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名捕夫人 > 第七章 二龙戏珠

第七章 二龙戏珠

冷月攥着这副画,突然觉得冯丝儿不过就是一朵美丽的浮云。

那回,就是景翊为了抢回他们定亲的信物,差点儿被人砍死的那回。

而她……

景翊看着一滩把好好的一副画毁了个彻彻底底的血迹,很有几分遗憾地点了点头,“是我的血……那回还以为活不成了,准备把它抱到阎王那儿继续画完呢,结果人没去得了阎王那儿,还把画弄脏了,擦也擦不掉……”

冷月抬起微湿的凤眼,浅浅含笑看向景翊,有意放轻的声音里隐约的有点儿含羞的滋味,“你觉得我像什么?”

这要是人血,流血的人即便还活着,也曾在鬼门关前溜达过一圈。

景翊微微眯眼,认真地思量了一下,郑重地回答。

“这是……人血?”

“像一块刚出锅的红烧肉。”

看血迹的颜色,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你给我滚马棚里蹲着去!”

冷月方才展得仓促,没留意,血迹是从画的背面渗入过来的,把前面浅绿色的绫布也染透了。

景翊颇委屈地扁了扁嘴,“这是夸你色香味俱全啊……”

血迹。

冷月小心翼翼地收起手里的卷轴,狠狠地冲画卷轴的人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说我像水煮鱼呢?”

冷月埋头假作看画,她拿在手上的是一副尚未完成的画,漫不经心的一眼扫过去,冷月倏然留意到这副画上有她最能看懂的东西。

景翊连连点头,无声地咂了下嘴,“也像,还可以像蒜蓉排骨。”

于是,景翊眼睁睁看着冷月的脸又红了一重。

冷月没好气地接了一句,“还果木烤鸭呢。”

景翊如实答,“想你的时候画的。”

“杭椒牛柳。”

“你……你都是什么时候画的?”

“宫保鸡丁。”

从三四岁的模样到如今,各个年纪的她,工笔细描,栩栩如生。

“……”

她。

“……”

这一箱子卷轴都是画,画的还都是一个内容。

四目相对片刻,静了半晌。

就像景翊说的,这些卷轴就是他句句属实的证据,铁证。

“你饿不饿?”

当然不用。

冷月点头。

景翊含着一抹沉冤得雪的笑,看着冷月憋红着脸,一副一副飞快地展画看画,还颇认真地问了一句,“我还用和成珣一起过节吗?”

“回大宅吃贡品去?”

再展开一副,再展开一副,再展开一副……

“走。”

冷月信手拿起一副,解开仔细系着的深烟色丝带,展开,看了一眼,冷月就看傻了。

中秋的景家大宅远比冷月想象得要热闹百倍。

这算什么证据?

两人进门的时候雨已停了,被一场骤雨打落的桂花报复似地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醉人心脾。

能让景翊宝贝到需要塞到有锁的箱子里,冷月一直以为这是景翊精心收藏的那些名家大师之作,她对这些东西没有丝毫的兴趣,看也看不懂,还怕给景翊碰坏了惹他难过,所以即使是她亲手把这些东西抱进房里来的,她也一幅都没打开看过。

冷月跟着景翊走进第二进院子,才蓦然明白昨晚景翊在枕边说的那句“乱七八糟一堆事儿”是什么意思。

冷月要是没记错,齐叔说过,这里面的东西都是景翊的爱物。

不是她所想的那些官宦人家的繁文缛节,当真,实实在在的,就是乱七八糟一堆事儿。

箱子里的东西她认得,是她先前给张冲腾地方的时候,从景翊书房的那口箱子里搬出来的卷轴,原本张冲躺的那口箱子在结案的时候一并当做证物送走了,景翊就临时把这些卷轴倒放进了这口箱子里,还没来得及往书房送。

景家大哥景竍正踩着凳子踮着脚往屋檐底下挂灯笼。

冷月披衣起床,往箱子里看了一眼。

景家二哥景竡正卷着袖子吭哧吭哧地搭戏台子。

于是景翊默默叹了口气,起身,下床,把屋角的一口箱子拖到了床前,开盖,“这些是证据。”

景竏……

景翊相信,这话冷月说得出就做得到。

冷月一眼望过去,没看见景竏。

“你再胡扯,今儿就到马棚里跟成珣一块儿过节吧。”

倒是看见一个仿佛景老爷子的身影,围着一条雪白的围裙,怀抱着一个菜筐一溜烟地往后院跑去。

要是有人见过从小到大的她,她怎么可能从没见过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回到景老爷子家过中(lao)秋(dong)节了……!

从小到大?

景翊像是见惯了这般情景一样,径直走到戏台子底下,殷勤地帮正在铺台面的景竡递上一块木板子,“二哥,忙着呢?”

景翊怏怏地揉着差点儿被亲媳妇掐断的脖子,漫不经心地道,“从小到大,都见过。”

冷月和景翊成亲那天,景竡忙活到很晚才赶来,到的时候席间的酒都快喝干了,冷月知道他来过,还是带着几盒上等的滋补药材来的,不过那会儿她正忙活着把婚床底下的焦尸往景翊书房里搬,没顾得上打招呼。

冷月这才松了手,“说,她什么时候见过我?”

算下来,冷月有好几年没跟景竡正儿八经地打过招呼说过话了。

直到冷月两手掐住他的脖子,景翊才老老实实地挤出了一句,“她见过你,你没见过她……”

在冷月的记忆里,景竡是景家四个公子中最君子的一个,言谈举止沉稳谦逊,嘴角眉梢永远带着亲切的笑容。

于是景翊不答,只柔柔地把她的脸又吻红了几分。

冷月曾一度天真地以为景家的儿子长大以后都会是这样的,只是有的长得早,有的长得晚罢了。

何况,在景翊看来这问题还没有今儿晚上吃什么来得有价值。

冷月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笑得一脸招财进宝的景翊。

冷月努力地板着红得诱人的脸,像朵含羞欲放的花,看起来别有几分滋味,看得景翊一点儿也不想好好回答她的问题。

呵呵……

“我问你……冯丝儿说我跟她以前见过,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景竡把景翊递来的板子严丝合缝地铺在该铺的地方,才从尚未搭好的台子上不急不慢地下来,整了一下微乱的衣摆,举起白生生的手背拭了拭汗涔涔的额角,对着冷月十分和气地一笑,微微点头,亲切地道了一句,“暖宫七味丸。”

冷月微怔,怔完之后脸上一烫,景翊肚皮上又挨了一肘子。

“……”

景翊摇头,叹气,“我特意为你选的那么好的镜子,你每天都是反过来用的吧?”

到嘴边的一句“二哥好”没说得出来,冷月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好了。

冷月狠愣了一下,带着一丝淡淡的挫败实话实说,“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

暖宫七味丸……

“你觉得冯丝儿好看?”

景竡又温和亲切地补道,“一日两次,一次十粒,先服一个月吧。”

这片刻间冷月已有十次想插句别的什么话把这个傻得不能再傻的问题模糊过去,但每想开口,都憋回去了,终于熬到景翊思考完,带着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调调反问了她一句。

眼见着冷月原本笑容饱满的脸一下子变得像被雷劈过的一样,景竡眉眼间的笑意愈发可亲了几分,“放心,不贵。”

景翊思考了片刻。

“……”

景翊浅浅地蹙起眉头,好像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辅以杞子乌鸡汤作补,效果更佳。”

想起那个人的笑,冷月脸上的笑意滞了一下,黯淡了几分,凤眼轻转,看向近在咫尺的景翊,努力地故作淡然地问道,“比冯丝儿还好看?”

“……”

她好像刚刚才在一间炼狱般的房间里见过一道最惊为天人的笑。

“那什么……”景翊一步上前,把自己塞到景竡与冷月之间,反手在背后抓住冷月攥起拳头来的手,面朝景竡,笑靥如花,“二哥,我今天见到冯丝儿了。”

她笑得好看?

冷月被景翊挡了视线,没看到景竡脸上一闪而过的愕然之色,只听到景翊又像闲话家常一样地道,“我俩今天早晨去见大理寺的一个朋友,冯丝儿是他夫人,他家管家说你去给她看过病,怎么也没听你提冯丝儿嫁人的事儿啊?”

她笑,景翊的脸上也晕开一抹柔如雨丝的笑意,抬手抚上她笑弯的眼角,“我媳妇笑起来就是好看。”

景竡静默了片刻。

冷月一时不备,没绷住脸,“噗”地笑喷出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轻声啐了他一句,“神经病……”

景竡静默的工夫,冷月已挣开了景翊的手,从景翊身后走出来,与景翊并肩而立。

冷月心里有点儿觉得刚才那声吆喝确实有点儿好听了,但还是闭着眼绷着脸不搭理他,就听景翊颇有几分幽怨地补道,“可惜我不是磨刀的材料,我磨一把豁一把,那师傅给我起了个艺名,叫小豁子。”

于是,冷月清清楚楚地看到,景竡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目光看着她的相公,然后依旧可亲地说了一句,“忘了。”

她喜欢的东西,甭管多诡异,多丢人,他只要知道,都会想方设法地弄给她。

“……”

冷月相信,这种事儿他当真干得出来。

景竡含着一道兄长宠溺弟弟的温和笑容,徐徐地道,“她不是一直说非你不嫁吗,那管家只说他家爷是大理寺的,我还以为那也是你的外宅之一呢。”

冷月黑着脸闭起眼,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装死,景翊揉好了肚皮,又凑近过去,意犹未尽地道,“我就为了学这句吆喝,还跟着人家师傅磨了好几天菜刀呢。”

说罢,就气定神闲地转过身去,不急不慢地回到戏台子上干活去了。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很小很小的时候,至少是六岁以前的事儿,这么丢人的事儿,他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景翊有点儿蒙。

她小时候也不知道犯的什么邪,热热闹闹的戏不爱听,柔柔软软的小曲不爱听,单喜欢听这句嚎起来能吓死人的吆喝,每有这句吆喝经过将军府门口,她都会飞奔出来,跟在人家师傅屁股后面听个够。

冯丝儿什么时候说过非他不嫁?

对,这句话他说得倒是没错。

他又什么时候有过什么外宅,还之一?

景翊捂着被冷月一胳膊肘子撞疼的肚皮,看着脸黑如铁的冷月,满脸委屈,“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听这句吆喝了吗?”

被冷月铁青着脸一把拧住耳朵的时候,景翊才猛然想明白。

景翊皮肉紧致的肚皮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差点儿从床上滚下去。

他大爷的景竡……

“……”

不就是把腊八送去他家没给诊金吗!

“磨剪子嘞——戗菜刀——”

“小月……他胡扯!”

景翊认真地清了清嗓,润了润声,然后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地唱了一句。

戏台子上传来景竡依旧温和的声音,“呵呵。”

“唱。”

搭戏台的第二进院子和厨房所在的后院之间隔了一个不小的花园,花园里栽了很多枝叶繁茂的大树,这个时节依然葱葱郁郁,亭亭如盖。

她倒是从没听过景翊唱曲儿,不过景翊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温声细语的时候,好听得让人忍不住地脸红心跳,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料想他唱起来也一定不会难听到哪儿去。

冷月扭着景翊的耳朵钻进花园里,把他揪到荷花池边的一棵又粗又壮的大树下,往地上一按,熟门熟路地扯掉他的腰带,把他五花大绑之后挂到了一根不粗不细的树杈上。

“唔……”景翊稍微犹豫了一下,“我说得没有唱得好听,能唱一句吗?”

树杈不堪重负地颤悠了几下。

于是,冷月眼也不睁,慵懒挪了挪身子,“说句好听的。”

景翊往下看了一眼。

所以他这句“对不起”她一点儿也不稀罕。

冷月选得这个位置极好,只要他不老实,多扑腾两下,从树上掉下来,那就是一头扎到荷花池底啃淤泥的命。

本来嘛,那都是景翊与她成亲之前的事儿了,她气不过归气不过,但管也轮不着她来管,过去也就过去了,要是以后有机会逮住他再犯这样的事儿,她再新账旧账一块儿算,往死里收拾他就是了。

景翊有点儿想哭。

冷月猜,他这是道的钻烟花巷的歉。

“小月……他真是胡扯的!”

“小月……”景翊在她尚带着水气的睫毛上百般温柔地落下一个轻吻,微沉的声音里有些货真价实的歉意,“对不起。”

“是吗?”冷月在树下荷池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抱手,眯眼,看着挂在树上宛如结茧的蚕宝宝一样的景翊,“那你说句不是胡扯的给我听听。”

那个罪魁祸首还若无其事地把她搂在怀里,怜惜地轻吻,好像刚才那番暴风骤雨的事儿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似的。

“我媳妇是天下第一美人儿。”

要命了……

“……”

又是那种打架打输了还愉悦得要死要活的感觉……

冷月运力抬腿,一脚踹在树干上,枝繁叶茂的大树顿时伴着景翊鬼哭狼嚎的惨叫摇曳起来。

屋里满是浓烈醋酸味儿,也不知道是从小炉上那个醋盆子里散出来的,还是从她骨头架子里飘出来的。

景翊嚎,却没有干嚎。

冷月也不记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反正只觉得水温骤然热了起来,然后又渐渐的凉了,等她喘匀了气儿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干干爽爽地躺在松软的床上了。

随风飘荡的过程中,景翊嚎完了一首无比荡漾的艳诗。

作者有话要说:冷女王是绝对不会让小景子就这样过关的……

诗文之粗浅露骨,连读书不多的冷月都听懂了。

冷月话没说完,就被一个深长的吻堵得无话可说了。

景家是什么人家?

“凶手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下刀子把烂疮一个一个全挖干净,然后用白蜡油挨个填补平了,我之前只看到那两具尸体上有几个用蜡填起来的洞,也没想到是什么,刚才闻见冯丝儿……”

书香门第,连厨房里刷锅洗碗的丫鬟都会吟诗作赋的书香门第。

他很想说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惜已经来不得及了。

冷月的武功还没有精深到可以隔空阻音的程度,于是,冷月不得不在景翊另起一首之前铁着一张大红脸把他从树上拎了下来。

景翊有点儿不祥的预感。

“你嚎什么乱七八糟的!”

冷月喘了口气,幽幽地看向景翊,“你知道那个凶手对那些烂疮做了些什么吗?”

“唔……”景翊被自己的腰带五花大绑地捆着,衣衫凌乱地歪躺在地上,对着脸红得冒烟的冷月无辜地眨着水汪汪的眼睛,还有意无意地蠕动了几下,别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思,“刚才一害怕就随便嚎了几句……我嚎什么了?”

冷月憋了口气,把脸埋进水里闷了片刻,“哗”的一声抬起头来,抹了一把满脸的水,才接着道,“不过……死在成珣前面的那三个人,除了萧允德身上没有明显的症状之外,那俩人身上都有明显的烂疮。”

“……我听不懂你嚎的什么!”

“不知道。”

景翊如刻如画的脸上晕开一抹无比乖巧纯良的笑容,“你可以重复一遍,我解释给你听。”

“这个病……和这案子有关系?”

“……”

冷月点点头。

景翊刚被冷月拿膝盖抵住肚子,用两手掐住脖子,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

景翊眉宇间的错愕一闪就隐了下去,轻轻蹙起水濛濛的眉头,“你说回来看看成珣,是想看看成珣是不是也染了这病?”

“别动!”

可她要染了这种病,那成珣……

这是景竏的声音。

冯丝儿若是染了这样的病,倒是当真值得他二哥跑一趟。

冷月猛然意识到一个有点儿严重的问题。

难怪,冷月一奔回来就要熏醋,用皂角水浸浴,杀猪褪毛一样地揉洗身子,还把他也按到水里一通揉搓……

这是在景家大宅,被她压在膝盖底下的是景家四公子,而这个怒不可遏的人正是四公子他一母同胞的三哥。

杨梅毒疮……

一时间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话冷月全都想起来了,冷月不敢想象,把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景竏气成这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那是杨梅毒疮溃烂以后的味儿。”

冷月一慌,赶忙放开景翊站了起来。

景翊茫然地摇了摇头。

起身转头,正见怒目圆睁的景竏手里举着一把亮闪闪的菜刀,杀气腾腾地朝她跑来。

冷月一声叹完,看着坐在澡盆对面傻愣愣看着她的景翊,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跑到烟花巷子里干喝茶水去了……冯丝儿身上的那股味儿,你不认得?”

不对……

“嗯……”冷月轻轻咬牙,叹了一声,“你当初要是直接把她从那种地方带出来,她兴许还能活到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世上最美的老太太的时候。”

是冲着一只朝她的方向撒丫子狂奔的老母鸡跑来。

景翊微愕,“将死?”

“站住!”

冷月轻描淡写地道,“也不知道是谁家祖宗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

“你……你相信她说的?”

这是冷月认识景竏以来此人情绪最为激动,面色最为红润,步伐最为矫健的一回。

景翊有点儿蒙,从冷月说出“救命恩人”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就有点儿蒙,听到最后一句,已经一头雾水了。

于是,怔愣之间,冷月只顾得看景竏,直到老母鸡从身边呼啸而过才反应过来,眨眼工夫把差点儿一脑袋扎进荷花池的老母鸡稳稳地抓到手里。

景翊没说完,冷月已硬硬地接了过去,“救命恩人,对吧?她有一回拒客的时候差点儿被打死,是你把她救下来了,这个她也跟我说了。”

一见追捕目标已然落网,景竏也不管什么叫君子风度官家威仪了,腿弯一软,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对着冷月连连拱手,喘得连声谢都说不出来。

“夫……小月,我只是冯丝儿的……”

冷月好人做到底,顺手从荷花池边薅下一根细长的草叶,利落地把老母鸡的两只爪子捆了起来,认真而友好地道,“三哥……你下回抓鸡的时候先把刀收起来,拿把粮食,别喊“站住别动”,喊“咕咕咕咕”,应该能少跑几圈。”

他觉得,他与冯丝儿的关系要是再不跟冷月说明白,他今儿很有可能就要枉死在这汪酸味十足洗澡水里了。

“……”

女人与女人较起劲儿来,绝不是什么好玩儿的……

景竏喘着粗气没说话,景翊已经蜷在树底下笑得打滚了。

景翊心里有点儿发毛。

景翊真的是在一边笑,一边打滚。

冯丝儿对她说他不会去见她,冷月却对他说冯丝儿要见他……

笑得很厉害,滚得也很厉害。

“哦……”冷月又淡淡然地往身上撩了一捧水,“冯丝儿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以至于忘了这棵树是紧挨着荷花池栽的。

“我真的没去见她。”

于是,冷月还没来得及把鸡交到景竏手里,就听见“噗通”一声大响。

冷月没抬头,声音混在浓郁的醋味里,有点儿发酸,“她跟我说的什么,你没问她吗?”

“……”

景翊一愣,“她跟你说……我是清白的?”

“……”

“哦……”冷月淡淡然地往身上撩了一捧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道,“冯丝儿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冷月黑着脸把景翊从荷花池里捞出来的时候,景竏的脸色已经变得好看多了。

“是!”

“咳咳……”景竏一手提刀,一手拎着还在无谓挣扎的老母鸡,不急不慢地从地上站起来,用一贯波澜不惊的语调淡淡然地道,“我房里有衣服,走吧。”

“那你到底是不是?”

“谢谢三哥……”

冷月眉梢一挑,景翊突然意识到好像哪里有点儿不对,“不是不是……我身上是清白的!”

于是,放假一天的丫鬟家丁们眼睁睁地看着左手鸡右手刀的三公子带着水淋淋的四公子两口儿淡淡然地穿行在景家大宅中。

“……我不是说我身上是清白的。”

时至如今,景家四个兄弟中就只有老大景竍和老三景竏还住在大宅里,景竏住的是花园东侧尽头的院子,院里种了大片西府海棠,这个时节已是繁花落尽,硕果累累,甜香诱人。

冷月无视了景翊那张已经紧张得有些发僵的脸,没好气地往他身上瞟了一眼,“废话,我刚把你揉搓干净,你能不是清白的吗?”

景翊从旁经过的时候趁景竏不注意,偷偷从树上顺下一颗果子塞进嘴里,眨眼工夫就吐了出来。

景翊坐正了身子,神情有点儿与这副鸳鸯戏水图不大相称的严肃认真,“小月,我是清白的。”

冷月看在眼里,彻底打消了偷果子的念头。

但有一句话他是敢拍着胸脯说的。

唔,景翊多少还是有用的。

他确实去过,不但去过,而且经常去。

景竏把折腾得筋疲力尽的老母鸡搁在院中的一个空花盆里,带两人进屋,翻出两套衣服,一套男人的衣服,一套女人的衣服。

景翊不敢。

景竏能从衣橱里翻出一套不是官服的男装来已经足够冷月诧异的了,看着景竏递到她手里的这套粉嫩嫩的女装,冷月的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

冷月埋头“嗯”了一声,接连往身上撩了几捧水,才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道,“以后再往烟花巷里钻,就别进家门了……眼睛瞪这么圆干嘛,你敢说你没去过吗?”

景竏没有成亲,也还没有定亲,一个人住在爹娘家里,屋里看不出丝毫有女人同住的痕迹,那这套女人家的衣服……

“好,小月。”

会不会是景竏自己穿的?

他从刚会说话那会儿就是这样叫她的,她一直觉得“夫人”二字比这个称呼更有几分分量,到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还是这样觉得的,方才却在生生被景翊掐住的那半个“丝”字中蓦地发现,“丝儿”与“成夫人”,滋味是截然不同的。

“三哥,”冷月捧着这套质地精良色泽柔媚的女装,心情有点儿复杂,“我不大习惯……穿裙子。”

冷月低头往自己胸口撩了一捧水,声音小了几分,小得听起来像是隐约有点儿不好意思,“还叫小月吧……”

景竏皱了下眉头,伸手接过冷月手里的女装,和景翊捧在手上的男装换了个位置,“行了。”

冷月目光一厉,景翊忙道,“你说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

景翊揪起来的心倏然一松,像一瓣刚刚被人从花托上掰下来的荷花瓣一样,粉嘟嘟软塌塌地窝在澡盆一角,哭笑不得,“此夫人非彼夫人……”

在景竏拒绝再开衣橱找衣服,以及答应两人在他房里待到自己的衣服晾干之后,景翊才捧着那套粉嫩嫩的裙子欲哭无泪地钻到屏风后面。

“你问谁家媳妇都喊夫人,你随随便便喊声夫人,我知道你喊的是谁啊?”

也不知道是女人的衣服穿起来麻烦,还是景翊穿好了不愿出来,冷月已换好了衣服从隔间出来了,桌边还是只坐着景竏一个人。

景翊呆了一下,呆得呼吸都停了片刻,“为……为什么?”

冷月和景竏对面坐下,接过景竏递来的热茶,浅浅抿了一口,犹豫了一下,“三哥……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冷月看着扒着澡盆的边泪光闪闪娇喘微微的景翊,面无表情地道,“打今儿起,不许再叫我夫人了。”

景竏低头喝了一口茶,“那裙子不是我的。”

“夫人……”

“……”

等冷月心满意足地松开手,看着景翊扑腾着从澡盆里爬起来的时候,景翊已经被揉搓得像刚褪了毛的乳猪一样,全身红一片粉一片的。

冷月握稳茶杯,好以整暇,才道,“不是……我是想问问三哥,八月十三晚上,玲珑瓷窑的老板萧允德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闻声赶来的护院见惨叫声是在卧房里发出来的,其间还夹杂着“夫人我错了”一类的呼喊声,就都默默地走开了。

景竏眉头浅浅地皱了一下。

因为冷月勾着景翊的脖子把他一把拽进了澡盆里,三下五除二地剥下衣服,按在皂角水里从头到脚揉洗了一遍,景翊嚎声之凄惨比杀猪褪毛有过之而无不及。

屏风后面的动静也倏然一止。

再然后,就变成了湿漉漉的两个人。

半晌,景竏才用平静如故的声音问道,“萧允德怎么了?”

湿漉漉的吻之后,又黏上来一个湿漉漉的人。

“死了。”

景翊的俊美如仙的脸上准准地接住了第二捧洗澡水,也接住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景竏又皱了一下眉头,又静了半晌,冷月也不催他,默默喝茶。

“……”

喝着喝着,景翊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景翊再次温柔地抚上冷月的肩头,“毛褪得太干净手感就不好了。”

冷月无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口水没憋住,“噗”地喷了出来。

冷月呆了一下,刚捧到半空中的第二捧水也滞住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醋熏的,冷月的鼻子有点儿发酸,酸得眼前有点儿模糊。

那套裙子不大不小,不长不短,穿在景翊身上刚好合适。

景翊就腆着这张水淋淋的脸,心满意足地看着满眼杀气的媳妇,“罚完我就别折腾自己了。”

是的,连胸围都是合适的。

冷月毫不客气地捧了满满一捧水,准准地泼了景翊一脸。

景翊的容貌本就是男子中偏温雅的那种,五官俊秀如画,肤白胜雪,发黑如墨,穿着这样粉嫩嫩的一袭长裙,再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简直像朵雨后的荷花,美得让冷月有点儿……

景翊蹲着蹦了几下,蹦到冷月身侧,掬起一捧水缓缓地洒过冷月的肩头,笑嘻嘻地道,“小的口不择言,请夫人责罚。”

汗颜。

“……出去!”

冷月错愕间看了一眼景竏,更汗颜了。

“没见。”景翊轻轻抚过被冷月揉搓得通红一片的肩膀,掀起一丝轻微的痛感,惹得冷月浅浅地皱了一下眉头,景翊叹了一声,“光看见你在这儿杀猪褪毛了。”

景竏坐在她正对面,被她那口水正好喷了满脸。

冷月一怔,脸上一阵发烧,挥手把景翊抚在她肩上的手拍了下去,“出去,没见我在洗澡吗?”

“三哥对不起……”冷月手忙脚乱地递上手绢,景竏却像是习以为常了似的,接过手绢,转头往景翊身上扫了一眼,就低头默默擦脸了。

景翊深深吸了口气,笑得没皮没脸,“我闻见醋味儿了,就回来了。”

冷月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景竏慢悠悠地把脸擦好,才听到景竏淡淡的一声,“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有条件。”

“你……不是让你到大宅门口等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如花美眷小景子……(:3)∠)

冷月已经在一惊之下迅速反手扣住了这个不速之客的手腕,差点儿就要运力把人往墙上甩了,突然听到这轻轻的一句,手上力道一滞,紧扣的手指也松了下来,愕然转头,对上的正是景翊那张笑盈盈的脸。

景竏是礼部郎中,常与番邦外使打交道,干这种活儿的人,甭管是活的还是曾经活过的,冷月都见过几个,这些人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一丝不苟地践行着三个字——不吃亏。

“不疼吗?我看着都疼。”

所以,景竏跟她提条件,冷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冷月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快要把肩头的皮揉破的时候,一只手从颈后伸了过来,不轻不重地按在她拼命揉搓自己的手上。

冷月猜,景竏八成是要跟她说,他接下来所说的一切都不能传出这个屋子,如果被第四个人知道就把她怎么样怎么样。

这股腥臭味在,这股腥臭味的主人的绝美微笑就在眼前挥之不去。

在六部为官的人多半都有这个毛病。

醋味儿蒸腾出来,有点儿刺鼻,但再刺鼻似乎也不能冲去她身上残存的那股腥臭味。

冷月努力地当那个坐到她旁边如姣花照水般的人不存在,对景竏客客气气地点了下头,本想说“三哥请讲”,一个“三”字还没说出来,身边的人已忽闪着眼睛笑靥如花地对景竏开了口。

冷月没直接奔去马棚,只是不声不响地回了卧房所在的院子,让人用皂角煮了洗澡水,又往屋里搬了一个小炉,倒了一盆子陈醋煮在小炉上,一边熏醋,一边发狠地揉搓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这屋里都是一家人,三哥何必这么见外呢。”

说完,冷月头也不回地匆匆走出去,走得急了,连搁在门口的伞也忘了拿,一路奔回府中的时候整个人都湿透了,身上凉得好像心肝肺肚都一块儿凉透了。

景翊平时耍起赖皮来的时候也是眨着眼睛死皮赖脸地笑,不过,平时景翊不会穿着这么一身粉得像花儿一样的裙子,还把湿漉漉的头发全拨到一边肩头,微垂着修长白净的颈子,把发梢托在手掌心里慢悠悠地擦拭着,擦拭着……

冷月像是没料到景翊会是这样的反应,愣了一下,面孔一板,“别墨迹,赶紧着……正好我得回去再看看成珣,你跟她慢慢聊,聊完到大宅门口等我。”

冷月突然觉得,眼前的景翊看起来,好像……

景翊微怔,展开一个有点儿赖皮的笑容,摇头,“不去。”

很贵的样子。

冷月走出来的时候眉头无意识地拧着一个结,见到景翊,第一句话就是“她想见你”。

景竏似乎也是这么觉得的,因为冷月留意到景竏的嘴角压抑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就跟钻烟花巷的男人借着酒劲儿点了几个姑娘,该干的事儿都干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才发现身上没带银子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景翊在外间站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冷月就出来了。

那叫一个悔啊……

景翊说完就走,走得毫不拖泥带水。

悔得脸色都有点儿发青了。

陆管家看向景翊,景翊微笑点头,“可以。”

“没你的事儿。”

冯丝儿轻轻合眼,像是思虑了一阵,才又缓缓睁开,目光再次流连在景翊的脸上,“好……不过,还请景公子与陆管家回避……”

景翊带着笑意皱了一下眉头,有点儿那种一阵春风过去把水面吹起一层褶子的味道,温柔里带着一丝荡漾,“怎么会没有我的事儿呢,三哥又不是不知道,她的事,事无巨细,都是我的事。”

陆管家还没来得及应声,冷月已道,“成夫人抱恙在身,不用麻烦了,我冒昧来访是想问成夫人几句话,问完就走。”

冷月愣了愣,突然想起景翊先前在她身上用过的一个词。

这间屋里听不到丝毫外面的声音,门窗处都掩着厚厚的棉布帘子,闷热得像盛夏时节暴雨将至未至的正午,冯丝儿全身裹在厚重的棉被里,脸上仍不见一滴汗水,声音还有些微微发抖,“陆管家,劳烦替我招待客人……”

秀外慧中。

冯丝儿像是听出了冷月话中有违心的成分,勉强牵起来的笑容苦涩了几分,转头轻咳。

景竏俊秀的额角上凭添了一根蜿蜒的青筋。

冷月客气地点点头,“有可能。”

冷月抿了抿嘴。

这样姿容的女子,她要是见过一面,不可能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但冷月一时也想不出冯丝儿在这件事上有什么骗她的必要。

她今天来景家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从景竏口中问出点儿萧允德的事儿来,她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么个时候,因为这么个原因,功败垂成。

冷月一句“不可能”几乎脱口而出。

“三哥……”冷月对景竏郑重地拱了拱手,“这案子已接连死了四个人,极有可能还会有人遇害,为早日擒获凶手,还请三哥直言相告。”

她见过冯丝儿?

景竏面无表情地端起面前的茶,慢慢地吞了一口,像是思虑了半晌,才搁下杯子,淡淡地道,“那就四个条件。”

作者有话要说:小景子的人生似乎也不会好了呢……(:3)∠)

四个……

这句短短的话像是耗去了冯丝儿许多力气,说完,冯丝儿微启薄唇,喘息了一阵,才又看着冷月微弱地道了一句,“我们见过……”

景竏说一个条件,她心里还大概有个底,四个条件……

女子盯着冷月看了许久,眉眼缓缓地弯起来,虚弱地一笑,“我叫丝儿,雨丝的丝,冯丝儿……”

冷月微微侧头,深深地看了景翊一眼。

冷月扶着她慢慢地躺回到床上,给她掖好那床厚重得不合时节的棉被,把方才仓促之间扔在床上的剑攥回手里,才在床边站直了身子,淡淡地道,“这样看会不会清楚一点儿?”

这一眼代表了一个字。

女子的身子因勉力而不住地颤抖,绝美的面容惨白得像是用雪雕刻出来的一样,紧抿着嘴唇默然看着冷月,一时无话。

上。

女子像是刚刚才觉察到景翊以外的人的存在,目光扫过恭立在一旁的陆管家,努力地抬起头来,吃力地找到冷月的所在。

她的事就是他的事,这话是他自己刚刚说过的。

景翊的声音分明温柔得像房里角落中香炉里袅袅而出的轻烟一样,冷月却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女子全身蓦地一僵。

也不知道景翊是会意还是没会意,冷月还没把眼神收回来,景翊就已带着一道善解人意的微笑对景竏开了口,“三哥,你今儿晚上不出门吧?”

就在这个时候,景翊在昏暗的光线下向床边走了两步,笑得愈发温和了些,伸手抚上冷月未被这绝色美人倚靠的那半边肩膀,对目光始终流连在他脸上的美人柔声道,“这是我的夫人。”

冷月听得一愣,景竏好像也没明白,皱了下眉头,“你有事?”

一时间,冷月觉得她的人生也许不会好了。

“不不不……”景翊笑意微浓,“是你有事。”

最可怕的是,她可以以项上人头保证,他们之间是有过一段故事的。

“……我没事。”

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觉得,这个女子和景翊简直就是老天爷故意造出来寒碜凡夫俗子们的一对儿。

“不不不……”景翊笑意再浓,“你就快有事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靠她的扶持才能勉强坐起身来的女子,即便病成这副样子,依然美得惊为天人,美得让冷月深深地觉得自己长得实在有点儿随心所欲了。

景竏脸上依然波澜不兴,额头上的青筋倒是明显粗壮了一圈。

不是气,是害怕。

景翊说完这句就不说话了,提起茶壶,把冷月手边的茶杯满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气定神闲地品咂起来。

冷月的身子有点儿发僵,甚至有点儿发抖。

唔,玲珑瓷窑的瓷杯,成家的茶,此时配在一起,真是别有一般晦气。

景翊的谦恭与怜惜同时溢于言表,至少,在冷月看来是溢于言表的。

景竏为人谨慎,周全,好处是安全,办事儿极少出错,坏处就是一件事只要知道那么一丢丢,就得不惜一切代价把剩下所有的部分全都弄个一清二楚,否则……

“丝……”景翊一个“丝”字刚说了一半,就咬住了话音,顿了顿,温和一笑,微微颔首,改道,“成夫人,期年未见,还好吧?”

冷月想起来,以前听景翊说过,景竏出门必乘轿,就是怕听到街边算命的那种有上句没下句的话会忍不住掏钱听人家把那些明知是扯淡的话说完。

女子的声音虚弱,沙哑,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挤出来的,却依然温柔得百转千回。

果然,景竏深深吸气,徐徐吐出,“三个条件……说吧,我有什么事?”

女子就怔怔地睁着一双精致的杏眼,直直地看着景翊的脸,眼中光芒闪烁,身子挨在冷月怀中许久未动,半晌,才努力地绽开一个绝色的微笑,颤抖着惨白的嘴唇低低地唤了一声,“景公子……”

冷月眉梢微扬,她也猜不出景翊会说出件什么事儿来。

冷月前脚进来,景翊和陆管家后脚就跟了进来,这会儿正站在床前。

景翊精致的喉结微微一颤,咽下那口别有一般滋味的茶,从容优雅地放下茶杯,目光真诚地看着景竏,认真地道,“你有血光之灾。”

冷月心有余悸地把手绢揉成团远远地丢到一边,低头再看怀中人的时候,发现她的目光一丝一毫都没有落在她这个救命恩人的身上。

“……”

差一点儿……

景翊认真地说完,又不吭声了。

看着怀中女子憋得一片紫红的脸色随着流畅的呼吸渐渐缓和下来,冷月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景竏看向冷月,冷月一双眼睛纹丝不动地凝在景翊的胸口,似乎在专心研究景翊里面一共穿了几层似的。

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涌进冷月的鼻子里,冷月像是早知会是如此一样,眉头也不皱一下,小心而迅速地扶起仰躺在床上的女子,把一副虚软滚烫的身子靠在自己怀中,不轻不重地拍在这副身子的上背部,拍到第三下时,怀中的人开口吐出了一口浓痰,正吐到冷月早已送到她嘴边的手帕中。

景竏缓缓吐纳,手上捏紧了茶杯,面不改色,“两个条件……说,我怎么就有血光之灾了?”

冷月神色一肃,先陆管家一步迅速掀开布帘,推门而入,眨眼工夫闪到窗前,一把揭开紧闭的棉布帐幔。

“因为你和此案中的四个死者有本质的共同之处。”

咳声急促却虚软无力,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口,咳得喘不过气来。

冷月一怔,目光倏然一抬,从景翊平坦的胸口掠过,跃上了景翊笑容饱满的脸。

里面的人像是要证明陆管家这句话不是胡扯的一样,不等陆管家音落就传出一阵咳声。

这个案子之所以破例越级落到冷月手里,不仅仅是因为有这样死状死者的案子除她以为没人敢查,也没人能查,还因为这案子除了牵涉到豫郡王的亲儿子萧允德之外,还牵涉到了另外一个有点儿重要的人。

陆管家带着两人向里走过一条昏暗得像通向地府一般的走廊,驻足在一道被厚厚的门帘遮挡着的房门前,轻声道,“夫人就在里面。”

所以,有关这案子的事情冷月只对景翊说了个皮毛。

她已经理解陆管家为什么一再拦着不让他们见冯丝儿了,只不过,理解之后,她更想见见冯丝儿这个人了。

她要是没记错的话,景翊清清楚楚知道的这四名死者的共同之处,好像就只有……

冷月浅浅地“嗯”了一声,无论神色还是声调都和气了许多。

杨梅毒疮。

陆管家待二人都走进门里,便迅速把门合上了,略含抱歉地对二人小声道,“夫人的病畏光畏寒,失礼之处还望二位见谅。”

冷月默默转回头来,重新打量了景竏一番。

这还只是外间。

虽然景竏看起来实在不太像是喜欢流连烟花巷子的人,但他房里收着这样风尘味十足的女人衣服……

屋内光线晦暗,不是秦合欢房里那种自然而成的晦暗,而是房中所有的窗子上都挂着一层厚厚的布帘,外面的光线只能透进来薄薄一抹的那种晦暗。

以景竏的城府,难说。

反正,杀气是一点儿都没有了。

景竏这回没多等就认命地道,“一个条件。”

冷月收好伞立在门边,进门之前回望了一眼自觉跟在她身后的景翊,目光复杂得连景翊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首先,”景翊把声音放沉了几分,上身微倾,透出些与他身上那套衣服不甚和谐的严肃,“你们都是男的。”

陆管家半憋着气,低声道了一句,“二位请。”

“……”

他进过不少女子的闺房,即便是一辈子从没下过床的女子,闺房里也没有这样的气味。

景竏手上一使劲儿,差点儿把杯子捏出个窟窿来。

景翊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眉头轻皱。

要命的是,景翊还在前面加了个“首先”,有首先,就意味着然后还有然后。

这样的气味……

“好……”景竏面无表情地熬到额角青筋的跳跃感减轻,缓缓松开杯子,才道,“你把后面的话一口气说完,我就回答冷捕头刚才的问题。”

冷月一愕,脸色微变,思绪一下子从景翊的尾巴上收了回来。

景翊笑意一浓,“还有,他们死前和你一样,都是活的,完了。”

房门一开,一股异样的腥臭味混着熏香的气味从里面缓缓地飘了出来,不浓重,刚刚能让人闻得出来。

“……”

冷月出神之间,陆管家已经认命地叹了口气,站回房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缓缓推开了房门。

冷月有点儿想亲景翊一口。

眼前,景翊举着一柄烟色纸伞,白衣黑发随风柔和地翻飞,隔着雨幕看过去,恍如谪仙,后面要是再晃着一根毛茸茸的大白尾巴,果然更如谪仙了。

景竏显然有点儿想掐死他。

不知怎么的,冷月蓦地想到,景翊在《九仙小传》中把他自己写成了一个千年狐仙,而不是犬神,也许就是羡慕狐狸那条摇起来更加带劲儿的大尾巴吧。

景翊是神情最淡然的那个,笑容依旧,“三哥,你别忘了咱家的规矩,对自家人食言者……”

冷月瞥了景翊一眼,景翊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她,笑容乖巧得让她想摸摸他的脑袋。

对自家人食言者怎么样?

“……”陆管家一时觉得自己嘴里的那条舌头长得有点儿碍事儿。

冷月不知道,但她猜着应该是个比跪祠堂严重许多的后果,因为景翊还没说完,景竏已脸色微沉,扬声截道,“是,八月十三晚上,萧允德确是跟我在一起。”

没等陆管家说完,景翊已道,“他又胡扯。”

冷月神色一肃,腰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利落又不失客气地问道,“那萧允德与三哥是几时在哪儿见面,几时在哪儿分手的?”

被冷月一眼瞪过来,陆管家直觉得脖子上又是一紧,心里抖了一下,“冷捕头……在下,在下是以为衙门办案容不得无关之人在侧……”

景竏的脸色莫名的好了一些。

冷月转头看向景翊,还没开口,景翊已十足乖巧地道,“他胡扯。”

兄弟连心,景竏的脸色好了,景翊的脸色就不好了。

陆管家捂着差点儿脱节的脖子咳了好几声,才挤出一道苦笑,为难地道,“这……这是夫人的卧房,在下实在不便入内。”

景翊心一揪,刚把嘴张开,还没来得及出声,景竏已快刀斩乱麻地把话说了出来,“你待会儿替我把剩下的鸡鸭鹅鱼虾蟹都杀了。”

任何一个在景翊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女子都是她的敌人,但这并不代表着她希望这些女子中的某一个是被自己活活吓死的。

景翊张开的嘴僵了一下,差点儿闪着舌头。

陆管家说罢就要走,被冷月扬起剑鞘往他脖子上一横,生生勾了回来,“你刚才还说你家夫人受不得情绪起伏,现在急着跑什么?你不一块儿进去引见一下,我们就这样进去,万一把你家夫人吓出个好歹来,怨谁?”

冷月也愣了愣。

“景大人,冷捕头。”陆管家停在房门口,没收伞,转过身来,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夫人就在里面歇息,二位请便吧。”

景竏起初要提的条件难不成就是这个……

于是,一直擎着伞跟陆管家走进一处景致如画的院落,走到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前,景翊才想起来嘴里还有口茶水没咽下去。

“不答应就算了。”

冷月这通身的杀气好像由始至终都是冲他来的。

“……没问题!”

他怎么突然觉得……

“包括放血,拔毛,净膛。”

景翊刚含进饱满的一口茶,乍被冷月这样似有深意地问了一句,一愣,没顾得上往下咽就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

“没问题。”

“那还安排什么,我只问她几句话,问完还赶着回家过节呢。”说罢,冷月站起身来,向景翊深深地看了一眼,“是吧?”

景竏这才舒心地摩挲着茶杯,淡淡地道,“我和他亥时在雀巢见面,子时在雀巢分手,画眉为证。”

陆管家慌得汗珠子一个劲儿往外冒,连连摆手,“不不不……在下岂敢!”

冷月一怔,不由自主地拧起了眉头。

冷月凤眼微眯,“你想安排一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是不是?”

雀巢是什么地方?

陆管家求救无果,只得把腰又弯下几分,勉强道,“冷捕头息怒,在下绝无此意……您若一定要见夫人,请您稍后片刻,在下这就吩咐人去安排一下……”

京城第一烟花馆。

景翊的注意力全搁在了冷月身上,一时没留意到陆管家递给他的求救般的目光。

据冷月查,萧允德自半年前回京之后就成了那里的常客,常常在那里通宵达旦,一掷千金。

谁家媳妇还能像他家媳妇这样,一人之身兼具□□之美呢?

画眉是谁?

此时此刻,他仍然觉得他媳妇是天下间最赏心悦目的。

雀巢的头牌花魁。

景翊眉峰轻扬,又愉悦地浅呷了一口茶。

据她亲口对冷月说,萧允德确实是她的熟客,但那晚她连萧允德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见着。

冷月身形高挑又自幼习武,轮廓看起来本就比同龄女子要冷硬几分,这会儿穿着一袭素色劲装,面无表情地握剑端坐在椅中,陆管家恍惚之间差点儿忘记了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年方十七,如花似玉的女人。

画眉与景竏,肯定有一个在昧着良心说话。

陆管家满头大汗地看着冷月,张口结舌。

冷月看了看景翊。

这是当朝刑律里面明明白白写的,也是老百姓们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之外最熟悉的一条律法,陆管家是读过书的人,自然清楚得很。

景翊丝毫没有说景竏胡扯的意思。

“阻挠办案者,罪同帮凶,可当即施刑,死伤无过。”

但画眉……

陆管家一惊,慌忙摆手,“别别别……”

冷月轻轻咬了一下嘴角,转目看向依旧波澜不惊的景竏,声音微沉,“三哥确定吗?”

冷月把手里的牌子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声音一凛,“不见客,那就见官吧。成大人的尸首是在家门口发现的,经查,门外没有任何可疑痕迹,我怀疑就是这宅门里面的人干的,现要带疑凶成夫人冯丝儿回去审问。”

景竏微扬眉梢,深深看了冷月一眼。

陆管家把腰弯下去几分,愈发小心翼翼地道,“冷捕头,在下断不敢阻挠冷捕头办案,何况这还是我家爷的案子,于情于理在下都希望能尽一分绵力……只是,我家夫人的病是会传人的,实在不宜见客……”

冷月又字句清晰地重问了一遍,“三哥确定,是亥时到子时,在雀巢,有画眉姑娘为证?”

据他了解,眼前这个叶眉凤眼的妙龄女子是安王府门下最为阴狠毒辣的公门人。

景竏没答,脸色也没有任何悦或不悦的痕迹,只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的薄尘,浅浅舒了口气,“我暂时没什么条件想提了,你们可以在这里待到衣服干透,然后,那些该死的东西在厨房后面的院子里。”

陆管家要是和景翊一样了解公门人,他今天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可惜,他对公门人仅有的一点儿了解还是经过艺术润色的。

景竏说罢,一退离开桌边,转身走到门口,伸手拉开房门。

安王府门下所有的人都有这个毛病,连他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冷月执意要见冯丝儿,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景竏在伸出手去的时候就感觉到门外似乎有个人,来人应该是为了什么急事来的,在门口站定的时候喘息有些粗重。

据他所知,所有称职的公门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越是别人不让他们知道的事,他们就越要弄个一清二楚,越是别人不让他们见的人,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见。

景竏觉得这很正常。

景翊细细品着口中茶的余香,没吭声。

这种不冷不热的时候正是番邦最爱派使节前来朝拜的时候,周边那些窝在犄角旮旯里过日子的小国君主都不傻,这时候中原正是粮谷满仓秋果硕硕的时候,来了,带几样不值钱的稀罕玩意儿天花乱坠地吹一场,再挤几滴眼泪叹一声民生多艰,皇上就是为了中原大国的面子也不好意思让他们空着手回去。

冷月没有丝毫动容的意思,“我知道,你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觉得我刚才说得也很清楚了,我是有几句话问成夫人,不是问你。”

景竏的主要任务就是和这些使节扯皮,一直扯到能拿出一个既能保全皇上的面子,又能保住国库的里子,还能让这些使节乐得屁颠屁颠往家跑的法子为止。

“这个……”陆管家苦笑着拱手,“冷捕头,想必是在下笨嘴拙腮,没说清楚……我家夫人身染恶疾,卧床已久,受不得心绪起伏,所以我家爷遇害一事尚未告诉夫人,冷捕头若问夫人,必是徒劳。”

所以,这个时节心力交瘁的不光是三法司的一伙儿人,有人在中秋节急匆匆地找到他房门口来是很正常的事。

景翊慢慢咽下口中的茶,仍没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景竏开门开得很干脆。

冷月端坐在椅子里,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剑鞘,缓缓却果决地道,“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只有几句话问成夫人,成夫人要是不方便出来见客,我可以去房里探望她。”

干脆到脑门上“咚”地挨了一记,疼得两眼直冒金星的时候,还没看清站在门口的到底是什么人。

当然,这件事景翊是浑然不知的,如果他知道这件事,这会儿绝不会如此淡淡然地坐在一旁,喝茶喝得优雅如诗。

“哎呦我的亲娘哎!”

唯一的区别就是她可以痛痛快快地砍下敌寇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天气热到爆,今天狠狠心把及屁股的长发剪到了及胸……- -

能活跃在景翊记忆中的每一个女子,哪怕是景翊杜撰出的话本里的女子,对她而言都与披着铠甲拿着刀剑杀到边疆城防楼下面的敌寇没多大区别。

亲爱的妹纸们出门都要做好防暑防晒,晚上睡觉不要贪凉,祝白白美美欢欢乐乐蹦蹦跳跳过夏天(^o^)/~

事实上,冷月对这个卧床不起的神秘女子更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