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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兽渡河

萧夫人撂下这句既气又慌的话,也不顾浑圆沉重的肚皮,逃也似地大步走了出去。

“我……你,你心里清楚!”

看着萧夫人落荒而逃般的背影,冷月纤长的手指愉快地在剑柄上扣了两下。

这样的话传出去,可比她未婚先孕的事儿要麻烦得多。

“出来吧。”

对,她心里想的就是冷月说的这个意思,但就是把三辈子的胆儿全加在一块儿,她也不敢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厅里鸦雀无声,只有冷月这句话的余音在隐隐回荡。

萧夫人糊满脂粉的腮帮子无声地动了动。

冷月静待了片刻,没人理她。

“不是这个意思,那表嫂是什么意思呢?”

“出来。”

萧夫人一慌,“我……我可没这么说!”

还是没人应她。

冷月扔下苹果核,不急不慢地站起身,抹了抹手,笑意微收,“表嫂说不出口,那我替你说吧……你来是想警告我们,你娘家权倾朝野,你婆家天潢贵胄,我们要是敢把你嫁人四个月就怀了六个月身孕的事儿抖搂出去,你就能把我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是这个意思吧?”

冷月的耐心用光了,“再不出来今儿晚上没你的饭吃。”

一直到冷月三下五除二地把苹果啃完,萧夫人还咬着牙捏着手没说得出话来。

话音没落,景翊乖乖地从旁门屏风后门蹦了出来。

萧夫人一噎,一时僵在椅子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就是两腿并拢,直挺挺的那种蹦法,蹦一下,“咚”一声,冷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景翊“咚咚咚”地蹦到了她面前来。

冷月嘴上没停,在萧夫人气势提得最足的时候边啃苹果边摆手,“表嫂这是客气的什么呀,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坐着说就行了。”

景翊不是故意的。

当然,也就那么一瞬的事儿,下一瞬,萧夫人就把水果刀拍在了茶案上,一手护着腰,一手扶着肚子,从椅子里站起了身来,“景四爷不在倒是也方便,我就直话直说了……”

除了这样蹦出来,景翊别无选择。

冷月留意到,有那么一瞬,她表嫂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想要把水果刀甩到她脸上的杀气。

因为冷月出门之前用那床被子把他整个儿卷了起来,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还用腰带在胸口,腰身,腿弯三处捆了个结结实实。

冷月在削好的苹果上啃了一大口,一边满足地嚼着,一边热情满满地道,“都是一家人,表嫂别客气,想吃哪个自己削就行了!”

红灿灿的被子裹着热得脸蛋粉扑扑的人,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

冷月气定神闲地削好苹果,萧夫人习惯地伸手去接,接到手里的却是那把水果刀。

可口。

萧夫人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冷月记得,走之前她是把他囫囵个儿扔在床上的,要不是觉察到屏风后面有异样的吐纳声,她还真没发现这人已经溜进前厅来了。

冷月轻描淡写地说完,才抬头看了看满脸错愕的妇人,笑容不减,“你随行的丫鬟不是还候在门房里吗,我看她一个人等在那儿闷得慌,就差了个模样不错的家丁去给她送了两碟茶点,陪她闲聊了几句……我来的时候,她正讲着你娘家有几亩地,地里有几头牛呢。”

景翊不管自己被裹成了个什么模样,也不管被被子捂出来的一头大汗,笑得一脸得意,“我猜的没错吧,她就是萧允德的夫人,就是来拍拍桌子瞪瞪眼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冷月没抬头,也没停手,“问过了,你是萧允德萧老板的夫人,本家姓秦,闺名合欢,我该叫你一声表婶……嫂嘛。”

“嗯……”冷月不大情愿地哼了一声,“那你再猜猜,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妇人盯着悠悠然削苹果的冷月,咬着牙挤出一句,“景夫人……你也不问问我是谁?”

“这个不用猜……肯定是萧允德一回京就欠下来的风流债,不然豫郡王和秦家那么多年都看不对眼,怎么会突然就痛痛快快地结成亲家了啊。”景翊顶着满脸的汗珠子,笑得无比乖巧,“夫人,你看,能松开了吧?”

冷月笑得愈发客气,还伸手把堆得满满的果盘往妇人面前推了推,从盘里拿起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又抄起一把细长的水果刀仔细地削起皮来,一边削,一边和和气气地道,“甭管有多少分量,既然进了家门,那就是客人,这是安王爷从京郊果园带来的苹果……随便吃点儿,别客气。”

冷月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只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捆得鼓囊囊的被子上戳了戳,双人的宽被子裹在他一个人身上,戳起来手感莫名的好。

偌大的京城里,敢这样跟她说话的人实在不多。

“你刚才就是这么一路蹦过来的?”

妇人的脸被厚厚的一层脂粉糊着,看不出什么脸色变化,只能在她攥紧丝帕的手上看出她发自肺腑的抓狂。

景翊确实有一身绝佳的轻功,但轻功这种东西也不是随便什么姿势都能施得开的,像这种被捆裹成腊肠的姿势,能蹦一蹦就已经挺不容易了。

“你不是不够……”冷月的目光在妇人俞显突兀的肚皮上打了个转儿,“你是有点儿超了。”

景翊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一滴豆大的汗珠沿着两鬓一直滑到下巴,汗珠黏在景翊光洁如玉的皮肤上,晶莹得像珍珠一样。

妇人明显有点儿不悦,在椅子里直了直腰背,声音又尖细了几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够分量?”

冷月抬起手背,把这滴汗珠抹了下来,也蹭到了景翊缓和了些许的体温,心里微微一松。

冷月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几步,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景四爷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不是随便什么分量的人都说见就能见着的。”

就知道他不会老老实实捂着被子在床上躺着,这从地板上滚出来的法子看来还真行得通。

妇人挑了挑修得像鼠尾一样的细眉,向冷月身后扫了一眼,“景四爷呢?”

“那你就再蹦回去吧。”

“是。”

“……”

见冷月迈进门来,妇人没起身,也没露出一星半点儿的笑模样,只抬手抚上凸起的肚子,毫不客气地把冷月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冷月腰间的佩剑上,才捏着一方丝帕尖声尖气地问道,“你是景夫人?”

于是,在满院子家丁仆婢的注目礼之下,景翊跟在冷月后面一路蹦蹦跳跳地回了卧房。

妇人二十有余,细眉细眼,通身的珠光宝气,艳色绫罗之下,一副纤细的身子撑着小山丘一样的肚皮,这样窝坐在椅子里,活像是一条刚囫囵个儿吞下一只鹅蛋正在歇息打盹儿的蛇。

景翊刚蹦过门槛,冷月就转身合上了房门,娥眉轻蹙,低声问了景翊一句,“你觉不觉得你表嫂身上缺点儿什么?”

于是,干等在前厅里的妇人到底只等到了冷月一个人。

景翊蹦着转过半个圈,面对着冷月琢磨了一阵,点头,“缺点儿德。”

紧裹在两人身上的被子就这么一路,滚,开,了。

比起景翊那个用俊俏家丁去套人家随行丫鬟的话的歪点子,冷月一点儿也不觉得狗急跳墙的萧夫人有什么缺德的。

滚了起来。

“……我是说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不等冷月开口出声,景翊果断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又拧了一下身子,两人再一次……

景翊拧着眉头又仔细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答道,“筋。”

“……!”

冷月一时间有点儿想把他抱起来,然后平平地放在地上,再一脚踹出去。

“那个……反了,我再滚一遍。”

应该可以滚得相当远。

景翊的鼻尖儿有点儿冒汗,冷月一张玉面黑得像是烧糊的铁锅底子。

见冷月没搭理他,景翊又往冷月跟前蹦了蹦。

越滚被子裹得越紧,停下来的时候,两人鼻尖顶着鼻尖,胸脯挤着胸脯,像一张千层饼里紧挨着的两层,距离之近,前所未有。

“请夫人赐教。”

两人裹在被子里,从床边一路滚到了墙角。

实话实说,冷月也没想明白萧夫人身上缺的究竟是什么。

滚了起来。

她只是打一进门第一眼看到萧夫人的时候,就觉得对一个打扮得一丝不苟甚至有点儿累赘的女人来说,萧夫人的身上就是少了点儿东西。

冷月一声喝起,景翊立马毫不犹豫地一拧身子……

对于女人家穿衣打扮的事儿,冷月还不如景翊懂的多。

“……滚!”

她最懂的还是人剥掉那层自己给自己糊上的皮子之后剩下的那些部分。

“夫人,我觉得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

想到剥掉皮子的人,冷月蓦地想起一件早该告诉他却一直没来得及说的事儿。

景翊依然和颜悦色地看着她,纹丝不动。

“我先赐教你点儿别的。”

“你先给我滚开。”

景翊认真地点了点头,努力地让自己笑得乖巧一些,再乖巧一些,以期望冷月赐教完了之后能大发慈悲把捆在他身上的这床被子揭掉。

“夫人,我是清白的。”

暑气未消的日子里这样密不透风地包裹着……

景翊没动,只无辜地眨了眨眼,距离之近,冷月几乎能感觉到他睫毛呼扇出的微风,这股微风起到了那么一点儿煽风点火之效。

还不如上大刑来得痛快呢。

“你给我滚开。”

冷月慢悠悠地走到墙角的屏风边,景翊也蹦蹦跳跳地跟了过去。

她真的很有点儿想弄死他,前所未有的想,但眼下她最想的还是先从地上爬起来。

冷月伸手理了理景翊随手搭在屏风上的官服,“你明儿一早该回大理寺干活儿了吧?”

景翊的两手还像是藤蔓一样一动不动地搂着她的脖子,冷月一时弄不清脖子上那股热腾腾的温度是经由景翊发烧发烫的皮肤传来的体温,还是她五脏六腑被火气烧糊之后溢出的余热。

听见这句话,景翊嘴角一垂,汗涔涔的脸上立马蒙上了一层幽怨,也往那身官衣上看了一眼,百般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夫人……这事儿不是我干的。”

其实,在景翊看来,当官没什么不好的,当大理寺少卿也没什么不好的,不好的是秋审,尤其在安王爷执掌刑狱大权之后,秋审就更不好了。

齐叔走出去关上门之后,冷月没动,景翊也没动,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静待了片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齐叔把这句话说完,就识时务地一拜而退了。这样的事不用多问,以他家爷的心性,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这种送上门来的热闹的。

那是犯人的待遇。

齐叔顿了顿,又犹豫了一下,才道,“谈谈她肚子里孩子的事儿。”

三法司官员们每三天里能有一天是脑袋挨着枕头睡觉的,那就已经很知足了。

“是……”齐叔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道,“爷,夫人,还有个事儿……府上来了个大着肚子的妇人,门房说以前从没见过,她也不说自己是谁,只说要找爷和夫人谈谈……”

他还记得开口告假的那一瞬,大理寺卿程莱程大人的那张圆脸一下子拉得像驴一样,要不是看在景家老爷子的面子上,别说三天假,就是三个时辰他也甭想告得下来。

景翊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睡意,那双狐狸眼也毫无猝然惊醒之后的朦胧,尤其是他还压在她身上丝毫没有挪挪地方的意思,冷月有点儿想弄死他。

他不知道那些待斩的犯人是什么心情,反正近日来在三法司里混饭吃的官员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就是……咳咳……有点儿着凉,不用让二爷往这儿跑了。”

所以但凡有一个能沾着点儿边的理由,景翊也不情愿在这个时候再钻回大理寺去。

“爷,夫人……”齐叔站在门口定了定神,识趣地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我听说爷昏过去了,怕有什么事儿,就擅自做主差人去请二爷了。”

“不过……”景翊竭尽所能,做出了一个深表遗憾的表情,“你也看见了,张老五这把年纪,大义灭亲,就只为了能再见他孙子一面,我要是不把张冲找出来,于情于法都说不过去……夫人,你说呢?”

他也不知是该感慨自己老了,还是该感慨世道变了。

冷月漫不经心地掸了掸那套官服上的薄尘,点了点头。

这副场面以前在景家大宅里从没见过,至少是在大白天里从没见过,再至少,在没上门栓的房里从没见过。

景翊精神一振,腰板一挺,肃然道,“所以,在找到张冲之前我是没有颜面再披上这身官衣走进大理寺的。”

齐叔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景翊的五官很正,身板也很正,既有书生的气质,又有朝臣的气度,按理说,他这样挺直腰板满面肃然的时候该是光芒万丈,无比耀眼的。

齐叔在门外清晰地听见“咚”的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一惊之下推门进来的时候,景翊和冷月正被锦被裹缠着滚在地上,景翊在上,冷月在下,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打眼看过去像极了一份加了两根油条的煎饼果子。

可惜他现在被一床被子从脖子一直裹到脚脖子,捆得像根刚从蒸锅里夹出来的腊肠一样,整个人看上去都软乎乎的,通身下来,光芒万丈的就只有绸缎的被面,无比耀眼的就只有满头的汗珠了。

冷月一个激灵醒过盹来,翻身就要起来,一时忘了景翊还搂着她的脖子,一时也忘了自己是紧贴床边躺着的,于是……

冷月看了看这根义正词严的腊肠,“你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找着张冲,什么时候才回大理寺?”

“爷!”

腊肠肃然地点了点头。

冷月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房门倏然被人急匆匆地敲了两下。

冷月又问了一遍,“找着了,就能回去了?”

躺着躺着,景翊还没松手,冷月已经犯困了,连打两个哈欠之后连眼皮也沉得厉害了。

腊肠又肃然地点了点头。

冷月想着,人睡熟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放松手脚,那会儿再脱身不迟,于是冷月就躺在那儿等他睡熟,等他松手。

“那好吧……”冷月把景翊那身官服拉扯平整,浅浅叹道,“你既然这样说了,我要是不帮一你把,就对不起里里外外喊我的那声景夫人了。”

景翊的呼吸很安稳,好像真的已经睡着了,冷月被他紧搂着脖子,挨着他烧得滚烫的身子,再怎么窝火,心里还是不落忍,伸手扯开被子把两人一块儿裹了进去。

景翊愣了愣。

景翊的睫毛细密得像工笔细描出来的一样,这样一动不动地垂在烧得微微有点泛红的皮肤上,安静得难以言喻。

这话……

景翊实在搂得有点儿结实,冷月不得不跟他凑在同一个枕头上,距离之近可以数清景翊的睫毛了。

冷月说得虽然很有点儿与子同袍的硬气,细听之下却大有一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缠绵。

冷月无奈之下,挨着景翊躺了下来。

这话窝心得实在不太像是从冷月嘴里说出来的。

“……”

至少,冷月从没对他这样说过。

“你有完没完了!”

不过,在玲珑瓷窑外,冷月把他按在院墙上说的那些话,以前不也是从没对他说过的嘛。

“我抽你你信不信?”

景翊心里还是热乎乎地甜了一下,蹦了几蹦,蹦到了与冷月正面相对的位置,脉脉地看着眼前人,“夫人有什么妙计,愿闻其详。”

“你再不松开我动手了。”

眼前的景翊周身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招人疼的气质,冷月到嘴边的话又犹豫了一下,“妙计倒是没有,就有一句大实话……可能不太中听,你听不听?”

“一,二,三……”

景翊毫不犹豫地点头,“夫人但说无妨。”

“我数三下,你给我松开。”

冷月下颌微收,红唇轻抿,睫毛对剪。

“别装,给我松开。”

景翊看在眼里,心里一动。

走进屋把景翊放到床上的时候,冷月的脸有点儿发黑,景翊紧闭这眼睛搂着她的脖子不松手,冷月站在床边弓着身子别扭得很,脸黑得更厉害了。

要是身上没裹着这层该死的被子……

“请吧。”

他全身上下敢动一动的地方应该也还是只有这颗没人看得见的心吧。

丫鬟怔怔地看着,消化了一阵儿,才怯怯地道,“夫……夫人,需要请大夫来吗?”

“其实……”冷月斟酌了片刻,淡淡地道,“你今天见过张冲。”冷月说着,看眼看着发愣的景翊,又缓缓补了一句,“不但见过,还碰过。”

冷月猛提了一口气才没至于手软到把他扔到地上。

景翊皱着眉头使劲儿想了一会儿。

景翊十分配合地把头一歪,整张脸埋进了冷月饱满的胸口,还有意无意地磨蹭了几下。

按张老五描述的年纪,形貌……

“那个……爷昏过去了。”

他还碰过……

冷月与丫鬟四目相对,看着丫鬟的神情,冷月觉得为了家宅安宁,有必要在进屋之前说点儿什么。

想起鱼池里的一幕,景翊微微一惊,脱口而出,“你说腊八就是张冲?”

院中一个丫鬟在给秋海棠修枝,乍见新过门的夫人怀抱着自家主子从天而降,丫鬟手一抖,把一棵秋海棠齐根剪了下来。

“……我没说。”

冷月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打横抱着景翊跃出了窗子,跃上书房和卧房之间的院墙,足尖在院墙上轻轻一点,稳稳落入卧房院中。

景翊茫然地看着被他噎得额角有点儿发青的冷月,“我今天见过的十来岁的个子跟张老五差不多的男子,还碰过的……就只有腊八了。”

景翊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因为除了照做,他一时也想不出来这时候还可以做些什么。

“你再想想,”冷月顿了顿,到底还是没忍心一语点破,生生拐了一个很蹩脚的弯,又提醒道,“你今天见过的除了一些会喘气的,还有些不会喘气的呢。”

“闭嘴,搂紧我的脖子。”

这句提醒已经直白得和一语点破没什么区别了。

抱都抱起来了,冷月觉得如果现在把他放下来,效果可能会更糟,于是冷月硬着头皮狠狠瞪了景翊一眼,把景翊一肚子的心里话硬堵了回去。

景翊脉脉如水的目光倏地变成了直愣愣的,整个身子也像是腊肠被风干了一样,一下子变得直愣愣的了。

“小月……”

“张冲杀的……就是张冲?”

四目相对的一瞬,冷月有点儿后悔,因为她这一抱把景翊原本只是有点儿不好的脸色活生生吓得很不好了。

冷月觉得,这句话说出去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懂了,不过,她能在这句话里听出来,景翊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这就足够了。

冷月看得难受,一时没忍住,打横把他抱了起来。

“对,张老五以为被张冲杀了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张冲。”冷月浅浅地叹了一声,“脸型已经看不出来了,但身高年龄都差不多,尤其是焦尸口中缺的那颗虎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景翊想在那片池子里干嘛,冷月不知道,因为景翊话没说完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身子晃了晃,一手撑住桌边,一手按住了额头。

景翊呆立了半晌,冷月淡淡一笑,笑里像是有点儿玄机,“别人不知道,我还是知道的,你一向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对吧。”

景翊浓郁地笑了一下,“还好,这个还不难收拾,收拾好以后就在那片池子里……”

景翊听得一怔。

景翊说得对,红色确实能让他的脸色显得好一些,这么一身雪白在他脸色发白的时候只会把他的脸色衬得更白。

难怪,冷月在瓷窑里一直截他的话,就是怕他开口应了张老五,到头来却只能让张老五见一具已经烧得不辨人形的焦尸,心里难受吧。

景翊松了口气,脸色却有点儿泛白。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对他还有这份细腻如丝的心思。

冷月眉心轻锁,犹豫了一下,点头,实话实说,“砒霜。”

日暮时分的卧房里光线柔和暧昧,模糊了冷月身上惯常的冷冽之气,映得冷月格外妩媚娇柔,景翊想吻她一下,刚低了低头,就被冷月伸手在头顶上乱七八糟地揉了两把。

景翊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往后退了半步,松散地倚坐在书案边沿上,微微抬头看向冷月,“你是不是弄清楚那池锦鲤是怎么死的了?”

“既然张冲已经找着了,你明天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回大理寺干活儿吧。”

冷月噎了一下,默默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天书搁回桌上,曲起一根手指在景翊发烫的脑门上扣了扣,“我是说你烧成这样……身子不难受吗?”

“……”

“刚开始写着是有点儿难受,写习惯就好了。”

直到晚饭之前,冷月才把捆在景翊身上的被子解下来,景翊白衫汗透,湿哒哒的白衫黏在他白里透红的肌肤上,活像是一只刚出锅的水晶蒸饺。

冷月皱起眉头,看着眼前这个精神头一点儿也不差的人,“你就不难受吗?”

冷月眼睁睁看着这只晶莹剔透的蒸饺慢悠悠地把那层半透明的皮往下剥,忍不住动起了点儿光天化日之下不大合适的心思。

冷月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该怎么烫还是怎么烫。

好巧不巧,一个丫鬟在冷月心思正浓的时候急匆匆地叩响了房门。

她出门的时候这个人不是在发烧吗?

冷月二话没说,一个箭步过去把景翊往床上一推……

她脑仁儿一疼,就想起这会儿脑仁儿发疼的人好像不该是她。

扯开被子又把他裹了起来。

冷月攥着一纸天书,脑仁儿有点儿疼。

“闭眼,不许动。”

对,她没说,因为在此之前她压根就不知道世上还有种天书叫做梵文……

景翊在心里默念了一声“我佛慈悲”,认命地合起了眼睛。

景翊颇无辜地眨了眨眼,“你没说不能用啊……梵文笔画少,写得快。”

他这会儿还不能跟冷月讲道理,他得留点儿脑子,好好想想明天要是顶着一脖子痱子出现在大理寺,该怎么跟上官和同僚解释自己告假的这三天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谁让你用梵文抄的?”

冷月三下五除二地把景翊包裹严实之后,才坐在床边淡淡然地对着门口说了一句“进来”。

这回是想把他按在地上,剃秃他。

于是丫鬟乍一进门的时候,总觉得冷月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劲儿。

冷月手腕僵了僵,那种想要把他按到地上的冲动愈发强烈了。

这个大方爽快的夫人……

“看不懂是很正常的,这是梵文,眼下京城里能看得懂的应该就只有几个高僧和我三哥了。”

眼神怎么好像是想要把谁生吞活剥了一样?

“……”

丫鬟愈发恭敬地行了个礼,低眉顺眼地道,“夫人,太子府的人来送了个条子。”

景翊又没忍住,“夫人……你看不懂吧?”

景翊本在极为配合地装睡,一听“太子府”三个字,精神一绷,诈尸一样地倏然睁了眼,被冷月阴森森地一眼扫过来,才又乖乖地把眼合上了。

又左右颠倒了一下,依然看不懂。

冷月这才看回依旧低头看脚尖的丫鬟,“就搁在这儿吧,等爷睡醒了我拿给他看。”

冷月黑着脸把纸页上下颠倒了一下,还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丫鬟从袖里拿出个折得很整齐的小方块,两手呈到冷月面前,“夫人,来的人说,这条子是给夫人的。”

“……”

冷月一怔,垂目看了一眼景翊,景翊躺得像具尸体一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冷月不死心地盯着纸页上的字看了半晌,景翊到底没忍住,“夫人……纸拿倒了。”

冷月有点儿纳闷。

她读书不多,字还是认得不少的,至少写起一般的公文案卷来足够了,她不信,世上有什么书是她一个字也不认得的?

景翊进大理寺之前一直是太子侍读,跟太子爷混得像亲兄弟一样,太子府给他传条子是很正常的事儿,可冷月连太子爷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太子府的人给她递什么条子?

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她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叫书,而她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叫书,是因为纸上的字她一个也认不出来。

冷月接过丫鬟手里的小方块,小心展开,一眼扫见条子上的字迹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你抄的……”冷月顿了顿,“书?”

她差点儿忘了,她没跟太子爷打过交道,但她在太子府里确实是有个熟人的。

冷月从窗口跃进屋里,走到书案边,拿起景翊整整齐齐摞在一旁的抄好的纸页,一眼扫过去,冷月有点儿蒙。

冷月收起纸条,往怀里一塞,从床边站起身来。

她记错书名了?

“我出去办点事儿……爷睡醒之前,这屋谁也不准进来。”

难不成……

“是,夫人。”

这才半个下午,他怎么可能就抄了四遍?

冷月出去不久,外面就变了天,几声炸雷之后,大雨滂沱。

冷月虽然没读过《列女传》,但在清查案发地的时候亲手搬过几回,内容如何她不知道,反正拿在手上的感觉还是比较沉重的。

景翊洗漱更衣完毕,把头发都擦干了,冷月还没回来。

且不管他抄书的心情是哪儿来的……

过了晚饭的时辰,冷月还没回来。

冷月愣了一下。

入夜,一更,二更,三更……

“抄书啊,”景翊的笑容让冷月觉得他心里正在涌动着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已经抄了四遍了,晚饭前应该就能抄完了。”

景翊把七遍《列女传》全抄完了,冷月还是没回来。

“你窝在这儿干什么?”

冷月本就是半个江湖人,来去无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景翊以前不是没见识过,跟她在外面吃着吃着饭,一张条子递过来,二话不说撂下筷子扭头就走了。

掐死他。

不过,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她现在只想把他按到地上。

如今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夫人。

她刚才满院子里找他的时候一直在想,景翊要是能活蹦乱跳笑靥如花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立马把他按到地上,吻上一天一夜。

意味着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挂念了。

景翊已换下了官服,穿回了一身雪白,站在窗口对着她笑得如花似玉。

景翊正琢磨着要不要带几个人去太子府溜达一圈,就有丫鬟来报,夫人回来了。

冷月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上活生生急出来的汗珠,黑着脸走到窗边,轻挑眉梢看着对面的景翊。

景翊心里一松,缓缓舒出一口气,打了个浅浅的哈欠,“回来就好……让厨房送碗鸡汤来,要热的,不要太热的,夫人性子急,别烫着她。”

嗯,这样就全对上了。

想起冷月从小到大无数次因为喝汤着急烫得连连吐舌头的模样,景翊不由自主地在嘴角眉梢挂起了笑意。

脸厚心大,记吃不记打。

他媳妇真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而是“脸厚心大”。

把舌头吐得像哈巴狗一样的时候都是美的。

她听错了,景夫人那四个字说的不是“挺好心哒”。

“爷……”

景夫人在成亲那天拉着她的手跟她说起景翊的时候,在说景翊记吃不记打之前还说了四个字,那会儿外面人来人往嘈杂得很,冷月只听出个大概的音儿,以为景夫人说得是景翊“挺好心哒”,但总觉得这前后两句搭在一块儿怪怪的,这会儿看着趴在窗口笑得像朵牡丹花一样的景翊,冷月如醍醐灌顶一般,顿时就想通了。

丫鬟站在原地没动,刚犹犹豫豫地开了个头,就怯怯地收了尾。

冷月僵立在书房门前的院子里,从头发稍僵到脚趾甲,忍了很久才忍住了拔剑削他的冲动。

景翊微怔。

“刚才就看见有人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感觉是你,还真是你……我忘了把书房的门钥匙放哪儿了,你从窗户进来吧!”

这丫鬟叫季秋,是从景家大宅跟来的丫鬟,在景翊身边也有些年数了,跟景翊没大没小的时候多,吞吞吐吐的时候少。

一边挥手,一边笑得很灿烂。

“怎么了?”

正是景翊站在书房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在朝她挥手。

“夫人她……”季秋把头埋得低低的,咬了咬嘴唇,才轻轻吐出一句,“好像,出事儿了。”

那晃动的异物……

照理,景翊是应该狠狠地担心着急一回的。

冷月匆匆跑去鱼池,守鱼池的护院说没见景翊来过,跑到门房,门房说没见景翊出门,问齐叔,齐叔也说景翊回府以后就没再见着他,冷月正准备召集家丁全府搜找景翊的时候,第三回路过书房门口的院子,无意扫见书房的窗口有异物晃动,驻足定睛一看,全身一僵。

可惜,冷月没给他这个机会。

冷月暗骂,她早该想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季秋话音刚落,冷月就大步流星地迈进了门来。

一个向来胆小的人受了那样的刺激,异样的冷静,莫名的失踪,串在一快儿想,好几个血淋淋的旧案一股脑儿全蹦了出来,冷月心慌得手脚都发凉了。

冷月手里攥着一把没有鞘的剑,鬓发凌乱,衣衫泥泞,从头到脚到剑尖都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像是在河滩上打了几个滚,一没留神滚进了河道里,刚刚才爬出来的一样。

冷月心里一沉。

看起来……没有好像,显然就是出事儿了。

从安王府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冷月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床上是空的,被褥整整齐齐,景翊不在房里。

冷月就在景翊直愣愣的注视下把没鞘的剑“咣当”往桌子上一扔,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顺手一甩,抓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几口隔夜的茶水,才气定神闲地对吓傻在一旁的季秋道,“我想洗个澡。”

冷月是头一回给鱼验尸,生怕出什么差错,特意汲了一罐池水,装了两条死鱼,嘱咐护院把鱼池守好,然后跑了一趟安王府。

就冲她把寒光森森的剑往桌上一扔的气势,她这句话就算是对着太子爷说的,太子爷也一准儿会一溜烟地跑去给她烧洗澡水去。

就算是刑部的差事不干了,她也要亲手宰了这个在她眼皮子底下撒野的畜生。

别说是季秋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小丫鬟了。

目送景翊头也不回地走远,冷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白森森的水面,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是……是,我这就去准备!”

“好。”

季秋匆匆退下之后,景翊才回过神来。

冷月笑不出来,抬手探了探景翊仍然烫得吓人的额头,“补什么补,你先给我回房里躺着去……我搞清楚了就告诉你。”

“你这是……”

景翊展颜笑了一下,嘴角弯得很好看,“夫人劳苦功高,我让厨房给你炖只老母鸡补补吧。”

不等景翊问完,冷月痛痛快快地接道,“打架去了。”

“嗯……我试试吧。”

景翊想哭,哭不出来。

呆到最后,冷月不能不承认,景翊说得有道理,这确实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儿,而景翊不管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温和平静得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平静到连她原本紧紧揪着的一颗心也跟着放松了不少。

老人家总说女大十八变,冷月从小到大一直在变,但有些东西是始终没变的,其中就有打架这一条。

冷月呆了半晌,景翊就一声不吭地等着她。

看她这副模样,好像还是一场足够激烈的大仗。

景翊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惨不忍睹的水面,声音和彻底缓下来的脸色一样温和平静,“鱼死了就死了……就怕水里的药是对人也有害的,还是搞清楚得好,早点儿处理干净,免得府里的人出什么意外,你说呢?”

景翊不想知道她是跟谁打的,也不想知道她是为什么跟人打起来的,只把冷月淋得冰凉的身子往怀里一拽,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了一遍,“伤着没?”

他要是有这样的想法,她倒是也可以理解,就像所有死者的亲人一样,即便接受了亲人已逝的事实,也想要知道亲人生前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没……”

“你是说……你想知道这些鱼到底是怎么死的?”

景翊的怀里暖融融的,冷月毫不客气地贴了上去,两手圈过景翊的腰,脑袋埋进他的颈窝,磨蹭了两下,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冷月又是一愣,他希望她懂药,是为了这个?

天晓得,冷月这副拿着景翊当炉子的模样要是传出门去,京里又会冒出多少女人咬牙切齿地骂她暴殄天物了。

“你能不能查出来这到底是什么药?”

她才懒得管。

下药不是唯一的法子,但如景翊说的,这是最容易的法子,也是她乍看之下想到的第一个原因。

景翊更懒得管。

冷月微怔,点了点头。

冷月的身子又湿又凉,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景翊非但没往后闪,反倒往前迎了迎,调整了一个更舒服些的姿势任她贴着。

景翊浅浅地蹙起眉头,“我不大懂勘验……但是我觉得,能让一池的鱼突然一起死掉,最容易的法子应该就是下药吧。”

她拿他当一辈子的炉子,他也乐意之至。

犹豫了片刻,冷月到底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轻轻问了一句,“你想让我做什么?”

冷月像一只玩累的猫儿一样,软软地伏在他怀里,悠悠地又补了几句,“就拿剑鞘打的,剑鞘打断就上手挠了,伤不着……”

他要是期待她用药把这些死鱼救活过来,她铁定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的。但此情此景,景翊要是真的开口求她,她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脑子一热就应了他。

景翊本打算就安安静静地当会儿炉子的,到底还是没忍住。

他期待什么?

“……挠?”

景翊的声音温和得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眼睛里泛着星星点点的期待,把冷月看得一怔。

景翊的日子跟江湖是不挨边的,但他多少还是有些粗浅的江湖常识的,习武之人打起架来招式五花八门,挠,是极少用的招数。

“你懂药,对吧?”

除非……

冷月轻声唤他,景翊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浮尸密布的池面僵立了一会儿,一直站到脸色减缓,才转头看向冷月。

景翊在冷月湿哒哒的后背上轻柔地顺了顺,“跟你打架的是猫,还是女人?”

“景翊……”

“我二姐。”

冷月蓦地想起那只半年前被剥尽毛皮血肉模糊地扔在他房门口的猫,心里狠狠一揪。

还真猜着了……

景翊就僵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池面,冷月紧扶着他的手臂,能感觉到他发烫的身子僵得像木块一样。

冷月的二姐,冷嫣,太子府的侍卫长,别说用挠的,用瞪的都可以杀人。

这已经不是心疼与否的事儿了,冷月自己都觉全身发凉,汗毛倒竖,何况是拿它们当宝贝的景翊?

冷家的一众兄弟姐妹里,冷月和冷嫣从小就是打架打得最频繁的,频繁到时至今日景翊已经无心再问为什么了。

那些安慰人的话她是照着死了三五条鱼的量来准备的,可眼前池面上飘满了翻着肚皮的死鱼,打眼看过去整个池面都是白森森的一片。

原因可能是一只兔子,也可能是一只鞋子,反正说出来常人也是无法理解的,问了也白问。

冷月忙扶了他一把,眼睁睁看着景翊的脸色变成煞白一片,先前准备好的宽慰他的话全都噎在喉咙口,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景翊微微低头,在冷月还一个劲儿往下滴水的头发上浅浅地吻了一下,发自肺腑地叹了一声,“夫人打架辛苦了。”

沿着小径转过最后一个弯,一眼看见池面的时候,景翊脚步踉跄了一下,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唔……”冷月带着清浅的鼻音哼了一声,往景翊怀里挨得更紧了点,好像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景翊身上,声音软了些,也飘了些,“回头见了我二姐,别搭理她,神经病……”

齐叔一走,景翊就朝鱼池去了,冷月跟着景翊一块儿去的,她也庆幸自己跟他一块儿去了。

这话景翊已经听了十好几年了。

“好,我知道了。”

“好。”

“哎……哎,好……那个,那个腊八,已经送到二爷那儿了,二爷说没什么大事儿,留在他那儿养几天就行了。”

冷月半晌没出声,季秋带人进来送洗澡水的时候,景翊才发现这人已经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景翊皱了皱眉头,那池锦鲤虽多,但不管死了哪个他都是心疼的,不过看着齐叔这副自责已深的模样,景翊也不忍让齐叔再难受,只应了一声,心平气和地道,“不要紧,你忙你的吧,我过去看看再说。”

站着都能睡着……

齐叔还真是拿景翊当亲孙子一样宠了……

景翊无声苦笑,亲姐儿俩打架怎么还使这么足的力气?

据她观察,那鱼池里养了有近两百条锦鲤,景翊再怎么宝贝它们,死上几个也是很正常的事儿吧?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景翊索性把她抱上床,想帮她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刚宽掉外衣,抖了抖水,一个几乎湿成浆的纸团就从她衣服里滚了下来。

冷月提起来的一颗心“咣当”一下落回了原处。

景翊顺手拾起来,无意地往上扫了一眼,一片模糊的纸团上一个尚未化尽的字隐约可见。

“爷,夫人……”齐叔快步迎上来,犹豫了一下,才望着景翊支支吾吾地道,“府上……府上的锦鲤,死了……死了。”

景。

这是一天之内齐叔第二回在影壁前面转圈圈了,第一回是因为景翊把自己泡进了鱼池里,这一回应该也喜庆不到哪儿去。

景翊皱了皱眉头。

冷月看见这副模样的齐叔,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耳根子舒一口气就在心里叹了一声。

纸上好像写了不少字,都被雨水化得乱七八糟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景字混在其中,似乎也没什么好值得奇怪的。

因为景翊一眼看出来,齐叔很糟心,但以齐叔在景家大宅里见过的世面,寻常的糟心事儿是不会把他逼到这个份儿上的。

不过,成亲那天,冷嫣刚好没在京里,也就没来道喜。

冷月不知道景翊原本打算就这个话题一直说到什么时候,从门口下马的时候他还在兴致盎然地说着,进院门一眼看到揉搓着两手在影壁前面打转儿的齐叔时,景翊就戛然而止了。

现在想着,景翊总觉得有点儿隐隐的不安。

都是发高烧,人和人的差距不会这么大吧?

景翊正看着纸团出神的时候,冷月在床上翻了个身,糯糯地哼了一声,无声地咂了咂嘴,一脸天下太平。

一直回到家门口,冷月都没再跟他说话,于是景翊从衣服颜色与脸色的关系说到了京城各家成衣铺的优劣比较,继而又说到京城各绸缎庄的好坏,一个人说了整整一路。冷月原本还心疼得很,被他一路说下来,开始怀疑他那样刚出锅一样的体温是用什么歪门邪道的法子弄出来的了。

景翊觉得自己有点儿好笑。

“……”

在大理寺这种地方窝了半年,别的没学会,公门人特有的那种看什么都觉得有鬼的毛病倒是养出来了。

“这个颜色显得精神。”

这辈子最让他觉得心里没底的事儿已经在和冷月当众三拜之后烟消云散了,就是天塌下来,他还有什么好不安的?

“去豫郡王府为什么要穿官服?”

冷月睡醒的时候,屋外已经雨霁天青了,澄净的晨光穿过一侧窗子投进屋里,洋洋洒洒,满室清明。

冷月承认,后面几句景翊说得都有理,但是……

冷月发现,她似乎是一个人趴在床上……

“那倒不是,穿官服是为了去豫郡王府。我跟萧允德不熟,总得先把他的糟心事儿摸摸清楚才好来见他。”景翊讨赏一般地笑着,“比如他成亲之后就一头扎在瓷窑这边没回过家,自己都不知道他媳妇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她的身子下面压着……

“你穿成这样……是为了吓唬萧允德?”

另一个人。

她以前没仔细看过,景翊和景家其他男人一样,不管官阶大小,穿起官服来就是有种浑然天成的气度,跟他笑成什么傻样儿无关。

景翊。

景翊长得好,好到她小时候一直以为他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以至于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是好看的,就连那天早晨他错穿了她的衣服,冷月看在眼里也觉得别有几分滋味,但景翊从小就是喜欢穿一身白,各种各样的白,除了穿官服,冷月就只在成亲那天见他穿过红色的衣服了。

景翊正睁着无辜的眼睛,逆来顺受地看着她。

冷月垂目看了看景翊这一袭红色官衣。

“夫人早。”

一直以来欺负她的人就很多,进刑部当差这几年尤其的多,起初她还会躲到没人的地方哭一哭,日子久了连她自己都麻木了,也就只有这个人还把那些其实不痛不痒的欺负放在心上。

冷月有点儿蒙,她刚才搂的抱的压的踹的……不是被子?

她和萧允德谁有本事欺负谁是一目了然的事儿,即便如此,冷月还是被景翊说得鼻尖酸了酸。

显然不是,被子正老老实实地摊在床底下,一看就是被什么人踹下去的。

景翊笑得很君子,看着就让人下不了嘴,“陪你见我表哥啊,免得他欺负你。”

冷月一骨碌爬起身来,手掌压着略长的袖管,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男人的白衫。

冷月噎得有点儿想咬人,“你没公务你急着出来干嘛?”

她跟冷嫣在倾盆大雨里连打带骂了一宿,回来的时候已经累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只记得钻进景翊暖融融的怀里挨着挨着就睡着了,之后……

“……”

冷月揪起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宽大白衫的前襟,低头看着仰躺在床上笑得一脸满足的景翊,“这是怎么回事?”

景翊愣愣地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公务啊?”

景翊微微眯眼,嘴角上翘,笑得很君子,“沐浴之后总要换件衣服嘛,我发现你贴身的衣服质地都不够好,还是穿我的睡觉比较舒服,对吧?”

冷月默默叹了一声,“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有公务。”

冷月攥着手感极舒适的衣襟,有点儿想疯。

早知如此……

她不记得自己睡着之前洗过澡,那就是说……

她确实是一气之下故意撩拨他来着,但她真的没料到他会用这种最笨的法子……

冷月脸上一烫,“噌”地从床上蹦了下来,从衣橱里随便抓出一套衣服,一头扎到屏风后面,随手一绾头发,把衣服三下五除二地穿好,窜出来抓起桌上那把没了鞘的剑,风一样地奔出了门去。

冷月不知道他的头疼不疼,反正她的在疼,一跳一跳地疼。

冷月穿了一身青衣,景翊却分明看到一个红彤彤的东西飘了出去。

“……”

她媳妇……

景翊轻轻抿嘴,垂下目光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又幽幽地看向冷月,“你说呢……不在凉水里浸一会儿,我能这么快就出门吗?”

害羞了?

“那你自己跳下去干嘛?”

冷月踏着屋顶,一连奔出好几条街去,脸还红得像山楂糕一样,索性往一个僻静的巷子里一钻,挨着墙角蹲了下来,攥着剑柄在墙角的地上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又一个圈……

“不是……”

她怎么就能睡得那么死?

冷月噎了一下,噎得眼神有点儿吓人,“跳鱼池还能上瘾是不是?”

他的动作怎么就能那么轻?

“不是腊八,我已经让人把他送到我二哥那去了……”景翊弱弱地道,“我是自己跳进去的。”

真是没脸见人了……

林子里的鸟儿被冷月这一声惊得扑棱棱飞走一大片。

直到有个步履蹒跚的老婆婆从她面前经过,满目怜惜地往她画下的圈圈里丢下两个铜子,冷月才意识到,她要是再在这里蹲下去,她没脸见的就不光是景翊一个人了。

冷月差点儿从马背上蹦起来,声音高了一度, “那疯子没完了啊!”

冷月刚从地上站起来,一眼扫见巷口正对面的那家铺子的牌匾,差点儿笑出声来。

景翊坦然地点点头,“你走以后,我又跳了一回。”

脏兮兮的牌匾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大字:庆祥楼。

冷月一愣,“两回?”

牌匾下的铺子门口,蒸包子的笼屉摞了四五层,白花花的蒸汽从蒸笼缝里挤出来,咕噜噜地直往上冒,站在巷子里都能闻见一股股的肉包子香。

“唔……”景翊皱了皱眉头,在眼角眉梢挂起了几分肉眼可见的委屈,“夫人明鉴,我只会轻功,没练过武,而且我跳了两回。”

冷月凌乱成什么样也还记得清楚,张老五说过,他家就在紧挨着庆祥楼的那个胡同里,他孙子张冲最爱吃的就是庆祥楼的包子。

景翊笑得很欠抽,但摸着他这样的体温,冷月实在发不出正经脾气来,只得没好气地剜他一眼,“跳一回鱼池就烧成这样,你在《武经》里也能自成一卷了,就叫《习武强身健体之效因人而异卷》。”

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功夫?

“夫人秀外慧中,实乃女中楷模,今人若重编《列女传》,夫人必当自成一卷。”

冷月精神头一起,脸上的红云一扫而过,理理衣服,拢拢头发,健步走出巷子,径直走进庆祥楼,刚走到门口,店伙计还没迎上来,冷月一眼看见端坐在店里正中间那张桌子上的人,脚下一乱,险些被门槛绊趴下。

冷月没搭理他。

“呦!客官,您留神!”

景翊却像没事儿人一样,端端正正地骑在马上,垂下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冷月按在他脉上的纤纤玉指,“你还懂医术?”

店伙计甩着一条油渍斑斑的毛巾一溜小跑地奔过来,冷月连一点儿余光都没往他身上落,伙计还是哈着腰道,“客官,不好意思,小店被包圆了,您得等这位公子爷吃好了才能进门……”

冷月皱着眉头抓过景翊的手腕,撩起他宽大的官服袖子,摸上他的脉,触在他皮肤上的手指禁不住地有点儿发抖。

冷月怔怔地目视前方。

她生怕他少爷身子受不了凉水那么个泡法,特意给他煎了驱寒的药,看着他喝下去的,居然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那张满是油污的破桌子后面,店伙计说的那个公子爷穿着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手端着一只缺了个口儿的黑瓷碗,一手拿着一只勺子,正把一勺热腾腾的豆腐脑送进齿白唇红的嘴里。

冷月有点儿想掐死那个抱着他跳进鱼池里的疯子,也有点儿想把府上那个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大夫从院墙上面扔出去。

不是景翊,还会有谁?

景翊有点儿委屈地看着她,“鱼池里泡的。”

见冷月站在门口,景翊忙冲店伙计摇摇头,“闪开闪开闪开……这是我媳妇。”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呦!夫人,对不住,对不住……夫人里面请!”

这人烧得像是刚从蒸锅里端出来的一样。

冷月呆呆地站在门口,没挪地方,“你……你怎么在这儿?”

手被景翊捉住的一霎冷月就觉得不大对劲儿,手背触到景翊额头的时候,冷月手一抖,缰绳从手心里掉了出去。

景翊把那口豆腐脑送进嘴里,享受地咽下,抿了抿嘴,才对着冷月乖巧地一笑,“等你啊。”

景翊紧挨着冷月勒住了马,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牵过冷月还攥着缰绳的手,把她白嫩的手背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她跟张老五约好了一早见,就算她不知道庆祥楼在哪儿,一路打听着也一定会找过来,景翊算到她会来庆祥楼,冷月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

冷月索性揉揉马脑袋,把马停住,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

冷月有点儿心虚,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晕,“你等我干嘛?”

好在还是在京郊林间小路上,前后无人,随意勒马无妨。

景翊又往嘴里送了一口豆腐脑,“你没吃早点……也没带钱。”

景翊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的,冷月乍听这么一句,有点儿诧异地侧头看他,一不留神紧了一下手里的缰绳,把马勒得一个踉跄。

冷月一怔,顺手往腰间一模。

于是景翊很坦诚地道,“我不想去,也不想让你去。”

她几乎是从卧房里逃出来的,哪还想得起来带钱……

但他又不能骗她说不知道庆祥楼在哪儿,因为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钱。

她功夫好是一回事,他不放心是另一回事。

对,就是钱。

庆祥楼是个巴掌大的小酒馆,字号够老,门脸也够破,又是在京城三教九流最为混杂的地方,往来进出的多半儿不是什么善茬,所以景翊打心眼儿里不想去,更不想让她去。

眼睁睁看着冷月红云密布的脸倏地一肃,景翊一愣,默默地搁下手里的豆腐碗,盯着冷月突然攥紧的剑,心平气和地道,“那个……夫人,我其实就是专程来给你送钱的。”

景翊还真知道庆祥楼。

冷月像是没听见景翊的话一样,转头就往外走,走了还没两步,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转头又折了回来,伸手在桌上的盘子里抓了一个大肉包子,往嘴里塞了一口,对景翊含混地叮嘱了一句。

京城里大小酒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名字都差不了多少,重名的也一抓一大把,就只有景翊这种对吃喝极为讲究的人才能把这些酒楼的名字、特色及所在都烂熟于心。

“你给钱……”

吃不吃包子倒是无所谓,冷月就是想知道这个庆祥楼到底在什么地方。

说罢,闪身出门,眨眼工夫就不见了人影儿。

打马回程的时候,冷月要去庆祥楼吃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