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顿了顿,笑意愈浓,“还是你的。”
景翊在木质精良的箱子盖上轻轻地拍了拍,浅浅笑着道,“以后你要是想知道家里什么地方放的是什么东西,不用问我,尽管打开看就是了,反正我的东西都是你的,你的东西……”
冷月透过镜子看着景翊嘴角眉间宠溺的微笑,皱了皱眉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这箱子里装的什么,你自己到底知不知道?”
景翊走回床边,蹲身挪开脚踏,掀起低垂的床单,把那口用红纸条仔细封着口的大木箱子从床底下拖了出来,一直拖到冷月脚边。
“知道啊,这箱子还是我前天亲手塞到床底下的……就是亲戚家送的一箱瓷器。”
景翊觉得,关于齐天大圣和千年蟠桃的这个误会,只有把箱子打开让她看看,才能证明他的清白了。
现在想想,如果用箱子把床底填满,以后床底下就不会被塞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吧。
“……”
嗯,待会儿就去跟齐叔说。
“嗯……你昨儿晚上说过了,那里面装的是千年蟠桃,谁敢偷吃齐天大圣就一棍子抡死谁。”
景翊还在心里默默估量着大概要用多少个箱子,冷月又皱着眉头问了一句,“箱子上的封条都没揭,他给你送来以后,你也没打开看看?”
景翊揉了揉有点儿发麻的头皮,轻轻一叹,息事宁人地道,“其实那口箱子里面也没装什么……”
景翊摇头,“他就是开瓷窑的,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让人送来一箱,都连着送了大半年了,全是差不多的东西……那天送来的时候大理寺正好有点儿急事,我搁到床底下就出门了,来没来得及看呢。”
冷月咬着牙在景翊那张表情复杂的脸上狠剜了一眼,就转面看回了镜子,再多看他一眼,难保她不会一时冲动一口咬死他。
冷月又拧了拧眉头,束好最后一缕头发,转过身来。
“……”
景家世居京城,一门几乎全是京官,景翊的生母还是当今圣上的堂妹康宁郡主,景家的亲戚冷月多半是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成亲那天也都来得差不多了。
“嗯,还有,还有就是你在我耳朵边儿上数桃数了整整一宿。”
她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个开瓷窑的亲戚?
景翊突然觉得,这个引子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和气,还是尽快跳过为好,“之后……我记得好像还有什么事呢……”
“这是你的什么亲戚?”
“……”
“你没见过……”景翊见她不再抓着齐天大圣和千年蟠桃的事儿了,心里松了松,缓缓地叹了口气,“我大舅豫郡王家的老三,萧允德。”
“你跟我说那是齐天大圣从蟠桃大会上带下来的。”
冷月愣了一下,这个还真没见过,不但没见过,连名字听着都耳生得很,“他开瓷窑以前是干什么的?”
但算了半天也没算到……
“他……”景翊打了个浅浅的哈欠,缓步走到衣橱前,一边慢条斯理地翻着衣服,一边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调调回道,“开过一家酒楼,好像是叫鸳鸯楼吧……开了俩月就关门了。”
对,冷月昨晚也是这么想的,人在将睡未睡的时候和醉酒差不多,不知不觉之中就会把大实话都说出来,所以她才特意等到他呼吸渐缓的时候,轻轻地问了一句,床底下的那个箱子是哪儿来的。
“然后呢?”
那口箱子里也没装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他实在犯不着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还费着脑子对枕边人编瞎话。
“然后……听说是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厌弃红尘,去蓬莱仙山修道去了。”
景翊使劲儿想了一会儿,坦然摇头。
“然后他在仙山上烧炼丹炉没烧痛快,就回京城来开瓷窑烧窑炉了?”
冷月正在束发的手果真停了下来,在镜子前转了个头,冷森森地看向景翊,“你记得?那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答的吗?”
“他应该没烧过炼丹炉……”景翊成功地把一橱子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翻了个乱七八糟,心满意足地拿出最开始被他扔到一边的那件象牙白的长衫,关上橱门,回过身来道,“我只听说大半年前豫郡王是从扬州花船上把他揪回来的,一回来就成了亲,成完亲就烧瓷窑去了。”
“小月……”景翊用成亲前对她的称呼漫不经心又自然亲切地唤了她一声,空手拢了拢散在肩上的发丝,带着晨起的慵懒徐徐地道,“我记得……你昨晚好像问过我床下那口箱子的事?”
冷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一个出身贵重的京城公子哥儿来说,这倒是比迷上烧炉子更讲得通。
景翊觉得,以这个箱子为引,应该可以比较和气地聊出些昨晚发生的事情来。
“他成天给你送瓷器,你跟他很熟吗?”
景翊隐约记得,昨晚就快睡过去的时候冷月好像对他说了一句关于床底下有个箱子的话,他虽然没睁眼,但也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
景翊摇摇头,一边换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不熟……送瓷器这事儿是豫郡王的意思,沾亲带故的全都这么送,讨点儿好名声嘛,其实里面那些瓷器合一块儿还不如外面这个红木箱子的一个盖儿值钱……不过我三哥好像跟他关系不错……”
这口箱子……
景翊在景家排老四,景家老大景竍经史子集最好,在翰林院供职,景家老二景竡医学药理最好,少年即入太医院,景家老三景竏几国外文最好,任礼部郎中。
景翊坐在床边弯腰穿鞋的时候还特地壮着胆子往床底下巴望了一眼,除了他前两天顺手塞到下面的一口箱子之外,床底下连层薄尘都没有。
景翊……
景翊深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屋里没有任何不美好的气味。
景翊卖相最好。
但总不能天天有人往他床底下塞尸体吧?
冷月轻轻拧着眉头看着景翊卖相极佳的身板,要是说景翊跟这个萧允德关系不错她还觉得正常,可景翊的三哥景竏常年跟各国来使打交道,是景家哥儿四个里城府最深的一个,平时见面打个招呼都是滴水不漏的,怎么会跟这么一个亲戚关系不错?
还是想不起来……
“你说好像跟他关系不错,”冷月把“好像”二字说得更外重了几分,“好像是什么意思?”
发生了什么?
“好像,就是……好似,仿佛,感觉是,但又不太确定的意思。”
昨晚一定又发生了什么。
“……”
冷月从小就是这样,一夜睡不好,第二天起来眼底一准儿是发青的。
“比如说……夫人你美得像朵花一样。”
景翊从床上坐起来,透过梳妆台上的铜镜看着冷月那张阴惨惨的脸,发现铜镜里的人不光脸色很沉,连眼底的颜色也有点发沉。
“……好在哪儿呢?”
昨晚好像又发生了什么。
“好在……好在花朵色泽艳丽,气味芬芳,触感柔滑,用来形容夫人的美再恰当不过了。”
他怎么觉得……
“……”
景翊被瞪得一愣,浓重的睡意散了一半。
景翊穿完衣服,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的时候,从冷月青黑如铁的脸色上可以断定,这个错误已经错得无法挽回了,只能一句话硬生生地岔出去,“你问这些……干什么?”
第二天一大清早,冷月披衣起床的时候景翊也醒了,景翊打着哈欠软糯糯地对冷月道了声早,冷月黑着脸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下床,径自坐到了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收拾起头发来。
这也不能算是景翊随口抓的词,一大清早的,冷月突然就对他家这个最不着调的亲戚生出这么大的兴趣来,确实让人有点儿费解。
“……”
冷月扬了扬眉梢,垂目扫了一眼脚边这口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成亲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子等你等烦了,就在屋里四处晃悠着看看……这口箱子我那天晚上已经看过了,看完之后把封条照原样贴好的。你这亲戚给你装箱的时候好像走了点儿神,装错了东西,装的不是瓷器。”
“你娘说得对,你还真是记吃不记打。”
“不是瓷器?”景翊愣愣地看着箱子,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也不是千年蟠桃?”
黑暗里冷月半晌没出声,突然翻了个身,叹了口气。
“……”
“不记得……”
冷月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景翊走过去自己动手揭了封口的红纸,掀开箱子盖往里面看了一眼。
“记得我为什么揍你吗?”
里面放的确实不是瓷器。
“……”
但也不是千年蟠桃,而是他收藏多年的那堆书画卷轴。
“我暴揍了你一顿。”
这堆卷轴原本是收在他书房中书案旁边的那口箱子里的,怎么会在这儿呢?
“唔?”
既然这些卷轴在这儿了,那现在书案旁的那口箱子里装的是……
“知道为什么会疼吗?”
焦尸。
“嗯……”
把这个圈儿绕过来的同时,景翊也闻见了从箱子深处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烧肉味,手一抖,“咚”一声把箱子盖扣了下来。
“是不是还觉得腰酸背疼得像是骨头被人掰折了一样?”
没有了昨天那样浓重的酒气催着顶着,他现在只能感觉到胃的最深处在起起伏伏,荡荡漾漾。
“唔……是……”
这种感觉还不如干干脆脆地吐一场来得痛快,哪怕像昨天那样干呕不止也是幸福的……
“是不是觉得全身的骨头架子像是被拆散了又装上了再拆散了?”
景翊欲哭无泪地看着那口本应装满瓷器的箱子。
“哪儿都疼……”
昨儿也没人跟他说焦尸是在床底下的这口箱子里发现的啊……
“哪儿疼?”
这种模样的箱子都不知道送来多少回了,之前每回他都是当面打开使劲儿夸上几句才找个地方扔了的,就这回没打开,就这回没扔,还就这回给他送来个不一样的……
景翊愣了愣,揉着一跳一跳发疼的脑门儿老老实实地答道,“嗯……疼。”
萧允德也真是的,烧瓷器就正儿八经地烧嘛,这得把瓷器烧成什么鬼样,才能让装箱的人连哪个是瓷器哪个是焦尸都分不清……
景翊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黑暗中传过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你今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没觉得身上疼吗?”
也怪这箱子做得太精,封得太好,他成亲那晚要是回来的早一点儿,冷月没来得及把它打开,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溢出点儿味儿来,那会儿恐怕就不是烤肉香了……
“唔……”
这么想想,书房里那具带着烤肉香的焦尸居然都有点儿可爱了。
话音未落,手下丝缎般的触感一空,脑门儿上硬硬地挨了一巴掌。
冷月等他看着箱子发呆发够了,带着一脸“如何是好”看向她的时候,才道,“箱子是萧允德亲自送来的?”
景翊更衣,上床,熄灯,落帐,在黑暗中循着一股暖香搂了过去,自语般地轻道,“能叫你一声夫人真好……”
景翊摇摇头,答话的声音有点儿虚飘,“瓷窑的伙计送来的……”
除去那个不会喘气的不算,一切都很美好。
“每次来给你送瓷器的都是这一个伙计吗?”
现状……
景翊摇头。
幸福来得确实有点儿突然,但景翊向来不是个好事的人,只要现状是安乐美好的,他才懒得去追究前因是什么。
“那这个伙计你以前见没见过?”
那可是他惦记了十几年都没能碰过一下手,昨儿个清早却突然吵着闹着非要立马跟他拜堂的宝贝媳妇啊。
景翊还是摇头。
何况棺材盖上还躺着他昨儿刚娶回来的媳妇。
冷月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摆,把那口从床底下拖出来的箱子又塞回到床底下去,唤了两个丫鬟来伺候洗漱,全都收拾好之后,才当着两个丫鬟的面对景翊淡淡地说了一句。
比起睡在棺材里面,他倒是宁愿睡在棺材盖上。
“走,去书房,给我看看你昨天抄的《列女传》。”
“……”
书房离他俩住的卧房不远,出门左转,穿过一个月亮门,绕过一株大槐树,没几步就到。
冷月在松软柔滑的被子里翻了个身,转面朝里,露给景翊半片香肩,“你要是不想睡在这张床上,还可以睡在这张床下。”
离书房门口还有三五步远的时候,冷月倏地脚步一滞,紧跟在后面的景翊差点儿撞到她后背上。
那床……毕竟是被当成棺材盖儿用过的……
“怎么了?”
直到冷月梳好头发,换好衣服,躺进被窝里了,景翊还杵在原地犹豫不决。
冷月皱眉沉声,“书房里有人。”
冷月一缕一缕地梳着如瀑的长发,淡淡然地接着道,“也顺便饿饿府上其他的人,把他们饿到差不多的时候,我把他们全都叫到了厨房里,让他们看着我把一只羊腿从生烤到熟,还让他们每个人都吃了一碟,有几个人反应不大自然,我今天下午查了一下他们的底细,准备明天探探他们,你要是有兴趣,我明天可以把他们带到书房给你瞧瞧。”
书房里确实传出来一种人被死死捂住嘴想喊却喊不出声时的低呜,男人,声音很低,被庭院里晨风拂叶的声音盖住,几不可察。
他媳妇到底是跟谁学坏的!
景翊刚听出隐约的一点儿,门里就传来“咚”“咣当”“稀里哗啦”一连串清晰可闻的大响。
奶奶个熊……
这听起来像是……
“也不全是……还为了找个理由不让你吃东西,不然你今天肯定吐得还要惨,伤了胃怎么办?”
冷月还没起脚,身边一阵风起,离门不远的一扇窗子“吱呀”一声向里打开了。
“你让我抄《列女传》……是为了让我在那儿看守尸体?”
冷月微微一怔,余光扫到身边,这才发现景翊已经不见了。
她这话的意思是……
刚才那是……
景翊愣愣地看着拆完首饰开始梳头的冷月。
景翊?
冷月满意地转回头去,声音也软了几分,“那你明天继续在书房里抄《列女传》吧,这事儿查清楚之前府上的人我一个也不信,你在那儿待着我还放心点儿。”
她倒是早就知道景翊有一身堪称出神入化的轻功,出神入化到连大内侍卫都头疼得很,但是……
“……我愿意!”
景翊从没当着她的面施展过,一次也没有。
冷月拆下头上最后一根银簪,散下满头青丝,转头斜了他一眼,“这案子王爷交给我了,我爱放哪儿就放哪儿,你要是这么不愿意让我放在你书房里,我明儿把他挪回来就是了。”
冷月一怔之间,书房里传来齐叔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
“真就不能再商量商量吗?”
“我的爷啊!”
要是哭对她有用,景翊一定会哭给她看,可惜他小时候就试过很多回了,没用。
这种哭号声从来不是什么好事,冷月心里一紧,不及多想,也从那扇大开的窗子里跃了进去,两脚还没落稳,就见景翊僵着身子杵在屋中,脚边地上倒着一个花架,三个花盆全摔成了碎片,泥土撒了一地,齐叔正挂着一身的土扑在景翊胸前,一边嚎啕大哭,一边两手攥拳可劲儿地捶打着景翊的肩膀。
“等你不会喘气了,我会可怜你的。”
“你真是我的亲爷啊!”
“那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
冷月腿弯一颤,差点儿趴到地上。
“不行。”
景翊也是一头雾水,他一跃进屋里就见齐叔自己紧捂着自己的嘴跟花架子一块儿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弯下腰搀他,他就一咕噜爬起来哭着喊着扑过来了……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他在咱们家里,就他一个不会喘气的,如此特别,还独守在一口冰冷的箱子里,他得多孤单寂寞啊,各衙门停尸房里有铺位有铺盖有熏香有灯火,还有很多他的同道中人……你就当是可怜可怜他吧,行吗”
“齐叔……这是,怎么了?”
冷月在镜子里看了景翊一眼,“你是说把他放出来溜溜?”
被景翊这么愣愣的一问,齐叔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实在失仪得很,忙收住了擂打景翊肩膀的手,但显然一下子还收不住哭劲儿,一时抽抽搭搭的说不出话来。
“夫人,你看啊……你不是老说死者为大吗,他现在是咱们府上最大的,让他委屈在一口箱子里,不合适的,对吧……”
冷月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口装着焦尸的箱子,目光还没落在箱子上,就看见箱子前面躺了一个穿着府上家丁衣服的人。
冷月坐在梳妆台前气定神闲地拆着首饰,也气定神闲地回了他一句,“不行。”
冷月紧走了几步,上前蹲下身子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又在那人的腕上摸了一把,才微微松了口气,“没事儿,只是昏过去了……”
“夫人……咱们把他送到衙门去不行吗?”
话音未落,齐叔就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接了一句,“是我拿砚台把他砸昏的……”
这日子没法过了……
冷月一愣,抬头与景翊默默地对望了一眼。
护院们一走,景翊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拉起印堂发黑的冷月,一溜烟奔回卧房,把房门从里面一栓,倚在门闩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里发生的事情好像比他们想象的复杂一点……
“……”
没等两个人琢磨明白,齐叔已对着景翊扬起一张老泪纵横的脸,痛心疾首地道,“我的爷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大活人可满大街都是啊,您说您喜欢个什么样的不好,怎么……怎么就……”齐叔咬了咬牙,抬起一只手颤抖着往冷月的方向一指,“怎么就偏偏把这种人弄回家里来啊!”
“那……”打头的护院憋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才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夫,夫人慢用,小的告退了。”
景翊狠狠一愣。
“……”
什么叫喜欢什么样的不好,偏把这种人弄回家里来?
“夫人她把……”冷月一把狠掐在景翊的大腿上,景翊的舌头飞快地转了个弯儿,“把我弄疼了!”
他喜欢的一直就是这么一个,齐叔是知道的,虽然自从前两年冷月以女子之身进刑部当差起,京里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但齐叔一向是愤愤地说这些嚼闲话的人是要烂舌头的,昨天也还没见齐叔说什么,这会儿怎么突然……
打头的护院杵着一根棍子,呆呆地看着滚在地上的两个人,“爷,夫人……出什么事儿了?”
不过,官宦人家里变脸如变天从来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护院循着景翊这声鬼哭狼嚎赶过来的时候,俩人还没从地上爬起来。
景翊一愣之间,齐叔又添了一句。
嚎了一嗓子还不算,又“噌”地从榻上窜了起来,猴子上树一样地扑到她身上,冷月一时不备,重心不稳,两人抱成团状“咚”一声栽到了地上。
“爷啊,您就没听人说过吗,这种人在家里搁久了那是要折福折寿的啊……”
冷月慢了半拍,伸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捂上景翊的嘴,景翊已经一嗓子嚎出来了。
“齐叔,”景翊脸色一沉,不轻不重地把齐叔指出去的手按了下来,缓缓而淡淡地道,“这两天辛苦你了,你先回去歇歇吧。”
“……!”
齐叔在景家当了半辈子的管家,看着景翊长大,景翊顶着这样的脸色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什么意思,齐叔一听就明白。
冷月把声音又放低了些,“就在你书案旁边那个放字画的大箱子里。”
景翊在发火,在很客气地请他滚出去。
“……?”
但是……
冷月把声音放低了些,“你知道我把那具焦尸挪到哪儿去了吗?”
齐叔愣了愣,顺着自己刚刚指出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见冷月半跪在家丁身边,红唇轻抿,面容微微发僵地望着他,蓦地反应过来,慌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说夫人……我说夫人后面那个,那个箱子,那个箱子里面,里面的那个!”
景翊一声不出地用力点了点头。
箱子……里面的那个?!
冷月又抿了一下嘴唇,“你听完之后要保持安静,不许哭,不许笑,不许出动静。”
冷月一口气还没松完,又倒吸了回去。
她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这口箱子上装的是暗锁,这样关着盖子,单看是看不出来是开还是锁的,但既然齐叔这么说了,那这口箱子就肯定是被打开了。
景翊本来已经有了点儿朦朦胧胧的睡意,一听这话,顿时不困了,端端正正地坐起身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冷月,“好。”
她昨天刚拐弯抹角地问过齐叔,因为原来装在这口箱子里的书画都是景翊的心爱之物,所以箱子的钥匙就只有景翊手里拿着一把,还有搁在齐叔那里备用的一把,要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除了景翊谁也不会擅动这口箱子。
冷月红唇轻抿,“我告诉你,你不能张扬出去。”
那这一大清早的是出了什么特殊情况?
“唔?”
一见冷月和景翊齐刷刷地皱起了眉头,齐叔忙指着倒在箱子前的家丁,磕磕巴巴地道,“这,这熊孩子一早打扫书房的时候手,手滑,把水泼到箱子上了,擦干了外面的又怕有水渗到箱子里面,毁了爷的爱物,就,就来找我讨钥匙开箱子……结果箱子一开……他就跟活活吓傻了似的,俩眼瞪得直愣愣的,一声也不吭,还慢慢儿地把箱子盖给盖好了,然后撒腿就要往外跑,我怕出啥事儿,就顺手抄砚台给了他一下……我没使多大劲儿他就栽到地上了,我也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来……刚捂上嘴往后退了几步就撞到花架子上了……”
冷月调头走回榻边,在景翊后背上戳了戳,“我想起来……有件事要跟你说。”
冷月又低头仔细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家丁,她记得这个人,他叫腊八,十四岁,她昨天在厨房里烤羊腿的时候,他一直躲在最后面,把头埋得低低的,两手不停地在身前揉搓,脑门儿上汗珠子不断,问他怎么了,他吭唧了半天才顶着一张大红脸说尿急,惹得一屋子人一阵哄笑。
唔……还是不想一个人睡。
冷月准他出去方便之后,他就没再回厨房来。
冷月拿着空碗朝门口走了几步,还没出门,犹豫了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找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景翊翻了个身,安安稳稳地闭上了眼睛。
齐叔把话说完,又抽搭了几声,听起来很有点儿委屈的意思,景翊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伸手扶上齐叔还在发抖的肩膀,扶了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谢谢夫人成全。”
说这东西是他表哥在他成亲那天一大清早派人送来的?
冷月跟他大眼对小眼地对看了半天,到底看不过他那忧伤而执着的眼神,还是妥协地叹了口气,“行……你想睡在这儿就睡在这儿吧。”
还是说这东西是成亲那天晚上他媳妇悄没声地从婚床底下搬到这儿来的?
不可思议的事果然很难长久。
到底还是冷月静静定定地说了一句,“齐叔放心,这事儿我来收拾,以后家里不会再出现这种东西了。”
“……”
“其实……”齐叔抹了把泪,咽了咽唾沫,有点儿忐忑地看向脸色颇为复杂的景翊,“爷要是真心喜欢摆弄这种玩意儿,也没啥……我多去庙里烧烧香就是了……我保证一个字儿都不会往外说,夫人您可别难为他……”
景翊微微颔首,浅浅地叹了一声,深深地道,“人虽然已经走远了,可房里还残存着他不屈的冤魂散发出的袅袅余香,恐怕会绕梁三日而不绝的……”
景翊黑着脸抽了抽嘴角。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已经在大理寺干了大半年了,居然还没被吓出什么毛病来。
他是该谢谢齐叔呢,还是该谢谢齐叔呢……
她到现在都想不通,景翊这点儿兔子胆,连景家老爷子都说他不是干刑狱的材料,安王爷怎么就非得向皇上举荐他来当大理寺少卿?
“齐叔放心,我知道。”
“不就是一个死人吗,昨儿晚上你还在外面灌酒的时候我就已经把尸体挪走了,人都死了,有什么好怕的啊?”
冷月目送齐叔把不省人事的腊八搀走之后,回来关好门窗,走到脸色还在隐隐发黑的景翊跟前,抿了抿嘴,面无表情地道,“我想知道,哪天我和齐叔一块儿掉进水里,你会怎么办。”
景翊坦然摇头,“都没有。”
景翊听得一愣。
“你是没脸回房,还是没胆回房?”
这个问题从他刚记事起就听过,他奶奶问过他爷爷,他娘问过他爹,他大嫂问过他大哥,他自己还半真半假地问过冷月。
冷月翻了个白眼,新婚第二晚睡书房,他是怎么想的?
只是……
景翊往下一出溜,又在榻上窝了起来,“大丈夫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在那七遍《列女传》抄完之前,我是无颜回房睡觉的……就让我睡在书房里好了。”
他奶奶问他爷爷的时候,一块儿掉进水里的是他奶奶和他爷爷养的一只猫,因为那会儿他爷爷问那只猫叫小宝贝儿,问他奶奶叫老婆子。
“……”
他娘问他爹的时候,一块儿掉进水里的是他娘和当今圣上,因为那会儿皇上正对下棋着迷,整天不分时辰地把他家棋艺精湛的老爷子往宫里召。
冷月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两把,“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回房睡觉去吧,什么时候我在你床底下发现个女的,我会让你抄《烈士传》的。”
他大嫂问他大哥的时候,一块儿掉进水里的是他大嫂和一个已经作古几百年的文人,因为那会儿翰林院正在修书,他大哥一连几晚说梦话都在念叨这个文人的名字。
“嘿嘿,嘿嘿,嘿嘿……其实我觉得吧,抄书乃温故而知新之举,无论什么情况下多抄几遍都是极好的……”
他问冷月的时候,一块儿掉进水里的是他和安王爷,因为那会儿冷月还是安王府的侍卫,安王爷一句话,她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景翊蓦地觉得脊梁骨上一阵发寒。
冷月给他的回答是一个饱满的白眼,外加一句不带热乎气儿的话。
冷月挑了挑细长的眉梢,微眯凤眼看着眼前这个颇委屈的人,“为什么床底下是个女的你就该抄《列女传》呢?”
以后你给我离带水的地方远远的。
“男的……床底下是个男的为什么还要我抄《列女传》啊?”
他想过有朝一日也许冷月也会这样问他,只是没想过会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更没想过跟她一块儿掉进水里的会是齐叔……
“那是个男的。”
她怎么会和齐叔一块儿掉进水里?
景翊端端正正地两手一拱,“谢夫人信任!”
和齐叔……
“我知道不是。”
齐叔……
景翊一口不剩地把这碗灾难吃了个干净,吃完舔了舔嘴角,把碗一搁,朝着房梁立起了三根手指头,“我景翊对梁发誓,床下之人不是我带回来的,不是我奸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烤的,不是我藏的,有一个字违心之言,就让我上一根梁断一根梁。”
景翊还满脑子都是齐叔的时候,冷月已伸手把他往墙上一按,另一只手捏紧了他的鼻子,微微踮起脚尖,二话不说就吻了上来。
冷月很会做肉,但只要是做除肉以外的东西,那就是一锅灾难。
景翊一惊之下下意识地挣了一挣,冷月立时把整个身子都贴了过来,生生用身子把他压在墙上,压得他一动也不能动。
果然是她亲手煮的,还有没煮开的硬米粒子呢。
冷月吻得既深且急,丝毫不给景翊喘息的余地,一直吻到景翊满脸涨红,几乎要窒息昏厥了,才松开了口,也放开了捏在他鼻子上的手,气定神闲地看着倚在墙上喘得像是刚蹦到岸上的鱼一样的景翊,轻轻一叹。
唔……
“算了,憋气就能憋这么一会儿,水性肯定好不哪去,你还是站在岸边等着我把齐叔救上来吧。”
冷月“嗯”了一声,景翊才动了勺子,一口粥送进嘴里,轻抿,景翊微微眯眼,缓缓吞了下去。
“……”
景翊抱着粥碗靠在榻上,“你煮的吗?”
冷月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向那口箱子,听着背后景翊还很急促的喘息声,轻轻地抿了抿嘴。
“吃完了回房睡去,都二更天了。”
奇怪了,带着茶香和带着酒香的感觉居然是不一样的。
天已经黑透了,书房里孤灯一盏,橙黄的光晕把冷月那张本来没带多少好气的脸也映得格外温柔。
以后记得再换个其他香味的试一试。
冷月喊来的家丁要搀他回房歇息,景翊死活不去,硬是回了书房,趴在书房的卧榻上慢慢熬过这段汹涌如怀胎三月一般的干呕之后就昏昏睡过去了,直到冷月进来把他推醒,塞给他一碗小米粥。
还要记得换一个借口。
有些事还真的是不知道比较好……
冷月围着箱子前后左右仔细查看了一番,待景翊的喘息声缓和下来,伸手在箱子盖上轻轻地叩了两下,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声,“过来。”
今天一天下来,景翊已经习惯于自己不知道很多事了。
她就是不让他过去,他也得过去。
王爷成全她什么了?
他得跟她好好谈谈,就算她这回真要用一个吻活活把他憋死,他也得先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
冷月一喜,屈膝向萧瑾瑜一拜,“谢王爷成全!”
这具焦尸真的不能再在家里放着了……
“好……这案子可暂不报京兆府,但要在秋审结束之前把完整的卷宗呈送上来。”
景翊刚走到冷月面前,嘴还没张开,冷月已淡淡然地道,“你再好好喘几口气,准备一下。”
萧瑾瑜默默地点了点头。
景翊一愣,到嘴边的话往后撤了澈,先问了一句,“准备什么?”
想到“吃”这个字,景翊又是一阵干呕。
冷月一句话答出来,景翊顿时后悔把话撤回来了。
景翊抬起头来万般感激地看了冷月一眼,不是感激她对他德行的肯定,而是感激她从早晨到现在一口饭都没让他吃,否则……
“准备帮我验尸。”
冷月倒是松了一口气, “王爷,你看他这德行,我就说这种事儿他下辈子都干不出来吧。”
景翊怔了片刻,听天由命地一叹。
这叫什么形容……
她说哪个字不好,偏偏说那个“帮”字。
萧瑾瑜的额头也隐隐有点儿发黑。
他好奇了十几年,时至今日,终于知道冷月此生开口请他帮忙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了。
昨晚果然是出事了……
验尸。
景翊的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翻滚感,一股隔夜的酒气返上来,一时没压制得住,掩口转身趴在椅背上连连干呕,呕得两眼都泪光闪闪的了。
景翊缓缓吐纳了几个回合,无奈地看着那口盖子紧闭的箱子,认真问了冷月一个问题,“这具焦尸烤透了吗?”
不但闻见了,还深深地陶醉地使劲地闻了好一阵子……
冷月狠狠一愣,“什么叫……烤透了?”
他好像真的闻见了……
“就是从里到外全都熟了,不管怎么翻腾都没有血流出来了。”
冷月起身在客厅里绕了一圈,把门窗统统关了个严实,才压低着声音一字一句地替萧瑾瑜重复了一遍,“焦尸,就是用明火烧烤过,外焦里嫩的那种尸体。你的鼻子不是比狗的还好使吗,今早起床的时候就没闻见屋里有烤肉味?”
冷月愣得更狠了。
景翊一时没转过弯儿来,“我婚床底下……有什么?”
不是她听不懂景翊说的什么,而是这话实在不像是从景翊嘴里说出来的,尤其……他还说得这么认真,这么淡定。
景翊话没说完,萧瑾瑜就转手把那个带有莱州风韵的京城苹果不轻不重地搁到了桌上,云淡风轻地截断了他的话,“你婚床底下有具焦尸,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冷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什么血?”
“那什么……王爷就是王爷啊!随手一买就能把土生土长的京城果子买出莱州的风韵来……”
“就是……”景翊仔细想了一下,“红的,黏黏糊糊的,就像印泥和在蜂蜜水里的那种。”
“因为这是我路过京郊果园的时候买的。”
“……没有。”
景翊一愣,一笑,“王爷怎么知道这不是莱州产的呢?”
景翊像是舒了口气,神色轻松了几分,“没血就好。”
萧瑾瑜玩味地看着手里的苹果,“你怎么知道这是莱州产的?”
冷月这才反应过来,他问这么个让人头皮发麻的问题,是因为他怕血?
景翊立马两手捧着把苹果往安王爷手里一送,带着一脸家和万事兴的笑容热情洋溢地道,“王爷吃苹果,莱州产的,又脆又甜呢……别客气!”
她知道景翊怕很多东西,怕血,以前还真没听他提过。
景翊客客气气地给座上的安王爷问了个安,一入座就迫不及待地从果盘里抓起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还没往嘴边送,冷月就凉飕飕地一眼看了过来。
冷月一时想不通,红艳艳的血和黑漆漆的焦尸,打眼看过去看分明是焦尸更不可观一些,景翊怎么会更怕血?
景翊一路想破脑袋也没想起来冷月昨晚到底有没有跟他提过为什么要在新婚次日把安王爷请到家里来,一进客厅,看见茶案上那个堆得满满的果盘,空荡荡的肚子动情地咕噜了一声,更想不起来了。
冷月还没想通,景翊已泰然自若地道,“怎么准备,夫人尽管吩咐。”
“……”
罢了,他不怕才好。
“我知道的……吧。”
“我需要茶壶,茶碗,纸,笔,还有你的衣服……停!外面那件就够了。”
景翊揉了揉还在涨着发疼的太阳穴。
冷月黑着脸接过景翊递来的外衣,展开铺在地上,景翊在屋里转了一圈,左手茶壶右手茶碗嘴里叼着纸笔走了回来。
也兴许与昨晚发生的事情有关……
那件铺展在地上的外衣是要用来做什么,景翊大概猜得到,所以在脱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从此跟这件衣服江湖不见的准备了。
兴许她昨晚提过……
纸笔应该是用来做验尸记录的吧,那茶壶茶碗能派上什么用场?
安王爷萧瑾瑜是与当今圣上一母所生的七弟,跟景翊是同年生人,时年十八,在朝中掌管三法司,他俩虽然有些私交,但说到底他和冷月都是听这个人的吩咐干活儿的,眼下正值秋审,萧瑾瑜忙得焦头烂额,脾气一点就着,但凡是在三法司里供职的人全都躲他走,好不容易因为成亲向大理寺告了三天假,冷月怎么还把他往家里请?
只见冷月一手拎起茶壶,一手端起茶碗,壶嘴对着碗口,壶身倾斜,再倾斜,再倾斜……斜到几乎把茶壶倒过个儿来了,停住手抬眼看向蹲在她身边看得一脸专注的景翊,“水呢?”
景翊发现,在他晕了一晚上之后,不知道的事儿实在有点儿太多了。
“倒掉了啊,你没说要水……水是吧,马上来!”
“是啊……夫人一大早下帖子请来的啊,爷不知道?”
景翊拿过冷月手里的茶碗,一溜烟窜到鱼缸边上,利落地舀了大半碗水,眨眼的工夫就飘了回来,两手捧给冷月之前,还不忘把水里细碎的浮萍挨个捡了个干净,看得冷月一点儿脾气都没了。
景翊这才听出齐叔话里的重中之重,“安王爷来了?”
末了,景翊还认真地问了一句,“这水行吗?”
“呦,这个还真没说,不过烤羊腿已经全吃干净了……您还是自己问问夫人吧,夫人就在前面跟安王爷说话呢。”
“行……”冷月把碗搁到地上,伸手准备开箱子,手刚挨到箱子盖上,忽然想起些什么,转头看向脸色已经复杂起来的景翊,“你老实说,在大理寺这半年你见过尸体吗?”
景翊哀叹了一声,“夫人是不是还说……我得把这七遍《列女传》全抄完了才能吃饭?”
景翊很老实地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是大理寺少卿,见不着,也不用见。”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景翊话里的意思冷月明白。
难怪刚才坐在这儿抄书的时候就总觉得哪里有股隐隐的烤肉香……
见不着,是因为朝中归大理寺管的人命案子确实不少,刑部审完送来复核的,京兆府直接交送的,还有皇上或安王爷指派的,但一直以来大理寺里最要紧的活儿就是审判朝中文武百官犯事儿的案子,景翊在大理寺里坐的是第二把交椅,过手的案子自然全是最要紧的。
冷月最会做肉,做得最好的就是烤羊腿啊……
当官儿的犯案,百例里也不一定能遇上一例人命案子。
他最爱吃的就是羊肉啊……
不用见,是因为即便是要他接手人命案子,验尸的有仵作,还有负责监管的小吏,以他的官位,根本用不着亲自去见尸体。
烤羊腿啊……
冷月暗叹,差点儿就把这茬给忘了……
景翊深深吸了口气,默默地吞了吞口水。
这也怨不得她,实在是景翊自己长得不像个当大官儿的,何况眼下他还只穿着轻软的中衣,曲着一双长腿乖乖地蹲在她身边。
七遍啊……
冷月看着一脸纯良无害的景翊,“那你以前见过死人吗?病死之类的都算。”
景翊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验尸这件事,冷月自己也是半路出家的,所以她清楚得很,对一具尸体,从敢看,到什么样的都敢看,从敢摸,到什么地方都敢摸,是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的,冒进的话,后果比练武走火入魔还要严重百倍。
“七遍啊,夫人在厨房里烤羊腿的时候还直跟大家伙儿夸爷有长进呢,说让你抄一遍,你非要抄七遍,还说七星高照啥啥啥的……剑风有点儿大,她也没咋听清楚,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景翊还是摇头。
“等会儿!”景翊一个激灵,手一抖,差点儿把笔扔出去,“七遍,还是七卷?”
“那……”
齐叔连连点头,“是呢,我们刚刚才吃过……夫人亲自下厨做的烤羊腿,说是昨儿大家伙儿辛苦了,爷既然答应抄七遍《列女传》,她就不难为大家伙儿了……”
冷月想问他有没有见过别的什么死物,话到嘴边,蓦地想起来景翊是见过的。
“厨房里生火做饭了?”
景翊最宠爱的那只猫在半年前莫名地惨死,毛皮被剥尽之后血肉模糊地丢在他的房门口,景翊没掉眼泪,也没发脾气,只是当天就带着死去的猫搬出了景家大宅,一个人住进了这套与景家大宅相距颇远的宅院里,理由是这套宅子离大理寺更近,每天早晨能多睡一会儿。
这样的浓香绝不会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
住过来之后景翊就没再提过那只猫,日子照过,与景家所有的人也都照常往来,她差点儿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齐叔说的什么景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早在齐叔进门的一刻就被那股烤羊肉特有的浓香吸走了。
他怕见血,难不成是因为这个?
景翊窝在书房里抄到第二卷开头的时候,齐叔带着一身浓郁的烤羊腿的香味红光满面地走了进来,精神奕奕地道,“爷,安王爷来了,在前面客厅坐着呢,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冷月心里一揪,及时收住了口,再开口时,声音明显软了几分,“那你还是出去吧,别跟这儿添乱了。”
“……我就说嘛!人长得漂亮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人长得丑穿什么衣服都浪费,这么一件花色入时裁剪精良的好衣服,往我身上一招呼就白瞎了……夫人你舞着我这就回房抄书去!”
景翊怔了一下。
“嗯……那是我的衣服,新买的。”
他不知道冷月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倒是知道,冷月平日里办事极少要人帮忙,她提出来让他帮,那就一定是有她自己一个人办不了,非要他搭把手不可的事儿。
“这是刚才起床的时候刚换的……”景翊低头看了一眼紧绑在自己身上的这件无比鲜艳红袍,“不过这身衣服确实紧了点儿,也短了点儿,还花哨俗艳了点儿,是挺难看的……以前从来没穿过,不知道齐叔从什么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
这种事儿是不大可能说没就没的。
记不得,记不得了……
他既然知道有这样的事,就不能把她一个人撂在这儿。
还重要到需要他再去换一身衣服。
“我出去,你怎么办?”
昨儿有什么该来却没来的人?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至于什么客人要来,兴许是没赶上昨天喜宴的。
景翊耸耸肩,盘腿往地上一坐,“那我在这儿,你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照京里的习俗,成亲第二天新娘子是要回门的,但冷大将军长年驻守在北疆军营,冷夫人前段日子去凉州探亲还没回来,冷月的两个哥哥都在外面带兵打仗,两个姐姐一个跟了苗疆的什么头头,一个在太子府上当侍卫长,家里什么人都没有,索性就不用回了。
冷月跟他对视了半晌,她觉得这个兔子胆儿的人一定是忘了点儿什么,于是曲起手指在箱子盖上叩了两下,“这里面装的是焦,尸。”
客人?
景翊有点儿无奈地揉了揉鼻子,“我闻得出来。”
那团红影中终于传出来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气息丝毫不乱,稳得像是坐在椅子上说出来的,“回房换身衣服,晚会儿有客人来。”
“焦尸跟烤肉是有区别的。”
“夫人,我抄书去了……”
“我知道。”
“夫人,舞一会儿就歇歇吧,别累着,我看着都心疼呢。”
冷月仁至义尽地叹了一声,翻手捏住盖子边,轻巧地往上一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从里面散了出来,冷月浅浅地皱了下眉头。
“夫人,茶是南边进贡的普洱茶,醇香怡人,颇具美容养颜之效。”
八月的天,暑气到底还未褪尽,尸体捂在箱子里还真不是长久之计。
“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夫人,茶我放这儿了。”
冷月向安静得出奇的景翊看了一眼,景翊纹丝不动地盘腿坐在原地,下颌微扬,嘴唇轻抿,两眼默默地盯着房梁上的一处,好像在等待行刑一样。
“七卷……”
冷月抽了抽嘴角,“你要是真受不了就趁早出去,一会儿要是吐在尸体上,罚你抄什么传那就是安王爷说了算了。”
“六卷……六六大顺,逢案必破?”
“这有什么受不了的,赌坊里味道比这个复杂多了……”
“五卷也行,五福临门呢……”
想起他昨天当着安王爷的面呕得要死要活的模样,冷月挑了挑眉梢,“你昨儿怎么没想起赌坊里的味儿来?”
“四卷?四喜丸……四季平安,平安是福嘛……”
“我昨天那是酒没醒透……”
“要不……抄三卷?三阳开泰嘛……”
景翊目视房梁,缓缓吐纳,一语截断冷月对昨天惨烈画面的回想,“我觉得凶手很有可能是个女人。
“夫人,你可能有所不知,《列女传》这部书共有七卷……等我全抄完咱们府上就横尸遍野了,就先抄个两卷,好事成双,你看行吗?”
冷月一愣,她都还没把尸体弄出来呢,他哪儿来的这么一个可能,“为什么?”
舞剑的人连挽几个剑花,步法快到整个人化成了一片红影,一声不吭。
“我之前没留意,刚刚才闻出来……箱子里散出来的味儿里有股很淡的脂粉香。”景翊又缓缓地吸了口气,笃定地补了一句,“千色坊的乱红。”
“夫人,我刚才答应了齐叔,一个时辰内一定让他们有饭吃,食言是会有损威信的,你说对吗?”
“……那是我身上的味。”
景翊叹了一声。
“你今早不是没用香粉吗?”
景翊又连说了三遍“我错了”,冷月还是没搭理他。
冷月轻描淡写道,“成亲那天不是用了不少吗,应该是把他弄过来的时候沾在他身上了吧。”
景翊慢悠悠地凑过去,规规矩矩地站定,两手端端正正地捧着茶壶,连说了三遍“夫人早”,舞剑的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景翊的目光倏地从房梁上落了下来。
她就是站在那儿不动,他还是觉得她赏心悦目。
他一直觉得冷月在发现床下那口箱子里的尸体之后,是先去书房把他装画的那口箱子搬到卧房里,之后把两口箱子里的东西交换,然后再用这口箱子把尸体运来书房的。
她舞得再怎么杀气腾腾,他看着还是赏心悦目。
但要是这样,尸体上是不会沾到多少冷月身上的脂粉味的。
近几年京里爱舞剑的女人蓦然多了不少,但极少有她这样一个人在花丛里舞着玩儿还舞得杀气腾腾的。
除非……
八月仲秋,桂花开得正好,满园馥郁。花枝掩映中,一个身形高挑的红衣女子正旁若无人地舞着手里的长剑。
景翊喉结轻颤了一下,“你是……怎么把他弄到这儿来的?”
齐叔抹着激动的泪花奔出去之后,景翊半睡半醒地穿好衣服,洗了把脸,捧了一壶茶走去后院。
冷月利落地卷起袖子,俯身探下两手,小心地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箱子里稳稳地抱了起来,又缓缓跪下身子,把这具焦黑中泛着恶臭的尸体百般温柔地放在了景翊面前铺好的衣服上,才道,“就是这样抱过来的。”
“哎!”
景翊脊背僵直地坐着,脸色复杂得和弥漫在房中的气味一样难以言喻。
景翊打着哈欠拍了拍齐叔的肩膀,“你先忙去吧,夫人一向温柔娴淑,通情达理,我去跟她说说……一个时辰内一定让你们有饭吃。”
然而下一刻冷月所做的事又让景翊蓦然觉得,她把这具焦尸从卧房一路抱来书房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行,再饿下去真就要饿出毛病来了。
冷月撩起衣摆别在束得紧紧的腰间,分开修长的两腿跨跪在这具身形颇小的焦尸的正上方,缓缓沉下腰背,调整到一个刚好谁也碰不到谁的位置,之后一手捏住焦尸两腮,一手拿着从腰间拔出的匕首,一点点割开尸体被烧得模糊一片的嘴唇,把匕首慢慢探进去,小心地撬开牙关。
越想就越想吃,居然好像已经闻见一股似有若无的烤肉香了。
冷月保持着这个瘆人中又带着诱人的姿势,转头看向像是看傻了眼的景翊,“纸,笔。”
景翊深深吐纳,唔,好想吃烤羊肉啊……
冷月连说了两遍景翊才回过神来,抓起搁在身旁地上的纸笔刚想递上去,突然想起刚才冷月拎着空茶壶问他水在哪里的一幕,忙站起身来飞快地把笔锋往桌上的墨砚里浸了浸,才连纸一起递了过去。
人娶回来就好了嘛。
一具面部全非的焦尸当前,景翊没嚎出声来,冷月已经很意外了,看到他递来的这支笔,冷月更意外了。
“……”
“谁让你蘸墨了……换一支,蘸清水。”
景翊到底还是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
但是……发生了什么?
景翊顶着隐隐发黑的额头换了一支干净的笔来,在茶碗里蘸了水,递给冷月,冷月却没伸手去接。
不过,单从罚他抄《列女传》这件事上看,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
准确地说,她是腾不出手来接。
客人来得不少,太子爷都亲自来了,他喝来喝去就喝多了,谁把他塞进洞房的他都想不起来了。
她一开始想要把景翊留下来,为的就是要他在这个时候给她搭把手。
然后……
冷月犹豫了一下,“你真没事儿?”
反正这桩亲事都定下好多年了,他俩也都到了嫁娶的年纪,新房都是现成的,全京城里没几个人不知道,亲朋好友一招呼就全来了,她想拜,他也二话不说就跟她拜了。
景翊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虽然笑得很难看,但足以让冷月认出那是一个表示一切安好的笑容。
他现在只能记起来,昨儿一大清早冷月从凉州办案回来,在大理寺门口一下马,二话不说就把他从里面揪出来,非要立马跟他拜堂成亲。
“你要是真没事儿就给我帮把手。”
他干了什么吗?
景翊点头,他在这儿坚持到这会儿,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就在后院园子里舞剑呢,这都舞了一个早晨了……”齐叔抿了抿嘴,凑到景翊脸前小声地问了一句,“爷,您昨儿晚上是不是啥也没干就睡过去了啊……”
“拿匕首,或者拿笔,你挑一个吧。”
“夫人现在在哪儿?”
景翊本就是个文官,选拿笔干活儿几乎是本能的事,何况,他也本能地不想跨跪在一具焦尸上面……
景翊半苦半甜地叹了一声。
景翊选定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从根源上就想错了。
齐叔眼瞅着就快哭出来了,当了半辈子管家,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全家没饭吃的事儿,“夫人不让叫,说是得让您睡饱了,自然醒,抄书的时候您才没理由打瞌睡。”
对于他这个从小就跟念书有仇的宝贝媳妇来说,笔这种东西怎么会是用来写字的呢?
景翊揉着额头爬起身来,“有这种事儿……怎么不叫我起来啊?”
一语落定,冷月没给他反悔的机会。
他那个连《百家姓》《千字文》都没背全的宝贝媳妇当真知道《列女传》是什么东西吗……
“你把笔头伸到他嘴里,尽量往喉咙深处伸,沿着壁转转笔头,然后拿出来浸到茶碗里涮干净,来个五六回就行了……把纸铺在尸体胸口上,别把水滴在尸体上了。”
《列女传》?
果然……
齐叔哭丧着脸硬是把一套喜气洋洋的干净衣服塞进了景翊的被窝里,“爷,全家都饿了……夫人一大早就下了严令,等您醒来抄完一遍《列女传》,咱府上才能生火做饭,谁敢偷啃一口黄瓜都得卷铺盖卷滚蛋,您再不起床抄书就要出人命了啊!”
景翊不禁想,他刚才要是真就那么走了,她这会儿兴许会用身体的其他部分来做点儿什么,具体用哪一部分来做什么,景翊觉得除非亲眼目睹,否则他这辈子都猜不出来。
景翊重新闭起眼睛,在被窝里洋洋舒泰地滚了一下,把那床艳红的双人锦被全裹到了自己的身上,才松软地说了一声,“齐叔,我饿了……”
景翊不禁又想,记忆里那个膝盖磕破点儿皮都会哭得整条街都能听见的小丫头,难不成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反正就是他终于把心心念念十几年的人娶回家了,好事儿,值得好好大吃一顿的大好事儿。
景翊想这些的工夫,冷月的耐心已经用尽了。
不行,喝太多了,头疼,想不起来了。
冷月俯身下去用嘴咬住匕首,腾出一只手来,一把夺过景翊手里的笔,干脆利索地送进了尸体的嘴里,看得景翊脖子一僵。
一塌糊涂,惨绝人寰,鬼哭狼嚎的那个好像是他来着……
果然……只有亲眼见了才能知道。
不对不对……
冷月捏着笔杆迅速地搅了几下,又利落地抽了出来,斜眼看向景翊,含混地说了个了“水”字。
叶眉,凤眼,雪肤,红唇,容妆浓艳,曲线玲珑,美得一塌糊涂,惨绝人寰,鬼哭狼嚎……
景翊赶忙接过那支注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被他用来写字的笔,照冷月说的在茶碗里涮了几下,笔锋上粘附的秽物化在水里,一碗清水顿时丰富了许多。
他也记得新娘昨晚的模样。
景翊的胃里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下。
新娘是景府大宅对面冷大将军家的三闺女,安王府门下在刑部供职的女捕头,他从小到大的心头至宝,冷月。
回头得跟安王爷说说,要给仵作们涨点工钱才好……
好在他知道新娘是谁。
眼瞅着冷月又要低头去咬匕首,景翊忙伸手拦了一下,“你拿好匕首,我来。”
他还真成亲了……
“好。”
他是景家老四,齐叔以前都是喊他“四公子”的,这会儿都改口叫“爷”了,那他脑子里那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就不是宿醉未醒的幻觉了。
景翊硬着头皮重复了几遍冷月刚才的动作,冷月喊停的时候,景翊坚信自己短期之内是不会再有提笔的心情了。
这是齐叔的动静,景家大宅里的第二号大管家,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爷子说过,等他成亲之后,就让齐叔过来给他当管家。
冷月浅浅地舒了口气,跪直了身子,从焦尸嘴中抽出匕首,在铺在焦尸身下的那件衣服上擦抹了几下,收回腰间,端过景翊捧在手里的茶碗看了一眼,突然心情大好地明媚一笑,探过头去在景翊细汗涔涔的脑门儿上轻快地赏了个吻。
景翊还没来得及细想,床边已经有个老迈却响亮的声音嚎丧一样地喊了一声,“爷,您可算是醒了!”
“干得好!”
吧?
景翊有点儿想哭。
昨儿晚上他好像是成亲了……
倒不是因为冷月夸了他他还不知道为什么被夸,而是因为冷月的吻。
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绑扎在窗框上的大红绸子洒进屋里来,映得满地都是暖融融的喜气。
这是她一天之内第二次吻他。
景翊是在梦见了一只油汪汪的烤鸭之后活活饿醒的,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来的时候,狼藉一片的婚床上已经只剩下他光溜溜的一个人了。
第一次,她差点儿用一个吻把他活活憋死。
——《新嫁娘词三首》唐·王建
这一次,她两腿之间躺着一具熟透了的尸体。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一天才刚过了一个早晨,今天还会有第三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