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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平二满

冷月一惊回头,就见景翊从客厅侧门口的屏风后面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司马大人这话问的……您都娶了一筐,不是……一笼,也不是……一沓,对……一沓子媳妇了,连女人说话算不算数都不知道吗……”

她过来之前明明请齐叔去房里帮忙照看了……

这么一迟疑,就听见一个带着些朦胧醉意的声音传来。

冷月看他走得晃晃悠悠的,忙过去搀他,手还没来得及碰上景翊的胳膊,景翊就闪了闪身,避开冷月的手,有些踉跄地朝着被他噎得一脸乌青的京兆尹夫妇俩走了过去,一连几巴掌拍在京兆尹的肩头,差点儿把体态有点儿肿的京兆尹拍趴下。

冷月这么一琢磨,就迟疑了一下。

“司马大人放心……就算你所有的媳妇说话都是放屁,我媳妇说话也是算数的……放心!”

除了能凑满一辆马车省下另外两份打赏车夫的钱之外,冷月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能让他们同时出现在她面前的理由了。

冷月一时有点担心。

这会儿这么看着,已经有点儿像是来找她玩的了。

担心脸色已经憋出茄子样的京兆尹夫人会突然憋不住伸出手来掐死他。

剩下的那些……

京兆尹使足了全身力气才把景翊的手从自己肩膀头上拨下去,景翊脚下不稳踉跄了几步,冷月闪到他身边刚要扶他,景翊又及时往一旁挪了一下,挨着厅中的一根柱子站稳了身子,连看也没看冷月一眼。

京兆尹夫妇是来找她晦气的。

冷月连他一个衣角都没碰着。

少妇是来找她算账的。

冷月怔了怔。

但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一伙儿人是临时凑到一块儿奔着三个不同的目的来的。

景翊这是……

她其实立马就可以客客气气地对京兆尹说,这案子已由安王府接手,三日之期是她对安王爷打的包票,委实不关他一个京兆尹的屁事。

生她的气了?

冷月的眉头又收紧了些。

是不要脸那句,还是不说人话那句,还是留他自己用那句……

五仁月饼微微眯眼,慢悠悠沉甸甸地道,“明天就是第三天了,冷捕头一介女流,不知说话算不算数?”

甭管哪一句,搁到平日里,景翊最多就是没皮没脸地笑笑,但人一喝多了酒,就难保会是什么心性了。

“没错,是我说的。”

正儿八经的人醉酒之后莫名犯案的事儿还少吗?

她觉得,京兆尹这张脸要真是个月饼,那也一定是个五仁馅的。

冷月的心思还凝在景翊身上,京兆尹已整了整被景翊生生拍出了几道褶子的官衣,黢黑着一张圆脸沉沉缓缓地道,“景大人……本官看在安王爷和景太傅的面子上,倒是很想相信冷捕头是说话算数的,但这逍遥法外的恶贼已欺到本官官邸门前了,你让我如何信得?”

冷月浅浅地皱了下眉头。

景翊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泛着几分酡红的脸上又浮出了一层茫然之色,“唔……唔?”

少妇狠噎了一下,颤抖着嫩葱根一样的手指头,憋得眼泪珠子都滚下来了,还没说出一句话来,倒是京兆尹干咳了一声,铁着一张月饼似的圆脸,拿着惯有的官腔道,“冷捕头,剖尸案三日内必破,可是你亲口说的?”

冷月听明白了。

冷月收回目光,微微颔首,看着眼前这个似乎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再碰她一下的少妇,气定神闲地道,“我就一个相公,自己用的,不能给你。”

明白的那一霎,冷月脱口而出,“你儿子死了?”

只有两个小孩拽着京兆尹夫人的衣角,哭得比外面的雨声还凄厉。

缩在京兆尹夫妇身后的两对男女脸色齐刷刷地一黑,黑得宛如景老夫人在油锅里煎出来的那种东西。

京兆尹夫妇的神色也有点儿复杂,两个人都皱着眉头抿着嘴,谁也没说话。

京兆尹还没开口,那个差点儿被冷月忘干净的少妇像是受到了什么提点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抢地地嚎起来,“我苦命的相公……都是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女人家家的当什么差……你不要脸我们还要命呢!这恶贼要是让我家老爷来抓,我相公还会受这样的罪吗!你还我的相公啊!”

除了一把年纪的京兆尹和京兆尹夫人,还有两对夫妻似的中年男女,冷月刚进客厅的时候还被这两对男女趾高气扬地瞪着,这会儿四人已经全缩到京兆尹夫妇后面去了,要么低头看脚,要么仰头看天,没有一个吭声的。

冷月皱了下眉头。

少妇长得娇小,冷月比这少妇高出大半个头,无需仰头就能越过少妇发丝平顺的头顶,毫无障碍地看向客厅中其他的几个人。

听这些在宅门里窝久了的女人说话就是费劲,这少妇嚎了这么一大阵子,就只说出来了一个有用的意思。

京兆尹还没说话,那桃腮上还带着泪的少妇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了,纤纤玉指一扬,杏眼一瞪,直指冷月的鼻尖,“我就是找你!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我相公!”

她是京兆尹家的下人,死的那个是她相公。

“司马大人,”冷月对着还没回过神来的京兆尹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景翊今儿晚上喝多了,这会儿还不怎么会说人话,有什么事儿您就跟我说吧。”

冷月抬眼看了看天色。

以后再也不穿男装了……

三更刚过。

看着呆愣在面前一脸难以置信的少妇,冷月有点儿糟心。

这时辰……

“你看清楚。”冷月淡淡然地把抬到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腿放下,并膝站好,收腹,使劲儿挺了挺胸,对那已经吓得忘了哭的少妇幽幽地道,“我不是景四公子,我要脸的。”

早了。

少妇扶着冷月抬得直直的长腿站稳身子之后,原本呜呜呀呀的一家人就只剩下小孩吓哭的动静了。

冷月正被一脑子多而杂乱的线索搅合着,就见景翊像鬼魅一般,眨眼掠到少妇面前,掠得快了,收脚时有些不稳,身子晃了一下,看得冷月心里一颤,思绪顿时断了。

少妇一爪子挠空,失了重心,晃了一晃就往下跌去,眼瞅着就要脸朝下拍在地上的时候,冷月上身纹丝不动,不急不慢地抬起脚来拦住少妇的杨柳细腰,撩挂面一样把她撩了起来。

景翊站在哭得抽抽搭搭的少妇面前,负手弓腰,微微眯眼,一直看得少妇哭不下去了,才“噗”地一下笑出声来,“原来我媳妇的脸让你偷走了……你脸厚成这样,热不热啊?”

冷月皱了下眉头,在那少妇的指甲差一寸就要挠到她脸上的时候,不声不响地侧了个身。

冷月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撕烂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少妇反正是哭开了,扯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

冷月刚站住脚,还没拱起手来,那前一刻还哭得好像站都站不稳的少妇突然就像中了邪似的,松开京兆尹夫人的胳膊,一个箭步朝冷月冲了过来。

“别哭别哭别哭……”景翊带着酒气满满的笑容连连摆手,摆完了,直起腰来,扬手往缩在京兆尹夫妇身后的那对男女身上一指,“再哭,你情郎们要心疼了……”

“司……”

冷月一愣。

所以,冷月坚信,这肯定不是来找她的。

情郎……们?

苦主应该就是这个少妇。

少妇哭声乍停,瞪圆了水汪汪的眼睛,见鬼一样地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得不像话的醉汉。

这架势,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来告状的。

片刻死寂之后,只听原本两个一声不吭的女人炸雷般地吼了起来,一边吼一边往身边的男人身上擂拳头,两人吼声此起彼伏,冷月到底就听清了开头的几句,大概的意思就是她们终于明白自家男人为什么突然正义感满满地自告奋勇来帮一个下人出头了。

除了两个孩子,一家七八口人一个个都是一脑门儿的官司,相互之间不知道在低声说些什么,还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妇正偎在眉头紧锁的京兆尹夫人的身边,哭得梨花带雨。

“别闹……别闹!”

在刑部供职这么久,冷月还从没在哪个佳节的半夜里得哪个京官上门拜访过,更别说是拖家带口,连两个话还说不利索的小孩也一块儿带来了。

到底还是景翊扬声镇住了这场本应至死方休的讨伐。

作者有话要说:主线埋得有点儿深,感觉可能到最后的最后妹子们才能看粗来……(:3)∠)

“看看,都看看……”景翊板起一张冷月从未见过的崇拜脸,扬手一挥,指向了默默站在一旁满脸糟心的京兆尹夫人,“看看司马夫人,什么是修养,什么叫大家闺秀……你们都是一家人,吃一样的饭,涂一样的粉,相公还都喜欢家里同一个丫鬟,你们跟司马夫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司马大人全家都来了。

京兆尹夫人还没琢磨过味儿来,京兆尹已大脸一僵,沉声道,“景大人醉酒胡言,本官就不作计较了……这丫鬟青禾是敝府三管家杜忠的发妻,杜忠为敝府尽忠多年,如今遭此横祸,中秋佳节横尸京兆府门前,难道本官与家眷就不能来替他喊声冤枉了吗?”

冷月到了客厅才知道,不止是司马大人来了。

京兆尹话音未落,景翊已连连点头,“能能能……”

不过,那会儿她也没想到,中秋节,三更半夜,大雨倾盆的时候,齐叔会急匆匆地跑来跟她说,京兆尹司马大人来了。

景翊说着,转身走回少妇面前,膝盖一弯盘腿就地坐了下来,两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捧腮,直勾勾地看着瘫坐在地上满脸是泪的少妇,“喊吧,我好好听……”

冷月出去的时候确实是打算一会儿就回来的。

少妇张嘴,又张嘴,张了半晌的嘴都没能把那个已到嘴边的冤字喊出来。

“嗯。”

“我,我……”少妇实在憋不住了,一咕噜爬起来,奔到京兆尹身边,抓住京兆尹的胳膊“哇”一声哭了出来,“我不告了!老爷,我不告了……他死了就让他死了吧,您都说他死了活该的,我不当姨太太了,给两位少爷生的孩子我也不要了,我不告了……”

“唔……快点儿……”

京兆尹一家人的脸色都有点儿复杂。

“行了行了……”冷月眼看着景翊真要去舔碗,哭笑不得地把碗抢了下来,“睡吧,我出去催催热水,一会儿就回来。”

“你胡扯什么……”京兆尹掰开少妇抓在他胳膊上的手,硬着头皮勉强板住脸,“反正……这恶贼已欺到我京兆府门前了,冷捕头明晚子时前若还抓不到这恶贼,就莫怪本官往宫里上折子,请冷捕头回家相夫教子了。”

景翊当真端起来送到嘴边,一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看着京兆尹带一家人远走的背影,冷月真是一点儿怪他的心都没有。

“毛病……”冷月好气又好笑,把碗往他手上一塞,“喝,喝完把碗舔干净,剩一滴你媳妇也扒了你的皮!”

可恨之人,有时候也挺可怜的。

“我媳妇沏给我的,谁也不许喝……”

冷月默默叹了一声,轻轻走到还盘坐在地上的景翊身边,半跪□子,伸手扶上景翊的肩。

咽下之后,景翊还美美地舔了一圈嘴唇。

“对不起。”

冷月舀起一勺,刚要往自己嘴里送,景翊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抓住冷月的手腕,把那勺糖水打劫进了自己口中。

作者有话要说:醉酒的小景子技能满点ing……

不就是几勺现成的东西搅合到一块儿再兑点儿温水吗,虽然她是第一回沏这种东西,但也不至于弄到难喝成这样吧?

冷月说出这句“对不起”之前想过了景翊所有可能的反应,偏偏就没有想到,景翊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冷月还是有点儿不死心。

景翊微垂着头,没有应声,也没动。

景翊没说话,但那分明是一副快被难喝哭了的表情。

“景翊……”

冷月见他含着一口糖水半晌才咽下去,咽下去之后还浅浅皱着眉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不由得低下头,有点儿挫败地看了一眼端在手里的汤碗,“难喝?”

冷月轻推了他一下,声音柔了几分,手上多使了点儿力气,景翊身子晃了一下,没抬头,没吭声,竟软软地向一边栽了下去。

景翊也不起身,就躺在床上大大地把嘴张开,冷月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景翊微微抬头,一口含进去,一怔。

“景翊!”

“好。”

冷月一惊,急忙扶住他,一手环过他的肩,把人稳稳地搂在怀里,一手干脆利落地搭脉。

冷月无声地松了口气。

刚摸到脉象,冷月就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歪在她怀里双目轻合的人,冷月咬了咬牙,到底没忍心把他扔回地上。

不知是酒的作用让景翊的反应迟钝了,还是他压根没料到冷月会这样回他,在冷月话音落后许久,景翊才缓缓松开搂在冷月腰间的手,把自己大字型展在床上,朝冷月露出一个撒娇似的笑容,“你喂我。”

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和景翊对看了半晌,冷月把声音放轻柔了些,在他发丝有些凌乱的头顶上揉了揉,“听话,把这喝了赶紧睡觉,明早起来就不会头疼了。”

差点儿活活把她的魂儿吓出来!

别的她兴许还能答应,这个……

冷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冷月被他看得心里一紧,无言以对。

她还真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把这个平日里搬移尸体的动作用在自家相公身上,还做得这么温柔轻巧,心满意足。

景翊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没有带笑的,嘴角没有,眼睛里也没有,糯糯地说完之后就这么静静且深深地看着她,不像是借着醉意跟她闹着玩儿,倒像是真真切切的乞求。

景翊睡得死死的,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离地半人高了,整个人软塌塌地挨在她怀里,脸颊上的酡红淡了几分,呼吸清浅得像初生的婴孩一样。

冷月新一句吼他的话还没出口就愣住了。

这幅画面让冷月想起了景翊曾在《九仙小传》的话本里描述那个千年狐仙时用的那个词。

“你答应我……”

秀色可餐。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没完了你!”

冷月看得喉咙里有点发干,一时忍不住,打算在他微启的嘴唇上偷偷亲上一下。

“我就要死在你的石榴裙下……”

剩下的地方就忍到回房再说吧。

冷月脸一黑,狠瞪了他一眼,“你胡诌八扯什么玩意……我没石榴裙!”

冷月刚垂下颈子,离那两片看起来就口感甚好的嘴唇仅半寸距离时,这个秀色可餐的人突然轻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景翊人躺在床上,一双手仍箍在她的腰间,脸上还带着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我能死在你的石榴裙下吗?”

“……!”

也不知是被雷声吓的,还是被冷月这一个“死”字吓的,景翊微微地怔了一下,手还当真松了几分,冷月瞅准时机,干脆果断地一把把他按躺了下去。

景翊像是困倦到了极点,眼睛只勉强睁开了一半,望着近在咫尺的冷月模模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冷月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雷响,接着就是一阵劈里啪啦的雨声。

冷月被他突然睁眼吓了一跳,险些把他扔出去,也没听清他念叨的什么,待稳下神来,景翊早已睡过去了,一张脸就不偏不倚地埋在她胸峰间。

“你给我松手……再不松手老天爷要劈死你了!”

冷月抽了一下嘴角。

窗外“咔嚓”打了一声炸雷,像足了冷月这会儿的心情。

这人……

“……”

故意的吧。

“不客气……”

冷月把他抱进卧房的时候,齐叔还在屋里,正守着卧房中间的那张桌子一圈圈地转悠。

“……我谢谢你全家!”

“夫人!”

冷月连推了两回都没把他推动。

见冷月抱着景翊进来,齐叔赶忙迎了上去,一脸刚刚受过极大惊吓的模样,吓得整张脸都是灰白的了。

景翊好像当真没听见似的,不但没去接碗,反而再次黏了上来,变本加厉,把冷月搂得更紧了,“谢谢你……”

他害怕?

冷月稳了稳心神,低声骂了一句,板下脸来,单手扳着他的肩膀硬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把端在另一只手里的碗递到他面前,“蜂蜜糖水,我亲手给你沏的,给我喝干净,敢剩下一口,你今儿晚上就给我蹲到盆里搂着龟孙子睡去,听见没有?”

景翊晃晃悠悠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她还没害怕呢!

“你知道个屁……”

对于齐叔一个大管家连个醉汉也看不住这一点,冷月多少有点儿窝火,于是一声也没应,径直走到床边,把景翊小心地放到床上,刚帮景翊脱了鞋子,把他两条长腿摆正,齐叔就端起桌上那个搁着剪刀绷带和几个药瓶的托盘凑了过来。

景翊像是全然没有觉察到冷月的异样,紧搂着冷月的腰,下巴颏挨在冷月有点发僵的肩头上,又醉意浓重地说了一遍,“我都知道……”

“夫人……赶紧给爷上药吧!”

冷月一怔,端着碗的手颤了一下,险些把糖水洒出来。

上药?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嫁给我……”

冷月一愣,转头,“上什么药?”

末了,冷月不得不下了狠手把他揪开扔到床上,这才脱开身交代丫鬟拿些热水,顺便给他冲了一碗蜂蜜糖水,刚坐到床边,人又黏上来了。

“腿……爷的腿上……”

冷月连哄带吓折腾半天,景翊就是不撒手。

齐叔答得犹豫,却生生急得两手发抖,托盘上的东西也跟着颤,不住地发出细碎的声响,听得冷月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直到进了家门,回到房里,景翊还是不撒手。

腿?

景翊的酒品倒是不差,喝多了之后的反应只有一个,跟景老爷子一样,都是死搂着自己的媳妇不撒手。

景翊的腿怎么了?

其实景家几个男人喝得都不少,冷月甚至亲眼见识到了景竏蹲在桌子底下哭着嚎着要当女人的一幕。

齐叔不像是能三言两语把话说清楚的样子,冷月也没再追问,伸手利落地解开了景翊的长衫。

初更刚过,景翊就已经喝多了。

长衫一褪,冷月赫然发现景翊左腿亵裤上染着几丝新鲜的血迹。

兴许,有件事情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血迹在大腿偏内侧的位置,不故意把衣摆掀到耍流氓的高度根本发现不了,隔着亵裤看,里面像是还包裹着一层什么,血迹是浸透了那层包裹物,才沾染到了亵裤上。

那会儿她也没细想,现在想来,他是自己从这大宅搬出去的,没人逼他走,也没人不让他回来,他怎么就能在洞房之夜对着她说出那么一句话来?

这样的血量……

我想回家。

冷月心里一揪,一把从齐叔手中的托盘里抄起剪刀,小心而利落地剪开景翊亵裤的裤管,露出一条已被血浸透的布腰带。

冷月看着平素一派温文的景竍和景竡因为争论小时候到底是谁偷吃了谁一块儿绿豆糕而扭成一团互骂祖宗的时候,突然想起景翊在成亲那晚喝得迷迷糊糊被人扔进洞房之后对她说的一句醉话。

齐叔在冷月身旁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至少,这节是一家人在一块儿亲手过出来的。

冷月眉心微紧。

冷月从记事起就没过过中秋节,但她知道中秋节的月饼不该是景老夫人从油锅里煎出来的这种黑乎乎的厚鞋底子一样的东西,她也知道中秋祝福不该是景家父子之间掐着脖子说的那种总以对方大爷开头的句子,不过,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么过节其实也不赖。

腰带像是匆匆捆上去的,但捆的人并不马虎,不但仔细地捆住了伤口,也在伤口上端不远处紧捆了两道,才不至于失血到有性命之忧或是废掉这条腿的地步。

喝得高兴了,就开始胡诌八扯。

捆这条腰带的人是个头脑清醒且内心冷静的人。

唱得高兴了,就开始喝酒。

冷月一言未发,从盘中拿起一截绷带,不松也不紧地捆扎住更往上一点的位置,剪断了那条捆得巧妙的腰带,小心取下来。

冷月带着一家人把走南闯北办案途中听过的所有吆喝全唱了一个遍。

景翊就像浑然不觉似的,静静躺着,一动没动,连呼吸也没乱丝毫。

之后……

冷月揪紧的心稍稍放松了几分,细细地看了一眼伤口。伤口是刀伤,一种细,薄,但不算锋利的刀,几乎垂直扎入,扎得很深,差一点儿就伤到那条要命的血脉。

重要的是一片死寂之后,景家一众老少全都跟唱了一遍。

腰带一开,伤口又往外渗了一股血,齐叔惊得差点儿摔了盘子。

这都不重要。

“夫……夫人,还是,还是叫大夫吧!”

她还清楚地记得,在她唱完这句之后,身后那个拉胡琴的人紧跟着用更响亮的声音也唱了一遍。

冷月头也不抬,“用不着。”

直到几十年以后,冷月也没忘记她开口唱出“磨剪子嘞——戗菜刀——”的时候戏台子下面景家一众老少被隔空点穴一般的反应。

淡淡地说罢,冷月红唇轻抿,利落地止血,上药,包扎,手法娴熟轻巧得让齐叔有点儿眼花缭乱。

“好……我试试。”

学武之初,冷大将军就教会了冷月基本的跌打损伤的治法,后来去了边疆军营,一场仗下来不知要替多少同袍包扎,再怎么触目惊心的伤口也都看得麻木了,再后来,在全国各地东奔西跑拿嫌犯办悬案,自己给自己疗伤更是家常便饭的事儿。

冷月顿时不大想从这戏台子上下去了。

只是冷月从没想过,有一天这样本事会用在景翊身上。

冷月站在台上,清楚地看到景家大嫂趁景老爷子说话的工夫把她面前的那碗汤全泼进了旁边的花盆里,然后气定神闲地拿出手绢来随便擦了擦嘴角。

还是在她嫁给他之后。

“没事儿,就随便唱唱。”景老爷子坐在戏台子下面的桌子旁边,隔着一桌子色香味诡谲的饭菜,和蔼可亲地朝台上的冷月摆了摆手,“今天只有自家人,随便就好,你看,我和你娘也就随便做了点家常菜,你随便唱唱,就下来跟我们一起随便吃吃,呵呵……”

明明前一刻还是好端端的……

“爹,娘……这个我真不会。”

人的大腿内侧是人身上最怕疼的地方,平日里拧他一下耳朵他都能把天喊破,这样一道伤口在这样的地方,他还那么怕血,要不是他醉得厉害……

她总觉得这辈子所有的人都要一股脑全丢在景家不可了。

冷月不敢多想。

她不知道景家有没有人会唱戏,但她刚站上景竡花了大半天工夫搭好的戏台子,腿就禁不住地有点儿发软。

冷月微抿着嘴唇处理好景翊的伤口,站起身来,拿从景翊身上脱下的沾血的衣服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小心地给他盖好被子,才转过头来看向被方才血乎乎的场面吓得腿都软了的齐叔,声音微凉,“齐叔,我让你来照看他,你是听见的吧?”

她唱,景翊拉胡琴。

齐叔连连点头,把托盘放回桌上,声音多少还有些受惊后的虚软,“是……夫人一说我立马就……”

唱戏。

不等齐叔说完,冷月扬手往床上一指,声音扬高了一倍,“那这是怎么回事?”

天真正黑下来之后,冷月终于知道景老爷子所谓的干活儿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齐叔见过冷月发火,却从没见过冷月冲他发火,愣了一愣,才小心地道,“这是,这是爷他自己……”

“……走。”

景翊自己伤的自己?

“今天整个大宅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就只有供品不是他俩做的了。”

冷月原本硬窝着的一撮火气“噌”地烧了上来,“他喝多了你看不出来吗,他拿刀子往自己身上扎你就杵在一边看着啊!”

别说吃了,刚才看着锅里的东西,她都后悔杀了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东西了。

“不、不是……”齐叔慌得连连摆手,“不是爷自己扎的,是我……是爷他自己非让我扎的!”

“……不想。”

齐叔的话像是给冷月心里的那把火添了一把柴火,又浇了一勺子油。

景翊停住脚,转过身来,有点严肃地看着脸色微微发黑的媳妇,“那你想吃老爷子他俩做的那些东西吗?”

冷月走到桌前,抄起托盘里的那把剪子塞到齐叔手里,抬起一条腿踩上桌子边,抬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我也让你扎我,来,扎。”

好容易冷家祖宗保佑,不用在大过节的日子里跪祠堂吃供品了,他居然还上赶着去!

齐叔两手捧着剪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夫人……”

冷月一把拽停了景翊的步子,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声,“不去。”

“你倒是扎啊!你敢扎他,怎么就不敢扎我了!”

去祠堂吃个饭……

冷月的声音本就比寻常女子沉稳几分,又在盛怒之下不由自主地使了点儿内力,接连两声喝下来,在景家大宅里待过多年的齐叔也禁不住两膝一弯,“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前面的人声音里带上了些笑意,“不是,咱们就是去吃个饭。”

“夫人……”齐叔低头伏在地上,微颤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爷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心疼啊……我刚进来的时候爷就问我您去哪儿了,我说京兆尹来了,爷就要去看,但晕晕乎乎的爬不起来,我劝他歇着他也不听,非说您一个人对人家一大家子太危险,就让我用床头果盘里的那个刀子扎他,说扎在腿那儿最疼,疼一疼脑子立马就能清楚了……”

冷月回忆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刚才景老爷子有说过“祠堂”二字,怔怔地问道,“老爷子说出去歇歇,是跪祠堂的意思?”

齐叔每说一句,冷月的心都跟着揪一下。

“去祠堂。”

又是因为这样其实本不必要的担心。

“那……现在是要干什么?”

他刚才站不稳,走起路来直晃悠,恐怕多半是因为疼得厉害,不让她扶,是怕她一扶之下看出什么端倪吧。

前面的人脚步不停,摇头,“不知道。”

这傻得冒烟的人……

“景翊……”冷月顺手顺脚地走着,有点心虚地问那个牵着她的手走在她前面的人,“老爷子让我等天黑了好好干……干什么?”

冷月把腿收了下来,火气却还未收尽,“他说让你扎你就扎,醒脑的法子多了,你就不会抽他两巴掌,就是浇他一头凉水也比往他身上扎刀子强吧!”

这俩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冷月已经不敢轻易下判断了。

“夫人,我抽了……”齐叔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战战兢兢地回道,“我刚抽爷一下,爷回手就给了我两下,您也知道,爷可是向来不与人动粗的啊……您说我一个当下人的,哪还敢吱声啊……我不动手,他就要自己扎,我怕他晕晕乎乎的下手没个轻重,就动手了……”

干,活。

冷月转头看了一眼仍然静静睡在床上的人,心里泛起些说不出的滋味,声音平和了些许,“那腰带也是你给他缠的?”

她觉得自己的脑壳里充满了景老爷子正在煮的那一锅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黏糊糊烂乎乎的,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不是不是……那腰带是爷自己缠上的,药也是他出去之前吩咐我备的,爷说不用叫大夫,您一准儿会管他……”

直到被景翊牵着手带出厨房,冷月的脸还是涨红一片的。

冷月心里又微微颤了一下。

“……”

居然是他自己缠的……

景老爷子接过景翊手里的东西,拎得高高的,眯眼打量了一番,“不错不错,冷将军家的姑娘活儿就是漂亮……来晚的事儿就算了,出去歇歇吧,剩下的活儿等天黑了再好好干,呵呵……”

这一刀要疼成什么样,才能让一个刚刚还醉得满嘴胡话的人一瞬间清醒到这个地步?

景翊比冷月晚几步进来,已穿回了自己那身还没干透的白衫,两手拎满了被冷月化丢人为力量宰得干干净净的鸡鸭鹅鱼虾蟹。

冷月很想躺到床上抱紧他,在他身边一直陪到他睡醒,让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然后送给他一个足以让他铭记一辈子的深吻。

冷月咬牙,抿嘴,攥着剑,通红着脸憋出一句,“谁干都一样……”

可惜……

她一时吻得忘情,还真没留意景翊的反应……

“齐叔,你起来吧……”冷月把佩剑拿到手里,声音已彻底恢复到了原有的平静,“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替我照看好他。”

景翊在傻愣着?

“是、是……”

一旁小灶边的景老夫人一边把煎在锅里的一块黑乎乎油滋滋的东西翻了个面儿,一边嗓音清亮地应和道,“可不是嘛,人家小月一个姑娘家把大老爷们儿的活儿全干了,老四就知道在那儿傻愣着!”

冷月冒雨去了一趟京兆府。

冷月脸上一烫,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不辛苦……”

这回的尸体还是那个样子,男人,宰得干干净净的,大腿根处有零星的几个被白蜡充填的□,只是因为下雨,还仰面朝天搁在大门外石狮旁的一张破席子上,所以掏空的肚膛里积了盈盈一汪雨水,把尸体搬进棺材之前也就多了一步控水,于是看守尸体的京兆府衙差在大雨中吐得格外汹涌。

她也不知道景老夫人跟景老爷子说了些什么,反正她刚进厨房的门,景老爷子就把手里的大铁勺一扔,丢下一锅煮得咕噜咕噜直冒泡的烂乎乎的东西,笑眯眯地朝她迎了过来,“刚进家门就干活,辛苦了,呵呵……”

冷月把棺材暂留在京兆府,又冒雨去了一趟雀巢。

比如,眼下她就更后悔嫁入景家了。

一般而言,烟花馆的大门是不准有夫之妇进的。

冷月以为这一刻必定是她一生中最后悔嫁入景家的瞬间,没有之一了,而当她硬着头皮见到景老爷子的时候,冷月才真正地意识到,景家之所以能在局势瞬息万变的京城始终屹立不倒,是因为万事在景家都没有“最”,只有“更”。

不过,作为京城第一的烟花馆,雀巢比较特殊。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最热的时候家里停电,热哭了……

有夫之妇是可以进来的。

“好!再来一个!”

只要姿色达标,且怀揣一颗要钱不要脸的心。

就见景老夫人站在门口,咯吱窝下夹着刚才匆忙间落在桌上的锅铲子,一边掉泪一边拍巴掌。

雀巢的头牌花魁画眉姑娘就是因为符合了这个条件,才进了这个门,捧了这只饭碗。

冷月一惊之下迅速起身回头。

冷月带着一身蒙星的水气从窗中跃进去的时候,画眉的香闺中红烛摇曳,有些过暖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年来烟花馆中流行甚广的房药的淡淡香气。

何况,那会儿她也没预料到有关门的必要……

冷月轻轻皱着眉头,无声无息地走到床边,扬手为刀,往床上那个光着身子像猪拱白菜一样吭哧得正起劲儿的男人脖梗上一斩,男人如猪的身躯顿时一僵,冷月轻手一拨,男人便以浑圆的姿态从床上坠落到了冷月脚下。

她刚才两手把景翊抱进来,没腾出手来关门,也就没有关门。

除了一声重物坠落的闷响之外,男人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

对……

被男人按在床上拱了半天的女子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起起伏伏地使劲喘了好一阵子,又接连咳了几声,才偏过头来对着冷脸站在床边冷月香汗涔涔地笑了笑,媚得让冷月一个女儿家心里都不由自主地荡了一下。

景翊侧头在冷月尚未干透的头发上轻吻,刚刚吻完,正想开口,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不大却足够使劲儿的掌声。

“不是跟你说过吗……男人这个时候被打断,兴许这辈子就完了……”

冷月在他颈窝间一动不动地埋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地动了一只手,伸到景翊背后,摸到景翊粉琢玉砌般的身子上唯一的那一道瑕疵,声音微颤,低低地道,“我喜欢人的本事总共就这么大点儿,你能感觉到也好,不能感觉到也好,反正我就这点儿本事了,甭管你是男是女是禽是兽,我都只能喜欢到这个程度,再多我实在是没有了……”

冷月弯腰拾起那几件被粗暴撕扯开后丢在地上的女人衣服,扬手往上床上一丢,毫不客气地道,“中秋节晚上还往你被窝里钻的男人,这辈子已经完了。”

她是在对他说话,她的话还没说完,他不愿打断她。

画眉笑得愈发妩媚了些,不置可否,柔若无骨地从一片狼藉的床上爬起来,拿起冷月扔上来的一件外衣,漫不经心地披在细滑如凝脂的身上,衣带随手一束,风姿就胜过这间香闺之外那群精心装扮的美人百倍。

一直到冷月冷静下来,羞得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把一张红得像猴屁股一样的脸埋进他的颈窝,景翊也没去伸手碰触她的衣衫。

画眉赤着一双玉足踏在铺满房间的羊毛地毯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白开,往一旁鱼缸里倒了半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缸中欢蹦乱跳的金鱼,才转手把剩下的半杯递向一脸冰霜的冷月,含笑道,“怎么,还是为了靖王的事?”

景翊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着,始终带着一副客官请慢用的表情。

靖王,当今圣上与锦嫔所生的皇子,顺位第四,仅比太子爷晚两个时辰出生,若非他生性骄纵,唯爱声色犬马,如今太子爷屁股下面的那把椅子恐怕还会更难坐一点儿。

冷月把景翊身上那套一摸知道就很贵裙子撕了个稀碎,疯了一样地吻他,好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一样。

冷月先前对景翊说,这案子的死者除了萧允德和成珣,还有一个富商家的儿子和一个大官家的儿子,那个大官家的儿子就是靖王萧昭暄。

景翊环在她腰身上的手臂僵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刚勉强扯出一道笑容,想若无其事地说个“好”字,冷月的身子倏地一沉,用两片花瓣一样的嘴唇把那一个“好”字紧紧地堵了回去。

他是此案中被人发现的第一具尸体,也是唯一一具不是在自家大门口被人发现的尸体。据京兆尹说,尸体是从住在京郊小村里的一个浣衣女家门口抬回来的,那浣衣女已经活活吓疯了。

冷月答得干脆而绝决,像是皇上御笔亲书的判词一样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

所幸京兆尹是从地方任上升迁来的,对京里这几个毛还没长全的小辈王爷都不熟,萧昭暄自己也不喜欢在官家出没的地方抛头露面,所以直到把尸体交给安王府,京兆尹也不知道这死的究竟是什么人,安王爷索性就没吱声,不动声色地把消息压了下来。

“不会,一点点也不会。”

冷月曾给安王爷当过贴身侍卫,他一举一动是什么意思冷月都明白得很,这两年圣上龙体违和,萧姓男人的日子都过得不甚太平,这案子办起来务必速度快,动静小,能多小就多小。

景翊轻轻环抱着冷月,像梦呓一般轻轻地却掩饰不住期待地问道,“会吗?一点点儿也算。”

冷月这才许了三日之期。

冷月一时呆愣在那儿,放松了手脚,被景翊伸手环住了腰身也不自知。

看着冷月面无表情地把那半杯水接到手里,画眉笑意微浓,浅浅一叹,“我已对你说过了,靖王确曾是我的客人,但他已有好些日子没来过了,我也不知他近日去过何处,更不知他现在在哪家姑娘的香闺里吃月饼……”说到月饼,画眉长颈轻转,有点遗憾地看了一眼桌上那盘做工极考究的莲蓉月饼,“我这里的月饼馅儿不干净,多加了几样男人喜欢的东西,就不请你吃了。”

“所以,”景翊浅浅地笑,慢慢地说,“嫌犯之所以在垂死之际怀抱心上人的画像却想当女人,是想来生若他为女人,心上人为男人,心上人也许会喜欢他一点儿。”

“我不问靖王的事,”冷月把杯子捏在手里,没往嘴边送,只深深地看着柔若柳枝般斜倚在桌边的画眉,声音有些冷硬,“我再问你一遍,八月十三晚上,萧允德来没来过。”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毛病……”

画眉微微上翘的眼角晕开一抹让人心神荡漾笑意,“我已说过了,没有。”

景翊咂么着冷月话里浓浓的酸味,轻笑摇头,“那又不是他心上人誉的,他才不待见呢。”

冷月眉心微紧,攥着茶杯的手也紧了几分,“但是有人告诉我,那夜亥时与子时之间他在这里见过萧允德,就在你眼皮子底下。”

冷月愣了一下,眉梢轻挑,“胡扯,嫌犯被人誉为京城第一公子,满大街的女人哪个都在梦里嫁给他百八十回了,他还想当男人当到什么份儿上?”

画眉嘴角一扬,朱唇轻启,露出一排贝齿,“礼部郎中景竏景大人说的,是不是?”

景翊笑意微苦,声音轻了几分,凭添了一点温柔,“嫌犯觉得自己当男人当得不太好。”

冷月一怔,不等发问,画眉已摇头笑道,“我没见到萧老板,这是实话,不过我确实见过景大人,他那晚也是来找萧老板的,楼上楼下找了一圈都没找见,就交代我说若有人问起萧老板,就说萧老板整晚都在我这儿。”

“说……嫌犯怎么就特殊了?”

冷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脑子里的思绪也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景翊的声音认真而平静,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推翻一桩马上就要审定判刑的案子一样,坚定得让冷月不忍不听。

萧允德虽是豫郡王的子嗣,但到底不过是一个瓷窑老板而已,景竏何必为他撒谎,又怎么可能撒谎撒到连景翊都看不出来?

景翊睫毛对剪,用那双干净得一眼就可以看到底的狐狸眼认真地看着被他吻红了脸的冷月,“乍看之下,想女人和想当女人这两件事确实是不大可能一起发生的,但此案嫌犯的情况有些特殊,不能以常理来推断。”

画眉像是看出了冷月的疑虑,眉眼笑得愈发诱人了些,声音柔婉得已像是唱出来的了,“你可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不会对你撒谎的。”

“说!”

画眉叫她“再生父母”,冷月听得一点儿也不心虚。

景翊很不老实地抿了一下还残余着冷月体温的嘴唇,“冷捕头容秉。”

她救过画眉一命,那会儿她还是安王爷的侍卫,陪安王爷一起查办一宗少女失踪的案子,安王爷一个没留神,她就一个人钻进深山,把被人贩子藏得严严实实的几十名少女全救了出来,画眉是其中年纪最大的,却是姿色最好的一个。

“……你给我老实点!”

她明明记得画眉前年已委身五皇子慧王萧昭晔为妾,天晓得后来又怎么成了雀巢的头牌。

景翊一怔,意识到冷月气的是些什么的时候,眉眼倏然一弯,绽开一道浓郁的笑容,趁冷月被他这一笑笑蒙的工夫,引颈抬头,一亲香泽。

画眉给她的解释是,雀巢里的饭菜比王府的好吃。

冷月与景翊距离之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景翊瞬间凝滞的呼吸,“你一边想我,一边想当女人,蒙谁呢?”

冷月在这儿吃过好几顿饭了,还是没吃出有什么好的。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冷月在生气,在生他骗了她的气,但他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出来,他到底骗她什么了……

冷月翻了个白眼,扬手把杯子里那一半凉白开灌进嘴里,没好气儿地道,“早知道你到底还是干了这一行,还不如让那几个人贩子把你卖了呢,早卖几年你还年轻点儿,我这么一救你,还耽误你发财了呢。”

景翊被冷月吼得一愣。

画眉笑而不应。

“你再胡扯!”

冷月搁下杯子,抿了抿嘴,看着年近而立之年气色依旧红润得像十六七的少女一般的画眉,声音不禁轻软了几分,“画眉姐……靖王身上有杨梅毒疮,你是知道的吧?”

“是。”

画眉坦然点头。

好像他昏迷中的视野一样,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她的脸是清晰的。

“杨梅毒疮能传人,是要命的,你也知道吧?”

冷月贴得很近,近到景翊的视野中就只有一张她的脸。

画眉莞尔一笑,移步到冷月身边,捉起冷月不握剑的那只手,放到她洁白如雪的手腕上。

“你抱着那副卷轴的时候也是在想我?”

冷月在她脉上摸了一下,一惊。

“想你……”

“别怕……”画眉嫣然浅笑,笑里带着一丝妩媚掩饰不了的苦涩,“你刚才喝水的杯子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别人没碰过,我也从来不用,放心吧……你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女人,我欢迎你来这儿小坐,但绝不会让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污了你。”

“你到底为什么画我?”

“画眉姐……”

景翊仰躺在自家三哥的床上,身上压着一脸冰霜的媳妇,欲哭无泪,“我不敢……”

画眉笑着把手抽回来,有点儿无奈地指了指还一动不动趴在床下的男人,“你干的好事……我可弄不动他。”

冷月气定神闲地把差点儿吓丢了魂儿的景翊抱进她刚才换衣服的内间,往床上一扔,膝肘并用,合身压了上去,居高临下地挤出四个不带温度的字,“你敢骗我。”

冷月咬了咬牙,没再说话,走回床边毫不费力地把男人浑圆的身子扔回了床上,回过头来的时候又是一惊。

“……小月!”

画眉正依靠在桌边,悠然地嚼着半块月饼。

目送景老夫人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远,景翊像是死里逃生一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重新吸气,冷月突然低了一□子,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冷月劈手把月饼夺了下来,愕然地看着吃得满面坦然的画眉,“你不是说这里面……这里面不干净吗!”

“啊?”景老夫人好像终于记起了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噌”地站起身来急匆匆往外走去,边走边叨念着,“这兔崽子,我还等着鸡下锅呢……小月你先坐着啊,你俩的活儿还早着呢,不着急!”

画眉淡然浅笑,从冷月手中把那半块月饼接了回来,“年纪大了,不吃点儿不干净的东西,就没有饭吃了……要是没有别的事,你就快走吧,一会儿我就没法见人了……”

“不是……娘,那什么,我三哥好像跑了!”

冷月咬牙站了片刻,刚转过身,正要从窗中跃出去,就听画眉轻唤了她一声。

“哎!”景老夫人像是这会儿才想起来屋里还站着自己的亲儿子似的,转过头去,美目一瞪,“你这媳妇都娶了,怎么又想起来当女人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聪明……”

“你说。”

冷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

画眉朱唇微抿,美目中泛着清晰可见的疼惜,声音微沉,“景四公子,他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干净。”

景老夫人依旧拉着冷月的手,对着两腮绯红的冷月百般亲切地道,“有一回老三喝多了,回来蹲在桌子底下吐得要死要活的,哭着嚎着说什么也要当女人,正好他和景翊身架差不多,我就让人把这裙子给他换上了,换上以后他立马就消停了,再也不嚷嚷当女人的事儿了。”景老夫人绘声绘色地说完,还笑着追问了冷月一句,“娘聪明吧?”

冷月一愣,“你什么意思?”

“娘……三哥说他想当女人?!”

冷月话音甫落,被她扔在床上的男人闷哼了一声,动了一动,画眉抱歉地望了冷月一眼,又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月饼,褪□上仅有的一件外衣,走回床上……

冷月噎了一下,脸上一时有点儿发烧,倒是景翊先从自家亲娘的话里听出了点儿要紧的味儿来。

一个刚被冷月抹干净的名字又浮上了心头。

生馒头……

冷月回到府中的时候已雨过天青,太阳高高挂了,景翊不在房里,齐叔也不在房里,冷月找了一圈,到底是在马棚边找到齐叔的。

“哎呦!”景老夫人美目骤然一亮,一把抓住冷月的手,全然一副看见花重金弄到手的宝贝突然发光发亮的兴奋模样,生生把冷月吓得一哆嗦,“我就说嘛,老四就得找个这么聪明的媳妇才行,要不然还不得生出一筐馒头来啊!”

“夫人……”昨晚被冷月那样疾风骤雨一样地训斥了一通,齐叔乍一见阴沉着脸色回来的冷月,心里禁不住颤了一下,忙道,“爷、爷出门,出门去大理寺了……刚才刑部来人抬棺材,我看了他们的牌子,又让他们给您留了字条,才让他们把棺材抬走的……我让人把马棚清扫一下,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然后……”冷月怔愣之间鬼使神差地根据现有的线索做了个最为直接的推断,“三哥又说想当女人了?”

冷月看着战战兢兢的齐叔,想到自己昨晚一急之下撒的火,心里多少有点儿过意不去,话说出来就格外的客气了几分,“没事儿,挺好的……辛苦齐叔了。”

景老夫人好像终于看够了景翊,转回身来拉着冷月一起坐下,继续道,“你不知道,大夫给他止血的时候,他一直抱着个画了一半的美人图不撒手,哼哼唧唧的非要当女人,我就找人给他做了这么一身衣裳,花了不少银子呢,结果这兔崽子醒了以后就再也不提当女人这回事儿了。”

齐叔心里着实松了口气,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夫人还没用过早点吧,我让人给您送点儿吃的吧?”

冷月到底只应了个“记得”。

冷月的肚子诚实地咕噜了一声。

也对,这会儿要是让景老夫人知道景翊跟她撒了谎,照景家规矩,景翊今儿不知道要跪祠堂跪到什么时候了。

昨晚就吃了一肚子供品,这会儿也该饿了,想着今天是答应安王爷破案的最后期限,这顿要是不吃,下顿还不知道吃什么在哪儿吃呢,冷月就点了点头,“别送早点了,送午饭吧。”

景翊深深地看着她,带着一点儿傻笑,微微摇头。

“是。”

冷月刚想出言打断景老夫人,正对上景翊递来的一个眼色。

“等等……”冷月叫住转身就要走的齐叔,把他唤到一旁,压低了些声音道,“齐叔,你知道冯丝儿吗?”

冷月不知景老夫人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来,猝不及防之下,心头上被狠狠地一揪,难受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齐叔一愣,神色一慌,嘴唇颤了一下,“夫人……我就、就只是听说过。”

景老夫人像是没听见如花似玉的儿子说了什么似的,一边继续美滋滋地看着这套衣服,一边对儿媳妇絮絮地道,“小月,你还记得吧,三年前他因为赌色子玩输了,让人砍得半死不活的……”

“你听说过什么?”

得自家媳妇这么一声夸奖,景翊有点儿想哭的冲动,“娘,您什么时候给我做了这么一身衣服……”

“她、她不就是雀巢的一个姑娘吗……”

本来嘛,不管是衣服还是人,都好看得无可挑剔。

冷月淡淡地“哦”了一声,“昨儿我见着她了,她跟我提景翊来着。”

冷月只能实话实说,“好……好看。”

齐叔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身子倏然一僵,慌忙道,“夫人明察,爷可是跟那个女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冷月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景竏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了。

冷月眉梢微扬,淡淡地看着急得快要上树的齐叔,“你刚才不是说就只是听说过她吗,怎么又知道景翊跟她有没有关系了?”

看景翊的神情,这事儿他好像也是头一回知道。

齐叔一噎,看着目光不知何时又厉成刀刃的冷月,苦叹了一声,“夫人……夫人明察,我确实见过她,爷把他往家里带过……”

冷月知道景老夫人有些异于常人的嗜好,但给儿子做裙子穿……

冷月看不见自己这会儿是什么表情,但她猜着,一定比被雷劈过的还难看。

据说,当年还是太子爷的当今圣上听说景老爷子要上书先帝爷请求赐婚,连夜找景老爷子长谈了一回,主要内容就是论我堂妹的脑袋被门挤过,结果当今圣上口干舌燥地说了一宿,景老爷子津津有味地听完,第二天一大早就把求亲的折子送进宫里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景老夫人是当朝同辈的郡主中最难伺候的一个,这不是冷月说的,是景老夫人的亲堂哥,当今圣上说的。

“老早以前了,就、就是爷刚搬来那会儿……”齐叔小声说完,赶忙补道,“那女人就来过一回,以后就再也没来过了,我要是有一个字的瞎话就让老天爷一个雷劈死我!”

冷月又狠愣了一下。

“好。”

景老夫人几步上前,把拎在手里的锅铲子和冷月的长剑并排放在桌上,扯着景翊的胳膊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才转过头来美滋滋地对冷月道,“这是我特地请人给他做的,瞧瞧,好看吧!”

冷月淡淡应完,转头便走。

景翊好像比她愣得还厉害,转头站起身来看向一脸惊喜的景老夫人,“娘……您见过这衣服?”

“夫人……”齐叔壮着胆子叫住冷月,“您、您还要吃饭吗?”

冷月见鬼似地看向景翊。

“吃啊,为什么不吃?”冷月轻皱眉头,琢磨了一下,“我要吃冰糖肘子,俩,要大个儿的。”

景老夫人这话说的,怎么好像这衣服是特地做给景翊穿的一样?!

“哎……哎!”

冷月愣了一时忘了笑了。

给冷月往屋里送菜的是丫鬟季秋,进门的时候冷月正在屋里捶枕头,捶的是景翊的枕头,还用景翊的一件衣服包裹着,捶得闷响不断,看起来就很解气的样子。

“呦……”景老夫人像是没想到会在屋里看见两个人似的,怔了一怔,目光在冷月有点儿僵硬的笑脸和景翊披头散发的后脑勺之间游移了片刻,最后看着景翊被粉嫩的裙装包裹着的腰身,重新正式叹了一声,“呦!这衣服还挺合身呢!”

季秋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景翊意识到自己该躲一躲的时候已经晚了。

“夫人,吃饭了。”

“娘……”景竏像是真怕景老夫人把他抓起来往锅里塞似的,往后退了一步,侧身闪到了一边,“您刚才不还在厨房里问老四吗,老四在这儿呢。”

听到这一声,冷月像没事儿人一样扔下那个裹着景翊衣服的枕头,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摆,“嗯……爷的衣服起褶子了,我给他砸砸,看看能不能砸平了。”

反正都不像是她自个儿生出来的。

“夫人……这种活儿您拿给我就行了。”

冷月那会儿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景翊有点儿像是景老夫人逛夜市买零食的时候顺手买的,而景竏就像是景老夫人买景翊的时候店家顺手送的。

冷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走到桌边,扫过季秋摆在桌上的碗碟,目光落在那盆冰糖肘子上,果然是俩,俩大个儿的。

冷月坐在屋里听着,蓦然想起她与景翊成亲那天景老夫人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喜欢老四这口儿的人多,也不知道谁喜欢老三这个味儿的。

“夫人,管家让厨房多炖了几个肘子,这些要是不够吃,我再去给您拿。”

“……”

季秋努力把这话说得很淡定,冷月应得比她还淡定,“好。”

“我不找你,”景老夫人端庄而慈祥地微笑,“我找鸡,丫鬟说见你把鸡拿到这儿来了。我又不等着你下锅,我找你干嘛?”

季秋眼睁睁地看着冷月伸出手来一把抓起了其中一个肘子,实在淡定不下去了,“夫人……夫人慢用,季秋告退了。”

“娘……”景竏捂着一跳一跳发疼的脑门儿,有气无力地看着似乎是在憋笑的亲娘,“您找我有事?”

季秋刚转过身去,还没迈开步子,就听冷月换了她一声。

是,站在门外的就是景老夫人,一身厨娘打扮,手里攥着一个铁锅铲子,正因为拿铲子敲门却不慎敲了自家儿子的脑门儿而暗暗吐了一下舌头,默默把锅铲子藏到背后的景老夫人。

“等会儿。”

“您才是我的亲娘……”

冷月手里举着一个硕大的肘子,眼睛看着盘中另一个更硕大肘子,缓缓吐纳,“你过来,一块儿吃点儿吧。”

听到这一声,景竏不用看也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景子:t t 媳妇你看我纯洁的小眼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