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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五色相宜

赵贺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忙陪笑道,“景大人和夫人是来选箱子的?”

听景翊这么一句话,冷月蓦地转过了弯儿来。

冷月叶眉轻挑,顺便扬起了几分笑意,“赵管事这么说也没错,我是奔着箱子来的,不过不是箱子皮,而是箱子瓤。”

景翊心满意足地看了一阵,转头来颇为乖巧地对冷月一笑,“夫人,要哪个,你说吧。”

三个窝在箱子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挤成这样,箱子得多难受啊……

眼下,好像他们就是那个箱子瓤。

眼看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儿硬生生地把自己塞进盛放瓷器的红木箱子里,只露着圆溜溜黑黢黢的脑袋在外面,冷月莫名地有点儿不落忍。

景翊很好脾气地补了一句,“乌漆抹黑的箱子瓤。”

“是……”

赵贺有点蒙,一时没憋得住,“景大人,玲珑瓷窑主产白瓷,从未出产过黑色的物件啊……”

景翊摸着自己胸口揣牌子的地方,笑意微浓,“赵管事不用客气,这么多箱子呢,你也找一个蹲进去吧。”

景翊边笑边摆手,“有的……不常产,但还是有的,只是没让你看见,”说着,景翊朝徐青扬了扬下巴,“不信你问他。”

“……不敢。”

几束目光同时落在徐青的脸上,徐青脸上有点儿发烧,“我、我也没见……”

“真敢?”

话没说完,徐青终于在景翊和冷月如出一辙的深邃目光里悟出了点儿门道,一愣,原本黑里透红的脸色蓦然一淡,“你、你们是说……”

赵贺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景翊一团和气地截了下来。

“对,就是那件。”冷月淡淡又沉沉地截住徐青的话,凤眼轻转,看向还在云里雾里的孙大成,“我对烧窑的事儿不大清楚,不过看你的模样,你应该不是烧窑工吧?”

显然赵贺也没明白,赵贺在脸上僵硬地堆起一坨像是笑容的东西,对着景翊谦恭拱手,“景大人,敢问……”

徐青和孙大成的脸都黑,但不是一样的黑。徐青脸黑,是那种长期被烟火烧燎的黑,孙大成的黑,则是总待在太阳地里风吹日晒晒出来的那种黑。

冷月一时也想不出,景翊让他俩蹲到箱子里干嘛?

孙大成愣愣地摇了摇头,“我是管劈柴的。”

冷月亲眼目睹两个精壮大汉的脸由黑渐渐变成更黑,连徐青脸上原有的憨厚笑容也黑得看不出来了。

冷月把眉梢挑起一个让人有点儿心寒的弧度,“你昨天找萧老板,是因为劈柴的事儿?”

找空箱子蹲进去……

孙大成黝黑的脸也灰白了一重,舌头僵了僵,才道,“是……”

“别别别……不年不节的,这么客气干什么呀……”景翊一边笑容可亲地说着,一边走过去弯腰亲手搀起两人,“赶紧起来吧,到墙根底下一人找一个空箱子蹲进去,蹲坏了我掏钱。”

尾音未落,就听景翊笑意悠然地道,“是个锤子。”

两人都是壮年男子,一句话喊出来震天响,景翊后脚一滞,差点儿趴到地上。

“……”

也不知赵贺给这两人交代了什么,景翊一脚迈进门,两人就齐刷刷地往下一跪,“小民拜见景大人!”

冷月向孙大成所窝的箱子踱近了几步,凤眼微眯,寒意倍增,“到底是因为什么?”

瓷窑里正在烧着一批瓷器,添柴口里火光跃动,把赵贺汗涔涔的脸映得一片亮闪闪的,和徐青与孙大成的两张黝黑的脸搁在一起,煞是夺目。

被冷月冷得有点儿吓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孙大成有点儿想从箱子里站起来,试了几次,无果。

冷月和景翊来到烧窑房的时候,赵贺已经带着一头雾水的徐青和孙大成在里面等着了。

“别动别动……”景翊和气地冲他摆了摆手,“一看你就没往窄地方蹲过,这样蜷着腿挤在窄小的地方蹲着,蹲下去容易,但光凭自己折腾想把自己再折腾出来就难了,何况你这么大块头,蹲下去的时候都费了那么大的劲儿,铁定是自己折腾不出来的……别瞎折腾了,待会儿要是把这个箱子折腾坏了,你有钱赔吗?”

“好了,走吧。”

听到景翊前面那几句,徐青和赵贺也下意识地往上撑了撑身子,果然是白费力气,又听到景翊最后一句,仨人立马老老实实窝在箱子里,谁也不动弹了。

景翊最终从身上摸出三颗色子来,往腰间一塞,整整微乱的衣襟,笑出了一副清正公子的模样。

这些箱子有多值钱,作为瓷窑里的自己人,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

冷月看不出这些箱子究竟能值什么价钱,但看着站在她身旁始终笑意不减的景翊,冷月蓦地明白景翊为什么要让这三个人蹲到箱子里去了。

“唔,没有……什么也没给他剩。”

她没带剑,甚至没带任何可做兵刃的东西。

“……就是他们说你把皇上输得只剩了一条裤衩的那回?”

与其在这三个精壮大老爷们儿被她逼到绝路突然发难之时挺身而出跟他们拼个乱七八糟,景翊更喜欢这种不伤人,不伤己,还不伤和气的法子。

景翊把牌子收回怀里,一边从身上翻找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地应道,“过年那会儿跟皇上摇色子赢的,感觉比安王府的牌子还好使,我就随身带着了……”

冷月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软得张嘴说出来的话也带了几分家和万事兴的味道,“你不说,我就猜了……你找萧老板,是为了要钱吧?”

“这玩意儿是哪儿来的?”

孙大成微愕,赵贺怔了怔,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还真找老爷去预支工钱了?”

目送赵贺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出,冷月斜眼看向一脸愉悦的景翊,以及他仍拿在手里的那块金灿灿的牌子。

孙大成还没张嘴,徐青就已拧着脖子瞪圆了眼睛看向他,“预支工钱?你不是说你正做着那啥……那啥的大生意吗,我攒的那十两银子还在你手里呢!”

“不敢不敢……小人这就去办!”

赵贺的眼睛比徐青的瞪得还圆,“做生意?你不是说你连口馒头都吃不上了吗!”

“那就劳烦赵管事了。”

孙大成被徐青和赵贺左一句右一句堵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到底破罐子破摔地吼了一句,“老子赌输了,就是没钱了,过不下去了,怎么样!”

“没、没有……”

本来是底气十足威慑不容小觑的话,被孙大成窝在一口箱子里说出来,总觉得……

皇差,就是萧允德他爹也没资格问,何况他一个小小的管事?

有那么几分憋屈。

景翊就笑眯眯地举着这块牌子,和颜悦色地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不怎么样,”冷月淡淡地道,“你过不下去了,就去找萧老板,想拿一点儿消息跟他换点儿钱,结果萧老板收了你的消息,办了他的事儿,你却还没收着钱,对吧?”

景翊好端端一个男人,是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块儿牌子的!

孙大成见鬼一样地看着冷月,没等说话,景翊已抢了先。

总管太监。

“对。”景翊和善地看着孙大成,伸手往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脸上写着呢。”

不是当尚方宝剑之类用的那种金牌,而是替天子传口谕的人证明身份用的,而替天子传口谕的,多是天子最信任的,与天子最为亲近的……

孙大成下意识地抬手,怔怔地往脸上摸了一把。

他拿出来的是一块大内的牌子,还不是一般的大内牌子,是当朝天子亲授的金牌。

他脸上……有字?

冷月也差点儿给景翊跪下。

冷月眉心轻蹙,看向景翊,“那他脸上有没有写,他拿勾火照的铁钩子把张冲敲死之后又塞到添柴口里去了?”

管事脸色一变,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瓷窑里蓦地一静,死寂,箱子里的三个人一个眼睛瞪得比一个大。

景翊笑容可亲地从怀里拽出一块儿金灿灿的牌子,往赵贺脸前一伸,语调温和地道,“不告诉你。”

于是,景翊深深地看着孙大成的那张面色复杂的脸,用不算大的声音温温和和开口的时候,每个人听起来都有些震耳欲聋的感觉。

她不能不承认,信口胡诌这种事儿还是景翊办起来比较滋味纯正。

“刚才没写……这会儿写上了。”

冷月看向景翊。

景翊的话让徐青在天打雷劈一般的愕然中一下子回过神来,“景……景大人,您说,冲儿他已经……已经……”

赵贺怔怔地看着这两个越说越不像是来谈生意的人,“二位……可否直言,找我家老爷到底所为何事?”

景翊朝孙大成微微扬了扬下巴,“你问他。”

冷月也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嘴角,“这样啊……我和景大人去后面瓷窑转转,劳烦赵管事把他和窑工徐青一块儿叫到瓷窑的烧窑间吧。”

孙大成的错愕一点儿不比徐青的少,仰头看着依旧一副温润公子模样的景翊,脑子有点儿乱,声音有点儿抖,“他……他不是已经化成灰了吗,你、你们……”

冷月凤眼一瞪,赵贺慌道,“他、他有点儿陋习,可能、可能欠了人家不少银子!”

景翊又朝徐青扬了扬下巴,“你问他。”

景翊心满意足地说了一声,“胡扯。”

徐青一愣,恍然明白过来的时候,脸色霎时灰白一片,“那……那个人,是冲儿?”

赵贺愣了愣,“这个……小人不大清楚。”

赵贺觉得自己一脑门儿的汗已经全渗到脑壳里面去了,搅合得脑仁里一汪浆糊,乱得他忍无可忍,“等……等一下,景大人,夫人,您二位说的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张冲不是有急事回乡了吗,他爷爷京城瓷王张老五亲自来说的啊,还说没来得及打招呼抱歉得很,自愿替他孙子的班,一直烧到他孙子回来呢……什么就铁钩子打死,还又塞到添柴口了?”

“他日子是不是过得挺紧巴的?”

景翊浅浅一叹,“你问他俩。”

“记得,是个劈柴的伙计,叫孙大成,长得五大三粗的,很好认。”

三人一时间大眼瞪小眼,每人都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才好。

“赵管事,这个找萧老板说事儿的伙计是谁,你还记得吗?”

“这些不急,反正升堂之前你们仨都得在大理寺狱里住一阵,慢慢琢磨琢磨就明白了……”冷月气定神闲地说着,从怀里牵出秦合欢的那只钱袋,在孙大成眼前荡了一下,“你先告诉我,这个,见过吧?”

冷月心里又清明了几分。

孙大成抿了抿颜色厚重的嘴唇,“啥玩意儿……没见过!”

这就对了。

景翊浅叹,摇头,“你知道你为什么老是赌不赢吗?”

贱妇。

孙大成愣了愣,虽然他不知道景翊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实在很想知道,“为、为啥?”

“他们是在老爷书房里关起门来说的,小人在隔壁理账,什么都没听见……听见了!听见了一句……老爷骂了一句贱妇,小人也不知道是骂的谁,老爷骂完就摔门出去了。”

“赌是讲赌技的,所谓赌技无外乎坑蒙拐骗偷,”景翊伸手凌空比划了一下孙大成黑胖黑胖的大脸,“你撒个谎都上脸,还指望能在赌桌上有多大成就啊?”

“那伙计跟萧老板说的什么,你知道吗?”

景翊说着,从腰间把那三颗色子拿了出来,扬手往孙大成所蹲的箱子里一抛,稳稳地落在孙大成身边,在箱子砸出叮铃咣啷一阵脆响。

萧允德有钻胭脂胡同的习惯她不觉得意外,但要说萧允德在见了瓷窑伙计之后着急忙慌地出门为了去钻胭脂胡同,这个就说不过去了。

“看在咱们算是半个同好的份儿上,这仨色子就送给你了。”景翊笑得愈发和善了些,几乎笑出了一种慈祥的味道,“你好好收着,等到了阎王那儿就把这个拿出来,跟阎王说,是你祖师奶奶把你送下来的,阎王看在你祖师奶奶的份儿上应该会给你个转世投胎重新做人的机会的。”

冷月眉梢微挑。

孙大成捏着那三颗色子,显然有点儿发蒙,“祖师奶奶……?”

“这个……”赵贺又看了看景翊,景翊仍在笑眯眯地看着他,赵贺心里有点儿发毛,“就是、就是那几条胭脂胡同嘛……”

景翊指指自己,又指指身边同样有点儿云里雾里的冷月,“我是你祖师爷爷,我媳妇当然是你祖师奶奶嘛。”

冷月咂么一下赵贺的话,皱了皱眉头,“你知道去哪儿找萧老板?”

“……”

赵贺小心翼翼地说完,见景翊没出声,默默地舒了一口气。

一时间,冷月的脸色也有了点儿徐青孙大成的意思。

“小人知道得不多……小人昨天代老爷去城里谈生意,晌午才回来,那会儿老爷还在呢,后来有个伙计来找老爷说事儿,说完老爷就急匆匆出门儿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不过,老爷在外面过夜是常事,二位要是非见他不可,小人可以叫人出去找找。”

你才是祖师奶奶,你全家都是祖师奶奶……

赵贺看着看着,隐隐的有点儿脸疼。

“别傻愣着了,”景翊当真像看徒孙一样看着额头上隐隐有点儿爆筋的孙大成,“你祖师奶奶问你话呢,有一句说一句,不然到了下面阎王叛你个欺师灭祖,转世投胎让你当个猪啊羊啊啥的就怪不得我了啊。”

赵贺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笑眯眯盯着他的景翊,景翊那副神情活像是山里人家撒出去扑野鸡捕兔子的狼狗,只等着猎物干点什么蠢事儿,就能一爪子拍过去打晕叼走向主子邀功去了。

被孙大成颇复杂的目光看着,冷月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

“小人……”

这种辈分骤升的自豪感是怎么回事……

冷月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同情他,于是耐着性子又客客气气地问了一遍,“赵管事,我再问你一遍,萧老板到底干什么去了?”

孙大成攥着色子犹豫了片刻,“我……我见过这东西,这是老板娘的,她……她给张冲了,我亲眼看见的。”

赵贺圆乎乎的大脸绿得活像个龟壳。

不等冷月说话,徐青已吼了起来,“你个王八犊子就是为了这点破钱把冲儿害死了!是不是!”

“……”

徐青素来敦厚老实,倏然吼出这样的话来,孙大成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是……”一个字刚起了个头,蓦地反应过来,“是个棒槌!”

景翊笑容不减,“他又胡扯。”

景翊忍了忍,没忍住,“你确实是个棒槌。”

“……景大人,生意人以诚为本,小人没有半句虚言。”

孙大成噎了一下,脸色又复杂了几分,“……你什么意思!”

赵贺噎得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

景翊摇头叹气,遥手往添柴口一指,“你杀了人往那里面塞,是指望把人烧成灰然后什么死不见尸就没你什么事儿了吧?”

冷月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景翊笑意满满地道,“他胡扯。”

孙大成紧抿着嘴唇没吭声。

“这个……”赵贺为难地陪笑道,“老爷走得匆忙,不曾提及,小人也不甚清楚。”

要不是以为张冲已然化成了灰,他怎么还会放心大胆地待在这瓷窑里……

“他干什么去了?”

“你脸上写着是了……”景翊又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棒槌,你不会烧窑就别把人往窑里塞啊,你把煽风点火的地方都堵死了,还指望什么把人化成灰啊?啧啧啧……到阎王那儿可别说我认识你啊!”

什么时候不在不好,偏巧这个时候不在……

看着额头上青筋直跳的孙大成,冷月这才明白,自己好像是想多了。

冷月眉心一紧。

景翊把这三个人困在箱子里,多半是为了他自己的性命考虑的吧……

赵贺显然更愿意有话对冷月说了,忙对冷月拱了拱手,“夫人见谅……我家老爷不在,生意上的事儿与小人谈便可。”

“算了……”冷月还真怕景翊再说下去这里会闹出点儿什么额外的人命官司来,把钱袋揣回怀里,“先找几个人把他们带回大理寺狱,你们再慢慢讨论煽风点火的事儿吧。”

冷月知道景翊是不满这管事把他俩晾这儿小半个时辰,有意使坏折腾他,冷月生怕这个脸色本来就不大好的管事被景翊折腾出点儿什么毛病来,赶在景翊接话之前道,“谈笔大生意,让你们萧老板出来说话吧。”

“等等!”一听这就要入狱,孙大成一慌,急道,“刚才、刚才都是空口说白话,我都是胡说的,瞎编的……你们没证据,不能乱抓人!”

“二位……二位来瓷窑,到底所为何事?”

“我没证据?”冷月牵起嘴角,凤眼微眯,浓烈如火地一笑,“我没证据,把你抓进牢里,回头主审官员横竖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你无罪开释,我挨顿板子,你以为我也是棒槌吗?”

赵贺愣愣地看向冷月,才发现冷月正同情地看着他。

景翊眉梢微扬,融进了几分笑意。

景翊笑得人畜无害,“是啊,我刚才和媳妇说悄悄话呢,就把他们有多远赶多远了。萧老板真是治下有方,人人都认得安王府的牌子,各个都听话得很,该赏。”

不是,当然不是。

“外……”赵贺一个字刚喊了个开头,噎了一下,脸色发青地看着依旧笑容温润的景翊,“没、没人?”

世上哪有这么唇红齿白玲珑有致的棒槌?

“外面没人。”

孙大成的脸被冷月这几句云淡风轻的话生生憋出了一种紫檀木棒槌的颜色,“你……你有什么证据!”

“……桂花味的!”

冷月笑意愈浓,五官精致的美脸被添柴口溢出的火光衬着,娇艳得难以言喻,“你问这句话之前就没想想我凭要什么告诉你吗,说你是棒槌你还真当自己是个棒槌了?”

“我要桂花味的。”

孙大成一口气憋得猛了,差点儿背过气去。

“……来人,上千层糕!”

“行了行了……”冷月用一种比抚猫还温柔的语调道,“你这话先攒着,回头升堂的时候跟主审官多嚷嚷几遍,就算你是个棒槌,他也会跟你说得一清二楚的。”

景翊笑意愈浓,“再配碟千层糕好了。”

眼看着景翊笑意悠然地走出门去,一直怒气冲冲瞪着孙大成的徐青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忙道,“等……等等!夫人,我……我也得坐牢去?”

“……上明前龙井,二沸水泡,别弄错了!”

冷月目光轻转,叶眉微蹙,“你说呢?”

赵贺话音未落,景翊笑盈盈地道,“要二沸水冲泡的明前龙井。”

徐青有点儿蒙,怔怔地看着眉宇间尚带笑意,目光却微微发凉的冷月,“我、我啥也没干啊!”

“……有有有!家丁不懂规矩,怠慢二位,还望见谅……”赵贺好容易回过神来,对着厅外喊了一嗓子,“来人,奉茶!”

“啥也没干?”冷月嘴角边的笑意也凉了一分,“发现尸体不但不报官,还私自搬移掩藏尸体,致使尸体遗失,案发地破坏,不是你干的?”

看着赵贺的眼神,冷月有点儿后悔跟景翊一块儿来了。

徐青原本饱满的底气顿时泄了一大半,抿了抿嘴,抬手抓了抓后脑勺,声音弱了许多,“是……是,这是我干的,但我那是为了……”

景翊愈发和气地道,“对,水,就是……无色,透明,流来流去,可以喝的那种东西,刚才话说多了,口干。”

冷月眉头不察地一蹙,抬高声音截住徐青即将出口的话,“甭管你为的什么,你这样干了,我就必须拿你,因为当朝律法就是这么写的……你要是有冤,就跟这个棒槌一样,先攒着,公堂上再说不迟。”

赵贺两手拱在半空中,呆了一呆,“……水?”

冷月不知徐青是否能明白她的用意,但至少徐青咬了咬牙,耷拉下脑袋不再吭声了。

景翊也起身对赵贺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和气地一笑,“有水吗?”

冷月刚松了半口气,又传来一个有点儿弱弱的声音。

来的不是萧允德,而是一个大肚圆脸的中年男人,微微弓腰,脸上带着一层薄汗和一道生意人标准的笑容,客客气气地拱手道,“景大人,夫人,小人是瓷窑的管事赵贺,瓷窑今日琐事繁多,让二位久等了。”

“那个……”刚刚才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大概弄懂个五六分的赵贺在箱子里默默地举起一只手来,“夫人,小人若是听得不错,这里面……好像没有小人什么事儿,为何小人也要入狱啊?”

门房让他们在客厅稍候,稍候了小半个时辰,冷月又硬着头皮听景翊绘声绘色地讲了另外七八种可能,总算盼来了一个人影。

冷月浅浅地舐了一下嘴唇。

赶紧把萧允德揪出来,掐着他的脖子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跟景翊问问清楚,他跟他媳妇到底是他娘的什么回事儿!

确实,这案子确实没有赵贺的什么事儿。

到玲珑瓷窑门口的时候,冷月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了。

但景翊既然把他也塞进箱子里,那就是有意把他也带走的,至于为什么……

作为代价,冷月听景翊讲述《秦合欢与萧允德夫妻关系的一百种可能》听了整整一路。

“不急不急……”景翊笑盈盈地迈进门来,身后跟了六个人高马大却都一头雾水的壮汉,“时候不早了,先到大理寺狱里安顿下来,回头咱们再慢慢儿聊,来日方长嘛……来来来,就这三个装人的箱子,抬上,跟我走,送到地方之后每人赏银五两,酒肉管够。”

剑不在身边,她需要带这么一件同样能让她觉得心里踏实的东西,而景翊刚好是这么一件。

六人被景翊找来的时候,景翊就只说是大理寺来取东西,人手不够,让他们帮忙搬几个箱子,天晓得是装着自家管事伙计和窑工的箱子……

冷月没打算拒绝他,实话实说,冷月求之不得。

六人本还在心里打着鼓,一听赏银还管酒管饭,立马把鼓槌子扔到天边儿去了。

景翊毫不犹豫地点头。

“好嘞!”

“你是不是想说……你正好也要去,一起走?”

六人把箱子抬上运送瓷器的大马车,精神抖擞地押在马车两侧,跟着景翊一路往大理寺狱走。

好像,还有下文。

冷月在后面默默跟着,跟着,跟着,在一个街头转角脚步一收,闪身往最近的一条小巷子里利落地一隐,待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冷月才飞身跃上屋顶,一声不响地奔去了另一个方向。

景翊这话好像不只是纯粹出于关心的随口一问。

萧允德家。

但是……

冷月索性连门都没敲,径直踩着他家屋顶落进了清冷一片的院子,悄无声息地潜进比庭院更清冷的卧房。

只需再从萧允德身上求个验证,她就可以撒网拿人了。

房里堂皇而昏暗,四下里都透着一种不合时节的寒气,秦合欢一人面墙蜷躺在偌大的床上,还穿着上午见她时的那身做工考究的衣裳,只是没了那几分凌人的气势,微哑的哭声细弱如丝,萦绕在这清冷的卧房里,凄凉透骨。

冷月心里已有了起码的判断。

冷月无声地走到床边,浅浅地叹了一声,“别哭了。”

再连上张冲生前对徐青说的话,莫名出现在张冲包袱里的秦合欢的钱袋,萧允德半年不回家却在昨天一连回去两次的反常行为,秦合欢对张冲的恨意,还有那个还没来得及出生就已匆匆转世投胎的孩子……

秦合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泪眼朦胧中辨出一袭青衫的冷月,一怔,慌忙抬手擦抹脸上斑斑的泪痕,下意识地捂紧了还突兀得像山丘一样的肚子,“你……你?你又来干什么!”

无论这个男人是谁,他都一定是个不谙制瓷之术,却与瓷窑有关的人。

秦合欢脸上的脂粉本就被眼泪冲得斑斑驳驳的,再被她这么匆忙一抹,惨白如纸的脸色大片地露了出来,嘴角的那团淤紫被血色淡白的嘴唇衬着,格外刺眼。

从残留在瓷窑中的痕迹以及张冲尸身上的线索来看,张冲就是死在烧窑的那间屋子里的,嫌犯是个男人,一个个子高于张冲,惯用右手,且与张冲相熟的健壮男人。

所以,哪怕被她这样瞪贼一样地瞪着,冷月也提不起多少脾气来。

是,她确实是打算去玲珑瓷窑。

“我来告诉你,”冷月静静地看着秦合欢,淡淡地道,“张冲死了,杀他的人也找着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关进大理寺狱了。”

冷月又是一愣。

秦合欢捂着肚子,轻轻咬起一角嘴唇,“死得好……”说完,一手托着纤弱的腰缓缓而稳稳地站起身来,对着冷月扬起一张不带丝毫热乎气儿的脸,冷然道,“说完了就滚,否则我就喊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在衙门里当差的私闯民宅也是要挨板子的。”

景翊看着彻底散去了火气的冷月,展开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容,“夫人准备去玲珑瓷窑,对吧?”

冷月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抬手往秦合欢突兀的肚子上指了指,“你喊人,我就喊这个,咱们试试,看谁先害怕,怎么样?”

“对不起……”

秦合欢的面容一僵,脸色霎时白了一重,“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等景翊捂她的嘴,冷月已经自己把自己的嘴捂上了。

“杀张冲的凶手名为孙大成,也是瓷窑里的人,与萧允德身长相仿,肤黑,体壮,京郊口音,他说他亲眼看到你把钱袋给了张冲,才对张冲起了杀心……你实话实说,你的钱袋到底是如何到张冲手里的?”冷月缓缓说完,又淡淡地补了一句,“你想清楚,这话是现在告诉我,直接写进案卷里,还是等主审官在公堂上当着京城老百姓的面一句一句从孙大成的嘴里掏出来。”

冷月蓦地想起景翊先前说过的一些话,一愕,脱口而出,“你要办京……”

秦合欢的脸色又白了一重,嘴唇微微发颤,勉强站起来的身子也在微微发颤,沉默了半晌,才带着几分重病的虚软道,“我跟你说了……他真的就不会再在公堂上说了?”

官犯事儿……

“你再不说我就回家吃饭去了。”

景翊忙活官员犯法的案子,怎么会从大理寺出来之后就开始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了,她既不是官,又没犯事儿……

秦合欢一慌,脱口而出,“是我给的!”

冷月虽然算不上是什么朝廷命官,但也是食君俸禄的公门人,这句话的意思她当然是明白的,只是……

“为什么给他?”

这句话的背后有一个朝廷命官们心照不宣的意思——眼下忙活的是当官儿的犯法的案子,说不得,别问了。

秦合欢犹豫了一下,冷月转头就要往门口走。

这话不是景翊随口说出来敷衍她的,这是在大理寺任职的官员被亲朋好友或朝中同僚问起最近在忙活什么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

“他……他救我!”

得罪人的差事。

冷月皱着眉头转回身来,看着两手抱着肚子默然跌坐回床上秦合欢,“他救你,你把钱袋给他作为答谢,然后转过头来又说他害你,死得好……你这是逗我呢,还是逗你自己呢?”

冷月一愣。

“不是……”秦合欢使劲儿摇了摇头,两颗饱满的泪珠子顺颊而下,方才的冷意荡然无存,声音低微得像是从阴曹地府的最深处飘出来的一样,“我就在街上随便走走,那个孙大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捂着我的嘴硬把我拽到一个小胡同里……张冲正好就住在那个胡同里,碰巧他出来,喊了孙大成一声,孙大成害怕,就跑了……张冲要报官,我怕我相公知道,就把钱袋给张冲,求他别说出去,他也答应了,结果昨天我相公突然回来,问我钱袋哪儿去了,我说不出来,他就对我又打又骂,还说我怀的孩子不知是谁的野种,就活生生把孩子给……”

“我真的有差事……”景翊无辜又无奈地笑了笑,补了一句,“得罪人的差事。”

冷月心里紧了一下,眉头却微微舒开了。

“老爷子刚刚才跟我说过,景家自己人糊弄自己人是要跪祠堂的……你跪完回来的时候记得帮我把剑捎回来。”

这样就对了。

景翊骑马坐轿的时候很少,所以,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跑一趟大理寺,又从大理寺跑回家,换下官服,跑到庆祥楼里一边吃豆腐脑一边等她,冷月并不怀疑,但大理寺里刚巧有这么一件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的差事,冷月不信。

张冲生前嚷嚷着要弄死的那个人也对上号了。

大理寺的衙门与景翊现在住的那套宅院只隔着一条街,骑马坐轿的话约一刻可到,踩着街坊邻居的屋顶蹦过去的话,也就是喝口水的工夫。

秦合欢轻轻地抚着用棉垫塞起来的肚子,凄然冷笑,“不是张冲出尔反尔,难道会是孙大成自己跑去跟我相公说的吗?”

景翊默叹,心平气和地道,“夫人,今早你出门之后我就去过大理寺了,我现在就是在办大理寺的差事。”

冷月想告诉她是。

明明刚才拂他衣摆的时候还轻柔得像抚猫一样……

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已被房梁上飘下来的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抢了白。

景翊哭笑不得地看着变脸比打喷嚏还快的媳妇。

“赌两个芹菜肉包子,就是孙大成说的。”

“……”

话音未落,白影一闪,冷月身边多了个笑得像花儿一样的人,一手托着一个软纸包,一手拎着一沓子硬纸包。

“嗯什么嗯,这都什么时辰了,赶紧回家,麻利儿地把官服换上,老老实实回大理寺,该干嘛干嘛去,大理寺要是再把你告到安王爷那,你看我不活剥了你!”

这人怎么就像块狗皮膏药似的……

“……嗯?”

不知为什么,冷月在想对着他的屁股踹上一脚的同时,也觉得这屋里隐隐的阴寒之气倏然散了大半,似乎还亮堂了几分。

冷月的声音有点儿轻,轻得有点儿温软,温软得景翊一时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让他换衣服。

秦合欢和冷月的感觉刚好相反。

冷月把景翊从墙角里揪出来,顺手掸掉他雪白的衣摆落地时沾染的薄尘,“回家,换衣服去吧。”

秦合欢是头一回见着有活物从房梁上飘下来,还一袭白衣飘飘,起脚落脚一丁点儿声音都没弄出来……

话说到这里,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秦合欢没敢看脸,抱着床栏就像杀猪一样叫开了。

景翊没答,冷月也不需要他答什么。

景翊差点儿被她这一嗓子吓回到房梁上去。

“你是说……萧允德?”

冷月在心里认命地叹了一声,已经做好跟闻声赶来的家丁仆婢解释她和景翊为什么会在他们夫人房里差点儿把他们夫人活活吓死的准备了,结果直到秦合欢叫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来一个人影。

对,世上确实有这样一些人,对于某些特定的人来说,他们是任打任骂并且甘之如饴的。

冷月斜了景翊一眼,压低着声音道,“你又把人家家丁丫鬟有多远轰多远了?”

冷月话没说完,目光定在乖乖抱头蹲在墙角的景翊身上,呆了片刻。

“是啊,我总不能看着你被他们告到衙门里挨板子吧,打在你身上可疼在我心里呢。”

“她脑子有毛病啊,别人打她她还觉得……”

“……滚回房梁上去。”

景翊犹豫了一下,声音微沉,“兴许……她觉得打她的那个人一点儿错都没有。”

“别啊,我是看着包子快凉了才下来的,特地给你带的,问话最容易饿了,饿久了伤胃……你摸,是快凉了吧?”

冷月拧起眉头,“那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来是谁打的她呢?”

“还行,这不是还有热乎气吗。”

“同理……张冲明明已经死去多日了,秦合欢却说是张冲害她,她也没撒谎,只是咱们一听她说是张冲干的,就以为她的意思是打她的人是张冲,但也许……张冲不是动手的那个人,而是张冲做了什么,或是她以为张冲做了什么,从而导致了她挨打呢?”

“趁热吃才好吃嘛……”

如此,秦合欢在府上被她道破身份之后表露出来的那份异样的恐惧,还有不肯对街坊邻里道出本家名姓的行为,也可做解释了。

“嗯……”

对。

秦合欢终于听出了景翊的声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的时候,站在床前的两个人已经一人抱着一个大肉包子啃开了。

冷月一怔,恍然。

一边啃,还一边齐刷刷地忽闪着眼睛看着她。

“那个……区区小事,也不值得劳夫人费神,还是我说吧……秦谦说起秦合欢的时候,只说是人没了,走了,没说过一个死字,但这些当官儿在一块儿说话是从来不会说死这么直接的字眼的,尤其秦谦说的还是自己的女儿,所以听见没和走这样的字,他们就自然而然地以为秦合欢是死了。如果秦合欢是与萧允德私通之后暗结珠胎被秦家发现逐出家门,那秦谦说的没和走,就不是死的意思了。”

秦合欢快哭出来了,“你们……给我出去!”

景翊清楚地听到冷月把手指捏出了“咔咔”几声脆响。

“唔……等会儿。”景翊细嚼慢咽地把手里剩下的包子吃完,舌尖在色泽柔和的嘴唇上舐了舐,才道,“还有三件事儿,说完就走。”

冷月脑子有点儿乱,乱得有点儿想弄死这个搅乱了她脑子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下一更里有重要角色粗线!(^o^)/~

“……”

别说两件事,就是两个字,秦合欢也不想再听了。

“我就说嘛,夫人蕙质兰心,必然一点就通嘛……”

奈何,有短处攥在这两个人的手里,而这两个人又偏巧一个是天不怕地不怕,一个是想得出干得出……

“……我知道了!”

秦合欢无力地挤出一个字,“说。”

“是,夫人……你刚犯的错误就是这样的,老爷子刚才犯的也是这样的,我跟他说去弄个孙子,其实说的是去逮那个犯案的孙子,而他因为之前你刚答应了他要给他看他的孙子,他就以为咱俩是要去……”

景翊悠然地吮了吮沾了油花的指尖,不急不慢地道,“这是三件挺可怕的事儿……第一件,你昨儿挨了一顿打,结果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挨打的。”

冷月正儿八经地调息了一阵,看着还乖乖蹲在墙角的景翊,才咬着牙根道,“接着说。”

“是张冲他……”

“……”

景翊和颜悦色地摆手,“真不是。刚才去大理寺狱的路上,孙大成和张冲爷爷的徒弟俩人蹲在箱子里对着骂,骂着骂着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把那些表达语气和感情的词句去掉……孙大成大概的意思是说,他没听见有人说在瓷窑里发现尸体,就以为张冲已经彻底烧成灰了,没在张冲身上找着钱袋,又正好想起来偷偷听见你是怎么嘱咐张冲的,干脆就跟表哥说,是你和张冲当街苟且,完事儿你还把钱袋给人家了,表哥就是因为这个赏了他,然后打了你。”

“咱大爷咱大爷咱大爷……”

秦合欢愕然地张着嘴,半晌没发出一个音来。

“……景翊!”

不是她不想驳景翊,只是景翊听来像是信口拈来的话里愣是挑不出一根刺来,她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就只有四个字。

“我说的办正经事儿是说解决一下这个案子的事儿,而你因为我对老爷子说去弄个孙子就以为……”

忘恩负义。

冷月面孔一板,“你……你说明白,咱大爷,不是……我,我怎么错了?”

景翊和冷月谁也没把这四个字说出来,但她清楚得很,用这四个字来形容她自己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冷月鬼使神差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句话,念完之后一丁点儿骂人的心情都没了。

“那……”秦合欢再开口时,声音温和了几分,也凄凉了几分,“我给秦家送道书信,让他们不要再折腾了……那个钱袋你们若要拿去当证物,我就再给张冲家人送些银子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劳烦你们,万万别在人前说我是秦家的人……”

我悟咱大爷……

秦合欢说到那个秦字时,声音微微颤了一下。

景翊乖乖蹲着,一动没动,“夫人,你已经景家的人,我大爷,也就是你大爷,所以你应该说咱大爷。”

冷月一边看着秦合欢一边嚼着包子,嘴里不是滋味,心里更不是滋味。

“我悟你大爷!”

秦合欢这样的心情,她恐怕比谁都能理解,她也本打算与秦合欢聊聊这件事,但景翊在这里……

冷月尽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可惜,无果。

有些事景翊不会对她说,也有些事是她永远都不会告诉景翊的。

“夫人,刚才老爷子也犯了咱俩之前一直在犯的一个错误,刚刚你又犯了一遍……以夫人的聪明才智,现在肯定已经悟到了吧。”

冷月索性就着包子把那些来的路上准备好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眼见着冷月的脸色由红转黑,景翊主动退了几步,举起两手,交叉抱在脑后,低头,乖乖蹲进了墙角里。

“这些事儿你慢慢琢磨慢慢办,办这些事儿的时候,也得把第二件事办了……”景翊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冷月的异样,弯腰拎起刚才顺手搁在地上的那一沓子硬纸包,递到秦合欢微微发抖的手上,依旧和颜悦色地道,“把这些药全喝了。”

她觉得,她这辈子恐怕都没脸再进景家大宅了……

秦合欢还没在刚才的愕然中回过劲儿来,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药包,“喝……喝药?”

想想刚才景老爷子的神情,想想自己刚才进景家和出景家时的模样,冷月一丁点儿折回去取剑的心都没有。

“呃,喝药……”景翊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就是,把这纸包里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水里煮了,滤出汤水来,然后喝掉,一天两回,明白了?”

忘干净了。

秦合欢原本复杂如一团乱麻的心绪被一种外焦里嫩的感觉彻底替换了下来,惨白一片的脸上隐隐地泛起了点儿黑光,还用带着一抹疑似同情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还没把包子吃完的冷月,看得冷月有点儿想用剩下的包子把景翊的嘴塞起来。

冷月倏然想起来,进景家祠堂之前她把那把没了鞘的剑交到了景家家丁的手上,出来的时候脑子一乱……

她就知道,多么正儿八经的话从景翊嘴里说出来,不出三句,铁定是要变味儿的……

剑。

秦合欢被景翊认真而充满耐心地看着,见景翊大有一副“你不回答我我会一直等到天荒地老”的意思,不得不硬着头皮回了一句,“……明白。”

冷月一时间很想拿剑在他身上戳几个洞洞。

景翊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微微眯眼,声音听起来别有几分意味深长,“明白就好,等这件事办完,你就可以着手去做最后一件事了……”

他说的正经事儿……

光听这个声音,冷月就隐约猜到景翊接下来想要说些什么了。

用一种猫把死耗子叼到主人面前之后期待打赏的目光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于是,不等景翊说完,冷月已三下五除二地把包子吃完,干脆果断地截了景翊的话,“你一见到萧允德就立马让他去府上见我。”

冷月狠狠一愣,蓦然抬头,景翊正在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景翊挑了挑眉梢,没作声,到底只带着一道愈发和善的微笑,应和着点了点头。

“……嗯?”

听见萧允德的名字,秦合欢精神一紧,腰背也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睛莫名的亮了一重,声音也紧张了几分,“为什么?”

“我虽然不知道张冲的死是怎么回事儿,但我大概明白张冲死了还能害秦合欢和秦合欢死而复活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出了点事,惹了点儿不能惹的人……”冷月轻描淡写地道,“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否则他要有血光之灾的。”

冷月沉着修长的颈子,睫毛低垂,抿着还残存着景翊的温度的嘴唇,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景翊又应和着点了点头。

“小月,你要是不赶着去办别的什么事儿,咱们就办点儿正经事儿吧,早办完,早踏实……”

“好、好……那,我还能做点儿别的什么吗?”

能听到她真心实意地说出那个“能”字来,他已经觉得死而无憾了。

景翊替冷月选了一句,“吃好睡好。”

景翊扶上她的肩,低头在她微抿的嘴唇上深深吻了一下,冷月也没躲没闪,只是脸上的红色愈发深重,气息微乱。

“好……”

景翊搂着她拐进一条幽僻的巷子里时,冷月连脖子都涨红了。

从萧允德家出来,冷月去了安王府,这回景翊没跟着,至少,直到她顶着一轮月亮从安王府回到家,也没见景翊从哪里飘出来。

直到走出景家大宅的大门,冷月的一张脸还是通红通红的,景翊一直搂着她的腰走出两条街去了,冷月的脸还是通红通红的。

末了,冷月是在鱼池边找到景翊的。

“去吧去吧,呵呵……”

景翊盘膝坐在一片死寂的鱼池边,从后面看去,白衣如雪,黑发如瀑,纹丝不动,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闹鬼了一样。

“爹,您吃好喝好……趁着天还早,我俩去弄个孙子去。”

冷月走过去,在鬼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你是刚爬上来,还是正想往下跳?”

冷月还在心里一爪子一爪子地挠着,景翊已丢下了捧在手里的红豆糕盘子,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顺带着把冷月也拽了起来,还顺手把冷月往怀里一搂。

“唔……”景翊转过头来,扬起一张被水光月色映得有些淡白的脸,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带着一股楚楚可怜的劲儿,“正想往下跳。”

她总不能去跟安王爷说,这案子不属于安王府的管辖范围,应该交给钦天监去查办吧……

“王爷说主审官可以不是你,还想往下跳吗?”

经手这么些案子,还从没遇上过这样已经死了的还能跑到大街上害人,活蹦乱跳的却早已经死透了的邪乎事儿……

“那不跳了。”

可秦谦要是没撒谎,他们刚刚才见过的那个女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挨着景翊坐了下来,屁股还没坐稳,身边的人身子一倾,二话不说就躺了下来。

能让景老爷子相信秦合欢已死,那就意味着秦谦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瞎编胡扯的。

不但躺了下来,还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枕到了她的大腿上。

“……”

冷月身子一僵,景翊又变本加厉地翻了半个身,把一张脸埋在了她的小腹间。

“没了,呵呵……”

“……你给我起来!”

“然后呢?”

冷月这一声吼得连隔壁邻居家都能听见了,吼归吼,身子却一动没动。

“秦合欢的事儿……”景老爷子没容自己的亲儿子蒙够,就已淡淡然地开了口,“是小半年前秦谦自己在酒桌上喝多了之后说的,没说是怎么死的,只说是人没了,走得突然,走得惨。”

景翊有恃无恐地磨蹭了几下,把冷月蹭得不得不屏息收紧了小腹,一口气憋得满脸通红。

那就意味着……

“我三哥来过了。”景翊像老夫老妻闲话家常一样悠悠然地说着,“他来送你落在老爷子家的剑,我帮你配了一个剑鞘,搁在卧房里了,待会儿你回去看看,不喜欢的话我再给你换一个。”

景老爷子点头,意味着冷月这个“能”字是没有任何口是心非的成分在里面的。

冷月刚才回房的时候已经看到那个剑鞘了,英气,俊秀,古雅,看得她眼前一亮,简直爱不释手。甭管是对景竏还是景翊,她这会儿都应该说声谢谢,但景翊这样……

景老爷子开口要看孙子的时候他还没这么蒙,倒是见到景老爷子点头,他蒙得很彻底。

她又不忍下手把他推开。

景翊有点儿蒙。

于是冷月只得绷着脸闭着气勉强地“嗯”了一声。

景老爷子捻着胡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唔……还有,”景翊的声音里融进了几分颇愉悦的笑意,“早晨咱们从张老五家走了之后,徐青把那摞碗盘汤盆的东西送到老爷子那儿去了,也不知道跟门房说了什么,反正现在大宅那边儿人人都知道三哥花了几万两银子买了一摞已经用了十几二十年的破碗破盆子,老爷子活生生把肚皮笑抽筋儿了,三哥来的时候二哥还在家里给他揉着呢。”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是在景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泼出去的水,冷月硬着头皮咬了咬牙,“……能。”

“……”

景老爷子还在亲切和善地看着她,“这个,不能有?”

“还有,三哥问我萧允德去哪儿了。”

冷月一时间有点儿羡慕那只能躲在桌子底下的空盘子。

冷月一怔,气也不憋了,低头看向在她腿上枕得洋洋舒泰的景翊,“他问这个干什么?”

景翊看着冷月,冷月看着景老爷子,俩人的嘴都张得足以塞下供桌上任何一样贡品。

景翊摇了摇头,冷月差点儿疯了。

景老爷子的意思是……

“……脑袋别动!”

京里谁都知道,景老爷子家有四个神仙一样的儿子,但至今还没抱上一个孙子。

“哦……”

他孙子……

冷月深深喘了几口气,才板着脸道,“那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孙子,呵呵……”

“我说你也在找他呢,等你找着了,把萧允德暴揍一顿之后,萧允德要是还有一口气儿,我就让萧允德去见他。”

“您说。”

冷月听得一愣,“我揍萧允德?”

“其实我也不是要你们的,只是想看看,呵呵……”

景翊冲冷月人畜无害地眨了眨眼,“你自己跟秦合欢说的啊,他惹了点儿不能惹的人,不来见你就会有血光之灾,意思不就是说他把你惹了,他不来见你你就弄死他嘛。”

冷月心下一横,“爹,您只管说,只要是我俩有的,一定不会藏着掖着。”

冷月眉梢微挑,她确实就是这个意思,只是她进了公门之后这样的话就不便说得那么原汁原味了。

秦合欢到底是生是死显然很重要,景老爷子到底想要什么显然很难猜,而这些事儿想要从别处打探出来显然更费时更费劲儿。

秦合欢显然是没听出来,她还以为连景翊也一块儿糊弄过去了。

景翊乖乖地把一张“你说了算”的脸转向冷月,“呵呵……”

“我说得有这么明显吗?”

景老爷子悠悠然地把盘子里最后一块儿芸豆卷吃完,掀开供桌上那块一直垂到地面的台布一角,把空盘子往供桌底下一顺,拍拍手上的碎屑,又满面虔敬地把台布扯平理好,才抬起长辈特有的亲切目光看了看冷月,又看了看自己的亲儿子,“你现在说了还算吗,呵呵……”

景翊笃定地点了点头,冷月身子又是一僵。

“当着咱家祖宗的面儿,您想要什么,直说吧,呵呵……”

“……我削了你脑袋你信不信!”

“关天的事儿,你问天去啊,呵呵……”

“不信。”景翊含着一抹欠抽的笑,故意摇了摇脑袋,享受地看着冷月一边羞得满脸通红又一边气得七窍生烟的可爱模样,“你连张老五和秦合欢都心疼,肯定不会做出谋杀亲夫这等恶事来的。”

冷月一眼瞪过去,景翊也若无其事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红豆糕,“那什么,爹,秦合欢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您说说呗,人命关天呢,呵呵……”

“谁心疼了!”

冷月这才想起来,景翊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大理寺里忙得找不着北吗?

“你不心疼秦合欢,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列入人证里,到升堂的时候让主审官去问那些话,不是更省事吗?你不心疼张老五,你拦徐青的话做什么,让他把为什么藏尸,张老五又为什么来瓷窑的事一口气说清楚,师徒俩一块儿因为蓄意藏尸挨顿板子,不是更正大光明吗?”

旷工……

冷月噎了一下,诧异地看着悠悠然枕在她腿上的景翊,“你……你那会儿不是出去了吗,你怎么知道的?”

景老爷子若无其事地又往嘴边送了一块芸豆卷,气定神闲地咬了一口,“你上回也在祖宗面前保证过再也不旷工了,呵呵……”

“徐青跟我说的,他刚往牢里一进,牢门还没关好就想明白了,跪在地上给我连磕了仨响头,我都跟他客气好半天了,他才跟我说明白这是磕给你的……”

景翊额头一黑,忍了忍,到底没忍住,“爹……你上回不是在祖宗面前保证过再也不跟钦天监那伙人吃饭喝酒打麻将了吗!”

冷月心里微热。

“……”

想必是张冲在天有灵了,那么一个木讷讷的大老粗,竟还真把她的一点儿心思琢磨明白了。

景翊有点儿得意地看向景老爷子,却发现自家亲爹已幽幽地把一双深邃的狐狸眼眯成了狭长的两条,原本悠然和善的声音里掺了点儿让人心里发毛的意味,“这么说,她是自己跑出来的?”

“我最多抽萧允德几巴掌,不会下狠手的,他这样的人自有天收……人在做,天在看,你信不信?”

被媳妇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儿隐隐约约地夸了一句,景翊有点儿飘飘然,毕竟,据他所知,景家得此殊荣的男人,他是第一个。

景翊果决地摇头,还是以一种害得冷月差点儿蹦起来的幅度摇头。

景翊最欣慰的是,冷月终究不是拿火流弹一类的东西“诈”的。

“……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抽你!”

所以景翊叮嘱冷月务必要气定神闲且毫不犹豫地诈她一下。

景翊颇为坚定地看着冷月,“你抽我我也不信。”

当然,猜测就是猜测,可能也只是可能。

“……”

而那个时候有理由找上他家的家门,有胆子指明要见他夫妻二人,却不敢透明自己身份的大着肚子的女子,最可能的无疑就是这个秦合欢了。

景翊把头仰起了几分,看着月朗星稀的夜幕,浅叹,“要真是人在做天在看……”

所以,萧允德的媳妇应该是秦家一个闺名叫合欢的小姐无疑了。

景翊顿了顿,薄唇轻抿,眉心微蹙,看得冷月心里莫名的一疼,蓦地想起景翊为什么会大半夜坐在这汪鱼池边了。

唯一能让豫郡王眨眼间把白白胖胖的圆脸变成黄瓜的,就只有秦谦这一户人家了,至于为什么,好像是好些好些年前的事儿,景翊也不清楚。

对,景翊是有理由不信这句话的。

反正就是只要够吃够喝就绝不会去招谁惹谁,不够吃不够喝,也不会去招惹谁惹。

他没招谁也没惹谁,他的猫,还有他这池锦鲤……

也或者萝卜,白菜,土豆……

别人家的案子尘埃落定,她居然差点儿忘了她自家院子里还有这么一池冤魂。

或者苹果。

冷月还没想好该怎么宽慰他,就听景翊蹭着她的小腹幽幽地叹了一声。

如果他家老爷子的脾气心性可以比作狐狸,那豫郡王的脾气心性就可以比作葡萄。

“我爹现在还愁没孙子吗……”

“合欢”这个名字倒不是景翊凭空猜出来的,这个名字是他在豫郡王府里闲扯的时候听王妃无意间说出来的,王妃从头到尾就只说了一回,刚说出来,豫郡王的脸就变得像黄瓜一样又长又绿的,豫郡王妃就不动声色地用“老三家的”把“合欢”这两个字替下去了。

“……起来!”

因为秦合欢的身份不是什么俊俏家丁从秦合欢随行丫鬟嘴里套出来的,而是他凭着齐叔那一句“谈谈她肚子里孩子的事儿”硬生生猜出来的。

冷月这回还真一巴掌把他推了起来,板着脸拎起他的一只耳朵就往卧房走,“老爷子不是想要孙子吗,我怎么也得送他个大的!”

这句夸他还当真受得心安理得。

“……!”

这是他在冷月嘴里听到的最接近于夸他的话了。

被媳妇揪着耳朵大踏步地走在柔媚的月光下,景翊有种五味俱全的预感。

景翊挑了挑眉梢,嘴角无意识地往上扬了几分。

今夜无眠了。

冷月左右看了看同样手捧贡品也同样有点儿凌乱的爷儿俩,认命地叹了口气,“爹,我俩谁也没刨她……我以前压根儿都不知道有她这号人,是她昨天自己突然跑到家里来,非要见我俩,齐叔问她是谁她也不说,还是景翊使了点儿法子连蒙带猜诈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案终!(^o^)/~

“怎么……刨出来的时候,还是活着?”

预告,下一案高能,戳开之前务必把吃的喝的全放下……(:3)∠)

这一声是景翊和冷月一块儿叹出来的,每个人的声音都不算大,但这样齐刷刷地合在一起,猝不及防之间也把景老爷子吓得愣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