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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四郊多垒

冷月犹豫了一下,步子一滞之间陆管家已经走到了床边,垂手恭立,轻轻地道了一声夫人,“夫人……冷捕头来了。”

哪里有点儿不对。

冯丝儿仍全神看着眼前的卷轴,纹丝未动。

好像……

冷月放轻步子,走近了些,看清了卷轴上的内容。

冷月心里一颤。

一副水仙图。

冯丝儿穿着一袭干净的妃色中衣倚坐在床头,半身被一床厚重的棉被盖着,棉被上面摊放着一副卷轴,冯丝儿就微垂双目,静静地看着那副卷轴,几乎不见血色的嘴唇轻轻抿着,淡淡微笑,美得纤尘不染。

冷月对字画没有研究,但题写在画上的字迹她认得。

唯一与上次不同的是床上的人。

那是景翊的字。

这间屋子和她昨天进来时一样,所有的门窗处都掩着厚帘子,晦暗,闷热,腥臭味浓重得刺鼻,像足了一口硕大棺材。

景翊送过画给冯丝儿?

冷月不动声色地掀起门帘,侧身让到一旁,看着陆管家伸手推门,跟在陆管家身后走进屋去。

想起那个不知所踪的人,冷月心里泛出些说不清的滋味。

景翊在这儿就好了……

他这会儿若能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不为了这副画抽死他。

冷月在心里默叹了一声。

冷月握剑抱拳,放轻了声音,“成夫人,又有几句话想要请教,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陆管家没有内家修为,这一点她可以确定。

冯丝儿还是没搭理她,好像魂儿已经钻进画里去了。

那分明是打斗中的一方被按在地上苦苦挣扎留下的。

陆管家见两人僵得尴尬,便凑上前去收冯丝儿手中的画,“夫人,您与冷捕头聊着,我帮您把这画收起来吧……”

那片痕迹也绝不像陆管家说的,是人伏在地上爬行留下的。

陆管家轻挣了一下,冯丝儿没有松手,陆管家多使了些力气,画没拿得出来,冯丝儿的身子却晃了一下,直直地向陆管家使劲儿的方向倒了下去。

只不过那片地方前后左右都没花可看,更无墙可扶。

“夫人!”

刚刚经过院子的时候她确实留意到一片土地上有些痕迹。

陆管家慌地松开画,扶住冯丝儿,刚扶住冯丝儿的肩膀,陆管家就像是被炸雷劈了一下似的,一声惨叫,一把推开冯丝儿,连退了几步。

冷月轻轻点头。

“她、她、她……”

陆管家皱眉轻叹,低声道,“不瞒冷捕头……昨天丫鬟来伺候夫人用晚饭的时候,一进院子就发现夫人正在院里的泥地上爬,夫人说是在屋里躺久了,憋得慌,想出来看看花,扶着墙走出来,没力气走回去了……丫鬟看得难受,把她扶回来之后就劝她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别让爷在九泉之下难过,这才说漏了嘴,让她知道了爷的死讯……”

冷月愕然看着歪倒在床上依旧握着那副卷轴的冯丝儿,沉声续完了陆管家的话,“她死了。”

陆管家低头看去,只见地面上摊着一片已经干透的泥印子,有鞋印,也有赤脚的脚印,混在一起,在黯淡的光线下看起来有点儿莫名的森然之气。

陆管家呆立了片刻,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冷月叶眉轻蹙,伸手指了指门前的地面。

“夫人啊!”

“冷捕头?”

冷月没理会陆管家这一声哭号,默默地把剑放到一旁,走到床边,轻轻扶正冯丝儿已凉透的身子,伸手合上她那双仍带笑意的美目,一根一根掰开她抓着卷轴的手指,把画完好无缺地取出来,卷起来在她枕边放好。

冷月跟着陆管家再次走进那处景致如画的院子,走进房门依然紧闭的屋子,闻着愈发浓重的腥臭味走过那条依旧昏暗得让人脊背发凉的走廊,走到那道被厚门帘遮挡着的房门前,陆管家刚要伸手掀帘子,就被冷月拦了一下。

伸手揭掉盖在冯丝儿腿上的厚棉被时,冷月倒吸了一口凉气。

“多谢。”

兴许是为了方便照顾,冯丝儿只穿了上半截中衣,厚重的棉被一掀,便是一双毒疮斑斑的腿,毒疮最密集的大腿内侧已溃烂得不成样子,流出的脓水混着秽物,已把她身下的褥垫染得污浊不堪。

陆管家好以整暇,深长一叹,微微弓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冷捕头……请。”

冷月无法想象她那惊为天人的微笑是怎么笑出来的。

“我再问最后一遍,是你带我去见她,还是我自己去见她?”

陆管家跪在一旁看到这般光景,泣不成声。

冷月轻皱眉头,看着一副饱受惊吓模样的陆管家。

冷月微蹙着眉头把冯丝儿的上衣也褪下来,手上轻之又轻,好像生怕碰疼了这个已再无丝毫知觉的人。

一个出身于烟花巷,身罹梅毒之苦,终日无人在侧,又有功夫底子的人,她实在不能不把她当回事儿了。

待把冯丝儿从头到脚验过,冷月转过头来冷然看向几乎要哭昏过去的陆管家,“你等会儿再哭。”

但眼下……

陆管家抽噎着抬起头来,“让冷捕头见笑了……夫人受这病折磨已久,如今能……能解脱,实乃幸事……”

只是不知是冯丝儿病得太重,还是她反应得太快,那分力道很弱,且一闪而过,冷月当时急着救人,也没当回事儿。

“幸个屁,她不是病死的。”

昨天她把差点儿被一口痰憋死的冯丝儿从床上扶起来的时候,冯丝儿下意识地用内力抗了她一下,这是习武之人突然被陌生人碰触时的本能。

陆管家一怔,抽噎也滞了一下,“不……不是病死的?”

这件事她没与景翊说过。

“她是吞金死的。”

“功……功夫?”

“这、这……”陆管家倏然哭得更厉害了,“夫人啊!您这是何苦啊……您要随爷而去,为何不带老奴一起走啊……”

“你家夫人有功夫底子,你知道吗?”

“行了!”

陆管家微愕,“冷捕头……您这又是何意啊,夫人卧病已久,日常起居尚无法自理,还能干些什么?”

被冷月厉声一喝,陆管家身子一抖,哭声也硬生生刹住了。

“也就是说,你家夫人每日在那间院子里干些什么,你们府上是没人知道的吧?”

“你不用着急,”冷月把方才搁在一旁的剑拿起来,“哗”的一声拔剑出鞘,“你家夫人不带你走,我可以带你走。”

冷月的神情一点儿也没因为这句谢而有所缓和。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这几天忙活一点儿学校的事,更新有点儿慢了,丫头会努力加速的!

陆管家说着,对冷月拱起手来,“昨日之事,在下还未向冷捕头道谢,多谢冷捕头救命之恩。”

陆管家愕然看着冷月手中的剑,剑锋与他的鼻尖起码还有一臂的距离,陆管家已经能感觉到剑身传来的寒意了。

陆管家像是已经定下来神来,谦恭又静定地道,“冷捕头容秉,此事是景二爷来看夫人的时候交代的,夫人的病需静养,一定要饱睡才能缓和病痛。夫人睡觉向来很轻,患了此病之后尤甚,若有人在侧,哪怕只是在院子里候着,夫人也很难成眠,连我家爷也不得不搬到别的院子里住了,所以那院子就只有需要服侍夫人洗漱饮食用药的时候才会派人进去……”

想起京城里关于这个女人的传言,陆管家心里有点儿发虚。

陆管家一噎,嘴唇扁了扁,没等开口,冷月已摆起手来,“你先别忙着编……我再问你,你家夫人每晚睡觉的时候,也都没人从旁伺候,对吧?”

“冷捕头……”

“那就是了。”冷月微眯凤眼,看着眼前一派谦恭的人,“我昨儿早晨要是晚进门一步,你家夫人这会儿就已经在地底下和成大人团聚了,我问你,那时候伺候你家夫人起居的人呢?”

冷月没再往前,就这么不近不远地握剑指着陆管家的鼻尖儿,沉而快地道,“我昨天来的时候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刚才想起来了,成夫人出身风尘,又嫁了你家爷这么个富庶之户,怎么从梳妆台上到她身上都看不见一星半点儿的首饰呢?”

陆管家颔首,“正是。”

陆管家像是没料到冷月有此一问,怔了片刻,才抬起袖子拭了拭脸上的泪水,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垂手道,“是……这是景二爷吩咐的,说夫人身上发疮,不宜佩戴首饰……”

“你们冯府的仆婢都是听你的吩咐干活儿吧?”

“你别老拿二爷说事儿!”陆管家话音未落,冷月已凤眼一瞪,扬声截道,“身上发疮不戴首饰是正常,那头上呢?我就不信二爷说过,长期卧床的病人应该把这么长的头发披散得跟鬼一样!”

陆管家听得一愣,“冷捕头……何出此言啊?”

陆管家被喝得一怔,一时无话。

冷月眉梢轻挑,“陆管家,你这会儿倒是知道你家夫人病得不轻了。”

光线昏暗的屋里没有一丝风,浓重的腥臭味弥漫在闷热的空气里,让人隐隐作呕。这样的环境,若是让冯丝儿的尸身在这里待到明早,这间屋里的气味就要几个月都散不尽了。

“冷捕头,您就行行好吧……”看陆管家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好像就差要给冷月跪下了,“在下跟您说句老实话,家里丫鬟不懂事儿,昨儿晚上一不留神让夫人知道了爷遇害的事儿,夫人生生哭了一夜,哭得撕心裂肺的,天快亮的时候才睡下……夫人的病您是知道的,若要再去惊动她,怕是会要了她的性命啊!”

冷月莫名地想起那个动不动就能嚎破天的人,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房梁上扫了扫,空空如也。

“陆管家,”冷月收起那块没起任何作用的刑部牌子,扬了扬手里的长剑,“我只是跟你打个招呼,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你要是没空带我去见成夫人,我自己去也没关系。”

幸好,他不在。

因为冯丝儿家的管家把她拦在客厅,不肯让她见冯丝儿。

冷月在污浊不堪的空气中缓缓吐纳,手中的剑还稳稳地指着陆管家的鼻尖,声音却无端地柔软了几分,“还有……一个病人长住的屋里居然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别说杯子,你自己看看,屋里有一样瓷器吗?还有桌子椅子,有棱角的地方全磨圆了。你们怕她自尽,对吧?”

不过不是拆这女子的房子,而是拆冯府,冯丝儿家的房子。

“不瞒冷捕头……正是。”陆管家深深低头,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夫人自从知道自己患了这病,就一心求死,被家里人发现好几回了……之前一直有人陪着夫人尚好些,后来夫人卧床静养,受不得半点儿打扰,我这才让人把屋里危险的东西都收了,谁知夫人她还是……”

眼下,冷月确实有点儿拆房子的冲动。

陆管家一阵哽咽,摇头。

别说少一绺头发,就是少一根头发,冷月也能把她家房子拆干净。

“陪着?”冷月的声音霎时又冷了回去,“这不叫陪着,这叫软禁。”

甭管这女子是干什么的,她的清静日子都到头了。

陆管家一愕抬头,“冷捕头……”

完了。

“昨晚她想逃,刚逃到院子里就被你发现了,她有功夫底子,跟你硬拼,但到底病得太重力不从心,还是被你按到地上制服了。”

看着被女子扬手扔到地上的那绺青丝,景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不不……”陆管家慌得连连摆手,“冷捕头,这是从何说起啊!夫人是出去看花……”

剪下了景翊的一绺头发。

冷月想忍到他把话说完,还是没忍住。

咔嚓。

“看个屁花!要是照你说的,她是出去看花,体力不支栽倒,挣扎着从院中往屋里爬,那她身体前侧和掌心都该有擦伤,现在她是后背,腿后侧,手肘处有擦伤,你仰躺在地上爬一个给我看看!”

也不知是这女子心宽,还是景翊那几句话还没说到要害上,女子僵立在原地,脸颊小幅地抽动了一阵,才一步向前,扬手,一剪子下去。

见陆管家张嘴结舌,冷月火气愈盛。

毕竟“京城第一公子”不是白叫的。

“你自己看看她身上被你打出来的那些瘀伤,肋骨都折了两根……她都病成这样了,你也下得去手!”

只要是没出京城,他就有把握在再次倒下之前找到容身之处,或是救命之人。

“冷捕头……”被冷月连声呵斥几句,陆管家反倒是稳住了神,眉心微舒,依旧垂手恭立,“在下听闻,京城第一绸缎商齐老板的长子齐宣、豫郡王府的三公子萧允德萧老板、京兆尹府上的三管家杜忠,也同我家爷一样,无故遭此毒手,恶徒至今逍遥法外,您身为公门之人,不去为无辜枉死者伸冤,却在此含血喷人……您就不怕下一个遇害的就是景四爷吗?”

这里一定还是京城的地界儿。

冷月脸色微变。

他方才留意到,女子身后的那张破桌子上放着一个尚未打开的纸包,纸包里溢出些隐隐的香气,是庆祥楼的包子。

屋中光线太暗,陆管家就只看到冷月的颧骨动了动,之后便见银光一闪,“沙”一声响,右臂一凉。

醉红尘无药可解,但失血和剧痛能起到一丁点儿效果,虽然这点儿效果无异于饮鸩止渴,不过以景翊的轻功,这一点儿机会就足够他在这女子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陆管家一惊低头,才发现右边袖子已被齐肩斩了下来。

一个在意自己容貌的纤弱女子,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使了什么法子,瞒过冷月以及整个景府的眼睛把他一个大男人不声不响地带到这么个破地方,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子,听到他这样一番话,理应立马在他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

手臂完好无伤。

景翊是这样想的,但凡是有意打扮自己的女子,甭管打扮得好不好,至少都是打心眼儿里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陆管家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虽站在这闷热得喘不过气来的屋中,却觉得全身每一寸肌骨都寒得发僵,一时间一动也不敢动。

女子的反应与景翊预料的有点儿出入。

“含血喷你?我还舍不得血呢。”

作者有话要说:凶手:(╯‵□′)╯︵┻━┻

冷月剑尖微沉,指向陆管家已无衣袖遮挡的右手手腕,“打在客厅里你朝我拱手的时候我就看见你手腕子上的牙印了,刚才趁你伸手推门,我又仔细看了看,你敢和你家夫人的牙印比对比对吗?”

不等女子开口,景翊保持着那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紧接着道,“不过美玉微瑕,姐姐的脸太尖,胸太小,腰太粗,胯太窄,比起我家夫人来实在差得太远了。”

不等陆管家开口,冷月又道,“还有门口的脚印,你以为走廊里没光就能睁着眼说瞎话了?还丫鬟……你家哪个丫鬟的脚跟你的一般大,叫来让我见识见识。”

“唔……”景翊斟酌了片刻,笑得愈发人畜无害,“姐姐真美,美得就像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

“冷捕头……”

女子手里扬着剪刀,眉眼很努力地妩媚着。

陆管家刚开口,又见银光闪动。

景翊轻抿嘴唇,认真地看了女子一番。

这回凉的是整个上身。

女子缓缓往床边挨近了些,近得占满了景翊全部的视野,“我见过你的夫人,冷大将军的小女儿,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冷月冷捕头……你觉得,我和你的夫人,谁美?”

银光消失之后,陆管家的身上就只剩一条亵裤了。

“唔……”

冷月凤眼微眯,细细扫过陆管家瘀痕斑驳的上身,“嗯……都是拳脚伤。这府上除了你家爷和夫人,都是听你吩咐干活儿的,料他们不敢跟你动手吧……你别跟我说是你家爷还魂跑来揍你的,我胆儿小。”

女子微微一怔,细眉轻扬,淡然冷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美?”

陆管家默然站着,远远地盯着已被冷月放平到床上的人,两手缓缓攥起,胸膛起伏了一阵,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贱妇……这贱妇和景家鹰犬是一丘之貉,死有余辜!”

“那个……姐姐,我觉得你脸熟,面善,咱们以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啊?”

说罢,一声高喝,张手朝冷月扑了过来。

眼下,景翊权衡再三,觉得比起性命来,唾沫星子实在便宜得很,于是,景翊盯着那把尖锐得吓人的剪刀,努力地展开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冷月手中的长剑还直直地扬着,陆管家这么一扑,在碰到冷月之前,那把长剑必会把他穿出个烤韭菜的模样来。

可惜,如果就只能是如果。

习武这么多年,对方出手是想要人的命,还是想要自己的命,起势之时冷月就能分得一清二楚。

景翊如果知道那条烟花巷里正在发生的事儿,恐怕能少费不少唾沫星子。

于是冷月手腕一转,利落地挽了个剑花,迎着陆管家扑来的方向上前一步,扬起剑柄在他颈窝狠敲了一下。

“……!”

陆管家身子一僵,连闷哼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了。

话音未落就化成一道红影不见了。

冷月的耳边却仍有声响。

“啊?”冷月一愣,站定回头,想了一下,才轻描淡写道,“啊……没事儿,景翊丢了,你帮我找找吧。”

陆管家准备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在这间闷热不堪的屋子中萦绕不绝。

“谁大爷……你等会儿!你来王府干嘛的啊?”

贱妇,景家鹰犬,一丘之貉,死有余辜。

冷月喝完,转身就往外跑。

冷月一颗心扑腾得厉害。

“他大爷!”

景翊……

吴江话没说完,就见冷月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一掌拍在桌子上,一声大喝。

到底在哪儿?

吴江苦笑摇头,“不是他们不长眼,是老鸨子让人把那些姑娘身上长的毒疮硬剜下来,拿白蜡油填上,再糊上个什么漂亮的纸片片,就是多长两对眼也看不出来那是毒疮啊……”

景翊就在床上躺得老老实实的。

见吴江的目光里带着些许疑惑,冷月忙牵起一个明艳的笑容,“我才没你那个闲工夫呢……我看,那些钻烟花巷子的老爷们儿都是活该,没发疮姑娘看不出来也就算了,能病到爬不起床来的地步,至少大腿根儿上已经有疮了,他们自己不长眼,赖得着人家姑娘吗?”

女子剪下他那绺头发之后,看着脸上只是多了些许遗憾之色的景翊,也像是遗憾些什么似的,浅浅地叹了口气,抚着景翊缎子般的头发,自语似地低声道,“我见过的男人……我都问过他们这个问题,我美,还是他们的夫人美,从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说过刚才那番话,所有人都说我比他们的夫人美一百倍,一千倍。”

吴江剑眉一扬,伸手在那摞册子上拍了拍,“要不然我抱着这些册子干嘛,从雀巢的头牌画眉到各家擦桌子扫院子的杂役,全查了一个遍……怎么,你想替我再查一遍?”

景翊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颇认真地道,“他们说的应该是实话。”

“你确定已经把所有的姑娘都查遍了?”

女子微微一怔。

那就更不可能误诊了。

景翊下颌微扬,把眼皮往上翻到极限,努力地看了女子一眼,温和微笑,“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的媳妇都能像我媳妇一样美。”

景竡?

“……”

她家当太医的亲戚……

“那个,前面不用剪得太短了,碎发长一点儿显得有仙气。”

吴江的脸又黑了回去,“我最多只能看出来那些姑娘脑子有病没病……她们身上的病都是你家那个当太医的亲戚给看的。”

“……”

“那些姑娘有病没病,都是你看的?”

景翊闭上眼等了莫约一盏茶的工夫,等得都快睡着了,才感觉到女子又狠狠地剪下了他一绺头发。

她昨晚亲手摸过,画眉的脉象是染了梅毒无疑,只是毒疮还没发出来罢了。

景翊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不可能。

怎么还是剪头发……

冷月一怔。

“我见过你的夫人……”女子把剪下的断发丢到地上,淡淡地道,“她确实有几分姿色,但举止粗野,温婉不足,再美的皮囊也打了折扣。”

吴江摇头,“那里倒是没发现有染病的姑娘,干净得很。”

景翊笃定摇头,“我媳妇脾气很好啊,她从来不对好人粗野,见过她粗野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冷月一怔,回过神来,微微抿嘴,皱眉问道,“那个……雀巢,也被查封了吧?”

女子的手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那你就是嫌弃她是个当差的。”

吴江伸手在冷月眼前晃了晃。

景翊使劲儿拧了下眉头,再次努力地掀起眼皮,有点儿无辜地看了一眼脸色有些阴沉的女子,“姐姐……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

吴江感慨完,才发现冷月出神地看着那摞册子,好像压根没在听他说话似的。

“……?”

吴江缓了缓脸色,苦叹了一声,“我是奉王爷的命令带人查封去了。这年头老鸨子们都想钱想疯了,染了梅毒病的姑娘都病得爬不起床来了,还给派客,把朝里一堆老不正经的官儿坑惨了。皇上一急,王爷就溜达我了,一早晨查封了十好几家,那伙子女人们嚎的,到现在我脑子里还嗡嗡的呢……”

“那个……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景翊在无瑕的俊脸上展开一个甜而不腻的笑容,纯良得无以复加,“我是大理寺少卿,我叫景翊,你抓错人了,对不对?”

除非吴江服了醉红尘,还得是在那昏睡的七八个时辰内。

“……不对。”

跟冷嫣打起来,她还能比划几下,跟吴江打……

景翊不急不缓地敛起笑容,扁了扁嘴。

冷月识时务地使劲儿摇头,“不敢。”

景翊笑时如春暖花开,笑容收敛,便如繁华凋零,女子看得心里莫名地有点儿发酸,发酸之余,还生出点儿想要安慰安慰他的冲动,连攥着剪子的手都垂了下来。

“……我敢说是,你敢信吗?”

女子还在出神地看着景翊那张俊逸如仙的脸,景翊突然像盛夏夜晚荷叶上蹲着的□□一样鼓了鼓白嫩的腮帮子。

吴江本来就不白的脸上又浮起一层黑云。

女子不知走到哪儿去的神一下子就晃回来了。

“你一大清早的……”冷月顿了顿,把吴江从头看到脚,难怪,刚才就觉得他身上有股异样甜腻的脂粉香,“到烟花巷子里挨门挨户折腾姑娘去了?”

“没抓错,那你就是缺心眼儿了。”

吴江哭笑不得地点头,“我倒是宁愿替你查更夫去,这一条街挨门挨户折腾下来,比跟突厥主力军连打三天三夜还要命……”

“……”

“这是……烟花巷子里的名册?”

女子胸口使劲儿起伏了几下,重新攥紧剪子,“咔嚓”一声剪下了景翊一大把头发。

冷月说得含糊,吴江也不多问,一路走到三思阁,进去把这一摞东西撂下,冷月才注意到自己抱了一路的东西是什么,不禁愣了一下。

景翊有点儿绝望。

冷月顿了一顿,苦笑,“不过昨儿京兆尹一家来我家串门,顺带着给了更夫们一个清白,这册子就不用看了。”

看样子,她在伺候完他的头发之前是不会关照他的皮肉了。

冷月把吴江抱在怀里的那摞册子分到自己手里一些,边跟着他往三思阁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道,“这案子的几个死者都是大白天死的,死法还很麻烦,只有白天没事儿干的人才有耐心有工夫干得了那个活儿……而且根据弃尸地附近老百姓的证词总结下来,弃尸应该是四更到五更之间的事儿,这种时候该睡的都睡了,更夫最可疑。”

景翊头一次嫌自己保养极佳的头发有点儿长有点儿多了。

“因为他们有空。”

“那个……你不想知道你是怎么缺心眼儿的吗?”

吴江皱了一下汗涔涔的剑眉,“城里的更夫我认识一大半儿,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你怎么怀疑到他们身上了?”

“……”

冷月把册子搁回吴江怀里,漫不经心地道,“因为用不着了……我手上有个案子,之前怀疑是更夫干的,昨儿晚上发现应该不是。”

“是这样的,因为我也是当差的,所以肯定不会嫌弃我媳妇当差啊,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你当然就是缺心眼儿了。”

“王爷说你问京兆尹要了这东西,怕他有意跟你过不去,耽误你干活儿,让我顺便给你问问,他还真没给你……你怎么不去跟他要啊?”

“……”

冷月无声苦笑,这是她那天当着安王爷的面向京兆尹要的,京兆尹明知道她对安王爷许了三日之期,还愣是拖到这会儿才拿来,居心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景翊清楚地感觉到,女子剪断他头发的频率和力道都有所提升。

京城里更夫们值夜的记录册。

女子揪着景翊的头发接连剪了七八刀,才冷哼了一声,“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

冷月拿下来顺手翻了几页。

“对对对……这倒是,三法司里就我媳妇一个女人,安王爷老是怕委屈了她,一年下来给她的赏钱都比我一个大理寺少卿拿的俸禄还多呢。”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吴江满头大汗地抱着一大摞册子,扬起带着胡茬的下巴指了指搁在最顶上的那本最薄的册子,“最上面这本,拿走。”

女子忍了忍,到底忍无可忍了。

冷月给安王爷当贴身侍卫的时候是归吴江管的,于是习惯地挺身站好,垂下头来规规矩矩地道了声“吴将军”。

“她既然样样都好,你为什么还要出去寻花问柳!”

冷月正要问景翊来没来过,就被急匆匆从外面回来的安王府侍卫长吴江喊住了。

景翊突然被女子厉声一问,怔了怔,又一次举起眼皮。

因为门房告诉她,王爷不在。

“我到底在哪儿见过你?”

进了安王府的大门,冷月倒是坦然了。

“你知道如今京城第一名楼雀巢的头牌花魁,画眉吗?”

去安王府的路上冷月心里一直在打鼓,离她对安王爷保证的破案之期还有短短几个时辰,她连凶手的毛都还没找着一根,却满大街找起男人来了……

画眉在闺房中掩口打了个喷嚏。

因为安王府是最由不得景翊自己决定去不去的地方。

“冷,关上……”

冷月又去了一趟安王府。

刚刚从窗口跃进屋来的冷月转手关上窗,有点儿担心地看着蜷卧在床上的人,“画眉姐,身子不舒服?”

太子爷昨晚在宫里喝多了酒,宿醉未醒,冷嫣一口咬定景翊就是被她炖了吃了,于是太子妃坐在门槛上嗑着瓜子看着冷家姐妹俩在对面房顶上大打了一架,看过瘾了,才一团和气地把两人劝开,招呼人来把太子府翻了个遍,连太子爷的被窝里都找过了,还是没找着景翊的人影。

“唔……”

事实上,自打那晚跟她那个在太子府当侍卫长的二姐冷嫣在大雨里打了一架之后,冷月每想起太子府来都是提心吊胆的,因为冷嫣那晚临走前撂下话说,别让她遇见景翊落单的时候,否则她一定把景翊抓起来宰吧宰吧扔锅里炖了。

画眉慵懒地应了一声,把艳色的锦被裹得更结实了些,没有一点儿起身迎客的意思。

大理寺是景翊平日里最常去的地方,而他最乐意去的地方就是太子府。

冷月走到床边,才注意到画眉红得不太正常的脸颊,伸手探了一下画眉的额头,一惊,“昨儿晚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烧成这样啊,看过大夫了吗?”

在大理寺没找着人,冷月扭头就去了太子府。

“自己拿冰水浇的……”画眉缩在被子里轻笑,“放心,景太医刚看过……”

天地良心,景翊说这话的时候绝对没有咒那条京城最热闹的烟花巷的意思,但有时候老天爷懒起来也是会只听话不听音的。

冷月一愕。

待景翊把话说完,女子黑着脸从袖中摸出了一把寒光森森的剪刀。

梅毒的脉在出疮之前本就容易摸错,若再有受寒高热的脉影响着,把景竡糊弄过去还真的是有可能的。

女子几次张嘴都没插得上话,一张脸憋得黢黑,竭尽全力都没保住嘴角最后一分笑意,胸口抑制不住地起起伏伏,交握在身前的两手生生捏出了“咔咔”的响动。

画眉笑意微苦,美目中含着让人心疼不已的乞求,有气无力地看着床边的冷月,“别说出去……我不想带着满身烂疮死在大街上……”

“……”

冷月嘴唇轻抿,没点头,也没摇头。

“不如您现在跟我回家去,我立马给您现银,要是再晚一会儿让我媳妇发现我不见了,不但给不了您银子,你们那整条街的什么楼什么阁什么园的还都得遭一回灭顶之灾……”

“画眉姐……我有点事想不明白,跟你聊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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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您也真是的,这点儿小事儿,差人来说一声就是了嘛,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的,多耽误生意啊!”

画眉起身的样子有些吃力,冷月要扶她,画眉却往一旁缩了缩身子,摇头拒绝。

“……”

“景太医方才来的时候说,毒疮发出来之前是最易传人的……你就坐到窗边吧,离我远一些。”

景翊直挺挺地躺着,乖巧地露出一排白牙,笑得既热络又客气,“是不是我之前留在您园子里的银子用完了啊……”

画眉说罢,浅浅苦笑,笑得极美,还不是冯丝儿那种出尘的美。如果冯丝儿的美是水仙花的那种美,那画眉的美就是红烧肉的那种美,美得很饱满,很实在,为她多花点儿钱也不会觉得亏得慌。

“……”

冷月看着浅笑的画眉,饿了。

“我想起来了!怪我怪我,都怪我刚才没醒透,没看清楚……您都这把年纪了怎么会是当姑娘的嘛,您一定是锦绣园的鸨母吧!”

画眉像是冷得要命,被子把整个身体裹得紧紧的,只露着一个脑袋在外面,起身的时候也没掀被子,就像只蚕宝宝一样挪动了几下,直到倚着床头坐稳,微微喘息了一阵,才道,“说吧……什么事想不明白?”

从景翊骤然一亮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他要是有力气抬手,这会儿一定会激动地往大腿上拍一下。

“画眉姐,你喝过成家的茶吗?”

看着景翊有些发愣的模样,女子冷然轻笑,刚想开口,景翊突然醍醐灌顶般地“啊”了一声,冷不丁地把女子吓得一个哆嗦,准备好的话一时忘了个干净。

“成家……”画眉怔了怔,确定自己没听错冷月的问题,才有些啼笑皆非地道,“你是说苏州的那个成记茶庄吗?”

于是景翊又盯着床边的女子看了半晌。

“对,就是他们家。”

但若不是冷月给他下的,景翊一时还真猜不出还有什么人在这个时候需要让他如此酣睡一场。

画眉摇头轻叹,叹得有气无力,“你也太抬举我了……成家的茶,我忙活三天赚的钱都不够买一两最次等的……”

好像不是冷月给他下的。

冷月低头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我请你喝。”

醉红尘……

画眉一愣,失笑,“难怪全京城的姑娘都想当景家的媳妇……”

眼前的情形好像与他昨晚想的不大一样。

“不是……”冷月脸上有点儿发烫,想到那个尚下落不明的人,心里又凉了一下,语速也加快了些,“这是我从成家少爷成珣那儿要来的,你帮我品品。”

景翊眉心微蹙,看着床边的人没出声。

画眉眉宇间浮出些恍然之色,“成珣……我见过他,听说他已被选入大理寺为官了。”

“我不是什么姑娘。”

冷月点头,含混地道,“我手上在办的案子和他有点儿关系,方才去他家的时候还发现他从苏州带来的管家把他的夫人害死了。”

景翊隐约地听到一声牙齿相磨的动静。

画眉一愕,裹在被子里的身子明显地颤了一下,声音里也带着些细微的颤抖,“他的夫人……不是丝儿吗?”

“那……”景翊斟酌了一下,谦和微笑,略含抱歉地道,“姑娘是什么阁的吧?”

“你认识冯丝儿?”

这女子年近而立,身形纤瘦,瘦到看起来略显僵硬的身上裹着一袭风尘气十足的翠绿长裙,淡绿中缀着点儿莹白的珠花插了满满一脑袋,静静站在这间破败的房舍中,像足了一根长在野地里花开得正好的韭菜亭子。

画眉娥眉微蹙,无力地咳了几声,轻轻点头,“她曾在这里当过清倌人,人美,艺绝,挂牌不足三月就大红大紫,不足四月就跟了成珣……”画眉顿了顿,看着冷月又轻轻道了一句,“是景四公子亲手把她捧红的。”

景翊半信半疑地对着女子使劲儿眨了一下睡意尚浓的狐狸眼。

冷月红唇微抿。

“……唔?”

从那幅陪着冯丝儿含笑辞世的画上就能看出来,景翊与冯丝儿的关系绝非冯丝儿说的救命恩人那么简单。

“我不是什么楼的。”

景翊对她的用心已远超过对待寻常爱慕他的女子的极限了。

眼前的女子显然没料到景翊睁眼之后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扑满脂粉的脸一僵,染得鲜红的嘴唇也微微抽搐了一下,权衡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冷冷地回了景翊一句。

冷月有点儿想掐死他。

作者有话要说:小景子不可怜,可怜的是凶手……(:3)∠)

而掐死他的前提是她得找到他,还得是活的他。

“唔……你是,哪个楼里的?”

最好是完好无缺的他。

景翊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昏睡之前服的是什么东西,索性连尝试着动一动的想法都没生出来,只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冷月咬了咬牙,低声道,“景翊失踪了……可能与成家有关,或与成家的生意有关。我一直觉得成家的茶叶贵得有点儿快,也有点儿怪,我尝不出什么名堂来,你帮帮我。”

破屋顶,破桌椅,破草席子,四面透风撒气,一个名符其实的破地方。

见画眉面露茫然之色,冷月没再多说,起身泼掉桌上茶壶里的隔夜茶,用包在纸包里的茶叶重沏了一壶。

这是个他从没来过的破地方。

热气蒸腾而出,茶香隐隐。

景翊微怔,视线清晰了些,发现不但人不是他最想见的,连这间屋子,这张床,也都不是他想待的。

画眉皱了下眉头。

他昏昏沉沉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视线中冒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却不是他最想见的那个。

待冷月把泡好的茶倒进茶杯里,送到画眉面前,画眉仍没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只低下头来就着冷月的手浅呷了一口,眉头皱得更紧了。

冷月想疯,景翊比她还想疯。

“这真是成家的茶?”

冷月有点儿想疯。

冷月点头。

冷月跑了一趟大理寺,大理寺众口一词:找到景大人之后麻烦让他立马来大理寺干活儿。

画眉摇头,“不可能……兴许是你拿错了,这茶最多三十文一两。”

齐叔说的是实话,刚才她也留意到了,景翊的官服官靴确实不在房里,景翊一般没事儿也不会穿官服。

三十文一两……

“这、这个……”齐叔憋了半晌,到底憋不住,埋头往下一跪,“夫人息怒!我、我没看见爷去哪儿了……就是门房来说刑部来人要搬棺材,我看爷还睡得香,就出去招呼刑部的人了,送走刑部的人再回去,爷就不在屋里了……不过爷的官服官靴也都不在了,除了去大理寺办公,爷什么时候穿过这身行头啊……”

按市价,三十文还不够买一片茶叶的。

“那他出门之前腿上的伤怎么样了,还流血吗,他嚷嚷着喊疼了吗?”

见冷月盯着茶汤若有所思,画眉轻咳几声,低声道,“景四公子失踪……会不会只是有急事出门,没来得及告诉你?”

齐叔一愣,摇头,“没……没有啊。”

冷月搁下杯子,摇头苦笑,“他昨儿晚上服了醉红尘,就是有急事也出不了门。”

“他去大理寺之前让你给我带什么话,或留了什么东西没有?”

画眉微惊,“他怎么会服醉红尘?”

“回夫人,爷去大理寺了。”

“我喂的……”看着画眉睁圆的眼睛,冷月摆手,“这个不提,我还有件更要紧的事想问问你,你有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些楼里最近几日有什么姑娘逃出去了?”

“挺好。”冷月简短地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整整齐齐的账房,“你之前跟我说,景翊去哪儿了来着?”

“有,天天都有……你要找什么样的姑娘?”

“夫人……”齐叔小心地看着冷月不带表情的脸,心里打鼓,眉眼微笑,“您吃好了?”

“胆儿大,熟悉烟花馆里剜杨梅毒疮的手法,敢对活物下刀子。”

冷月拿了一块手绢塞住季秋的嘴,以犯上的理由让人把季秋关进了柴房,转头找到齐叔的时候,齐叔正在账房里焦头烂额地拨拉算盘珠子,见冷月突然进来,忙丢下算盘站起身来。

画眉想了想,微微点头,“好像是有几个不堪此苦的……”

齐叔。

“不,”冷月笃定地摇头,“她本人应该没有染病,就算是染了病,应该也没到出疮的程度,她还有足够的力气,至少能搬动一个成年男人。”

冷月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画眉失笑,摇头,“这里又不是武馆,哪来的这种姑娘……”

季秋被冷月喝得一怔,脸上的可怜凄楚和得意在一怔之间都化成了茫然,“你……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冷月继续道,“她的手很巧,擅长精细活儿,剃头修脸磨指甲的手艺都很好,长得也不错,如果长得不好,那就是很会说话,反正能很容易就让那些不正经的男人跟她走。”

“他人呢!”

画眉继续摇头,“吃这碗饭的姑娘几乎都有这样的本事……”

最可怕的是,无论怎么算,景翊这会儿也该躺在屋里动弹不得,怎么可能去了什么大理寺!

冷月又补道,“她还很清楚更夫走街串巷的具体时辰和线路。”

冷月怕的倒不是这药的药效。

画眉刚要继续摇头,倏然微微一怔。

难怪景翊非要在大腿上动刀子不可……

“有……有一个。”

那是烟花馆里管教新姑娘用的,一小撮药粉服下去,少说也要昏睡七八个时辰,醒过来之后也要有两三天是使不出一点儿力气的,没药可解。

冷月急道,“谁?”

醉红尘是比她下在这肘子中的药更下三滥一个境界的药。

画眉像是坐得有些累了,挪了挪身子,又往被子里缩了一些,连细长的颈子也全埋进了被子里。

冷月惊得连季秋的衣襟都松开了。

“说出来你怕是要骂死我了……”画眉浅浅苦笑,淡淡地道,“是我刚进雀巢那会儿为了争花魁之位使绊子挤走的姑娘,碧霄……我收买了一位熟客,那位熟客佯装醉酒,趁她睡着的时候在她身上浇了沸水,害她留了满身的伤疤,不管长得多漂亮都不能再吃这碗饭了,鸨母就把她贱卖给了一个打更的……”

醉红尘。

说罢,画眉忙补道,“不过,她离开雀巢已有一年多了,而且她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既然去过雀巢,一定知道醉红尘吧……”

冷月没答,只问,“靖王,萧允德萧老板,齐宣齐公子,成珣成大人,还有京兆尹府上的三管家杜忠,她以前都伺候过吗?”

肯定不是下在肘子里的这种药,若是,景翊绝不会是那样的反应。

画眉有些茫然地摇摇头,“别人不知道,倒是见她伺候过靖王……”

冷月心里一揪,揪着季秋衣襟的手也紧了一分,“你下的什么药?”

“她现在住在哪儿,你知道吗?”

景翊的鼻子远比她的要灵,景翊的嘴也远比她的要刁,她若没说这碗糖水是她亲手沏的,若没非逼着他喝完……

“只知是在京郊的一个小村里,那更夫好像是姓姜……”

冷月倏然想起景翊昨晚含下第一口糖水时的神情。

姓姜。

虽是她亲手沏的,但蜂蜜罐子是季秋取来的。

靖王萧昭暄被发现遗尸的那个村子就是姓姜的。

冷月一怔,蓦然想起那碗蜂蜜糖水。

那个吓疯了的浣纱女……

“不……”季秋红肿的脸上勉强地漫开一片不太由衷的笑意,“是你,是你亲手喂他喝的……”

冷月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脸色瞬变,看得画眉也跟着怔了一下,“怎么……靖王惹上官司了?”

冷月还没听完,就忍不住厉声责问,“你给他下药了?”

冷月还是没答,“画眉姐,你这儿有没有靖王的什么东西,越贴身越好,借我用用。”

“我是爷最疼的人……爷向来谨慎,昨晚好容易服了药,只差把他从房里带出来……”季秋目光里的凄楚之色愈浓,恨意倍增,“都是因为你,都是你……”

“有,有条手串,就在镜子旁边的那个红木匣子里搁着……他上次来时落下的,还没来得及还他……”

看着季秋双目中露出些凄楚之色,嘴唇颤抖着像是要说些什么了,冷月才把手放松了些。

冷月打开匣子,从里面牵出一条玛瑙手串。

“听清楚我问的什么,你,是什么人?”

“对,就是这个……”

冷月眉头轻皱,把季秋的衣襟攥紧了几分,季秋憋得大口喘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画眉话音未落,冷月已跃窗而出了。

“你以为你多聪明……那床被单,墨下面化了……就是血……你的脏血……”

冷月无声地踏过一片屋脊,落地之时顺便抬头看了眼天色。

季秋的一边脸蛋已迅速地肿了起来,鬓发微乱,原本清秀如莲的脸上已是血泪一片,瞪向冷月的目光因为这张脸而俞显狰狞了。

这个时辰,应该还来得及。

冷月缓步走过去,在季秋面前半跪□子,一只手揪着季秋染了血的衣襟把她从地上揪起来,一字一声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人?”

景翊也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冷月静静地看着捂着脸蜷缩在地上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季秋,淡淡地道了一声,“不长脑子。”

已是吃午饭的时辰了,难怪觉得有一阵阵饭菜香直往这屋里钻。

季秋话还没说完,冷月手腕一震,第二只茶杯出去,正打在季秋笑得洋洋得意的脸蛋上,只听一声钝响,季秋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只张口吐出了一汪血,几颗牙。

景翊深深吐纳。

“这些畜牲和你一样,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就敢去碰爷的身子,不要脸,贱骨头……”

唔……乡野人家粗茶淡饭的清爽滋味。

冷月愕然地看着这个扬着一张楚楚可怜的脸缩在墙根底下的清秀美人,怔了片刻,才沉声道,“景翊的猫和锦鲤,是你弄死的?”

可惜,他不爱吃素。

“你害怕了吧……”季秋的额头上已疼出了一层细汗,得意之色却愈发浓烈了几分,略显尖细的声音因为强忍激动而微微发颤,“这一把药只是提醒你,我容你在这里做你的事,你就老老实实的做,做完了,达成你的目的了,就该滚哪儿去滚哪儿去……你若再不知羞耻,就会死的比那只猫,那池鱼,还要恶心百倍……”

这女子提起雀巢,雀巢里倒是有个不错的厨子,做的冰糖肘子简直京城一绝,想起那个色泽,那个滋味,更饿了……

冷月脊背上蓦地冒出一层冷汗,捏紧了手里的茶杯,凤眼微眯,缓缓站起身来,“你是什么人?”

景翊默默吞了下口水,招来女子一声冷笑。

前一句话还可能是季秋狗急跳墙说出来诈她的,但这几句……

“看来你也是钻过她被窝的。”

冷月一惊。

景翊不置可否,只意犹未尽地回忆着油汪汪的肘子,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我夫人救过她。”

脚踝上的疼痛丝毫没有减轻的意思,季秋的话音仍有些发颤,嘴角却已扬起了一丝得意冷笑,“你让爷去假山边种黄瓜那晚,你在府里干了些什么,我可是瞧见了……你说,爷要是知道了,还会要你吗?”

女子落下深深的一剪子,又剪下景翊一把青丝,咬牙开口,冷然中带着几分勉力压抑的愤恨,“她害过我……害得我这一年多来窝在这个破地方,干着见不得人的营生,过得不人不鬼。”

冷月微微一怔,手指一松,险些掉了手里的杯子。

景翊微怔,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番女子脂粉厚重的面容。

“你……你,”季秋缩在墙根底下抖了好一阵子,才深深吸了几口气,抬头瞪向冷月,“你究竟为什么嫁给爷,爷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

他确信他见过这个女子,但是……

冷月话说得风轻云淡,听到季秋耳朵里,伴着脚踝上钻心的疼痛,每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抽得她禁不住直往后缩身子。

一年多?

冷月缓缓说完,看了一眼已呆得忘了继续装可怜的季秋,“我今儿忙得很,你最好别跟这儿添乱。是你干的,你就三两句话说清楚,不是你干的,看你刚才拔腿往外跑的架势,你也是个知情的,咱家是干什么的你也知道,别等着我对你用牢房里审犯人的那一套,你这细皮嫩肉的,那一套折腾下来一准儿连你亲爹亲娘都不认识你了。”

那会儿他还在宫里陪太子爷呢,怎么可能见过雀巢里的女人?

“我昨儿晚上刚去了一趟雀巢,”冷月抬手,把擦净了油渍却擦不去香气的手指送到鼻底深嗅了一下,缓缓吐气,“这种下三滥的药混到月饼馅儿里我都能闻味儿出来,别说是出锅以后再淋上去的了。”

“我们确实见过,”女子的声音缓了缓,剪刀口咬合的声音也轻缓了些,“你是我离开雀巢之后遇到过的对我最好的男人……”

季秋似乎没明白冷月的意思,眉眼间的可怜愣得有点儿僵硬。

景翊有点儿蒙。

“夫人?”冷月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微微俯身,又使劲儿闻了闻那盘冰糖肘子,“你怎么不叫我客官呢?”

他对女人一向不坏,但要说正儿八经的好,他长这么大就只对两个女人掏心掏肺地好过。

季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把自己挪到一面墙下,背靠墙面把身子缩成一团,抬起一双疼得泪水汪汪的眼睛,全然一副受了惊吓的猫儿的模样,战战兢兢地望着冷月,“夫人……”

一个是冷月。

冷月气定神闲地抓起第二个茶杯,淡淡地看着抱着脚踝倒在地上疼得身子直发抖的季秋,“再跑,这一个就招呼到你脊梁骨上,这辈子你就别想再跑一步了。”

一个是他娘。

季秋一愕,抬头,正对上冷月冷厉得吓人的目光,一慌,转身就往门口跑,冷月连屁股都没挪一下,顺手抓起手边的茶杯,扬手斜打,就听季秋吃痛地叫了一声,身子一晃,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上。

这个正在揪着他头发发狠的女子,他就只是觉得脸熟,连名字都想不起来,怎么可能对她好过,还最好……

“不对吧。”冷月眉梢轻挑,盯着季秋,慢悠悠地擦了擦手,“我记得成亲第二天我在府里烤过一回羊肉,你可吃了不少,还在一边偷师来着……你是不敢吃荤的,还是不敢吃这盘荤的啊?”

景翊还在搜索枯肠,女子已叹了一声,搁下手里的剪刀,转身抓起另外一个寒光森森的物件,淡然续道,“可惜,你也是个不干不净的。不过你放心,我虽然不喜欢你的夫人,但我还是会帮她把你变成一个真正干干净净的男人……然后送你回家。”

季秋慌得站起身来,一张清秀的脸快埋到胸里去了,“夫人息怒!我、我不吃……不吃荤的!”

干干净净的男人。

冷月把手里的那只肘子搁回盘里,硕大的肘子把盘子砸出“咯噔”一声闷响,“叫厨子干嘛,你尝一口告诉我就行了,咸了淡了我又不会怪你,你怕什么?”

景翊突然想起一个人。

季秋怔了片刻,攥紧了指尖,原本细润的嗓音也有些微微发紧了,“要不……要不我去把厨子给您叫来吧。”

冷月答应安王爷在三日之内必擒拿归案的那个人。

“我这不是刚吩咐过了吗,”冷月把一双筷子不轻不重地拍到季秋面前的桌板上,“我就是挑嘴,想知道这肘子咸不咸,淡不淡,不合我的口我就不吃了。”

冷月悄无声息地跃进这间破败不堪的院落时,脑子里想的也是这个人。

季秋愣了愣,垂目看了一眼面前这只色香味俱全的肘子,嘴唇微抿,“夫人……您尽管吩咐,季秋这就去办。”

上一次进这间院子是八月十四,她在安王府接过这桩案子之后就立马来到这儿查看现场,那时孤身一人住在这院子中的浣纱女翠娘缩坐在院中一角,一言不发,无论谁靠近她,她都会尖叫不止。

冷月把盛着另一只肘子的盘子拉到季秋面前,睫毛对剪,嘴角含笑,“来,尝尝咸淡合口吗。”

冷月问了她几句话,愣是没从她嘴中听到任何一个清晰可辨的字。

季秋微微颔首,小心地在冷月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谢夫人。”

看完靖王被发现的地方之后,冷月担心她无人照料,还敲开了临近几户人家的门,叮嘱他们帮忙照顾。

“坐。”

那会儿看着,一袭绿裙的翠娘缩在院墙下瑟瑟发抖,纤弱得像一片草叶,实在可怜。

季秋犹豫了一下,走近了几步,最后站到桌边,仍是规规矩矩地垂着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夫人有何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小景子:媳妇!我和凶手是清白的!

冷月把肘子凑到鼻底深深地嗅了几下,细细地端详着,好像在琢磨要从哪儿下嘴一样,“有什么不敢的,锅里不是还有吗,来,一人一个,我正好有点儿事要问你,咱们边啃边说。”

冷女王:凶手是!你不是 (╯‵□′)╯︵┻━┻

季秋怔了一下,看着被冷月抓在手里的那只油光锃亮的肘子,默默地吞了口唾沫,垂手恭立,“季秋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