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名捕夫人 > 第四章 四时气备

第四章 四时气备

景翊干咳两声绷住脸,好心好意地道,“表嫂……还是吃个包子吧。”

秦合欢一急,“这不就是我的钱袋吗!”

秦合欢准备去抓钱袋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泛起了一些茄子般的光泽。

冷月说着,转目看了看那个站在一旁抱着笼屉的小丫鬟。

冷月把钱袋往回收了收,避开秦合欢的手,“表嫂认清楚了,这钱袋真是你被抢的那个?”

秦合欢否认的话没说完,冷月就笑盈盈地抢过了话去,“表嫂要是记不得了,我拿这个给府上的丫鬟家丁们看看去,没准儿他们有人记得呢。”

“就是!”

秦合欢的脸倏地一白,“这、这不……”

“奇怪了……”冷月使劲儿地皱了下眉头,“这钱袋是在表哥瓷窑里的一个叫张冲的伙计家发现的,难不成当街抢你钱袋的就是你自家瓷窑的伙计?”

“绿色的?”冷月像模像样地一怔,收起手里的牌子,从袖中牵出那个翠绿色的缎面钱袋,在秦合欢的脸前晃了晃,“表嫂看看,是不是这种绿色,缎面,绣花的?”

听见张冲二字,秦合欢像是被雷“咔嚓”劈到正头顶上一样,脸色骤然一变,嘴唇颤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了话来,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尖细得刺耳,“是……是,就是那个叫张冲的!就是他干的!我们秦家也已经派出人去找他了,他有胆子……有胆子就躲到下辈子也别出来!”

“绿……绿色的,缎面,绣花……没有多少钱。”

景翊一时没忍住,站起身来,从丫鬟怀中的笼屉里拿出俩包子,送到了秦合欢手中,才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什么样的钱袋?”

秦合欢捏着热乎乎的包子,脸色又复杂了一重。

秦合欢勉强道,“用、用不着去京兆府……就、就丢了一个钱袋,也没多少钱……”

“表嫂……”冷月带着三分同情和七分愉快看着秦合欢,“吃口包子冷静冷静,再好好想想,这钱袋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抢的?我要是记得不错,我昨天在家里见到你的时候,这钱袋就已经不在你身上了。”

这样的牌子她以前还真没见过,这么看着,好像真就是那么回事儿……

景翊默默点头。

秦合欢噎着尚未舒出的半口气,盯着牌子上的那个马蹄铁的刻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地看了好一阵子。

好像……确实如此。

这会儿他要是憋不住露出点儿笑模样来,恐怕这辈子他都别想笑了……

以秦合欢当时的装扮,腰间要是配了这个翠绿缎面墨绿扎口的绣花钱袋,那种好像缺了点儿什么的感觉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景翊越过冷月的肩头,把目光落在牌子背面的那个大大的“刑”字上,咬着舌尖默默无言。

秦合欢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捏着包子,差点把包子馅都捏出来了,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明显弱了一重,“好、好像是吧……”

“想必表嫂听说过我是干什么的,我再补充一点儿你肯定没听说过的……这牌子是安王府的东西,马蹄铁代表畅通无阻,拿这块牌子可随时插手过问任何衙门的任何案子,表嫂这案子既然报到了京兆府衙门,我就去京兆府衙门问问好了,也顺便催催他们,早点儿破案。”

冷月轻轻牵着嘴角,掂了掂手里的钱袋,里面碎银碰撞,发出一种让秦合欢莫名心慌的声响,“既然那会儿钱袋已经不在你身上了,张冲当街抢你,打你,又是图的什么呢?”

秦合欢刚在心里舒了半口气,就见冷月神色一肃,从怀里牵出一块细长的黑漆牌子,牌子上刻着一个马蹄铁的图样。

秦合欢脸色来来回回地变了好一阵子,变到最后,连嘴唇都发灰发白了,过于纤弱的身子似乎有些承受不住过于突兀的肚子,微微发颤。

冷月眉心一舒,“报官了就好。”

她满嘴跑舌头是一回事儿,要是紧张惊吓之下动了胎气,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秦合欢的耐心像是一下子被逼到了极致,拧起修得细长的眉,不耐烦地道,“这事儿已经报了京兆府衙门,就不劳景夫人挂心了。”

冷月把钱袋收回袖中,腾出手来摸上了秦合欢冰凉一片的手腕。

“什么样的钱袋?从哪条街上丢的?打你的贼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吧?”

突然被冷月摸上脉,秦合欢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惊叫一声抽回了手,连退几步,捏在手里的包子也掉到了地上,咕噜噜滚到了墙边。

可惜冷月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干什么!”

她已经后悔让这俩人进门来了,眼下只要他俩肯走,让她丢出去一百个钱袋她也心甘情愿。

冷月也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愕然地怔在原地,“你……你肯定,是张冲,张老五的孙子,张冲干的?”

秦合欢敷衍地应了一声。

“就是他!”秦合欢紧捂着刚刚被冷月摸过的手腕,喊得歇斯底里,“就是那个畜生!就是他!我要把他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冷月眉梢一挑,“然后钱袋丢了?”

从萧允德家大门走出来之后,秦合欢歇斯底里的叫声似乎还在耳边萦绕不绝。

秦合欢一手撑腰,一手按着突兀如山的肚子,深深喘了两口气,才道,“昨儿在街上遇贼了,那贼人干的。”

景翊走在已有些毒辣的日头底下,仍觉得脊梁骨上直冒凉气,无可奈何地揉了揉耳朵,“夫人……那具焦尸会不会另有其人?”

冷月凤眼微眯,收起了几分和气,“不过,表嫂就算是酉年生人,这伤也不是摔出来的,应该是拳头打出来的……你好像又有点儿虚了,要不要先吃俩包子垫垫?”

冷月攥着剑抿着嘴,毫不犹豫地摇头。

秦合欢整张脸都紫起来了。

景翊无声默叹,也不管她手里那把削铁如泥的剑长没长眼,伸手扳过冷月的肩膀,硬是拦住了她的步子,认真地对上冷月那双正饱含火气的眼睛。

景翊不失时机地应和了一声,“我也这么觉得。”

“夫人……死人的事儿我不清楚,但活人我还是懂一点的,打咱们进门起秦合欢说的所有的话里有九成是胡扯的,只有一成是真心话,指证张冲害她的那一句就在那一成里面。”

“不干什么,我就是觉得,摔一跤能摔把嘴摔紫了的,那嘴得长成什么样啊,也就只有属鸟的才行吧。”

景翊平心静气地说完,又愈发静定地补了一句,“我要是骗你我就是戌年生的。”

秦合欢不知冷月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来,怔了一怔,才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算景翊真是戌年生的,他这番话冷月也是相信的。

冷月和气地一笑,“表嫂是酉年生人吧?”

景家几代京官,察言观色、识言辨谎已成了家传的本事,别说是秦合欢,就是朝里那几个快要成精的老狐狸,在景家人面前扯起慌来也是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巴。

秦合欢见冷月把目光凝在她嘴角上,冷着一张脸把笼屉塞到丫鬟手上,才不带什么好气地道,“不小心摔了一跤,就不劳景夫人挂心了,今天我家琐事也多,就不送两位了。”

在这项本事上,景翊是景家子嗣里最得景老爷子真传的。

“表嫂这是怎么了?”

冷月毫不示弱地迎着景翊的目光,“我要是骗你,你也是戌年生的。”

对,秦合欢的嘴角就是青紫的,在接过景翊这一笼包子之前,她的嘴角就已经是青紫的了。

“……凭什么?”

冷月浅蹙着眉头,看着秦合欢毫无笑意地对着他俩扯了扯青紫的嘴角。

“就凭我比你小一年,你要是戌年生的,我就是亥年生的了。”

景翊长着一张说什么都像实话的脸,秦合欢咬牙半晌,到底还是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多谢”。

“我相信你没骗我……”

“昨儿家里有点儿琐事,表嫂登门也没能好好招待一下,听说表嫂昨天看起来从里到外都有点儿虚,我特意挑了一家个头最大的包子,这一笼有二十来个,一口气吃下去,保证表嫂整个人都踏实了。”

冷月转头四下看了看,这个时辰,这片街巷还算清静。

秦合欢从景翊手里接过这一笼包子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青的。

冷月脚尖微踮,嘴唇凑到景翊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话音未落,景翊已嚎出了声来。

出了胡同,路过庆祥楼门口的时候,景翊买了整整一笼屉刚出锅的肉包子,连包子带笼屉一块儿抱去了萧允德在城中的宅子。

“假……”

景翊不但去了,而且还没有空着手去。

冷月一把捂紧了景翊的嘴,景翊的嘴被捂解释了,眼睛还瞪着,一双精致的狐狸眼瞪得圆溜溜的。

去,景翊当然要去。

“嚎什么嚎……”

冷月扬了扬那只翠绿色的缎面钱袋,“捅耗子洞,你去不去?”

他这动不动就嚎得震天响的毛病还真想是戌年生的……

“……还用?”

冷月白他一眼,低声道,“她肚子是假的,有身孕还是真的……昨天来咱们府上的时候还是真的,只是小产了,孩子应该是昨儿刚没的。”

换做冷月满目心疼地看着脸色很有几分凌乱的景翊,温柔地揉了揉景翊的头顶,“无所谓,反正都长得差不多……待会儿还得再用一回,你装得像一点儿,别说漏嘴了。”

景翊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

“……”

冷月紧紧捂住景翊的嘴,淡淡地叹了一声,“她身子很虚,脸上要是没擦脂抹粉,估计看起来跟死人没什么两样……看刚才我给她摸脉的时候她吓的那个样子,这事儿恐怕还没几个人知道,估计连大夫都没看过,你说,她这样不要命地瞒着,图的什么?”

“这是我那匹马进出刑部马厩的凭证牌……你拿错了。”

景翊“唔”了两声,冷月才想起来把手松开。

“……马?”

景翊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这是我那匹马的。”

他媳妇对他下起手来真是一点儿都没拿她自己当媳妇……

景翊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也只能坦诚相待了……

“不知道……不过,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帮你弄清楚。”

冷月默默一叹,咬了咬牙。

这个问题很重要。

景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里怜惜愈浓,“这是在你衣服里找到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冷月有种感觉,这个问题搞清楚,竹签子就有了。

“没有……”冷月在化掉之前及时往后退了半步,“这不是我的牌子。”

有了这根竹签子,手里这一大把细碎肉块一样的线索就能串成一串了。

“你是我的夫人,跟我还逞什么强?”

只是……

景翊轻叹,声音又轻柔了几分,听得冷月整个人都要化了。

她手里的案子,涉案的人还都跟他有这样那样的关系,他查,合适吗?

冷月的目光在景翊温柔好看的眼睛和拿在他手里的这块牌子之间游走了一阵,脸颊微红着接过牌子塞进自己的袖里,淡淡地道,“都是胡扯,没这回事儿。”

街角烤肉摊的小贩恰到好处地吆喝了一嗓子,“羊——肉——大——串嘞!”

景翊从怀里摸出冷月那块细长的刻着“刑”字的黑漆牌子,把牌子翻了个面儿,递到冷月面前,落在冷月身上的目光里心疼之意清晰可见,“刑部捕班总领的牌子上居然刻着个马蹄铁的形状,难不成如今刑部真苦得像外面传的那样,官员当衙役使,衙役当牲口使了?”

冷月思绪被打断,抬头看了一眼烟熏火燎的烤肉摊,打内心深处又冒出一种新的感觉来。

冷月听得一愣,抬起头,也松了环在景翊颈子上的手,“刑部的牌子怎么了?”

好饿……

景翊浅浅一叹,“我也觉得……从你们刑部的牌子上就能看出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她是习武之人,饭量本来就不小,昨儿晚上那顿没吃,今儿早晨只吃了一个包子,哪够得了?

景翊无声苦笑,这问题他很久以前就琢磨过,但三言两语还真答不清楚。

冷月这个感觉刚冒出来,景翊已起脚向烤肉摊走去了。

“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冷月跟过去的时候,正听到景翊跟摊主说的最后半句,“……够俩人吃的吧。”

半晌,听到冷月一声低诉。

俩人?

于是景翊没出声,也没动,任由她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地贴着。

冷月无声地说了句“不够”。

她难受的什么,景翊也知道。

景翊转头看了冷月一眼,也不知是看出什么,反正转过头去对摊主果决地补了一句,“俩男人。”

她难受,景翊知道。

冷月忍了忍,实在没忍住,“……仨。”

走到胡同的一个转弯,冷月步子一收,把景翊往墙角一推,两手环上景翊的脖子,一头埋进了景翊的肩窝。

“……那就四个吧。”

不等景翊开口,冷月已拽起他的胳膊大步奔出了院门。

“……”

徐青忙道,“我送你们!”

四个人的份儿,正好包圆烤架上已有九分熟的这些,摊主亮亮堂堂地应了一嗓子,一边在烟火之上呼打着手里的破蒲扇,一边见鬼似地四下里偷偷地瞄着。

景翊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搁下茶壶,凑到冷月身边,伸手从后拥过冷月的肩膀,“走吧,趁时候还早,找人去。”

四个男人……那仨在哪儿呢?

冷月喉咙口像是被一团棉花堵着,一时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摊主还没找着那仨男人的影子,就听眼前唯一的男人热络地道,“店家,我瞧着你有点儿眼熟,你以前是不是在南市支过摊子啊?”

徐青也笑得露出了一排白牙,憨憨地挠着后脑勺,“能找着就好,找着就好!”

摊主愣了愣,抬起头来,隔着缭绕的烟雾,景翊那张俊脸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再加上一身轻飘飘的白衣,别有几分谪仙的味道。

张老五顿时有了精神,激动得一边抹泪一边笑,“哎……哎!容,容……”

这样一张脸,别说是女人看见,就是男人看见,多大岁数的男人看见,只要看一回,这辈子都是忘不了的。

“能……您再容我两天。”

于是摊主把烤架上的肉串翻了个面,抹了两刷子油,笃定地摇了摇头,“公子爷,您一准儿是认错人了,我这摊子打三四年前就支在这儿了,没挪过地方……吃酱不?”

冷月暗暗咬着牙,攥了攥滑溜溜鼓囊囊的钱袋。

景翊没答,转头看向冷月。

冷月被张老五满是期盼的目光看着,心里揪得难受,接过钱袋,转眼看看景翊,景翊蹲在槐树下,抱着茶壶,也浅浅地拧着眉头。

冷月点头。

“对……对!”张老五接过钱袋,颤抖着两手捧给冷月,“就是这个,这不是冲儿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弄来的……冷捕头,这个有用不?有这个,能找找他了不?”

摊主一刷子酱从头抹到尾,手艺娴熟程度比工部下辖的老漆工有过之无不及。

徐青在石桌上摊开包袱,伸手往一包脏兮兮的衣服里摸了摸,还真从衣服堆里摸出个翠绿色的缎面钱袋来。

景翊淡淡然地看着,慢悠悠地摇了摇头。

“有有有……就在里面,衣服里面!”

“早饭吃得太咸的,我就不吃酱了,那个……一半一半吧。”

“师父……这不都是冲儿拿回家来要洗的衣服吗,哪有啥钱袋啊?”

冷月眼睁睁地看着摊主手腕子一僵,嘴角抽抖了几下。

徐青匆匆进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粗布包袱。

“那……我得重烤一半,您不着急走吧?”

徐青一头雾水,但还是在张老五肩头上按了按,“师父您坐着,我去拿。”

景翊很好脾气地笑着摇头,“不急不急……”

张老五撑着桌面就要站起来,“哎呀,就是那天晚上他让你帮忙带家来的那个包袱,就在包袱里面藏着,缎面的……”

眼瞅着摊主默默地把一半刷好的肉串拿到了一边,另拿出一把生的搁到了烤架上,景翊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纳,悠悠然地道,“唔……好像和南市的味道不大一样。”

徐青拧起眉头,“师父,啥钱袋啊?”

冷月皱眉吸了几口气。

徐青还是发愣,倒是一直低头默默抹泪的张老五倏地抬起头来,“有……有个钱袋!”

都是生肉刷了油,搁到炭火上烤的味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再想想,荷包,或者钱袋,有没有?”

摊主一时没忍住,“怎么不一样?”

徐青怔了怔,摇头。

景翊转头看了看略显空荡的街巷,吟诗一般徐徐地道,“少了那么几分人间的烟火之气。”

“他那天除了骂人,身上可多了什么东西?”

摊主低头愣愣地看了一眼烟熏火燎的烤架。

徐青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咬起了嘴唇,埋下了脑袋。

这烟……味儿还小吗?

徐青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一直问他咋回事儿,他也不跟我说,就说让我等着看,还说啥老天有眼啥的……怨我,我那会儿只当他是又跟人骂架了,我要是再多问问,问清楚,可能也就没这档子事儿了……现在倒好,活的找不着人,死的也找不着尸了……”

冷月性子比较急,遇上文绉绉的人,性子就更急了,眼瞅着摊主和景翊就要把意思岔到两下子去了,冷月一时没忍住,“他就是想说你这儿的生意比起南市的摊子来已经冷到姥姥家去了。”

冷月就在三个大老爷们的注视下“咕嘟嘟”干掉大半碗茶水,把茶碗放下,抹了抹嘴,才转目看向徐青,“听张师傅说,张冲替你守瓷窑那天一直骂骂咧咧地说要弄死谁。”

冷月毫不意外地看到摊主的两只手都抖了一抖。

传言……好像也不全是瞎编乱造的。

景翊倒像是把家传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忘在了萧允德家里一样,看着摊主分明有点儿发僵的脸,还热络亲切地笑着,“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张老五和徐青都错愕着,谁也没留意景翊,都在全神盯着这个传言里像神又像鬼的女捕头。

“……”

景翊抱起茶壶,兴致盎然地呷起了水煮树叶一样滋味的茶水。

摊主在烟雾的另一边翻起眼皮深深地看了景翊一眼。

啧啧,比在茶楼里听书热闹多了。

谪仙?

他媳妇记起仇来,真是……

他谪下来的时候一准儿是脑袋瓜子先着地的。

这话张老五和徐青未必听得懂,景翊可明白得很,正二品尚书令秦谦秦大人是谁,不是外人,就是萧允德的岳父,秦合欢的亲爹,眼下朝廷里最拿自己的官位当官位使的官。

脑袋瓜子着地的谪仙美美地笑了一下,“守着这么冷的摊子还货真价实地烤了这么多年,也难怪萧老板家的夫人都对你这摊子赞不绝口了。”

景翊没憋住,一口水喷了满地。

冷月听得一愣。

冷月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崽子会打洞。”

摊主比冷月愣得更厉害。

徐青嘴张得足以塞进一颗鸡蛋,惊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管一个劲儿地点头。

刚刚还觉得这谪仙是在埋汰他,可这几句连到一块儿听……好像又成了夸他的了。

冷月润了润喉咙,抿去嘴边的水渍,才道,“你认得他们,是因为你往秦府送过瓷器,送瓷器的时候他们还不给你好脸色看,是不是?”

只是……

徐青呆呆地捧着那只刚刚还被景翊称为宝贝的瓷碗,见鬼一样地看着垂着细长的颈子浅浅呷水的冷月,“您……您咋知道?”

“啥萧老板?”

只要是跟三年前的那件事不沾边,那有他媳妇一人就足以了。

景翊抬手往萧允德家门口的方向指了指,“那家,京郊玲珑瓷窑的老板,萧允德萧老板家,我刚从他家出来,他家夫人有身孕,一张嘴说的就全是吃的喝的……她说你这摊子好,我才来试试的,听她说话的口气,好像跟你还挺熟的。”

徐青狠狠一愣,愣得险些把茶壶扔了,景翊手快,接过茶壶茶碗,倒了一碗茶水搁到张老五面前,又倒了一碗递到冷月手上,还拿起张老五刚才仔仔细细品鉴过的那个盛豆腐脑的黑瓷大碗,倒了半碗递给陈青,末了往那个青花白地的汤盆上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抱着茶壶蹲到了槐树底下,对着茶壶嘴儿心满意足地喝了起来。

摊主若有所思地看着景翊指过去的方向,思得连蒲扇都忘了扇了,“那家夫人……哎,苦啊……那个,串儿,要辣不?”

冷月的嘴角扬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剑锋微微颤了一下,“尚书令秦谦秦大人府上的人,对吧?”

景翊没答,又看向冷月。

张老五话音将落,徐青一手拎着茶壶,一手端着两个碗,一边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愤愤地道,“那几个王八犊子认得我,怕我认出他们来,扭头就跑,跑也没用,烧成灰我也认得他们!”

“多放点儿……”

“昨天,昨天那几个……”张老五咽了咽唾沫,才道,“他们就截住我,问我我孙子在哪儿,我说不知道,他们就打,非要我把冲儿交出来,说是冲儿欠了他们啥,就是躲到地底下他们也要把他挖出来……亏的让徐青碰上,要不然……哎!”

冷月漫不经心地咳了两声。

“怎么不一样?”

摊主也漫不经心地在那一半刷了酱的肉串上使劲儿撒了几把辣椒面儿。

“他们……他们说话不一样。”

冷月清了清嗓,“多放点儿……对嗓子不大好,就别放了吧。”

景翊又轻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确定?”

摊主一时间有点儿想把摊子掀了的冲动。

景翊微微眯眼,上身微倾,温和含笑,明明只穿着一身俊逸的白衫,周身却透出不容忽视的官家威严,看得张老五心里莫名地一慌。

“那……”摊主的声音有点儿抖,“我再重烤一把,您二位再等会儿,别着急……”

张老五一怔,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不是。”

冷月甜甜地应了一声,“不急不急,麻烦您了。”

徐青僵着一张黑脸进屋取水的工夫,景翊向张老五轻轻地问了一句,“昨天的人,可还是三年前的那几个?”

“不麻烦不麻烦……”

“……”

眼看着摊主黢黑着额头默默地把那半把已经烤好的肉串又搁到了一边,又重新拿出一把生的烤上,景翊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景翊蹙着好看的眉头抚了抚胸口,“庆祥楼的豆腐脑太咸了,好渴……”

唔……他琢磨的什么,他媳妇已经明白了。

“……水?”

“你说那家夫人苦……”景翊又往萧允德家的方向指了指,“我看她家高墙大院,锦衣玉食,跟你这风吹日晒的营生比,哪有什么好苦的啊?”

“水在哪儿?”

摊主很想说他今天确实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天底下最苦的人,但不经意地抬头看向景翊指的那个地方,摊主还是禁不住叹了一声,低头往肉串上撒了一撮孜然。

徐青脊背笔直地站好,凝神道,“您说。”

“我家就住在这条街上,这片儿住的人我都熟,常跟住在这片儿的人家往来的人我也都认得过来,我以前没见过您二位,您二位是头一回到这夫人家里来吧?”

景翊温和点头,“好,那我先问个问题。”

景翊点头,笑得一团和气,“我是开包子铺的,她家头一回从我铺子里定包子,我就亲自给她送来了,想拉拢个新主顾……我刚才就抱着一笼包子从条街上走过去,你没看见我吗?”

徐青和张老五顿时像是被景翊喂进了一瓶子定心丸似的,神色不约而同地一松,徐青底气十足地“哎”了一声,“你们随便问,我答!”

摊主看看青衫长剑的冷月,又瞧瞧白衣玉面的景翊,怎么看这俩人都不像是卖包子的,但刚才他刚刚出来支摊子的时候,似乎还真瞧见了有两个人抱着一笼屉包子急匆匆地走过去,那俩人就是一个青衫,一个白衣……

不等冷月使力气挣开,景翊就已不着痕迹地松了手,若无其事地拍上了徐青的肩膀,笑容可亲地道,“钱的事儿改日我与你们细谈,你们今天只管问什么答什么就行了。”

要不是卖包子的,谁会连包子带笼屉一块儿抱着走在大街上?

要命了……

“好像是看见了……”摊主叹气摇头,把半生不熟的肉串翻了个面,又悠悠地撒了一撮孜然,“我不知道她是啥老板家的夫人,也不知道她是谁家闺女,反正她是今年刚开春那会儿住过来的,就她一个人,带着一帮子小丫鬟……她害喜那会儿折腾得甭提多厉害了,请了一大把郎中都不好使,她婆家和娘家愣是没来过一个人,还是我娘和邻居的几个婶子给照应过去的,谁都不知道她男人长得是个啥模样,您说她苦不?”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瞬间经由手心传过全身,冷月心里蓦地一乱,脑子里像是被人毫无征兆地放了一把火,猝不及防之间就把钱不钱的事儿烧成了灰化成了烟。

冷月不察地皱了皱眉头。

徐青被问得一愣,还没琢磨好该答什么,景翊已在冷月垂在身侧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

好像……

“……花什么钱?”

哪里有点儿不对。

景翊显然是明白了些什么,可她还糊涂得很。

景翊当真像个扯闲篇的生意人一样,夸张地拧着眉头,“不对啊,这包子是她相公萧老板跟我定的啊,萧老板到我铺子里定包子的时候还说是回家找夫人说点儿事,因为顺道才挑了我家包子铺啊。”

冷月怔怔地看了景翊一眼,景翊正静静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目光复杂得超出了冷月的理解范围。

摊主有点儿发愣,“昨天?啥时候啊?”

张老五声音颤得不成样子,“陈青……没你啥事儿……”

“就是……中午头儿上,该吃饭的那会儿,我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会儿铺子里正忙得要死要活的呢。”

“夫人……不对,捕头大爷……不对,捕头夫人……也不大对……”徐青憋红了脸,懊恼地抓了抓脑袋,“我嘴笨,您别笑话我……我就想说,冲儿的事儿本来就赖我,我要是早跟他问明白,早拦着他,他也不会干出这种掉脑袋的事儿来……我师父的伤,也赖我,我昨儿要是走快点儿,我师父也不会遭这个罪……反正就是都赖我,求您多费点心,花多少钱,都算在我头上,一个子儿都不会少您的!”

“呦……”摊主对着滋滋往外冒油的肉串想了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眼仔细看了看景翊,“别说,好像还真有一个男的,以前没见过,长得跟您还有点儿像,比您看着年岁大点儿……从我摊儿前面路过的时候是往那个方向走的,不过他走得挺着急的,我摊上正好也有客人,就没多留意。”

这几句冷月还没听明白,徐青又说了几句让她更糊涂的话。

摊主想了想,又自语似地道,“要这么说……他昨儿好像还来了两回,来了,走了……夫人出去以后,又来了……”

徐青咬了咬牙,拍了拍张老五的胳膊,“师父,都这会儿了,您就别疼钱了……一桩两桩都是钱,要多少我都给,您甭管了!”

冷月听得一愣,脱口而出,“又来了?”

张老五声音一哽,没说得下去,垂下头去沉沉地叹了一声。

“哎,好像是……昨儿生意好,匆匆忙忙的,记不大清楚了。”

张老五怔了片刻,干瘪的嘴唇微微颤了颤,到底还是强扯出一个毫无喜色的笑容,摇了摇头,“没,没啥……就是街坊邻居拌拌嘴,不敢劳冷捕头费心……倒是我那孙子的事儿……”

摊主迅速地把该刷酱的刷酱,该撒芝麻的撒芝麻,两手抓起要求不同的两把递给景翊。

冷月转手把牌子塞回景翊怀里,不动声色地把搁在石桌上的剑重新握回手中,对面色有些复杂的张老五不急不慢地道,“张师傅,什么人干的,您放心大胆地说,不认识也不要紧,只要您能说出个大概的模样来,今儿天黑之前我就能把他塞到牢里去。”

“四人……四男人份的,一半有酱,一半没酱,不辣,您拿好!”

寻常人家的姑娘,有一样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事儿了,哪个能具足这些?

一大把肉串接过来,景翊全塞到了冷月手里,一边从怀里翻银子,一边对着刚才因为刷多了酱和放多了辣椒面儿而被摊主搁到一旁的两把肉串扬了扬下巴,“那些我也要,一块儿算上吧。”

可她刚才那一眼看过来就把他身上的伤的来历说得一清二楚的本事,还有那眨眼工夫就把他错位的骨头接好的手艺,还有那块刑部的牌子……

摊主愣了愣,忙苦笑着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我这摊上生意是不多,这点儿数还是卖得出去的!您也是做生意的,都不容易,就冲您是听了那家夫人的话来的,我也不会跟您计较这个,您也甭客气了!”

张老五微张着嘴,将信将疑地把冷月从头看到脚,这个一挨近景翊就脸上泛红光的水灵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街头巷尾说的那样……

景翊莞尔,把足数的碎银塞到摊主手上,“我有日子没回家了,我家老爷子爱吃辣,那些再多撒点儿辣椒面,运气好的话,兴许能替我挡掉一顿鸡毛掸子。”

冷月嘴角微扬,英气不减,“没有这个那个,本朝吃公门饭的女人就只有我一个。”

“哎呦……这个没问题!”

徐青怔怔地看了冷月好一阵子,都快把冷月身上看出个窟窿来了,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就是,是那个,那个……”

冷月以为景翊这话和前面套摊主的话时编出来的说辞一样,都是随口抓词的,于是冷月一路跟着景翊悠悠达达地走,只管吃,没看路,当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景家大宅门口的时候,冷月的心情很有点儿复杂。

“我媳妇说得对。”

景老爷子刚从宫里议事回来,轿子正落到门口,下轿的第一眼就看见吃得满脸酱汁的儿媳妇,和举着大捧肉串的亲儿子,景老爷子的心情也很有点儿复杂。

张老五和徐青愕然地对望了一眼,还没回过神来,就听景翊诚心实意地说了一句。

“你们……”

看着还满脸怔愣的张老五和徐青,冷月劈手从景翊手里夺过牌子,腰背一挺,公事公办地道,“在下是在刑部供职的捕班衙役总领,冷月,执安王爷令,有便宜行事之权。”

景老爷子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片刻的错愕之后,景老爷子抬手顺了顺胡子,在保养极佳的脸上挂起一抹可亲的微笑,“你们,都吃过了啊?”

虽然她想拿出来的不是这一块,但这一块总比御膳房的那块好一些。

冷月下意识地看了看景翊,又在景翊那双与景老爷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狐狸眼里看了看自己。

冷月认命地叹了一声。

男人的青衫,没鞘的剑,随手绾起来的头发,还有满脸酱,满嘴油。

“这是我媳妇的。”

冷月蓦地意识到一件事。

景翊在六只眼睛的注视下叮铃咣啷地在身上翻出一把各式各样的牌子之后,终于顶着一头细汗举出了一块细长的黑漆腰牌,把刻着“刑”字的那面举到张老五和徐青面前,大功告成地舒了口气。

这是她与景翊成亲之后第一次来景家大宅。

“……”

喜宴是直接摆在景翊那套宅子里的,也就是说,这是她成为景家名正言顺的媳妇之后,第一次上公婆的家门。

“错了错了,这是御膳房的牌子……这个!不对……这是太子府的,这个也不是,这是御书房的,这是安王府的……”

她没带像样的礼也就算了……

三人齐刷刷地看着这块牌子愣了半晌,景翊才发现好像哪里有点儿不对……

冷月正琢磨着她现在是该先擦嘴先擦脸先绾头发还是先把手里的一把肉串扔掉才比较不那么丢人,景翊就乖乖地喊了声“爹”,一步上前,把他手里那一捧撒足了辣椒面的肉串笑盈盈地塞到景老爷子手里。

膳。

景老爷子微微眯眼,和善地看了看手里的肉串,又和善地看了看冷月。

景翊的手中,金漆红穗的牌子上镌着个硕大篆字。

冷月心里一慌,也忙把自己手里的塞了过去。

冷月刚刚意识到这件事,景翊就已昂首挺胸一脸骄傲地把一块明晃晃的牌子举到了众人眼前。

塞完,冷月心里更慌了。

看着张老五和徐青都愣了一愣,冷月伸手就要往腰间摸,还没触到腰带,突然记起出来的匆忙,什么牌子都没带在身上。

景翊塞给景老爷子的是一捧饱满的肉串,而她一慌之下塞到景老爷子手里的是半把肉串,半把吃剩的竹签子,还有一串啃了一半还剩一半的……

冷月两肩一沉,下颌微扬,英气倍增,“他管不着,我管。”

冷月想找个麻袋把自己罩起来。

事实上,这样的事儿还真不在大理寺的职责范围之内。

起码,把脸罩起来。

说白了就是四个字:你管不着。

这不是她第一回见景老爷子,但注定是最难忘的一回,比成亲那天还要难忘百倍。

张老五这话虽然拐了点弯,但冷月还是听明白了。

景老爷子深不见底的目光在两把风格迥异的肉串之间徘徊了片刻,冷月总觉得他看的不是肉串,而是……

张老五一噎,尴尬地笑着摆手,“四公子……小徒是打乡下来的,不懂京里的规矩,我这是小老百姓的小官司,哪敢劳大理寺的大人费心……”

追魂夺魄钉。

徐青被骂得一缩,景翊却轻飘飘地凑了过来,眉眼间仍带着那抹温文可亲的笑意,一根修长白净的手指直指自己的鼻尖,“那您看,有没有我的啥事儿?”

这是景翊在一部话本里写过的一种暗器,也是被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大爷这样一大把攥在手里,随便一扔就能把人戳出一种冻豆腐的气质来。

徐青还没说完,就被张老五一眼瞪了过去,“有你个啥事儿!”

冷月一颗心就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才见景老爷子两手稳稳当当地攥着肉串,笑眯眯地道,“吃过了,那就不留你们吃饭了……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说吧。”

徐青一边像看菩萨下凡一样呆呆地看着冷月,一边低头附在张老五耳边小声道,“师父,这夫人真神了……您就说说吧,没准儿还……”

冷月一愣。

张老五瞠目结舌地看着威严静定得不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甚至不像个女人的冷月,到底还是颤巍巍地从喉咙口挤出一句,“没,没事儿……”

……事儿?

拄拐杖和使筷子是一样的,习惯用哪个手,一直就是用哪个手,除非是习惯的手实在不便,否则轻易是不会换的。

有什么事儿?

看张老五走出来的时候觉得哪里有点怪,刚刚张老五一急之下去抓拐杖的时候才想起来,昨天在瓷窑里,张老五是用右手拄拐杖的,今天却换了左手。

冷月发誓,这话她是在心里无声地问的,但景老爷子就像是清清楚楚地听见她把这话说出来了似的,笑眯眯地看了景翊一眼,轻轻地晃了晃攥在手里的两大把肉串,“没事儿?没事儿,这竹签子上就不会有肉了。”

“小毛病?”冷月脸色一肃,声音一凉,“这小毛病要是耽搁上一两天,您这条胳膊就废了。伤是钝器伤,棍棒一类的东西打出来的,昨天莫约黄昏时分受的伤,谁干的,您自己说吧。”

冷月还没回过味儿来,景翊已经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了,“爹……老祖宗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对吧,呵呵……”

张老五摇头苦笑,“一点儿小毛病,麻烦景夫人了……”

景老爷子看着景翊,也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不是咱家祖宗说的,呵呵……”

“哎……哎!”

“甭管谁家祖宗说的,反正是有这句话的,对吧,呵呵……”

冷月小心地把张老五的胳膊放下,又轻轻地帮他落下衣袖,才对已经看傻了眼的徐青道,“别随便活动,用济善堂的招牌跌打酒早晚各揉一回,十天半个月的就没事儿了。”

“自家祖宗说的话还没记全,就去记别人家祖宗说的话了,你去后面祠堂跪一会儿再走吧,呵呵……”

张老五刚愣了一下,就听见自己的骨节发出“咔嚓”的一声,还没来得及疼,就已经不那么疼了。

“呵呵呵呵呵呵……”

冷月没接话,嘴唇轻抿,温软的手指小心地沿着张老五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臂摸到几乎肿成馒头的手肘,叶眉轻蹙,低低地道,“有点儿疼,您忍一忍。”

看着景翊在景老爷子慈祥的注视下像哭一样地笑着走进景家大宅的大门,冷月突然觉得,她二姐冷嫣千错万错,有句话兴许还是对的。

张老五尴尬地笑着,“不要紧,不要紧……老了,不中用了,摔,摔了一下……”

在嫁给景翊这件事上,她还是决定得太过仓促了。

景翊心里一凛,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念头刚起,冷月就听到了景老爷子慈祥和善的声音。

张老五话音没落,冷月已走上前来,把剑往石桌上一搁,不由分说地抓起张老五的手腕,利落地把他的袖管往上一撩,露出一截瘦骨嶙峋,又红肿得触目惊心的手臂。

“不要紧,他跪他的,你来,天大的事儿,咱们边吃边说。”

徐青脸上一喜,一个“好”字还没说出来,张老五已连连摇起头来,“不要紧,不要紧……一点儿老毛病,不要紧……”

冷月心里一颤。

徐青也脸色一变,赶忙过去挽扶,景翊浅浅地蹙起眉头,冷月心里倒是透亮了起来,眉心一舒,道,“张师傅,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懂点儿医术,可以帮您看看。”

景翊把她带到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她当真是一丁点儿都不知道,这副模样杵在景家门口已经够丢人的了,再单枪匹马地进门去坐在景家三代同堂的饭桌上一问三呵呵……

“师父……”

冷月赶忙摆手,“景……”

张老五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剜了徐青一眼,顺手抓起拐杖往地上顿了一下,拐杖刚触到地面,不知怎么,张老五的手突然一松,木拐杖“当”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就见张老五按紧了手臂,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灰白。

一句习惯的“景叔”几乎脱口而出,眼瞅着景老爷子笑意深了一重,冷月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舌头忙不迭地转了个弯儿。

景翊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

“景……爹,我已经吃过了,就、就不吃了……”

徐青脖子一梗,“师父,我说的都是实话,您自己不还成天念叨吗,做人要是不实在,生出来的儿子就比炭灰黑,生出来的闺女就比泥胚丑……我媳妇正怀着呢,我可不能胡扯!”

“吃过了和吃饱了是两码事儿,来吧。”

见景翊和冷月的面容都有点僵硬,张老五赶忙几声干咳,低声喝住徐青,“行了……”

冷月脸上有点儿发烧,是,她确实还没吃饱,不过……

行家就是行家。

上回在景家大宅吃饭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她应该还没这么能吃。

冷月咬紧了舌尖才没笑喷出来。

冷月扯出手绢,一边擦抹嘴上的油渍,一边极尽诚恳地道,“饱了,饱了……您手上那些竹签子都是我吃出来的,那么多呢,饱了,真饱了……”

他好歹是在后厨里精挑细选过的,至于差劲到这个程度吗……

景老爷子的笑容又和善了几分,俨然笑出了一种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味道,“吃饱了就好,吃饱了,我就不多让你了,呵呵……”

景翊的嘴角有点儿抽。

冷月着实松了口气,“不用不用,我既然已经是景家的媳妇了,您就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了,呵呵……”

张老五摇头一叹,徐青已正色道,“公子,夫人,我师父的话不是诳你们的,但也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意思,这几样物件确实是打西边来的,不过是打城西佟家瓷器铺里来的,这汤盆底下还有佟家商号的戳子呢,说是老物件,也算,看模样应该在厨房里使了有十几二十年了吧。别说几万两银子,就是几万两茄子换这么几个玩意儿也嫌亏大发了!”

“言之有理,你已经是景家人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呵呵……”

张老五话音刚落,徐青忍不住了,把手里的汤盆往石桌上一顿,“师父,您自己都说了,景公子和景夫人都是菩萨心肠的好人,您就甭跟人家绕这种花花圈子了……您说不出口,我说!”

“是是是,呵呵……”

这些临时被他从庆祥楼后厨抱出来的吃饭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什么西边来的老物件?

“咱们景家有个习惯,景家人对景家人撒谎是要跪祠堂的,你也到祠堂里跪一会儿再走吧,呵呵……”

转头看景翊,景翊也坦然不下去了,目光里已经有了些傻愣愣的意思。

“呵呵……”

冷月的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

冷月被家丁带到景家祠堂,和景翊并排跪到前三层后三层码放得密密麻麻的景家祖宗牌位面前的时候,很有一种悔婚的冲动。

“四公子,夫人……”张老五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碗搁下,对着景翊和冷月拱了拱手,沉沉缓缓地道,“三公子收来的这几样物件,确实是西边来的物件,也确实是老物件……”

“你怎么也来了?”

就在冷月开始怀疑真是自己不识货的时候,就听张老五缓缓地开了口。

冷月目不斜视地看着景家不知那号祖宗的牌位,凝视着上面那个仨字里她就只认识一个“景”的名字,实话实说,“我对老爷子撒谎了。”

冷月偷眼看了看站在她身边的景翊,这人不仅坦然得很,还聚精会神地看着认真摆弄那些碗碟汤盆的师徒二人。

“撒什么谎?”

这要是被老人家闻出股豆腐脑的味儿来……

“我说我已经吃饱了……”

冷月一颗心扑腾腾跳得厉害。

景翊愣了愣,伸手从供桌上端下一盘红豆糕,往冷月怀里一塞,笑靥温柔,“都是早晨新换的,先凑合着吃点吧。”

师徒俩对视了半晌,张老五终于咬了咬牙,说了个很没底气的“好”字,在徐青的搀扶下慢慢坐到石凳上,捧起那个一刻前还盛着热腾腾的豆腐脑的黑瓷碗,眯着眼睛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是她头一回进景家祠堂,还是被景老爷子抓进来罚跪的,她相公居然让她当着他家祖宗的面儿……

冷月硬着头皮嫣然一笑,“麻烦两位师傅给仔细瞧瞧,先行谢过了。”

吃贡品?!

可眼下除了顺着他往下编,也没有别的辙了。

冷月捧着盘子深深地盯着景翊,妄图在他笑靥如花的脸上看出他是不是在逗她的时候,祠堂门口传来景老爷子两声沉沉缓缓的干咳。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她家相公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吧……

冷月吓得差点儿把盘子扔出去。

张老五看着徐青,徐青看着张老五,冷月在心里默默哀叹了一声,举目望天。

景老爷子负手走进门来,脸上明显带着点儿不悦,冷月正百爪挠心地想着该怎么解释这盘贡品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手上,景老爷子已走到她身边,一手在她肩膀上温和地拍了拍,一手从供桌上端下一壶酒。

景翊说着,还伸出手来百般珍爱地在汤盆边上抚了抚。

“别干吃,噎得慌。”

景翊在张老五和徐青愣愣的注视下,把这一抱锃光瓦亮的瓷器小心翼翼地放到石桌上,还像模像样地舒了口气,才牵起一道温雅的笑容,谦和地道,“就是这几样物件,我三哥砸了几万两银子,从一个西边来的古董商手里收来的,说是老物件,我成亲那天他当贺礼送给我夫人了,我夫人一直看不出这几样物件究竟好在哪儿,纳闷好几天了,我懂的也不多……还是请两位师傅指点一二吧。”

说着,景老爷子跟冷月和景翊并排跪了下来,顺手从冷月手中的盘子里拈起一块红豆糕,送到嘴边淡淡然地咬了一口。

他把这些玩意儿抱来干什么?

“唔……又换厨子了。”

黑瓷大碗,碗边上还有个豁口,错不了。

景翊也从盘子里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咂么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唔……是呢,上个月吃着还没这么甜呢。”

汤盆和盘子是从哪儿来的,冷月不知道,但那只碗,那把勺,冷月记得很清楚,就是景翊刚才在庆祥楼吃豆腐脑的时候捧在手里的那套。

“嗯……还是年前告老回乡的那个厨子做贡品做得最地道,那口感细得,味道正得,再没有第二人了。”

只见白衣翩翩的景翊笑眯眯地抱着一口青花白地的汤盆,汤盆里放着几个盘子,盘子上摞着一只碗,碗里还搁着一把勺,叮叮咣咣地迈进了门来。

“对,我也这么觉得……”

冷月愕然扭头,差点儿晃了脖子。

冷月捧着盘子,有点儿想哭。

“对对对……好几件宝贝物件呢,辛苦二位师傅了!”

景翊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手里的红豆糕,从景老爷子手中接过酒壶灌了两口,看着伸手又从供桌上端下一盘芸豆卷的亲爹,皱了皱眉头,“爹……我这事儿也没那么急,您怎么不在前面吃好了再来?您这把年纪了,还三天两头的吃贡品,对牙也不好啊。”

冷月正在心里一爪子一爪子地挠着,就听身后院门口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三天两头……

本来想着景翊喜欢摆弄这些文人气十足的东西,府上一定收藏了不少糊弄得住行家的物件,问他借几件用用就是了,可这会儿她能上哪儿借去……

冷月默默抬头,深深地扫了一遍景家的列祖列宗,又拿余光看了看一左一右跪在她身边吃贡品吃得满脸坦然的景家爷儿俩。

被她二姐和景翊两下子一搅合,她只记得来见张老五和徐青的目的是什么,却把这茬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二姐说得对,景家实在是一户深不可测的人家。

冷月很想往自己脑门儿上拍一巴掌。

景老爷子就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狠劲儿咬掉了半块芸豆卷,边嚼边道,“我知道你不急,你要是急就不会走大门了……你娘嫌我回来晚了,跟我掉脸子,我就跟她说我是在街上给她买肉串耽搁了一会儿,结果老三……哎,不提了,你俩到底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吧,我吃饱了还得到吏部办事去……”

见冷月发愣,张老五看着手里只攥着一把剑的冷月,也愣了愣,“夫人不是说,有几个贵重的物件……还吩咐我把徒弟一块儿喊来吗?”

“爹,朝里这些当官儿的你都熟,我想问问,以前老来找你下棋看画的那个尚书令秦谦,他家女儿秦合欢,是他亲生的吗?”

什么物件?

冷月一怔,恍然。

物件?

对。

冷月一愣。

刚才听摊主念叨秦合欢的事情的时候就觉得哪里不对,是了,就是这里不对。

“夫人,小户人家,屋里乱七八糟的……”张老五被徐青搀着,满目歉意地往院中槐树下的石桌上看了看,“您委屈委屈,就在这院里坐坐吧,这儿比屋里亮堂点儿,看物件儿不容易走眼。”

算下来,秦合欢小产,和张老五被秦家人当街殴打的时辰,应该是一前一后几乎紧挨着的事儿。

没等冷月想起哪里不对,张老五已慢慢地走了过来。

秦家人一面把秦合欢撂在一处清冷街巷的小院里半年不管不问,一面又在秦合欢出事之后,立马纠结家丁,火急火燎地去找那个已然烧成焦尸却还能害惨秦合欢的张冲。

不对。

秦家人这样的举动,确实不像是对待自家亲小姐的。

和昨天在瓷窑里相比,张老五似乎有点儿……

以秦家的权势和毛病,这种事儿跟谁打听都是麻烦,唯有跟自家亲爹打听,尤其这亲爹还是当朝太子太傅景致景老爷子的时候,绝对是再合适不过了。

冷月看着徐青小心地把张老五搀过门槛,不察地皱了下眉头。

景老爷子吃着,笃定地摇了摇头。

张老五的步子似乎比昨天迈得更艰难了些,冷月看得不忍,刚想上去搀一把,徐青就已抢了先。

冷月微愕,还真不是?

“夫人客气了,客气了……”

景老爷子把嘴里的芸豆卷咽下去,才慢悠悠地道,“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生的……”

冷月颔首拱手,“张师傅,一大清早的,叨扰了。”

冷月额头一黑,捧在手里的盘子颤了一下。

“夫人……”

景翊忙把盘子接到了自己手里,低低地对冷月说了一句,“夫人放心,也不是我生的。”

徐青把冷月请进院子就住了脚,完全没有把冷月往屋里请的意思,他不请,冷月就没动,跟他一块儿站在被露天堆放的各式瓷器堵得愈发拥挤的小院子里,半晌,张老五才拄着拐杖从屋里颤悠悠地走出来。

“……”

院子很小,徐青这亮亮堂堂的一嗓子喊过去,冷月怀疑连胡同另一头的那户人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冷月不确定,她现在要是立马休了景翊,景家列祖列宗站在她这边儿的胜算会有多大。

“我是徐青,我师父一早就起了,就在堂屋里等您呢!”徐青说着,扭头朝堂屋里喊了一嗓,“师父,景夫人来了!”

至少,她没吃过他们的贡品吧。

冷月把那柄无鞘的剑往身后掩了掩,“是。”

冷月心里刚生出这个想法,景老爷子就笑眯眯地拈起一块儿芸豆卷递到了她手里,“以前没吃过吧,尝尝,挺好吃的。”

冷月抬手叩门,出来开门的是个又黑又壮的中年男人,目光往冷月身上一落,就憨憨一笑,“是景夫人吧?”

“……”

这等姿色的瓷器在门外屋檐底下搁着,若只是一个两个,那门里住的兴许是个跟她一样不识货的,但这样堆了一堆,门里住的就十有□□是个行家里的行家了。

冷月硬着头皮把这块贡品送进嘴里的时候,打心底里生出一种与此父子二人歃血为盟同生共死的悲壮感。

冷月对瓷器的了解仅限于过日子用的杯盘碗碟,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得出来,这些被弃置在门外的瓷器都算得上是瓷器里的美人了。

就算数上秦合欢,天底下也没有比她更命苦的媳妇了吧……

陈旧的木门外面,大大小小的瓷器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两侧院墙根下,昨夜的一场大雨把叠放在最上面的几个瓷碗灌了个满满当当,阳光融在积水里,把已然长了青苔蒙了尘的瓷器都映得通透了起来。

“秦合欢……”景老爷子慢悠悠地念了一遍这个刚在冷月脑子里闪过去的名字,“这名字我有点儿印象,秦家六小姐,还是七小姐来着……不是死了小半年了吗,怎么,你俩谁给人家刨出来了?”

站在门口,冷月才明白张老五为什么会说他家好认得很。

“……死了?!”

冷月啃着包子钻进紧挨着庆祥楼的那个胡同,走到胡同最里面的那户人家门口,刚好吃完最后一口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