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勾起嘴角应和了一句,“难怪听人说萧老板面相好呢。”
萧允德笑容一僵,景翊眼睛里笑意乍浓,嘴上却忙纠正道,“表哥,是我表哥……萧老板只是长得显辈分大一些。”
萧允德憋着一口气,差点儿把手里的扇子捏断了。
“你是景翊的……”冷月顿了顿,看了一眼萧允德一笑起来层次愈发分明的眼角,“表叔?”
“你俩,到底想跟我谈什么生意?”
萧允德含笑点头,“正是。”
冷月挨在景翊身边,浓艳如火地笑了一下。
冷月看向笑容与刚才略有不同的萧允德,客客气气地道,“我要是猜得不错,这位就是萧允德萧老板吧。”
萧允德一时没法断定是不是晒晕了生出的错觉,反正他就是觉得这个满脸冰霜的美人胚子从站到景翊身边那一刻起就莫名地带上了热乎气儿,还是那种从里往外冒的热乎气儿,看得让人心里直发痒。
景翊穿成这样往她身边一杵,莫名的就有些静气安神的功效。
他家那个女人要是有这一半的滋味……
冷月也往景翊身边挨了半步。
萧允德喉结动了一下,吞了口唾沫。
不被萧允德盯一会儿,都不知道被景翊看着是多舒服的一件事。
景翊怎么就淡然得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见两人一起走进来,景翊也愣了一下,愣过之后就把手里的瓜子盘放回了桌上,拂掉一身碎渣渣,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凑到了冷月身边,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冷月和眼神始终在冷月身上打转的萧允德,微微颔首看着冷月,温然含笑,“你们已经见过了?”
冷月边笑,边道,“表叔……哥,你除了瓷器,还做别的什么生意吗?”
冷月有点儿蒙,景竏穿着官服来,他怎么也穿着官服来了?
萧允德怔了怔,才回道,“没,没别的生意了啊。”
萧允德把冷月带进偏厅的时候,景翊正坐在正位上抱着盘子嘁哩喀喳地嗑瓜子,嗑得像闹耗子一样,打眼看过去跟穿在他身上的那套庄重的深红色官服实在有点儿不配。
“那你还问我们谈什么生意?”
“请。”
“……”
景翊的出现是她预料以外的事儿,冷月有点儿抓狂,但不能抓给萧允德看,于是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那就有劳引路了。”
萧允德顺了顺那口险些把他噎背过去的气,看着笑得很有点儿夫妻相的两个人,抽了抽僵硬的嘴角,才道,“你们想买瓷器?”
她就说嘛,除了景翊,还有什么人能把景竏惹成那副样子……
萧允德不会告诉他们,但有个事实他还是知道的,他这瓷窑里的东西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货色,以至于他爹安排装箱送礼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他要用最好的红木箱子装。
显然,景翊不但来了,还早她一步,不但早了她一步,还连她查看瓷窑的借口都猜到了。
据说,大部分收到他送的瓷器的人家都是把瓷器扔了,把箱子留下了。
景翊来了!
他跟景翊不熟,但从市井间听说过,景家四个兄弟在吃穿用度上最讲究的就是景翊,江南名窑进贡进宫的瓷器都能被他挑出刺来,他会来这儿买瓷器?
景翊?
景翊笑得很客气,穿着一袭官服,却颇有儒雅商客的味道,“除了瓷器,表哥这窑里还产什么物件?”
“我知道,”萧允德带着那个看起来很不舒坦的笑容,扬起扇子指了指景竏离开的方向,“景翊为了这笔生意把他三哥都轰走了,却非要等你来了才肯谈,我还真想知道你们到底想谈什么生意。”
萧允德皱了下眉头,“没什么了,只有瓷器。”
她有上百条线索可以指出眼前这人就是萧允德,但萧允德没有自报家门,她就权当是不知道的。
“那我们不买瓷器还能买什么呢?”
冷月站在原地没动,“我来是想和萧老板谈笔生意。”
“……”
萧允德笑够之后移步侧身,在院门口摆出了一个迎客的姿势,“冷捕头里面请吧。”
萧允德觉得京城第一烟花馆“雀巢”的画眉姑娘说得对,甭管信不信,每天早晨起来还是应该看看黄历的。
脸还是那张脸,但看着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不舒坦,让人恨不得拿块热毛巾把他脸上的笑容一口气熨平。
万一就准了呢?
冷月一向觉得长得再丑的人只要笑起来就总会比不笑的时候好看,但萧允德实在是个例外,他不笑还好,这么一笑就没法看了。
“那你们……”萧允德用尽半生的智慧斟酌了一下,才道,“自己到库房挑去吧。”
萧允德愣了一下,旋即笑出声来。
冷月轻蹙眉头,“我们不要旧货。”
“是,也不是。”冷月扬了扬微尖的下巴,嘴角不知不觉地上扬了几分,好像在说一件无比骄傲的事情,“我是他夫人,但我不是刚过门儿的,我跟他已经成亲两天了。”
“我这里从来就没有旧货这一说,全都是这两天新出窑的。”
萧允德觉得今儿中午大太阳格外毒辣,才在外面站这么一会儿就烤得他脑子发晕,晕到连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的话都听不明白了,“你到底……是,还是不是?”
萧允德这话不是胡扯,他这窑里产的东西虽然一般,但隔不住他爹豫郡王的亲戚朋友同僚多,窑里每日烧出来的东西,送还是能送完的。
冷月又笃定地道了一句,“我是。”
冷月一脸清楚明了的不乐意,“我们就是想要新鲜的,刚从炉子里面拿出来,还咕噜咕噜冒热气的那种,不然何必大老远儿的特意跑来瓷窑一趟?”
冷月笃定地应了一句“不是”,萧允德一怔,“你不是他夫人?”
萧允德的脸色都有点复杂,因为冷月这话让他隐约觉得自己是个打芝麻火烧的,他已经不太想跟这俩人谈任何有关生意的事了。
萧允德的眼睛和景翊的眼睛有几分相像,这么眯起来反而不像了,冷月很确定,景翊眯起眼睛的时候眼角绝对没有这么多小笼汤包一样的褶子。
萧允德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扇子,“炉……瓷窑就在后面,要多少拿多少,算我送给冷捕头的见面礼了。”
“你是景翊刚过门儿的夫人吧?”
冷月两颊微红,不看她别在腰间的那把虎纹佩剑的话,她笑得还很像个当媳妇的人,“那就多谢表哥了!”
萧允德像是想起来了点儿什么,扇骨在手心上轻击了两下,狭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了缝。
萧允德复杂的脸色被这声爽快的“表哥”抚得顺顺的,再度眯起眼睛,嘴角微扬,“一家人,就不必客气了,冷捕头要是喜欢,随时可以来拿。”
萧允德“啪”地收拢扇子,重新打量眼前这个顶多十七八岁的红衣女子,叶眉,凤眼,雪肤,红唇,该玲珑的地方玲珑,该饱满的地方饱满,具足了美人的形貌,却通身铁汉的气魄。
冷月睫毛对剪,“装瓷器的箱子也能拿吗?”
冷月隐约听见萧允德把牙咬出了咯吱一声。
“……”
“你连自己是谁都要问别人的话那就很丢人了。”
萧允德僵着脖子点完头之后,就一言不发地把两人往后面瓷窑带去。
萧允德噎得脸色一黑,手上扇子也不摇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景翊有意慢走了几步,和萧允德拉开一小段距离,压低声音问向冷月,“他这里还有……有人的箱子?”
冷月也在看着他,用一种检验尸体般的眼神看着他,一边看,一边云淡风轻地回道,“没关系,京城这么大,没见过世面不丢人。”
“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京城里有女人在衙门里当差?”
“那你问他要箱子干什么?”
冷月把目光从景竏的背影上收回来的时候,萧允德已展开了攥在手里的折扇,露出一幅花鸟扇面,一边以一种几乎扇不出风的力道在胸前缓缓摇着,一边用一种玩赏瓷器般的眼神笑眯眯地看着冷月,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冷月斜他一眼,“那么好的箱子,拿回家装什么不行啊。”
景竏深深地看了冷月一眼,轻轻点了下头,既客气又疏离地回了一句“冷捕头早”,回完转头匆匆对萧允德道了声“改日再叙”,说罢就兀自走远了。
“……夫人所言极是。”
见景竏整整齐齐地穿着官服,冷月翻身下马之后就原地站定拱手一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官礼,沉声道了句“景大人早”。
萧允德走在前面一句也没听见,所以走到地方的时候还有心情站下脚回过头来对冷月道,“冷捕头来得巧,昨儿晚上填进去的这批正好是由我这儿手艺最好的老师傅亲自烧的,要不是他孙子突然告假,就是把景家全部家当都拿出来也未必请得动他。”
冷月向站在景竏身边的人看了一眼,但凡能把景竏惹成这样的,一定是一号不简单的人物。
景翊挑了挑眉梢,没说话。
景竏的脸色不大好,白里透黑,一眼看见她的时候,白的地方更白,黑的地方更黑了,这着实有违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风。
景家有多少家当他不清楚,但他很清楚,这话要是传到他家老爷子耳朵里,萧允德往后几年的日子就要妙趣横生多姿多彩了。
景翊的三哥,礼部郎中景竏。
大多数时候景翊都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冷月以前没见过萧允德,但她认得那个站在萧允德身边,话说到一半就被她的马蹄声打断的人。
在景翊不动声色地琢磨着如何把这话传到老爷子耳朵里才能达到最佳效果的时候,冷月也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这老窑工是昨天才来的吗?”
萧允德就负手站在瓷窑大院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冷月把马勒在他面前,一张眉眼间与景翊有几分相似的脸上笑容浓得几乎要滴出汁了
“昨天……前天……你们成亲那天,那天晌午他自己背着包袱找来的,说是孙子有急事回乡几天,他自愿来这里顶工。”
萧允德开的那家玲珑瓷窑在京郊的一处幽僻之所,知道玲珑瓷窑的人不少,知道窑址的人不多,冷月打听着找过去的时候已经日近晌午了。
萧允德说这番话时神色里带着几分让景翊不大愉快的得意之色,于是景翊浅浅地笑了一下,“说起成亲,表哥和表嫂成亲有四个月了吧,我刚才过来之前先去豫郡王府问了个安,听豫郡王妃说表嫂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了,恭喜恭喜啊!”
“……”
萧允德脸色一片黢黑,心情无比复杂,不过再复杂也没复杂过冷月看他的眼神。
“那你在家歇着吧,歇够了把《列女传》抄完,七遍还剩六遍多没抄呢。”
冷月以江湖之礼对萧允德拱了拱手,“表哥好福气。”
景翊别无选择地摇头,他也不知道冷月怎么会对他的身子如此了解,反正她刚才在他身上所有不禁碰的地方挨个下了狠手,照眼下这个势头,小半个时辰内他还是没法出去见人的。
“……”
冷月往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上扫了一眼,眉梢微扬,嘴角轻勾,“你想跟我一块儿去吗?”
萧允德默默无言地站在原地捏了捏扇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想起来有些事没办……你们自便。”
“你……你一个人去?”
说罢,萧允德三步并两步地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她只是对他不太君子,他那个修道修到花船里的表哥就没准儿了。
冷月总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侧头看向满脸心情舒畅的景翊,“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媳妇有身孕似的?”
她不是君子,他那个表哥更不是。
景翊愉快地耸了耸肩,“他就是不知道。”
景翊手一抖,差点儿把刚送到嘴边的药碗扔出去。
冷月微微眯起凤眼,往景翊面前凑了半步,一字一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趁热喝了,喝完就歇着吧,我去你表哥家串个门儿。”
冷月的眼睛里分明是带着火星子的,但景翊就是觉得被她盯得身上隐隐发凉。以他在大理寺为官半年的经验判断,这会儿要是往后退,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于是景翊硬着头皮也往前迈了半步。
冷月还真给他煎来一碗药,药端来的时候景翊那张如刻如画的俊脸还是红扑扑的。
两人本来就站得不远,冷月往前迈半步,他又往前迈半步,两人鼻尖儿间的距离就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宽了。
景翊欲哭无泪地把自己从浴桶里弄出来,马马虎虎蹭干身子,裹着被子蜷在床上挠床单的时候顺便对墙发了个誓,这辈子绝不再让冷月以外的人碰他一个指头了。
冷月没往后退,就那么不动如山地盯着他。
冷月说走就走,还轻哼着小调,走得步履轻盈。
这样的距离,景翊能清晰地嗅到冷月身上浅淡的脂粉香。这股脂粉香钻进景翊的鼻子里,悠然地打了个转儿,景翊一时把持不住……
“……”
打了个喷嚏。
“我去给你煎服退烧祛热的药,趁热喝了捂捂汗就没事儿了。”
打喷嚏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要紧的是两人实在离得有点儿近,猝然之间景翊只来得及掩口,没来得及把脸别到一边去,于是只听压抑的喷嚏声伴着“咚”的一声闷响,景翊的额角端端正正地砸在了冷月的脑门儿上。
景翊松了口气,刚把定力一类的东西扔干净,就听冷月体贴入微地补了一句。
“……景翊!”
她到底是他亲媳妇。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冷月像抚猫一样顺了顺景翊的头顶,温软如梦地道,“那还在水里窝着干嘛,出来去床上躺着吧……”
“你对过吗!”
何况,从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条来讲,他家夫人从小就不是什么君子。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景翊出息不大,但大小还是个君子,即便是自家明媒正娶来的夫人,这种事儿也得两厢情愿才做得出来。
“……”
他有一把把她拉进浴桶里的想法,想是这么想的,但末了就只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瓷窑伙计们闻声从窑炉周围的各个屋里出来的时候,就见一身形高挑的红衣女子低垂着白生生的颈子,两手紧捂脑门儿,两眼冒火地瞪着那个紧抱后脑勺蹲在她脚下的朝廷命官。
她就俯着身子凑在他脸前说话,肤如凝脂,气若呵兰,他哪能好受得了?
看官服的颜色,这还是个不小的官儿。
“怎么这么一会儿就烧起来了?”冷月摸着景翊的额头,微微眯着一双凤眼扫过他泛红的脸颊,耳廓,脖颈,胸口,以及胸口以下浸在水中同样泛红的一切,“难受吗?”
在这儿干活的伙计们都知道自家大老板和官家的关系不浅,也知道瓷窑偶尔会来那么几个年轻官吏,但那些穿官衣的人向来都只是在前面的庄园里吃吃喝喝玩玩扯扯,最多再看看库房里的物件,还从没有哪个到窑炉这边来过,更别说是这么大的官儿,还摆着个这么没有官架子的姿势……
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冷月前前后后拢共把他从浴桶里喊起来十八回,看八回,摸十回,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该摸的不该摸的也都摸了,冷月心满意足地把写完的东西折起来收好的时候,景翊的身子已经比洗澡水还热了。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谁也没往前凑,直到一个须发白透腰背佝偻的老大爷一手端着面条碗,一手拄着拐杖从烧窑房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一眼看见乖乖蹲在地上的景翊,手一抖,连碗带面“咔嚓”一声掉到了地上。
景翊倒是不介意给她瞧,只是……
冷月微惊抬头,才发现他俩正被一群人像看猴戏一样地看着,眼下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这二三十号人几乎人手一个碗,一双筷子,有的蹲着有的站着,一边看还在一边急匆匆地往嘴里扒饭扒菜,那画面实在是……
给她瞧瞧……
不太好。
“拉什么屏风,”冷月取了纸笔,选了个茶案边正对着浴桶的位子往下一坐,“你这么洗就行了,我在这儿写验尸单,有什么想不起来的地方会让你站起来给我瞧瞧。”
尤其是那个摔了饭碗的老大爷还凑上了前来,两眼放光地盯着景翊,声音激动得都颤起来了,“祖宗……我的祖宗!这是……这是景,景四公子?”
景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裹着被子下床,赤脚走到热气蒸腾的浴桶边,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丝毫没有回避意思的冷月,“能不能帮我把屏风拉起来?”
对,这是如假包换的景四公子,但冷月一时不知道这话她能不能答,毕竟老人家开口就说明白了,这话是问他祖宗的。
景翊是这样想的,不过还没开口,冷月就把家丁全轰出去了。
于是冷月低头看了祖宗一眼。
景翊是土生土长的少爷身子,在鱼池里这么一泡,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他这会儿不但想要人从旁伺候,还想要那两个手艺上佳的家丁给他捏捏肩揉揉腿,最好再热一壶桂花酒。
景四祖宗显然有点儿蒙,还怔怔地蹲在地上,扬起的脸上挂着一句再明显不过的话。
几个家丁正好撞在这个时候进来送洗澡水,收拾好之后规规矩矩地问了景翊一句是否需要伺候。
我不认识你。
冷月的脸阴沉得像眼睁睁看着自家白菜被猪拱了一样。
“四公子,还真是四公子……我啊,我是张老五啊!您不记得我啦?”
景翊无辜中带着无奈地眨了眨眼,“我不给他看,他就不相信我不是他媳妇,就要发誓一辈子照顾我保护我,要亲我,还要跟我生一大堆孩子……我也是为了自保才出此下策的。”
景翊皱了皱眉头,缓缓站起身来,他没说不记得,但满场的人除了这个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的张大爷之外,都能看得出来景翊那张俊美如仙的脸上糊了厚厚的一层茫然。
他知道她天生就跟天底下所有往他身上看的女人有仇,但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连男人也算进去了?
“您咋不记得了……”
冷月的眼神有点冷,景翊重新把被子裹了起来。
张老五急得在原地戳了几下拐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抬起手来飞快地把束得好好的一头白发抓了个乱七八糟,抓完又把穿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扯了个凌乱,抓完扯完,把拐杖往地上一扔,人也往地上一卧,兴冲冲地问向景翊,“这样……这样,您想起来了不!”
“他还看了你的胸口?”
“……”
等等。
人群里传出几声筷子落地的响动。
这书是近半年茶楼里说得最热的,冷月听过几段,书里这个心口上长了红点儿的狐仙有起死回生之能,也难怪腊八在脑子不清楚的时候看到景翊心口上的这一点……
景翊看了一眼冷月黢黑一片的脸,默默抬手,抱起后脑勺又蹲了回去。
这点深红是景翊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在编话本的时候让话本里的一个千年狐仙也在同样的位置长了同样的一点。
冷月看着卧在地上一团凌乱的张老五,抚着还在一跳一跳发疼的脑门儿,心情难以言喻。
“千年狐仙。”景翊把紧裹在身上的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左半边上身,和心口上的一点深红,“他听过我编的《九仙小传》。”
“大爷……”景翊一动不动地抱头蹲着,声音委屈得好像快哭出来了,“您想让我想起来点儿什么,您就直说……您这样,对咱俩都没好处。”
“……你是什么?”
张老五撑着拐杖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声音比景翊的还委屈,“四公子……您真忘了啊,是您来来回回嘱咐我好几回,让我这辈子都不能说出去啊!”
景翊抽了抽鼻子,带着微浓的鼻音道,“他拿水浇我我不躲,他拉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抱着我跳鱼池我就陪着他往下跳,他就算是没有神志了也该知道我不会害他……何况他相信我是千年狐仙了。”
景翊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这样的话他确实说过一些,但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对一个这把年纪的老大爷嘱咐过这样的话了。
但冷月仍有怀疑,对寻常犯人也就罢了,对一个连男女都分不清的人,他还能怎么个清楚法?
兴许真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儿,但看着冷月的脸色,这会儿她即便是听见再不光彩的事儿,她的脸色也没有再黑下去的余地了,于是景翊破罐子破摔地道,“不要紧……您说罢。”
职责有别,冷月从没亲眼见过他问供,不过安王爷既然这样说了,应该就不会有假。
“说不得,说不得……”张大爷顿了顿拐杖,“您那会儿可是让我拿祖宗牌位发过誓的啊!”
据安王爷说,景翊在问供这件事上很有点儿法子,别的官员用几遍大刑都伺候不出来的口供,景翊和和气气的就能让犯人招得一清二楚。
拿祖宗牌位发誓……
冷月挑起眉梢,求救的话她确实听到了,但她听到的不只是求救的话,“我听着他像是神志不清了,你俩是怎么说清楚的?”
难不成真是什么大事儿?
“本来是……后来我跟他说清楚了,他也对我说清楚了,你也听到了,他还要我救他媳妇呢,是不是?”
景翊有点犹豫。
冷月脸色不但没转好,反而更难看了几分,“他往你身上泼水,抱着你往鱼池里跳,是拿你当他媳妇了?”
冷月一眼斜过来,景翊顿时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事儿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您但说无妨,我自会给您祖宗们一个交代。”
“七年前他家里给他娶了房童养媳,后来他媳妇受辱失节被村里人烧死了,再后来村里遭灾他全家就他活下来了。”
“……”
冷月脸色不太好,于是景翊自知自觉地换了三句。
景翊这话虽然还是蹲着说的,但说得足够铿锵有力,张老五犹豫了一下,到底抬手往烧窑房的方向指了指,“那……能进里面说不?这批就快烧成了,离不得人,我得看着火候。”
“……”
看火候?
“七年前他娶了个媳妇,后来他媳妇死掉了,再后来他全家都死掉了。”
冷月微怔了一下,脸色也跟着缓了一缓,声音也不像刚才吼景翊的时候那么酣畅淋漓了,谦和有礼地道,“您就是替您孙子来烧窑的那个师傅?”
冷月把手里的杯子顿到了桌上,“三句话说完。”
这句话问出来,张老五的脸明显地僵了一僵,嘴唇颤了颤,才道,“是……是我,我孙子出城,回乡,有点儿事儿……我替他烧几天,就几天……”
“事情是这样的,”景翊清了清嗓,沉了沉声,“七年前的一个秋天,也是桂花开得正好的时候……”
冷月牵起嘴角明朗地一笑,化去脸上最后几分火气,抬手拱手,“久闻老师傅大名,今日能在瓷窑得见,实在荣幸。我正巧有些关于烧窑的事儿不大明白,还望老师傅指点一二。”
“……你说。”
冷月变脸之快一时让张老五有点儿缓不过神来,只顾得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景翊轻轻舐了下微凉的嘴唇,犹豫了一下,为难地望着冷月,“这个事情还是要从七年前说起。”
张老五话音没落,冷月就揪着景翊的后领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顺便借景翊这身官服之便喝散了那群已经看得忘了吃的瓷窑伙计们,挽扶着张老五就进了烧窑房。
“为什么?”
她不知道景翊这趟来瓷窑的目的何在,但她还记得自己是为何而来的。
一个寡言少语年方十四的孤儿蓦地被唤起一段与焦尸有关的痛苦记忆,在这样的刺激之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没法不让人担心,但冷月现在更想知道,他到底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凭什么就泼她相公一身水,凭什么就拉着她相公满院子跑,又凭什么就抱着她相公往鱼池里跳。
冷月一进去仔细地把这间屋子扫了一圈,这屋子就搭在添柴口上,说是个屋子,其实也就是烧窑工遮风挡雨避寒暑的地方,屋里一边堆着柴,一边堆着等待装货的红木大箱子,在一边是门口,正对门口的就是窑炉的添柴口。
冷月觉得腊八醒来之后会做蠢事,是因为依照齐叔的描述,腊八当时的反应有点儿古怪,他那样的反应不像是受惊,倒更像是受了什么提点,继而想起了什么事情。
张老五一进来就凑到窑炉边,拿起立在一旁的一根长铁钩子,娴熟地伸进火眼里勾出一片火照来看了看成色,像是郎中摸到了好脉象一样安心地舒了口气,搁下铁钩子,才看向景翊道,“四公子……您真忘啦,您三年前救过我一命啊。”
冷月留意到腊八,是因为他在厨房里的反应不正常,还不是紧张害怕的那种不正常,而是强忍痛苦的那种不正常。
冷月原本正在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个火光熠熠的添柴口,听见张老五这么一句,一怔回头,正对上景翊那张仍然一片茫然的脸。
景翊点点头,抖下了碎发上的几点水星。
她还从没听说过他救过什么人。
“那他告诉你了吗?”
景翊好像也没听说过似的,“不记得……”
景翊满脸无辜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新婚燕尔,他却要抱着一个神志不清的男人和一群傻胖傻胖的鱼一块儿泡在凉飕飕的池水里,他也不想的,“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泼我。”
“就那天,俩壮汉不知道为啥就把我堵到小胡同里打……”张老五说着,在自己那条不大灵便的右腿上拍了拍,“这腿就是被那俩人给打的……您那会儿
“他泼你你就站在那儿挨泼,他拉你你就跟着他跑,他抱你……”冷月咬了咬牙,白他一眼,“你攒着轻功不用是想等它给你生出一窝小的来是不是?”
也不知道从哪儿就一下子冒出来了,跟他们打,还让人在脊梁骨上砍了一刀呢!”
景翊用空出来的手揉了揉微微泛酸的鼻子,怏怏地把剩下的话说完,“再然后……路过鱼池的时候,他就抱着我跳下去了。”
冷月一惊,脊梁骨一下子立得笔直,愕然地看向景翊。
这么想想,冷月觉得自己全身的皮肉都在发紧。
这一刀冷月记得很清楚,三年前几乎要了景翊的命,今儿他洗澡的时候她还看到他光洁得像汉白玉一样的脊背上斜着那道触目惊心的疤。
估计撒点油盐就能动筷子了吧。
景翊一直说是跟人玩骰子赌输了,活该挨的一刀,连他娘都没心疼他。
这杯水泼在身上倒是没什么要紧的,腊八房中那壶坐在炉子上的开水要是浇在景翊细嫩得像鲜豆腐一样的皮肉上……
这怎么又成救人伤的了?
微烫的瓷杯稳稳地攥在手里,冷月心里还是有点儿扑腾。
张老五一说这一刀,景翊才蓦地意识到他拼命想让他想起来的究竟是哪件事儿。
景翊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冷月及时把他手里的杯子夺了下来,轻巧收势,滴水不洒。
他刚才一时没想起来,是因为这件事于他而言起因及目的都不在于救人,救人,不过是顺手做了而已,扭头就忘了个干干净净,更别说已时隔三年了。
“你出门以后……”理好的思绪乍一下被打断,景翊想了想,才道,“我坐在他床边等他醒,他一睁眼就喊水,我给他一杯茶,他接到手里立马泼了我一脸,然后又跳下床去端起脸盆浇了我一身,我看他还想去拿坐在炉子上的开水壶,就跟他说外面有水,然后他拉起我就往外跑,再然后……然后……”
现在想起来,的确,这事儿是值得他求一个老人家拿自家祖宗发誓永远不要说出去的。
一听他要从七年前说起,冷月脑仁儿就疼,“等会儿……你先从我出门以后说起。”
在张老五当真把最要紧的事儿说出来之前,景翊忙一脸恍然地道,“啊,我记起来了!您就是那个大爷啊!几年不见,还真认不出来了呢,呵呵,呵呵,呵呵……”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逮着什么他都能扯出一大篇来。
“就是啊!”一听景翊想起来了,张老五顿时来了精神,声音也轻快了几分,抬手往景翊腰间指了指,正指着景翊系在腰带上的那个用红丝线编成挂坠的小银镯子,“要不是瞅见您从那俩人身上扒拉走的这个镯子,我还不敢认您呐!”
他不但爱听,还爱编话本,如今京里几大茶楼中讲得最火热的话本都是他进大理寺当官之前编的。
景翊心里一凉。
除了伺候锦鲤,景翊还有一个嗜好,听书。
一叹。
景翊又浅呷了一口热水,抽了抽鼻子,带着轻微的鼻音徐徐开口,“事情要从七年前说起……”
命里该有的事儿,不但躲也躲不过,还说来就来……
冷月想象不出来,也不敢想象,在这短短一个时辰内他俩还干出了什么比两个男人抱成团蹲在鱼池里更蠢的事儿。
景翊觉得张老五这句话足够让冷月听明白最要命的那件事了,所以一时没胆儿去看冷月此刻的脸色,张老五也没给他这个空档,景翊一口气还没叹完,张老五就沉了沉脸色,清了清嗓,巴着头往外面看了看,压着声音道,“景四公子,我听人说……您现在是大理寺里的大官儿了?”
冷月倒来一杯热水,景翊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接过杯子,慢慢地喝了两口,才道,“你说得对……他还真干了件蠢事。”
景翊微微一怔,一个“是”字在嘴里绕了一绕,到底没吐出来。
冷月把景翊塞进屋里,转身吩咐丫鬟准备洗澡水,回到屋里的时候景翊已经把湿衣服脱了一地,盘膝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圆润的三角形,只留了一颗脑袋在外面,虽然带着一脸莫名的笑容,但脸色发白,嘴唇青紫,一看就是冻得够呛。
他身上穿着四品文官的官服,当官的事儿一目了然,他犹豫,是因为他在这句问话里分明听出了有事相求的味道。
以前还真不知道八月的风吹到身上也能凉得刺骨……
自打他当了大理寺少卿,来求他办的事儿就没有什么好事儿了。
两脚刚落稳,景翊又打了个一个喷嚏。
他没说,冷月倒是替他说了,“他是大理寺正四品少卿。”
冷月果断拉起景翊,纵身跃上屋顶,轻巧地点了几下就落进了卧房所在的院子里。
短短一句话,活生生把景翊听得心里发毛。
由他这样一路走回卧房的话,府上一定会出大事。
倒不是因为冷月替他报了家门,而是因为冷月的声音平静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一个丫鬟刚好端着茶盘走过来,还没走近,茶盘上的东西就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见张老五略带疑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冷月还心平气和地追了一句,“我是他夫人,他是陪我来看瓷器的。”
冷月宽解衣带的手滞了一滞。
“哦……哦!真巧,真巧……”张老五使劲儿攥了攥拐杖,像是鼓了好几遍勇气,才沉沉叹了一声,道,“四公子,我……我昨儿个就盘算着怎么才能见着您呢,您今儿个就来了,真是……真是……”
很白,又很薄的一身白衣,被水浸透之后……
张老五停了半晌,景翊和冷月也没催他,一时间三个人都静了下来,只听到窑中柴火燃烧爆裂的噼噼啪啪声响,还有外面其他伙计吃完饭开工的细碎响动。
冷月心里不落忍,正要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给他,不经意地往景翊身上一扫,才留意到景翊穿的是一身白衣。
于是,张老五再开口时,声音虽低到了极致,但景翊和冷月还是听得无比清楚。
八月的天,地面上才是夏末,水里已经是深秋了。
“我,我想跟您说说……我孙子他,他杀人了。”
两人一上岸,就有照齐叔吩咐在不远处候着的家丁把干衣服送了上来,景翊把家丁递来的两件衣服全裹在了瑟瑟发抖的腊八身上,看着腊八被家丁搀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远,苦笑了一下,接着打了个饱满的喷嚏。
张老五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头发还散乱着,衣裳也没收拾整齐,微斜着身子半依在拐杖上,手脚发颤,嘴唇也在发抖,看起来分外凄凉,让人不忍信,又不忍不信。
说到后来,腊八的声音越来越弱,景翊一直等到他不再出声了,才搀着他站了起来,送他回到岸上。
告发亲属的事儿本就不多见,何况还是爷爷告发亲孙子,这样的事儿景翊在茶楼书场里都没听见过。
她是谁?
景翊皱皱眉头看向冷月,发现冷月也在看他,还是用一种恨不得把他的脑袋看出个窟窿来的目光看着他。
救她?
爷爷告发孙子这种事儿冷月倒是在京畿以外的地方遇见过,但别家爷爷就算是要告发自家不争气的龟孙子,那也是告到州县衙门里去的,京畿内自有京兆府衙门,张老五不去京兆府,却要私底下悄悄地找大理寺少卿来告,图的什么?
腊八把这句请求重复了足有十几遍,景翊就一丝不苟地答应了他十几遍,冷月也就站在池边听了十几遍。
大多数时候,这样不摆到台面上的告发图的都是一个商量,而景翊偏偏就是个万事好商量的人,冷月盯着景翊的脑袋,就是要警告这颗脑袋,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胡来。
“一定。”
她今天想要削了他脑袋的理由已经集得差不多了。
冷月挑了挑眉梢,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回避一会儿,就见景翊怀中之人抬起了头来,扬着一张不见血色的脸目光涣散地望向景翊,“救救她……”
冷月盯着盯着,就见景翊目光一沉,一转,看向张老五,温和可亲地道,“大爷,有什么话您直说,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
景翊的声音很好听,温声细语的时候尤其好听,像徐徐秋风,清爽其外,浓郁其中。景翊说这些话的时候池边的金丝垂柳又刚好飘下几片落叶,与景翊的声音一起落在水面上,一片温柔。
冷月不动声色地往景翊身边挪了几步,和景翊并肩站下,没出声。
见冷月走近来,景翊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却接二连三地使出一大堆眼色,把冷月拦在距池边还有三步远的地方,低下头去对怀中的人轻柔如水波一般地道,“好了……没事了,去洗个澡,休息一下吧。”
在这个距离上,她眨眼间就能使出不下七种方法让他乖乖闭嘴。
她让他盯着腊八,他是如何在这短短一个时辰之内把自己和腊八一块儿盯进鱼池里的?
“四公子,您是好人,大好人……”张老五也往景翊面前凑了半步,许是因为过度压低声音的缘故,张老五的话音听起来抖得分外厉害,“我……我那孙子犯了人命案子,我不能护着他,不然就没脸到下面去见我老张家的祖宗了……可我就这么一个孙子,他爹娘走得早,我一手拉扯大的,我就想再看看他……这要是让别的官老爷抓着他,我拿不出那么些钱来,肯定就见不着了……四公子,您就行行好吧!”
她要是记得不错,这个后脑勺的主人应该就是被齐叔用砚台拍晕在书房里的腊八。
张老五说着就要往下跪,景翊赶忙一把把他搀住,浅浅皱眉,仍温声道,“大爷别急……您先告诉我,拿钱见犯人,这事儿您是亲眼见过,还是听人说过?”
虽然看不见脸,但看发髻,看头骨轮廓,看脖颈线条就能知道,埋在景翊怀中的是个男人,一个年少到称男人还略显勉强的男人。
张老五愣了愣,“这,这不是衙门里的规矩吗……衙门越大,要的越多,要是一下子关到京兆府的狱里,没有百十两银子根本不成啊……”
也不知道他俩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在这儿窝了多久了,池中大部分锦鲤已经视这两只异类如无物了,只有的少数几只还在好奇地围着他们打转儿。
乍听见一个老人家那样的请求冷月心里本就酸得难受,这会儿听见这番话,酸里又泛出了一股火气,一时没憋住,骂出了声,“这他妈群缺阴德的孙子!”
池水很清,清到不用走到池边就能看到景翊沉在水下的手正轻轻拍抚着怀中人的脊背,而被他拍抚着的人就像搂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抱着他的腰,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
张老五被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儿把手里的拐杖也扔了,对着冷月连连摆手,“夫人骂不得骂不得……要招祸事啊!”
景翊喜欢锦鲤,这方池塘就是专门挖来养锦鲤的,中间深,周围渐浅,景翊就坐在池边水深约半人高的地方,水面刚没过他的胸口,也刚没过那个紧贴在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肩头的人的颈子。
景翊搀着吓得身子发软的张老五,心里默默一叹,她火大,他完全可以理解。
这一句话把冷月一辈子的想象力都用尽了,所以在她亲眼见到浸在鱼池中的景翊时,就只有发愣的份儿了。
“那个……我夫人的意思是,衙门里这样办事儿实在是有点不妥……这个我记下了,过几天一定向朝廷禀明。”
齐叔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
景翊这话是对着张老五说的,冷月却觉得更像是说给她听的,声音温和得像一个轻柔又踏实的拥抱,莫名地熄了她的火气,还在她心底里挑起了些许别的滋味。
冷月消化了一下,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景翊,在鱼池里,聊天?”
景翊说完这些,稍稍一停,继续温和地道,“您先把您孙子的事儿说明白,他杀了什么人,怎么杀的?”
“聊天……”
张老五叹了一声,摇头,缓缓抬手指向那个莫约肩宽的添柴口,“他就是在这儿杀的,把人填到添柴口里烧死的……”
冷月一愣,这个回答已经在她的想象之外了,“他在鱼池里干嘛?”
烧死的。
“后面……后面鱼池里。”
冷月精神一紧,脱口而出,“您怎么知道的?”
冷月像鼓励并肩作战的同袍一般在齐叔的胳膊上拍了拍,温声道,“齐叔,你别急……他人在哪儿呢?”
张老五也没觉得大理寺少卿家的媳妇对命案好奇有什么不妥,就照实答道,“我徒弟,徐青,他也在这儿干活儿,也是烧窑的……那天晚上本来该他在这儿守着的,结果赶上他媳妇病了,让他回去,我孙子就来替他,他说我孙子那天一直骂骂咧咧的说要弄死谁,他问他咋了,他也没明说,就说让他等着瞧……”
其实这个宅子里齐叔和她的遭遇是最像的,他俩都是认识了景翊很多年,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这个人的一切了如指掌了,结果真跟他在一个屋檐底下面对面过起日子来,才发现有些事儿根本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张老五咽了咽唾沫,顺了顺气,把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稳了稳,才接着道,“结果第二天早晨他回来接班的时候,这添柴口里就塞着个烧黑了的人,窑火灭了,我孙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这是冷月一天之内第二回看到齐叔这副眼泪汪汪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模样,不禁暗暗叹了一声。
冷月像是听不下去了似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起脚走去了添柴口前,全神看起了窑口来。
“夫人,您可回来了呦!您赶紧着,快去看看吧,爷他……哎呦,我也不知道爷是怎么了,您赶紧看看去吧!”
景翊的脸上倒是温和一片,像是陪长辈聊家常一样既认真又关切地道,“这些事儿都是您徒弟跟您说的?”
来回不到一个时辰,走的时候府上还一片风平浪静,回来的时候齐叔已经火急火燎地在府门口的影壁前面打转儿了。
张老五点点头,眼眶有点儿泛红,声音却平静了些许,“他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怕他真出了啥事儿我受不了,就先把那烧死的人藏到了一口箱子里,跑来我家想看看我孙子在家不……我孙子没找着,结果我徒弟回来的时候,连那烧死的人也不知道哪儿去了,这才跟我说了……我孙子和那烧死的人一时都找不见影儿,我也没别的辙了,就先跟萧老板说我孙子有事儿回乡了,我来顶着,正琢磨该怎么找您去,您就来了。”
景翊出去之后,冷月把书房里的一地狼藉收拾妥当,顺手从房门上揭下来一个成亲那天贴上去的大红喜字糊到装焦尸的箱子上,才唤来两个家丁,用马车一路把箱子拉到了安王府,对王府门房交代了一句是给安王爷回的礼,就若无其事地调转马车打道回府了。
张老五沉沉叹了一声,使劲儿摇了摇头,“我那孙子打小被我惯坏了,脾气臭得很,没少惹事儿……他这回犯出这样的事儿来,全都怨我啊!”
“好。”
景翊没顺着张老五的话茬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温和又静定地道,“怨谁的事儿要等找到人以后才能定……您要是真想让我把他找出来,就跟我说说他大概什么样子,可能去些什么地方。”
“他没杀人,至少这个人不是他杀的,我只是觉得他要干点儿比杀人还蠢的事儿,你盯紧他就是了。”
张老五边想边道,“他……他叫张冲,今年十三,个子……个子跟我差不离儿,圆脸,大眼睛双眼皮儿,长得可精神了……他以前跟人打架打掉过一颗虎牙,说话有点儿漏风……他最爱吃庆祥楼的包子,有时候也在街上跟人家赌赌色子啥的……也没别的啥了。”
景翊愣了愣,“你怀疑人是腊八杀的?”
“好……”
“你去盯着刚才被齐叔拍晕的那个家丁。”
景翊一个“好”字刚落音,冷月就从添柴口边走了回来,不着痕迹地截过了景翊的话,“大爷,我有点儿瓷器的事儿想请教一二,不知道什么时候方便让我去您家里坐坐?”
“听凭夫人差遣。”
张老五愣了愣,“到……到我家里?”
验尸都帮过了,还有什么不能帮的?
冷月谦恭含笑,跟刚才那个破口直骂孙子的泼辣姑娘简直判若两人,“手上新得了几件宝贝想请您过过目,这里人多眼杂,不大方便。”
景翊眼底刚划过一丝隐忧,就听冷月扶着箱子盖叹了一声,“不能再把他放在府上了……我把他送出去,你再帮我个忙。”
“哦……这个容易。”张老五转头往窑口看了一眼,“等这窑烧完吧……今儿晚上到明儿过午我都在家,我家就在紧挨着庆祥楼的那个胡同里面,进去最里面那户就是,好认得很。”
她若是什么样的锁都能这样打开……
冷月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道,“您别怪我不会说话,我手里的东西实在贵重,不知道您徒弟陈师傅是否方便一块儿帮我瞧瞧?”
他原本以为成亲那晚她是对齐叔编了什么话,哄得齐叔把这箱子的钥匙拿给她用了,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开的锁。
“不要紧不要紧……他今儿晚上要在这儿盯火,我跟他说,明儿一早就让他到我家里去。”
箱子锁好的一瞬,景翊对凶器的猜测戛然而止,只怔怔地看着她刚刚插回头上的簪子。
“那就先谢谢大爷了。”
得到冷月的肯定,景翊殷勤地提出了包括西瓜在内的好几种可能把人脑袋砸出坑来的凶器,冷月一边听着,一边闷头把焦尸的背面查完,怎么把焦尸抱出来的,又怎么把焦尸抱回了箱子里去,关上箱子盖,没向景翊要箱子的钥匙,只是从发髻上拔下来一根细银簪,伸进锁眼里轻巧地戳弄了两下就把箱子锁了起来。
“不谢不谢……”张老五看着景翊,又叹了一声,“四公子要是能再让我见我孙子一面,我一定当牛做马谢您……”
“对,就是这个意思。”
“您放心……”
反正这案子的卷宗不归他管,他这样的说辞也不会被摆到安王爷的桌案上就是了。
景翊话没说完,就被冷月挽住了胳膊,一怔,后面的话就没说出来。
算了,有坑就有坑吧……
冷月就这么挽着景翊的胳膊对张老五道,“那我明天再去叨扰了。”
“……”
“哎,哎……”
景翊保持着一个优雅的姿势静静地想完,薄唇轻抿,缓缓开口,“依你这样说……他的死因不就是脑袋被砸了个坑吗?”
不等景翊再说什么,冷月挽着景翊就出了门,走出瓷窑所在的院子,也没去看萧允德回没回来,穿过前面的庄园一直走出大门口。
景翊有一张很温文白净的书生脸,这张脸在他皱着眉头专注地想些什么的时候尤其好看,好看到一向耐心不足的冷月也情愿静静地等他想完。
景翊试着跟她说了几句话,比如张老五很可怜,比如她不必找别人看瓷器拿给他看看就行了,冷月一概没搭理他。
景翊皱起眉头,若有所思的静了半晌。
冷月的马就拴在门口的马桩上,冷月没去牵马,只是一言不发地挽着景翊沿院墙往离大门远些的方向走了走,走到转角的僻静处,侧身一把扣住景翊的肩膀,单手把景翊紧紧按到了院墙上,空着的另一只手把景翊系在腰间的银镯子硬扯了下来,拎到景翊眼前,一字一句地道,“咱俩定亲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别人手里?”
冷月说着,伸手绕着那个黑窟窿的边缘比划了一圈,“尸体头骨上生前受过重击的地方被火烤久了就容易出现这种情况,所以这个死者在被焚尸之前后脑勺的这个地方很有可能受过重击。”
景翊无声默叹。
“你记着……这不叫后脑勺被砸了个坑,这叫大片枕骨碎裂脱落。”
他就知道,刚才她不动声色不是因为不介意这件事,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她在这件事上选择了秋后算账。
安王爷当时的看她的眼神她到现在还能想起来,一想起来就脊梁骨直发凉……
“这个……”景翊乖乖地贴在墙上,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就佩在腰间的小银镯子,有点儿有气无力地道,“我也不太明白,有两个贼在街上莫名其妙地就把它偷走了,我发现之后追过去,正好撞见他们在对一个老人家拳打脚踢,我一出现,他们就不打了,我问他们要镯子,他们不给,我就动手了……”
好像是。
“也就是说,你那套赌输了挨揍的说辞,是编来骗我的?”
死者掉了半个脑袋?
“也不是骗你……我对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她第一回见这种尸体的时候是怎么向安王爷形容死状的来着?
冷月显然没觉得有很多人和自己一起挨骗会让自己的心情稍稍愉悦一些,脸色沉了一层,声音也凉了一重,“也就是说,你被砍那一刀,是因为你把它弄丢了然后想要把它抢回来?”
从他描述死因的句法上看,他还真不像是办过人命案子的……
景翊看着冷月沉得吓人的脸色,老老实实地点头,“他们有两个人,镯子在一个人怀里藏着,打着打着红绳露出来了,我去抢的时候没留神,让后面那人砍了一下……好在把它找回来了。”
冷月摸在窟窿边上的手一抖,差点儿戳进窟窿里去。
景翊话音未落,冷月就忍不住一连串地骂出了口,一句比一句火大,“你他妈傻啊!缺心眼啊!脑袋被驴踢了被门挤了啊!”
景翊愕然地盯着那个同样被烧成黢黑一团的窟窿,半晌才呓语般地低声道,“他是……后脑勺被砸了个坑而亡的?”
对,景翊那会儿也是这么想的,自己一定是缺心眼到一定境界了,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偷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
尸体平放着的时候没觉得什么,这么一翻过来,景翊才留意到尸体的后脑勺上居然有个巴掌大的窟窿。
这东西之所以宝贝,不仅是因为它曾是冷月的东西,还因为这东西一旦丢了,这段定好的姻缘也就不作数了。
冷月没去管景翊那张瞬间黑得足以和焦尸媲美的脸,屈膝半跪在尸体旁边,从头到脚细细地查了一遍尸体的正面,查完正面刚把尸体翻过个儿来,就听景翊倒吸了一口气。
没有这道婚约,冷月仍答应嫁给他的可能有多大?
“……”
景翊一直不敢确定,所以这只镯子对他实在很重要。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看不下去的时候会一刀捅死你的。”
“夫人所言极是……”
景翊无辜地眨了眨眼,“被火活活烧死虽然比较惨,但死的过程比较慢,没准儿你看到一半看不下去就救我出来了,我就不用死了。”
“极是你个脑袋!”
“……为什么?”
冷月声音飙高了几度,吼得连声音都变了,“你豁出命去抢这玩意儿干嘛,你让他们砍死你,我嫁给镯子去啊!”
景翊扁了下嘴,“烧死。”
几句话吼完,冷月红了眼圈,怒气冲冲瞪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水汪汪的一片,看得景翊狠狠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冷月把碗塞回景翊手里,站起身来,移步到尸体一侧,顺便翻了个白眼,“我一刀捅死你然后把你扔到火堆里,和直接放把火慢慢烧死你,你选哪个?”
“小月……”
景翊微微摇头,悲天悯人地叹了一声,“死后烧和死前烧,结果不都是死了,而且被烧了吗,有什么好的?”
“你浑蛋!”
在这具焦尸被冷月拿匕首硬生生撬开了嘴,又被他拿着一支笔在嘴里胡乱搅合过几个回合之后,他对这具尸体境遇的同情已经足以覆盖他对这具尸体形貌的恐惧了。
这是句不折不扣的骂人的话,景翊听着,却像是世上所有的人齐声夸了他一句。
景翊默默地扫了一眼那具还窝在冷月胯下的尸体。
景翊不管她骂的动静多大,也不管她那只紧按着他肩膀的手,一把把她拉进了怀里。
这种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她愉快的内容还跟一具烧得乌漆墨黑的尸体有关,就更不好了。
“……你给我松手!”
冷月明显很愉快,但景翊想不通她愉快的什么。
景翊松了手,松手之前在她娇嫩的唇上既深且柔地吻了一下,松手之后自觉地贴回院墙站好,看着眼睛和脸颊都红红的冷月,满目纯良地道,“七遍《列女传》,我今晚一定抄完。”
冷月就保持着这个惊心动魄的姿势,扬着手里的茶碗对欲哭无泪的景翊道,“死者嘴唇紧闭,嘴里没有烟灰,应该是死后焚尸,好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