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名捕夫人 > 第十四章 四方辐辏

第十四章 四方辐辏

说是这么说,找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儿,就像是一堆胡乱堆在一起的花生瓜子杏仁桃仁核桃仁,眼下看着杂乱无章,但若能找来一盆面,一碗油,几样琐碎佐料,就能烤出一盘像模像样的五仁月饼了。

冷月俯身在景翊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吻了一下,刚一转身,衣摆就被轻轻扯了一下,转头一看,景翊已勉强睁开了睡眼。

慧王萧昭晔似乎也对张老五的死兴趣盎然,盎然到甚至不惜带着张老五的真品去找那个天底下口风最严的人套问消息,而画眉一个将死之人宁肯带着一身烂疮死在大街上,也不肯透出有关萧昭晔的一句实话……

冷月抬手指了指通往外屋的那扇门,景翊轻轻摇头,遥手指了一下窗边的那只香炉。

张老五死得莫名其妙,高丽皇子傻得亦真亦假,还有个看似光明磊落实则神秘兮兮的神秀,像是处处在给景翊添堵,却又像是处处在帮衬提点景翊些什么。

冷月微微一怔,若有所悟,低□子凑到景翊耳边轻道,“把他脑袋上顶着的瓷器换成香炉?”

这份差事看似简单,却已在这短短两日内凭添了无数枝节,冷月侦办过不少凶险的案子,自己这条命也在线上悬过好多回了,但眼下这样明明能感觉到危机四伏却愣是抓不到危机所在的情况还是头一回碰上。

景翊突然觉得,他俩离琴瑟和鸣似乎还差着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不是……再等一炷香。”

冷月没唤他,扯过被子小心地给他盖上,看着他一点儿也不安稳的睡颜,默默地一叹。

“为什么?”

冷月心里一安,手上就利落了许多,清创上药包扎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一切料理妥当,想让唤景翊起来自己穿裤子的时候,才发现景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昏昏睡着了,脸颊上因发烧而泛着病态的红晕,微启的嘴唇却格外淡白。

景翊伸手环上冷月的腰,使了些力气往怀里一带,冷月低俯着身子本就重心不稳,被他这么一搂,顿时跌进了那个温热的怀里。

难不成还真是剃度之后就受到佛祖的格外关照了?

“抻他一阵才好说话。”景翊说着,轻轻合上眼睛,在冷月的颈窝间蹭了几下,朦朦胧胧地道,“冷,抱一会儿……”

说来也怪,景翊自打来了安国寺,伤口经井水浸过,疏于料理不说,还没落着一口吃的,这会儿看着这道伤口虽还觉得惨不忍睹,却已有了些许转好愈合的迹象。

这话与先前那通半真半假的哼唧全然不是一个调调,冷月心疼得要命,索性脱了靴子钻进被窝,抱紧景翊烧得滚烫的身子,景翊睡熟之后就放松了搂在她腰间的手,她一直没有放松分毫。

冷月微红着脸颊,掀起眼皮瞪他一眼,顺手在他另一侧完好的大腿上拧了一把,触手温软且劲道,活像是揉得到劲儿发得恰好的大白馒头,冷月一时没忍住,兴致盎然地多拧了两下,拧得景翊咬着嘴唇连连给她作揖求饶,这才作罢。

景翊平日里睡觉没个正型,睡着之后老是满床打滚,还怎么滚都滚不醒,叫他起床比摘星星还难,以至于他早晨点卯极少有不迟到的时候。这回兴许是烧得没有打滚的力气了,睡着之后就静静挨在冷月怀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是浅浅的,冷月本以为他至少要睡上个把时辰才能醒过来,结果莫约一炷香的工夫,景翊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景翊笑得更美了几分,利落地半撑起身子,凑过去在冷月娇艳的嘴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用同样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回道,“你最后一句是胡扯的……我媳妇真好。”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走过去褪下景翊的裤子,一边小心地拆解缚在景翊左大腿根部的绷带,一边压低着声音道,“你别冲着我傻笑啊,我是气他毁了瓷王的真品,不是替你出气的……”

冷月被他这一连串梦呓般的不对说得一头雾水,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烫着,但应该还没烫到会说胡话的地步,“什么不对?”

冷月返回里屋时,景翊正仰躺在床上笑得美滋滋的。

景翊揉着烧得发胀的脑袋挣扎着爬起身来,冷月忙把堆在床尾的衣服拿给他,景翊把衣服穿好,穿上鞋子有点儿吃力地站起来,才对伸手搀扶他的冷月低声答了一句。

王拓虽面露茫然,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把瓶子顶到了脑袋上。

“张老五八成是自己撞死的。”

“把这瓶子顶到脑袋上,站稳了别动,等我传唤。”

冷月一愕,“为什么?”

不过,中原人说的话她听不懂的大发去了,冷月也没往心里去,面无表情地招手示意王拓进来,顺手关了门,抓起屋里的一只花瓶塞到王拓手里。

“因为他孙子已死了。”

中原人说的什么,冷月一句也没听懂。

冷月怔怔地看着睡意浓重却丝毫不像是信口胡说的景翊,这番说辞正是京兆府报给安王爷的那套,乍一看合情合理,但细思之下全然经不起推敲,实情要真是这么简单,安王爷就犯不着那么不愿意提起这事儿了,萧昭晔也更犯不着亲自捧着张老五做的瓶子去安王府套问消息了。

门一开,王拓正红着眼睛站在门口,一见冷月便道,“菩萨……中原人说,怂人都不说谎,蛇精师父就说了。”

景翊是睡糊涂了……还是睡糊涂了?

景翊单腿蹦着把自己扔到床上,大字型躺好,冷月刚宽开他的外衣,正要上手扒他的裤子,外屋的门就被敲响了。

景翊像是在冷月愣愣的眼神中看出了冷月的心思似的,眯眼一笑,抓起冷月挽在他胳膊上的一只手,用这只因常年握剑而略带薄茧的手不轻不重地抽了抽自己微烫的脸颊,“你放心,我醒着呢。”

冷月拾起掉在地上的信揣回怀里,本不想搭理这摆明了是在装模作样讨她心疼的人,但到底还是担心他身上那道迟迟不愈的伤口,无可奈何地遥手往床上一指,“躺着去,该给你换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迟来的祝福,妹子们中秋快乐~么么哒~

“哎呦……”景翊顿时把信一扔,五官纠成一团,两手捂住大腿根上的伤口,弓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哼唧起来,“疼……要疼死了……”

冷月一时摸不清景翊脑子里到底琢磨的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这会儿当真不是在说胡话。

直到把信看完,抬起头来,景翊才发现冷月正对着他笑,笑得整个人都冷森森的……

“你说的这些,你有证据吗?”

“……”

如果景翊说是睡着了梦见的,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打死他,所幸景翊没答,只抬手指了指那道通向外屋的门。

景翊说着,把看完的第一页拈起来放到后面,一边看着第二页,一边漫不经心地接着道,“我三哥要是想模仿王拓的字来以假乱真,骗安王爷肯定是连门儿都没有,最多也就能骗骗你吧……”

王拓被晾得差不多了。

“不像……”景翊又摇了摇头,边看边道,“每个人写起字来都有自己的习惯,临仿他人字迹的时候即便能把字形学个差不离儿,但是下笔轻重,运笔缓急,免不了还是用的自己原来那一套。”

俩人出去的时候,王拓仍在乖乖地顶着那只瓶子,只是站得已经有点儿晃悠了,那只瓶子便在他脑袋顶上摇摇欲坠,看着可怜兮兮的。

冷月显然已经忘了《列女传》这茬,只是蓦然想起先前安王爷说的话,不禁提醒道,“你别忘了,景竏模仿王拓写高丽文都能模仿得像真的一样,你能确定这不是他模仿着哪个女人的字迹写出来的?

冷月不说让他放下,王拓也不敢擅动,就只眼巴巴地望着冷月,顺便颇不服气地瞪了一眼跟在冷月身边的景翊。

想起自己与《列女传》的渊源,景翊暗自叹了一声,除他之外,还有谁家男人能有把《列女传》抄得倒背如流的福气呢?

景翊笑眯眯地收下王拓那道很不友好的目光,对着王拓颔首宣了声佛号,“听神秀师兄说,施主想跟贫僧聊聊?”

景翊盯着纸上的字迹轻轻摇头,“不知道,应该出自一名女子之手……这是抄的《列女传》,第四卷。”

王拓抿着嘴唇不吭声,转眼看向冷月,冷月品咂了片刻王拓这道“请菩萨为我做主”的目光,若有所悟地微微眯起眼睛,道,“你是不是忘了刚才想要跟他说什么了?”

冷月一愣,“不是你三哥的字,那是谁的?”

“是……”

景翊皱着眉头打开信封,取出信纸小心展开,目光刚刚扫过纸上的字迹,景翊就眉心一舒,连连摇头,“不不不……这不是我三哥的字。”

他脑子本就不好使,方才把精力全集中到了头顶的瓶子上,一不小心把来意抛到了九霄云外,再想,已经想不起来了。

只是如今景竏身为礼部郎中,正为王拓那封怪异的书信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居然还会想起给神秀写一封信,那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王拓这一声“是”弱得几不可闻,还是让景翊憋笑憋得脸都泛红了。

大半年的工夫,景竏要是和神秀有点儿什么交情,倒是说得过去。

他之前决定晾凉王拓,不过是个寻常的讯问手段,人被耗得累了烦了,说起话来往往方便许多。不过这还是他头一回遇上有人来找他算账,人找着了,账丢了。

景翊赫然想起神秀先前嘟囔的那句“难不成景家人都是睡在地上长大的”,不错,他三哥景竏少年时为学梵文,特地来安国寺拜了现任方丈清光大师学习,在安国寺住了大半年,出来的时候念梵文已经和念汉文一样顺溜了。

晾他这一炷香还真没白晾。

“……我三哥?”

王拓一见景翊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忙对冷月道,“我……我写在纸上了,就带在身上,看看就知道……我能先把瓶子放下来吗?”

“这信是你三哥托我转交的。”

冷月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道,“嗯……那不着急,你再顶一会儿,咱们先聊聊别的,待会儿我走了你俩再说你们的。”

冷月轻轻的一句话便回答了景翊这个疑问。

王拓乖顺地点了点头,毕恭毕敬地望着冷月,像是在等冷月决定他们这会儿要聊些什么。

应该只是个交情不错的朋友听说安国寺要暂闭寺门一段日子,有点儿不放心,特地写来表示关心宽慰的信。

实话实说,冷月跟王拓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想再抻他一抻,索性让他把怀里揣着的那张纸也忘干净了事,不过,冷月倒是看得出来,景翊应该是有话要问问他的。

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还是托给冷月转交的,那就意味着信封里的内容是不怕她这个刑部捕班衙役总领看的,也就是说,即便神秀身上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信封里也不会有。

看景翊刚才那副如梦初醒的模样,景翊想要问他的事儿,无非是跟张老五有关的。景翊猜了八成,那剩下的两成,兴许就在王拓肚子里揣着。

景翊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一开始就没有封口的信封,不解地看向冷月,“他烧的那封既然是临摹的,那烧了就烧了呗,把这封还给他不就行了,还要我看什么?”

安王爷虽明摆着不大想让他们搅进这桩案子,但事已至此,要么是把这稀里糊涂的案子搅和清楚,要么就是被这稀里糊涂的案子搅合死了。

冷月说着,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头戳了戳拎在景翊手里的信封,“这才是应该给他的那封。”

公门人一辈子踩着刀尖奔忙,薪俸微薄,往往没有什么大奔头,奔就奔一个活得清楚,死得明白。

“这就是本该被神秀烧成灰的那封信……”对上景翊有点怪异的目光,冷月美脸一黑,“你别瞎琢磨,我没把烧成灰的那封变回来……怪我一时马虎,拿出来的时候一不留神拿错了,给他的那封是你三哥临摹的一份王拓写的那些送饭观音什么的东西……”

于是冷月故作漫不经心地挑了个头,“那个杀瓷王的凶手,你找到了吗?”

景翊怏怏地把那信从自己怀里拎出来,皱着眉头反反正正地看了几遍这一个字也没写的信封,“那这是什么?”

王拓脑袋上顶着瓶子不敢低头,就只垂了垂目光,嚅嚅地道,“没有……他们都写的很像。”

“……”

冷月像模像样地点点头,“那你想知道瓷王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冷月铁着脸幽幽地道,“我写给你的东西,时候到了自然会烧给你。”

王拓连连点头,点得急了,顶在头上的瓶子连连打晃,要不是他用两手紧紧扶着,这会儿一准儿是满地残骸了。

景翊胸口挨了一巴掌,脸上却美得像是得了个吻似的,两手把信抱在胸口,笑得像朵怒放的喇叭花,“你写给我的?”

“你们凡人之间的这些事儿我是不能搀和的,不过,”冷月扬手一指景翊,“你可以问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咩~ 妹子们假期快乐~

王拓愣愣地看向温然一笑的景翊。

“你……好好看看这个。”

冷月的意思景翊自然明白,她不过是想哄得王拓老老实实地跟他聊聊张老五的事儿,但王拓显然没有明白。

冷月赶忙从景翊怀里挣了出来,硬板下一张红脸,从自己怀里摸出那封本应已被神秀化为灰烬的信,一巴掌拍到景翊胸口上。

王拓愣愣地看了景翊半晌,才问出一句,“你……你是凶手?”

她何止看过,背都背过了,只是景翊写的那些内容,她的脸皮厚度实在不足以开口承认喜欢,而且还喜欢到整宿抱着纸页在床上打滚……

“……”

冷月的脸瞬间红了个通透。

冷月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声,转身在墙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俩一时间相对无言的人。

“唔?”景翊的声音里笑意微浓,“不是说没看过吗?”

她还是安静地当会儿菩萨算了。

“谁收藏你那些酸诗了……”

“我不是凶手。”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说是凶手,景翊的心情多少有点儿复杂,“不过你要是坚持这么认为的话,我没准儿也能试试。”

景翊正发着烧,力气不大,冷月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戳到一边儿去,可冷月非但没戳,还不由自主地往他发热的怀里挨了挨。

冷月坐在一旁挑了挑眉梢。

景翊倏然从欲哭无泪的怔愣中回过神来,心里一喜,眉梢愉快地一挑,从后把冷月环抱进了怀里,下巴颏挨在冷月肩头,笑眯眯地道,“那就是你把它们都好好收藏起来了。”

文官就是文官,说句威胁的话也这么软绵绵的,这话要是从她爹麾下那些部将嘴里说出来,大概就是“你他娘的再胡扯老子一把大刀抡死你”了。

冷月悠悠地应了一声,“想呢,再等等……再等个百八十年,价钱估计就能翻翻儿了。”

王拓本来就不大灵光的脑子已经站得有点发晕了,景翊后面这句略带着一点儿弯弯绕的话自然是听不明白的。

景翊愣得更狠了,“你……你把那些信卖了?”

于是趁着王拓发愣,景翊轻轻皱起眉头,向前凑了一步,把手利落地伸进王拓的衣襟里,王拓还没来得及反应,景翊已经抄出了一大把东西。

冷月抬眼看了看愣得有点儿可爱的景翊,想笑,硬绷着脸没露出笑模样来,低头细细地看着信封,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你景四公子的手稿在市面上值那么多钱,烧?你真当我傻啊?”

冷月的那块手绢,几张仔细折好的记事纸页,还有半块用油纸包裹着的烧饼……

“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景翊把烧饼塞回王拓怀里,把手绢揣进自己袖中,转手把那几张纸递给了冷月,王拓顶着瓶子不敢动,只能急得干瞪眼。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封,颧骨处隐隐有点儿泛红,嘴里吐出的字眼虽还是硬邦邦的,但声音已禁不住轻软下来了,“学谁啊……谁烧过你的信了。”

“都……都是我的!”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种劝……”景翊顿时苦起一张脸,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是他捏着那个信封问我,我成亲以前给你写过信吗,我说写过啊,他就问我我给你写的信你都是怎么处理的,我告诉他你都是收一封烧一封,看都不带看的……然后他就说好主意,然后他就让我点蜡烛去了,我那会儿也不知道他是要学你烧信啊!”

“你的?”景翊微微眯起那双狐狸眼,笑得一点儿也没有慈悲的意思,想着自家媳妇的手绢在这高丽皇子的怀里揣了这么半天,他就有点儿想破戒的冲动,“烧饼是我中原安国寺的烧饼,手绢是我中原观音菩萨的手绢,纸是中原的纸,墨是中原的墨,你随便划拉几个高丽字在上面,就是你的了?”

冷月像是没料到景翊会这么答她似的,狠狠一愣,双目一瞪,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度,“那你为什么会劝他烧信?”

王拓被问得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求助般地看向冷月,却见冷月正低垂着修长的颈子,心无旁骛地看着他写在那些纸页上的鬼画符般的高丽文。

刚刚还在说着茶叶,冷月突然问起这个,景翊虽不知她这一问的灵感是从哪儿来的,但怔过之后还是摇头答道,“不知道。”

天地良心,冷月一个高丽字也不认得,她不过是想找个理由低一低头,免得让这俩人看见自己那张憋笑憋得扭曲的脸。

“景翊……”待景翊把这些有关茶叶的事儿说完,冷月抬起目光,低声问道,“你知道你劝神秀烧了的那封信是谁托我带给他的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她就是能从景翊这一派训孙子一般义正词严的话里听出一股幽幽的酸味来。

景翊说话的工夫,冷月怔怔地盯着手里的信封,像是蓦然想到了什么不能想的事儿,脸色登时青了一重。

景翊说着,又伸手掏进了王拓宽大的袖管,从王拓左袖中拈出一小块用碎花布包裹的硬物。

景翊就着冷月的指尖轻轻嗅了一下,就点头道,“成家的茶。难怪跟我之前在家里尝的不是一个味儿呢,老爷子存茶叶比存珍珠还仔细,神秀这样随便往信封里一裹,本来茶就不新,再一受潮,肯定更难喝了。”

碎花布打开,露出一块瓷器碎片,不大,但足以看得出是被王拓砸碎的那个瓶子的小部分残骸。

信封里什么也没装,只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沾着些墨绿色的碎末末,冷月用指尖沾着碎末送到鼻底细细闻了一阵,才道,“茶叶。”

景翊最想找的其实就是这个。

冷月把手伸到抽屉深处摸了摸,眉头微微一紧,从紧里面摸出一个折了几折的信封。

他赌,凭王拓对张老五的崇拜,砸碎张老五的真品王拓必然也是心疼的,所以王拓应该会收起些零星的碎片留做个念想,事实证明,王拓还真不禁赌……

冷月伸手挨个拿出茶盒,打开仔细检查之后才递到景翊手里,景翊挨个仔细看过闻过,摇头,“没有成记茶庄的茶……抽屉里没有别的东西了?”

一见被景翊掏出这个,王拓顿时回想起了些许来意,细小的眼睛顿时瞪到了极限,“我想起来,你说谎!”

果然,抽屉里就只安安静静地躺着几个茶盒。

景翊仗着王拓不敢乱动,也仗着冷月坐在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气定神闲地观瞻着拈在指尖的这块残片,悠悠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别狗急了乱咬人啊。”

所以景翊放心地闪到一边,任由冷月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只抽屉。

王拓的神情确实有点儿想要扑上来咬他一口的意思,“你撒谎,你说瓶子里有瓷王身体的一部分,我没找到。”

神秀要是想要他的命,他估计也活不到这会儿了,至于机簧什么的,根本不像说书先生们讲的那么好折腾,何况据景翊所知,正儿八经当起和尚来还是挺忙的,神秀估计没这个闲工夫。

“没找到就是没有吗?”景翊把残片凑得近近的,像是上了岁数的妇人家在菜场上挑黄瓜似的,那仔细劲儿好像恨不得把黄瓜上的每一根细刺都检查一遍似的,一边查,一边说叨家长里短似的笑道,“那我还没找到你们高丽在哪儿呢,你们高丽还有没有了?”

景翊相信,这抽屉里除了茶叶之外没有任何幺蛾子。

王拓噎得快哭出来了,再次求助地看向冷月,发现冷月正对着他那些纸页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一双精致的凤眼顿时也变得水汪汪的了。

“你闪一边去,我来。”

总算是把气出得差不多了,景翊终于饶过了手里的瓷片,把它重新包进那块碎花布里,笑盈盈地道,“这瓶子里藏的是瓷王的精魂,你把瓶子砸了,瓷王的魂儿就跑出来了……也亏得你让他的魂儿跑出来,我才得以在梦中与瓷王相会,得知瓷王辞世的一些真相。”

景翊低声说着,走到神秀刚才示意他的抽屉前,刚要伸出开抽屉,就被闪身过来的冷月拦了一下。

冷月一愣抬头。

景翊轻轻摇头,“反正跟茶叶有关。”

景翊这话说得实在太像真的……

“他想说什么?”

难不成他真是刚才睡觉的时候做梦梦见张老五了,乍一醒过来才说出那番话来?

冷月茫然摇头,但凡沾着这种“好像”的事儿,她的脑子都远比不上景翊的那颗灵光,何况,现在那颗脑袋还卸去了发丝的束缚,恐怕转悠起来比以前更加灵光了。

要真是这样,她得考虑一下要不要容他继续在这儿瞎掰下去了。

“小月……”目光触及那些茶具,景翊的眉宇间已全然不见了那种恨不得逮谁咬谁的神色,声音轻缓而沉,听得冷月一怔,“你听出来没有,神秀好像是想跟咱们说点儿什么。”

显然,王拓很想听他掰一掰。

直到神秀带着那道客气的微笑走出去,景翊才轻轻皱起眉头,转过身去深深看向桌上的茶具。

“瓷王……瓷王给你托梦了?”

神秀说罢,走到衣柜前取出一套干净的僧衣和几样零碎物件,打在一个布包里,准备把话带给王拓之后就去沐浴熏香,路过桌边的时候,神秀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壶,转头对景翊淡淡地道,“不是什么好茶叶,茶凉了就别再续了,茶叶在抽屉里,泡壶新的吧。”

景翊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还低头念了声“阿弥陀佛”,换上一副略显认真的嘴脸,颇为严肃地道,“念在是施主打碎瓷瓶,贫僧才得以与瓷王在梦中对话的份上,贫僧可以告诉施主瓷王说了些什么,但是施主要先回答贫僧几个问题,贫僧才能明白瓷王的一些话究竟是何意。”

“师弟客气了。”

冷月暗暗地舒了口长气。

景翊对着神秀有气无力地念了声“阿弥陀佛”,“有劳师兄了……”

有这几句话,就足以证明托梦的事儿是他胡诌来的了。

瓶子砸都砸了,还能怎么办……

景翊这几句话说得既严肃又诚恳,于是王拓想也没想,干脆地应了声“好”。

神秀没应声,转眼看向一脑门儿官司的景翊。

趁王拓还晕乎着,景翊抓紧问道,“你说你小时候在高丽见过瓷王,第一次见到瓷王的时候你几岁,还记得吗?”

“这样吧,”冷月好以整暇,缓缓吐纳,“这会儿寺里人来人往的,我到他房里去恐怕不大方便,劳烦神秀大师再跑一趟,跟王拓说一声,就说我俩在这房里等他,让他一个人悄悄过来。”

冷月正想说他连一炷香前的事儿都记不利索,哪还记得住好几年前的事儿,王拓却已脱口而出,“零岁。”

冷月微微一怔,转头看向景翊,对上景翊那副脸色,着实有点儿担心王拓的安危。

景翊噎了一下。

她这么一挪,神秀的目光竟也随她挪了过去,对着她颔首立掌,颇真诚地道,“贫僧以为,如有位菩萨在侧,王拓施主兴许会与师弟聊得和气一些……我佛慈悲。”

“……零岁?”

时候要是到了,她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不是?

“瓷王对我说过,我还在我父王肚子里的时候,他就认识我了……是母后生我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父王肚子里。”

她知道的跟神佛菩萨之类有关的话不多,有两句记得最清楚——善恶到头终有报,贱人自有天收。

景翊转头和冷月默默对视了片刻。

这回景翊就是扑上去咬死他,她也不拦着了。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张老五在高丽王后还没怀上王拓的时候就已经在高丽了,但是……这张老五都教了人家孩子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冷月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离景翊远了些许。

“那……”景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淡然自若,“瓷王有没有对你说过,他是什么时候到高丽的?”

“……”

王拓又是答得毫不犹豫,“崇佑三年。”

神秀说罢,看着景翊黑红相间的脸色,欣慰地宣了声佛号,温声劝道,“等见过王拓施主,师弟再难过也不迟嘛。”

冷月讶异王拓记这些事情记得如此精准之余,习惯地在心里默默打了打算盘,高丽王朝自打附归了中原朝廷,用的就是一套年号了,崇佑三年,就是三四十年前了。

“还有,王拓施主激动之下把那瓶子砸得只剩下一堆手指甲大小的碎渣,还是没能找到与张老五身体有关的部分,师父无奈之下只得把你供了出来……王拓施主的意思是,他想在抄经开始之前就此事与你聊聊。”

景翊比她算得快了一些。

神秀像是说书先生憋着劲儿要讲一个让全场爆笑如雷的段子似的,自己明明觉得好笑,却又不能提前笑出来,于是语调虽然还平平顺顺的,嘴角已不由自主地上翘了。

三十八年前。

“还有什么?”

正是瓷王不声不响淡出京城那年。

依京官们说话的习惯,这话后面往往跟着一句转机,景翊不禁松了半口气,鉴于说这话的人是个从小在庙里长大的和尚,景翊就只敢松了前半口。

景翊又追问了一句,“那瓷王是什么时候离开高丽的?”

神秀悠悠地道,“我还有话尚未说完,师弟莫先急着难过。”

王拓像是极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抿了抿嘴唇,才小声地道,“八年了……”

神秀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到景翊那种由内而外贯彻全身的抓狂感,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脚下纹丝不动,依然慈悲的目光越过冷月的肩头落在景翊脸上,也不知是发烧还是激动,景翊俊美脸上飘着两朵明艳艳的红晕,煞是赏心悦目。

“他说没说过为什么要离开高丽?”

“……”

“他说,他的妻子病了,放心不下,要回去看看……”

于是,景翊还欲哭无泪着,神秀已含笑道,“冷施主此言,可证冷施主真乃有佛缘有慧根之人。”

这话听在冷月耳朵里,虽觉得张老五把媳妇撂在京城,自己一个人跑去高丽有点儿不靠谱,但这回乡的理由倒也算合情合理,没什么不对劲儿的。

只是冷月一急之下忘了一点,神秀是有深厚的内家修为的,墙外面的风吹草动他兴许都能轻而易举地觉察到,何况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低语呢……

可景翊那副豁然开朗的模样分明是在说王拓这句话给了他极大的提点。

至少眼下还不能。

这话有什么不对?

景翊可以挨罚,但绝不能挨查。

因为京城里爱玩瓷器的人都知道,张老五在淡出京城之前从未有过婚配。

神秀身上的疑团多得像是深山老林里老猴身上的虱子一样,依当朝刑律,景翊身为大理寺少卿,要是一不留神跟这种老猴动了手,他日把老猴按到地上摘虱子的时候,景翊身上的皮毛恐怕也难逃一劫。

没成亲,他哪儿来的什么妻子?

咬谁,她也不能让他咬神秀。

八年前,八年前确实有个女人病了,病得举国皆知,但并不是他的妻子。

这里毕竟是佛门净地,神秀毕竟是个出家人,就是再怎么武艺高强也不会轻易跟人动手,倒是景翊,全然一副恨不得立马逮个什么人咬咬的模样……

景翊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施主,贫僧可以告诉你……瓷王托梦对我说,他确实是自己撞棺而亡的。”

冷月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挪到景翊身边,扯了扯景翊的袖子,用蚊子哼哼般的小声道,“那个,佛门里不是什么玩意儿都是空的吗,有也是没有,没有也是有啥的……没事儿没事儿……”

王拓一急,刚要出口反驳,就被景翊微微扬声截住了。

这不仅仅是把他狠狠拍死在了河滩上,分明是已经把他拍到河泥里面去了,一口烂泥堵在心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生生把景翊憋得两眼发红。

“他说是他的妻子思念他已久,那夜他给孙子守灵的时候,他妻子的魂魄又来劝他下去陪她,他实在不忍拒绝,就应了。”

“他把那瓶子……摔了?!”

冷月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一时间,神秀和冷月两个练家子只觉得眼前灰影一动,谁也没看清景翊是如何从盘坐的姿势出发,瞬间从床上蹦到地上的,只见景翊双目圆睁印堂发乌地站在地上,要不是他刚刚吃饱,这会儿估计就要冲出去把王拓活剥然后生吞了。

景翊这话,怎么听着像是他认认真真说出来的……

他就知道……

且不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魂儿这个东西,就算是有,哪有当妻子的舍得把自家相公往地底下拉的道理?

神秀展颜一笑,对着冷月立掌宣了声佛号,“冷施主果真巾帼不让须眉。”

就算是真想把他拉下去,那好歹也挑个温柔点儿的法子,非让他把脑袋撞得跟沙瓤西瓜似的干什么?

不等神秀回答,冷月若有所悟地挑起眉梢,提起一口气,笃定地接道,“摔了。”

王拓显然没有冷月想的这么多,神色立时黯淡了些许,嘴唇轻轻一抿,话没出口,又被景翊一句话堵了回去。

神秀顿了顿,景翊忍不住接道,“哭了?”

“他还记得答应你的事儿。”

“然后……”神秀转目深深看了冷月一眼,才徐徐地道,“王拓施主听见师父说那瓶子里藏着瓷王身体上最重要的一部分,心情一时有些复杂,还没来得及听后面一句,就没忍住……”

王拓眼睛一亮,“真的?”

“然后呢?”

“他让你尽快回高丽去,他已把收你为徒的事儿交托给了一位高丽制瓷人,你去找那个人就可以了。”

所以,冷月虽缓缓舒了口气,景翊却不由自主地把脊背挺直了。

王拓急道,“哪个人?”

景翊是吃着这种亏长大的,就算眼下烧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这分扎根在骨子里的警觉还是有的。

景翊颇遗憾地摇摇头,“瓷王说名字的时候是用高丽语说的,我没听懂也没记住……你回去找找就是了,高丽总共就那么大,能有多少技艺精湛的制瓷人啊?”

佛门里说话的规矩他不知道,但是在景家这样的百年老字号京官之家,那些未出口的后话往往蕴含着一种可以把那些和风细雨的前话狠狠拍死在河滩上的力量。

冷月揉着额角默默一叹,她已经搞不清楚景翊这到底是在干什么了,前面那些话真假难辨,这些她倒是可以肯定,十成是景翊胡诌的……

景翊看得出来,神秀这话没有撒谎,但景翊也看得出来,神秀似乎还有后话没说出来。

偏偏王拓就真的假的照单全收的,顶着那个始终不敢放下的瓶子眼巴巴地望着冷月。

“阿弥陀佛……”神秀笑意不减,浅浅地叹了一声,似是有几分遗憾,“他信了,且深信不疑。”

“菩萨……”

于是景翊盘坐在床上坦然地点了点头,但眼瞅着神秀眼中那抹悲天悯人的笑意又深重了一分,景翊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发虚,不禁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些话王拓不信?”

冷月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走吧走吧走吧……”

景翊也是这么想的。

“谢谢菩萨!”王拓搁下瓶子,又感激地冲着景翊一拜,“谢谢蛇精师父!”

冷月一时不大想深究自己生出这种奇怪感觉的原因,不过有一样可以肯定,这么一番话唬弄王拓是足够了。

“……”

她明知道是一通瞎诌胡扯,却愣是说不出这里面有哪一句是不对的,更要命的是,她还越琢磨越觉得这些话好像很有一番道理……

眼瞅着王拓撒腿跑出去,景翊如释重负地关了房门。

不过……

“小月……”景翊苦笑着看向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里等他解释的冷月,浅浅一叹,“我觉得我猜出来安王爷到底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碰张老五这件事儿了。”

要是让向来不信鬼神的安王爷知道他借这个瓶子是来办这种事儿的,他这辈子兴许就甭想还俗了。

“为什么?”

冷月幽幽地瞥了景翊一眼。

景翊苦着脸走到冷月身前,蹲在她膝边低声问了她一句,“八年前因为染病闹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的女人,你能想起谁来?”

“师弟,”俩人谁也没吭声,神秀便带着一道为人兄长的慈爱笑容,却用佛祖看挣扎在苦海里的芸芸众生一般的眼神看着一头雾水的景翊,“你方才是不是给师父送去了一个已故瓷王张老五的真品,给师父出主意,让师父对王拓施主说,那瓶子里藏着瓷王身体上最重要的一部分,乃是瓷王的精魂所在,超度此物,远比超度肉身更见成效?”

冷月怔了片刻,倏然一愕。

一时间冷月想象不出这会是件什么事儿,看景翊怔愣的模样,肯定也没猜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你说……慧妃?”

能称之为劫数的趣事……

作者有话要说:丫头11号要去新学校报道惹,目测要折腾两三天才能安顿下来,这周更新可能不大稳定,望妹子们见谅~么么哒~

且不说神秀知不知道景翊到底是为什么上赶着来把自己剃秃的,单看神秀这副模样就不太像是会一惊一乍的人,这番话他分明说得很是气定神闲,无论是神情还是语调里都不带有一丁点儿着急的意思,好像他准备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件急事,而是一件趣事。

景翊苦笑着点了点头。

她来这个院子之前留意了一下,王拓还缩在自己屋里埋头折腾着那叠僧人们的答卷,看那架势是非要把那个凶手揪出来祭瓷王不可了。

这个慧妃,就是慧王萧昭晔的生母,也就是那个因为一副相似的皮囊而坑了画眉半辈子的慧妃。

眼下这寺里可能发生的所有急事中,能成为景翊劫数的事应该就只有那个高丽皇子的安危了。

冷月有些印象,八年前的腊月寒冬,包括慧妃在内的几个宫里的女人因为护犊子而掀起了一场颇具规模的暗斗,这场暗斗把一堆平日里看起来人五人六的朝臣搅合得上蹿下跳了好些日子,最后以这几个女人中一死一伤一病的结局告终。

急事?

那会儿冷月还不满十岁,这些事儿是她在凉州军营里听人扯闲篇的时候听来的。不过皇宫终究是皇宫,围墙比寻常人家厚实得多,宫里面的事儿总是要经过一番添油加醋才能传得出来,再传到千里之外的凉州军营,一路添加下来,糖渍的也得变成醋溜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景子:你问我爱你有多深,肘子代表我的心

所以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冷月其实并不清楚,她就只记得,病的那个是慧王的亲娘慧妃,因为坠湖染了肺痨,勉强捡回一条命,之后每逢换季就缠绵病榻,总是病恹恹的。

神秀微微一笑,立掌见礼,“冷施主……正好冷施主在这儿,有件急事,贫僧就直言了,兴许冷施主能帮师弟度过这一劫。”

伤的那个是靖王的亲娘锦嫔,因为慧妃坠湖的时候她就站在岸边上,无动于衷,被当今圣上狠掴了几个耳光,若不是念及她高丽公主的出身,她下半辈子怕是就要窝在冷宫里养鸡种菜了。

神秀见冷月在屋里,像是已然习以为常了似的,就连看见冷月那张还黏着泪痕的脸也没露出丝毫诧异的神色,好像她这会儿就该哭一样。

死的那个是皇长子熙王的亲娘贵妃姚氏,因为是她指使儿子把慧妃推到湖里去的——至少这话传到凉州的时候是这个味的,据说,当今圣上念着千年修得共枕眠的情分,本是打算让她在冷宫里待段日子了事的,谁知她在搬去冷宫的前一天晚上就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了。

景翊话音未落,冷月倏然全身一绷,抬手对景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景翊刚把嘴闭上,就听外屋的房门“吱呀”响了一声,神秀的脚步声不遮不掩地传了过来。

反正不管怎么说,无论是病的还是伤的还是死的那个,好像都跟张老五这个手艺不错的制瓷匠人挨不上一丝一毫的边儿。

景翊轻抿了一下颜色略显淡薄的嘴唇,转头看向搁在桌上的茶壶,缓缓点头,“你听见画眉说的了吧,神秀沏了没喝的这壶就是……”

景翊说到这儿就不吭声了,把下巴颏挨在冷月膝盖上,俨然一副等着冷月自己心领神会的模样。

“景翊……”冷月又把声音放轻了些,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我怀疑成家的生意有问题。冯丝儿过世那天我就琢磨了,成家是做茶叶生意的,成珣已经死了,除了生意的事儿,他家管家也没别的理由会难为一个重病的女子,我就从成家要了些他们茶庄最好的茶,带到雀巢给画眉,让画眉帮我品品,画眉尝了之后说那茶最多值三十文一两。”

显然,冷月没有一丁点儿打哑谜的心情。

“不知道,”景翊眉心轻锁,微微摇头,“太子爷对茶叶没什么偏好,从没听他提过成家。”

冷月缓过那阵错愕,颇没好气地垂眼看向挨在她膝盖上的那颗没毛的脑袋,“八年前京城里生病的女人海了去了,张老五回来看的是他家媳妇,你说的这个是皇上家的媳妇,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想起这个来了?”

“太子爷”三字一出,景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用竿子,一伸手就能打着……我要是说张老五跟王拓说的那个妻子,就是皇上家的这个媳妇,你信吗?”

冷月压低着声音补问道,“你说,成珣到大理寺当官,冯丝儿嫁给成珣,这两档子事儿是不是也是太子爷的安排?”

冷月毫不犹豫地说了个“扯淡”。

这人恨冯丝儿,恨景家所有人,还恨的是冯丝儿与景家人的共同之处,而冯丝儿与景家人唯一的交点便是……

天子家选媳妇不是闹着玩儿的,就算别的都可以宽限,身家清白身子干净总还是必须的。

景翊听得一怔,贱妇,景家鹰犬,一丘之貉,这三个词连在一起,背后昭然若揭的深意让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冷月到底是个安王府门下的公门人,平日里极少与人掰扯皇帝家的短长,但这会儿是在尘外清净地,听她说话的就景翊一个人,冷月便不拐弯不抹角地道,“你觉得皇上要是挑个老百姓家的有夫之妇当妃子,朝廷里那些个手里攥着一大把闺女死活就是塞不进宫里去的人能安安生生地干瞪眼看着吗?

冷月抽了抽鼻子,皱起眉头摇了摇头,立马就从花猫变成一副公门中人的模样了,声音也沉了些许,“不可能……我制服他家管家之前,那管家盯着冯丝儿的尸体嚎了一句,说这贱妇和景家鹰犬是一丘之貉,死有余辜……这要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谁说得出来这种话?”

景翊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我也觉得挺扯淡……但张老五应该就是这么扯的。你找京城里爱玩瓷器的人打听一下就知道,当年张老五名声最响的时候一直跟一个佳人很有点儿什么,那会儿他出的好多物件都跟这个佳人有关系,不过直到现在也没人当真搞清楚那个佳人到底是谁,就只知道张老五一直到淡出京城也还是光棍一条,所以张老五嘴上说的那个妻子极有可能就是这个一直想娶但不知怎么就没娶成的佳人。这女人不但是个佳人,还得是个声名远播的佳人,所以……”

景翊听得啼笑皆非,一边帮她擦泪,一边宽慰道,“成,杀人放火的事儿全是你的,我只给你打下手……不过我刚才仔细想过了,成家跟咱们家真没仇,他家的生意能在京城里做到这个份儿上,老爷子还是功不可没的,他们就是杀到咱家门口来,也是来送礼的,你放心吧。”

景翊又叹了一声,再次打住了。

景翊又温声哄了半晌,冷月才在他肩膀上蹭了蹭鼻涕眼泪,红着眼睛抬起头来,“我警告你啊……哪天他们成家要是真杀到景家门口,你不许挡到我前面碍事儿!”

这回景翊的意思冷月明白了几分,京城里的佳人虽然海了去了,但能在八年前生病生得能把消息从京城一路传到高丽的佳人,那就寥寥无几了。

“我混蛋,我混蛋……”

慧妃就是崇佑三年入宫的,也就是说,慧妃前脚进宫,张老五后脚就淡出京城,悄没声地去了高丽,一直到八年前慧妃因为那场护犊子之斗大病之时,张老五又因为所谓的妻子病重悄没声地回了京城。

“你混蛋!”

自打进了刑部当差,冷月就悟出一个道理,但凡进了衙门的事儿,巧合二字就像是鱼香肉丝的那个鱼字,就算是有,也不过是股似是而非的味儿罢了,至于这盘菜到底是个什么,还得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说了算。

“不敢不敢……”

冷月正微微蹙着眉头,仔细咂么着慧妃与张老五这俩貌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之间的这道飘着浓浓巧合味儿的关系,就见景翊拿下巴蹭了蹭她的膝盖,撩起眼皮美滋滋地笑着道,“我觉得我没出息这件事一定是天意。”

“你敢死一个试试!”

景翊话锋转得有点儿突然,冷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嗯?”

冷月伏在他热得异常的怀里,两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像是要生生把他挤进自己骨血里似的。

“老祖宗不是说过嘛,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折腾折腾他。”

“别别别……你别哭,别哭……”景翊吓了一跳,慌地扔下碗筷,把哭得身子直发抖的人轻轻搂进怀里,只当冷月是心疼他发烧,便温声哄道,“我不就是发发烧嘛,好好睡一觉就没事儿了,这又死不了人……”

冷月隐约记得,这句话好像真是哪个老祖宗说的,不过老祖宗说的原话好像比景翊说的这句长那么一点儿,但大概齐的意思还是一样的,于是冷月点了点头,“然后呢?”

景翊吃完抬头,才赫然发现冷月不知什么已哭得像泪人似的了,只是拿手紧捂着嘴,一声也没出。

“然后……”景翊又把下巴颏往前蹭了蹭,一直蹭到了冷月的大腿上,仰着一个光溜溜的脑袋笑得一脸无赖,“比如张老五,老天爷想让他当一代瓷王,所以就死活不让他娶到想娶的那个媳妇,比如我,老天爷也没指望我能干成什么正经事儿,所以就让我娶到最想娶的这个媳妇了嘛……”

可这会儿,京里出了名儿嘴刁的景四公子正在有滋有味地吃着这些她吃剩下之后已经没了热气的饭菜……

照理说,景翊顶着这样一颗脑袋,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带着这样一副笑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怎么都该有一种佛门败类的感觉,可景翊偏偏就没有,非但没有,这几句话还生生被他说出一种无比虔诚的感觉,就好像是那些货真价值的小和尚一早一晚捻着珠子对着佛祖表忠心一样。

好在景翊对她做的饭一向是来者不拒的,就是烧不熟或烧糊了也一准儿会吃个干净,她本想下厨给他做些,可惜在萧昭晔那里多耽误了点儿工夫,怎么算时辰都来不及了,只得要来几个确定他喜欢的菜带来给他吃,就想让他多吃两口,让他身上迟迟不愈伤病好得快些。

冷月好气又好笑地抬了抬腿,刚把景翊的下巴颏顶开,突然凤眼一亮,伸手在景翊溜光的脑壳上敲了一记,“我差点儿给你绕进去……张老五没娶过媳妇,那他的孙子张冲是他从树上摘下来的还是从地里刨出来的啊?”

认识景翊这么些年,冷月跟他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并不多,但冷月知道这人打小锦衣玉食惯了,又在宫里被御膳房娇惯了几年,吃饭挑口挑得格外厉害,虽不至于不合口就摔筷子骂人,但莫说是闲了淡了,就是菜放得凉了些口感微变,他也会草草尝两筷子就不肯再吃了。

景翊捂上被冷月敲疼的脑壳,眨了眨那双无辜的狐狸眼,扁着嘴道,“他那把年纪想有个爷爷挺难,想有个孙子这还不容易吗……两成可能是他去高丽的路上留下了风流债,然后风流债利滚利,就滚出个孙子来。”

她本没想要来跟景翊一块儿吃,就只拿来了一副碗筷,她不吃,景翊就这么笑眯眯地陪她僵着,冷月没辙,只得一口一口吃下,一来二去,景翊估摸着已经把她喂饱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埋下头去清理起残羹剩饭来。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景翊接着又道,“还有八成可能是他从高丽回来之后捡的别人家不要的孙子。”

冷月只得把这口接了过来,刚接进嘴里,景翊又夹起一筷子等着了。

这个倒是不无可能。

景翊举着那一筷子黄花菜不动,浅笑摇头,“凉了就不让你吃了,我要吃凉的,正好退退烧。”

“证据呢?”

“你赶紧吃你的,你吃完了我再吃……不然待会儿凉了。”

景翊反手往自己后背上指了指,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低得连近在咫尺的冷月也不得不微微俯□来凑近过去才能听清。

一块肉还没咽下,景翊就夹好了一筷子黄花菜等在她嘴边了。

“三年前那伙儿人,是宫里的。”

冷月一时有点儿发窘,只得任景翊把那块肉送进她嘴里。

那伙儿人,就是三年前偷了景翊身上的银镯子,转头又把张老五堵到僻静巷子里暴揍,末了还在景翊背后砍了一刀的那伙儿人。

冷月知道景翊这一笑是什么意思,她真是跑来跑去跑傻了,怎么就在这人面前说起瞎话了……

冷月狠狠一愕。

景翊温然一笑,笑得冷月有点儿发慌。

景翊从没提过那些是宫里人。

冷月愣了愣,不及多想就顺口道,“你……你吃就是了,我吃过了。”

景翊打小就是宫里的常客,他未必认得所有在宫里过日子的人,但一眼认出哪些人是从宫里来的倒是很正常的事儿,不正常的是宫里居然会有一伙既想打景翊的主意又需要对张老五下手的人……

冷月见他毫不犹豫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就给他递了副碗筷,景翊兴致盎然地夹起一块肘子肉,拿碗托着,却送到了冷月嘴边上。

更不正常的是,宫里人都深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若要动手,必是一铲子下去连根刨个干净,怎么能容得张老五又在眼皮子底下过了三年,又怎么还容景翊至今仍可大摇大摆地出入宫禁?

冷月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景翊虽然烧得口中直犯苦,还是觉得自己真要饿疯了。

冷月也把声音压得低之又低,“那些宫里人……是哪个宫里的人?”

“昨儿一天没吃,今儿早晨又没吃,快饿疯了吧?”

“慧妃宫里的。”

景翊哭笑不得地看着当菩萨已经当得驾轻就熟的媳妇,就见他的菩萨媳妇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个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盆雀巢里那个老厨子亲手烧的肘子,一盘姜记饭庄的醋溜黄花菜,还有一盅汤,一碗饭,一样一样摆到床头的矮几上,都还是热气腾腾的。

好巧不巧,慧妃就是在三年前大约那个时候身体状况倏然急转直下,服尽了各路灵丹妙药,到底还是卧床挣扎了不足半年就闭了眼。

“不用去了。”冷月在他滑溜溜的脑袋上揉了两下,云淡风轻地道,“我待会儿去跟王拓说,佛祖找你有事儿,你去不了了,让他爱找谁找谁去。”

冷月不禁拧紧了眉头。

“就眯一小会儿,不盖了……一会儿就去沐浴熏香,要抄经了。”

一巧连着一巧,即便没有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冷月也不得不相信张老五与慧妃之间确实是有些什么的了。

景翊烧得有点儿迷离的目光落在冷月满是心疼的脸上,反应了一阵,才对着冷月展开一个暖融融的傻笑。

不过……

“我……”冷月摸了摸他愈发滚烫的额头,扯开被子盖过他已蜷成一团的身子,忍不住轻声责道,“犯懒也不知道挑个时候……都冷得缩成这样了,就不知道给自己盖个被子啊?”

“这些跟张老五的孙子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关系?”

冷月刚碰到他的额头,景翊就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睁眼的一瞬,冷月清清楚楚地在那束尚未来得及加以修饰的目光中捕捉到一抹警惕,心里不由得泛起点点刺痛。

“没有关系。”

冷月再次潜回到寺里的时候已是僧人们用午饭的时辰了,景翊正和衣缩卧在床上,眼睛虽紧闭着,但看得出他睡得一点儿也不安稳。

这句不是景翊答的。

萧昭晔本就是背对冷月被击晕的,连冷月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看见,这会儿又是被冷月硬生生掐醒过来的,脑子里晕得一团浆糊,愣是一点儿也没生疑,糊里糊涂地配合着进行了一番像模像样的问话之后,就被冷月亲自护送着回了王府。

声音从屋角的木质屏风后面传来,清淡,平稳,就像随着这声音从屏风后走出的人一样,安然得好像他打一开始就已经被请进来了。

冷月骗画眉说没找着景竡,查梅毒病的事儿就先算了,让她好自为之,画眉对她一阵千恩万谢,被她重新绑了眼睛带回雀巢的时候,萧昭晔还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冷月掐着人中把萧昭晔唤醒,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对萧昭晔详细地讲述了一番他是如何被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一巴掌拍晕,画眉又如何火急火燎地把她找来帮忙的全部经过,画眉一直在旁边使劲儿点头。

“阿弥陀佛……”神秀不远不近地站定,含着那抹似乎已经长在脸上的慈悲笑容,气定神闲地看着被他惊得迅速握剑起身的冷月,以及起身不及被冷月的膝盖狠撞了一下下巴的景翊,立掌不疾不徐地道,“王拓施主突然决定取消法事,进宫去向皇上辞行了,想必最多一个时辰之后寺门就会重开,该来的不该来的都会进来,时辰不多,师弟的废话有点儿多,还是由贫僧来挑些要紧的跟冷施主说说清楚吧。”

“……”

冷月手里的剑没有出鞘,但右手也没从剑柄上挪下来,下颔微扬,只做了些微的调整,就自然过渡到了一个攻守自如的架势。

“嗯……”冷月再次把自己的袖子拽出来,把香炉捧在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景翊的肩膀,“这事儿是王爷交代的差事,你替我办了,我也不会居功的,我待会儿回去就替你向王爷请功邀赏,至于王爷什么时候亲你,怎么亲你,回头你自己跟他商量去吧。”

她只知神秀武功精深,却不知居然能精深到同在一个屋檐下而不觉的程度,这要真打起来,她估计就真要念念阿弥陀佛了。

“你要问的事儿我都告诉你了,说好了亲我的。”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谁知袖子刚从他手里拽出来,又被他一把抓上了。

神秀客客气气地宣了一声佛号,“刚进来。”见冷月握在剑柄上的手又紧了紧,神秀悠然一笑,举目在屋中环视了一番,“贫僧自幼就住在这间僧舍里,熟悉得很,自然来去自如一些。”

早知道一个倒立会让他又难受这么一重,她哪还舍得这么折腾他……

神秀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冷月却丝毫也轻不起来。

冷月扬手把袖子从他手里拽了出来,不冷不热地瞪了他一眼,“没有比你身子要紧的事儿了。”

她的武功虽算不得精深,但在军营里待久了,警惕已成了习惯,甭管在什么样的屋子里,能当着她的面来无影去无踪的人,整个安王府门下也数不出五个人来。

“我待会儿得去沐浴熏香,过午要开始抄经了……”景翊说着,有点儿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先把要紧的事儿拣出来说完吧。”

这样一个人,这样走出来,是因为想要简明扼要地对她说点儿什么要紧的事情。

冷月说着转身要走,却被景翊伸手在袖子上牵了一下,牵得有气无力,冷月还是收住了步子。

冷月一双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微沉,“你想跟我说什么?”

“别想了,”冷月低身抱起搁在地上的香炉,声音轻软了几分,“我先把画眉送回雀巢,你去歇一会儿,晚些时候再说。”

神秀一声佛号刚念出一个“阿”,就被景翊截了过去。

冷月没答,只伸出手去探了一下景翊的额头,触手滚烫。

“他想说是他说服张老五去死的……”

景翊向后退了一步,把身子松松垮垮地倚靠到墙上,一边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边回忆他所知道的所有跟景家有仇的人,“你说……景家,和苏州的那个成家?”

景翊两手捧着依旧被撞得一跳一跳发疼的下巴,满面乖巧地看着笑容微僵的神秀,“对吧,师兄?”

他已经清晰地感觉到刚才那一阵倒立之后原本就有些发烫的体温又上升了些许,这会儿在连愣两回的折腾下,脑子里直嗡嗡作响,一点儿也转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周一直在忙活入学的事,终于有网了,泪奔!妹子们久等啦,群抱~

景翊一时觉得,刚缓过来的那股愣劲儿还没走远就又掉头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