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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三生有幸

景翊眉心微展,轻轻抿嘴,睫毛对剪,“那我有言在先,我问话的时候你不要进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能进来打岔……也不能打我。”

问话横竖都是用那一张嘴,随他怎么问,他还能问出朵花来不成?于是冷月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这件事她本就是没了头绪才带画眉来见景翊的,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景翊来问,那自然是景翊说了算的,于是冷月又点了点头。

景翊拧起眉头思虑了片刻,点头,“可以……不过,怎么问都行吗?”

点完,冷月犹豫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又向景翊挨近了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你问话就问话,别挨她太近……她染了梅毒病,先前自己给自己浇了一身冰水,发了高烧,才躲过你二哥的检查。”说罢,冷月轻抿嘴唇,带着几分愧色补道,“我答应过她不会说出去。”

“问完再说……”冷月在那触感细滑却又见清减的腮帮子上轻轻抚了两下,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你去问她三件事,第一,当初她为什么离开慧王府,第二,她怎么离开的慧王府,还有,她现在跟慧王是什么关系。”

冷月是习武之人,虽在公门当差,但常年东奔西跑,身上多少有些江湖气,格外守信重诺,若非担心景翊,这桩已经应了画眉的事就绝不会食言。

冷月嘴角一抽,很想在这白嫩嫩的腮帮子上狠掐一把,但手指刚挨上景翊的脸,触手一片滚烫,就说什么也下不去手了。

景翊当然知道她这习惯,被她那几分愧色撩得心里一暖,颔首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放心。”

“亲一下就问。”

见冷月当真有了放心的神色,景翊这才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揉出一个温和可亲的笑容,不急不慢地走回了里屋。

景翊也不问冷月要他问些什么,闭上眼睛递过半边脸来。

景翊进去时,画眉仍在错愕地打量着这间僧舍,像是难以相信冷月竟把她带到一座寺院来,听见景翊的脚步声,转头把目光落在景翊的脑袋上,目光中难以置信的味道就更浓了。

冷月没答她,只站起身来把景翊拽到外间,一边不带什么好气地整理着景翊开敞的衣襟,一边压低了声音道,“王爷让我从她嘴里问点事,她这儿跟我较着劲儿呢,我对她下不了狠手,就把她带来了,你替我问问……”

“坐坐坐……别客气,小月要办点事儿,晚会儿回来。”景翊笑盈盈地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画眉,一边斟茶,一边热络地道,“不知道画眉姑娘要来,也没备什么好茶,凑合着喝两口,润润嗓子吧。”

“这里……这里是寺院?”

画眉向门口看了看,目光所及一片空荡。

冷月是蒙了她的眼把她抱来的,她在这房中坐了这么一阵,只觉得这房间不似寻常客店,更不似寻常人家的住处,简洁已极,却又清雅出尘,只当是景竡府上的药房一类。刚才听见景翊进来,也不觉得弟弟出现在哥哥家有什么奇怪,这会儿看着景翊这么一副和尚模样,才猛然醒过神来。

画眉只当冷月是抽身去请那不知藏在何处的景竡了,便怔怔地坐下,怔怔地看着脸还是那张脸但头已不是那个头的景翊,怔得声音都有些虚飘了,“景……公子,恕画眉无礼,敢问公子为何突然遁入空门?”

画眉愣愣地看着秃着脑袋两手护胸的景翊,一个“景”字说完,两瓣嘴唇开开合合半晌,到底也没想好后面该接个什么才对。

景翊把斟好的茶送到画眉面前,收敛起些许笑意,温声道,“画眉姑娘还记得冯丝儿吗?”

“景……”

画眉微微一怔,点头,“自然记得。她曾是雀巢里的清倌人,被公子一手捧红,才得了个归宿……不过,前些日子听冷捕头说起,不知为何,她已被府上的管家害死了?”

“画眉姑娘?”

景翊身子微僵,不察地皱了下眉头。

目光落在女子脸上,景翊也狠愣了一下。

关于冯丝儿的死,他就只听安王爷轻描淡写地说了那么一句——身涉一案,遇害身亡。

刚刚系好,还没来得及整理前襟,那背身而坐的风尘女子就带着一抹浅笑徐徐转过了头来,一急之下,景翊慌忙抬起两手交叠护在胸口,把那女子看得狠狠一愣。

公门里有公门里的规矩,安王爷不多说,冷月不愿提,他就一个字也不问,但闲暇之时他也暗自琢磨过,有理由有条件害死冯丝儿的人不在少数,不过成珣从苏州老家带来的那个管家并不该在其中……

景翊觉得全身一阵发凉,不由自主地把系到一半的腰带系好了。

景翊轻轻点头,面不改色,浅笑道,“她活得艰难,死得委屈,总得有人为她超度超度吧。”

他住在和尚庙里她都能酸成这样,哪天安王爷要是一时兴起,让他住到烟花巷子里去,那后果……

画眉愕然望着景翊,“公子出家,是为了超度丝儿?”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景翊总觉得,自打他进了安国寺,冷月看他的眼神里酸味就一刻浓过一刻,他要是在这儿待上十天半个月,冷月的眼神没准儿就能把他腌成腊八蒜了。

景翊施然点头。

任他那张嘴平日里怎么舌灿莲花,一对上冷月这副脸色,那根舌头就僵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那……此事,冷捕头可知道?”

看着冷月已经青黑如铁的脸色,景翊欲哭无泪地闭上了嘴。

见景翊只笑不答,画眉摇头一叹,伴着发间步摇细碎的声响,叹得凄苦非常,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已被景翊微笑着抢先道,“我记得丝儿曾跟我说,你进雀巢,也是为了一个人?”

“……”

景翊话音未落,画眉轻轻摇动的头颈已然僵住,步摇坠子无力地晃动几下,也不再出声,描画精致的面容隐隐发白,唇边常年挂着的浅笑也僵得没了踪影,只含混地应了一声,“公子说笑了……”

“不是不是……我是在门口脱的!”

景翊像是没听见画眉这软糯的一声,仍像闲话家常一般漫不经心且毫不遮掩地道,“好像还是画眉姑娘至爱之人?”

“……”

画眉紧抿红唇,纤长的双手紧紧交握在桌下,握得指节都发白了。

“不是!我就是犯困想睡会儿,就脱了……”

“我若记得不错,”景翊一面玩味着画眉渐渐发白的脸色,一面温和又缓慢地道,“那人身份……”

“……”

画眉像睡得正甜的猫被突然踩了尾巴一般,“噌”地站起身来,美目圆睁,一声尖斥脱口而出,“公子!”

“不是……这衣服是我自己要脱的,跟方丈没关系。”

景翊微微眯眼,看着浑身战栗不止的画眉,温和地摆了摆手,“别急别急,我不说就是了……你冲我喊这一嗓子要是让鸨母知道,免不了要挨通教训吧?”

景翊忙活在腰间的手顿了一下,一时间系也不是,不系也不是了。

雀巢之所以能成为京城第一的烟花馆,除了因为那些看得见的地方比别家多了三分体面,更因为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比别家多了七分龌龊,雀巢里的“教训”意味着什么,画眉自然比景翊清楚得多,不禁心里一慌,腿脚一软跪□来,“画眉失礼,请公子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一排蜡烛点起来吧……

景翊松松懒懒地坐在桌边,也不起身搀她,只一如既往地温声道,“就照你们雀巢的规矩吧,罚三壶,寺里没酒,你喝茶就行了。”

“给方丈送东西,还得把衣服脱了?”

画眉心里慌乱得很,一时琢磨不透景翊的心思,也不敢怠慢,忙道了声谢恩,站起身来,捧起茶壶,仰头便往口中灌茶。

冷月微微眯眼,盯着景翊在腰间不急不慢忙活的手。

茶水不热不凉,喝起来毫不费劲儿,景翊不催她,也不看她,就只等她喝完之后把茶壶搁下,便拎了铜壶来续上热水。

见那风尘女子没有回头,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来头,景翊便乖乖地站定,一边系腰带,一边有些含混地道,“这不是刚回来,把东西送到方丈那儿去了吗……”

“等会儿,”景翊拦住画眉又要捧壶的手,好脾气地浅笑道,“刚倒上,有点儿烫,凉一凉再喝吧。”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是……”画眉小心翼翼地坐回去,见景翊脸上不见一丝怫然之色,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唇边不禁重新挂起那抹妩媚的淡笑,“景公子真是极尽讲究之人,在空门中仍要饮这等金贵的茶叶……倒是便宜画眉了。”

话没说完,便见冷月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火辣辣的,好像要生生把他烧化了似的。

景翊听得一愣,不由自主地暗吸了一口气,咂么了一下袅绕的茶香。

景翊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把宽衣的动作改成了穿衣,边穿边往里走,边走边像一家之主般温柔且大方地道,“小月,这位……”

景翊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过日子处处讲究是真,不过这回来安国寺来得仓促,想带的东西一样也没带成,更别说是茶叶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他媳妇带一个风尘女子来寺里见他?

这泡在壶里的茶还是神秀凌晨时分泡的那壶,景翊只是在临出门前续了些热水,这壶茶景翊只喝了一口,就决定在安国寺余下的日子里只喝白开水度日了。

另一个女子背对门口,看不见脸,只能在艳色的衣裙与过于妩媚的坐姿中看出是个风尘女子。

粗劣到这个程度的茶,他长这么大也没喝过几口。

面对门口而坐的那个是他媳妇,一脸冰霜。

这茶冷月要是说好,景翊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什么种类什么品级的茶到他媳妇嘴里就都只剩下浓淡这一个区别了,可画眉是京城第一烟花馆的头牌花魁,品茶是起码的本事,这难喝得像河水煮树叶一样的茶她已灌下整整一壶,居然还说得出这茶叶金贵……

里屋的桌边坐着俩人,俩女人,像两尊泥菩萨一样,默然相望,全都一声不吭。

难不成染上梅毒病的人连舌头都不好使了?

一脚迈过里屋的门槛,景翊准备宽开中衣的手滞了一下。

景翊伸手掀开茶壶的盖子,向壶中已被泡了小半日的茶叶看了一眼,饶有兴致地道,“你说这茶叶金贵,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景翊走前神秀说要帮忙料理前殿的事,待用了午饭再回来沐浴,于是景翊只当屋里没人,准备把自己先扔到床上歇会儿再说,推门进去之后就一边宽解僧衣一边往里屋走。

画眉眉眼轻舒,嘴角的笑意晕散开来,“托冷捕头的福,画眉曾有幸得品此茶,奈何画眉福薄,至今仍难以品出此茶精妙所在,还望景公子指点一二……画眉若品得不错,这滋味乃是苏州成记茶庄独有,别无二家。”

景翊被王拓选为了那四十九名抄经人之一,抄经是过午之后的事儿,此前抄经之人要沐浴焚香,景翊从方丈房里出来,就直接回了神秀房里。

景翊愣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茶壶盖子摔到地上。

“……”

成家的茶……

“就连午饭一起免了吧。”

景老爷子就喜欢成家的茶,景翊只在家里尝过一口,许是日子隔得久了,他总觉得那会儿尝着成家的茶只觉得有点儿难喝,还没觉得难喝到这个地步。

“谢谢师父!”

不过,即便是那会儿,景翊对品味一向甚高的景老爷子莫名其妙喜欢上成家的茶这回事也是难以理解的。

“免……”

景翊觉得,景老爷子对成家的茶的执着丝毫不亚于他当年向景夫人求亲时候的程度,一家子人都说这茶叶放在景家连茶叶自己都羞得慌,景老爷子还非喝不可。

景翊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心地把盖子合上,端端正正地放下,这才腆起一张乖巧愈浓的脸,揉搓着手心,能多小声就多小声地道,“那……师父,您看,东西给您带来了,早晨睡过头的那顿板子能免了吧?”

若只是非喝不可,景翊倒还可以理解,毕竟景老爷子喝的那些都是皇上赏下来的,不喝就是不敬,可景老爷子不但喝得一脸享受,还逮着机会就对朝中同僚夸赞,闹得京中那些附庸风雅之人对成家的茶趋之若鹜,竟连朝中过日子最为讲究的瑞王爷和最不讲究的安王爷也都跟风喝起了这茶,着实让景翊迷茫了许久,最后只得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说服自己了。

“嗯……搁下吧。”

如今神秀若说喜欢成家的茶,景翊早已见怪不怪了,但神秀这么一个两手不沾铜臭的出家人,若要得喝起这贵得要命的破茶,就只有一个可能。

景翊话音一落,方丈果真悠悠地睁了眼。

得人馈赠。

景翊又往方丈身边凑了凑,拿胳膊肘子戳了戳方丈软绵绵的肚皮,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师父……您就跟王拓说,您超度张老五归根到底超度的也就是他的魂儿,弄副皮囊回来肯定不如这个好使,王拓一准儿没有二话。”

谁赠?

方丈念了句“阿弥陀佛”,还是没睁眼。

景翊微微蹙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把茶壶盖子盖了起来。

见方丈又闭目起捻珠子来,景翊忙道,“师父,张老五生前是鼎鼎大名的京城瓷王,一辈子别的什么事儿都没干过,就只琢磨了做瓷器这一件事,连他亲孙子都是死在瓷窑里的,您说,他亲手做的瓷器里能没有他的魂儿吗?”

“这样吧,”景翊温然抬头,看着已放松下来的画眉,嘴角轻勾,“我有两件事好奇已久,与你这副身子有关,你要是老老实实回答我,我就免你剩下两壶的罚,咱俩慢慢喝,也免得浪费这么金贵的茶汤,如何?”

“……”

景翊这话说得温柔里带着一丝轻挑,像是春风拂过一汪静水,在画眉五脏六腑间撩起一阵难言的动荡。

景翊小心翼翼地碰着盒子,正色道,“此乃张施主的精魂所在。”

景翊是烟花馆里的常客,多少姑娘被他翻过牌子,却都是陪吃陪喝陪斗蛐蛐陪扔骰子陪打麻将,还曾有个其他楼里的头牌花魁,媚药都吃了一把了,却生生打着哆嗦坐在床上陪他翻了一宿的花绳,使尽浑身解数也没碰得景四公子一根手指头,羞愤得险些抹了脖子。

“这是……”方丈险些被自己一口气噎得背过气,默默顺了许久,才盯着那好看归好看却明显有些年数的瓶子问道,“张施主的哪个部分?”

时至今日,即便景四公子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拿下景四公子依然还是京城烟花巷里姑娘们的人生理想。

眼瞅着盒盖缓缓打开,方丈一口气摒得死死的,接连在心里问候了好几遍景家的祖宗,目光终于落在了盒中那个清丽淡雅的瓷瓶子上。

突然听到景翊对她的身子好奇,画眉恍然有种金榜题名的错觉。

景翊稳住自己隐隐发抽的嘴角,扬起一道乖巧可人的笑容,一手捧稳锦盒,一手缓缓掀开盖子。

“是……”画眉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眼帘低垂,方才还苍白一片的脸颊顿时透出一抹诱人的红晕,嗓音轻柔如梦,“公子请问,画眉一定知无不言。”

“师父多虑了……”

作者有话要说:请脑补躲在门外的冷女王的脸,然后默默点蜡……(:3)∠)

景翊一时有些庆幸自己来这儿出家的事儿是假的。

9月1号,祝还在读书的妹子们新学期一切顺利,逢考必捷~

“……”

景翊眼瞅着京城里最进退得体的花魁在他一句话间就扔了矜持,心里叹了声阿弥陀佛,脸上却笑意微浓,“我若没有记错,画眉姑娘进雀巢之前是嫁过人的,对吧?”

方丈又盯着盒盖看了须臾,肃然抬头,深深看向景翊,“你莫不是把张施主那至阳之物割来了?”

画眉微微一怔,轻抬眼帘,正对上景翊和煦如春的目光。

景翊还摇头。

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景翊与往日在街上或楼中遇见的截然不同,那时的景翊也是笑不离脸,举手投足间一派温柔,不过那时的景翊美则美矣,终究还是一副富贵人家纨绔公子的模样。如今的景翊没了那头如墨的发丝,以一袭粗简的灰色僧衣替下了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衣衫,悠然却不懒散地坐着,清俊的眉目间带着点点倦意,静美如画。

“心脏?”

一幅画怎会有什么恶意?

景翊摇头。

于是画眉轻轻点头,坦然应了声是,“画眉身贱,不敢高攀言嫁……只是得慧王抬爱,曾有幸在慧王身边伺候了一段日子。”

“你说这是张施主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那这里面装的是……张施主的头颅?”

景翊在嘴角勾起一抹轻挑的笑意,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杯子凑到鼻底,一边细细地嗅着茶香,一边饶有兴致地道,“怎么个伺候法?”

方丈缓缓睁眼,看着这锦盒的尺寸默默估量了一番,到底没放下合在一块儿的手。

画眉一时辨不出景翊那满脸的兴致盎然是对他手里的那杯茶还是对她的伺候法,怔了片刻,方谨慎地道,“画眉愚钝,不知公子何指?”

方丈两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景翊听在耳中,自动变成了一个“对”字,于是举起锦盒往方丈面前一递,笑盈盈地道,“请师父查验。”

景翊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杯子凑到嘴边,浅浅地抿了一下,茶汤入口,顿时就像尝到什么臭鱼烂虾似的,眉头紧皱成了一团。

景翊说着,像模像样地抚了抚怀里那个绣着金丝银线的盒盖,“这是张老五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我能把这部分带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师父您道行高深法力无边,就算我只带根头发丝儿回来,您也肯定能把这场法事做下来,对吧?”

“唔……”景翊苦着脸搁下杯子,紧抿嘴唇忍了好一阵子才把眉头舒开几分,道,“我听人说,慧王之所以在服丧期间纳妾,是因为那女子长得与已故的慧妃娘娘颇有几分神似……这女子说的就是你吧?”

景翊抱着盒子就地一坐,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师父,我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安王爷前段日子忙得乱七八糟的,还没来得及给京兆府回话,张老五的尸体到现在还在衙门里压着呢,没有安王爷的批文,谁也没法把他囫囵个儿地带出来……”

画眉谦恭颔首,低声回道,“画眉惭愧,正是。”

方丈止住口中的念叨,撩起一只眼皮看了景翊一眼,扫见景翊怀里抱着的锦盒,又把眼皮落了下来,沉沉地宣了一声佛号,悠悠地道,“你当真只带了张施主身上的一部分回来?”

景翊像是端着一个姿势坐累了,抬手托起了自己的腮帮子,上身微倾,轻皱眉头端详着桌对面的人,“他既然是因为思念亡母才纳的你,那你怎么伺候他,拿他当儿子养吗?”

“师父……”景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带着一脸乖巧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道,“您要的东西,我给您找来了。”

“公子说笑了……”画眉抬起头来,笑得乖顺却勉强,“慧王身份贵重,画眉一介贱民,岂敢。”

捻一颗珠子骂一声,韵律甚佳,悦耳得让人不忍打扰。

“那你就是拿他当相公伺候的?”

方丈正盘坐在蒲团上,闭目捻珠,口中以念经的沉缓声调绵绵不绝地骂着高丽王家的列祖列宗。

画眉稍一犹豫,含羞低头,“既为侍妾,这是自然……”

景翊抱着那只锦盒飘回安国寺的时候,寺里的僧人们正井然有序地为今日的法事做着最后准备,四下里香雾缭绕,谁也没发现有道灰影从头顶掠过,落进了方丈房中。

“那你伺候他的时候,他最喜欢亲你什么地方?”

“那就走吧。”

画眉愕然抬头,一缕乱发拂过尖削的下颔,把眉眼间那淡淡的一抹慌乱之色衬得格外清晰。

冷月愣了一愣,挪开横在画眉胸前的剑,一把抓起画眉细弱的手腕。

景翊就这么托着腮帮子眨着眼看她,满目的兴致盎然里找不见一丝怜香惜玉的意思,见画眉一时没出声,一双狐狸眼眨得愈发无辜起来,“你不是说知无不言吗,怎么,都当相公伺候了,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画眉到底眉眼一弯,勾起一抹苦笑,凄然道,“我随你去见景太医。”

画眉红唇轻抿,勉强牵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轻声答道,“当然知道,只是不知公子为何突然在这佛门净地里问起这个……慧王最喜欢的,乃是画眉的锁骨。”

画眉一言不发地立了许久,凝望着冷月的一双美目中秋水涟涟,足以让任何与之萍水相逢之人看之心痛如割,冷月就这么冷然看着,一动不动。

画眉话音未落,景翊就摇起头来,“不是最喜欢你哪里,是最喜欢亲你哪里。”

这人要是萧昭别的什么,冷月也懒得多问,可这人是萧昭晔,安王爷刚吩咐她查问画眉与他过往之事的萧昭晔。

“锁……锁骨。”

刚才萧昭晔那一掐,她本还以为是二人仍有些纠缠未了,心里替画眉气苦,随口问了一句,可眼瞅着画眉竟搬出景翊来把她往外绕,便知道这里面恐怕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了。

画眉说完,伸手便要端先前景翊斟给她的那杯茶,手刚触到温热的杯壁,就听景翊又意犹未尽地追问道,“哪边锁骨?”

所以,打一开始,冷月心里就没把那清贵雍容的慧王当什么好人。

画眉玉手一颤,碰得杯子抖了抖,在厚重的木桌面上磕出“咯噔咯噔”几声轻响,幸而茶水斟得不满,滴水未洒。

无论如何,慧王府终究是皇子府邸,戒备森严,若不是萧昭晔的意思,画眉一个无人撑腰的柔弱女子绝无可能想走就走,还安安稳稳地扎根在京城最繁华的烟花巷里,混得风生水起。

“左……右边,右边多一点……”

从安王府出来的时候她还猜测画眉与萧昭晔的这段离合是人情凉薄的结果,萧昭晔因丧母之痛而恋上画眉,又因丧母之痛日渐平复而冷落画眉,终因画眉的出身将画眉逼出堂皇的王府,不得不落到这风月之所容身。

景翊微微眯起狭长的狐狸眼,两手托腮,笑得一脸光风霁月,“右边的前半截还是后半截?”

冷月横着那把剑,丝毫不见动容。

画眉两手紧紧绞在一起,勉强挂在嘴角的笑容僵得已经只剩一个弧度了,却又不得不答道,“后半截……”

“小月……”

景翊这才带着几分满意之色点了点头,画眉刚在心里舒了半口气,捧起那杯微热的茶,还没送到嘴边,景翊又和颜悦色地开了口。

画眉的声音悲戚已极,冷月却叶眉一挑,凤眼微微眯起,冷意骤升,“你要再跟我兜圈子耽误工夫,咱们就去景太医那说道说道这个脏的事儿。”

“那他每次亲你右边锁骨后半截的时候你会干些什么?”

画眉无可奈何地站定,看着挨在她胸前的剑梦呓般地道,“脏,莫污了你的剑鞘……”

画眉手一抖,泼了自己满襟茶汤。

画眉怔了片刻,又无力地咳了几声,牵着一道似真似幻的笑往后退了半步,冷月横在她胸前的剑也往后追了半步。

茶汤温热,泼在胸口并不难受,量也不多,只沾湿了外面的一层,画眉慌忙牵出帕子擦拭,慌得别有几分动人。

“我再问一遍,他来干什么?”不待画眉出声,冷月又补上一句,“我知道他不是来找乐子的。”

“画眉失礼了,公子恕罪……”

冷月抬的是左手,拦在画眉胸前的是攥在她左手中未出鞘的长剑。冷月虽没冷脸,眉目间却不见丝毫和气,看得画眉不禁一怔。

“你别紧张,这儿又没有外人,不用拘着,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景翊托着腮帮子笑眯眯地道,“我小时候没少陪太子爷跟慧王打架,我记得他特别怕痒,跟他打架不用使拳头,随便上手挠挠他就能让活活笑出眼泪来,你伺候他的时候没少费心思吧?”

“不想。”

“是……”画眉神色微缓,清瘦的两颊泛起一重红晕,柔柔地抬起白皙的手背掩口一笑,“慧王极怕痒,伺候起来确实不易,只能碰些无伤大雅之处,着实是要难为死画眉了……”

画眉说着,缓步绕过横在地上的萧昭晔,刚要往门口走,就被冷月抬手拦了下来。

景翊含笑听着,把下巴颏移到左手心里托着,腾出右手在桌边上愉快地轻点,“所以你就扔下慧王,跑到雀巢里去伺候那些好伺候的了?”

画眉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笑得虚弱却亲昵,“你脸黑的什么,不是姑娘们的肘子,是猪肘子……是个老厨子的家传手艺,说是做起来麻烦得很,平日里极少赏脸,我也只借着几位贵客的光尝过一两回,确实可口。景四公子的面子在这里好使得很,你可想尝尝?”

画眉的手背在唇边僵了一下,僵得那抹红晕也烟消云散了。

“……啃肘子?”

“不是因为这个?”景翊眉梢轻挑,“那是因为什么?”

画眉见冷月一副肃然神情,摆了摆手,待把气喘顺了,半边身子倚在桌上,看着冷月倒的半杯茶,弯着眼睛笑道,“男人来这儿还能干什么……还能都像景四公子似的,来这儿找姑娘陪他啃肘子不成?”

画眉涂得极艳的嘴唇轻颤了几下,缓缓落下掩在唇边的手,两手又绞在一起揉搓了一阵,才低声道,“都怨画眉愚笨,伺候得不好,惹慧王不悦了……”

又是那催生情致的药……

景翊温和一笑,拿过被画眉失手泼空的杯子,重新帮她斟满,“怪我,闲得发慌居然跟你扯起这些伤心事来了,你先在这里喝杯茶歇歇,我去给前面送点东西,一会儿就回。”

冷月转手给她倒茶,茶汤从壶嘴里倾泻而出,异香幽幽,冷月不禁皱了眉头,停了斟茶的手。

“谢公子。”

那一场为躲梅毒病检查而生生拿冰水淋出的大病之后,画眉本就纤弱的身子又清减了不少,单薄得好像再这般咳下去随时都可能把全身骨头震碎似的。

景翊悠然起身,顺手抱起窗下的一鼎小香炉,气定神闲地走出屋去,一直走出外屋,走到院里,才被蓦然伸出的一只手揪住耳朵,揪到了屋后的院墙根底下。

画眉嗤笑出声,笑得急了,呛咳起来,咳得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单薄的身子不住发抖。

这只手的触感和力道都太过熟悉,景翊咬着牙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惨嚎,待这只手松开之后,立马把香炉往光溜溜的脑袋上一顶,一屁股蹲进墙角,丝毫不见方才的云淡风轻静美如画。

冷月低头看了一眼歪倒在地上的萧昭晔,蹙着眉头低声问道,“他来干什么?”

景翊顶着香炉,扬起一张苦哈哈的俊脸,满目委屈地望着脸黑如铁的媳妇,“不是说好了怎么问都不打我吗……”

这话说完,冷月蓦然想起画眉身上那只能等死的病症,心里不禁一紧,英气的眉目间晕开几分愧色,画眉却只施然一笑,“那就趁我还没转世投胎,有什么话,快讲。”

冷月紧咬着后槽牙,美目圆睁,使尽定力压低声音,“你怎么问都行,倒是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啊,就拿一句她笨得把慧王伺候烦了来糊弄我啊?”

冷月搀她到桌边坐下,看着她被掐红的颈子,没好气地道,“我这会儿不来,等你转世投胎了再来啊?”

“不是,那话是她胡扯的……”景翊也放轻声音道,“她可是雀巢的头牌花魁,也就是京城里最会伺候人的女人,怎么可能连一个毛头小子都伺候不好呢?”

画眉软软地挨着冷月喘息了一阵,方才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会挑时候……”

景翊的声音本就不低沉,这样有意放轻之后俞显温润,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夸画眉的,可他偏生在那秃脑袋上顶着一个香炉,香炉里还插着三柱香,香烟袅袅,看得冷月一时间抽他也不是笑他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安王爷(泪目):这日子没法过了,求解脱……

“那你说……”冷月抿了抿嘴,抿去嘴角那丝出现得不合时宜的笑意,冷声道,“我让你问的那三件事,你问出哪个来了?”

慧王,萧昭晔。

“都问出来了。”

这男人她刚刚才见过,小半个时辰前他还眉目清贵举止温雅。

景翊精擅编撰话本之术是真,但绝不会在与安王府有关的任何事上瞎编胡扯,她已明明白白告诉他这话是安王爷要问的,他就断然不会儿戏。

扶住画眉,冷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目光落在男人那张脸上,错愕之□子一僵,险些把浑身瘫软的画眉摔到地上。

“那就站起来说吧……”冷月说着,又瞧了一眼那颗顶着香炉直冒青烟的脑袋,“香炉不许放下,顶着说。”

于是扬手为刀,一掌劈在男人肩颈处,那紧卡在画眉颈子上的手忽然一松,画眉的身子软软地向下栽去,被冷月一把捞住,搀扶起来。

景翊就这么顶着香炉乖乖站了起来,贴着院墙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看着抱剑站在面前的媳妇,一本正经地问道,“说对了有赏吗?”

时至如今,冷月已可以理解,但仍无法冷眼旁观。

冷月微微挑起眉梢,点头,破天荒地耐心问了一句,“想要什么赏?”

这话是画眉刚入雀巢总被人欺负那会儿对冷月说过的。

景翊受宠若惊地看着仿佛不慎吃错了药的媳妇,愣了片刻,才试探着道,“亲我。”

一端起这饭碗,就再没有说“不”的资格了。

冷月痛痛快快地点头,又耐心地补问道,“亲哪儿?”

画眉已憋得满脸通红,细瘦的手脚无力地挣扎摆动,却始终没有呼救的意思,更没有丝毫要推开那男人的举动。

“哪儿都亲。”

那人身形算不得健硕,但已足以单手就把病中愈发娇弱的画眉卡得喘不过气来。

冷月依然毫不犹豫地点头,“行,我记下了,你说吧。”

于是,进画眉屋子的时候冷月有点儿心不在焉,已然从窗中跃进去了,才发现画眉正被一男人卡着脖子按在墙上。

景翊总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妥,但看冷月的模样,又全然不是信口应承来哄骗他的意思,也就没有多想,心满意足地顶着香炉道,“你让我问她当初为什么离开慧王府,怎么离开的慧王府,还有她现在和慧王是什么关系……其实只要知道最后这个问题,前两个就都不是问题了。”

想着景翊刚才抱盒子比抱孩子还小心的模样,冷月为那瓶子悬的心落了下来,便又全心全意地为景翊担心上了。

最后这个问题不是安王爷让她问的,但冷月相信,如果安王爷在雀巢看到萧昭晔卡着画眉脖子的那一幕,也一定会追加上这么一问。

冷月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一样是真真的懂了的——萧瑾瑜打一开始就是愿意把那瓶子借给景翊的,只是拿句句属实的真话唬了景翊一番,让景翊不得谨慎待之。

“画眉跟慧王是什么关系?”

“不碍的……”萧瑾瑜合眼轻揉额角,像是答冷月的话,又像是自语般地道,“这是慧王拿来的话引子,物证之效刚刚已用过了……现在也不过就是个破瓶子。”

景翊把声音压得极低,“慧王是画眉的主子。”

这物证要碎在景翊手里,冷月想象不出景翊会碎在萧瑾瑜手里还是景老爷子手里。

冷月一怔,以为是景翊声音太轻一时听错了,不禁问道,“主子……什么主子?”

“王爷,”冷月不安地问道,“那瓶子是什么案子的物证,能让他这样往外拿吗?”

“就像王爷是咱俩的主子一样。”

冷月本担心着景翊的身子,这会儿倒是更担心那个瓶子了。

主子……

萧瑾瑜还没从景翊丢给他的这句吉祥话里缓过劲儿来,景翊已和锦盒以及锦盒里的那个破瓶子一起消失在二全厅里了。

冷月倏然想起画眉被萧昭晔掐得喘不过气来却连起码的挣扎都不做一下的模样,那会儿只以为她是旧情尚在,这会儿想来,恐怕不敢比不愿的成分要更重几分。

“……”

冷月愕然看着头顶香炉满脸自豪的景翊,“她刚才什么也没说,你怎么知道?”

“王爷大慈大悲长生不老!”

“她说了,只是没直说。”景翊说着,眯眼一笑,笑得冷月心里莫名的一阵发慌,“我问你,我最喜欢亲你什么地方?”

萧瑾瑜往景翊一毛不剩的脑袋上瞥了一眼,也不知是不落忍,还是信了景翊这毒誓,竟松开了按在锦盒上的手,“今晚日落前还来。”

冷月板得好好的脸蓦地红了个通透,抱在胸前的手把胸抱得更紧了几分,狠剜了景翊一眼,不等她开口,景翊已含着一抹会意的笑道,“我这么一问,你脑子里肯定就有答案了,可画眉愣是墨迹了半天,才随口抓了个锁骨应付我,我越问她越心虚,你说,她心虚的什么?”

“……”

冷月紧抱着不由自主发热的胸口,通红着脸,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脸皮厚得跟王八壳似的,逮着什么说什么……慧王要是喜欢亲她身上那些说不出口的地方,她还能腆着脸跟你说实话啊?”

景翊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狐狸眼,对着萧瑾瑜两手合十,“我对佛祖发誓,我就借去用一天,如有损坏,就让我一辈子长不出头发来。”

景翊乖顺地点点头,“这一点我后来也想到了,所以我才跟她说慧王打小怕痒,哪儿哪儿都碰不得。其实打小就怕痒的不是慧王,是太子爷,太子爷念书不老实我爹又碍于君臣之礼不好意思揍他的时候就下手挠他,太子爷笑得那叫一个惨,慧王可没少笑话他……”

冷月眉心轻蹙,果然。

冷月听着,脸色缓和了些,也总算在景翊话里听出了几分门道,“你是说……萧昭晔纳画眉为妾之后,压根就没碰过她,所以你骗她说萧昭晔怕痒,画眉就当了真,顺着你说下去了?”

冷月怔愣的工夫,萧瑾瑜也已在那“破瓶子”的震撼中缓过了劲儿来,一边盘算着怎么给这爱将补点功课才好,一边对着爱将家的相公缓声道,“这是物证。”

“夫人英明。”

张老五的真品有什么好的她是当真看不出来,再让她看三天,那东西该是破瓶子还是破瓶子,但向来不登安王府大门的萧昭晔一来就带来张老五生前所制的物件,这就有几分意思了。

冷月松了松紧抱在胸前的手,叶眉轻蹙,“就算是这样,那萧昭晔不碰她的可能原因也大发去了啊。”

冷月微微一怔。

作者有话要说:小景子套话技能点加满~!

看着愣得有点委屈的媳妇,景翊一时哭笑不得,“这不是破瓶子……这是瓷王张老五的真品。”

冷月觉得,无论如何,景翊刚才在屋里有句话说的不错,慧王既然是因为画眉长得像他娘才纳画眉为妾的,那么,对着一张长得很像自己亲娘的脸下不了嘴也是人之常情。

她哪里说错了?

更何况,不管画眉这副皮囊美成什么样,归根到底也只是一个举目无亲的乡野女子,又在遭人拐卖之时被污了身子,便是凭着那张脸入了慧王府,在慧王府中的地位也可想而知,那个出身金贵脾气更金贵的慧王妃又怎会容忍与这样的女子均分雨露?

冷月一愣。

随便划拉划拉,慧王不碰画眉却又使得画眉怕他怕得要命的理由就够凑满一锅的了。

“破瓶子”仨字一出,冷月身上顿时落上了四只眼睛发出的异样目光,那目光仿佛是在看……破瓶子。

景翊却摇了摇头,单手扶稳顶在头上的香炉,腾出一只手来,竖起一根白生生的食指,“不大发,就只有这一个。”

冷月急道,“你倒是说句人话,借那破瓶子干什么使啊?”

冷月瞅着那根兴许摸过针线但绝对没有使过刀剑的手指头,使尽最后一小撮耐心心平气和地道,“你一口气儿给我说完……为什么就这一个?”

冷月知景翊发着烧,心里已纠成一团,直想脱了他的裤子检查检查他大腿上的伤口,但这王府客厅显然不是让他脱裤子的地方。

景翊轻轻抿了一下的嘴唇,抿掉了几分刚才的信心满满,有点儿底气不足地道,“我说了,你不能发火。”

“……”

刚才他在屋里对着京城第一烟花馆的头牌花魁浑话连连的时候她都忍过去了,还有什么忍不过去的?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看着这个本应老实待在寺里盯着王拓的人,“我造的浮屠已够用了。”

冷月耐着性子点头,“好。”

景翊顿时苦了脸,“王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冷月答得很痛快,痛快得景翊多少有点儿不放心,不禁又追上一句,“不能打我。”

景翊说话就要奔过去拿,锦盒却被萧瑾瑜先一步合上了。萧瑾瑜一手按住盒盖,淡淡地道了一句,“不行。”

“不打……你要再不说那就没准儿了。”

景翊来不及把气喘匀,就急匆匆地对萧瑾瑜道,“王爷……借点东西……”不等萧瑾瑜开口,景翊一眼瞧见摊开在茶案上的那个锦盒,目光落在锦盒里的物件上,一喜,“这个就行!”

这一句比十句都好使,景翊立马不拖泥不带水地答道,“因为成夫人曾对我提过一些有关画眉的事儿。”

冷月心里一紧,急问,“怎么了?”

景翊说得既轻又快,冷月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成夫人……你是说冯丝儿?”

怎么又烧起来了?

景翊壮着胆子点了点头。

景翊像是来得很急,一脑袋扎进来,两脚没落稳,差点儿趴到地上。冷月眼疾手快,收剑入鞘之后及时搀了他一把,隔着两层僧衣,竟摸到景翊有些异样的体温。

冷月微微眯眼,扬起嘴角暖融融地一笑,却生生把景翊心里笑得一凉。

也不知今儿的黄历上写了些什么……

“把香炉放下吧。”

萧瑾瑜无声一叹。

冷月这话说得一团和气,一点儿也没有那种想要弄死他的意思,景翊隐隐地觉得幸福来得有点儿突然,突然得有点儿不大对劲儿……

景翊。

没等景翊琢磨清楚哪里不对,冷月已温和可亲地看着他,用方才那般和气的语调补了一句,“你上去。”

若非来人从外面掠进来时那颗在天光中闪闪发亮的脑袋格外惹眼,冷月这一剑就要架在来人的脖子上了。

“……”

只这一个动作的工夫,来人便已闪身落进了厅中。

景翊踏踏实实地默叹一声,会意地把顶在头上的香炉平平稳稳地搁到地上,然后转过身去,弯腰撑地,两条长腿利落地往上一扬,悄无声息地倒立着贴到了院墙上。

冷月精神一绷,长剑脱鞘而出。

冷月看着景翊那张倒置的俊脸,笑容愈发可亲了几分。

来人没什么内家修为,但对于萧瑾瑜来说,即便是一个三岁小孩也不能不防。方才与萧昭晔谈话,萧瑾瑜已然屏退左右,眼□边就只有冷月一人。

“我没生气吧?”

冷月正要一拜而退,还没拜完,忽觉有人轻巧掠过二全厅的屋顶,急急向内逼近。

“没有……”

茶的事儿还是得空问问景翊的好……

“没打你吧?”

这点儿眼色冷月还是看得出来的,她家主子怒了,怒得莫名其妙。

“没有……”

萧瑾瑜轻轻松松地冷下脸来,有气无力地一叹出声,“出去。”

冷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那你接着说吧,冯丝儿跟你说过什么?”

萧瑾瑜忽然觉得,自己兴许本就不是个春风化雨的材料。

“她说……”景翊看着那张倒看起来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脸,缓缓调了一口气,斟酌了一下,才道,“她曾撞见慧王悄悄到雀巢里找画眉,在画眉房里把画眉踹得满地打滚,画眉来来回回一直说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敢了什么的……冯丝儿那会儿以为她是因为从慧王府沦落到烟花馆,记恨慧王,不好好伺候他,把他惹毛了,就私底下劝了她跟鸨母说说,让鸨母以后帮她挡挡,索性不接慧王的生意了,结果画眉跪着求她别往外说,说这事儿要是让别人知道,她弟弟就活不成了。”

“……”

冷月一愕,“画眉还有个弟弟?”

“您是男人啊。”

冷月清楚地记得,她把那些被绑进深山的女子解救出来之后挨个问过她们家在哪儿,是否还有亲人,一圈问下来,唯独画眉是孑然一身独居乡野的。

冷月一愣抬头,两缕有些怪异的目光落在萧瑾瑜正努力维持着和颜悦色的脸上。

她哪里来的什么弟弟?

萧瑾瑜噎得脸色有点儿发青,见似乎是没点到地方,又耐着些性子点化道,“那我为何不觉得?”

“我也不清楚……”景翊晃晃悠悠地调整了一下两手间的距离,白生生的脸蛋儿已涨出了两朵红晕,声音因为这个不大舒服的姿势而显得有点儿底气不足,“冯丝儿就只跟我说了这么多,这种老东家找到新东家家门口的事儿在烟花巷子里常有,我之前也没往心里去,你刚才问起画眉和慧王的关系我才想起来……他要是跟画眉有过一段,那就还有别的可能,但他既然没碰过画眉的身子,除了逼画眉给他办些见不得光的事儿之外,还能因为什么非要拿着她弟弟的性命逼她不可啊?”

“他哪都好……”

冷月思虑片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垂目看向脸蛋涨得红扑扑的景翊,笑意微浓。

若非在公堂上,萧瑾瑜与人说话多半是点到为止的,这话说到这儿,萧瑾瑜本也没想等冷月回什么,却忘了冷月有上官问话必会回答的习惯,正要打发她走,忽然就听她通红着脸规规矩矩地答了一声。

景翊蓦然发现,倒着看这样一张没有笑意的笑脸,比正着看的时候还要觉得凉快几分。

冷月一愣,脸上“腾”地一红。

冷月就带着这道格外凉快的笑容,心平气和地问道,“雀巢里面的事儿,冯丝儿为什么要跟你说得这么清楚呢?”

“景翊到底好在哪儿?”

这样的位置看起来,景翊那张欲哭无泪的脸很像是有几分喜色。

萧瑾瑜像是没料到冷月会一本正经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似的,狠狠一愣,轻蹙眉头看了冷月须臾,没答,倒是悠悠地反问了一句。

他就知道,只要他把这话说出来,免不了的就要受这一问。

听萧瑾瑜轻“嗯”了一声,冷月方道,“王爷,这成家的茶到底好在哪儿啊?”

不过,这一问的答案早在他知道冯丝儿过世之时就想告诉她了,只是她绝口不提这个名字,他也不愿蓦然提起惹她不悦。

“王爷,”冷月向萧瑾瑜刚放回桌上的茶杯里看了一眼,叶眉轻蹙,“卑职有一事不明。”

他宁愿她生气发火到把他揍扁了挂到墙上,也再不想看一回她因为自己与其他女人的事儿而患得患失的模样了。

冷月既舍不得自家主子受折磨,也舍不得已然抱病的画眉受她家主子的折磨,于是这一声应得很是痛快,应罢,想起画眉,蓦然想起件好些日子之前就想问却一直忘了问的事儿。

景翊把声音压到极低,轻轻地答了一句,“因为她是太子爷的人。”

事系皇室宗亲,碍于天家颜面,萧瑾瑜一般都是亲力亲为的,不过萧瑾瑜为人清正之极,向来不近花街柳巷半步,又好像有什么女人上辈子欠了他似的,这辈子极少给什么女人好脸色,若不是女犯,他与人家说起话来真是既折磨人家又折磨他自己。

冷月狠狠一愣,愣得那道笑容僵在脸上而不自知,景翊倒着看在眼中,直觉得她这副模样别有几分可爱。

萧瑾瑜轻轻点头。

自打看出冯丝儿是被成珣的管家害死之后,冷月一直在猜测冯丝儿可能的身份,在她猜出的数十种可能里,没有一种是跟太子爷挨边的。

冷月一愣,恍然回过神来,“王爷……您说雀巢的画眉姑娘?”

一个委身茶商之子为妻的清倌人,跟那个一天到晚把太子妃捧在手心里还嫌疼不够的太子爷能有什么关系?

萧瑾瑜把声音压低了些许,“你问问她,当初为何离开慧王府,又如何离开慧王府。”

这样的事儿景翊绝不会信口胡诌,他说了,就一定是有理有据的,但事系一国储君,这里面的理据她有没有资格知道,那就两说了。

“王爷请讲。”

见冷月愣在那缄口不言,景翊自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于是不等她来问就主动道,“有些朝廷里的事我不便细说……那会儿太子爷需要一个人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收集些消息,冯丝儿原来是在宫里跳舞的,身上有点儿功夫底子,碰巧那会儿在宫里犯了错被逐出来了,她一个孤儿没地方去,太子爷就托我问她愿不愿意为他当这个差,她就答应了。我去雀巢捧她就是太子爷的意思,那天跟着起哄砸钱的公子哥儿里也有太子爷的人,所以那回一夜之间就把她捧红了……”

萧瑾瑜摇头,搁回茶杯,不等冷月再问,已带着清浅的倦意道,“安国寺里的事你且不要管了……倒是有个人,我不便前去拜访,你替我向她问几句话。”

景翊动了动线条流畅的腰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又顺了顺气,才接着道,“她收来的消息都是由我接过来再呈给太子爷的,未免人起疑,我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也没少去别的烟花馆里串游……”眼瞅着冷月的眉毛抖了抖,景翊忙补道,“我对地藏王菩萨发誓,我从没让那些女人碰过我一根手指头!”

冷月在萧瑾瑜这云淡风轻的话里听出点儿滋味来,不禁一愣,“王爷,景竏把信拿来的时候,没跟您说那是他誊抄的?”

这样倒着看,还搁着一个青烟袅袅的香炉,景翊还是能清清楚楚看出正在那张美脸上弥漫开来的酸味。

萧瑾瑜重新捧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淡淡地道,“我若看得不错,那高丽文的字迹应该是景竏的。”

冷月果然抿了抿嘴,抿出一句酸意浓郁的话来,“那你把她往家里带,也是太子爷的意思?”

“王爷,”冷月一双凤眼生生睁成了牛眼,“我拿走的那份是誊抄的?”

“这个是我自己的意思……”话音没落,景翊突然在冷月瞬间凉意加倍的目光里反应了过来,慌得差点儿从墙上翻下来,“不是不是……是我看她一个姑娘家在那种地方挺不容易的,就时不时的关心关心,谁知道她错会我的意思了,成天寻死觅活非要嫁给我,我说我已经定亲了她还不信……我也没辙,就带她到家里来了一回,给她看了我给你画的那些画,然后她就没再提这事儿了,后来我也跟太子爷说了这事儿,太子爷也就换了别人接她的消息,我就再没去过雀巢,她什么时候嫁给成珣的我也不知道……请夫人明鉴!”

那么……

景翊把这番话说完,着实喘了几口气。

自己一时晃神让萧瑾瑜交给她的那封信化为一撮纸灰,这是景翊和神秀俩人亲口承认过的事儿,毋庸置疑。

这番话听完,冷月想酸也酸不起来了。

她自以为自己办下的那件蠢事儿,要么是在萧瑾瑜眼中还没蠢到自己想象的那种地步,要么就是她压根没办出来。

冯丝儿要是跟太子爷有这重关系……

这就说明一件事。

“你给我下来。”

照常理,出了这样的岔子,对证物素来慎之又慎的萧瑾瑜不罚她抄个百十遍《金刚经》才怪,可这会儿他竟有心情拿她打趣。

景翊像是犯人听见主审官一拍惊堂木喊了一声无罪释放一样,心里一松,利利索索地翻了下来,轻快地整了整身上的僧衣,扬起一张人畜无害的红扑扑的笑脸。

这事儿冷月在给他当侍卫的那段日子里感触尤为深刻。

“景翊……”冷月向景翊挨近了些,叶眉轻锁,声音微沉,顿时有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你刚才听见画眉说的了,冯丝儿是被成珣的管家害死的。”

实话实说,她这主子向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若非他身份贵重又大权在握,单凭他那破脾气,在朝在野就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亲手掐死他。

景翊微微一怔,轻轻点头。

冷月听出萧瑾瑜话中的戏谑,一愣抬头。

“她一直到死手里都紧抓着你的一幅画,我验尸的时候差点儿把她手指头掰断了才把那幅画取出来,那画是不是跟太子爷有什么关系?”

萧瑾瑜这才抬眼看她,略显疲惫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怫然之意,“责罚?刚刚不是要请我善后吗,这么一会儿怎么又成责罚了?”

景翊怔得瓷实了几分,茫然摇头,“我从来没给过她什么画啊……你能认出来哪个我的画?”

脸皮是脸皮,规矩归规矩,这通话说完,冷月规规矩矩地颔首一拜,“请王爷责罚。”

景翊这话里带着三分怀疑七分惊喜,听得冷月禁不住抽了抽嘴角。

萧瑾瑜一直揉按着额头静静听着,待冷月三下五除二地说完,才轻轻“嗯”了一声。

“烧成灰我也认得……一幅水仙,旁边写了首酸诗,大概齐的意思就成天天的惦记着人家,恨不得一口吞了人家,然后末了落款写的是你平日里写话本的时候用的那个名,还戳着几个刻得花里胡哨也不知道说什么的章,不是你的是谁的?”

萧瑾瑜听她说蠢事说习惯了,冷月也看他这副自家养的猫挠了隔壁家的狗的神情看习惯了,干脆地应了声是,利利索索地把方才发生的事叙说了一遍。

景翊听着听着,恍然反应过来,“我知道是哪一副了!我那画的不是水仙,那是我给姜记饭庄画的一副黄花菜,他家那道醋溜黄花菜好吃得简直惨绝人寰啊……不过那画刚画完就找不着了,我还给姜老板重画了一副呢,敢情是她来的时候顺走了。”

萧瑾瑜再次抬手揉上胀得发晕的额头,有些认命地叹道,“说。”

“……”

景翊这两口子便是他门下这类人里的典范,据他这些日子观察,这二人成亲之后也不知是吃了些什么,还是干了些什么,这般能力竟如雨后春笋一般,几日不见便森森成林了。

冷月在醋溜黄花菜里挣扎了半晌才顺过气来,看着还沉浸在其中一脸回味无穷的景翊,有气无力地叹出一声,“我问你……你真当我是你夫人吗?”

但近些年萧瑾瑜接连把几个爱将收入门下之后才发现,不蠢的人时不时的也会干出些蠢事来,有时甚至比蠢人干得还要心安理得。

景翊一愣,愣得一下子把醋溜黄花菜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愣了半晌才满目遗憾地扫了一眼冷月傲人的胸脯,“我其实挺想当你是我相公的,不过这辈子估计有点儿悬……”

这些蠢人办的事儿还不是蠢事?

“……”

以违法之举来解决问题的人还不是蠢人?

冷月强忍着把他一脚踹过墙头的冲动,板下一张黑脸,低声道,“那你跟我说句实话,景家,跟冯丝儿的那个夫家,是不是有什么世仇?”

几年前刚接过典掌刑狱这把担子的时候,萧瑾瑜就意识到,自己这辈子注定是要耗在蠢人蠢事上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景子画画技能+5 (:3)∠)

萧瑾瑜默然一叹。

ps:最爱母上大人放在乱炖里的黄花菜了!

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