见了老祖宗挨骂呢!”尤二爹说。

会议正式开始,先由乡党委书记逐个介绍工作队成员,然后是工作队队长讲话。队长姓牟,是市水利局纪检组长,副处级领导,讲的话自然也是副处级水平。他从改革开放的大趋势,讲到工作队下乡的重大意义,又从每个工作队员应有的态度,讲到工作队应该达到的目标。牟队长特别指出,他所在单位是他坚强的后盾,将拿出一部分资金,扶持他下去的点村。牟队长说,要在落后的地方播下文明的种子,要用工作队的汗水浇开致富的鲜花;牟队长还说,一年之后,工作队不仅要留下成绩,留下希望,还要留下一支不走的工作队。

尤奇转眼看见了多年前的那只茶桶,它还以那种熟悉的姿态坐在桶架上。尤奇揭开盖子一看,里面有半桶茶,就说:“尤二爹,没什么过路人吧,您还烧茶?”

牟队长的话赢得一片掌声后,就是队员们表态了。不愧是市里来的干部,发言是以级别和年龄为序,谁先谁后,不言而喻,身份再一次显出它的必要性。这样正合尤奇心意,他历来不喜欢发言,排到最后最好,那样人们听疲了,可能不那么引人注目。可是,听了两个人发言后,尤奇头上就冒汗了。他发觉他们的发言和牟队长一个模式,一个意思,只是语言稍有不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到,本单位将资助一些钱来帮助点村脱贫。虽然都没说具体数目,但那些村支书都感到很鼓舞,鼓掌时眼睛发亮。可是尤奇是无权表这个态的,下乡前,主任还特意对他说,方志办是个清水衙门,只能以智力扶贫,交待他不要乱开口,如果让扶贫点缠上了,单位又拿不出钱,是很麻烦的。尤奇不知,该如何面对村支书们渴望的眼睛。

尤二爹嘿嘿一笑:“那当然好喽,不过……嘿嘿,我也就是说说,过过嘴巴瘾,你用不着太当真。”

很快,只剩下尤奇没发言了。他从人群中站起来,由于不能作出那个承诺,心里就发虚,讲话敢有些结巴:

“怎么会成这样呢?”尤奇喃喃自语,默默地想想,郑重其事地说,“尤二爹,我这次是下乡来搞工作队的,你反映的事我一定认真对待。我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一定要他改正。”

“我,我的态度跟上面的同志一样,一定履行一个工作队员的职责,尽自己的一切能力帮助点村脱贫……我的单位虽然能力有限,没有什么资金,但我们会搞好智力扶贫,想办法出主意。‘输血’虽然重要,但我想更重要的是要有‘造血’功能……我是樟树铺人,对家乡是有感情的,也是比较了解的。从全县范围来说,樟树铺不算最差的,自然条件不错,村级经济也有一定基础。我觉得,要从生产关系上进行某些调整。比如,农民的减负问题,要引起我们的重视。省里定的脱贫标准并不高,有些地方,只要负担减下去,也就脱贫了。还有,有没有一个廉洁的群众信赖的领导班子,也是一个村能不能脱贫的关键因素。据我所知,有些村多年财务不清,一本糊涂账,干部乱收乱支,群众意见大得很……整顿基层组织也是工作队的任务之一,我觉得不能忽视,更不能偏废,否则,脱贫致富也只怕是空谈。”

尤二爹笑笑说:“千万别撤,要换个新支书新村长,他们要是还没起新屋的话,说不定还贪些!没听说过么?饿老虎比饱老虎恶!”

尤奇越说越顺畅,多年看书读报积累下来的语汇派上了用场,而且忽然间就体会到了一种言说的快感。但尤奇止住了话语,他不仅察觉自己说的话有超越身份之嫌,而且不合时宜。因为会场忽然安静下来了,所有的面孔,都觑着他,都是些负面表情。

尤奇说:“如果属实,就该查处,撤他们的职!”

莫非他犯了众怒?

尤二爹嘴角一扯,似笑非笑的模样,往远处望了一眼,说:“其实这些事,村里谁人不晓,何人不知?你哥也不是格外一条筋,村支书也一样,石灰窑的承包款就是他收的。煤场加灰窑,村里一年近十万的收入,就被他们村干部承包了。唉,说也是白说,别的村也差不多,都一样。要不怎都争着当干部呢!”

短暂的沉默令尤奇颜面潮红,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尤奇感到难堪,不敢正视尤二爹的眼睛,气鼓鼓地道:“如果真有这种事,我一定要我哥把钱退出来!”

“尤干部讲得是蛮漂亮,又是‘输血’又是‘造血’的,可惜我们听不太懂,”一个村支书说,“乡下人只晓得实打实,三担牛粪六箢箕,扶贫不带资金来扶,怎么扶?用嘴巴扶吗?只怕是扶不起的稻草索,糊不上墙的稀泥巴呢!”

“我可没有这么说。”尤二爹道。

又一个人说:“是不是又要整干部了?要整顿班子,还没到换届时限,只怕也不合法吧?”

尤奇感到自己被剌了一下:“你是说,我家的新屋是用公家的钱修的?”

尤奇头皮发麻,尴尬之极。初来乍到,要反驳他们是极为不妥的。

“不违反违反,那么漂亮的小洋房怎么修得起来?”尤二爹瞥他一眼,目光十分犀利。

他后悔自己多嘴,赶紧红着脸坐下了。

“这怎么行,这是违反财务纪律嘛!”尤奇坐不住了,从搁板上跳了起来。

这时乡党委书记站了起来,抬起右手往下面一压:“大家不要误会,尤奇这番话还是很有水平的,只是对农村情况的复杂性还了解不够。基层干部的酸甜苦辣,我们是有切身体会的。我们的一切工作,都要依靠他们,所以目前来说,稳定是压倒一切的。整顿基层组织确实也是工作之一,但一切只能从实际情况出发。我看,还是先把工作队员分到点村再说吧!”

“也只有我这蠢老倌跟你说,我人一个卵一条,也不怕什么,敢当你面讲你哥的长短。”尤二爹的唾沫星子飞出来,点缀在胡子上,“那个外村人私下里塞给了你哥多少,我没看到,所以不敢断定。但是我晓得的是,每个季度的承包款,都是交到你哥手里的,你哥不把它变成一把条子,是不会到会计那里交账的。好多还是白条子,什么招待费出差费,天晓得花在哪里!会计那里呢,也是一笔糊涂账,多少年都没理清过!”

“对对,书记说得好,按书记说的办吧!”牟队长赶忙出来表态,同时给了尤奇批评性的一瞥。

“您给摆出来看看。”尤奇说。

“原先是打算分到四个点村去的,七个工作队员,这样就有一个单吊,有点不太合适,孤掌难鸣呵!我看这样吧,定三个点村算了,尤奇你就不用下村了,留在乡政府吧。你是业余作家,发挥你的长处,帮我们总结总结经验,抓一抓通讯报道;另外呢,帮我到县里跑跑资金,”乡党委书记笑出一嘴黄牙,“大家可能有所不知吧?谭副县长是尤奇同志过去的堂客,据说还是文明分手,一日夫妻百日恩,总还是有点感情的。这对我们十分有利呵!”

“他有他的道理,只是这道理摆不到台面上来的。”尤二爹说。

顿时,不少人投来惊奇的目光,并且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这这,这没道理嘛!”尤奇面红耳赤。

被乡党委书记当众揭露隐私,尤奇十分恼怒,气咻咻地站起说:“对不起,我和谭琴毫无关系了,我要下村去。我是工作队员,不下村干什么?”

“不信,你回去问尤刚喽。这还不算什么,风水好的宅基地,让给当村长的,也还说得过去。哪样好事不是当官的先沾?四毛家最怄气的,是承包石煤场的事。四毛家已经承包三年了,你哥硬要把它转包给一个外村人,承包费是一样的,却硬让肥水流了外人田!四毛家的合同还差半年才到期呢!你哥就等不得了!”尤二爹说,乜着尤奇。

没想到会遭到尤奇的顶撞,乡党委书记愣了一下,脸就黯了,说:“好好,不勉强你,看有哪个村要你!”

“有这种事?!”尤奇脸不觉就红了。

接下来开始自由组合,双向选择。果不其然,那三组六人很快被选走了,剩下放单的尤奇没人相邀。

“你是国家干部,谁敢吓你呀?只有平头百姓才常被你们吓着呢!”尤二爹说着瘦削的脸就显得严峻起来,胡须颤动着,“要我说,也怪不得四毛有气,你哥有些事也做得太过份了。比如那块宅基地,本来是四毛家先申请的,你哥跟乡国土站一打招呼,就霸占过去了。你哥是村长,黄四毛当然搞不赢他喽!”

尤奇坐在一边,自尊心受了伤害,红着脸喘着粗气。

“尤二爹,您别吓着我哟!”尤奇说。

“怎么样,怪不得我了吧?”乡党委书记斜着眼说,明显带着报复的快意。

“那好,我这人心里存不住话,也只会说直话,爱不爱听,那是你的事了。”尤二爹说。

“没人要,我就回莲城去了!”

“当然。”尤奇说,咕嘟咕嘟喝了那碗凉茶,坐到那块刀痕累累的橡木搁板上。

尤奇来了孩子气,扭头向门外走去。

尤二爹拿一只木碗给他舀了一碗茶,说:“你要我说直话?”

刚到门口,尤奇被一只褐色的手拉住了。一个精瘦老头从门边慢慢吞吞站起来,两眼炯炯有神:“你要不嫌弃,就到我们青龙峡去吧!”

“怎么回事?”尤奇皱眉询问。

66

“你没得罪他,你哥得罪了他。”尤二爹说。

精瘦老头是青龙峡村的尹支书。

“有气?”尤奇莫名其妙,“我可没有得罪他呀!”

第二天早晨,尹支书花五元钱在乡政府门口租了一辆没有牌照的三轮摩托,让尤奇抱着行李坐在车斗里,他自己抱着车手的腰坐在后座上。

“他不是眼睛不如我,是心里有气。”尤二爹说。

摩托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跑了半个多小时才停下来。尤奇的屁股都颠疼了。下车一看,前面是一片重重叠叠的山岭。

“您是越活越年轻呀,黄四毛的眼睛都不如你!”尤奇赞叹道。

尹支书抓过尤奇的袋子扛在肩上,领头走上一条狭窄的山间小道。尤奇心里过意不去,伸手去拿行李袋,尹支书肩膀一横躲开了,说:“我替你扛着吧,好手难提四两呢。还有五六里山路走,你要有思想准备,对你的干部脚是个考验哟!”

“烧成灰都认得呢,奇伢子,莫看我老了,眼睛还是雪亮的呢!”尤二爹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稀疏的牙。

尤奇不由啧啧道:“这么远!”

这时尤二爹从屋里出来,晃着一头白发,两只褐色眼珠在一堆深深的皱纹里闪烁着。尤奇忙迎上去,握了握他柴棍一样瘦硬的手:“尤二爹,您还认得我吗?”

尹支书记说:“除此外还有三四里水路呢。”

望着那个摇摇晃晃的背影,尤奇纳闷不已:他难道认不出他来了么?

尤奇往前眺望一眼,心头疑惑:“除了山还是山,哪里还有水路?”

但是黄四毛不理睬他,脚步越来越快。

尹支书笑笑:“到时你就晓得了的。”

尤奇冲着他喊,还跟他走了几步。

尹支书边走边介绍说,青龙峡是全乡最偏远的一个村,由于交通闭塞,路途坎坷,乡干部都怯于到青龙峡来,凡负责分管青龙峡的干部,都是抓阄抓到的倒霉蛋。不过他们大都用电话联系,一年到头难得在村里露几次面。也由于这样的原因,青龙峡还是全乡唯一没有通电的村。

“四毛,我是尤奇呀,你的眼睛不管事么?”

尤奇心里惴惴不安,有些后悔独自来青龙峡了,说:“我只怕帮不了你们什么忙呢。”

黄四毛瞟瞟他,显得很冷漠,站起身来,挑起一担毛柴就往坳下走。

尹支书安慰道:“尤干部你莫忧,我们晓得好歹的。这么多年都没改变面貌,你一来就能变出财宝来?你又不是神仙,你来就是看得我们起。有主意,就帮我们出出主意,没主意,就帮我们向上面通通气,反映反映情况。你就只当来走一回亲戚吧。”

远远地见到亭子里晃动着几个人影。等他走近一看,却只有一个人坐在一侧的搁板上,用草帽扇着风。这个人尤奇认识,是光屁股时就在一起玩泥巴打水仗的黄四毛。尤奇快步走进亭内,兴奋地叫道:“是你呀四毛!”

听尹支书这么一说,尤奇有些不好意思,同时也很感动,说:“行呵,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尤奇起了怀旧之心,沿着一条荒芜的小路向凉亭爬去。守凉亭的是孤老倌尤二爹,尤奇吃过他不少的煨红薯和生花生,一晃六七年不见,七十多岁的人,不知还认得他么?

尹支书又说:“你就莫背这个思想包袱了。也不要把我们想得太差,穷是穷,饭还是有吃的。再说我们这里山好水好人好,空气新鲜,不像城里,风一吹,满街灰,到处都是汽油味!你在我们这里住,保证延年益寿!”

快到村口时,望见了山坳里的凉亭。过去,他是沿着村道穿过凉亭去上中学、上大学、从而走进城市的。凉亭里有供人歇脚的搁板,还有免费供应的一桶凉茶为南来北往的行人解渴。自从有了这条绕山脚而行的公路之后,过去的村道和凉亭就被人们撇到了一边,只有上山打柴和种地的人才偶尔路过那里。

山路蛇一样爬来爬去,慢慢地陡了起来。尤奇的裤腿上粘了一些褐色草籽,头发也被路旁的灌木枝挂乱了。他的双腿开始酸疼,嘴里喘息不止,顾不上说话了。眩目的阳光透过树枝不时晃过他的头顶。天气有些闷热。额头的汗珠从眉骨处滚下来,浸湿了眼皮。走上一段,他就要拿手背擦一下。

从乡政府到尤家湾并不远,才六里多地。他沿着一条简易公路慢慢地走着。天阴着,远处的山脉迤逦着一脉灰蓝;早稻快要成熟了,田野里铺着一块一块的浅黄。凉爽的风迎面吹来,尤奇呼吸着饱含泥土和稻谷的清香的新鲜空气,只觉心旷神怡,脑子轻松而纯净。从城里带来的许多杂念,仿佛都被这乡下的风过滤掉了。

尹支书在前面走得很稳健,时不时地稍稍停一下,等着他。尹支书脚蹬在石头上时,腿肚子鼓突起来,虬曲的青筋历历在目。尤奇不禁想,他如果是个画家,一定好好画画尹支书的腿。

这天下午,尤奇抽空回了一趟尤家湾。乡政府要用桑塔纳送他,他谢绝了。他说他要用脚板好好丈量一下家乡的土地,好好欣赏一下久违了的田园风光。

爬上一道斜坡时,尹支书边走边将衬衣脱了下来,露出一件几乎烂成布筋的背心,上面还隐约可见“农业学大寨”几个红字。尤奇心里慨叹,简直是一件文物了呢。

尤奇跟随工作队到了樟树铺乡。听了乡党委的情况汇报后,工作队决定再摸摸情况,将全乡的贫困村列出,再根据自由组合、双向选择的原则,把工作队员分配到各个点村去。

太阳快当顶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青龙峡峡口。若不是尹支书指明,尤奇是看不出这是个峡口的,因为一道右高左低的陡坡堵在两道山岭之间。坡上满是嶙峋乱石,大的如桌面,像是山上崩塌下来的。乱石间茅草丛生,泉水叮咚,可见到白色的蛇蜕在树枝上飘动。

63

尤奇紧跟尹支书沿之字形山路往坡上攀登。渐渐地,风中明显有了一丝凉意。到了坡顶,尤奇喘着气不经意地往峡谷里一望,心头顿时一震:脚下的山坡竟如一道堤坝,拦住了一个墨绿色的湖泊!湖面不宽,却很狭长,在两山夹峙之中,弯弯地一直延伸到峡谷深处去了。放眼望去,南边的山上布满郁郁葱葱的树林,绵延起伏,幽深莫测;北面的山梁异常陡峭,全是青色岩石,看上去壁立千仞,气势逼人,犹如一条青龙从远处蜿蜒而来。凌空的悬崖上,斜立着数十棵苍劲的松树,树枝上悬挂着茑萝藤蔓;有一只老鹰在崖顶的青空里,慢慢悠悠地盘旋……

尤奇挂上电话,感到夜色荡漾了一下,就把他给湮灭了。

“太美了!”尤奇失声叫道,痴了一般,嘴巴张开忘了闭上。他仿佛站在一幅古画前,忍不住要伸手去触摸。随着天上云彩的移动,湖水不知不觉地改变着色调;风从峡谷掠过,湖面泛起了粼粼波光……

“行,你就把我当那支箭吧。”

不知过了多久,尤奇才从幽远的意境中醒悟过来,跺跺脚问尹支书:“什么时候筑了这道坝的?”

“听彭大姐说,你在要求进步,这很好嘛!正好有一个锻炼你的机会呢。市委要从机关干部中抽调一部分人,组成农村工作队,任务是下乡帮助整顿农村基层组织,指导农民脱贫致富。我们方志办有一个名额。考虑到你年轻,没有什么牵挂,自己又要求进步,党组决定,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你。工作队由组织部直接领导,这对你的进步是十分有利的。这样吧,我跟组织部说一下,把你分配到你家乡的工作队去,既能为家乡做贡献,又能和家人在一起,一箭双雕,你看行吗?”主任说。

尹支书却说,这不是人工筑的坝,是历来就有的。老一辈传说,很久以前这里只是一条小河,有一个外地秤匠从这里过,冲着青龙岭屙尿,把青龙惹恼了,大吼一声抬了一下头,山就塌了下来,将河堵住了,小河就变成了湖。

“有事吗?”尤奇并不感到意外,他想彭大姐可能将他违约之事向主任报告过了。

尤奇顺着尹支书所指望去,那座翼然欲飞的巨崖果然有崩裂的痕迹。

“是尤奇吗?我正要找你呢!”主任说。

尤奇想,也许是一次地震造就了这个湖泊吧。

后来尤奇摸到了电话,他拨通了主任家的号码,他仓促地说:“主任我要请几天假,我要回乡下看看我妈妈。”

尹支书招呼他往湖边走。到了水边,尹支书从一个隐蔽的树荫里牵了一条小竹筏出来。筏子上还搁着两把小竹椅。尤奇跳上竹筏,小心翼翼地坐下。

回到家中,尤奇没有开灯,摸索到一张椅子,默默地坐在一片幽暗之中。夏夜岑寂,隔壁楼上隐约传来哗哗的麻将声。窗帘没有拉严实,路灯光泄进屋里来。茶几玻璃上,映出他朦胧的面影,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他无法从上面认出自己。几只蚊子嗡嗡叫,围着他的头绕圈,他懒得理睬。他疲惫极了,连呼吸都很费劲。他谛听着周围一切的声音,他感到所有声音的后面,是一片巨大的空洞……

尹支书操着两支桨用力划着,每划动一下,筏头就开出一小簇白色浪花。波平如镜的青龙湖被筏子拖出两条绿色的波纹来。尤奇欠身探探湖水,清凉清凉,惬意极了。凉风拂过面颊,令人心宁气爽。黛青的山影在水面上游移着,如在梦中一般。

62

尤奇如痴如醉地凝视着青龙岭。随着竹筏的前行,那些悬崖,那些原生态的老树,在不停地变幻着姿态。山上山下,几乎看不到人的痕迹。即使靠近湖边,那些参差不齐的树也没有丁点遭受刀斧的迹象,它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生长着。也许要感谢地理位置的偏远和交通的封闭,才得以保留住这么一片具有审美价值的原始风景吧。

尤奇没有吱声。他不是心疼那一百块钱,莫大明的钱怎么花光的,他也没去多想。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他忽然对自己厌恶极了,情绪非常低落。刚才那番经历,太龌龊了,他简直不敢再想……

竹筏划行了约三里地远,绕过一个山嘴,前面豁然开朗,山谷敞开,现出一片田园风光。山坡上重叠起零星的梯田,湖畔座落着三三两两的青瓦木屋,一棵巨大的枫树矗立在岸边,树梢顶着两个黑色的鸟窝;一条在湖边闲逛的狗看见了筏子,兴奋得汪汪大叫起来。

尤奇心里极不舒服。出门上了的士,莫大明才说:“对不起尤奇,我身上钱花光了,本不该让你掏钱的。”

筏子靠了岸,尤奇跳了下去,有一种落到一幅画里的感觉。

尤奇气冲冲地去收银台,小姐紧跟在后,似手怕他赖账走掉。不用说,他对小姐的怜悯之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他跟收银员又争执了一番,犟着不肯多出那一百元钱。这时莫大明出来了,碰碰他的肘,使了个眼色,说给她们算了在这里争不好。尤奇只好掏出钱给了小姐,小姐连一声谢都没有就走了。

尹支书拴好筏子,仍要帮尤奇拿行李袋,尤奇拒绝了。尹支书就不再勉强,笑道:“你就住在我家吧,跟我们一起吃,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只是不晓得合不合你们城里人的胃口。”

尤奇很生气:“那为何开始不说清楚?这不是有意误导消费者吗?”

尤奇忙说:“行行,客随主随,我的胃口到哪都适应的。”

小姐说:“那是房间费,不是小费,小费是要另交的,不信你问收银台。”

话一出口,就觉不妥,他哪是来作客的呢?见尹支书并不介意,尤奇心里才静下来。

尤奇很惊讶:“不是说好一个点100块吗,我朋友已经交了。”

尤奇跟着尹支书从大枫树下走过。枫树怕要三四个人才抱得过来,根部的树心已朽空了,一个光屁股伢儿在树洞里边玩。尤奇觉得很有意思,摸了一把树干,又冲光屁股伢儿招了招手。光屁股伢儿回报给他羞涩的一笑。

小姐说:“你把小费给了吧,一百块。”

沿湖岸走了几十米远,就到了尹支书家。四间正房,带一间偏屋,除了盖的瓦,全是木质结构。板壁刷了桐油,挂着一些农具,看上去非常整洁。禾场边种着美人蕉,还有一蓬凤尾竹,屋后有一棵板栗树,树冠张开,像是给这幢木屋撑的一把伞。

尤奇穿戴完毕,准备出门。

刚刚走进禾场,一个系着蓝围裙的中年妇女从堂屋里迎出来。

小姐立即在床头给收银台打了电话。所谓点一包烟,就是给小姐帐上多记二十元。不过从小姐脸色看,她还是对他非常不满,好像欠了她很多,跟几十分钟前那个泪沾睫毛的女子判若两人。尤奇想起先前自己对她的友好态度,简直滑稽极了。

尹支书介绍说:“这是我儿媳妇。”

尤奇匆忙地说:“行。”

尤奇忙走上前,握住她一只感觉粗糙的手:“你好你好,来麻烦你的呢!”

这时小姐说:“能给我点一包烟吗?”

中年妇女说:“麻烦什么,接都接不来的客!”

尤奇赶紧穿上衣服,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他坐如针毡,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两人笑着一对视,都愣住了。

小姐如蒙大赦,立即住手,打开了电视机。

“是……尤奇?”

尤奇就说:“小姐,你要是累了,就坐下休息休息吧。”

“是我呀,没想到是你,桂花!”

小姐呶呶嘴,不以为然。跟她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他不指望她能理解。尤奇觉得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小姐的手越来越轻,成了漫无目的的摩挲,有一下没一下的,呵欠连天。小姐对他以及她的工作越来越不耐烦了,几次心不在焉地瞟墙上的钟。还唉声叹气,说哎呀真没意思。她那乏味的样子,真让他有点好笑。

“呃,你们认识?”尹支书问道。

尤奇庄重地说:“我很健康,正因为我很健康,才不做那种事。我有我的道德底线。”

“我们是高中同学呢!”尤奇说,又看了桂花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红了脸。尤奇想这样不好,要克制住,可他越这么想,就红得越厉害,还感觉有满脸的蚂蚁在爬。

尤奇哭笑不得。要在平常,他会认为这话是对他的侮辱,但转念一想,就不足为奇了。在这种环境中,她哪见过他这样的人?她的话反让他平添一份神圣感。

67

小姐打个呵欠,说没关系。过一会,她瞟尤奇一眼,迷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做呢?你是不是有病?”

中午在堂屋里吃饭,一钵煮南瓜,一钵腊肉炖松菌,还有一碗红辣椒炒火焙鱼,都是地道的农家菜,尤奇吃得很香,不停地赞美饭菜的可口。菜确实不错,城里肯定吃不到这种味道,不过他的称赞过于频繁,显得有点没话找话。

尤奇说:“对不起,没让你赚到更多的钱。”

尤奇只能这样。他没有更好的办法,来避免他和王桂花之间的尴尬。他埋着头,不敢往桂花脸上看。那张脸过早地显示了岁月的痕迹,眼角有了细密的鱼尾纹。桂花年龄与谭琴相仿,看上去却比谭琴至少老了十岁!这当然是艰苦劳累的乡下生活所致。但是,尤奇总觉得桂花脸上的鱼尾纹与他脱不了干系。

小姐不再勉强,但显然很失望,嘴巴微微翘起来,抓起他一只胳膊懒懒地掐捏。

十二年前,尤奇和桂花是县一中的同班同学,都来自乡下,成绩也都属中上。县一中是重点中学,升学率很高,像他俩这样的成绩,上大学是十拿九稳。乡下孩子,要想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只有考大学这一条路。所以那时尤奇丝毫不敢懈怠,全身心扑在学习上,对王桂花投来的异样眼光,一点也没有在意。一天,去教室途中,王桂花趁旁边没人,忽然将一封信塞进他手里,他才意识到,有一件异乎寻常的事发生。但是,这是他根本不能考虑的,也没打算去看那封情书。他慌里慌张地将那封信夹在书里,再将书夹在腋下,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没想到,那封信露在书外面的部分太多,进教室门前,被人悄悄抽走了,而他却懵然不知。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来,尤奇才发现它不翼而飞。他急得头大如斗,整堂课老师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下课后尤奇徒劳地四处寻找,回到教室时才发现,它已经被人展开,用图钉钉在黑板上,一帮同学正津津乐道地朗诵里面的句子。

尤奇坚决地把手抽出来,说:“我只做正规按摩,你把正规范围之内的做完就行了。”

这封信就立即酿成了一个早恋事件,学校把它看得非常严重。班主任把他们叫去进行了严厉的训斥,问他们还要不要前途?尤奇垂头丧气,默默无语,没有作任何分辩。王桂花被勒令向政教处交了检讨,还挨了通报批评。桂花性格倔强,通报刚刚贴出来,她就卷起铺盖回到了乡下……

“那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小姐摇摆着他的手,开始撒娇,“做一个嘛,做一个嘛!”

多年来,一想到这件事,尤奇就感到内疚。如果不是他的不慎,桂花的命运肯定将是另外一番景象。

这时尤奇感觉自己完全回归为一个正派人的角色,一点不惊慌,正色道:“对不起,我是不做这个的。”

吃完中饭,桂花麻利地收拾完碗筷,提起尤奇的行李,带他去房间开铺。尹支书安排他住在偏屋里。偏屋建在湖坡上,实际上是个吊脚楼,脚在木地板上一踩,发出空洞的声音。桂花吱扭一声推开窗户,尤奇伸头一看,满湖的绿扑面而来。

震憾之余,尤奇却也十镇静,他感到自己是在高处俯瞰,这一切与他无关。小姐停止了按摩,他也坐了起来,屈起双膝抱在怀里,以遮掩住下身。直至此时,尤奇还把这位小姐放在平等的地位,与她交谈。他确实想了解这类人的生活。他问及她的酬金。小姐说与老板三七开,一个点她只能得三十块。因为小姐太多,只能轮流上岗,一天也轮不到两个点。如果做正规按摩之外的项目,则倒过来,七三开,她们主要靠这些项目赚钱。如果顾客和小姐联手隐瞒,小姐还可以独吞,只是一旦被老板发觉,就吃不了兜着走。小姐说着说着,突然抓住尤奇一只手说:“推一个波吧,只要300元!”

桂花一边铺床一边和尤奇说话,神情开朗,已经非常坦然了,而他,心里还忐忑不安。

小姐就仔细地推介了一番,什么“冰火”,什么“推波”,如何如何,说得很具体,也很平谈。但尤奇听得胆战心惊,他看过《金瓶梅》,其实与那里面描述过的相差无几。小姐连比带划,语气随便,毫无羞耻感。这时,尤奇才怀疑,她根本不是什么新来的,而是一个老手。尤奇的眼睑急剧地跳动着,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在这现代城市的隐蔽处,在人性的阴暗面,居然还有如此赤裸丑恶的伎俩。

“我们这儿夜里凉快,三伏天也要盖被子呢,”桂花说,“只是蚊子多,要点蚊香。”

尤奇忽然有一股强烈的求知欲,鬼使神差地问:“都有哪些项目?”

“噢……”尤奇应着。

小姐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说,做正规按摩以外的事?那当然也做的啦,不然划不来的。”

“被子是才洗过的,很干净,你不要嫌弃哟!”桂花回头冲他嫣然一笑,眼角皱纹愈发明显了。

尤奇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会有人提出非份的要求。”

“别这样说,桂花,谢谢你。”尤奇说。

小姐直愣愣地看着他,还是不理解。

“老同学了,客气什么嘛!”桂花说。

尤奇又说:“吃你们这碗饭不容易,肯定会碰到一些古怪的家伙。”

“桂花,很对不起,”尤奇忍不住说,“当年那件事,怪我不小心……我不是故意的。”

小姐不言语,好像并不理解他的意思。

桂花笑道:“我晓得你不是故意的,怎么能怪你呢?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要不是看见你,我早就把这事忘记了呢。”

小姐还在搓揉他的下肢,但明显减轻了力度,有一点敷衍了事的味道。尤奇并不在意。他用多少有点自傲的口吻对小姐说:“我肯定是你接待的一个特别的客人。”

“我很过意不去。”尤奇望着湖面。

过了一阵,小姐的手离开了大腿根部,尤奇的身体和心情终于都平静下来了。尤奇长吁一口气,睁开了眼睛。这个时候,尤奇对自己是满意的,他相信,能够战胜自己的人并不多。

“其实应该我向你道歉呢,我一厢情愿,影响了你学习,”桂花拢拢短发说,“那时候人小不懂事,又受不得一点气……哦,后来我听说你考上了大学,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呢!”

小姐无声地笑笑,兀自褪去他的长裤,跪在他的身边,手沿着他的大腿一路按了上来。尤奇顿时紧张起来了,肉与肉的触感是那样惊心动魄!他的下身摆在她面前,几乎是全裸,而她的手,慢慢地按摩到了大腿根部……尤奇面红耳赤,呼吸也急促起来。她却若无其事的样子,手路过腿根时,有意无意地,轻轻地碰触了他的那个器官……她是试探,是挑逗,还仅仅是不小心?尤奇并不清楚。小姐面无表情。可是当碰触再次发生时,尤奇明白,这决不是偶然的了,而且,达到了某种效果。尤奇的心脏恐惧地紧缩,而他被触及的地方,却有了反应。这完全违反了他的本意。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不听话了呢?当然,不太强烈,就那么一点点,不到正常状况的十分之一,因为他的恐惧压制了它的势头。但它的蠢蠢欲动足以说明他内心的不洁。尤奇感到羞愧难当,不敢面对小姐,偏过头,闭上了眼睛……

“你过得怎么样?”尤奇不由得又瞟了她眼角一眼。

尤奇窘红了脸:“这,这不好吧,我里面只有三角裤……”

“我们过得还好,虽说不富裕,粗茶淡饭还是不缺的。一天到晚忙不停,可是心里舒坦。这地方山青水秀,病都很少生。丈夫脾气躁一点,心不坏,儿子也有五岁了。”桂花脸上浮出满足的神情。

尤奇愣了一下,没待他表示同意,小姐动手解起他的皮带来了。

“怎么没见他们?”尤奇问。

这时小姐忽然说:“把长裤脱了吧。”

“志强和村里一帮后生在县里建筑队做小工,难得回来。儿子光着屁股在外面野呢,”桂花转而问尤奇,“你妻子呢?也是国家干部吧?”

尤奇忽然觉得自己很怜悯她,如果她求助于他,他愿意帮她脱离这种生活。这也许是他性情上的一个缺点,容易动感情,被眼泪征服。也许不愿意触及自己的隐私吧,尤奇再说什么,小姐都不怎么搭理了,埋头专心按摩,边按边问手重不重。尤奇忙说不重。非但不重,实在是太轻了。尤奇以前做过盲人按摩,对比之下,她明显是生手,按起来没什么章法,像隔靴搔痒。

尤奇摇摇头:“我没妻子。”

小姐瞟尤奇一眼,不作声,很无助的样子。

桂花怔一怔:“为什么?”

尤奇轻声说:“你最好不要干这一行,这不好,对你以后的生活会有影响的。”

尤奇笑笑:“离了。”

小姐看他一眼,说她原来在武汉一家歌舞厅跳舞,没赚到钱,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就被人带到这儿来了。说着她的长长的黑睫毛沾上了一点亮晶晶的泪花。尤奇顿时起了恻隐之心,问她家有多远。她说在西部边境,靠近哈萨克斯坦的地方,先坐火车再坐汽车,路费就要近千元。

桂花也笑了,说:“好像城里人比较喜欢离婚一些。到了我们这里,你就好好散散心吧。你先歇着,缺什么,随时跟我说。”

尤奇说:“为什么要做这一行呢?”

桂花带上门走了。尤奇闻到了她身上汗水与泥土混合而成的健康的体息。他懒懒地倒在床上,湖水的清凉气息从窗口涌入,笼罩了他。

小姐点点头:“我新来的,做这一行没几天。”

不知不觉中,他就惬意地沉睡在梦乡里了。

小姐拿捏完他的脚趾,就开始按摩他的小腿。直到这时,她还没正眼看过他,更没一丁点挑逗的意思,兢兢业业的样子,这让尤奇有了安全感。一有了安全感,好奇心就上来了。他真的非常好奇,非常想了解她们这一类人的生存状态。好奇心又让他有了与小姐聊天的愿望。尤奇悄悄观察了小姐的容貌,如果她不那样浓妆艳抹,还是有几分俏丽的,五官和身材都还不错。尤奇问道:“小姐不是莲城的吧?”

尤奇被尹支书叫醒时,太阳已被青龙岭遮掉了一半。五位村干部坐在堂屋里等他。尹支书说,村子里人少,都不愿当村干部,他是支书村长一肩挑,其余五位也是身兼数职。尹支书让会计把一摞账本放到四方桌上,笑眯眯地说:“请市里的尤干部过目。”

尤奇心一横,就躺上床去。

尤奇困惑不解:“这是干什么?”

尤奇不敢在卫生间多呆,匆匆洗了脚赶紧出来了,他怀疑那地方布满了性病细菌。接下来小姐让他躺到床上,说好伸展手脚一些。按摩椅靠近墙角,确实比较逼仄。那张床的洁净度也是相当可疑的,可是既来之,则安之,好在他穿着长衣长裤,还是有一定的保险系数吧?

尹支书说:“这是我当支书十年来的收支账,项目不多,让你见笑了,不过一笔一笔都很清楚。”

小姐立即殷勤地拿来了拖鞋。

尤奇忙说:“尹支书,我在乡里说的话可不是针对你来的呀!”

尤奇骤然紧张起来,手心发凉。小姐的语气仿佛具有某种攻击性。他慌里慌张地脱了鞋袜,按照小姐的吩咐躺到按摩椅上。小姐将顶灯熄了,开了壁灯,壁灯光泛着晦涩的红,似乎充满着暗示。小姐跪下一条腿,用两个指头夹住他一个脚趾用力抽着,按摩手法似乎也还专业,尤奇的心便慢慢平静下来。他是汗脚,又没洗,脚趾又滑又脏,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就说:“我去洗一下脚吧。”

尹支书说:“我晓得,你那番话其实讲得很好。我只是想表明我们的清白,莫一竹篙打了一船人。”

这时小姐娇声说:“把鞋脱了吧。”

尤奇抱起那一摞账本放回会计怀里:“我绝对相信你们的清白,也请你们相信我的诚意。”

一个穿黑色紧身衣裤的小姐进来了,并且反手关上了门。关门声让尤奇头皮发麻。现在,是孤男寡女在一起了!他虽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但有关的传闻听说过不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很难预料,又不难预料。显然,这里进行的并不是什么正规按摩,他有些后悔上莫大明的当了。小姐的眉毛画得很浓,唇膏也涂得多,一张嘴巴血红欲滴,有点吓人。尤奇不明白,干这一行的女子为何喜欢打扮成这副模样,看上去就觉得不洁。不过,不应当随便猜度人家,人家也是为了谋生,还是要尊重她。尤奇这么一想,就很礼貌地说了一声:“你好。”小姐却没有回应。尤奇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接下来怎么做。

“那好,言归正传,闲话少说。下面我代表村委会,向市委工作队,也就是尤干部作一个详细的情况汇报。”尹支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没有壳的笔记本来。

也许是笑他的初出茅庐吧?

68

侍应生暧昧地笑笑,出去了。

青龙峡山多田少,尹支书家只有一亩三分水田。早稻熟了,就要割早稻插晚稻,搞抢收抢种的所谓“双抢”了。尤奇帮尹支书家割了半天稻,尹支书和桂花就将镰刀藏起,坚决不允许他下田了。尹支书说,你不是说智力扶贫么,你就在家歇着,走走看看,帮我们想想主意吧,屁股大几丘田,用不着你来体力扶贫。尹支书又说,如今的工作队不像过去,要同吃同住同劳动,那是毛泽东时代的事。尹支书还说,你帮我这支书家割稻,村民见了会有看法的。

侍应生问尤奇蒸不蒸一下,干蒸还是湿蒸?尤奇孤陋寡闻,根本不知何为干蒸湿蒸,正犹豫,侍应生提出一挂灰色的睡衣来。他被那看上去懒洋洋的睡衣吓着了,天晓得它脏到什么程度呢!尤奇连连摆手:“不蒸不蒸,就按摩一下。”

尤奇就只好在家歇着,这里转转,那里看看。这天,他还模仿着尹支书的姿势,打着桨将筏子划到湖心去了。他默默地伫立在竹筏上,环顾着湖光山色,心灵安宁而明净。他久久沉浸在清幽深远的意境中,感到自己溶化了,与四周景色融合在一起。他随意地观察山上任何一棵树,分辨它特有的形态和它在云影光照下的变化……此时此刻,他与大自然是如此贴近而亲密,对生命的感受是如此细腻而真切。世俗的纷扰被这耸立的山岭远远地拒绝,内心的杂念也让这清澈的湖水洗濯一尽。他想起了那本叫《瓦尔登湖》的书,感觉他与作者的灵魂似有一脉相通,也许,在这儿呆久了,感受多了,他也可以写一本叫《青龙湖》的书,来寄存自己这颗孤独的心吧?

尤奇和莫大明被侍应生各领进一间按摩房。分手时,莫大明冲尤奇一笑,像是以资鼓励。房中设施与宾馆的标准间差不多,只是少了一张床,多了一张按摩椅。尤奇看到门后有一行醒目的红字:本中心拒绝色情服务。这让他心里安定了许多。

像度假似的过了六七天,尹支书家的双抢搞完了。这日一早,尹支书往腰里系了一把柴刀,草鞋一穿,说是带他出去走走,再增加一些对青龙峡的感性认识。

莫大明笑笑,领着他进了门。里头空调效果强烈,一股凉意袭上身来,尤奇忍不住打了个冷噤,人清醒了许多。他很有些紧张,但又莫名的有一些兴奋,感到踏上了探险之途。穿浅蓝色制服的侍应生人人面带笑容,看上去个个都非常洁净。一个年轻漂亮的领班小组给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声欢迎光临,然后带他们到服务台。尤奇默默地站在莫大明身后,听他和服务员谈价钱。说是正规按摩,100元钱一个点,一个点为45分钟,老板另送一个点,也就是说,可以享受90分钟的按摩服务。

他们沿着湖岸,往峡谷深处起起伏伏地走。湖中不时可见水鸟凫水。绕进一个湖汊,风中飘来一股腥味。尤奇抬头一看,前面山峦上一片苍黑的杉林,林子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白点,那些白点颤动着,变幻着,并发出不明晰的啼鸣。再走近一些,定睛一瞧,原来是一群白鹭栖息于此。

“我怕什么?”尤奇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啊,这么多白鹭!”尤奇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呼。

“有什么不好?别人来得,我们也来得!你脑子还这么僵化?你是作家,体验一下生活也好嘛!这个时代多丰富多彩呀!怎么,你连正规按摩也怕?”莫大明笑道。

“是呵,怕有几千只呢,每年四月份飞来,要到十月底才走。夜里到湖中啄鱼吃,白天呢它们就在杉林里歇脚。”尹支书介绍说。

“这,不、不太好吧。”尤奇口吃了。

“湖里鱼多么?”尤奇问。

“怎么,你没按过?稀奇?这个地方服务质量不错,市里很多头面人物都来的。”

“多,都是柳叶子鱼,就是烘成火焙鱼的那种。”尹支书说着双手合成喇叭凑在嘴前,冲着山上噢地吼叫了一声。

“按摩?”尤奇畏惧地瞟了瞟那无比妖冶的霓虹灯招牌。

靠得近的十几只白鹭受到惊吓,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着,划出一道道白色弧线。

尤奇就随莫大明出了塔客堡,上了一辆的士,在流光溢彩的大街小巷左绕右拐了一阵,下车一看,到了一家按摩中心门口。

“太美了,这也是青龙峡一景啊!”尤奇赞叹着。

“唱歌太老套了,”莫大明说,“也不洗脚,你现在需要的是洗脑。尤奇呀,你太放不开,活得太压抑了!来,跟我走吧!”

两人欣赏了一会,继续往前走。峡谷愈来愈狭小,湖面也愈来愈窄了。不一会,就走到了湖泊的尽头。在这里,南北两岸的山差不多要合拢了。山脚是一大片草甸,草深过膝,草甸一侧有一条小溪。顺着溪流往上寻觅,尤奇发现溪水来自一条挂在悬崖上的瀑布。

尤奇懒懒地问:“唱歌,还是洗脚?”

尹支书指着瀑布说:“那是娘娘泉。”

莫大明说:“吃好了我们就去放松放松,我请客。”

尤奇问:“是不是也有一个故事?”

尤奇咕哝了一句,意思不明。

尹支书说:“是呵,青龙峡每个地名都有一个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咧!”

莫大明一直眯着眼觑着尤奇,很少回应他的话。偶尔问一两句,也像是伸出一把勾子,以便勾出他便多的话来。尤奇终于说完了,仰起头,以空洞迷茫的眼神望着头顶那些缠绕在天花板上的塑料藤蔓的时候,莫大明叹口气,冲他摇摇头,说:“吃好了吗?”

尤奇很兴奋:“那好呵,以后你帮我把村里的老人请来讲故事,我都把它写下来,可以出本叫《青龙峡传说》的书!”

在名为塔客堡的音乐茶座的二楼,莫大明的脸若明若暗模糊不清,萨克斯吹奏的《回家》从隐秘处轻轻地飘绕而来。尤奇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说得口干了,才小小地啜一口啤酒。面前那一份煲仔饭他几乎没有动。尤奇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在乎莫大明是否在认真地倾听,只顾满足自己叙说的欲望。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在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仿佛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尹支书领着尤奇踏上一条被茂密的麦冬草掩盖着的小路,爬到山坡上。

61

尤奇指着下面的草甸子说:“这里好放牧呵,怎不多养些牛羊呢?”

忿忿之余,尤奇给莫大明打了电话:“大明,晚上咱们喝两杯去!”

尹支书说:“村里田不多,只养了几头耕牛,还没有养羊的习惯。”

难道他,就只能娶这样一个老大姐?难道因为她有一个权贵的家庭,他就要吃这嗟来之食,还要为此欢呼雀跃,受宠若惊?简直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习惯是可以改变的。”尤奇说。

那位梁红娟科长,他是认识的,经常在机关大院碰见。她衣着朴素,步履稳重,面色黯淡,眼角褶子很多,女性的丰润柔美是一点没有,整个给人一种枯萎了的感觉。他对红颜已逝青春不再的她并无反感,甚至,他还对她充满了怜悯与同情,但这并不意味他可以对她生出爱的情感。况且,他知道她的实际年龄,她比他大了整整十岁!

尹支书想想,眼里放出光亮来:“好,你这个点子不错,嘿嘿,算你开始智力扶贫了!”

尤奇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心情紊乱,愈想愈烦躁。

小路把他们带进一片竹林,越上一座小山包。他们喘息起来,身上都汗湿了。他们在一株苦槠树下歇息。尹支书坐到一块石头上。尤奇却舍不得坐,双手叉腰,踮着脚往远处眺望。这儿地势较高,视野开阔,整个青龙峡尽收眼底。青龙岭上的古松,碧绿的湖水,湖边的大枫树,错落有致的木屋,星星点点的白鹭,都历历在目。尤奇再一次为这片罕见的风景感动,喃喃自语:“真是个可以让灵魂憩息的地方呵!”转过身来,一只脚尖在地上点点,说,“尹支书,真想在这儿买三尺地,百年之后葬在这里呢!”

尤奇只好悻悻地出门,回到自己办公室。

尹支书骤然色变,挥一下手:“小声点,莫让山神听见。年纪轻轻,莫说不吉利的话!”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就这么定了!我们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没别的长处,就一点,会关心人、理解人、尊重人。男女交往,是有一点不好意思的,要不还要红娘干什么?晚上我带你去她家,你买点礼物,身上收拾干净点。就这样吧,我马上要去开个会,你回去做准备吧!”彭大姐起身,手向门外一挥,接着抓起一个皮包夹在腋下,就往外走。

尤奇笑了:“你这个党的支书还这么唯心呀?我可是说的真心话。我还等不到百年后呢,退休了我就过来,修个小木屋,开一小片地,种种菜,看看书,泛泛舟,耕读自娱,颐养天年,神仙过的日子啊!”

“可是……”尤奇心里别扭,一时语塞。

“这个我答应你,只是那时我怕早不在了呢,”尹支书舒展开脸上皱纹,微微笑道,“最好你不走了,住在这里写写书,帮我们出出主意。”

“机要科的梁红娟梁科长认识吧?地改市前老专员的女儿,各方面条件都相当优越的一个女孩子,所以对男朋友比较挑剔,挑来挑去,就把自己给耽误了。我探过她的口风,她对你还蛮感兴趣呢,说看过你的小说,很有才气,还说你不像个乱来的人。你要是和她交上朋友,组成家庭,是非常幸福的!你的进步也指日可待!怎么样──?”彭大姐殷切地期望着他的回答。

尤奇笑道:“你还真想让我当不走的工作队呵!”

原来如此!尤奇咬了咬嘴唇。

“那可不,”尹支书说:“尤奇呵,你是个知识人,见多识广,这几天,对我们青龙峡的底也摸得差不多了,我就想听听你的高见,究竟有什么办法把这顶穷帽子甩掉?”

“当然有下一步,不然我费这么多口舌干什么?现在我郑重地提出,我既想当你的入党介绍人,也想当你的红娘!”

尤奇说:“我只有一句四字真言:旅游开发。”

“下一步?”尤奇湖涂了。

“城里人有兴趣到我们这里来?”尹支书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彭大姐兴奋地一击掌:“好!态度很好嘛!你记着,是在我办公室说这话的,让它成为你今后生活上的警示吧!有你这样的态度,我们就好进入下一步了!”

尤奇说:“回归自然是城里人的时尚呢,他们的心很累,需要到大自然里放松放松。我到过的地方不少,像青龙峡这样既山青水秀,又保持原生状态的自然风光还真少见。尹支书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呵!如果交通方便一点,这里肯定将成为一个旅游热点!要是樟树铺到峡口有公路就好了。”

尤奇涨红了脸,觉得有点滑稽,谁能担保感情上不出一点错,他又有什么必要作这样的保证?但彭大姐盯着他不放,其势咄咄逼人。他只好喃喃地道:“我……争取吧。”

尹支书锁紧了眉头:“那段路有十五公里,我们根本没能力修。再说又在别的村地盘上。”

“组织上对犯错误的同志是很关心的。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嘛!你年轻,在如今这个改革开放的时代,犯点作风错误,也没什么奇怪嘛!关键是在今后,”彭大姐拍拍尤奇的手背,盯着他的眼睛说:“小尤,你跟我说实话,从今往后,你能不能向我保证不再犯类似的错误?”

尤奇想想说:“要是由乡政府来牵头开发呢?”

尤奇脸红了红,不知说什么好。

“那更搞不成,乡政府搞的项目,搞一个垮一个,割唐僧肉的太多了。”尹支书直摇头。

“离婚的原因,机关里也曾议论纷纷,大家心知肚明。在这件事上,你是有过错的,不过既然过去这么久了,就不去说它了。个人私事,组织上也不好过多干涉。也是你们的缘份已尽吧。”彭大姐娓娓谈来,兴致很浓,“经验教训是要总结的,但是,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婚还是要结的。单身不好,对工作不利,对生活不利,对身体也不利。我是过来人,没什么不好说的。”

“交通的问题,慢慢想办法吧。尹支书你要相信我,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包括这里的空气,是你们最宝贵的资源。莲城到这里不算太远,即使没有公路来峡口,许多城里人也会愿意来的,只要他们知道,这里的风光如此美丽,肯定趋之若鹜。”尤奇回首凝望青龙岭上那些擎天的松树,问道,“呃,有人到岭背上去过么?”

尤奇点了点头。

“以前有打猎的上去过,据说上面望得很远,天气好的话,看得见莲江。”尹支书说。

“我看你还是蛮听话的一个同志嘛!我们有些同志还是不善于做认真细致的思想工作哇!”彭大姐的目光逗留在他脸上,少顷,轻言细语地道,“小尤呵,你和谭琴离婚也有多半年了吧?”

尤奇提议道:“我们爬上去怎么样?小时候砍柴,我老喜欢爬到山顶,老想看看山那一边是什么样。”

“好吧。”尤奇点头。

尹支书眯起眼目测了一下距离,说:“行,我们一起去开开眼界。怕还要爬一两个小时,你要准备吃苦哟!”

“你赶快新写一份吧,这事归我管,我们是会热心帮助每一个要求进步的同志的。”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您说得对。”尤奇说。

尤奇抑扬顿挫地吟诵着毛泽东的名句,兴致勃勃地抓着树枝,往山上攀爬。

“嗯,跟我们掌握的情况没多大出入。我到你原来单位了解过。都说你这同志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求进步。”彭大姐语重心长,指点迷津,“你看,还是五六年前交过入党申请,那怎么行呢?人家谁不是一年交一份?有的半年就交一次呢!显得你态度不坚决,要求不迫切嘛!你应当积极向组织靠拢,难道要组织向你靠拢不成?组织上事多,五六年前交的,谁还记得?在机关工作,不入党怎行?不可能进步嘛。”

但是他用力太猛,没爬多远就气喘吁吁,两腿酸疼。尹支书后劲当然比他足,不紧不慢地爬着,很快就超过他,走到前面去了。不一会,他们到了一堵悬崖下,抬头望去,石壁摇摇欲坠,令人头晕。他们绕开悬崖,攀上一道人迹罕至的陡坡。坡上已经没有路了,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交织在一起。尹支书在前头开路,操起柴刀,砍掉那些阻拦他们的藤蔓和刺条。尤奇两手着地,紧跟在尹支书身后。由于坡度太陡,尹支书的脚几乎挨着他的脑门。尹支书像只猿猴一样灵巧,左钻右突,越过一个个障碍,尤奇要用尽全身气力才勉强跟得上。一根刺挂住了尤奇的裤腿,摘了几下也没摘掉,尤奇心里一急,用力一扯,裤子嗤地一声破了。尹支书回头关切地道:“小心,莫把你的细皮嫩肉划破了!”

“没交过。”

尤奇的上半身湿透了,眼睛也不时让汗水刺得睁不开。

“以后没交过?”

他不得不爬上十几步就停下来喘息,歇上片刻。

“五六年前就交了。”尤奇说。

穿过灌木丛,沿着一条又斜又陡的岩缝,他们终于登上了山顶,将青龙岭踩在了脚下。此时太阳当顶,似乎一伸手就可触摸得到。四周是一群松树,不高,却长得粗壮遒劲,像是聚在一起开会。尤奇手在树干上抚了一下,一些干裂的树皮簌簌地掉了下来。透过松枝缝隙往下看,青龙湖已陷落在深深的谷底。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彭大姐才开口:“小尤呀,交过入党申请书没有?”

因为树冠的遮蔽,看不见远处的景物,他们就沿着青龙岭的脊背向前走。松林慢慢地稀疏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岩石裸露出来。岩石上散落着一些风干了的野兽粪便。尤奇爬到一块岩石上,一股天风吹得他头发咝咝响。他举手加额,极目远眺,只见远山如浪,一派苍茫。在远山矮下去的地方是一小片平原,一条白亮的带子隐约可见。那就是莲江吧?他将目光慢慢收回,猛然发现,这青龙的脊背不过十几米宽,村子就在右侧笔陡的悬崖下面,似乎拾块石头奋力一掷,就会落到村子里去。

彭大姐很亲切,亲自给尤奇倒了一杯茶,然后离开老板桌,屈尊与他坐在同一条长沙发上,开始嘘寒问暖。尤奇很谦恭地一一回答她的提问。彭大姐不时满意地点头。聊了一会,彭大姐咳嗽一声,忽然就不吱声了,严肃地凝视着他。尤奇不由得心里有些发毛,情不自禁地抻了抻衣襟,望着茶几上那杯茶。

尤奇往悬崖边缘走了几步,欠身往下一瞧,顿时头晕目眩,四肢发软,赶紧退了回来。

会有好事落到他头上来?尤奇难以置信。他到办公室抹了一遍桌子,泡了一杯茶,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便去机关党委面见彭大姐。

山脊左侧也是悬崖和深谷,但远不及青龙峡这边幽邃险峻。岩壁大约有百余米高,下面簇拥着一片茂密的树林。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了?掌握你们年轻干部的思想状况,是我这个书记的职责所在哟!”彭大姐笑得脸上的肉往两边一挤,“不过,今天确实找你有点事。你别紧张,是好事,你先去吧,等会过来。”

忽然,尤奇隐约听见下面有汽车喇叭声。

“您找我有事?”尤奇十分诧异,因为他和机关党委从未有过来往。

他迷惑不解:“尹支书,哪来的汽车叫?”

彭大姐翻起手腕看看表说:“这样吧,半个小时后,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们聊聊。”

“下面有条公路呀。”尹支书说。

尤奇无言以对,只好缄默着。

“这儿哪来的公路?”尤奇愈发糊涂了。

“哎,年轻人,要说老实话嘛!看你那心事重重的样子,思想负担很重哟!”彭大姐敏锐地指出。

“浮山去莲城的公路,不是要经过蜈蚣坳么?这边就是蜈蚣坳呀,盘山公路正从这崖壁下过。”尹支书朝下一指。

“没想什么。”尤奇说。

尤奇瞪大眼睛,透过下面的树隙,果然看见了那条灰白色的公路。他右手在大腿上一拍:“太好了!老说青龙峡交通不便,这公路不修到家门口来了吗?”

“搞得那么正规干什么?叫我彭大姐好了,”彭大姐笑吟吟地,“小尤呀,在想什么呢?”

“什么家门口,有这青龙岭挡着,等于在百里之外,我们只有在这儿听汽车叫过干瘾的份。”尹支书说。

尤奇埋着头往办公室走,在一丛夹竹桃前,被一个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去路。他先看见一双挤在皮凉鞋里的脚,脚背上的肉高高地膨了出来,然后是宽松的黑色裙子和面积可观的蓝底碎花的绸质衬衫,再往上是一个短粗的脖子。脖子上方,是机关党委副书记彭大姐的慈祥的笑脸。尤奇弄不清这张脸的含意,困惑地唤了一声:“彭书记……”

“就不能在青龙岭身上钻个洞?你来看,”尤奇抓住尹支书的手往左侧走了几步,“青龙岭这堵悬崖不厚,像堵墙似的,从公路经过的部位打一个隧道,顶多也就百把米长吧?隧道的大小嘛,能走板车就行,如果岩质好,混凝土都不要浇。这样既降低了工程量,也保护了青龙峡的生态环境。以后,游客只要在蜈蚣坳下车,就可穿过青龙岭走到青龙峡来了!”

60

尹支书瞪着尤奇,两眼发直,半晌没有说话,后来激动得脚一跺,叫道:“走,回村里开个村委会去!”

“我想睡觉。”尤奇说。

69

“你还能有什么事?”莫大明说。

青龙峡村委会采纳了尤奇旅游开发的建议,铁定了开凿隧道的心思,打了一份申请五万元扶贫开发款的报告,到乡政府签了意见盖了章,然后由尤奇带着去找谭琴副县长。

“我真的不想出门,”尤奇说,“改日再说吧,我有自己的事。”

是尤奇主动要求去的。尹支书有这个意思,但没说出来。如今办事,有无关系效果绝对不一样。尤奇认为,他和谭琴之间的私人恩怨早已了结,能够坦然相对了。他应当帮这个忙。

“找他干啥?有回扣的,肥水不落外人田,给你一笔钱赚还不要呀?”

找到浮山县政府,政府办的一位秘书将尤奇领进谭琴的办公室,要他等着,说谭县长正在开会。

“你找主编吧。”尤奇说。

等了一个多钟头,谭琴夹着皮包端着一只水杯进门来了。瞥见尤奇,笑道:“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怎么这么固执?记着我的手机号码,以后好联系:13874524640。我还有事和你商量呢,我们广告公司可以和你们《莲城春秋》联手做些事情。”

尤奇笑笑说:“我可是专程来向谭县长汇报工作的!”

“不用了。”尤奇说。

“还用你说?若为私事,打死你也不会来找我的。”

“你呀老窝在家里,不怕身上长霉?这样吧,晚上我来接你,你在家等着。”

谭琴说着亲自动手为前夫沏上一杯茶。

“我不想出去。”尤奇说。

尤奇呷口茶说:“嗯,县太爷泡的茶,味道都不一样些!”

“不一样,两码事!有保健功能呢!找个漂亮小组给你摸捏摸捏,保证你心里舒畅得多!”莫大明说。

“你也学会来这一套了?”谭琴端庄地坐在她的皮靠椅上,“说正事吧。我晓得你在樟树铺搞工作队,是不是来找我要扶贫款的?”

“我自己会洗。”尤奇说。

“你真是火眼金睛呵!”

“要不我请你去洗脚,莲城刮起了一股洗脚风,足浴馆到处都是!”

尤奇递上报告,然后将青龙峡的自然状况和开发计划详细说了一遍。尤奇边说边瞟着她的脸,发觉她比过去成熟多了,谭琴脸上那种认真思索的神态,怎么说呢,好像正是副处级那个档次的。

“免了吧。”尤奇说。

听完尤奇的汇报,谭琴没有立即表态,拿起报告又浏览了一遍,才问:“青龙峡真有那么大的开发价值?”

“咱们好久没见了,你出来吧,我们去茶楼坐坐,聊聊。”

“不敢蒙骗领导。”尤奇说。

“没有。”尤奇说。

“我怕你又在使用艺术家的夸张手法呢。”谭琴说。

“你别瞒我了。哎,有什么事,想开点,别那么认真。”莫大明劝道。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尤奇说。

“没有。”尤奇说。

“行,我一定抽空去一趟青龙峡,尝一尝你的这只梨子,”谭琴将报告放进一个文件夹,说,“我不管扶贫,但分管文化和旅游,我找扶贫办和财政局商量一下,钱肯定会给一点,但给不了这么多。县里现在是吃饭财政,每月都为干部工资发愁。另外,钱只能拨到乡政府,不能拨到村。我会让乡政府通知你们的。”

“尤奇,你的情绪不对呢。”

“好,我代表青龙峡一百三十六户村民向你表示衷心感谢了!”尤奇拱了拱手。

“是的……哦没有。”尤奇说。

谭琴笑了起来:“看来离婚是离对了,你好像开朗了好多。过去是我压抑了你的性情。”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莫大明问。

尤奇忙说:“不能这么说,可能我对你更苛刻一些。”

“是的。”尤奇说。

谭琴话题一转:“哎,听说彭大姐和梁红娟小姐被你晾了一回,怎么回事?要不得哟!”

“我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事呢。没想到你上了岸,我却又下海了。”莫大明说。

尤奇摸摸脑袋,笑道:“不能怪我晾她们,是彭大姐要把她的意志强加于我。你晓得的,与官员有关的人和事我总避之唯恐不及的。”

“是的。”尤奇说。

“算了吧,假清高,嫌人家年纪大!是不是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年轻漂亮的?”谭琴说。

莫大明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兴致勃勃:“尤奇,听说你去学校找过我?”

“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单身生活我还没有享受够。你为什么还不找一个?是不是高处不胜寒?”尤奇问。

莫大明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说高也只有那么高,不过如今要找个优秀正派的男士,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谭琴看看表,“噢,快中午了,我请你吃顿饭?”

尤奇没找到莫大明,莫大明却找到了他。

“不用不用,别人见了又有说道,会影响你的仕途,告辞了!”

59

尤奇出了县政府,心里想,谭琴好像变得善解人意了。

他翁声翁气地道,一把擦去脸上那些灼热的泪。

70

“没事没事,狗日的灰尘落到眼睛里去了。”

尤奇回到他感到陌生了的莲城。

不一会,一个捡垃圾的老人走过来,碰碰他的胳膊:“先生,没事吧?”

他和这座城市已经互相疏离了,不是有事,他不会回来。他想请牟队长出面与市水利工程公司联系,请他们派人去青龙岭勘查测量一下,做一份简单的施工方案。牟队长的点村是五牛冲,几次电话联系他都不在,说是到市里跑资金来了。尤奇只好追到莲城来。

尤奇只好退出门外,重回城里。他的单车愈来愈沉重,两腿踩着踩着就踩不动了。而胸中的愤懑和忧伤也愈积愈厚,在发酵,在膨胀,堵得他透不过气来。突然之间,他有了一种大哭一场的欲望,这欲望压得他摇摇欲坠,最后竟将他拽下车来。他前后瞻望,到外是人,树很稀少,连个公共厕所也没见到,他想哭一回,都找不到地方!可是,他管不了许多了,他心中的酸楚已涨到了极点。他一扭头,将面孔冲着一堵墙,然后用一只巴掌捂住眼睛,猛烈地抽动双肩……

尤奇买了几斤苹果,找到水利局宿舍牟队长的家。

“你问它吧,”拦他的人指了指天,“也许它知道。”

牟队长好生奇怪:“尤奇,你不呆在青龙峡,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那他到哪儿去了?”

“想请您帮个忙呢!”尤奇把来意说了。

“他辞职了!”拦他的人将他往门外推。

牟队长的脸就板结起来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向我汇报?”

“他怎么了?”他问。

“这不是向您汇报吗?”尤奇陪着笑脸说。

“走吧走吧,莫大明不在了。”拦他的人说。

“你这是汇报?你这是先斩后奏,马后炮嘛!”牟队长很生气,太阳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蠕动,“你要用我了,才向我说嘛!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队长?自由主义嘛!个人英雄主义嘛!目无组织目无领导嘛!你有本事,就自己做到底呀,又来找我帮什么忙?”

“我找莫大明老师。”他解释说。

“还不是想借您的面子,想在费用上优惠一点。青龙峡很穷,应该帮他们一把,尽一点扶贫济困的责任。”尤奇轻声解释道。

尤奇刚进学校门,就被人拦住了。

“就只有你尽责任,我就不尽责任了?水利工程公司归我们局管,给你优惠了,是要占我的扶贫资金指标的,以后我的点村怎么办?”牟队长言厉色疾,眼球一转,似觉态度过头,立即把声调放低,“当然啦,你是我的队员,你的成绩也是我的成绩,工作队是一个整体,帮助青龙峡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既然分了工,还是有所区别的。你搞得我很被动呢你。”

尤奇没有回家,他骑着车径直去了市郊莲塘中学。他胸中积压了太多的愤懑和忧伤,需要找个人渲泄出来。他把这个希望寄托在莫大明身上。他边奋力地踩着踏板边抬头望天,穹窿里堆着一些灰白色的云彩,显得臃肿而混乱,就如他的内心。

一股气从尤奇心里鼓起来了:“如果牟队长感到为难,那就算了。”

58

谁知牟队长脸又黑了:“我为什么难?为了党的事业,我从来不怕难!你什么时候见我难倒过?你回去跟尹支书说,把钱准备好,水利工程公司过几天就派人来。”

照片上那个男人是金鑫。

“那好吧。”尤奇转身欲走。

他是真正的落荒而逃。风吹拂着他身上沾染的灰尘。树木和人影摇摇晃晃从两侧掠过。逃窜过程中,叶曼床头的照片不断地闪现于他的脑际。

“慢点,”牟队长把他叫住,“有事没事,你都要在青龙峡呆着,不能随便离开点村到处乱跑,你要给自己打考勤。”

尤奇思维混乱,拍了一下叶曼的肩,手忙脚乱地换上鞋,忘了跟叶曼告个别,就匆忙走了出来。他踉踉跄跄地下了楼,气喘吁吁地跑到叉路口,推起他那辆破单车就走。由于慌不择路,差点与一台疾驰而来的黑色奥迪迎头撞上。幸亏他反应快,连人带车往旁一倒,躲开了。奥迪车里有个人向他打招呼,但尤奇根本没看见。他惊恐爬起来,跳上车就两腿使劲一阵猛踩。

“一个人,还要打考勤?”尤奇感到不可思议。

这时叶曼搁下话筒,走到他身边,面带窘色:“尤哥,我不能留你了,他马上要回来了。”

“当然,工作队不能因为分散住就疏于管理,一年后要考核的。组织部说了,各项考核不能达标的,工作队员不能撤回,不能重用,犯有错误的,三年内不予提拔!”牟队长说。

尤奇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

尤奇忍不住嘟哝一句:“形式主义。”

叶曼抓起话筒的时候,尤奇站了起来,走开几步。他不想听到叶曼和那个人的对话。他心慌意乱地环视着屋内的摆设。主卧室的门半开着,他下意识地朝里头瞟了一眼。只一眼,他就看见了床头悬挂着的彩色照片,看见了照片上那个与叶曼比肩而立的面色黧黑俗不可耐的男人……

牟队长说:“不能这么说,必要的形式还是要的。还有,尤奇你要特别注意呢,你是有前科的。”

电话铃猝然爆响,两人惊得身子一抖。但他们没有起身,只是尤奇让叶曼的手离开了他灼热的唇。电话铃持续地响着,显得粗暴而严厉,使得尤奇冲动的情绪冷静下来。他示意叶曼去接电话,叶曼温顺地点点头,轻轻地把她的手抽了出去。

尤奇问:“什么意思?”

尤奇心中大恸,心脏像被一只手揪扯着一样疼痛难忍。他蓦地将叶曼那只手掌贴在嘴上,放肆地吻着,嗅着,舔着,将那熟悉的气息一丝一缕地吸进肺腑深处,记忆深处,伤痛深处……

牟队长说:“什么意思你应该心里清楚。犯作风错误是有瘾的,有了一次往往有两次三次。听说你有个女同学在青龙峡是吧?过去还有过什么风波是吧?”

“叶曼,别说了……”

尤奇恼红了脸:“无聊的猜测!”

叶曼抬起另一只手,怯怯地在他头上抚摸了一下,说:“我晓得你爱我……可我比你妻子,差得太远了。所以我不敢和你好下去,我只好远远地躲开你……我晓得你一直在找我,你到南珠去了还打电话回来问……那天我打电话到你房间,听见了你的声音,可我不敢和你说话……尤哥,和你好了一场,我知足了……其实,你要是有这个能力,我也愿意当你的二奶的;别人再有钱,我也不会干的!”

牟队长说:“给你敲敲警钟总是有好处的。我是队长,有责任给你提个醒。”

尤奇的头埋了下去。

尤奇觑觑牟队长的脸,发觉不仅他的言语,他的神态,连他五官的形状,连他的发式都显得十分可笑。这一来,尤奇心中的恼怒就消退了,心态也平和多了。如果跟一个可笑之人计较,那么自己也就可笑了。他微微翘起嘴角,给了牟队长一个真诚的微笑,说一声谢谢队长的关心,就从容不迫地走出门来。

“没想到你会这样!”尤奇捏了捏叶曼的手,“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痛惜你吗?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我从一开始,就是爱你的呀!”

尤奇欣慰地察觉,自己为人处世的态度有了质的变化。他心里回旋出那首流行歌曲《再回首》中的一句: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可是,尊严和情感不能当饭吃呀!”叶曼闷声说。

回到自己久违的家,只见桌上、椅子上、地上,到处都是灰尘。客厅窗户上还织了一个蜘蛛网。空气燠闷令人窒息。尤奇感觉很空洞,不知该做什么,想起很多天没看报纸了,就进了机关大院,往自己办公室而去。

“你真糊涂!”尤奇抓起叶曼一只手握着,“你的尊严,你的情感,就这样任人蹂躏吗?”

到了那丛夹竹桃前,又碰见了彭大姐。彭大姐看见了他,表情很严肃。显然,彭大姐对他是很有想法也很有看法的。尤奇以为她要说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当二奶有什么不好?”叶曼辩解道,“跟他好了以后,我妈就有钱住院了,我爸也不用上街踩三轮车了,我的生活也有了着落。我不当二奶,谁来帮我?吃青春饭的又不是我一个,比起那些坐台小姐,当二奶不知要强多少倍呢!碰上他,还算是我的运气。”

尤奇想,这样很好。

尤奇使劲眨眨眼,沙哑着嗓子,痛心地说:“叶曼,你不能这样生活!怎么能糟塌自己的青春年华,当别人的二奶呢!”

进了办公楼,见单位的人都在伏案工作或学习,尤奇不忍惊动他们,便轻轻轻轻地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悄悄悄悄地走了进去。地上有一些信件和一大摊《莲城日报》,都是从门下边塞进来的。他将它们划拉拢来,捡到办公桌上。他挑拣信件时,《莲城日报》上一个黑体标题映入了他的眼帘:莲池集团老总金鑫昨日被捕。他马上拿起那份报纸仔细阅读。

“跟你没关系呀,这是我自己的事。”叶曼说,对他的神态有些困惑不解。

本报讯 原市政协常委、莲池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金鑫昨日下午被司法机关逮捕。据悉,自1993年以来,金鑫以各种名义大肆进行诈骗、行贿、非法集资等犯罪活动,仅诈骗银行贷款一项就达8000万元……

尤奇两眼一下就红了,眉心一阵酸疼,叶曼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他抖动着嘴唇:“怪我,我该死……是我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尤奇没有把报道看完,就将报低丢下了。瞟一眼窗外,阳光很亮,白得耀眼。他匆匆出了办公楼,出了机关大院,上了一辆的士。

“是啊。”叶曼不在意地说。

很快他就到了金霞小区,到了那扇防盗门前。门上贴着一张封条,上面盖着检察院的红印章。尤奇只好退下楼来。

尤奇眼都直了:“那你就像别人说的那样,是他包养的……二奶?”

他在小区门前的棋摊上坐了一会,他茫然地盯着进出农贸市场的人群,只觉四肢发软。他无法知道,叶曼去了哪儿。他只知道,这一次,他也许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没有啊,我也不要求他这样做。”叶曼说。

71

“他承诺以后和你结婚?”尤奇问。

等了十几天,也不见水利工程公司派人来青龙峡。问牟队长,牟队长说联系过了,再等等吧。尤奇就一电话直接打到水利工程公司总经理家,总经理却说,他们最近工程很忙,人手紧,抽不出人来。尤奇一听就知他们根本没有来的意思。

“像他这样年纪的成功男人,当然是有家的。他一开始就没有瞒我。”

尹支书说,求人不如求己,自己干吧,还可以省一笔钱。他们从村里抽调了十几个精壮后生,组成了一支隧道开凿队。他们绞连了一根百多米长的棕索,抬到青龙岭崖顶。棕索一端拴在树上,另一端捆了一截木头,然后将木头扔到蜈蚣坳一侧的崖底,测量出高度。接着将木头拉上去,再扔向青龙峡一边,在崖脚同等的高度上确定了隧道的位置。尹支书用粉笔在石壁上画了一个弧形的拱门,又让人燃了三炷香,杀了一只雄鸡,把鸡血滴在岩石上,以求避煞和祈求山神保佑。后生们敞开肚皮吃了一顿酒席之后,就操起铁锤钢钎开凿起来。

尤奇浑身一震:“他是有家的?”

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异常清脆,在峡谷里萦绕不已,在村子里都可以听得到,它令青龙峡显得更为深邃幽静了……

“应该说还好。虽然年纪大点,但知道体贴人,出手也很大方。为了让我给他生个儿子,捧着哄着我,什么都依我的,”叶曼望着前面的墙,“而且,几乎不回他那个家里去。”

尤奇开始走家串户,进行他的采风活动。无论是此地特有的风俗民情还是民间传说,都是他以后创作的素材和很好的旅游文化资源。他对此特别感兴趣,每天上午带着袖珍收录机出去,下午就回来整理。村里老人大都不知收录机为何物,对它能重复自己的声音大感惊奇,一遍遍央求尤奇放给他们听。有一次尤奇还把一条狗的吠叫录下来让他们欣赏,乐得他们眼泪直滚。几乎所有村民都认识并喜欢上这个在村里游来逛去的工作队员,只要他一露面就要拉去家里坐,往他口袋里塞花生和煮鸡蛋,常常搞得尤奇很感动。他可是在反映军民鱼水情的电影或电视里才见到过这种情景呵!

“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尤奇怅怅的,沉默片刻,又问,“他对你,还好吧?”

在青龙峡,尤奇真的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这有什么奇怪的,”叶曼脸上泛起一小片酡红,避开尤奇的目光,“如今未婚同居的多得很,我们这幢楼就有好几对。没有那张纸,还不照样过日子。”

一个晴朗的下午,落日的余晖在青龙岭的悬崖上闪耀,山的倒影印在沉静的湖心。尤奇刚整理完一份录音素材,在禾场里散步。忽听大枫树下传来一阵喧闹声,踮足一看,湖边聚集了一堆人。

“没结婚?”尤奇诧异之极,目光从她腹部一扫而过。

尤奇便好奇地走过去。待他到湖边时,一张竹筏正靠岸,筏子上站着一个健壮的黑皮男子,筏子后面的水中浮着两头黄牛,牛绳系在筏子的桨桩上。王桂花也夹在人群中,向筏子上的男子招手,显得很兴奋。黑皮男子解下牛绳,跳下竹筏,将两头牛从水中牵出来。晶莹的湖水沿着金黄色的牛身哗哗地往下淌,把湖坡都淋湿了一大片。

“哦,我没结婚。”叶曼说。

有人冲着那男子喊:“志强回来了?!”

“嗯。”尤奇凝视着她。

那男子笑得嘴巴一咧:“回来了,我爹要我回来打洞呢!”

“结婚?”叶曼眼神茫然。

又有人笑道:“你是最喜欢打洞的呀!”

“即使有关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用往心里去,”尤奇顿了顿,问,“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那是的,我打洞最里手呢!”黑皮男子说着火辣辣地盯了王桂花一眼。

“不,我知道有关系的。”

尤奇注意到,他脸上不同寻常地长了许多红疙瘩。

“你不用说对不起,跟你没关系。”尤奇说。

王桂花走上前去,接过了男子手中的牛绳,绯红着脸:“爹给你的任务完成了?”

“啊?”叶曼望着尤奇,喃喃地,“对不起……”

黑皮男子说:“你不是有眼睛么?爹说要买牛,我敢买羊?我还特意让它们配成对,一公一母,免得它们到青龙峡了不安心。”

“可是,那么好的妻子我都跟她离了。”尤奇捏着手说。

这时王桂花看见了尤奇,便拉着男子的手来到尤奇跟前:“这是我男人尹志强……这是工作队的尤干部,还是我的高中同学呢!”

叶曼不作声,过一会才说:“你有那么好的妻子,我不应该再和你来往的。”

“噢,是嘛?”尹志强盯尤奇一眼,眼神直勾勾的。

“是不是我家里那位……找过你?”尤奇问。

“你好!”尤奇伸出手去。

“我不想影响你。”叶曼说。

“你也好!”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系,要躲着我?”

尹志强抓住尤奇的手一握,看似平常,劲却很大,尤奇疼得眼睛挤了一下。

“嗯。”叶曼低下头,剪短了的头发掩住了她的面庞。

尤奇看了一眼近旁的那头牛,想摸一下它那只尖锐的角,牛头突然昂了起来,吓得他慌忙退了一步。两只牛眼瞪得溜圆,布满血丝,尤奇从中看出一种天生的敌意。

“你知道?”

尤奇喃喃道:“它怎么不喜欢我呢?”

“我知道。”叶曼说。

尹志强说:“因为你也是公的呀!”

叶曼给他倒了一杯茶,在一旁坐下,一只圆圆的膝头从衣摆下露了出来。尤奇不禁心里一阵钝疼,颤声道:“我一直在找你。”

四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进了屋,换了拖鞋,尤奇坐在客厅里,双手放在膝盖上不敢动弹。这是一套三居室的住房,装修得十分豪华,所有家具和电器都是新的。由于没怎么收捡拾,显得很零乱。屋子里残留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还有一股明显的男人的气息。

王桂花将两条牛拴在大枫树下,抱来了一大捆草给它们吃。几个男伢掏出小鸡鸡往牛草上撒尿。牛草加了作料,两头牛吃得很香,嚼得涎水直流。

尤奇随叶曼走进楼道,上了三层,她掏钥匙开防盗门时,他忙将她手中的篮子接过来。篮子里有一条鲫鱼,两块豆腐,还有一小把青菜。

晚饭后,尤奇又踱到两头牛身边。尤奇拿起一束草当作橄榄枝伸向那头公牛,公牛打个响鼻,喷出几点白沫,仍凶神恶煞地瞪着他。尤奇不明白它为何如此不友好。

“噢……”

72

叶曼说:“没什么不方便的,家里就我一个人。”

全体工作队员在乡政府集中,政治学习两天。上午由牟队长领学,念一段邓小平的理论,作一个辅导讲课,然后大家讨论,每个人都要发言。牟队长说,发言记录将作为以后的考核依据。一如既往,尤奇总是最后一个说,这样有点吃亏,因为话都让前面的人说了,自己再说就不新鲜了,就有拾人牙慧之嫌了。尤奇不在乎,觉得还是最后说省心。牟队长这人看上去其貌不扬,但他有一句话很有水平,牟队长说,真理重复一万遍都不嫌多。所以尤奇不怕重复。下午是自学,自学自由度比较高,大家都比较喜欢。实际上,大多邀上几个同好,关起门来学“54号文件”(指54张牌的扑克)。一种叫“三打哈”的玩法正在流行,每一把输赢都在10元至90元之间,很能刺激神经,工作队员们废寝不忘食,麈战通宵,乐此不疲。尤奇这个人比较奇怪,不怎么在乎钱,却又将口袋里几个小钱看得很紧,喜欢在旁边观战,但从不敢坐下来一试身手。

尤奇犹疑着:“……方便吗?”

第二天下午,自学临时取消,列席乡政府机关的党员大会。尤奇不是党员,一不小心就捡了半天假。他趁此机会回了一趟老家尤家湾。母亲搬进了哥哥修建的新屋,老屋已经拆了。望着变成了废墟的老屋场,尤奇怅然若失。他那恋旧的记忆仿佛缺失了一大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他仔细地观察了新居的门和墙,上面的牛屎早已清洗掉了,但是留下了一些浅褐色的污迹。

叶曼似乎醒悟过来,莞尔一笑:“哦,到我家坐坐吧。”

吃晚饭时,哥哥尤刚颇为不满地说:“对青龙峡,你倒是挺上心的呀。”

不远处有人诧异地朝他们窥视。

尤奇说:“我的点村,当然要上心。”

两人忽然就无话可说了,面面相觑,窘迫得很。

尤刚说:“什么时候,对生你养你的老家也上上心看?”

“那就好。”叶曼垂下了眼帘。

尤奇说:“你别忘了,是你不让我到尤家湾来的。”

“我也还好。”尤奇说。

尤刚说:“人不来就不能上心了?谭县长是你的前妻,可也是娘的前儿媳,我的前弟媳,你就不能让她给我们也拨点扶贫款?怎么尽干肥水流到别人田的事?”

“我还好,你呢?”叶曼睫毛忽闪着。

尤奇很奇怪:“你怎么晓得我找谭琴要扶贫款了?”

“你,还好吧?”尤奇问,喉头一哽。

尤刚说:“我也是一级行政长官,怎么不能知道?大前天我去乡里找杨会计对账,看到县里下的拨款单了,两万块!青龙峡狗日的发了笔小财。”

叶曼笑了笑,眼里闪出一片晶莹的泪光,一丝慌惶的神色从她脸上一掠而过。尤奇察觉到她迅速地往周遭瞥了一眼,红晕从她两颊悄然消褪了。

尤奇愈发不解:“那昨天我问杨会计,他还叽哩咕喽嘴里像含了个烧萝卜,说不清楚?”

“我总算找到你了!”尤奇说。

尤刚说:“那不是好兆头,说明乡里想打这笔钱的主意了……亏得谭县长还买你的账,要是我,不吐你一脸口水才怪!唉,这么好的堂客都不要了,不晓得你中了哪门邪!”

叶曼将闲着的那只手抚在腹部,仿佛想遮住它:“真,真没想到……”

闻听此言,尤奇饭都吃不好了,赶紧往青龙峡尹支书家挂了电话,叫他明天一早赶到乡政府来。

“嗯,是我!”尤奇鼻子有点酸。

翌日早晨,尤奇回到樟树铺时,尹支书也已赶到。他是鸡没叫就从家里动身了。两人一同去找杨会计要那笔扶贫款。杨会计却要扣下一万元,说这是乡党委的决定,他只晓得执行。尹支书当即气得跳起来,在财务室大骂乡政府是强盗。

叶曼惊愕地立定,瞪圆了双眼,脸刷地红了:“是你,尤哥!”

乡党委书记闻声过来了,不温不火地道:“尹支书呵,这么好的事,还吵什么闹什么呵?!”

尤奇很快追到了她身后。他注视着她丰满起来的背,压抑着心跳,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踏上小区内那条被樟树簇拥的甬道时,尤奇才绕到她跟前,轻轻叫了一声:“叶曼!”

尹支书板着脸道:“我正等着这笔钱买炸药雷管呢,好不容易搞来两万块钱,还被你扣掉一半,我能不闹吗?”

尤奇这才站了起来,向她追过去。

乡党委书记说:“好不容易?你说有多不容易?不就是打一份报告,尤奇说几句话吗?你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嘛!”

叶曼没有发现他,走到距他仅十几米远的地方,往右一拐,进了小区的大门。

尹支书说:“所以你就眼红?那你也不能无缘无故扣我们的扶贫款嘛!”

尤奇感到自己的心颤抖了一下。

乡党委书记就严肃起来了,说:“怎么是无缘无故呢?你的报告乡政府签字没有?签了,乡政府也出了力嘛!让尤奇同志找谭县长的点子还是我出的呢,是点子出效益嘛!乡政府扣下一半,难道就不应该?”

尤奇的目光往下滑,落到了她微微凸起的腹部。

尹支书嘴唇直颤:“你,你这是歪道理!扶贫款是以我们的名义要来的,就该全给我们!”

当叶曼的面容清晰起来时,尤奇才发现这是一个陌生了的叶曼。她的脸白了,也胖了。一件宽松的睡衣掩盖了她苗条的腰肢。她走得极其缓慢,仿佛她右手挎着的竹篮过于沉重,但那篮子里只有很少的一点东西。她穿着一双塑料拖鞋,显得非常懒散,那种活泼的青春气息已经消失殆尽,活脱一个闲适的家庭妇女形象。

乡党委书记说:“别人都是歪道理,只有你的才是正道理?你的理论水平有多高?你是中央党校毕业的吗?我们没有否认你的名义嘛!县里对每个乡的扶贫款是有总量控制的,贫困村不止你一个,你捷足先登了,无形中就占了别人的指标了!你得了一万块,还不满足?再说了,目前乡政府资金困难,已经影响到了正常运转,你作为村级领导,支援支援,难道不应该?没有上级,哪来下级?你要搞旅游开发,以后还要不要乡政府支持?要有全局观念嘛,大河涨水小河满嘛,你一个工作几十年了的老党员,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尤奇张大嘴巴,木呆呆地,看着叶曼的形体慢慢地大起来。

尹支书理论水平显然不高,说不过党委书记,只好往地上一蹲:“你,你要扣,我就不领了!”

他的太阳穴在跳动,胸口阵阵地紧缩。他想站起来,身体太沉重了,竟然提不动。

乡党委书记笑了:“你不领,我一点意见没有。”

他认出来了,那人就是叶曼。

尤奇实在看不过眼了,说:“书记,青龙峡正等这笔钱急用呢,克扣扶贫款确实不符合上级政策的。”

尤奇赶紧揉了一把眼睛。

乡党委书记轻轻一推他的胳膊:“一边去,这是我们党内的事!”

头顶树叶沙沙作响,几点光斑在尤奇身上晃动,蝉儿的鸣叫令人昏昏欲睡。蓦地,尤奇感到自己的目光抽动了一下:农贸市场里,隐约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尤奇气得差点翻了白眼,还想理论几句,牟队长把他拉到一边:“尤奇呵,莫乱插嘴,要跟乡党委保持一致!”

快中午了,来往行人并不多。在初夏的阳光下,那些移动的人影显得很虚幻。

最后,尹支书还是领了那一万块钱。因为气恼难消,点钱时手指直哆嗦。

尤奇没心思看棋,背对棋摊,觑着小区的入口以及农贸市场的大门。

出门时,乡党委书记说:“你们还算有财运,要是再迟一点找谭县长,这一万块钱都搞不到。”

老头收了钱,才绽出一脸笑说:“没关系,随便坐、随便坐。”

尤奇问:“为什么?”

尤奇歉意地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来说:“我只坐一小会。”

乡党委书记意味深长地瞟瞟他:“谭县长被‘双规’了。”

尤奇很快就到了那个叉路口,将单车靠在一棵树干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这回老头不客气了,碰碰他说:“对不起,到别处坐去,莫影响我做生意。”

尤奇不太懂:“什么‘双规’?”

尤奇不暇思索地骑向金霞小区。他没有奢望能找到叶曼,只是下意识使然。反正他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消磨,到哪里还不一样?他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差不多成了一种习惯。摆棋摊的老头早熟悉了他的面孔,只是不给他好脸色,因为他占了位子只看不下不说,连看都不专心,东张西望的。

乡党委书记说:“就是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向纪检部门交待问题。”

夏天又来了,法国梧桐展开了巴掌大的绿叶,红继木吐出了束束紫红色的花丝,风像温水一般洗浴人的身体。季节的变换对人意味着什么呢?是更新还是老去,是沉沦还是升华,都很难说。街头的年轻女性都换上了漂亮的裙装,向路人炫耀她们婀娜娇好的身姿。尤奇想,要是心情能像衣服一样随意更换就好了,就能像电视娱乐节目里喊的口号,成为“快乐大本营,天天好心情”了。

尤奇怔了怔,脑子里一片茫然。

星期天上午,尤奇在图书馆阅览室坐了两个小时。他不时从一本刊物里抬起头来,朝摆文学期刊的架子前望一眼。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与叶曼相遇。那情景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不断地出现在他眼里。后来他的眼睛酸涩,视线都无力举起来了,就还了刊物,从存车处取出单车,骑着上了街。

谭琴难道有经济问题?以他对她的了解,似乎不太可能。但是,也难说呵……

57

一时,尤奇替他的前妻忧心忡忡起来。

走了很远很远,尤奇还感觉到一只巨大的鼻涕虫粘乎乎的缠在他的后腰上,恶心死了。

73

“我怕写坏了手。”尤奇将金鑫的手臂从腰上解下来,大步走向前去。

傍晚时分,没有风,青龙湖宛若一块光洁的墨玉,静静地镶嵌在峡谷里。

“为什么?”金鑫问。

尤奇缓缓地打着桨,让筏子徐徐地滑向湖心。淡淡的暮霭笼罩在湖面上。山上的树模模糊糊的失去了轮廓。天光尚明,但峡谷上面那浅蓝的天空里,已迫不及待地跳出了几颗璀灿的星星。青龙岭上的悬崖泛着灰白的光,绵延起伏的山脊恰似龙的剪影,清晰而肃穆。

“对不起,我不缺钱花,我也不写这种文章。”尤奇说。

一阵隆隆的轰鸣滚过峡谷,像打雷,那是从正开凿的隧道里传来的放炮声。片刻之后,轰鸣声远去了,消失了,仿佛不忍打扰这里的静谧,悄悄躲进了森林之中。

金鑫说:“现在我什么都有了,还缺点名气,想借你的笔,给我写篇文章。报酬嘛,你开个价。”

尤奇放开了桨,筏子越滑越慢,静止在湖面上。

尤奇不胜厌烦:“快说。”

尤奇回头望去,大枫树黑黢黢的影子倒映在水里,树后面的村子寂静无声,几缕蓝色饮烟轻柔地缭绕,有几幢木屋的窗口亮起了几朵黄色的灯火。那都是如今这个时代极为罕见的油灯,它们在延续着一种古老的历史。它们仅存于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但是,它们显得那么从容、安详和美丽。

尤奇一一告辞,走出门外。金鑫忽然叫着他的名字追了过来,亲昵地揽住他的腰,尤奇顿时浑身不自在。金鑫把一张酒气熏天的嘴巴凑在他耳边,说:“尤奇啊,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愿不愿意?”

尤奇慢慢地张开双臂,用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去体味清凉的夜气。诗意的氛围将他层层包裹。他坐下来,抱住膝盖,久久地凝视着愈来愈浓的夜色。他又一次感到自己溶化了。他不是他,他是崖顶的一棵树,他是山间的一缕雾,他是水中的一颗星,他是草尖的一滴露,他是夜莺的一声啼鸣,他是湖面的一丝涟漪……

这么一说,娄卫东就不勉强他了。

天空黯淡下去,呈现出沉稳深邃的宝蓝,而点缀其上的星星愈来愈多,也愈来愈亮。头顶恍若悬着一个大湖,与他身下的湖遥相呼应。

尤奇实在不想呆下去了,便撒了个谎:“对不起,晚上还急着改个稿子,明天刊物要发稿。没办法,我是这个级别。”

星星在湖水中闪烁不已,像一个个小精灵。

娄卫东红着眼说:“尤奇不能走!你的歌唱得很好,金常委还要请大家喊一嗓子的。”

忽然,湖面倏地一亮,泛起一层白霜。昂首望去,只见一轮圆月从山巅后跳了出来,高高地悬挂在天幕上。它像一只明亮的眼,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他。尤奇站了起来,像接受一次神圣的洗礼,任月光流遍全身。似手这还不够,他伸出双手,掬一捧月华,再涂抹在自己脸上。若不是湖面上有个长长的身影,他几乎认为月光已将他照射得通体透明,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了。

笑也笑过了,吃也吃饱了,大家都还兴致勃勃,尤奇却恍惚了起来,并感到十分困倦。见宴席还没有散的意思,就站起来说:“各位领导慢点用,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一切都像在梦幻之中。

众人大笑,纷纷拿级别问题作文章。娄卫东又鼓捣大家向饶副市长敬酒,说没办法,这也是个级别问题。席间的气氛非常之热烈。接下来就不需要点名了,各种荤段子争相出笼,笑得人仰马翻,连在一旁的小姐都捂着嘴跑出去了。尤奇也不例外,眼泪都笑了出来,他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几句民谣:讲真话领导不高兴,讲假话群众不高兴,讲痞话大家都高兴。真是精辟呵,跟真理一样!民间蕴含着多少智慧,群众才是真正的智者,而我们自己才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啊!

尤奇重新操起桨,漫无目的地往前划。村子里隐约传来几声狗吠,如同几声遥远的问候。回应这问候的是桨叶划破水面的泼刺声。桨片上滴落的不是水,是月光,桨叶激起的也不是浪花,是碎裂的水晶。

“行呵尤作家,这段子不错,常说常新,”饶副市长趁机诙谐了一回,“有什么办法呢,你是这个级别呀!”

湖岸以及岸上的木屋,都影影绰绰辨不太清了,月光与暮霭共同朦胧了一切。梦没有边缘。只有大枫树那孤零零的影子是他回程的标志。但,他还是被这美丽的夜色所惑,失去了方位感。他全身轻飘飘的没有了重量,他感觉是在夜色里缓慢地飞行,空气如同柔软的水一样从身体四周流过去。

原来如此!尤奇端起饮料碰了一下饶副市长的酒杯:“饶市长,我这可是原版段子,算完成任务了吧?”

筏子靠近湖岸时,他发觉偏离了那个小小的码头。

娄卫东笑道:“怎不可能?只有你有眼睛耳朵?你们方志办的司机早向社会各界发布新闻了!主人公是安德对不?嘿嘿,安德安德,‘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倒好,安德笑话一小篇,解决级别尽开颜!昨天我还在酒桌上揭安德局长的底,他还嚷嚷,说我侵犯了他的著作权呢!”

不过,尤奇认出了水边那一篷苗条的竹子。那竹子宛若一群浣洗头发的少女,纤细的腰婀娜地弯向水面。竹子的那一边,就是尹支书的家,就是他居住的偏屋。他轻轻地摇桨,不让桨叶划出水面,于是筏子无声地浮了过去。

尤奇大惑不解:“不可能吧?”

筏子越过竹丛的刹那,尤奇听见了岸边哗啦的水声。

饶副市长嗬嗬笑:“还没发表过?全莲城都晓得这个级别问题呢!”

尤奇把目光投了过去。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站在一个石墩上,用脸盆打水往身上淋。他的手霎时忘记了动作。他出神地凝视着她。她太像一条美人鱼了!在月光照耀下,那窈窕而健壮的躯体闪耀着迷人的白光。肩头是圆润的,胸乳是丰满的,双腿是结实的。从头到脚,身体曲线明晰而流畅。她将脸盆一举到肩上,立即就有一道瀑布沿着她的身体倾泻下来。水花在她脚下欢快地跳动。她再一次弯腰打水时,他感觉她不是舀的水,而是舀了一盆月光。清亮的月光沿着她的裸体汩汩的流淌……

尤奇说:“怎么是抄袭?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还从来没向人发表过呢!”

她放下脸盆,拿起毛巾擦拭身子时,发现了咫尺之遥的尤奇。她没有扭过身去。她坦然地面对着他。她只是冲他羞涩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像一朵在月光里无声绽开的花。

娄卫东连连摇头:“不新,抄袭、抄袭!”

尤奇朝她回笑了一下,将筏子划开去。白色的水花绽开在他的桨片上,一闪即逝,美得不可理喻。

尤奇就简洁地将这件事说了,只是隐去了安德的名字。话音刚落,大家都笑了,这让尤奇放了心。但他马上发现这笑质量不高,有一点不以为然。

不一会,尤奇听见她在后面哼起了一支歌,好像是一支摇篮曲。

尤奇觑觑饶副市长,只见他正冲自已微笑,眼神含意丰富。尤奇十分作难,只好皱起眉头搜索枯肠。倏地他想起了安德向汽车修理店老板显摆级别的事,只好拿出搪塞了。他清清喉咙说:“那我就说一段吧,我表达能力不强,不一定让大家笑……”

在他身后,夜色是愈来愈迷离了。

娄卫东说:“尤奇呵,就不要作深沉状了,饶市长可是管文化这条线的哟!市长交给的任务,你敢不完成?”

74

尤奇不悦地乜他一眼。

尤奇在屋里整理资料,尹志强走了进来,袖子高高绾起,胳膊上鼓起一瓣瓣的犍子肉。

金鑫说:“尤奇呵,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呢!”

尤奇捶了他的肩膀一下:“啧啧,好蛮的身体!志强呵,洞子进度怎么样?”

尤奇急忙解释道:“饶市长,我不擅长这个,听是听过许多,可我对这方面不敏感,记不住,一个都想不起来。”

尹志强眼睛四处瞟,闷声道:“打了一多半了。”

饶副市长忽然发话了:“这些流行的小段子呵,都有点小机智,不过大多品位不高,没什么文化底蕴,我看还是让尤作家来个档次高一点的吧!”

尤奇问:“是不是找我有事?”

娄卫东直摇头:“不行不行,太老套,早就落后于形势了,看来这单还得由金常委买。”

尹志强说:“没事就不能来了?这可是我的家!”

又有人接道:“抗日嘛!”

尤奇笑道:“对,是你家,随时欢迎你来。”

金鑫又说了一个:“妓女游行──打一历史名词。”

尹志强朝窗外望望,回头说:“尤干部,我晓得你的一些事。”

马上有人说:“不新鲜,一日千里嘛!”

尤奇说:“你晓得我哪些事?”

但桌上的人都不允,都催着金鑫说。金鑫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那我就抛块砖头引你们的玉吧。说两个黄字迷给你们猜。第一个是,嗯,飞机上做爱──打一个成语”。

尹志强却不作答,又问:“是不是你们搞写作的,都比较风流?”

“那我还是买单算了,我肚里这点东西你还不知道?可不敢班门弄斧!”金鑫谦虚地摆手。

尤奇想想说:“那要看怎么理解风流二字了。”

娄卫东就拿指头朝金鑫点了点:“金常委,你先来一段吧,把大家逗开心了,就不用你买单,我来买算了。”

尹志强说:“我看过一本姓贾的作家写的书,里面尽写些丑事。”

饶副市长说:“今天都交给你安排了,我们都听你秘书长的。”

尤奇笑道:“那是因为许多人喜欢看丑事,你到图书馆去查喽,凡写丑事的那几页,都被人翻烂了。”

酒过三巡,娄卫东笑眯眯地:“饶市长,是不是要来点黄的荤的开开胃、佐佐餐呀?”

尹志强说:“我也喜欢看,可看后一想,人怎么能那样?那不成畜牲了吗?”

小姐就给尤奇倒了一杯椰汁,尤奇便以椰汁代酒,先向饶副市长敬了一下。喝了口椰汁,尤奇这才有空闲向桌上扫瞄一遍。居然有不少的海鲜,三文鱼、鲍鱼、鲈鱼、龙虾,档次比他在南珠和珠海吃过的酒席都高,便暗自喟叹,时代发展真快呵!

尤奇点头:“我和你有同感,人和畜牲不一样。”

娄卫东说:“尤奇说的是实话,如果饶市长批准,我们就网开一面吧。作家嘛,讲究主体意识,要保持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的。”

尹志强说:“说老实话,你住在我家,我不放心。”

尤奇忙说:“饶市长我不会喝酒,前不久在县里喝了两小盅,呕得一塌糊涂,让我喝饮料吧!”

尤奇问:“为什么?”

饶副市长笑道:“单身也是一种时尚嘛,单身自由洒脱,生活也更浪漫一些。来,小姐,给我们的作家斟上。”

尹志强说:“前几年来过一个工作组,把刘桂珍的肚子搞大了,他们一拍屁股走了。”

尤奇心中不快,也只能听之任之。

尤奇说:“人和人不一样。”

众人都笑了起来。

尹志强说:“我晓得,桂花当年追过你。”

娄卫东开起了玩笑:“别人一倒霉是炒股炒成了股东,嫖娼嫖成了老公,他呢,是外遇遇成了单身!”

尤奇说:“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也没有接受。”

金鑫惊讶不已:“尤奇,你怎么跟谭琴……离了?”

尹志强说:“可直到如今,她还老说你的好话!”

尤奇脸一热,马上更正道:“是前夫,前夫。”

尤奇拍拍他的肩:“志强,你多心了!”

娄卫东接着向客人介绍尤奇:“这位是我们莲城有名的尤作家,我的同学,浮山县谭副县长的老公。”

尹志强脖子一梗:“我要不多心,怎么晓得你偷看我堂客洗澡?!”

尤奇也说:“是的,我们早就认识了。”

尤奇一愣,随即笑道:“志强,我没那么下作,是无意间碰上的。”

金鑫欠欠身,笑道:“老朋友,老朋友,我们打过交道。”

尹志强说:“就碰得那么巧?我怎么没碰到过?她……她什么都让你看见了!”

“这位是莲池集团老总、市政协常委金鑫,金常委。”

尤奇断然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一种美!”

尤奇和饶副市长只隔着一个位子,便伸出手去与饶副市长握了握,问了声好。尤奇觉得自己不卑不亢,表现还不错。娄卫东向他逐一介绍桌上的客人,轮到金鑫时,金鑫饶有意味地向尤奇笑着。

尹志强烦恼地抠着头皮:“其实看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她又不少一根汗毛……可是我心里不舒服!想到你住在我家里,在山上打炮我心里都不踏实!”

傍晚六点半,尤奇来到莲城大酒店绿柳厅。进去一看,酒宴已经开始,美酒佳肴,觥筹晃错,叙谈甚欢。一眼望去,除了娄卫东外,桌上还有两个面熟之人,一是常在屏幕上露脸的饶副市长,另一个是金鑫。尤奇心里格登了一下,还以为走错了地方,金鑫怎么会在这里呢?这时娄卫东发现了他,招呼他入座,并说:“啊呀你怎么姗姗来迟?也难怪,灵魂工程师是有资格来迟的。”

尤奇问:“那你要我怎么办?”

这话就有点重了,尤奇只好应承下来。

尹志强说:“我要你搬走。”

娄卫东就说:“你就那么高贵,连我都请不动了?”

尤奇点头:“行,我换一家住。”

尤奇说:“免了吧,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不喝酒。”

尹志强说:“那等于没搬。我要你离开青龙峡。”

尤奇默默地听着,不想作任何的解释。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娄卫东这些话纯属多余,多少有点补课的味道。接下来娄卫东邀请他出席一个小范围的宴会,说老同学很久不见了,喝两盅,顺便替他陪陪客。

尤奇说:“那怎么行?这里是我的工作岗位!”

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尤奇不知道娄秘书长动错了哪根筋,把他想起来了。但是没说上三句话,娄秘书长就给了他好好的一顿批评:“尤奇你是吃错了药吧?想风流就风流一下算了,怎么把谭琴给休了呢?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谭琴这么优秀的女人你哪里找去?!”

尹志强说:“点子你也出了,你要听别人讲白话的也听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住到乡政府去,白天有人陪你喝酒,夜里还有人陪你打牌。这里万一有什么事,你来打个转就是。”

尤奇意外地接到了娄卫东的电话。

尤奇说:“你倒替我安排得好呵!你爹答应不答应?”

56

“你现在要考虑的是我答应不答应!”尹志强攥起拳头摇了摇,“我也不强迫你,咱们来个公平竞争,扳手腕!扳得赢,你留下;扳不赢,你走人!”

这消息谭琴没有对尤奇说,也没有机会说,是尤奇从《莲城日报》上看到的。

简直荒唐,简直是开玩笑。但尹志强的神态很认真,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尤奇显然赢不了,他那只书生的手摇摇笔杆也罢,扳得过那天天甩动八磅大铁锤的手?尤奇不想闹得影响不好,既如此,不如先回家休息几天再说吧。

与安德同时升迁的还有谭琴,她担任了浮山县的副县长。

“好,你赢了,我走。”尤奇动手收拾东西。

然而事实证明尤奇的担心是多余的,时代在进步,历史也不会简单地重复。后来安副主任不但不给他小鞋,还亲热地搂了他的肩膀,嘱咐他有空去文化局坐坐,交流交流创作心得──安副主任调任市文化局局长了。那可是政府组阁局呵。官升一级,人就变得大肚能容了。

尹志强说:“还没扳呢,这可是你自己认输的!”

尤奇还想,他是个不会吸取教训的人,吃多少堑也长不了一智。他毫不怀疑会重蹈覆辙,回到在过去那个局的窘况中去。上司不是好得罪的,安德副主任安能不给他准备几只小鞋?

尤奇的东西很少,主要是几件衣服,还有几本书以及笔记本收录机稿纸之类,统统用旅行袋装了,一把就提出了门。

下班回到家中,尤奇把摊开在桌上的稿子收起胡乱往抽屉里一塞。一个中篇小说写了多少天了还只是个开头,找不到往下写的感觉。尤奇想那种感觉只怕永远不会有了。败坏了的情绪不知要多久才能收拾干净。

尤奇回头说:“你帮我跟桂花说一声,谢谢她这么多天来的关照。”

直到安副主任离去,尤奇也没有说一句话。

“行,我会说的。”

安副主任的唾沫星子溅到了他脸上,痒痒的像小虫咬,他忍着不去揩。

尹志强忽然变得很客气,夺过旅行袋提着,将尤奇一直送到湖边的筏子上。

尤奇无言以对,他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那几句话。

尤奇将筏了划出去很远了,还感到这场景不真实,有一种强烈的游戏感。他很有韵味地划着桨,桨桩有节奏地吱呀作响,恍如在与他就这事展开讨论。

下午尤奇坐在办公室看书,安副主任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弓起指头叩得桌面崩崩响:“尤奇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对我有意见当面跟我提嘛,为何要拿到会上去讲?你搞创作多年没有出书心里不平衡我可以理解,那也不要搞突然袭击那一套嘛!你说,我的书哪里还差火候?难道说那么多领导、专家的水平还不如你?你说不出来,那就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嘛!”

忽然,身后传来几声呼唤。

会议给每个与会者准备了纪念品,一件雅戈尔衬衫,尤奇没有去领。还有丰盛的午宴,尤奇也没有参加。他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家,吃了一包方便面。

尤奇回头一看,尹志强划着一条木划子追上来了。岸边有人在挥手,从那身姿看好像是王桂花。

尤奇对会议进程估计不足。与会者发言都很简短,两小时后,就轮流到他这个级别了。并且,在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主持人点了他的名。他一阵心慌,抬头一看,坐在对面的安副主任盯着他,微微颔首,看来对他寄予了不小的希望。他只好仓促上阵。谁知,一开口就说了一句假话:“看了《深刻的足印》,我感到很振奋……”他何曾振奋过?脸立即就烧红了,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看来,他还非常缺乏这方面的锻炼,一开始自个儿就心虚了,这无疑是人格不成熟的表现。他心情紧张,手心出汗,打开书,挑选着序言里那些耳熟能详的句子,干巴巴地念出去。既不抑扬顿挫,也不理直气壮,自己听上去都言不由衷,效果肯定是不好的,听众是要嗤之以鼻的。尤奇心里就愈发地慌乱,他的话像一只蜻蜓,在水面上点来点去,毫无逻辑可言。后来他干脆合上书,喘口气,作了个停顿。犹如鬼使神差,他忽然就心平气畅了,很自然地随口说道:“我们历来的习惯,是从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两个方面来考察一部作品,其实这种两分法很不科学。内容和形式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不容分割的,评价一部作品应当首先看它是否具备某些艺术特质。《深刻的足印》优点不少,不过从艺术上来说,它还差一点火候……”尤奇觉得自己说得还是有分寸的,在赞美一通之后再轻描淡写地指出一点不足,也是我们的文艺评论的惯例。可是他往对面一瞟,瞥见安副主任的脸成了两片猪肝,便赶紧结束了发言。

划子的速度快,一会儿就划到了与尤奇平行的位置。

研讨开始,发言顺序也是按级别来的。第一个讲话的是省作家协会主席。这倒合尤奇的心意,他人微言轻,轮到最后,能不发言最好。因为他根本没做发言的准备,面对这样一本书,他不知说什么好。真话不能说,假话不想说,套话呢又不会说,他的口头表达能力历来有限。听了几个人的发言,尤奇心里就有底了。因为这种发言随意性很强,并不要什么真知灼见,大多是些溢美之辞,而且这些词句在序言里就有大把大把,俯首即拾,无需做什么准备的。这种研讨会无非是造造影响,凑凑热闹,听听好话,难道安副主任真想在文学上有所造诣不成?

尹志强胀红着脸说:“尤干部,回去吧!”

半个月后,《深刻的足印》研讨会在莲城大酒店举行。不光来了许多省市两级的文艺界名流,还来了许多领导。尤奇敏锐地发现,如今既当官又当作家的人还不少,那个白发苍苍的市政协副主席就在开会前叫人分发他新出的著作。这种喧宾夺主的行为令安副主任颇为不快,却也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因为他又遇到了级别问题。人家是市级领导,级别摆在那里,你能说什么?

尤奇双手仍划着:“尹志强,你这是唱的哪出戏呵?”

55

“少罗嗦,跟我回去!”

安副主任的话语重心长,内涵丰富,耐人寻味,尤奇虽然醉意朦胧,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安副主任已经把他当作他的人了。

尤奇说:“不说清楚,我不回去。”

下午回到市里,尤奇还头重脚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包上。安副主任批准他下午不用上班,回家休息。安副主任并且搂了搂他的肩说:“不错不错,有进步,尤奇啊,好好干!”

尹志强气急败坏地说:“你赢了,有人替你扳手腕!我不把你找回去,她就要收拾东西回娘家!”

第二天上午他们赶到了县里。还是乘坐这台伏尔加,跑得风快,一点毛病都没有了。到了县里,尤奇才知并无什么大事。问问情况,聊聊天,将两百本《深刻的足印》交给县方志办,安副主任收了他们四千多块钱,给了他们一张餐费条子作收据以便报销,事情就算办完了。然后到了中午,县方志办摆酒接风,互相交流市县两级干部异动情况,各自贡献新近闻说的黄段子,并且不断地敬酒,吹捧对方的酒量。从不饮白酒的尤奇也开了酒禁,两小杯五粮液火一样烧进了肚。开始他还是婉谢了的,可县方志办的主任一句“莫摆知识分子臭架子喽”,让他面红耳赤,没了话说。他哪里还敢摆臭架子?心一横,就吞了两杯,以宁伤身体不伤感情的实际行动,博得了满桌的掌声。尤奇立刻就头晕目眩,腾云驾雾起来,胸中越来越难受,终于招架不住,跑到卫生间,将胃里的东西呕了个一干二净。

尤奇笑了:“噢?你也是个‘妻管严’呀?”

尤奇不想提前回到那个没有第二个人的家,就在办公室呆着,等待下班时间到来。他利用这点空闲反复回味安副主任说的级别问题,一个人偷着乐,煞是开心。

尹志强将划子横在筏子前头,尤奇只好倒划了几桨,以免撞上去。尤奇让自己的脸严肃起来,说:“志强,要我回去可以,但请你相信我的为人,尊重我的人格。人和人之间弄得互相戒备,很没意思。我不勉强你,你要硬是对我不放心,我在你家也住不安心的,那你还不如让我走了好。我不想影响你的生活。”

但这些想法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尤奇很快将笑意赶回了心里。他严肃了面容,婉言劝慰安副主任,不要和无知无识的老板一般见识。征得安副主任同意之后,尤奇主动招了一辆的士,将领导和自己拉回了方志办。安副主任让尤奇给县里打了电话,通知下县时间改在明天,然后含意不明地拍拍尤奇的肩,走了。

尹志强脸上现出愧疚之色:“我,我信了你还不行吗?”

此时此刻,尤奇知道他是不该笑的,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虽然用力地压着嘴角,那笑意还是从心里溢了出来,洇开在脸上。他急忙将脸转开,不让安副主任看见。碰到这种事,你想不清高都不行呵!安副主任的神态口吻,像蚂蝗一样叮在脑子里,甩都甩不掉呢。在这种时候、在一个汽车修理店老板跟前端出级别来,真是太有意思了,太像一个小段子了,也太像相声里的抖包袱了。安副主任是点中要害所在了,级别问题就是机关的核心问题呀,多少眉头为它而皱,多少白发为它而生,多少泪水为它而落,多少脑细胞为它而光荣牺牲!不不,尤奇没有讥笑讽刺安副主任的意思,他倒觉得安副主任有几分天真可爱呢,可爱得就像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学大人背着手走方步,却不小心将小鸡鸡暴露出来了一样。怎不令人开笑颜呢?!

“真信还是假信?”

“我不管你级别不级别,排队!”店老板看来烦躁到了极点,毫无礼貌地冲安副主任吼了一句,走开了。安副主任的脸立时就成了人们通常所说的猪肝色。

“真信。”

安副主任脸上反而不急了,拿出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耐性和韧劲,循循善诱地说:“是呵,要说搭班车也不是不可以,到县里也只有那么远。不是我硬要坐小车,可我是这个级别,没办法呀!”

“行,那我就听你的。”尤奇调转筏子往回划。

店老板有点不耐烦了:“你急就搭班车去嘛!”

划了没几步,尹志强大声说:“尤干部,等会你可要实事求是,是你自己主动的,莫说我赶你走哟!”

安副主任说:“有事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呀!我们是市府机关的,哪个的事有政府的事大?”

尤奇笑道:“放心吧,实事求是是我党的一贯作风!”

店老板叼着烟,看都不看领导:“这年头谁没急事?你们插到前头别人会有意见呢!”

回到岸边,尤奇跳下筏子,见桂花还板着脸,就大大咧咧地道:“呃呀桂花,我正想回家歇几天咧,你又让志强把我抓回来!怪我忘了向你请假!”

所幸的是,抛锚地点就在一家汽车修理店门口,简直是送上门的生意;不幸的是,待修的汽车有三四台,排着队的。司机从店里叫了几个伙计出来,尤奇也搭了把手,几个人哼哧哼哧地将伏尔加推了过去。店老板却并不立即派人修,因为修车师傅忙不过来,要讲个先来后到。这下安副主任急了,因为约好了的,县方志办的人正等着呢。安副主任只好亲自出马,找店老板交涉了:“老板,我们有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要赶到县里去,先修我们的吧!”

桂花脸上即刻荡出笑意来了:“回家也不能空着手呀,至少让我给你拿几个鸡蛋带几斤笋干,要不你家里人会笑我不讲礼性!这个死志强,连句话都说不清楚,我还真以为你就这么走了呢!”

尤奇附合着,嘴角却忍不住绽出一丝笑。安副主任不过是在下属面前发泄一下而已,在上级领导跟前,屁都不敢放一个的。

尤奇说:“你家志强呀,见了你一身都软了,哪还说得话清楚?!”

“就是!”

尹志强就嘿嘿地笑了,很憨厚。

遗憾的是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老态龙钟的伏尔加刚刚出城就抛锚了。安副主任钻出车来,重重地将车门一碰,忿忿地叫道:“简直太没名堂了,这车用了九年了,还不给我们换,方志办是小房养的?我们是意识形态,是上层建筑,是搞精神文明建设的嘛!耽误了工作,谁负这个责任?!”

75

伏尔加出了机关大院,沿着领导的指示行驶在正确的道路上。安副主任脱了鞋,将两只脚丫搁在车窗下,还自得地互相搓动,虽然穿了很白的袜子,还是有一股异香飘散出来充塞于车内。尤奇已决意不再清高,所以在熏陶之下也能保持一定质量的微笑。安副主任不时地侧过头来,向后面教导几句,颇具诲人不倦的精神,内容涉及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尤奇洗耳恭听,嗯、嗯地应着,并不多话,心悦诚服的样子。这种情景十分动人,教育者和被教育者都十分满意。尤奇感到自己是个新人,尤奇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尤奇了。

临近年底,青龙岭人行隧道贯通了。谭琴带了一干人来青龙峡考察。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是从省旅游局请来的专家。他们成了第一批穿越隧道进入青龙峡的游人。乡党委书记和工作队牟队长闻讯前来陪同,又是汇报又是嘘寒问暖,鞍前马后忙个不停。

尤奇就屁颠屁颠地紧跟了安副主任,言听计从地提了几大包沉重的《深刻的足印》,放在伏尔加的后备箱里,然后待安副主任上车之后,才坐到后座上。处级领导的位置一般在副驾驶座上,而厅级领导则一般坐右后座,让秘书坐在前头,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尤奇是搞清楚了的,他即使清高,也不会乱了套路,何况他已不清高了。

见到谭琴的那一瞬间,尤奇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倏地松弛下来。她一露面,就说明她没事了。也只有在此时,尤奇才明白自己一直暗暗地替前妻担着心。

“行行,我一定向您学习!”

村里开出一条大些的木船,装了一干人绕湖一周。几乎所有的人对眼前的景色赞不绝口。省旅游局的老专家话不多,但显得很兴奋,固执地不肯坐,站在船头,顶着清冷的湖风,目不转睛地眺望着。

“不错,一点就通,接受得挺快嘛!以后我下县,你就跟着我!”

船靠岸时,尤奇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天冷了,白鹭飞走了。杉林里有几千只白鹭呢!”

“对、对,还要看他喝的是毛尖还是龙井!”

老专家说:“这就足够了,已经令人喜出望外了!”

“尤奇呵,我的书你慢慢看吧。下午我带你下县里去,”安副主任谆谆教导说,“搞创作闭门造车可不行呀!要到生活中去,我的作品,就都是从生活中来的嘛!要学会观察生活,比如你要写农民,就要晓得他脚上有没有泥巴;你要写领导,就要看他做报告有没有派头,翻页时喝不喝茶——”

中午王桂花使出全身解数,做了满满一桌独具特色的农家菜。老专家一边吃,一边问菜的名称、原料和做法。饭后,桂花又给每人沏上一碗芝麻茶,放了些炒花生、爆玉米花和酸坛子菜在桌上。大家感叹着山里人的热情好客,赞美着青龙峡的自然风光,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下一步的旅游开发。有人说,应当在湖边修建一些现代化的旅游设施,渡假村、娱乐场等等;有人说,最好将隧道扩大,将公路直接修到湖边。牟队长则建议,选最好的景区造一批西洋风格的别墅,把城里那些先富起来了的大款们吸引来。

尤奇信然,鸡啄米一般点头不止。

谭琴默默地听着,不时往小本子上记几笔。当领导的是不轻易表态的。老专家的眉头微微蹙着,思忖着什么。忽然问:“青龙峡旅游开发的设想最先是谁提出来的?”

安副主任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搞创作离不开党的领导呵!没有领导的支持,我们将一事无成!”

乡党委书记忙说:“这是集体的智慧。”

尤奇由衷地赞叹:“没想到,有这么多领导如此看重您!”

老专家说:“总有个人先开口嘛!”

安副主任谦虚地说:“我也是刚起步,马马虎虎,马马虎虎!”

“是尤干部最先建议的,”尹支书站出来指了指尤奇,“在青龙岭打人行隧道的点子,也是他出的。”

尤奇举起那本沉甸甸的书,红着脸喃喃地说:“安主任,您的书真不错呵!”

“不简单!特别是打隧道的点子,简直是神来之笔,不仅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交通难题,隧道本身也是一个景观!如今是知识经济时代,什么是知识经济?知识经济就是点子经济呵!谭县长,你们县里有人才呀!”老专家翘了翘大拇指,话突然多了起来。

通过对一本书的重新审视,尤奇提高了对作者安副主任的认识。下午,安副主任再次来到办公室时,尤奇很恭敬地起立致意。尤奇相信自己已经从骨子里消灭了那种清高的成分,成了一个谦卑的好下属。

谭琴脸微微一红,矜持地说:“他是工作队的,是市里的干部。”

经过一番自我诘问,尤奇的思想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重新捧起《深刻的足印》,就觉得它真是有份量而且真有些深刻了。它真像是一本书。它真就是一本书。它甚至说得上是一本好书,一本印得非常好的书,一本人生的启蒙之书。至少,他尤奇可以向它学习很多很多东西。

“那我看应当为这个工作队员请功,他这个点子价值不菲啊!”老专家拍拍尤奇的肩,“年轻人,说说你对青龙峡旅游开发的意见。”

尤奇开了句玩笑,心里却泛起了一丝警觉。他暗暗反省自己的言行。他一个生活懒散,不求上进的离婚男人,还有什么清高可言吗?从珠海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清高不起来了。他知道,让人觉得清高不是一件好事,那就意味着你疏离领导,脱离群众,如今的时代不适合清高生长,他好不容易才觉悟到这一点。他要在这儿安身立命,他的生命之藤还要依附在单位这株大树上,所以他是不能清高的,尤其是不能让别人看出他清高的。他必须把他的清高消灭在萌芽状态。这么一反思,他就觉出内心深处对安副主任那本书的鄙夷和不屑是不对的,那也是一种本事和能力,你有什么资格小瞧人家呢?你清高什么呀,清高不过是阿Q精神的变种,古往今来,有哪个清高之人比不清高的活得自在滋润?

“我对此并没有进行过深入的思考,”尤奇思忖片刻,说,“不过刚才听了一些同志的建议,我有些想法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诚如大家所说,青龙峡是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美丽女子,但如果按照某些同志的意见开发,这深闺女子可能要失贞了。说得不客气一点,是要惨遭蹂躏了!”

“我自己都看不见呢,你还看见了,小冒你的眼睛好毒哇!”

老专家眼睛一亮:“说具体一点。”

小冒肯定地点头道:“嗯,而且是真清高,是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高,让人一眼就看得见!”

尤奇说:“青龙峡美在哪?美在古朴、自然、原始。我们要做的是保持它的原貌,一切人造的设施和景观,都是对它的美的破坏!”

尤奇有些吃惊:“我清高吗?”

老专家不停地点头,一脸赞赏之色:“说得好、说得好,有道理!我们很多地方本来自然风光不错,结果这里造个亭子那里修座庙,搞得不伦不类。你有具体建议吗?”

小冒说:“不是没有门路可走,是你愿不愿走,门路都是人走出来的。领导是大家的领导,是公众资源,你不利用别人会去利用。你呀,就是太清高了一点。”

尤奇说:“第一,湖里不能有机动船,杜绝污染;第二,峡谷里不能增加任何现代建筑,村民建房也只能造木屋;第三,隧道不能扩大,公路不能进峡谷,修一些必要的游路就行了。隧道口还应安门上锁,每天放进一定数量的游客后就关闭。”

尤奇说:“可惜,我没有那种门路可走。”

牟队长说:“照你说的,那还开发什么?还像现在这样封闭嘛!”

小冒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你可以走走门路,打个报告,请书记画个字,搞一笔出版经费嘛!安副主任这本书,市里就给了三万块呢!出版社给了三千册书,销书的钱又归己,多划得来!安主任还要拿它去申报副研究员的技术职称。简直是一箭三雕!”

尤奇说:“青龙峡要保持一定的品格,就必须要有一定的封闭性。人也一样。”

尤奇嘴边溢出一丝苦笑,不吱声。他何尝不想出本书,总结总结自己的创作成果,可一说这事,出版社就伸手要钱,要不就要包销几千册。他一个小公务员,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去?再说,自费出版也不像那么回事,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

老专家点头:“嗯,很有见地。不过有些设施还是必需的,你怎么满足游客的需要呢?”

小冒点头:“那当然,要不人人都可以当作家了。哎,听说你发表过不少作品,怎么不向安主任学习学习,出它一本书,名利双收的事,多美呵!”

尤奇想想说:“我们可以开设一些农家旅馆,让游客在欣赏美丽自然风光的同时,体会一下农家生活,接受一点纯朴民风的感染。这可能是个受欢迎的项目。不愿住农家的,可以住到蜈蚣坳去──我的意思是,所有必需的设施如停车场、宾馆、商店、娱乐场所等统统建在蜈蚣坳,以免对青龙峡造成损害。”

尤奇说:“那也不简单,省委书记的勾不是随便哪个画得到的!”

“谭县长,这思路不错呵!”老专家说,两眼兴奋得灼灼闪光。

小冒笑道:“安主任舍得跑哇!为这个往省里跑了不下十次!省委书记的序,其实是他自己写的,找到书记的秘书,请他递了上去,书记在上面画了个勾而已。”

“是呀,而且具有相当的可操作性。”谭琴赞许地瞥了尤奇一眼。

尤奇没有一点阅读兴趣,硬着头皮翻了翻,就将书合拢,啪地一声扔在桌上。他的心情似乎一下子被这本书败坏了。这时小冒又过来串门,尤奇就指着书说:“安副主任不简单呵,这么多大领导给他捧场!”

这时乡党委书记与牟队长交头接耳,尤奇敏感到那些窃窃私语可能与他和谭琴有关。但他一点不在乎,心里十分平静。谭琴起身到堂屋门口去了,路过尤奇身边时碰了他一下。尤奇意识到她想和他说话,过了片刻,也抽身来到门外。

安德一出门,尤奇就认真拜读起来。这一读,就让他对安副主任刮目相看了。书的装帧印刷都非常精美,布面硬壳加软套,扉页是安德的彩色标准像。省长题写的书名,省委书记写的序,标题是《深入生活,反映时代》,市委书记写的序二,市政协主席写的跋。一本个人的散文集,竟有这么多重量级人物染指,看得尤奇头都有点大了。要做到这一点,可不是一般的本事呵。不过,一浏览内文,尤奇却不敢恭维了。语言干巴,毫无文采,从艺术角度来说,安德还没入创作之门。有些标题还带有“文革”遗风,什么“胸怀朝阳,心忧天下”之类。书中还收入了作者的十几篇通讯报道,其中有些还是七十年代发表过的,显得不伦不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谭琴笑吟吟地说。

尤奇忙双手接书,点头允诺:“我一定认真拜读。”

“县长过奖了,我也是乱说的。天天住在这里,这方面想得多些而已。”尤奇说。

这位同道就是方志办副主任安德。这日尤奇把双脚搁在办公桌上,望着墙上一只捕蚊的壁虎出神,安德进来了,先问了几句他的工作,然后递给他一本精装书:“我新出的一本散文集,《深刻的足印》,准备开个作品研讨会。你是我市小有名气的业余作家,还要请你发个言。你先看看吧。市委胡书记对这个事都很重视的,有明确的指示,说这个会只能开好,不能开坏,还说这不是某个人的事,关系到我们莲城的形象。”

“你的想法确实不错,很有价值,”谭琴拢一拢短发说,“走,到你住处看看。”

尤奇并不眼红别人捞收入,所以就不存在心理失衡。他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别人赚钱,他得清闲,各有所获,也就相安无事。只是,他一点没想到,在这个单位里,竟然也有一位文学同道。

尤奇领着谭琴走进偏屋,说:“县太爷光临,篷筚生辉哟!”

在方志办呆了个把月,尤奇就感受到了它与过去那个局的异同。同的是都是机关,都对上级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对同级勾心斗角互相戒备,异的是这里人都很忙,很少有人在办公室枯坐,他们都喜欢下县里跑企业,名义上是采访调研,实际上是去拉报告文学。这是件吹糠见米的事情,很实惠,赞助费一到账,就可以立即从中提百分之三十出来充实自已的钱包。尤奇几次瞥见他们从隔壁小冒手里喜滋滋地数了钱出来,然后志得意满地走掉。小冒是内部出纳,掌管着单位的小钱柜。小冒偶尔过来串串门,总是热情地鼓励尤奇也投身于拉报告文学的热潮,加快走向富裕的步伐。小冒说,你成天坐在这儿看死书,死看书,有什么味道呀?尤奇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不言不语。不是他尤奇不爱钱,而是他知道,拉报告文学一是要关系,二是要拉得下面子,死皮赖脸地跟人家缠,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偏偏他这两个条件一个都不具备,他也实在没有这份心思,自然就只有留守办公室了。

谭琴一进屋,就好奇地四下环顾,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因为熬夜,早上尤奇起得迟,被子都没来得及迭。谭琴一弯腰,竟不声不响地迭起被子来。尤奇一时怔怔的,恍惚间有了一种错觉,似乎置身于离婚前的某个特定的场景中。

54

谭琴迭好被子,拢拢头发,看看窗外澄碧的湖水,拿起桌上那部叫《青龙峡传说》的书稿问:“在这里写的?”

守到中午的时候,他没有耐心了,只好悻悻离去。

尤奇点头:“嗯,我想对介绍青龙峡可能有点用处。”

尤奇想起了守株待兔的成语,他无疑就是那个成语故事里的愚笨汉子。但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热气、尘埃和喧哗之声在他四周蒸腾,仿佛要将他掩埋。下棋人的吵闹和棋子的拍打声令他昏昏欲睡。耀眼的阳光,还有那些晃来晃去的陌生人影,渐渐地就模糊了他的视线……

“不错,看来你过得很充实,”谭琴说,“没想到你这个和社会格格不入的人,在这儿找到了用武之地。”

太阳慢慢升高了,市场里的人也少了许多,尤奇的两腿酸疼起来。他只好退到叉路口的一棵樟树下,那儿有一个棋摊,他找个位子坐下来。他在那里当了一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他看一会棋,又瞟几眼农贸市场门口的行人。

“这儿确实是个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尤奇说。

第二天是星期日,吃过早餐,尤奇骑着自行车来到金霞小区,守在农贸市场门口。购物的人熙来攘往,挤满了尤奇的眼睛。他聚精会神地分辨着那些晃动的人影,看里头是否夹着那个他牵挂的面孔。

“青龙峡可能要收归县里来开发,计划成立一个管理处,副处级架子。你如果愿意长期在这里生活,我可以帮你调到管理处来。”谭琴说。

尤奇郑重其事地抓住肖小芬的手握了握,离开了她。

“嗯,是个不错的主意,到时再说吧,”尤奇朝谭琴笑笑,“我还以为你吃不成青龙峡这只‘梨子’了呢。”

“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谢谢你小肖,我一定会找到叶曼的!”

谭琴说:“怎么吃不成?说了来就会来的。”

肖小芬说:“在金霞小区农贸市场门口,看见她挎着一篮子菜。我问她在哪里做事,她说她没找到工作;我又问她家是不是搬到这儿了,她又说是帮别人家买的菜。好像什么事她都不想说。所以我也不晓得她别的情况,帮不了你什么忙。”

尤奇说:“前一向,不是谣传你被‘双规’了么?”

尤奇心里一跳:“快说,在哪里见过她?”

谭琴脸色立时黯淡下来,眉头微锁,额头出现了细密的皱纹——这是尤奇以前从未见过的。

“怎么说呢,见是见过,可是跟没见过没什么两样。”肖小芬故意慢条斯理地说。

“是真的,不是谣传。”谭琴说。

尤奇说:“怪我,没能把她抓住。小肖,你还是没碰见过她?”

尤奇吃了一惊:“你也有经济问题?”

女孩注意地观察他的容貌,说:“叶曼运气还不错,碰上你这么个痴情的男人,她怎么就丢下你跑了呢?要是我,会死死抓住你不放的。”

“不,是政治问题。”

尤奇点点头:“是啊!”

谭琴把事情的原委简单地说了一遍。

女孩说:“我的耳朵是神仙。听你的声音,就晓得你是叶曼的朋友,那个叫尤奇的机关干部。你还没有找到叶曼吗?”

原来,9月份市里开党代会,选举一个副书记。有两个候选人,一个是市长的人,另一个是市委书记的人。在莲城,市长与书记的对立是公开的秘密,一个干部的升迁往往与附属哪个圈子以及势力的此消彼长有关。选举前夕,娄卫东秘书长秉承市长旨意给谭琴打了电话,让她和有关代表通通气,把票投给该投的人。谁知电话被人偷听到了,电话内容马上被汇报到了市委书记那里。市委书记大发雷霆,说这是搞非组织活动,立即向省里有关方面汇报,将娄卫东和谭琴都实行了双规。市长也不是吃素的,他也有省里的靠山,就说书记搞特务活动。双方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娄卫东易地当官,调到省农业厅当了一个副厅长,谭琴却因此吃了亏,挨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

尤奇说:“你是神仙?”

“官场真没意思,我就接了一个电话,什么也没做,结果成了他们的牺牲品。”谭琴长叹了一口气。

女孩不回答,却说:“我知道你是谁。”

尤奇安慰道:“其实,你这只能说是个小挫折,不必把它放在心上,想开点。”

尤奇说:“是肖小芬小姐吗?”

“说的也是。不过我知道,我的政治前途也许就到此为止了。当然,只要我不在乎,也就无所谓。”谭琴舒展眉头,“你知道在那段日子里,我靠什么支撑我的精神吗?”

尤奇便绕到宾馆后面的员工宿舍。他瞟了叶曼过去居住的房间一眼,窗户上的绿窗帘已经没有了。楼道里十分安静,尽头有一盏灯,他向着灯走过去时,感到把自己的影子也拖了进去。409号房门开着,有个女孩在里面梳头发,嘴里还哼着歌。尤奇敲了敲门,那女孩就转过身子来,嘴角还叼着一根橡皮筋。

尤奇笑道:“看马列?读毛著?学邓选?”

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脚又把他带到了流芳宾馆。他坐在大堂沙发上,默默地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房客,想着叶曼过去在这里工作的情景。过了一会,他才去拨吧台上的内部电话。守总机的女孩声音很陌生,不是肖小芬。陌生女孩告诉尤奇,肖小芬当白班,住在员工宿舍409房。

“靠你尤奇的光辉形象!我对自己说,谭琴,你要向尤奇看齐,尊严第一,乌纱狗屁!你要看不起官场,而不要让官场看不起你!心底无官天地宽!尤奇语录嗡嗡地在我耳边回响。”

但是,他的脚充满了回忆。它不知不觉地就追寻了过去的痕迹。它把他带到了江边,带到了柳树下。时过境未迁,物是人已非。他抚着皴裂的柳树皮,回味着叶曼曾经给他的任何一个细小的感受。

“嗬,在你那里我终于成正面形象了!”

此后尤奇就减少了去后院的次数。他不想再看到这样的情景,也不愿碰见官员们的脸,那些脸不好应对,麻烦。他又像过去一样,开始去街上遛达。他发现,最喧闹处最宁静,因为那满街的声色光电,与他并无什么关系。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一颗淡泊寂寞的心。

“是呵,自那以后你就正面起来了。过去对你的认识过于偏颇,也许距离太近的缘故吧。就像欣赏一幅油画,要保持一定距离才看得清楚。应当说,你身上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优秀品质。”

这日去往后院途中,对面移过来一张熟悉的面孔。说熟悉是因为经常在电视里看到,那是市长的面孔。市长当然是不熟悉他的。所以,尤奇根本就没打算与那张面孔打招呼,何况,他历来就对当官的心存戒备,甚至可以说有一种畏惧感。他紧靠甬道右侧,转移了自己的视线,打算装着没看见溜过去。可在他的目光离开之前,市长的脸明确地冲他微笑了一下,并且欲言又止。出于礼貌,尤奇也回笑了一下。市长的笑显然是冲他的市民而来的,对尤奇并无特别意义,所以尤奇还是不想打招呼。可是市长愈走愈近,仍注视着他,这就有点窘迫了。尤奇立即决定采取措施,加快脚步从这窘迫里逃出去。但不待措施落实,他就发现没有必要了。一个中年男子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从他左侧窜了出去,双手抓住了市长的手,激动地连连点头,不连贯的问候语一句接一句地飞旋不已。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盏高亮度的碘钨灯下,那人的奉承与谄媚是那样的生猛鲜活,让尤奇看了个一清二楚,深受教育。他顺便就联想起了谭琴曾经说过的一件事:在市委大院那边,有个干部不辞辛苦时常于傍晚守在市委书记散步必经之地,一等书记出现,就毕恭毕敬地致以问候,汇报自己的思想和工作,陪书记走上一段。功夫不负苦心人,这位干部不久就得到了提升。尤奇当时就说,这时代有多少人间奇迹呵,刚听说有了陪喝陪舞陪睡的三陪小姐,又出了陪走的先生。如今是信息时代,各种资讯不胫而走,眼前这位也许是在克隆那个陪走的先生吧。尤奇走出去十几步了,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市长背着手,在这位中年男子的陪同下走得四平八稳,悠然自得。中年男子亦步亦趋的公仆形象令尤奇印象深刻,也令尤奇感到自己的腰背酸疼不已──似乎卑躬屈膝的是自己,才如此的感同身受。

“饶了我吧,我都起鸡皮疙瘩了,拍我的马屁有什么用呀!”尤奇嬉皮笑脸,“我又不是组织部的。”

在家里呆久了很闷,就需要透透气。于是夜幕降临之后,他就出去散步。机关宿舍大院往往是政府治理最为出色的地方,跟公园一样,树木花草,亭台池廊,样样俱全。特别是后院,林深人稀,幽静阴森,非常适合他独自徘徊,咀嚼自己的落寞和惆怅。那里还有一树桃花,夜色之中犹如他的心事,开得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实实在在却又难以捉摸。从树下路过,他是忍不住要摇一摇树枝,让几许花瓣飘然而落,洒在地上或者他身上的。这时,他心中是要吟诵一两句林黛玉的《葬花辞》,什么质本洁来还洁去,什么一抔黄土掩风流的。如此三番五次,那树桃花被他摇没了,摇成了一粒粒的小青果。

“严肃点好不好?本县长跟你说正事呢!”谭琴嗔道,瞪尤奇一眼,眼睛忽然有点发红。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这样下去生命有什么意义?他不知道。在他心底,潜伏着一缕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焦虑。焦虑的结果是,某天早晨他偶然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耳边有了一小撮白发,大约有十几根。

尤奇不由心里格登一下。

他是想写点东西的。他很怀念过去那种专心致志的创作状态,以及一篇文章打上句号时的难以名状的愉悦。可他几次把稿纸铺开,都找不到感觉,心浮气躁,意绪消沉,那种创作必需的明净心境不知哪儿去了。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他好像已经不是他了。

“有一天深夜我从梦中醒来,突然有一个愿望……有了这个愿望之后,我好像再也摆脱不掉它了。”谭琴镇静下来,望着窗外。

他一天一天的萎靡不振。

“什么愿望?”

所以,业余时间尤奇很少出门,把自已关在家里,得了幽闭症一般。星期天他可以整天不下楼,饿了就用方便面对付。他是愈来愈孤僻了。他从家电修理店花300元买了一台14寸的旧彩电回来。夜里除了看书就是看电视。有时他在床上睡着了,那电视机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它对你也许是无所谓的。”谭琴说。

尤奇到底免不了俗,他也怕遇到熟人,问起他这一趟下海的经历。倒不是顾忌面子,只是觉得难得说清楚,心里烦人。

“你说说看。”尤奇说。

53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尤奇并不介意,只是有时暗自揣测:在别人眼里,我也许是个失败者吧?

谭琴不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

尤奇过着他悠闲而懒散的日子。每天夜里看书看得很晚,于是就起得迟,上班经常迟到。但是单位里的人很宽容,没有人说他。相反,人们在食堂见到形单影只的他,眼里就流露出不是怜悯就是幸灾乐祸的神色。

尤奇懵懵的,望着前妻风采依然的背影,心头一颤一颤。

他把目光送出窗外,只见一排亭亭玉立的水杉树在风中轻轻摇曳,细细密密的新叶把透进窗来的光线都染绿了。办公室在二楼,视线被后面的楼房挡住,他不可能远眺,远山只能在他的想象中绵延起伏。有这么一排纤秀翠绿的水杉来抚慰他的眼睛,还算是他的幸运。

76

放下电话,尤奇很平静,心像天空一样没有边际。

春天来到了青龙峡。沟壑间云雾缭绕,湖面水气氲氤,竹笋毛茸茸的钻出了土层,杜鹃花这里那里地开,点缀着簇簇嫣红姹紫,刺莓花如悬挂在枝头的白星星,苍翠的杉林上空开始零星地掠过白鹭精灵般的影子,游人站在大枫树下向上仰望,眼里会撞进一大团爆炸开来的嫩绿。

“谢谢,以后你好自为之吧。”谭琴说。

这天在温煦的春风中尤奇把一束红杜鹃插进桌上的竹筒里。竹筒是桂花给他准备的,里面盛了半筒水。插好后,尤奇拽过一技嗅着,很富于小资情调。尤奇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哦,又要升职了吧?那我要恭喜你。”

与此同时一条游船靠近了南岸。岸边岩缝里摇曳着火红的杜鹃花,船上的游客不须上岸,伸手即可采摘到。这条船上的游客身份特殊,都是县里请来的投资商。其中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女子格外引人注目,她也像尤奇一样将杜鹃花凑在鼻光下吸嗅,很陶醉的样子,花朵将她的面庞都映红了。

“这你就别担心了,不会让你尴尬的。你难得碰见我。我可能要下县里去了。”

尤奇坐下来,开始给谭琴写信的时候,那条船调转船头,徐徐地向村子驶来。风撩起了那个年轻女子的红色风衣,犹如展开一面旗帜。尤奇的心情如同雨后的峡谷,清新,丰富,宁静。尤奇还是八年前给谭琴写过信,那是一些情书,可八年后拿起笔的感觉,似比写情书更为美妙。笔尖流利地移动,恍如一只蜘蛛,把他的心思一缕缕地吐在纸上。

“我不会如此刻薄。过去也许会这样想,现在不会了,”尤奇诚恳地说,“我真心地谢谢你,你也不易,仕途坎坷我是知道的,今后我会考虑到不给你造成影响。还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会注意的。”

那条船问候似地叩击了一下湖岸,就泊稳了。客人们兴致勃勃地上了岸。他们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喧哗声隐约传进尤奇的房间。尤奇没有在意,他完全沉浸在充满愉悦感的书写中去了。客人们掏出相机互相照相,以青龙湖或者大枫树为背景。有四个人牵起手丈量着大枫树的胸围。还有一个童心未泯者钻进树根部烂出的洞里作冬眠状,摄影留念,引发了一阵开心的笑声。有几只喜鹊从梢尖惊飞开去。此时尤奇稍作停顿,目光穿过窗户,落到湖边那丛苗条秀美的竹子上。而那位红衣女子对那条栓在篱笆上的公牛发生了兴趣,走拢去,用那束红杜鹃,轻轻地在公牛的眼前撩拨。尤奇在沉思,思绪飞得很远,一时还收不回来。红衣女子冲公牛笑得妩媚。可是突然,公牛打了了个猛烈的喷嚏,白沫四溅,蓦地昂起它硕大的头颅,恶狠狠地瞪着女子。女子顿时花容失色,公牛红红的眼神让她胆战心惊,那里头有太多似曾相识的东西:暴躁、阴鸷、贪婪、欲望、邪恶……红衣女子一声惊叫,扔下花束,转身就跑。

“难得你还能体会到我的诚心诚意,”谭琴说,“我这也是最后一次帮你了,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你要真克服不了这种心情,就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吧。对自己说:谭琴帮你,是蓄意让你多一份歉疚,是她为了获得一点高尚的心理感受,是为了给她自己脸上贴金,是她的形象工程。”

尤奇的思索就被这声惊叫打断了,他站起来,凝神聆听。这时公牛头一甩,挣断了牛绳,迈动四蹄,颠颠地向红衣女子追去。它跑得并不快,可它目标明确,盯准那个红色身影紧追不舍。红衣女子面色煞白,惊恐地呼叫,四周的人先是目瞪口呆,接着也跟着叫喊起来。公牛闻声愈发愤怒,将两支锐利的角对准目标直撞过去。

“我没想到你还会诚心诚意地帮我,我心里过意不去呢。”尤奇说。

喊叫声震动了尤奇的耳膜,他跳出门外,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在逃窜,眨眼,就跑进了禾场。她跑得踉踉跄跄,脸恐惧地左右晃动,所以尤奇一时认不出她来。公牛离她不到两尺远,那尖尖的牛角眼看就要戳到她了!她绕着禾场打圈,因为害怕脸已变了形。尤奇冲她喊,快把风衣脱掉!她边跑边抬起胳搏。可她疲于奔命,没有时间也没有气力脱衣。她只能任那一团红色招惹公牛的天性。情况危急,容不得多想了!尤奇抓起一根竹棍,冲过去,左手抓住那女子猛地往旁边一拉,右手挥起竹棍啪地抽碎在牛头上!

“哦,下海不下海还是不一样呀,学会礼尚往来了,”谭琴顿了顿说,“我看还是免了吧,别人见了会怎么想?还以为我们藕断丝连,不清不白呢。”

公牛愣一下,马上改变攻击目标,将尖尖犄角对准尤奇,像一辆坦克一样猛冲过来。尤奇转身就往湖边跑,边跑边喊,前面的人快散开!人们很快散开了,可是都散在他易于躲避的地方了。尤奇只能沿着这条道路逃窜。他的心抽紧了,他的背感到了公牛喷出的气息。

“我想请你出去吃顿饭,谢谢你帮我的忙。”尤奇说。

尤奇慌不择路,奔到了枫树下。一个趔趄,他被枫树凸起的根绊倒了!待他爬起,背靠着树干,公牛正好赶到。尤奇来不及躲闪,只感到一个尖锐的硬东西从他胸口戳了进去。接着,牛头猛地一甩,尤奇就感觉自己飞起来了。在空中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尤──奇!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她是谁呢?北部湾畔的月夜在他脑子里一闪,就熄灭了。尤奇看见了蓝天白云,他想进入那无边的湛蓝里去,可是他开始下坠了。一大片翠绿的水面向他扑来,风声飒飒,无比清爽。眨眼之间,那片翠绿就在他头顶合拢了。他被深厚的温暖和柔软紧紧地搂抱着,尤奇想,这一次他是真正地溶化了……

“怎么想起给前妻打电话了?”谭琴说。

77

“谭琴,我是尤奇。”他说。

谭琴:

尤奇现在的住处和过去那个家同在一个宿舍区,只隔了三幢楼。一切都安顿妥当,上了几天班后,尤奇想,应该用个恰当的方式对前妻表示感谢。登门拜访显然不合适,对谭琴影响不好,再回到那个曾经的家,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还是找个僻静的酒楼,请谭琴吃顿饭吧。这么想着,尤奇就拨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话号码。

你好!忽然想和你聊聊,就拿起了笔。春天来到了青龙峡,它现在就在我的桌上,向我吐露着芬芳。一片诗意的氛围环绕着我。我的内心是如安宁,我的心境是如此明净。我和青龙峡是如此的互相吸引,相处如此的和谐。过去,我经常感到自己多余,被排斥,与别人格格不入,而在这里,我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如此之美妙,它如若有若无的天籁,回旋在我心灵的峡谷。虽然我还是孤身一人,但坐在这里,如同坐在自己家中。

方志办就设在市府大院里。报到的当天,房管科就给了尤奇一套一室一厅的住房。房子虽然旧点,但总算有了自己的窝,他满足了。他向房管科借了一张桌子一架床,又到街上买了个简易塑料衣橱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他的那些衣物,是谭琴主动清理了趁着夜色送过来的。她很精明,猜测到了他怯于回到那个屋里去。毕竟,那里布满了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那种熟悉的气息,嗅上去是非常令人伤感的。

在这样的境界中,我可以比较客观、平静地回望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应当说,我即苛求于你,也有负于你。存在决定意识,环境造就人,有很多事情,也许不是个人所能左右的。我们之间的芥蒂,多半源于不同的价值选择。这种选择或许只是出于无奈,可是难说有是非之分和高下之分,但当时我并不这样想,所以才导致纠葛发生。我清高、敏感、脆弱,宁愿让自己的心负重,也不愿让它受辱。我不愿像别人那样生活,却又不能对自己的选择完全认同。在自我怀疑中,我像浮萍一样飘浮不定。值得庆幸的是,我找到了青龙峡,我毫不怀疑,这儿是我的归宿,是我的家园,我可以在这里扎下我的精神之根。

尤奇回莲城之后,在一家招待所闲住了几天,后来应邀参加了一家文学刊物在张家界举办的笔会,笔会结束时,他的调令也下来了。为办调动手续,他不得不回了局里一趟。还好,没有碰到一个局领导,他用不着去忍受他们的表情。人事科的人也没说多话,公事公办地给他办了有关手续。路过自己过去的办公室,尤奇忍不住朝里窥了一眼。李模阳正在看报纸,手中的茶杯冒着一缕热气。一个陌生的青年坐在他过去那张办公桌前,兢兢业业地在写什么东西,一瞬间,尤奇几乎认为那是过去的自己。尤奇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心里忍不住说:后来人,好自为之呵。这时李模阳似乎意识到有人窥视,放下报纸欲回头,尤奇赶紧走掉了。

哦,坐在这湖边的小木屋中,我是多么欣慰,我不仅享受着自然,也享受着自己的内心。在高高的青龙岭的另一边,完全可以想象,时代是如何轰轰烈烈的前进着,各种各样的人间奇迹正在被创造出来。任何人都可发挥自己的才能,使用自己的手段,去获得自己所认知的幸福。但由于个性等等的原因,也注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人,很遗憾,我就是其中一个。这是个能人的时代,也是个小人的时代,这个时代不属于我,这是一个别人的时代。好在这个世界如此之大,我还可以在这个鲜为人知的角落里找到一种有价值的生活。能得到心灵的平静和自我的认同,我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

这份工作是不计前嫌的谭琴出面奔走的结果。到目前为止,尤奇还不具备这种支配自己命运的能力。谭琴带着三十六本一套的精装《中国古典名著》找了那位喜欢吟诗作赋的市委副书记,与副书记聊了一会唐诗宋词之后,介绍了尤奇的情况。副书记对谭琴的古典文学知识和她荐贤不避嫌的做法都大加赞赏,手一拍说,好,我来当这个伯乐吧。一个电话就解决了问题。

与此同时,我也非常地理解你。也希望你得到心灵的满足和自我的肯定。你上次临走时的话令我震动,也令我感动。但我清楚,它与你的遭遇有关。我上面之所以说了这么多,是想让你充分了解现在的我,希望你能触摸到我的内心。我不企图改变你,你也不要指望改变我,只有在互谅共存的前提下,我们才有可能向着你的愿望前进。也许,你会奇怪我为何如此理智吧?是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我还不敢说,你的愿望也就是我的愿望,但我希望

这样的刊物无疑是没有多少文学气息的,但与尤奇过去的工作相比,还是更适合他一些。至少现在是他斧正别人,而不是让人家指着眼睛说鼻子了。刊物主编、编委有一大串,专职编辑就尤奇一人,人人都可管他,人人又都不管他。刊物不定期出版,工作量不大。他单独一间办公室,每天改改错别字,看看书,就过去了,十分的清闲。

信写到这儿嘎然而止。他希望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匆匆走了。桌上竹筒里的杜鹃花开始凋谢了,落在桌面上的红色花瓣像斑斑的血迹。

方志办的全称是地方志办公室。盛世修志,方志办成立于八十年代初,起先说是个临时机构,修好志便撤销的,但《莲城市志》出版几年了,方志办不仅没撤,还派生出一份内部刊物来。《莲城春秋》创刊之初,主要登载一些莲城地方的历史掌故、名人传说和老干部的革命回忆录,但因办刊需要经费,单位福利也需要开支,而财政拨款总是远远不够,刊物就慢慢演变为主要刊登收费的所谓报告文学了。每个拉来报告文学的人,都可从赞助款中提成百分之三十。人们对此有一种说法,即按经济规律办事,或叫作与市场经济接轨。

谭琴摸了摸桌前的木椅,似乎还有一些余温,好像他的背刚刚还靠在那里。谭琴收起信笺,抬起泪眼,望着峡谷深处——他长眠在她视线的尽头,他生前指定的地方。他的四周,树木葱茏,杜鹃花开得烂漫。

春天,泡桐树开出淡紫色的喇叭状花朵时,尤奇调进了莲城方志办,在《莲城春秋》编辑部当了一名编辑。

2001.8.18—10.17初稿于长沙捞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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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6.12改定于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