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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语成谶

两人一起身,冷月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于是,冷月硬是拎着景翊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亲娘啊……

冷月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么一个吉祥的日子里再跟他一块儿跪在景家列祖列宗面前吃一回贡品。

床单上,见红了。

“……”

冷月慌地用手把那朵殷红捂了起来。

“没事儿……祠堂里有吃的,今天有肉……”

见冷月刚一坐起来就歪了歪身子,还僵在那里变了脸色,景翊愣了愣,轻轻搂过她的肩,关切地问了一句,“疼?”

冷月黑着一张脸推了推景翊的肩膀,“你不是说去晚了要跪祠堂吗?”

被景翊不遮不掩地问出这么个问题,冷月脸上有点儿发烧,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疼你大爷……你赶紧着,下床,换衣服,老爷子要是罚跪祠堂我可不陪你去啊!”

景翊抱着冷月,圆润地翻了个身,把冷月从自己的左边滚到了自己的右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道,“下雨了……晚会儿再去,睡吧……”

看冷月还是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景翊的脸色也变得有点难看,把她搂紧了几分,如画的眉头微微蹙着,一丝笑意不带,又种在他脸上难得一见的严肃,“你昨晚没说疼,现在疼起来不是什么好事,你别瞒我,疼得厉害一定要请大夫看看。”

冷月咬牙,“没睡。”

冷月愣了半晌,看着严肃得不像景翊的景翊,犹豫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小了许多,也别扭了许多,“不是疼……就是单子上有点儿血,你不是怕见血吗……”

“唔……”景翊睡意朦胧地在她眼睛上轻吻,“没睡好吗……”

景翊也愣了一下,一愣之间,一脸的严肃灰飞烟灭,立马换上了那副死皮赖脸的笑容,环住冷月的腰凑了上来,“又心疼得要命了,是不是?”

第二天大清早,景翊被窗外一个炸雷惊醒的时候,冷月的眼圈已经熬得发青了。

冷月脸上“腾”地一红,啐了他一脸唾沫星子,“滚下去!”

景翊只说了个“乱七八糟一堆事儿”,她心里就当真乱七八糟了整整一宿。

景翊不动,“让我看看。”

景竏还没成亲,景竍和景竡都已成亲好些年了,娶的都是正儿八经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论模样论身段她未必比她们差,但要论起那些官宦人家的规矩和讲究来……

“看什么看……”冷月捂得死死的,“吓哭了你,你正好回家告我的状去,是不是啊?”

其二,是因为她紧张。

“不看也行,那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处理这床单?”

于是,她被他抱着,来来回回滚了一宿。

“扯碎扔了,家里还缺这么一张床单吗?”

他滚就滚吧,还抱着她一块儿滚。

“那来收拾屋子的丫鬟发现床单不见了,你猜她会怎么想?”

搂就搂吧,景翊睡觉还不老实,爱滚。

“……”

其一,是因为景翊整宿都把她搂在怀里。

“你再猜她会怎么对其他丫鬟说?”

她睡不着是有原因的。

“……”

这一宿景翊睡得好不好她不知道,反正她是睁着眼待到天亮的。

“你再再猜……”

“……”

“行了!”冷月黑着脸把手松开,没好气地瞪了景翊一眼,“看!看完给我把它变没了!”

景翊翻了个身,顺理成章地把冷月圈进了怀里,“是啊……乱七八糟一堆事儿,去晚了又得跪祠堂了。”

“夫人放心。”

冷月差点儿从床上弹起来,“……一早?”

景翊还当真对着那一朵殷红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冷月直想一脚把他踹出去。

“那个……”景翊看冷月没有再吃下去的意思了,于是起身下床,把盛满骨头的茶盘放到桌上,也把冷月端在手里的盆子接了过去,拿手绢给冷月擦了手,才宽衣,吹灯,钻进被窝,“不早了,睡吧,明儿一早就得去大宅呢。”

他到底是真怕血还是假怕血!

什么叫一了百了……

看完,景翊气定神闲地下床,拿了一方砚,一支笔,在床单上轻盈落笔,把那一朵红描成了一颗饱满的荔枝,抬头看见冷月一张乌青乌青的脸,景翊又低下头飞快地给荔枝加了两片叶子。

这么想想,冷月有点儿羡慕萧允德。

“夫人,这样如何?”

在那个她前两天刚丢了一场大人的景家大宅里,和景家老老少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喝酒,寒暄……

冷月劈手夺过景翊手里的砚台,反手往荔枝上一扣,半池子墨拍下去,一团漆黑。

明天晚上,她得跟景翊一起回景家大宅吃团圆饭。

冷月心满意足地把砚台塞回景翊手上,“还是这样好。”

如今她嫁给了景翊,成了景家的媳妇,也就是说……

“……”

冷家几辈人都是武将,男丁往往不到成年就出去征战了,阖家团聚的日子不能按历法来算,只能按战事情况来算,所以冷月从小就没正儿八经地过过什么团圆节,中秋,端午,年,都没有。

丫鬟来收拾屋子,看着染了一团墨汁的床单发愣,冷月气定神闲地说是景翊昨晚趴在床上写写画画的时候不小心翻了墨砚,让丫鬟收拾收拾扔出去了事,景翊颇惋惜地叹了一声,被冷月一眼瞪过去,立马扬起一张明媚的笑脸,“今儿太阳真好!”

中秋,意味着花好月圆,阖家团聚。

话音没落,窗外“哗哗”的雨声中又响起一声炸雷。

冷月丢下手里的骨头,捂着硌痛的牙,英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有点儿说不出的难看。

“那什么……今儿太阳也过节,真好,呵呵……”

景翊心里也抖了一下,“别急别急,慢慢吃,厨房还有,不够我再给你热去……”

“……”

冷月下巴一抖,门牙在骨头上狠硌了一下,疼得鼻子一酸,“唔!”

冷月懒得搭理他,黑着一张脸坐到外间吃早点。

“夫人……”景翊直话直说,“明天是中秋了。”

实话实说,昨儿三更半夜啃了半盆子排骨,冷月一点儿吃早饭的*都没有,坐在桌边拿勺子搅合着碗里的红枣小米粥,搅合着,搅合着,齐叔匆匆忙忙地来说,有衙门的人来了。

指望着他媳妇在吃东西的时候脑子转弯,似乎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儿了。

冷月怔了怔,“哪个衙门的人?”

景翊停了停,看着依旧在全神啃骨头的冷月,认命地叹了一声。

今儿是中秋,全国衙门还在办公的恐怕就只有安王府了,要是安王府的人来,齐叔是不会说什么衙门的。

“唔……”

齐叔脑门上蒙着一层细汗,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抓狂,“就是京兆府衙门啊!”

“后天是最圆的。”

冷月怔得更厉害了,三法司衙门来人还说得过去,京兆府能有什么事儿非得一大清早找到她家门口来。

“唔……”

一大清早……

“明天才是圆的。”

冷月一愕,勺子差点把碗边敲出个豁口来。

“唔……”

“那些人是不是来送棺材的?”

“但还不是太圆。”

景翊刚好从里屋出来,乍听冷月这句话,一惊,没留神脚下的门槛,“咚”一声趴到了地上。

“唔……”

齐叔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过来扶他,景翊已就地缩起身子利落地一滚,滚到冷月身边,蹲在她脚下可怜兮兮地扯了扯她的衣摆。

“圆的。”

“夫人,我错了……”

冷月忘我地啃着手里那块腔骨,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唔……”

冷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把自己的衣服从景翊手里拽出来,“你又错什么了?”

岁月一直静好到景翊看着冷月把一盆排骨啃完大半,景翊捧着茶盘里堆得像坟头一样的骨头,带着一番风花雪月的滋味动情地说了一句,“今晚的月亮真好。”

“不知道。”

如果只看映在窗纸上的人影,很点儿岁月静好的意思。

“……不知道你嚎什么嚎!”

龟孙子在墙角挠盆,喀拉喀拉喀拉……

“你都让人送棺材来了……”

景翊就在她对面坐着,两手捧着茶盘接她啃完的骨头。

冷月额头一黑,“你给我起来……谁说是给你用的棺材!”

于是,花好月圆夜,清风习习,灯影幢幢,冷月穿着个汗得半湿的红肚兜,盘着一双白花花的长腿坐在床头,手捧一盆红烧排骨,啃得不亦乐乎。

景翊蹲在地上不起来,“那是给谁用的?”

冷月跟什么有仇,跟吃的也没仇。

冷月抬头看向齐叔,齐叔低头看向景翊,“他们确实是来送棺材的,我问他们,他们也不说……就说,就说棺材是奉安王爷的命令抬来交给夫人的,棺材里面躺的那个人,爷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得。”

睁眼,景翊已坐到床边,手里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红烧排骨。

齐叔说完,默默地叹了口气。

冷月一个人在床上闭眼躺了好一阵子,一直躺到迷迷糊糊就快睡着的时候,屋里骤然飘起一阵浓香。

早知如此,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离开景家大宅的,景家大宅里虽然也是整日惊心动魄的,但跟这里的惊心动魄相比,实在不是同一个境界……

作者有话要说:啥也不说了,捂脸……

冷月皱了下眉头,景翊也愣了愣。

天要下雨,那啥要那啥,随他去了……

棺材里面躺的人,他认得?

冷月一怔,睁眼,人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shi掉了一个……(:3)∠)

冷月都准备好了再陪他吃一顿了,景翊只俯身品了一口她水淋淋的额头,就给她盖上了被子,披衣下床了。

冷月和景翊一时都没吭声,齐叔憋不住了。

从进屋起,这话她已经听了不下十遍了,这话里所谓的吃是什么意思,她起初没明白,现在算是刻骨铭心了。

“爷,夫人……”齐叔提醒道,“今儿是中秋。”

冷月听天由命地躺着,没动。

这件事昨儿晚上他俩已经讨论过了,冷月还在与景翊一起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同时琢磨了整整一宿,所以齐叔这话说出来,俩人谁也没往心里去。

“那再换点儿别的吃吧。”

见两人无动于衷,齐叔只得苦着脸补道,“爷,夫人……过中秋,家里搁一副棺材……不大方便吧。”

冷月没睁眼,有气无力地答道,“滚犊子……”

冷月一怔,“他们把棺材搁这儿就走了?”

囫囵个儿的白萝卜温柔地在她扁扁的肚皮上摩挲,“还没饱吗?”

“是啊……他们说,听凭夫人处置。”

冷月破罐子破摔地闭起眼来,躺着没动,反正今儿已经把这辈子所有的人都丢出去了,不在乎这么一点儿了……

冷月有点儿想掀桌子。

响了一声还不够,又接二连三咕噜咕噜响了好几声。

这种日子,刑部和其他所有衙门一样,都是不办公的,尸体要想入刑部停尸房就得等到明天一早了。这班京兆府的衙役要是还没走,她检验完棺材里的尸体之后就能让他们从哪儿搬来的再搬回哪儿去,可眼下……

这么想着,冷月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

她相信,京兆府衙门这会儿也一定是大门紧闭的了。

比半根看起来更爽口。

她倒是不介意让一个躺在棺材里的人在她家院子里歇一天脚,只是,京兆府是明摆着要跟她过不去了。

囫囵个儿的……

“齐叔,”冷月压了压火气,尽力心平气和地道,“你就先把它挪到个合适点儿的地方,我一会儿看了再说。”

今早在后院只看到了半根,这回算是看到囫囵个儿的了。

“是,夫人……”

跟她打架的人就在眼前,光洁如玉的肌肤上细汗涔涔,整个人都水灵灵的,除了没有了泥土的气息之外,看起来还是像一根刚洗好的白萝卜。

齐叔一走,看着冷月脸色微沉,仍蹲在地上景翊又扯了扯她的衣摆,低声问道,“你新接了一个案子?”

这不是神经病吗……

“嗯……”冷月任他拽着一角衣摆,埋头凑到碗边喝了一口粥,才道,“昨儿从京兆府接过来的。”

冷月头一回有这种全身骨头架子都被拆散了的感觉,好像跟人打架打了三天三夜,明明输得惨惨的,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愉悦。

“是不是萧允德的案子?”

冷月再次想起来自己姓什么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嗯……”

“……!”

“那,这个棺材里……放的是萧允德?”

景翊松了手,只松开了一只手,穿过冷月的腿弯,打横抱着冷月站起了身来,低头在冷月还没来得及骂出声的嘴上深深吻了一下,“请你吃点儿好的。”

冷月摇头,想了想,又点头,“差不多。”

冷月被这不知打哪儿插进来的一句晃了一下,额头一黑,“没有……松手,我吃饭了。”

一个人,是他就是他,不是他就不是他,哪还有差不多这一说的?

“你吃饱了吗?”

“……差多少?”

“……你别逼我跟你动粗啊!”

冷月几口喝完那一碗粥,抿了下嘴,站起身来,“差个名字吧。”

“你疼坏了身子怎么办?”

景翊松开她的衣摆,也随她站起了身来,“什么名字?”

“……你没完了!”

“你没听齐叔说吗,那些人说,你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得。”冷月凤眼微眯,似笑非笑地看着还有点儿茫然的景翊,“所以,得是你告诉我,那是个什么名字。”

“你心疼得要命也不告诉我。”

景翊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想让他去……

“……你还说!”

认尸?!

景翊说到这儿,停了停,冷月以为终于到此为止了,放心地松开了景翊的衣襟,结果景翊把她抱得更紧了几分,笑容愈深,好像笑意融进了骨血里,连说出来的话里都带着肆无忌惮的愉悦,“我都不知道你已经跟我好了十几年了。”

中秋佳节,一大清早,认尸……

冷月庆幸自己当时留了个心眼儿,没自报家门……

景翊下巴一扬,眼睛一瞪,“不去!”

当时只以为那是个有钱的文弱公子哥儿,出价出不过他,就好言好语地跟他商量,那公子较真儿,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肯让给她,她一急之下就说了几句心里话,天晓得……

“行啊,”冷月淡然自若地挑了挑眉梢,悠悠地道,“你不去,我也不去,咱今儿就在家里守着这口棺材过节好了。”

大理寺的官员,还讲给大家伙儿听……

景翊顿时泄了气,“夫人……”

冷月手一抖,差点儿勒死景翊。

冷月整了整衣摆,缓缓坐了回去。

“那个公子是刚来大理寺的一个小官,今儿中午吃饭的时候讲给大家伙儿听的,还说羡慕死你相公了……”

守着棺材过节这种事,她干起来再得心应手不过了。

可惜地上没有那么大的缝,她也没有那么小的脸,冷月只能一把揪起景翊的衣襟,有多大声吼多大声,“你活腻味了是不是!”

眼看着冷月气定神闲地喝起茶来,大有一副说不去就不去架势,景翊听天由命地默默叹了一声,“夫人……我去。”

冷月很想找个地缝钻一钻,塞不下整个人,能把这张脸塞进去也好……

把景翊从房里拽出来,冷月又发现一件令人抓狂的事儿。

“你还跟人家说,你跟了你相公好了十几年,从来就没见过你相公难受成那个样子,心疼得要命……”

齐叔把棺材搬哪儿去了?

冷月板下脸来喝住景翊的话,“你再胡扯我抽你了啊!”

他俩打着伞冒雨在院子里绕了大半圈都没见着齐叔和棺材的影子,景翊都开始怀疑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了,冷月才在马棚一角把棺材找出来。

这话她是跟人家悄悄说的,他怎么会知道!

冷月收起伞,钻进马棚,不悦地嘟囔了一句,景翊倒是一副理解至深的样子,“齐叔办事就是让人放心,这儿还真是咱们家最适合放棺材的地方。”

难怪他今晚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冷月掸了掸挂在身上的水珠,白他一眼,“你放心,你死以后我立马把你搁这儿,保证没人跟你抢地方。”

亲娘四舅奶奶……

“不是……”景翊站在棺材边,哭笑不得地抬手往外面,马棚外离棺材最多三步远的地方长着一株很有年岁的桃树,这个时节枝叶繁盛,硕果累累,“这是咱家最大的一株桃树,棺材放在这儿,辟邪效果是最好的。”

景翊还没说完,冷月脸上已经烫得快要冒烟了。

辟邪……

景翊看着脸颊蓦然又红了一重的媳妇,笑得美滋滋的,“你买乌龟的时候不是跟一个公子抢吗,砸银子砸不过人家,就把人家拉到一边跟人家说好话,说是要买来送给自己相公的,说你相公养的猫死了,养了一池锦鲤又死了,你怕他太难受,就想送他一个不容易死的东西养……”

冷月有点儿想把景翊捆在这株桃树上晾两天,没准儿就能把他肚子里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清干净了呢。

“我买的乌龟,凭什么是你的!”

冷月懒得接他的话,伸手摸上棺盖,就要把棺盖推开。

景翊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忽闪着一双无辜的狐狸眼,“它本来就是我的,不算。”

“等等!”

“有……”冷月有点儿想疯,深深呼吸,急中生智,“龟孙子赏给你了,你抱它玩去吧。”

景翊突然一声嚎出来,冷月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等什么,你就看一眼,告诉我这人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家在哪儿,就行了。”

“你今早亲我的时候说是为那杯热水赏我的,倒杯热水都有赏,我折腾这么一早晨,难道没有赏吗?”

景翊没说话,躬□子,把鼻子凑到棺材缝那儿,细细地闻了闻。

“我骗你什么了!”

清清爽爽,除了新棺材独特的气味之外,什么不美好的味儿都没有。

景翊怏怏地抿了抿嘴,抱着不放,“那你今早说的话就是骗我的。”

也就是说,棺里的这个人,至少闻起来还是很友好的。

冷月一口气噎得差点儿背过去,“谁大爷也没有赏!你给我松手!”

闻起来比较友好的死人,看起来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景翊纠正,“咱大爷。”

景翊缓缓舒了口气,“开吧。”

“我赏你大爷!”

景翊准备好了,冷月反倒犹豫了一下,又叮嘱了几句,“棺材盖一开,你就看脸,别的地方不要看,只看脸,看清楚就闪到一边儿去,记住了?”

景翊扬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看着坐在他腿上脸蛋通红全身僵硬的媳妇,“有赏吗?”

景翊乖乖点头。

“……你干嘛!”

冷月这才在掌心上运了些力,把棺盖缓缓推开,刚推开一头宽,冷月的手就滞了一滞,脸色霎时阴沉了一重。

景翊话音甫落,冷月正在心里默默地挠着,突然被景翊环住腰,一把抱进了怀里,冷月惊得差点儿蹦起来。

棺材里的人,放反了。

“……”

脚在棺材头,头在棺材尾,并且还是趴在棺材里的。

“根据礼部规定的些条条杠杠,他那会儿也就只能跑着去安王府了,我估么着,他到安王府那会儿,你已经把什么事儿都跟王爷说清楚了,此局夫人必胜。”

明明棺盖一推开就该看到一张脸,结果如今出现在冷月眼前的是一双脚,还是脚底。

“……”

一双茧子被细致地打磨过,皮肤白皙洁净得一尘不染的脚的脚底。

“最后把他的官靴埋到他家米缸里了。”

还是一双男人的脚,看肤质,应该是个年轻男人,比萧允德年轻不少。

“……”

位置错了,人倒还是对的。

“还把他的马尾巴剪了。”

一准儿又是京兆府那些人使的心眼儿……

“……”

景翊壮着胆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先是一愣,愣后,心里安生了不少。

“然后又把他的轿顶子拆了。”

人虽然在棺材里躺反了,但只看这一双无比干净的脚,就能知道棺材里的人一定死得还算体面。

“……”

比起先前那具乌漆抹黑难辨人形的焦尸来说,这人实在幸福得太多。

冷月默默松气,松了还不到一半,就听景翊愈发坦然地道,“我只是等你走了之后,去京兆府把他的马车轱辘卸了。”

想起今天是中秋,张老五却只能揣着孙子惨死和徒弟入狱的痛楚,带着一身未愈的伤,守着院子里冷冰冰的瓷器,景翊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

景翊喝了两口茶,答得坦然,“他是堂堂从三品朝廷命官,年纪都快跟老爷子差不多了,我既是下官又是晚辈,怎么会对他无礼呢。”

那可是名噪一时的京城瓷王,应该会有人探望照顾吧。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就在景翊想着张老五的事出神的时候,冷月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冷月觉得,那种不祥的预感又强烈起来了。

棺材盖这种东西,只能顺着从棺材头往棺材尾的方向推开,于是,冷月手一催力,把整个棺材盖一推到底。

景翊成就感十足地点头。

景翊一直气定神闲地看着这双脚,于是棺材盖这样一开,景翊清楚地看到这双脚上方修长的腿,腿的尽头饱满的臀,臀上方线条均匀的腰背,脖颈,以及一个剃光了头发之后锃光瓦亮的后脑勺。

冷月蓦地想起一件事儿来,“京兆尹今儿早上来见安王爷,进门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满头大汗,喘得都快断气了,坐那儿好半天还手脚直打哆嗦,是不是你干的?”

景翊一愣。

冷月愣了愣,她的职位特殊,在各衙门之间受夹板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她就是随口一说,连抱怨的意思都没有,他居然就放在心上了。

“这是个……僧人?”

“你不是说京兆府会挤兑你吗……”

冷月沉着脸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未必。”

冷月敲在他背上的手顿了一下,“谁害我?”

未必?

景翊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抽空挤出一句,“我怕人害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俗家人哪有把头发剃成这样的?

“这点儿出息……”冷月搁下碗筷,没好气儿地给他敲背,“都告诉你了不让你打听,你怕我害你怎么的!”

景翊还迷糊着,冷月已道,“我把他翻过来,你记得,只看脸,不要往别的地方看。”

“咳咳咳……”

景翊实在想象不出来,一个从背面看起来如此赏心悦目的人,正面能可怕成什么样?

景翊像是被当堂判了无罪开释的犯人一样,长长舒了口气,把那片涮得白白净净的肉送回到碟子里,在酱汁中正正反反地泡了好几个来回,浸得整片肉都不那么白花花的了,才安心地把它留在碟子里,埋头猛扒了两口白饭,扒得急了,一不小心呛了一下,喷了一地米粒子。

在他认识的年轻男人里,还没有哪个是背影风华绝代,正面惨绝人寰的。

“行了,”冷月翻了个白眼,“别吃了。”

于是景翊坦然地点了点头。

“具体的不清楚,只听人说是白白净净的,有点儿像……”景翊看着夹在筷子头儿上的那片白花花的五花肉,胃里抽了一下,没说得下去。

冷月又叮嘱了一遍只能看脸之后,终于探下手去扶住尸体冰冷的两肩,使了些力气,把尸体朝着景翊翻开了一些。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

目光落在尸体面孔上的一霎,景翊一愕,无声地倒吸了一口气。

景翊乖乖地道,“是……”

“小月……这人,你也认识。”

冷月幽幽地看着光张嘴就是不把肉片往嘴里送的景翊,又问了一遍,“你去打听萧允德的事儿了?”

他认识,她也认识?

景翊把肉片夹起来,送到嘴边,张嘴,张嘴,张嘴……

冷月和景翊分站在棺材不同的两侧,冷月只把尸体往上翻开了一点点,从她的角度还不能看到尸体的正脸,听到景翊这一句,冷月一怔,顺手就把尸体又翻开了些。

冷月一眼瞪过去,“吃。”

冷月还没来得及看到尸体的脸,景翊已经一嗓子嚎出来了。

景翊的脸色霎时又青了一重,“夫人……”

瓢泼大雨里,这样的一嗓子实在让人有些慎得慌。

“哦……”冷月面不改色,在那碟蒜泥白肉里夹起一片,放在茶杯里涮了两下,涮掉肉片上绿油油的香菜碎和红艳艳的酱汁,只剩下一片白生生的五花肉,水淋淋的送到了景翊的饭碗里,“把这个吃了。”

冷月手一松,尸体又无声地趴回了远处。

景翊在一碗白饭中抬起头来,无辜地摇头,“没有啊。”

“他,他……他肚子……”景翊像是见鬼了一样,脸色煞白一片,舌头打结得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你去打听萧允德的事儿了?”

冷月默叹,“告诉你了别往下看……”

待季秋领着送菜的丫鬟们退下去了,冷月一边吃,一边看着身边的景翊埋头默默扒白饭,看了一会儿,景翊一直扒白饭,冷月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冷月虽还没看到尸体的正脸,但有一样她是比景翊清楚的,那就是这个人的死状。

冷月出门的时候确实是挺放心的,晚上回来吃饭的时候,一碟蒜泥白肉端上桌,景翊的脸蓦地一下子变得白里发青,冷月就隐隐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个人之所以干净,不是因为给他收尸的人帮他清洗了身子,而是杀他的那个人在动手之前,先把他洗净,剃毛,然后由上腹入刀,一路割到小腹底端,从这个大口子里把肚膛和胸膛里所有的零碎全掏干净,再浸洗到不剩一丝血水,就像……

不等景翊回过神来,冷月已不见人影了。

肉铺里宰杀好挂在墙上待卖的整猪。

冷月朝门口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搂过景翊的脖子,轻轻踮脚,迅速地在景翊还含着一抹微笑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又迅速地说了一句,“为那杯热水……赏你的。”

只是,猪被开膛破肚的时候往往已经咽气了,而这人被剖开的时候还是活着的,甚至是意识清醒的。

“夫人放心。”

而且,这人也不会被挂在墙上,而是在夜里被悄悄地放在家门口,第二天清早家门一开,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你别猜了……”冷月抬起手背抹了抹嘴,拧着眉头把杯子放回到茶盘里,脸色有点儿说不出的难看,“我去秦合欢那看看,然后去趟安王府,我直接把棺材弄到了刑部,估计京兆府又得挤兑我了……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也不要打听。”说完,冷月又格外郑重地补了一句,“千万别打听。”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出声,外面的雨似乎又急了几分。

他分明已经及时把那句“尝起来不大正常”咽回去了,冷月却还是一副被深深地恶心了一下的模样,眉头一皱,把一口刚含进嘴里的水原封不动地吐回了杯子里。

景翊半晌才回过神来,蓦然意识到一件事,“听说……萧允德的死状格外干净,像是……像是宰好洗干净的猪肉……是不是就跟这个一样?”

景翊斟酌了一下,试探着道,“他是看起来不大正常,还是摸起来不大正常,还是闻起来不大正常,还是尝……常见的那些种不大正常?”

冷月默默地点头。

不大正常也有很多种,景翊觉得,他想到的不大正常,和冷月所谓的不大正常,很有可能不是同一种。

不然,她经手的尸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怎么会轻易被吓得手脚冰凉,冷汗层出呢。

死得不大正常?

景翊这才明白冷月方才所谓的“差不多,只差个名字”是个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个案子里有些未解的疑团,姑娘们不要着急,真相都会一一浮出水面哒~ 么么哒~

“其实,”冷月看着眼前这个光洁美好的后半身,红唇轻抿,“他不是第二个,是第四个,在萧允德之前已经有过两个了。”

“不大正常。”

“……还有两个?!”

三个字说出来,冷月顿了顿,像是又斟酌了一下,才最终选定了后面的四个字,轻轻吐出。

“嗯……”冷月淡淡地道,“昨天早晨京兆尹火急火燎地去见王爷,不是为了萧允德的事儿挤兑我,而是奉王爷的命令,把他手上那两具尸体移交给我。”

“他死得……”

“那两个……都是什么人?”

冷月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低头浅浅地抿了一口热水,暖意流遍全身,方才还一团乱麻的心无端地踏实了下来。

冷月犹豫了一下,只道,“一个富商家的儿子,一个大官家的儿子。”说罢,指了指俯卧在棺中毫无生气的人,“这个是什么人?”

冷月微怔,抬眼看向景翊,景翊迎着她的目光淡淡一笑,“你又不是第一回见死人了,能把你吓成这样,肯定还有别的事儿。”

“这个人……”景翊也犹豫了一下,“你前天刚见过。”

景翊浅浅蹙着眉头,温声问道,“直说就好,还出什么事儿了?”

前天……

她也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反正被景翊这样关切地看着,她突然就相信那场仓促的婚礼真的是算数的了。

她前天实在见过不少她认得且景翊也认得的人。

冷月捧着热腾腾的杯子,鼻尖有点儿发酸。

“在哪儿见的?”

看着冷月发愣,景翊指了指自己肩膀上刚刚被冷月按过的地方,“你手心儿里全是冷汗,还是喝点儿热乎的好。”

景翊缓缓吐出一口气,抬起目光深深地看向冷月,苦笑,“在买乌龟的地方。”

“慢点儿喝,还有点儿烫。”

买乌龟的地方。

景翊从她手里拿过杯子,起身把凉透了的茶水泼到门外的庭院里,转身回来,走到客厅一角的小炉边,拎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凑在嘴边轻轻吹了吹,才重新交回到冷月手里。

景翊认得,她也见过的人。

“等等。”

“是那个……”冷月愕然地看着棺中的人,难怪,一眼看过去,总觉得这副身架子有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个大理寺新来的官员?”

冷月欲言,又止,摇头,松开按在景翊肩膀上的手,抓起桌上的一杯茶,刚要往嘴里送,就被景翊伸手拦了下来。

景翊点头,“他还是苏州茶商成儒的小儿子,成珣。”

景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瞪圆的眼睛也恢复了原来弯弯翘翘的样子,不笑也带着一抹隐隐的笑意,“夫人真是金口玉言,昨儿晚上才说过萧允德这种人自有天收,今儿老天爷就把他给收了。”

成儒这个名字冷月听过,这是当朝最有名的茶商,苏州人士,商号成记茶庄在苏州,人也从不离开苏州,却在几年前悄没声地把生意做到了皇上家门口,据说,近几年皇上放着各地进贡的各样好茶不喝,偏偏就喜欢成家的茶。

“谁吓唬你了……”冷月实在忍不住,没好气儿地翻了个白眼,可声音说出来还是沉沉缓缓的,“他真的已经死了,是秦合欢托人把他的棺材抬来了……你别冲我瞪眼,你跟龟儿子在澡盆子里打架那会儿棺材就已经抬到刑部停尸房了。”

冷月在安王府喝过成家的茶,觉得跟城门口凉棚下面卖的大碗茶没什么区别,事实上,景翊常喝的那种几乎和金子等价的太平猴魁,她也都当是大碗茶喝的。

“夫人……”景翊睁圆了一双狐狸眼,喉结微颤,咽了一口唾沫,再开口时,愈发诚恳,“我真的已经知错了,我把咱家所有墙根底下全种满黄瓜好不好,你就别吓唬我了……”

不过,安王爷喜欢成家的茶,朝中最为养尊处优的瑞王爷萧瑾璃也喜欢成家的茶,连口味向来刁钻古怪的景老爷子也酷爱成家的茶,于是眼下的京城里,喝成家的茶是一件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儿。

要不是冷月的手还按在他的肩上,景翊一定蹦起来给她看看。

贴金归贴金,商人终归是商人。

“……!”

一个商人的儿子怎么有资格进大理寺为官?

冷月又犹豫了一下,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拉着景翊的胳膊把景翊拽到椅子前,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进椅子里,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声地道,“萧允德。”

冷月皱了皱眉头,“你跟他熟吗?”

“……那是哪个亲戚?”

“我跟他家的茶叶更熟一点儿。”

“没死。”

“你知道他家在那儿吗?”

景翊微惊,“秦合欢死了?”

景翊点头,“我去他家吃过一回饭,离大宅还挺近的,翻几个房顶就能到。”

能让冷月动容若此,肯定是个与她相熟,至少是与她打过交道的亲戚,景家的亲戚,而且还是个从素来不跟亲戚们有什么走动的萧允德处得知死讯的亲戚。

冷月一时无话,探下手去,没有把成珣的尸身翻过个儿来,只帮他趴出一个不大容易破坏尸体原貌的姿势,就把棺盖合了起来,抬眼看了看马棚外的雨势。

亲戚?

外面的雨仍然像天上有人拿着澡盆往下倒水一样,“哗哗”的,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景翊眉头轻蹙。

冷月浅浅地叹了一声,“雨下成这样,咱们晚点儿去大宅,老爷子不会怪罪吧?”

“我没打他……”冷月深深地看着沐浴之后纤尘不染的景翊,微微抿了一下血色有些淡薄的嘴唇,沉声道,“景翊,昨晚你家……咱们家,有个亲戚过世了。”

景翊犹豫了一下。

景翊一怔,掐住了后半截兵书,盯着冷月愤愤中带着几分懊恼,懊恼中又带着几分憋屈的样子,犹豫了片刻,“夫人要是没打痛快……我再把他叫回来?”

照事实说,老爷子不但会怪罪,而且很可能会拿出些常人的思绪无法企及的法子来怪罪。

“景翊……刚才,萧允德来过了。”

但冷月这样问,显然是不情愿冒雨出门的。

冷月一言不发地听着景翊背完了大半本《孙子兵法》,终于忍不住,低头把脸埋在两只手掌里,使劲儿揉搓了几下。

她不愿意做的事儿,他丝毫不愿为难她,否则早好几年前她就该是景家的媳妇了。

“虽然是有点儿胜之不武,但兵书里说得好……”

景翊笑笑,轻描淡写,“死不了人的。”

“……”

“那咱们就先去一趟成珣家好了。”

眼看着冷月嘴角抽了抽,景翊又赶忙补了最为紧要的一句,“最后我把它翻了个个儿撂在地上,还是我赢了。”

“……”

说着,景翊还撩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胳膊上那几道粉嘟嘟的抓痕,没抓破,只是微微有点儿肿,看起来有种出乎意料的赏心悦目,“请夫人查验。”

成珣家和景家大宅隔着两条街,两条京城最为繁华的街,在这种合家团圆的日子,又逢彤云密布大雨倾盆,平日里车水马龙的两条街就静得只剩下雨打砖瓦的声响了。

冷月浅抿着嘴唇没说话,景翊又认认真真地补道,“夫人,其实归根到底错并不在我,是龟孙子一个劲儿想往我澡盆里爬,我怕它烫着,跟它讲道理,它不听,我俩就打起来了……”

两人各打一把纸伞,从聚水成流的屋顶上一路踏过去,如履平地。

景翊发誓,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碰锄头了,于是不等冷月开口,景翊就自觉地站到冷月面前,“夫人,我错了。”

景翊根据冷月的要求,在距成珣家门口约三丈远的地方落下脚,乖乖站在落脚处,一动不动。

景翊一去就去了一个多时辰,等景翊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厅里就只剩下脸色阴沉的冷月和两杯不冒热气的清茶了。

“前面那个就是成珣家的正大门。”

什么人啊……

冷月皱了皱眉头,“你确定?”

看着景翊水光闪闪的背影,冷月当真有了种从此抱着乌龟过夜的冲动。

景翊笃定地点头。

景翊愉快地把锄头一扔,抱起衣服哼着小调就回房了。

冷月抬手往大门上面的牌匾上指了指,“这俩字你都认识吧?”

她就知道……

雨帘之后,纹饰精美的屋檐下面,一面黑漆大匾上中规中矩地写着两个大字,“冯宅”。

“行。”

景翊微微眯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俩字,“我上回来的时候是晚上,黑灯瞎火的还真没注意……不过我记得他家门口的这棵槐树。”

“我也不会让龟孙子睡到床上去的,行了吧?”

冷月确实看到大门口有棵正被大雨打得沙沙作响的槐树,但放眼看过去,这一条街每户人家门口都有一棵槐树。

景翊还是没吭声。

这是前任京兆尹在任的时候由京兆府衙门统一种下的,几年下来,晚春花香满街,盛夏绿树成荫,清秋落叶纷纷,已成京中一景。

“行了,今儿干不完也不会让你睡到盆里去的,赶紧着,洗澡水都给你准备好了。”

成珣家门口的槐树与别家门口的槐树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

景翊没吭声,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儿。

“他家门口的槐树怎么了?”

“家里来客人了,回屋洗个澡换身衣服去吧。”

“看见上面的蜂窝没?”

看着景翊这副货真价实的大汗淋漓的模样,她也觉得点儿出乎意料,以景翊的作风,怎么就会老老实实地在这儿种一宿黄瓜呢……

冷月仔仔细细地看遍了每一根枝桠,摇头,“没有。”

他要不提黄瓜这茬,她昨晚也会再找个别的借口。

“没有就对了,”景翊怨念极深地盯着树上某个枝桠,“我在他家吃饭那天晚上划拳输了一回,没酒了,他们就让我上树去采蜂蜜……”

冷月默叹,实话实说,她压根就没指望他能种出什么黄瓜来,昨晚赶他来种黄瓜,不过是信口抓了个能让他不睡在房里的借口罢了。

“……”

“不歇……”

即便如此,冷月仍觉得一个姓成的人在自家屋檐底下挂个冯姓的牌子是件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

“唔……那就先歇歇吧。”

“这条街上哪有几棵槐树上面是有蜂窝的啊,你是不是记错了树了?”

白萝卜只抬头看了冷月一眼,手下没停,“快了……”

景翊幽幽道,“我抱着蜂窝从这棵树上下来的时候蜜蜂全家都出来送我了,你说我这辈子能忘得了这棵树吗?”

冷月凑近过去看着被景翊折腾得像是猪拱过一样的地,“种了多少了?”

“……”

很爽口。

有景翊这句话,冷月总算放弃了怀疑这户人家到底是不是成珣家这件事,交代了景翊几句,就弓下腰来,一边向成珣家门口走,一边仔细查看被大雨冲刷得越来越干净的地面。

这么看着……

景翊就照冷月交代的,踩着她踩过的地方一步一步跟在后面,一边跟,一边问,“夫人,你觉得凶手会在大门口留下痕迹?”

八月的天还有几分余热,景翊光着膀子,满头满脸满身都是汗,被明艳的晨光照着,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洗干净的白萝卜一样,细嫩,水灵,还带着一股清爽的泥土的气息。

冷月头也不抬地随口应了一声。

第二天一大清早,冷月来到花园的时候,两个家丁已经脑袋挨着脑袋地蹲在一边睡得口水横流了,景翊还在吭哧吭哧地刨着土。

景翊静了片刻,又问了一句,“夫人,你为什么觉得凶手会在大门口留下痕迹呢?”

于是,两个管花园的家丁三更半夜被景翊从床上拎了起来,陪着自家倒霉催的主子披星戴月地种了一宿黄瓜。

“因为死者是在家门口被发现的。”

“……我种!”

景翊又静了一会儿,“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死在咱家门口……”

“沿着后院假山种一圈,自己一个人儿种,密实劲儿就照着外面那墙丝瓜来,你要是敢偷奸耍滑糊弄事儿,往后就你睡盆里,它睡床上。”

景翊还没来得及说完,冷月倏然脚步一收,直起腰来,愕然转头看向面容温和如故的景翊,“你什么意思?”

景翊蓦地醒过神来,看着冷月龟壳一般的脸色,深知这会儿陪笑也来不及了,还是垂死挣扎地挤出了一个笑脸,“不是,夫人,这大半夜的……”

景翊像是被她的反应吓得一愣,生生咽回了剩下的话,使劲儿牵起嘴角,“没……没什么意思,就是有点儿慎得慌,想聊天……”

“……出去,种黄瓜去吧。”

冷月心里扑腾得厉害,一时气不过,连他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也不好使了,冷月脸色一沉,使劲儿吼了他一嗓子,“有你这么聊天的吗!”

景翊一晃神,脑子没管住嘴,脱口而出,“种黄瓜……”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跟你说话听见没有,琢磨什么呢?”

景翊话音未落,成珣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个精神矍铄却满面阴云的老者,开口的声音里满是火气,“谁在这……”一句话刚说了个开头,一眼看见乖乖举着个伞像朵香菇一样蹲在冷月脚下的景翊,一愣,声音里的火气霎时全变成的诧异,“景,景大人?”

景翊看着龟壳出神,一时忘了回冷月的话,也不知出神出了多久,突然听见冷月寒意颇重的声音传来。

景翊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应了一声,“陆管家还认得我?”

不知道现在种黄瓜还来不来得及……

“认得,当然认得……”陆管家尽力忽略脑海中浮现出的那副人蜂嬉戏图,转眼看向脸色不大好,目光更有点儿不大好的冷月,“这位是……”

他站在这儿都能想象得出来,他要是抱着这么一个东西颠颠地跑到景老爷子面前,乐呵呵地告诉景老爷子,这是咱家的龟孙子,景老爷子一准儿能在祖宗牌位面前把他揍成个孙子。

冷月一手撑伞,一手握剑,没有多余的手伸进怀里去拿刑部的牌子,正准备先把那些自报公职的话说出来,景翊已美滋滋地抢了先,“这是我媳妇。”

景翊的脸色更复杂了。

“景夫人,在下失礼……”陆管家匆匆忙忙施完一个礼,带着一道硬挤出来的笑容道,“方才听见外面有吵闹声就出来看看,既是二位……府上有些琐事,二位慢聊,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老爷子不是想要孙子吗?”冷月嘴角轻勾,蹲□子在乌龟长着绿毛的壳子上拍了拍,“正好还没给它起名呢,打今儿起,它就叫龟孙子了,明天抱去给老爷子看看,这件事儿咱俩就算是交差了。”

陆管家说话就要关门,被冷月扬声拦住,淡淡地道,“管家,成大人正在我家歇着呢。”

景翊一愣,跟乌龟大眼瞪小眼地瞪了须臾,直到把乌龟的脑袋瞪回了壳里,景翊才抬起头来茫然地看向冷月,“带它……见老爷子?”

陆管家一愕,扶在门上的手颤了一下,才缓缓把门重新打开,“二位……是为我家爷来的?”

“明天你就带它见老爷子去吧。”

“能进去说话吗?”

景翊踉跄了两步,脸色复杂地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冷月只手挪开屏风,从屏风后面拽出一个浴盆,浴盆里一只水桶口那么大的乌龟正在慢悠悠地拨拉水玩。

“失礼了,二位里面请。”

“……”

进了院门,才发现院中已然有家丁丫鬟在忙着四处挂白布了,女人家低低的呜咽声从各个方向传来,融在雨声里,愈发悲凉。

“闪开。”

陆管家把二人带到客厅,着人奉了热茶,才拱手道,“二位……敢问,今早来的是京兆府的人,为何我家爷会在贵府?”

景翊刚把大字型摆好,就觉得胸口摸上来一只手,一只温软又有力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个使劲儿,把他拎到了一边儿去。

冷月从怀里拿出那块刑部的牌子,“奉安王爷令,京兆府已把这案子交给我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佛慈悲,随她去吧……

陆管家一怔,目光在冷月和景翊身上游移了一阵,还没等落定,冷月一字一声地重复了一遍,“交给我了。”

抬头,吐纳,合目,手臂伸平,两脚分开。

那个“我”字说得尤为清楚。

于是,景翊在眨眼之间就做出了决定。

陆管家蓦地想起一些传言,一愕,脸色骤然白了一层,忙道,“是,是……在下孤陋寡闻,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景夫人是……失礼,失礼了!”

景翊是个聪明人,在景家,聪明人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懂得审时度势,并根据情势的变化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景翊捧着茶杯,颇有意味地一笑,“陆管家,你别紧张,今儿是中秋,我们也不多打扰,就是来看看成夫人。”

冷月没理会他这一声垂死挣扎般的低唤,逼近到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脚步一收,朝着他的衣襟伸出手来。

听到景翊这几句客套话,陆管家的脸色却当真缓了几分,一叹,摇头,“二位见谅,若是为了夫人而来,二位还是请回吧……我家夫人染病卧床已久,尚不知我家爷的事儿,也无法见客。”说罢,向景翊拱了拱手,“这病是请景二爷来看过的。”

“小月……”

景翊微怔。

当初应该种黄瓜的。

他二哥景竡虽医术卓绝,但到底是太医院的御医,平日极少私下里给人看病,若出诊宫外之人,那一定是奉召办事。

景翊有点儿后悔。

皇上再怎么喜欢成家的茶,也不至于爱屋及乌到要动用御医来给茶商之子的夫人诊病……

这就好像做晚饭的时候,厨子总要把灯挪得离案板近一点儿,好看清楚在哪儿下刀子才能最好地发挥食材的特色……

景翊倏然想起门口的那块匾。

景翊左右看了看,偌大的房里只有一盏孤灯,就在他伸手可及之处的灯架上忽闪着,除了这盏灯之外,他就是整间屋里最亮的东西了。

冯宅。

景翊默默往后退了退,一退,就退到了一扇屏风前,退无可退了。

“陆管家,成夫人闺名冯丝儿,是吗?”

冷月抬脚踹开房门,把景翊往屋里面一扔,一边卷袖子一边朝景翊的方向逼近了过来。

冷月微怔,如果成珣的夫人姓冯,那么门匾上写“冯宅”而不是“成宅”,多半就是那一个男人家难以启齿的原因。

一定是他播种的方式不对。

入赘。

所以,当冷月拎着他的耳朵把他一路揪回卧房的时候,景翊下意识地往那墙浓密的丝瓜上深深地看了一眼。

如果这个冯丝儿是个朝中大官的女儿,那也不难解释成珣一个商人的儿子如何有资格入大理寺为官了。

种瓜得瓜,就是这个意思吧。

冷月还在一个个数着朝中的冯姓官员,陆管家的脸色已又因为景翊的一句话惨白回了之前的程度,“景……景大人,怎么……您怎么……”

成亲那天家丁丫鬟们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景翊穿着一身殷红的喜服站在这墙已然硕果累累的丝瓜下,一个人傻笑了半个时辰。

景翊微微眯眼,淡淡地打断陆管家的结巴,“我认识冯丝儿,你不用多说什么,是,你就点头,不是,你就摇头。”

一个像这墙丝瓜一样,日渐繁茂,越来越饱满的念想。

呆愣了半晌,陆管家缓缓点头。

丝瓜,丝,同思,这里面有他的念想。

景翊低头,闷了一口茶,没再开口。

景翊和蚊子大战了整整一个夏天,败得惨不忍睹,却没动一点儿拔了这墙丝瓜的念头。

厅中一静,雨声和女人的呜咽声愈显清晰了。

日日悉心培育,待到盛夏炎炎,招来一群蚊子。

冷月隐约觉得,这个冯丝儿似乎没她想的那么简单,提到这个名字,陆管家不想说,景翊不敢说。

景翊年初搬进这套宅院之后,就在卧房所在的院子里选了一面早晚一开窗就能一览无遗的墙,亲手把墙擦洗干净,粉刷一新,除去墙根底下所有已经打蔫的花花草草,待到河开燕来的时候,种了满满一墙丝瓜。

能让景翊不敢的事儿实在不多。

月明,风清,夜。

冷月还怔着,陆管家已顶着额头上的一层薄汗,对她拱起手来,“景夫人……不,冷捕头……冷捕头若是为了查找杀害我家爷的凶手,需要问些什么,可尽管问在下,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金刚经》第三十二品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人在京城,更新不及时还请姑娘们见谅!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周一回家后恢复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