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这一吻来得突然，还是当着神秀的面吻过来的，冷月慌得差点儿蹦起来，还没来得及蹦，就听景翊笑眯眯地道，“这里没什么事儿了，打今儿起，我就得专心干超度的事儿了，超度冯丝儿，张老五，还有张冲……在王爷那里超度咱俩的事儿就辛苦你了。”
景翊搁下杯子，转眼看向正在盯着杯子发呆的冷月，张手拥过冷月的肩头，趁冷月一愣转头之际，轻快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冷月偷瞄了神秀一眼，见神秀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水，全然一副超脱世外你们爱咋咋地的模样，冷月差点儿从嘴里蹦出来的心脏总算安稳了些许。
倒不是她怀疑这茶里有什么不妥，只是她隐约觉得，神秀的那句“如何”与景翊的这句“挺好”说的都不是这杯茶的滋味。
她记得景翊还应着那个因为体重而自杀未遂的方丈一件事，她若理解得不错，景翊继续待在寺里，是想要保方丈不会被萧昭晔灭口，至于用什么法子保，她干猜肯定猜不出来，但有一点已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冷月颔首盯着自己面前的杯子，没动。
这法子需要她离开这里，还需要让安王爷知道。
景翊端起杯子轻呷一口，眯眼一笑，“挺好。”
“好，”冷月抓剑起身，顺手揉了揉景翊的头顶，“我一定在王爷那里多给你烧上几炷香。”
这句说完，神秀神色微松，不疾不徐地把摞好的杯子挨个取下来，一个一个在茶盘里放好，斟出三杯，两杯递到冷月和景翊面前，一杯端到自己手里，浅浅抿了一口，抬眼问向景翊，“如何？”
冷月再潜回安国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神秀说着，把最后两只杯子一起拿起来，一起翻了个个儿，一起摞到最顶端，看着彻底被自己反置过来的茶杯摞，浅浅一叹，“待时日到了，果报自成。”
大殿里灯火通明，方丈带着所有寺僧在大殿中密密麻麻地盘坐了一片，神秀也在其中，梵文诵经声萦萦不绝，活像是什么熊孩子捅了马蜂窝似的。
“被上苍借力可名利双收，却也必定祸患无穷……”神秀又取下一只杯子，循例摞好，“所以众生之间就会有欺瞒，有猜忌，有残杀。”
冷月很清楚这些人正在干什么，不但她知道，就这么半天的工夫，全京城已经人尽皆知了——景四公子感念旧情，为超度那个曾在雀巢红极一时的清倌人冯丝儿，在安国寺剃度出家了。
冷月看着这两颗秃得发光的脑袋，突然觉得，老祖宗在造“聪明绝顶”这个词的时候兴许看到的就是自己眼前的这番景象。
天晓得这半天工夫安国寺来了多少女香客，反正大殿前的那个方形香炉已经被插出一副扫把头的模样了。
景翊刚才那些话乍听起来像是站在她这边挤兑神秀的，但就着神秀这些云里雾里的话一起琢磨，不难明白，景翊那些话实际上是在拐弯抹角地告诉神秀，无论他说什么，他俩都会装作没听见，左耳进右耳出，此后只字不提。
冷月找到景翊的时候，这个传言中已心如死灰的多情公子正盘腿窝坐在椅子里一边啃包子一边写公文。
神秀的话她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只是连成句子就活生生地变成了天书，不过，听着神秀这些话，她却把景翊刚才的话想明白了。
冷月往公文折子上看了一眼，刚瞥见开头几个字就禁不住一愣，“你怎么知道王爷要你写东西？”
冷月怔怔地听到这里，侧头看了看景翊。
景翊吞下嘴里那口无比清淡的豆腐包子，一边文不加点地写着，一边有气无力地道，“我还知道，他要我先在这里窝着别动，要你离京办事，对吧？”
神秀又轻轻地取下第三个杯子，杯底对杯底，摞到第二个杯子上面，“众生虽渺小轻微，但轻微有轻微的好处，不受瞩目，也就不受拘束，举动灵活，且难成标靶。”
他能猜到一，那再猜到二三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了，于是冷月虽然还是有些诧异，但到底是应了一声，“对，我来盯着你把这公文写完，送到安王府，然后就要去苏州走一趟。”
神秀说着，又从那摞杯子上取下第二个杯子，把杯口杯底掉了个个儿，杯口对着杯口整整齐齐地扣在了第一个杯子上，“这便要反而行之，借众生自身之力而济众生。”
按理说，三法司三个衙门的官员之间是不便相互透露各自公务的，但这回冷月不说，景翊也已猜到八成了。
“那我就随便说了。”神秀径自坐到二人对面，小心地把叠在那摞杯子最上面的那个倒置的杯子取下来，正放在自己面前，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上苍有好生之德，但上苍在上，众生在下，上苍一而众生万万，因而上苍知众生疾苦易，凭一己之力解众生疾苦难……”
景翊闷下头去笔走龙蛇，迅速写完这份公文，撂下笔，搁下啃了一半的包子，擦净手指，抬手在桌面上拍了拍。
神秀怔了一下，转回头来正对上景翊杯底对杯底杯口对杯口摞起来的那叠杯子，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会意地一笑，把茶壶端上了桌来。
“坐，走前请你听段书。”
“所以，”景翊这才放心地松开搂在冷月侧腰间的手，心满意足地把最后一个杯子稳稳地倒着叠放到一摞杯子的最上面，笑盈盈地道，“师兄想说什么就随便说吧，反正你说了我俩也听不明白，说了也跟没说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0 0 看到妹子们齐刷刷地说神秀和方丈是父子……介个，真的不是！真的是啥，下章由小景子来揭晓~！
看着神秀微微发抽的侧影，冷月顿时觉得气顺了许多，许多。
景翊虽然有编话本的嗜好,但毕竟生在官宦世家,身为朝廷命官，亲自到站到茶楼酒肆里一手茶壶一手扇子地说书是万万使不得的,何况以景四公子远播千里的“艳名”,就是他想讲,也没有哪个店家敢让他讲,毕竟迄今为止还没有哪家店面能自信经得住全京城女子的拥堵。
被冷月斜眼一瞪，景翊忙道，“没有没有……慧根以前是有一点儿，不过咱们这儿不是讲究六根清净吗，我觉得别的根一时半会儿净起来都有点儿难，就先把这个根净了，充个数，表达一下诚意嘛，呵呵……”
在这件事上景翊颇有自知之明，所以冷月虽在茶楼里听过说书先生讲景翊编的本子,但从没听景翊亲口说过书,这个独占景四公子第一次的诱惑实在有点儿大，大到她暂时把来时准备好要跟景翊说的其他话先往肚子里塞了塞,利落地把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往角上一推，长腿一翘坐了上去，景翊又起身给她倒了杯茶，冷月捧着手里，更像是听书的了。
神秀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的剑拔弩张之气似的，坦然地把茶壶冲净，一边往壶里放新茶沏热水，一边带着清淡如茶的笑意道，“师弟果然是有慧根的。”
“话说，”景翊端起笔筒在桌面上轻轻一击，算作开场，然后拿着说书先生特有的腔调像模像样地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
“……”
“我明白他不想让你明白……”
赶在冷月摔杯子罢听之前，景翊接道，“老和尚收了一个小和尚，给小和尚取了个法号，叫做神秀。”
“你明白什么！”
冷月一怔，景翊这是想要给她讲神秀的事？
景翊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差点儿从凳子上弹起来的冷月，“我明白，我明白……”
冷月还没来得及把精神绷紧，就听景翊又继续讲道，“有一天，老和尚给神秀讲了个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
“……”
“……”
神秀心满意足地转回头去，“不明白就好。”
冷月把杯子往桌面上一顿，景翊立马把语速加快了一倍，“庙里有个老妖怪！”
冷月一愣，摇头，“不明白。”
“……老妖怪？”
念完，神秀特意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头来很是贴心地看向冷月，“冷施主可明白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景翊一脸认真地点点头，“老妖怪收了一个小妖怪……”
神秀精致的嘴角又向上扬了几分，拈尽壶里的茶叶，往壶里灌进些清水，细细地冲洗着壶中残余的茶渍，和着水流的轻响，淡淡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冷月额头一黑，挑起眉梢幽幽地接道，“老妖怪给小妖怪取了个法号，叫做神秀？”
不过，那些都是朝堂里的事，这里是佛门，与朝堂在一个城里不假，但隔着两道高墙，一片红尘，远得就似乎八十竿子都打不着了。
景翊好像丝毫不觉得冷月这话是纯粹在挤兑他，嘴角一勾，身子往前一探，凑过去在冷月光洁的额头上响亮地啄了一下。
所以，皇上才那么放心地在太子爷才一丢丢大的时候，就把教导一国储君的重任踏踏实实地扔给了这个比后宫佳丽们还懂他心思的老臣。
“客官正解。”
满朝文武放眼看过去，既有出身，又有才学，能与任何脾气的人都和平共处，且句句话件件事都能戳准皇上心窝子的人，也就景老爷子这么一个了。
“……”
朝廷里有他这样福气的人不少，但多半安都于祖宗赏的饭碗，但求安逸，不求精进，而像他一样有福气又有才学的，又大都是文人心性，不屑于在那些台面上的琐碎事里做文章，成得了大家，却担不了大任。
景翊把那张笑开了花的俊脸从冷月眼前挪开些许之后，冷月才反应过来景翊这话意味着什么。
景老爷子之所以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还坐得相当安稳，除了才气和福气，还因为他的脾气。
冷月轻轻拧了一下眉头，“你是说，神秀是被人收养之后特地送来安国寺里出家的？”
“嗯……”景翊百无聊赖地抓起茶盘里的杯子，一正一反地叠起罗汉来，“我家老爷子喜欢摆弄的玩意儿全都是圣上喜欢的。”
景翊笑意微浓，冷月只觉得微风一动，眼前花了一花，眉心又被那两瓣温热的嘴唇印了一记。
从侧面看过去，神秀的嘴角微微扬着，没抬头，待倒净壶里的茶水，揭开壶盖，把纤尘不染的手指伸进去，一点一点地把壶中已泡得大开的茶叶拈出来，轻轻抖掉黏在茶叶上的水渍，仔细地放进一旁的小碟里，依旧漫不经心地道，“听说，当今圣上也是好茶之人。”
“客官真是世上最聪明的听书客。”
下回再进景家大宅的门，带茶叶应该比带烤肉串好得多……
“呵呵……”冷月绷着一张红脸，眯眼瞪着近在咫尺的景翊，“谁让我相公是世上最混蛋的说书先生呢。”
冷月默默听着这闲聊似的一问一答，暗暗在心里记下一笔。
景翊腆着一张混蛋味十足的笑脸，破罐子破摔地又往前凑了几分，伸手环起冷月的腰。
景翊像是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忘了个干干净净似的，也像是全然忘了自己一毛不剩的脑袋和一身素净的僧衣，搂起冷月的纤腰气定神闲地桌边坐下，一边听着茶水没入花泥时发出的潺潺细响，一边悠然得像饭后坐在巷口跟邻居扯闲篇一般地应道，“唔，算是吧……整天冒着生命危险藏私房钱就为了买撮茶叶，这种事儿京里应该也就他一个人能干得出来了。”
“你说得对……神秀的法号是老妖怪取好的，只是借老和尚的口告诉他而已，连同出家之后要做什么，怎么做，都是老妖怪向老和尚交代好的。”
一直站在一旁没出声的神秀这会儿还是没出声，径直走到那放茶叶的抽屉前，拉开抽屉，看着里面明显已被翻动过的茶盒，施然一笑，从里面信手取出一盒，走回桌边，一边不疾不徐地把茶壶里已凉透的茶水倒进床下的花盆里，一边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我若记得不错，景太傅是京中最为好茶之人。”
冷月头一回这样听人说书，说书先生呵兰般的气息轻轻扑扫过她的脸颊，撩得她心跳一阵快过一阵，好像全身所有的力气都拿给心脏去蹦跶了，连脑子都没劲儿转一转了。
这就好像是烟花馆里的姑娘，丑得五官都浆糊成一团了，却与花魁同价,不但与花魁同价，还有人抢着买账……
直到景翊话音落了好一阵子，冷月才反应过来，“老和尚也是妖怪？”
景翊总觉得,比起那些杀人放火的事儿,这撮茶叶似乎更可怕,不只是因为它难喝得惨绝人寰,还因为如此难喝的茶叶居然能顶得住那么一个惊艳的身价。
景翊带着一个赞许的笑容，在冷月红得诱人的脸颊上深深地印了一个代表着“所言极是”的吻。
能用一撮品质堪比一文钱两碗的凉棚大碗茶的茶叶唬弄住京里过日子最讲究的一群人,成记茶庄里一定是有些幺蛾子的,至于是什么,他怀疑到现在还是没怀疑出个名堂来。
冷月一根手指头戳在他肚皮上，把他戳得离自己远了一点儿，才勉强喘过起气来，板结实了一张大红脸，像讯问死皮赖脸不老实的嫌犯一般没什么好气地道，“这些妖怪是哪个庙里的？”
沏茶,他想沏的自然是成记茶庄的茶。
“客官请猜。”
景翊确实说话说得嗓子冒烟,但他向神秀讨茶，倒不是为了喝口茶歇歇舌头，而是想借那一口茶再继续说点儿别的。
“……”
作者有话要说：咩，估计从仵作跟过来的妹子中已经有人能猜到这师徒俩还有啥关系惹……
冷月不大想猜，因为猜错了丢人，猜对了恐怕更丢人……
景翊在门口巴着头目送方丈溜达回他自己的院子，才笑盈盈地关上门，转身来对脸色还是有点儿复杂的神秀道，“刚才说话说得嗓子冒烟了，能沏壶茶边喝边说吗？”
可景翊这副抿着嘴唇眨着眼的模样，看得冷月忍不住想要豁出去丢把大的。
方丈二话不说，从景翊手中接过绳子的端头，自己牵着自己悠悠达达地就走出去了。
景翊像是看出了冷月的心思，贴心地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往上指了指，以示提醒。
景翊却偏偏点到为止，只对着二人会意地一笑，亲切地拽了拽拴在方丈脖子上的麻绳，便道，“师父，你要不是真想立马就去西天拜佛祖，我倒是有个法子……不过我得先跟神秀师兄聊几句。”
冷月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房梁。
这似乎还是一重不同寻常的关系。
能将方丈和神秀都收入门下的人，肯定不是个修房顶的那么简单，那么，一个自幼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京官伸出手指头往上指，最可能的意思就是那一个。
而且，听到景翊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师徒俩都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冷月微微一愕，声音压低了几分，“宫里的？”
这重关系兴许不如师徒这么亲近，但似乎要比师徒关系更为牢靠，也正是这重关系驱使方丈长久以来为神秀精心收拾屋子，而神秀虽不情愿，却无法拒绝，甚至还不惜牺牲自己在空门中的声誉以求保住方丈在寺中的位置。
话音刚落，冷月就被景翊吻了个结实。
冷月突然很想吟诗，吟一首关于一个剑客挥挥手就让周围的人死一大片的诗，但她更想知道，这师徒俩到底还有一重什么关系？
这个震撼实在比景翊温软缠绵的一个吻来的有力，直到景翊放开她，冷月还沉浸在自己给出的答案为自己带来的错愕中。
“……”
“真是宫里的？”
“本来这事儿不至于这么麻烦……师父要是早把这事儿跟神秀师兄说透，他也不至于去行馆折腾那么一出，搞得礼部到现在还人仰马翻的，不可能不追究清楚了……”景翊说着，有点儿悲天悯人地叹了一声，“不过，以师父与神秀师兄的关系，你俩要是能把话说透，我媳妇就能吟诗作对了。”
“不是。”
不用景翊来看，她也能感觉得到，这些事神秀也是第一次听到。
“……”
冷月听着，偷眼瞥了一下神秀，只见神秀微微颔首盯着地面上寻常的一处，嘴唇轻抿，眉目间已是一片肃然。
冷月刚刚被景翊温热湿润的嘴唇流连过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眼前这个人依旧迎着青灯昏黄的光晕抿着嘴眨着眼，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景翊哭笑不得地垂下目光，看向那根一头牵在自己手上，一头仍套着方丈脖子上的那根麻绳，“然后……慧王本来挺满意的，后来突然听说我被安王爷派到这儿来了，安王爷没跟师父你说到底是派我来干什么的，你也就没法告诉慧王，慧王心里就那个挠啊……挠啊挠啊，挠得受不了，就硬着头皮抱着个张老五烧的瓶子找安王爷聊天去了，结果舍了瓶子也没套着话，到底还是担心张老五的事儿传出去，就让你早登极乐算了。”
“不是……不是你还亲我干嘛！”
“……”
“想亲。”景翊说着，又在冷月红得发亮的脸颊上轻快地啄了一下，愉快地眯起那双清可见底的狐狸眼，饶有兴致地看着埋下脑袋像是要找个地缝往里钻的媳妇，“不然呢，猜对了才亲你吗？唔……所以你才猜得这么认真？”
方丈应完，又饶有兴致地道，“还没完呢，再猜。”
冷月有点儿想疯，想疯狂地把他扒干净，啃得不剩一丁点儿骨头渣子。
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这念头刚起，景翊就会意地两手展平乖乖站好了，笑得春意盎然，俨然一副愿君多采撷的模样。
景翊这话说得糙得不能再糙了，但也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冷月不但听了个明白，还想了个明白，用最直观的方法来说，那就是方丈跟慧王是穿一条裤子的，而方丈与神秀是穿一条裤衩的。
“……你还说不说了！”
方丈带着些微赞许的意思“嗯”了一声。
“说说说……”眼瞅着冷月要去摸剑，景翊赶忙挺身站好，眨眼工夫就变回到那副一本正经的说书先生模样了，抄起笔筒又往桌上磕了一下，轻轻吐出五个字，“皇城探事司。”
“我猜我猜……”景翊一边好脾气地两头赔笑，一边道，“我猜，然后师父就跟张老五提了慧王，说慧王是个多死心眼儿的孩子，他跟慧妃有过一出的事儿慧王肯定想什么法子都会埋得严严实实的，万一埋不严实，就得死一大片人，反正他都这把年纪了，日子本来就不好过，索性早点儿到下面陪陪孙子好了，再然后张老五觉得师父说得也挺对的，再再然后就一头撞死了……对吧，师父？”
皇城探事司……
景翊赶忙把还捏在冷月手中的绳头接到了自己手里。
冷月一愕之间，红脸顿时白了下来。
眼瞅着自家媳妇的脸色由粉转黑，景翊生怕冷月火气一上来力气也跟着上来，她要是手上一紧……
这是朝廷里众多衙门之一，知道这衙门的人不多，冷月曾在安王爷那里听说过，但也仅仅是听说过。
“……”
这是个只受当朝天子差遣的衙门，顾名思义，主要职责就是探事，但凡是发生在朝廷地盘里的事，只要天子想知道，这个衙门就会替天子探个一清二楚，至于这衙门在哪儿，衙门归谁管，衙门里的活儿谁来干，除了当朝天子之外没人知道，也没人有胆子知道。
“你们猜啊。”
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谁要是在茫茫人海中揪出了一个皇城探事司的人来，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免不了一场大难，同样，探事司的人要是被人识破身份，也会悄无声息地在人间蒸发。
冷月耐着性子道，“然后呢？”
这也难怪方丈会把神秀的住处精心整理成那副没有人气的模样。
神秀也跟着宣了声佛号，景翊微微蹙眉，看起来也是心领神会了，就剩她一个人是云里雾里的。
当初安王爷在她进刑部当差之前对她讲明这个衙门的规矩，就是怕她打破砂锅问到底，一个不留神弄明白了些不该明白的东西，惹出些无法挽救的祸患。
方丈说到这儿，就用一句佛号收住了声。
景翊在宫里混久了，知道皇城探事司的存在是很正常的事，但皇城探事司的规矩对任何人都没有例外，连太子爷都躲之不及，他怎么就敢这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来？
方丈噎得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才缓过劲儿来，勉强点头，“冷施主这么说，也对……贫僧劝张施主早登极乐的时候，也是用这句话开的头。”
冷月腰背挺得笔直，隐隐的有些发僵，拧起眉头看着依旧眉目带笑的景翊，妄图在这张云淡风轻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丢丢的玩笑之意，可惜一丝一毫也找不到。
这世上所有想对他媳妇玩循循善诱这一套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是以心服口服的惨败收场的，如今看来，估计连菩萨下凡也不会有例外发生了。
“你……你别胡扯啊，”冷月板下脸，沉声道，“这话也敢张嘴就说，你不要命了啊？”
景翊低头揉了揉鼻子，掩去一抹没憋住的笑意。
“要，”景翊笑意微浓，“不过得先要你的。”
“……”
冷月一愣，“我的？”
“这有什么可为什么的，你刚才自己说的啊，它一个顶人家七个嘛。”
景翊的嘴角依旧扬着一个很柔和的弧度，笑意清晰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流连，“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吗，他俩的身份弄不清楚，你肯定憋得难受，这儿就咱俩，我跟你说清楚，你就不用去查了，回头真要有个什么万一，皇上怪下来也能算我一个人的……”
方丈像是全然忘记了还拴在脖子里的麻绳，眉眼间浮出些许欣慰之色，微微点头，追问道，“为什么？”
景翊话音未落，已被冷月一巴掌捂住了嘴。
冷月答得毫不犹豫，“命。”
景翊清晰地感觉到，捂在嘴上的这只手有点凉，有点抖。
“冷施主觉得，这句话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听好了，我就说这一回，回头犯错挨揍的时候你别跟我鬼哭狼嚎地叫唤……打咱俩拜堂那天开始，你这辈子就没有你一个人这一说了，好事儿是咱俩的，糟心事儿也是咱俩的，你要是觉得还是你一个人过着舒坦，那你趁早写个休书，我一定能滚多远滚多远，下辈子也不回来。”
冷月书读得再少，这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还是知道的，于是点了点头。
冷月阴沉着脸却微红着眼眶一字一声地说完，感觉到被她手心紧捂着的那张嘴微微颤了颤，露在外面的那双狐狸眼里笑意微浅，温柔愈浓，浓得像熬了整整一夜的老母鸡汤，只要一小口，就能把整副发冷的身子从里暖到外。
方丈悠悠地叹完，目光依次扫过三人，最后重重地落在了冷月脸上，“冷施主听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
直到景翊轻轻点了点头，那只手才从他的嘴上拿开来，搂上他的腰，整个人紧紧埋进他的怀里。
“……”
景翊过日子讲究，平日里衣服洗过之后总要经过熏香才叠好收入衣橱，所以景翊身上总有种淡淡的熏香气味，如今穿着这么一身素净的僧衣，没有熏香的气息，只有直接从他皮肤上散发出的属于他本身的淡淡气味，真实，踏实。
方丈转眼看向景翊，伴着略显怪异的眼神沉沉地宣了一声佛号，又沉沉地叹了一声，“小兔崽子们啊……”
景翊苦笑着在怀中这副有些细细发抖的身子上柔柔地拍抚，低声哄道，“你放心，这件事不是我查出来的，是我猜出来的，有九成的把握，除你之外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呈给王爷的公文里也没提，那个万一是我胡诌的，没有的事儿……这段书还没说完，还想听下去吗？”
眼见着方丈看向神秀的目光复杂了一重，景翊忍不住补道，“那个……师父可以再放点儿心，你劝张老五的事儿师兄也没亲眼看见，他就是在心里那么一猜，我们也都是那么一猜……不过看师父刚才的反应，我们一准儿猜对了。”
“听。”
“方丈放心，”冷月看着四目相对的师徒俩，叶眉轻挑，“神秀大师没把你供出来，他是打算让我们相信是他劝张老五去死的，可惜我们没信。”
“那你先起来嘛……”
这个“也”字像一记实心棒槌敲在方丈的脑袋上，激得方丈全身一颤，错愕之间，方丈没看那个朝他敲棒槌的人，反倒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神秀。
冷月不但没松手，还又往景翊怀里钻了钻，“我又没堵着你的嘴，你说就是了。”
于是冷月硬着头皮拽起拴着方丈脖子的麻绳凑到眼前，对着绳子断口像模像样地端详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是被重物坠断的不假……不过，高丽皇子在寺里瞎折腾的时候方丈大师都活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好不容易清静了，方丈大师又活不下去了呢？”冷月说着，目光在神秀与景翊之间漫无目的地晃了晃，似真似假地道，“是不是也有人劝你去死啊？”
“好……”景翊有些歉疚地拍抚着怀中这被他一句话生生从虎吓成了猫的人，稍一思忖，接着先前的道，“小和尚被老和尚养大，跟着老和尚一块儿帮老妖怪干活儿，可能是干活儿需要，也可能是别的原因，老和尚与小和尚还听一位龙子的吩咐干着另外一份活儿。”
不过，冷月不得不承认，景翊这回确实折腾得有点儿漂亮……
这龙子自然就是慧王萧昭晔，这几句不难懂，冷月默然点头。
与景翊共枕兴许只需要一副经得起折腾的身子，但与景翊共事，绝对还需要一撮更经得起折腾的魂儿。
感觉到怀里的人点头，景翊又道，“他们为老妖怪干的活儿没人能知道，不能讲，他们为那位龙子干的活儿你已知道了，不必讲，只有一件与茶有关的事，小和尚虽然亲口说出来了，但受身份限制，说得很隐晦，你这回去苏州应该也避不过这件事，所以值得一讲。”
冷月在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咩，从仵作过来的妹纸们真的忘记皇城探事司了咩……t t
冷月不知道神秀看不看得出来，反正她是看得清楚，景翊虽摆着一张乖巧中略带无辜的脸，但那双狐狸眼中分明朝她闪烁着饱含邀功之意的愉快光芒。
冷月从景翊怀中直起身来,正对上景翊那张笑意温柔却也担忧满满的脸,不禁怔了一下。
景翊说罢，方丈又用普度众生般的慈悲语调补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这回奉命去苏州办的差事有点儿怪,安王爷就只说让她去苏州刺史衙门,没说让她去那儿干什么，也没说要在那儿待多久，但看景翊这副模样，安王爷的心思他起码已经猜透七成了。
景翊公事公办地道，“我跟师父解释了一下保持证据原状对于证明他确实是自己想死而跟我无关的重要性，师父作为一名慈悲为怀的得道高僧，表示很能理解我因为刚巧出现在他上吊未遂的现场而忐忑不安的心情，所以就同意暂时不碰任何可能成为物证的东西，保持原样来见一见素来明察秋毫的冷捕头，以证明我的清白。”
“什么事？”
亲手牵着京城香火最盛的寺庙的方丈，冷月的心情有点儿说不出的复杂。
“前几年运河南段遭了一次大灾，还记得吗？”
景翊说着，把那明显是受拉崩断的绳端郑重地递到冷月手里。
这一句岔得有点儿远,似乎都已经岔到另一个话本上去了,冷月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师父别急，下面就是了啊……”景翊回过头去笑盈盈地应了方丈一声，才转回头来，举起手里的绳端晃了晃，接着道，“当时师父的脖子上就拴着这截麻绳，麻绳末端系了一个滑扣，据师父说，他一直以为这种扣是最合适他上吊用的扣，因为这种扣的特点是挂的物件越沉就收得越紧，按理说以他的身量把脖子套进去应该死得很利索，可惜沉得有点儿过头，脖子刚挂进扣里就把绳子坠断了，那一半绳子现在还在师父房里的房梁上荡着呢……”
从她记事起,朝廷南边的水患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景翊说的大灾应该是闹得最大的那一回。
方丈微微抽了一下嘴角，颇为沉重地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捡有用的说。”
那回春天工部刚来人检修过运河堤坝，盛夏就逢暴雨，运河南段溃堤溃得没给工部的人留一丁点儿面子，一连淹了几个州县，毁了不知道多少田地屋舍，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皇上一拍桌子查下来，从运河两岸纤户一路查到京中文武百官，抓了有百八十口子，当年朝里最管事儿的几个都在其中，六部衙门哪个都没躲过去。
冷月和神秀都不由自主地向方丈突兀的肚皮看了一眼。
那会儿大伙儿都说皇上就是为了保证朝廷里的公务还能转得动，也不会拿这些管事儿的怎么样，管事儿的平安，下面办事儿的也危险不到哪儿去，所以这些人有恃无恐地在牢里扔了几天色子，那几个管事儿的被押去砍脑袋的时候还以为皇上只是做做样子，刀起头落的一霎才明白皇上这回是来真的了。
“那个，是这样的……”景翊待方丈进来，转手关了房门，径直牵着那根拴着方丈脖子的麻绳走到冷月面前，“我刚才不是想去收拾碎瓶子嘛，我刚出院门就听见隔壁师父住的院子里传来噗的一声，就是那种一听就是很有弹性的重物坠地的声音，然后我一进屋，就发现师父肚皮朝下趴在地上了……”
几个管事儿的一死，皇上立马请一向与自己关系不错的几个兄弟进宫来吃了顿饭，一顿饭吃完，第二天一早，皇上就气定神闲地点了几个老实巴交的官员补了缺，然后昭告百官，从今往后朝里大事分成几块，几个王爷一人管一块儿，相关的事儿递进宫来之前必须由管事王爷批阅并压印，否则罪同犯上。
神秀已经愣得只剩下一脸的阿弥陀佛了。
安王爷萧瑾瑜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典管三法司的。
这种方式倒还不算奇怪，怪的是景翊对这个被他拴着脖子牵来的人依旧恭敬客气得无可挑剔，更怪的是，方丈只是被拴了一下脖子，明明手脚都没受任何束缚，却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就这么顶着一张明显不悦的脸却乖乖地任由景翊牵进门来。
这事儿闹到现在还有些余波未平，冷月对朝堂里的事儿再迟钝，这件事也还是知道的。
所以，景翊会把方丈请到这儿来与神秀对质，冷月是预料到了的，但冷月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景翊会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把一寺方丈请进门来。
“这件事就是神秀说的老天爷知道起来容易但救起来困难的疾苦。”
他找这么个借口离开，不过是担心神秀武功太过精深，如果大摇大摆地去找方丈，神秀阻拦起来，他俩就是一块儿上也无济于事。
冷月狠愣了一下，“他说的不是茶叶的事儿吗，怎么又扯上水灾了？”
以景翊的性子，他既然已经在安王爷那儿发下了如果摔碎了瓶子这辈子就长不出头发来的毒誓，那就无论想什么缺德法子也不会让安王爷知道瓶子已经碎成了一地渣渣的事实，他这会儿巴不得那些碎渣悄没声地消失干净才好，又怎么会上赶着去把那些渣渣收拾起来还到安王爷面前呢？
“是……等会儿，这会儿茶叶还没长出来呢。”
从景翊说去收拾瓶子碎渣那会儿，冷月就意识到景翊想要干什么了。
“……”
“……”
景翊拿起笔筒又在桌上磕了一下，接着道，“有灾，就要救灾，救灾，就要花钱，钱从哪儿来？”
“师父小心,留神脚下门槛,别绊着。”
冷月拧了下眉头。
方丈大师就这么黢黑着一张老脸，被景翊客客气气地牵进了门来。
无论哪朝哪代，赈灾都是个闹心的事儿，从朝廷里拨出去的银子，在朝有各级贪官惦记，在野有各路贼匪巴望，想把拨出去的银子一钱不少地从京城运到受灾地，从来都只是坐龙椅的人的一个美好却不现实的愿望。
景翊腆着一张乖巧的笑脸走进门来，手里牵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打了个结实的环，不松不紧地拴在方丈大师仅有的一小截粗脖子上。
不过这回不一样，因为负责筹运赈灾款的人不一样了。
冷月这句话话音一落，门就被那个步履轻盈的人愉快地推开了。
这回所有的赈灾款都是由朝中典管钱粮的瑞王爷萧瑾璃筹集并拨发的，虽然没人知道这些赈灾款是什么时候走什么道运到受灾州县的，但每批都奇迹般地如数送到了。
一个轻功不俗,虽然走得不快,但步履轻盈，心情似乎也好得很,另一个既无内家修为，也不通轻身功夫，从略显沉重散乱的脚步中可断出此人的身形与心情也轻盈不到哪儿去。
不过，景翊这么一问，冷月又有些犹豫了，“不是瑞王爷拨发的吗？”
冷月抬手指门之前神秀就已然觉察到了，院中有两个人正朝门这边走近来。
“是，也不是，拨是他拨的，但送不是他送的……”景翊提点道，“神秀不是说了吗，管事儿的办不成，只能反而行之，借众生之力而济众生。”
作者有话要说：夫妻档ing~！
冷月一点儿没觉得这番提点起了什么作用，“不是瑞王爷送的，那是谁送的？”
“他去办的那个才是公务。”
“茶叶送的。”
冷月说着，微扬嘴角，抬手指了指景翊出门时顺手关上的房门。
冷月噎了一下，幽幽地瞥了一眼这个卖关子卖上瘾的人，“茶叶这么快就长出来了？”
冷月看着神秀这张挂起些许茫然的脸，红唇轻抿了一下，美目轻眨，英气微浓，接着悠悠然地道，“不过我从小睡觉就浅，老是怕抓错了人晚上睡得更不踏实，所以抓人之前必须搞清楚那些三七二十一，这是我自己的毛病，不算公务。所以，我刚才跟你说那些，不过就是想跟你扯扯闲篇，拖延拖延工夫……”
景翊像是没听出冷月这话里的揶揄似的，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这撮茶叶长得正是时候，茶园在苏州，摘了茶叶从南运到北，买家在京城，卖了茶叶自然要把货款从北运回南……这就是神秀说的不受瞩目，没有拘束，也就成不了靶子。”
“其实你犯不着跟我打哈哈……”冷月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没掩口，无声地咂了咂嘴，才道，“问证词是景翊他们那些官员的事儿，刑部给我的那点儿薪俸只是让我管抓人的，至于抓得对不对，我说了其实也不算数，自有薪俸比我高，说话比我好使的主审官员来判定。”
冷月怔了半晌才转过这个弯儿来，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起来，一双凤眼因为错愕而睁得溜圆，在轻轻跃动的灯焰下忽闪忽闪的。
怪的是这种男人做起来都嫌粗鲁的动作，这个女人做起来却只让人觉得娇憨慵懒，像是仰躺在地上晾着肚皮晒太阳的猫一样，看过去就舒服得很。
“你是说……赈灾款是成记茶庄运货款的时候顺带着给运过去的？”
神秀自幼在寺里长大，没见过多少女人，坐在椅子里翘二郎腿的女人还是头一回见着。
景翊摇头，纠正道，“不是顺带着，成记茶庄运的货款就是赈灾款。”
冷月缓缓地叹了一声，顺便把那抹冷飕飕的笑容也叹掉了，像是站着说话站累了，转头坐回了椅子上，把手里的剑往桌上一搁，翘起了二郎腿来。
“那人家成记茶庄的货款呢？”
神秀微微颔首，宣了声似是而非的佛号。
景翊有点儿啼笑皆非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媳妇，“你还真指望他家那些被水泡过的废茶能正儿八经地买到那个价钱啊？”
冷月挑着那抹并不像是代表愉悦的笑容，声音又轻缓了几分，“不过咱们练武的人都有个毛病，就是但凡有一丁点儿的不确定就不敢彻底放心，武功越高这毛病就越重，所以你还是担心万一有个万一。你知道王拓脑子不好使，有把要紧的事儿往纸上写的习惯，在中原见着菩萨显灵这么大的事儿他一定会记，你就故意把他记的东西送到行馆去，让礼部的人发现，想让礼部的人赶紧把他从寺里弄走，结果还没来得及把王拓弄走，就发现景翊已经看出苗头来了，所以你索性就跳出来把这事儿往自己身上揽了……不过，不管是方丈给你收拾屋子，还是你帮他擦屁股，都不是你心甘情愿的，所以你才会一直顶着一脸生不如死过日子，对吧？”
冷月已意识到这里面肯定有点儿什么门道，但一时想不出，只得道，“皇上买他家的账，安王爷对吃用不讲究，也买他家的账，瑞王爷对吃用往死里讲究，也买他家的账，还有你家老爷子，京里有钱人一窝蜂地争着买成家的茶叶不都是他带起来的吗……”
神秀仍然轻蹙着眉头，还是没出声。
话说到这儿，冷月的脑袋像是蓦地被门拍了一下似的，倏然一震，愕然看向景翊，发现景翊正带着一脸“孺子可教”的微笑看着她。
“王拓为什么要用写答卷的法子选抄经僧人，你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事后也该猜出来了吧？”冷月眯起凤眼盯着神秀微变的神情，话音又放慢了些，好像有意要让神秀听清并记牢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似的，“你没阻止他这么折腾，是因为高丽人最信神佛菩萨这一套，敬一寺方丈像敬一国君主一样，所以王拓找僧人来写答卷的时候把寺里所有普通僧人都找了一个遍，唯独没找方丈来写，所以你相信凭他那个一半浆糊一半水的脑子想破天也想不到方丈身上去，对吧？”
冷月一时没心思计较他的表情。
神秀浅浅地蹙起眉头，看向冷月的目光有点儿说不出的复杂。
“那些赈灾款，就是这些人买茶叶花的钱？”
“劝张老五去死的要是个俗家人，就算是被人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张老五是自己撞棺死的，谁也用不着为他偿命。”冷月缓缓地放下握在剑柄上的手，嘴角微勾，慢悠悠地道，“出家人就不一样了，出家人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要是一任方丈生生把活人劝去自杀了，传出去，他非得被唾沫星子活活淹死不可，对吧？”
景翊微微眯眼，笑盈盈地点头，“大头肯定是从皇上和瑞王爷那里出的，剩下的一部分就是老爷子把成家茶叶在京城里炒热之后，那些钱多了烧得慌的人掏的腰包了，反正这些人平日里也没少仗着钱多干缺德事儿，骗他们为赈灾掏点儿钱也算是替他们积阴德了。”
神秀又是一怔。
冷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一计确实妙得很，既为朝廷省了些银子，又能不知不觉地把赈灾款全数送到地方，但这一计也实在缺德得很，着实狠坑了那些附庸风雅之徒一把。
神秀微微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冷月已道，“方丈清光大师，对吧？”
想起同样对成家的茶爱不释口的自家主子，冷月不禁苦笑道，“他们这么折腾，安王爷就不知道吗？”
“哦……”冷月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叶眉微扬，不疾不徐地道，“也就是说，还真有个人一直在替你收拾屋子。”
“当然知道，要是没有安王爷陪他们折腾，他们能折腾得起来，但估计不会折腾得长久，毕竟只有皇上和瑞王爷买账的话还是很容易惹人怀疑的，咱们安王爷平日里不跟风不讲究，拽上他一起折腾，这事儿就真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了……”景翊说罢，一叹出声，似赞非赞地道，“不过他们这伙儿人装得也够像的，把我都糊弄过去了。”
神秀一时也分不清冷月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只得一五一十道，“冷施主问贫僧，贫僧是否是出于感激，才替那个长年以来为贫僧收拾屋子的人遮挡罪行，以保其清誉。”
冷月也跟着叹了一声，叹完，才想起来这事儿似乎还没完。
神秀嘴上没说，但脸上已写满了阿弥陀佛。
“神秀后面还有几句来着，什么名利双收，后患无穷，还有什么时候到了就要有报应什么的……这是说的什么？”
“……”
景翊像是站得累了，凑到冷月旁边的桌面上盘腿坐了下来，才道，“说的成珣，还有成珣的兄弟姐妹叔伯大爷什么的……你想啊，皇上要想让成家给朝廷老老实实办事儿，好处肯定要给的，但还得捏着他家点儿什么短处心里才能踏实。”
还是冷月先把目光从景翊离开的方向收了回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神秀微笑均匀的脸看了半晌，才不轻不重地清了下嗓，“我忘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短处……
景四公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在京城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冷月没拦他，神秀似乎对此也有所耳闻，俩人眼见着景翊在这么个剑拔弩张的时候屁颠屁颠地跑出去捡什么破瓶子，脸上愣是全都没有一丝惊讶。
冷月蓦地想起成珣管家的那句话，猛然转头看向景翊，差点儿闪了脖子，“捏着成家短处的是老爷子！”
景翊说完，略带抱歉地一笑，转头就走了，悠然得好像冷月和神秀这会儿是在他家里做客扯闲篇一样。
景翊愣了愣，侧了个身，一边心疼地伸手揉上冷月拧得快断了的脖子，一边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有可能啊，我估计这缺德法子本来就是老爷子想出来的，皇上和瑞王爷平时喝的都是各地进贡来的茶叶，他俩哪知道什么茶商好使唤啊……”
“那个……”景翊嘴唇轻抿，插了句与此情此景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突然想起来，王拓摔碎的那个瓶子是我借来的，摔成粉我也得还回去，我先去把那些碎渣子敛起来，免得一会儿师兄弟们打扫屋子把它们当垃圾扔了……你们先聊着，我收拾收拾就回来。”
景翊话音没落，冷月就一把按住了景翊揉在她颈底的手。
那就好。
“景翊，你还记得吗，成珣家那个管家说的……”
他不知冷月是怎么想到的，但显然冷月已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才想起冷月指的是成珣家管家被捕前对着冯丝儿的尸身说的那句诅咒般的话——这贱妇和景家鹰犬是一丘之貉，死有余辜。
景翊眉梢微挑。
“嗯……”景翊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兴许太子爷也闻出这里的味儿不对了，这才把冯丝儿送到成珣身边想摸个究竟吧……”
神秀没承认，也没反驳，就只用出家人惯用的打马虎眼方式，含含糊糊地宣了声佛号。
景翊说着，把被冷月按住的手轻轻抽了出来，在冷月肩头拍了拍，展给冷月一个纯粹得无可挑剔的笑容，“他们的事儿就让他们折腾去吧，凭我媳妇的聪明才智，知道这些应该足够应付苏州的一切了。”
“那个整天帮你收拾屋子的人在你身上花的心思可比他多多了，你是怎么谢那个人的？”冷月眉梢微扬，声音轻了三分，冷了五分，“把他劝张老五自杀这事儿揽到自己身上，免得他清名受损，在寺里混不下去，是吗？”
“你知道王爷让我去苏州干什么？”
先前一双眼睛只盯在神秀疑点满满的言行举止上，竟让如此明显的线索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
景翊没答，只是像恋恋不舍又像羡慕嫉妒恨似地抬手抚上冷月的柔顺的发尾，幽幽一叹，“但愿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秃了……”
所以，一直以来，这间屋子八成不是由神秀自己收拾的。
冷月被他这幽怨至深委屈已极的模样逗得绷不住脸，“噗”地笑出声来，凑过去在他已冒出青茬的脑袋上亲了一口，揉了两下，“秃着就秃着吧，你到大理寺添乱还不如老老实实窝在这儿给寺里多招点儿香火呢，多积点儿阴德，菩萨保佑你的时候也多上点儿心。”
而这间僧舍在景翊没有住进来之前丝毫没有类似的痕迹，那时几个倒扣的茶杯围着茶壶摆了个完美的圈，所有能居中摆放的物件全都是居中放置的，笔架砚台这样常用来判定用手习惯的物件都收在了书架的底层，各个家具经常被手接触的表面都被打磨得干干净净，单看这间屋子，绝看不出从小在这间屋里长大的那个人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景翊微微一怔，如画的眉头轻轻打了个结，冷月这话是笑着说的，笑得眼睛弯弯的，热烈又不乏温柔，可景翊分明就嗅出了些忧心忡忡的味道。
比起整洁得过分的僧舍，神秀在自身行头上实在马虎太多了，不是不够干净，而是痕迹颇多，比如从他左边袖子袖口的磨痕可以看出他是个常用左手的人，而侧腰间衣带打结的顺序却是与惯用右手的景翊打出来的一样，意味着他原本是惯用右手的，却不知为什么非逼着自己改用了不惯的左手。
“外面出事儿了？”
第一次进这间僧舍的时候，冷月只当神秀是个酷爱整洁的人，但仔细看着眼前的神秀，再看看这间僧舍，冷月才发现这两日每每看到神秀都会出现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别扭感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了。
冷月就知道景翊早晚能看出来她挂在脑门上的糟心俩字，她也没准备瞒他，只是刚才他有话说，就由他先说了，这会儿听他这么一问，冷月便不遮不掩地点了点头，“画眉死了。”
冷月淡淡地说着，微眯起眼睛，扫了一眼这处整洁得无可挑剔的僧舍——严格来说，应该是在景翊住进来之前整洁得无可挑剔的僧舍，被景翊住了这两日，屋中就已有了些微的属于景翊的痕迹了。
景翊一愕，抚在冷月发尾的手也滞了一下，“怎么死的？”
“为你费心的人又不只他一个。”
“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就吊在房梁上……”冷月字句清晰地说着，声音平静得像是在描述一具陌生到连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尸体，“不过她颈上有两道不同的瘀痕，生前勒出来的那条在颈后有明显的交叉，应该是一个身形比她高的人在背后把她勒死之后再吊到房梁上的。”
神秀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到底还是笑着的，“多谢师弟费心。”
景翊自然知道她说这话时心里有多难受，声音禁不住轻柔了几分，“有嫌犯了吗？”
“你不用笑，笑了也没用，我小时候第一次在寺里见到你的时候这四个字就已经在你脸上了，这么些年早就在你脸上长瓷实了，你就是笑出一朵向日葵来也盖不住……”景翊说着，摇头一叹，“枉我一直以为你是不得已才在这儿当和尚的，这两天还琢磨着回头走的时候要不要一块儿把你救出去呢。”
冷月点头，轻轻吐出一字，“我。”
神秀也像是听了什么事不关己的戏言一样，原本淡下去的笑意猝然浓郁起来，看得景翊直摆手。
景翊狠噎了一下，睁圆了眼睛瞪着心平气和的冷月，“你？”
冷月已经习惯景翊在别人脸上看出她永远也看不见的东西这件事了，但要说这个施然微笑的人满脸写着生不如死，冷月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犯嘀咕。
“王爷说应该是萧昭晔在我把画眉送回雀巢的时候就已经觉察到画眉身上带着佛香的味道了，装作被我骗过去，等我走了之后就着人对画眉下手了……”冷月扯着嘴角凄苦地笑了一下，像极了一片红叶，经霜而愈艳，“我要不把画眉带到这儿来，画眉就不会死了，我把她害死的，我不就是头一号嫌犯吗？”
“生，不，如，死。”
景翊轻拧着眉头听冷月徐徐说完，静静看了她片刻，才道，“还出了什么事儿？”见冷月带着些许错愕的神色看向他，景翊补道，“不然王爷不会一下子猜到萧昭晔身上去。”
景翊抬手依次戳过自己的额头，右脸，下巴尖，左脸，每戳一下，吐出一个字，四下戳完，吐出四个字来。
“确实还有……京兆府后衙莫名失火，京兆尹全家死得一个都不剩，据京兆府的官差说，失火前好像见慧王府的人来过。”
“什么字？”
景翊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景翊这句话说得自然且真诚，神秀要不是在景翊那双足够清澈的狐狸眼里看到自己一干二净的脸，几乎真要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脸了。
“还有，”冷月红唇轻抿，眉心蹙紧了些，人也向景翊挨近了些，压低着声音道，“小心家里人。”
“因为你脸上有字。”
景翊一愣，“家里人？”
神秀嘴角眉梢的微笑隐去了些许，但依旧不失多年修炼而成的和善，“师弟何出此言？”
冷月伸手又在景翊脑袋上揉了揉，“你还记得被碧霄抓去活剥的事儿吗？”
除非……
被碧霄剃秃的脑袋还秃着，景翊自然是想忘也忘不了。
以前经手的那些杀人放火的案子里确曾出现过为了种种原因甘愿代人受过的情况，但这回不同，本朝刑律里从没提过把活人劝得不想活了是个什么罪，神秀实在没有替那人遮掩的必要。
“记得……”
冷月皱了皱眉头。
“那你还记得被碧霄抓走之前的事儿吗？”
再说清楚些，那就是神秀想要替人顶下劝说张老五自尽这件事。
景翊微怔，摇头。
景翊这话说得足够糙，却也足够清楚。
“碧霄一直说是在雀巢那条巷子里把你捡回去的，那会儿你还昏睡着，想要从家里到那儿，要么是有懂轻功的人把你带去，要么就是府里人干的……”冷月的手从景翊的头顶滑到他的脸颊，抚着他的脸颊，凑上去在他温润的嘴唇上流连地一吻，“我不在家，你自己小心。”
不等冷月问为什么，景翊已不着痕迹地凑到与冷月并肩的位置，一边继续揉着酸疼的下巴，一边像解说戏文一般漫不经心地对冷月道，“他为什么要跟咱们说这个？因为他想让咱们知道张老五是听他的话撞死的……他为什么想让咱们知道张老五是听他的话撞死的？因为他想让咱们早点儿了了这事儿早点儿离开这……他为什么想让咱们早点儿离开这？因为他知道撒谎骗不了我，造假瞒不过你，咱俩再待下去一准儿能发现真正说服张老五去死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他。”
“你也要小心。”
可眼下神秀这副模样显然是默认了。
景翊说得一脸认真，看得冷月一愣，禁不住精神一绷，“小心什么？”
更何况，用景翊的话说，神秀想要告诉他们却拐弯抹角始终没有说出口的话应该是与成记茶庄的茶叶有关的，这就更沾不上张老五的边儿了。
冷月说这话的时候景翊的两手正抚在她肩头上，待她发现景翊那双狐狸眼中精光一闪的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直到现在，怀疑也只是怀疑，一则确实没有任何板上钉钉的证据,二则,即便张老五与慧妃真有那么一段要命的过去,那也跟这个自幼出家天天窝在寺里吃斋念佛的小和尚没有一个铜子儿的关系,他实在没有什么看不得张老五多活几年的理由。
“小心别从桌子上滚下去。”
从见神秀第一眼起,冷月心里对这个人的怀疑就一直没消停下来，无论是动手杀张老五，还是动口让张老五自杀，神秀都是要能力有能力，要时机有时机的。
“……！”
神秀微微颔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纤长的睫毛一垂一扬之间,像是替主人完成了一声不便发出的轻叹。
作者有话要说：咩~妹子们假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