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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二缶钟惑

神秀面不改色地看着这纸朝他急速飞来的信封,待信封飞到眼前时,悠然扬手,像在空中拈了一只蝴蝶似的轻巧接下,两脚纹丝未动。

冷月使了八分力道,这薄薄的一纸信封要是真拍在人脸上,能生生把瓜子脸拍成西瓜子脸。

冷月嘴唇轻抿,紧了紧手里的剑。

冷月两指从怀里袖中夹出一个信封,扬手平平打出,轻飘飘的信封顿时像暴风里的落叶一样朝着神秀那张始终温然含笑的脸糊了过去。

神秀武功之精深,与她昨晚估摸的有过之无不及,要是真与这个人有一战,冷月觉得,就是把她俩姐姐都叫上,仨人一块儿上,还未必能伤他分毫。

“……”

“你……”冷月深深吐纳,看了一眼被神秀轻轻松松接到手里的信封,“拿信走人,我有点儿家事要跟你师弟掰扯掰扯。”

景翊刚想在神秀的尸体上补几刀,神秀又道,“师弟,待送走冷施主,就与我一起去领罚吧。”

神秀在手上轻轻掂了两下这个既没写收信人也没写写信人的信封,浅浅一笑,“有劳冷施主。”

景翊还在心里默默修复着神秀的尸体,就听神秀谦和地补道,“错自然在贫僧二人,是我们贪睡,起迟了。”

神秀向脸色很有点儿复杂的冷月行了个礼,转头轻而快对景翊说了句什么,就捏着信封笑意温和地出门了。

看在他终于开始说人话的份上,倒是可以考虑在话本里给他留个全尸了。

冷月盯着门口一直盯到神秀走出视线,待到听不见神秀一丝脚步声之后,才板起一张冷脸转回头来。

景翊缓缓舒了半口气。

“他刚才跟你说的什么?”

“阿弥陀佛……”神秀两手合十,愧色愈浓,“冷施主多虑了。”

景翊欲言,又止,默默叹了一声,转身走到床边,把自己大字型铺在床上,两眼一闭,听天由命地道,“我说了你肯定不信,你就按不信的分量来吧。”

“错?”冷月咬着牙根挑了挑眉梢,“你俩抱成一团睡得好好的,我不请自来扰了你俩清梦,不是我的错吗?”

“……”

景翊有点儿想在下一个话本里写一个姿容俊美才华横溢年轻僧人,然后让他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死得惨惨的。

如果不是怀里揣着要紧的事,冷月一定给他按打死也不信的分量来。

冷月生生把手里的剑鞘捏出了“咯吱”一声尖响。

冷月缓缓吐纳,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一点儿,再心平气和一点儿,“你说,我信就是了。”

神秀用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看了景翊一眼,低声宣了声佛号,“出家人不打诳语,知错便改,善莫大焉。”

景翊大字躺着,一动不动,“他说茶是热的。”

眼瞅着一袭红衣的冷月又绿了一重,景翊后脊梁一凉,赶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他胡扯!”

“……”

这话听起来……

茶是热的,犯得着对景翊一个人悄悄说吗?

景翊一时无话,倒是神秀面带些微愧色,气定神闲地颔首道,“神秀与师弟无状,让冷施主见笑了。”

想到刚进门时看到的那一幕,冷月酸得想拆庙了。

天地良心,景翊当真不知道明明睡在身边的媳妇怎么就变成神秀了。

她明明知道寺里寻常的和尚都是十几二十个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的,师兄和刚入门的师弟睡一张床也没什么不合适,但是……

“你俩……怎么回事?”

这些合适都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这个师弟的俗家名字不能叫景翊。

冷月瞪着衣衫齐整一团和气的神秀,以及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的光着膀子赤着脚满脸凌乱的景翊,生生把后槽牙咬出了咯吱一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变成这样的,别说男人女人跟景翊挨近了她心里会发酸发热,就是猫猫狗狗往景翊身上蹭,她也想多蹭景翊几下找补回来。

“……”

神秀越是对着景翊一个人说,她就越是想要搞个清楚,于是冷月赌气地拎起桌上的茶壶,往一盏空杯里倒茶,茶水从壶嘴里缓缓淌出,果然热气蒸腾。

“贫僧也失礼了!”

冷月下意识地判断,以时下屋里的温度,这茶泡了最多只有半个时辰。

景翊是在三个精得长毛的哥哥以及仅小他两岁的太子爷的坑蒙拐骗之下长大的,在认错这件事上,景翊打刚记事儿那会儿起就总结出了落后就要挨打的经验,于是一见神秀抢了先,景翊想也没想就紧跟了一句。

半个时辰……

景翊窜下床去之后,神秀才不急不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气定神闲地整好衣襟,穿上鞋子下床站定,对着冷月谦和一笑,颔首立掌道,“阿弥陀佛,冷施主,贫僧失礼了。”

冷月狠狠一愣,愣得拎茶壶的那只手都忘了收,茶水在杯中满溢而出,沿着桌面四散开来,蒸腾起一片更浓郁的水气。

“……”

“怎么了?”

“叫我施主!”

直到被闪身过来的景翊接下手里的茶壶,冷月才恍然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时候景翊已经一手搂在她腰间,一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媳妇……”

手心触到一片温和,景翊皱成川字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景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目光在床上的神秀和床下的媳妇之间游移了片刻,忽然看明白了那一丝错乱感是怎么回事儿,一惊,“噌”地窜了起来。

“昨晚没睡好吧?”

冷月喊了一个,醒了俩。

这件事上冷月撒不了谎,她一旦睡不好就必会发青的眼底已经是最诚实不过的回答了。

“景翊!”

不等冷月回答,景翊已把冷月抱到了床上。

冷月整个人都绿了。

“你别闹……有事儿呢!”

神秀也在那张床上,他枕着床上唯一的枕头,景翊枕着他的肩头,俩人睡在一个被窝里,睡得一样香甜。

景翊不由分说地把她放到床上,用一个深吻迫使她不得不老老实实躺下来,看着眨眼工夫已被他吻得酥软一片的媳妇,景翊略带歉疚地道,“对不起,我昨晚睡得太沉了。”

景翊果真还在床上睡得香甜,只不过……

冷月想气气不起来,无力地翻了个白眼,“知道为什么吗?”

于是,冷月跃窗进屋,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

景翊摇头。

这个时辰景翊是不可能睡醒的。

“伤口沾了水没处理干净,你刚睡下就发烧了,得亏我带着你二哥给的药膏……”冷月转头在景翊支在她耳边的手臂上发狠地咬了一口,“我就不该管你,让你废上一条狗腿你就老实了!”

一时找不到神秀,先见景翊也无妨。

景翊没皮没脸地一笑,把滑溜溜的脑袋埋进冷月的颈窝,一通乱蹭,“我就知道我媳妇是世上最好的媳妇……”

事实上,这些人就是手拉手在她眼前转圈跳舞,她也懒得多看一眼,她是奔着两个人来的,一个景翊,一个神秀。

“滚滚滚……”冷月不耐烦地把那颗没毛的脑袋推开,凤眼一瞪,“你给我老实坐下,我有事儿跟你说。”

她回来的时候,夜里值殿的时辰已过,殿里已经换了一批和尚在念经了,王拓歪躺在自己房间的地上,怀抱着一叠纸页睡得口水横流,老方丈已经睡醒了,正光着膀子站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地伸胳膊扭腰。

景翊趴在冷月身上死皮赖脸地摇头,“不听,我就想听你说你昨儿晚上是怎么心疼我心疼到睡不着的。”

冷月没想到的事儿,显然很多人也没想到。

“……”

所以冷月走得很放心,并且完全没有预料到,在离开这地方不足三个时辰之后,她又顶着一脑门儿官司回来了。

冷月使足了力气掐着他的脖子把这个黏得像狗皮膏药一样的人从自己身上揭下来,“我告诉你,昨儿晚上王拓干了件大蠢事儿。”

一片祥和安宁。

看着景翊在挣扎中露出些许怔愣之色,冷月才松开了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景翊正儿八经地咳了一阵,一边欲哭无泪地顺气,一边顺口问道,“有多蠢……”

神秀替下了值殿的小沙弥,谦恭且端正地盘坐在佛前,低沉的诵经声在大殿里悠悠回荡,比唱出来的还要好听。

“整个礼部都被他蠢哭了。”

王拓盘坐在自己房里的蒲团上,冷月留下的食盒里的饭菜已经被他一扫而空,这会儿正就着一盏青灯吃力地啃着僧人们的答卷。

景翊揉着差点儿被亲媳妇掐断的脖子,漫不经心中带着些许幽怨地道,“他学张老五把自己撞死了?”

住在景翊隔壁院子里的老方丈已经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大响了。

“比这个蠢多了……”冷月沉沉地叹了一声,鼓了鼓勇气,才道,“你还记得你昨儿晚上怎么跟他诌的什么送饭观音送气观音吗?”

她走的时候还特别留意了一下。

“记得啊……”景翊还没自豪完,倏然一愣,“礼部知道了?”

冷月没有在神秀房里待到天亮,只待到莫约三更时分,景翊睡熟之后,冷月就悄没声地走了。

冷月有气无力地点头,“不光礼部知道了,翰林院和安王府也都知道了,我估计用不了今天晚上,全京城老百姓都得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神秀:你们才是坏人,你们全家都是坏人……t t

景翊有点儿想哭,“你不是跟他说了不让他跟任何人提这个吗……”

“……”

话音没落,景翊自己就发现哪里不对了。

“小秃驴……”

“等会儿……他在寺里,外面的人怎么知道?”

“最好的什么?”

冷月缓缓点头,看向景翊的眼神像是看着喂养多年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了一样,“你猜。”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

景翊嘴唇微抿,眉心轻蹙,静静思忖片刻,恍然,“我想起来了!传说高丽有种通灵秘术,只要掌握这种秘术就是在千里之外也能看到心中所念之人的影像,我觉得一定是高丽使团里有人会这个,看到了昨儿晚上咱俩糊弄他的全过程。”

“唔?”

冷月静静听完,幽幽回道,“你知道这种通灵秘术的原理是什么吗?”

冷月深埋在景翊比这张床还要温暖舒适的怀里,带着浅浅的哭腔像撒娇的猫儿一样轻唤了景翊一声。

景翊摇头,“你知道?”

我佛慈悲……

冷月轻轻点头,“这种秘术我也听人说过,觉得挺神奇也挺有用的,就去跑去问王爷这种秘术修炼下来是不是真能看见所念之人的影像,王爷研究了一通,说是真的。”

景翊悠长又小心地舒出一口气。

景翊双眼一亮,整个人又挨了上来,“那你练了吗?”

“我听你的!”

“没有。”

景翊话没说完,人已经一脑袋扎进他怀里了。

景翊拧起了眉头,“为什么不练啊,要是会了这个,你查案不是省劲儿多了吗,只要使劲儿想想死者,就能看见死者死前经历的事儿了,凶手和作案方式全都清楚了。”

景翊轻轻抿嘴,放松了搂在她腰间的手,跟她拉开些许距离,有点儿怨念地看着这个已经被他说红了眼圈,却还不肯松口服软的人,“你要执意这么办,我也不拦你,不过你得先杀了我,否则我心疼也是要活活疼死的,还不如你直接给我一刀比较……”

冷月看向景翊的眼神仿佛刚刚养大的孩子脑袋突然又被门挤了一样。

冷月愣了一下,抬头看着目光既清且深的景翊,绷得紧紧的肌骨缓缓松了下来,“景翊……”

“因为王爷研究发现,这个秘术修炼的精髓就在于不食,也就是不吃饭。”看着略显茫然的景翊,冷月叹了一声,选了个最直白的说法,“也就是说,能看见影像是真的,不过那都是饿疯了出现的幻觉。”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要是让你以前怎么过日子,现在还怎么过日子,我凭什么娶你?”

“……”

如今被景翊刻意抚在最深最长的一道伤疤上,冷月慌得想要从景翊怀里挣出来,却被景翊抱得更紧了。

景翊颇沮丧地把一颗溜圆的脑袋埋进了冷月的胸口,冷月伸手在那颗内容丰富到难以想象的脑袋上揉了揉,“没事儿,犯傻的也不是你一个人……听说这瞎话在高丽有不少人信,给高丽王省下不少粮食呢,所以高丽王到现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景翊第一次看她身子的时候,她也留意到了景翊目光中闪瞬而逝的愕然,景翊不说,她也知道她这副皮囊到底还是把自己最想取悦的那个人吓着了。

景翊一点儿也没觉得好过多少。

她是习武之人,身上有几道新伤旧疤本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儿,但她清楚得很,像景翊这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多半是不希望在自己女人身上看到这种东西的,她暗地里也使过各种法子想要除去这些伤疤,只是不管怎么折腾,这些伤疤该怎么扎眼还是怎么扎眼。

“不是这种秘术的话……王拓还能往外送信不成?”

景翊温热的手指轻轻抚过冷月身上的几道旧伤,冷月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景翊觉得,后者听起来似乎比前者还像是胡扯的。

冷月话没说完,景翊已用一个绵长的吻堵了她的嘴,温柔以待,温柔得冷月整个人都要化了。

他昨天来的时候特别留意过,安国寺的前后门都已被御林军奉旨守得严严实实的了,王拓又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怎么能往外送信?

冷月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个不讲理的人,“没你想的那么难,说白了就是找个地方藏起来……”

除非……

“你功夫好成齐天大圣也不行。”

冷月点头,“礼部的人昨晚在行馆截下一封他想送去高丽的信,信是用高丽文写的,大概的意思是说他见着中原的送饭观音显灵了,然后怎么想怎么觉得这菩萨在高丽的作用更大,想把送饭观音弄到高丽去。”

“怎么不行,我现在的功夫比那会儿要好多了。”

“然后呢?”

现在听她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这档子事儿说出来,景翊心里蓦然一疼,把怀里的人搂紧了几分,“那是以前,现在不行。”

“然后……”冷月瞥了一眼这个像是有点儿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然后整个礼部没有一个人知道送饭观音是什么东西,连夜找翰林院的人问,翰林院也没人知道,礼部生怕这是个什么秘密行动的代号,你三哥就拿着那封信去了安王府。”

这事儿冷月不知道,但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冷月幽幽地瞪了一眼这个趴在他身上憋笑憋得快要吐血的人,“再然后,王爷就把我叫去了……王爷说了,除了你之外没人能把这么扯淡的事儿编得跟真的一样。”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回跟人动粗,代价是在御书房里对着满脸乌黑的皇上跪了一天,挨了安王爷一顿臭骂,还挨了亲爹一顿鸡毛掸子。

景翊实在憋不住,笑得在床上打滚,笑够了,才揉着生生笑出泪花的眼睛道,“我三哥怎么说?”

那会儿冷月还不肯见他,景翊只在冷月昏睡期间偷偷去看了一回,然后潜去死牢里把那还肿着的死囚揍得更肿了一圈。

“你觉得王爷要是跟你三哥说了实话,你这会儿还有命在床上滚吗?”

她醒过来之后,皇上特准她进刑部当差的圣旨已经搁在她枕头边上了。

景翊愣了愣,把大笑收成浅笑,笑得还是一脸欠抽,“那……我三哥现在还在找送饭观音呢?”

那麻袋里装的是个潜逃多年武功不俗的死囚,吴江把他从麻袋里揪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还是肿着的。

冷月有气无力地白他一眼,“没有。王爷跟他说这里面肯定有大名堂,得派专人细查,就把这事儿接过来,然后就把你三哥打发走了,这会儿整个礼部都在挠墙呢。”

据吴江说,冷月回来那天身上带着几道血口子,因为窝在山里两个多月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整个人都瘦脱了相,把一个扎紧了口的麻袋往安王爷面前一撂就昏了过去,一连昏睡了小半个月才醒过来。

景翊笑意微浓,一张脸在冷月胸口磨蹭了几下,蹭得冷月身子直发软,“那个专人,就是你吧?”

那会儿她还是安王爷的侍卫,一门心思就是想进公门当差,安王爷顾念她是个姑娘,怕她在男人堆里受委屈,迟迟不肯答应,她赌气之下一声不响就跑没影了。安王爷起初以为她是跟他使性子,没放在心上,谁知她一连一个多月都没有音信,安王爷这才派出人去天南海北地找她,生生找了一个月都没找见人影,到底还是她自己跑了回来。

冷月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冷月这个壮举景翊倒是听说过。

景翊圈着冷月的腰,笑得一脸满足,“一定是你舍不得我一个人在这儿受苦,主动请缨来的。”

“在寺里窝一个多月怎么了?”冷月在景翊怀里梗起了脖子,“我以前还在山沟沟里窝过两个多月呢,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冷月一点儿也看不出眼前这自我感觉甚好的人有什么受苦的迹象,但实话实说,这事儿还真是她自己要求来的。

“他要是真在这儿待到张老五七七下葬那天,你就在这寺里窝一个多月啊?”

“我来就为了两件事……”冷月揪着耳朵拎开这个在他胸口蹭起来没完的人,一字一声,“一是查清这封信是怎么从寺里飞出去的,再就是打消王拓活捉送饭观音的念头,这两样,那一样办砸了,咱俩都得一块儿挨板子。”

景翊啼笑皆非,这法子还不如当菩萨呢……

“是是是……”

冷月忍不住白他一眼,嘴上到底没忍说那个狠狠的“舍得”,“不当菩萨,找个地方窝起来就是了,只要防着那个神秀就行。”

冷月这才饶过景翊可怜的耳朵,悠悠地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媳妇你听我说啊,”景翊展臂把冷月搂进怀里,认认真真地吻平冷月皱起来的眉头,一脸严肃地道,“这法子一回两回能唬住王拓,但次数一多,你再美,他再傻,他也总会有回过味儿来的时候,到时候他一嚷嚷,你可就是抗旨之罪,要斩首的……你舍得让我一个人凄凄凉凉的孤独终老吗?”

景翊揉着差点儿被活活揪下来的耳朵,品咂着冷月刚才的话,终于咂出点儿味儿来,“你到寺里来查,是怀疑这寺里的人?”

他媳妇的心有多软,他比谁都清楚。

“我怀疑神秀。”

别的他倒是不担心,只要一想到那个瘦得像小叫花子一样的高丽皇子腆着一张可怜兮兮的脸问冷月要什么真气的模样,景翊就有点儿想疯。

作者有话要说:神秀——花样补刀小能手

他媳妇怎么当菩萨还当上瘾了……

冷月这句话里虽有“怀疑”二字,但话音分明是毋庸置疑的味道。

景翊有点想哭。

景翊揉在耳朵上的手滞了一下,有点儿错愕地看着明显正在犯困却依然没有犯迷糊的媳妇,“神秀?”

冷月皱了皱眉头,“当菩萨也不是不行……”

冷月又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悠悠点头,“昨晚神秀替人值殿,我查了安国寺僧人的起居安排,夜里值殿是五更结束,然后不值夜的僧人到大殿早课,值夜的必须立即回到僧舍休息,不能随意在寺里走动,到卯时早课结束后再出来该干嘛干嘛。”

看着似乎已然胸有成竹的媳妇,景翊心里有点儿发毛,“你……你想怎么办?继续当菩萨?”

景翊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

“只要把事儿办妥,王爷是不会怪罪的。”

大约卯时刚过。

景翊一怔抬头,发现冷月满目认真,没有一点儿随便客气客气的意思,“你办?”

冷月说着,遥手指向被她一不留神浇了一大片茶水的桌子,“那壶茶是大概半个时辰前泡的,也就是他值夜结束约半个时辰之后泡的。屋里有现成的热水,是我走前放到小炉上的,你说你要是他,你会在念了一晚上经口干舌燥回到房里之后,守着现成的热水干等半个时辰再泡茶吗?”

“嗯……”冷月轻轻地应了一声,沉沉地道,“所以,你在这儿太危险,还是回去吧,剩下的事儿我来办。”

冷月的意思景翊听明白了。

景翊把滑溜溜的脑袋埋进冷月的肩窝,幽幽地道,“他是靶子,我就是那个举靶子的。”

神秀若想出寺,夜里值殿的时候肯定不行,因为寺中夜里除了有值殿的僧人,还有来回走动巡视的僧人,尤其寺里这会儿又住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高丽皇子,夜间巡视必然更加频繁,一旦被人听见大殿里断了诵经声,见到大殿里没有值殿之人,立马就会露馅。

安王爷要是直说是办这么件棘手的差事,只要打不死他,他就绝对不来……

茶是他莫约半个时辰前泡的,也就是说他在冷月一嗓子把他俩嚎起来之前至少在这屋里待了半个时辰了,如果他想出寺,他就只有从值夜结束到泡茶之前这半个时辰。

想明白这事儿之后景翊已经在心里超度了安王爷八百十遍了。

确实,以神秀的武功,足以在半个时辰内避开所有的守卫不声不响地从寺里出去,把信悄悄送到高丽使团下榻的行馆,再不声不响地折回寺中,只要没有跟人撞个对脸儿,在这个没有习武传统的寺院里就很难被人发现什么端倪。

不过,神秀武功虽高,但轻身功夫比起他来还是差了那么一口气儿,必要的时候他可以直接把王拓带出寺,只要王拓自己不出什么幺蛾子,那就没人能拦得住他。

不过……

安国寺里藏着这么一个高手,要是派安王府其他有功夫底子的人来,恐怕还没下锅就已经露馅了。

“就算他有这个时间,也有这个本事……”景翊把目光从水光闪闪的桌面上收回来,眉心轻蹙,“那他为什么要帮王拓送信呢?”

至于为什么派他一个只会跑不会打的人来干这件事,景翊在见识了神秀的轻功之后也想明白了。

冷月瞥了景翊一眼。

除非是安王爷不放心这个高丽傻小子,而且信不过寺里的人,需要安排一个自己人从旁保护照应。

她要是知道这个,刚才一进门的时候就可以直接上手把神秀从床上揪下来了。

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整个脑子里就只长了一根筋的少年人,实在值不得安王爷这么大费周章地盯着他。

“你问我?”冷月微微眯起一双凤眼,缓缓扫过景翊依然袒露的上身,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景翊紧绷的肚皮上戳了两下,“这事儿不得我问你吗,你俩当师兄弟还不到一天就亲得要搂在一块儿睡了,这点儿小事儿你不一问就能问出来吗?”

这一点他倒是在刚见到王拓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景翊的肚皮被她戳得痒痒的,想笑,但这话听得他又有点儿想哭,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表情很是拧巴。

景翊微怔了一下,轻轻点头。

打他从床上窜下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件事儿一时半会儿是过不去的,至于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景翊……”冷月把气息调匀,脾气也顺了许多,微微转头看着一脸人畜无害的景翊,眉心轻蹙,把声音压低了几分,低到只有这张床上的人才能听清的程度,“你知不知道,王拓不是一支箭,他是个靶子。”

阿弥陀佛。

冷月突然不太想在神秀的床上深究这个问题了。

“小月……我觉得,”景翊抿了抿嘴唇,努力绷出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神秀的事儿恐怕还有蹊跷。”

“……”

冷月轻轻挑起叶眉,“嗯?”

景翊摇摇头,抚弄着冷月如丝如缎的长发,若有所思地道,“我也不大清楚……反正肯定是跟睡觉有关的关系。”

“首先,他在大殿里念了一晚上经……假设他念完经之后确实帮王拓去行馆送了一回信,就像你说的,回来之后口干舌燥的,屋里有现成的热水,他喝口热水就是了,还非得泡茶干嘛?”

冷月精神一紧,“什么关系?”

冷月看着正经得很像那么回事儿的景翊,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配合地答了一句,“他就是想喝茶,不行吗?”

一个自幼出家,却不知从哪儿修来一身武艺,又与朝臣有关的和尚……

“行……但是,他要是真想喝茶,怎么把茶泡在那儿就上床睡觉了呢?”

与景翊的仨哥哥有关,便是与朝臣有关。

神秀把茶泡好了却一口没喝这一点冷月倒是没有异议,她刚把茶壶拎起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茶壶是满的,满得壶身稍稍一倾茶水就从壶嘴和壶盖缝隙两处直往外溢了,显然是一口也没动过。

冷月怔愣之间,景翊又添了一句,“不过,我倒是怀疑他跟我那仨哥哥有点什么关系。”

冷月瞥了一眼景翊粉琢玉砌的胸膛,目光凝在他心口那一点分外诱人的红记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没准儿他一眼瞅见你,就不想喝茶了呢。”

神秀看起来与景翊年纪相仿,略大一些,最多也大不过三岁,既是自幼在安国寺出家,安国寺寺僧又没有习武的传统,那他那身精深的功夫是打哪儿来的?

“那他为什么连外衣也不脱就上床了呢?”

冷月微微怔了一下。

景翊话音没落就感到屋里骤然一冷。

“至少他对你对我都没撒过谎,他僧人的身份也没什么可疑,我小时候跟我娘来上香的时候就在寺里见过他。”

“不是……”

现在就是让她看十恶不赦的死刑犯,她也不觉得能坏到哪儿去,因为天底下坏水最足的人就支颐侧卧在她身边,还生生笑出一副普度众生的模样。

眼瞅着冷月挺身从床上坐起来,景翊也不多做无谓的挣扎,抱起脑袋滚到床尾靠墙的一角,乖乖蹲成一团。

冷月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冷月没有追过去,就只挺直腰板坐在床头,心平气和地望着对角处的景翊,“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打劫完,景翊心满意足地支着脑袋看着香汗涔涔地仰躺在他身边像瞪贼一样瞪着他的媳妇,这才不急不慢地道,“神秀这个人……应该不坏。”

景翊一怔抬头,见冷月眉眼间当真平和一片,无声地舒了口气,展开团成球状的身子,认真地回道,“想。”

景翊打横把红彤彤的媳妇抱起来,抱进里屋,抱到神秀再三保证不会难睡的那张床上,美滋滋地趁火打劫了一番。

“我也想。”

这回也不例外。

“……”

这挨千刀的秃子早在醉红尘的药效尚未褪尽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这回事了,隔三差五就拿这事儿来逗她一回,偏偏冷月没他那么厚实的脸皮,景翊就趁火打劫,每每事后都免不了一顿胖揍,他还是乐此不疲了……

“既然咱俩都想知道,你就去找神秀把这事儿问清楚吧。”冷月悠然下床,抓起顺手搁在桌上的剑,“我去找王拓聊聊他想抓菩萨的事儿。”

冷月的脸腾地红了个通透。

“……!”

“……”

冷月从窗子跃进王拓房间的时候,王拓还怀抱着那叠答卷蜷在地上睡得香甜,冷月一连清了三下嗓,王拓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看着微红着脸颊有点儿发愣的媳妇,景翊牵起一道微笑,耐心且温柔地重复了一遍,“我刚才说,你一定又觉得我好看得像天仙一样了吧?”

“菩……菩萨!”

“嗯?”

冷月把长剑斜抱在臂弯里,下颌微扬,目光低垂,面无表情地看着把答卷扔到一边手忙脚乱跪起身来的王拓,俨然一副钦差大臣抱着尚方宝剑前来宣旨的模样。

于是,景翊在皱眉之后轻声说了句什么,冷月完全没注意。

“你还记得我是菩萨?”

先前他的一颦一笑冷月只是觉得赏心悦目,如今只要多分一点儿神在他的脸上,剩下的神就毫不犹豫地全跟着跑了。

王拓强睁着惺忪的睡眼,抬起袖子迅速抹掉还黏在嘴角的口水,愣愣地看向冷月。

自打景翊被剃秃了之后,原本被他那头如瀑的黑发吸引去的目光全部转投到了他的脸上,冷月才真正意识到景翊的五官到底长得有多讲究。

脸还是昨晚那张脸,只是没有了青灯光焰的晕染,这张脸显得清冷有余,温和全无,再加上杵在她臂弯里的是一把剑,而不是一个食盒……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轻皱眉头,皱得冷月心里一酥。

王拓一时没敢应声。

“我是问你,你觉得这个神秀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冷月似乎也没准备听他应声,冷然问完上一句,缓缓吐纳,就接着愈发冷厉地问了下一句,“那你还记得昨晚答应过我的话吗?”

冷月斜了景翊一眼,正见景翊垂手乖乖站在她身边,一袭宽大的僧衣裹在他挺拔匀称的身子上,被青灯衬着,美好得让冷月气都气不起来。

冷月的声音本就不比寻常女子尖细,再加上颇为深厚的内家修为,蓦然冷厉起来,别有一番气势,吓得刚从睡梦中晃过神来的王拓一个激灵,慌忙连连点头。

“……”

“记得?”

“我跟他真不是一伙儿的。”

冷月叶眉轻挑,缓缓地把剑从一个臂弯倒到另一个臂弯,从窗中流入的晨光落在剑鞘的金属纹饰上,闪得王拓眼前一花,心里一凉。

“你跟这个神秀熟吗?”

“那你肯定还记得,昨晚你答应我,在寺里见到我的事一个字也不外传。”

这屋子正如神秀说的,已被他仔细收拾了一番,四处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整洁,整洁得好像住在这里的不是人,而是菩萨,还得是那种没有性格没有习惯甚至没有活动的泥菩萨。

王拓又是一阵使劲儿点头,点头幅度之大让冷月一时很是担心他会把他那细瘦的脖子生生点断掉,于是不等王拓开口,冷月从袖中取出一纸无字的信封,伸到王拓面前,轻轻一抖。

冷月微微蹙眉,细细看着这间属于那个神秀的屋子。

“你既然什么都记得,那这个是什么?”

“神秀。”

王拓看着信封怔了片刻,倏然一愕。

“刚才那和尚叫什么?”

冷月看着刹那间脸色变得惨白一片的王拓,轻轻牵起一道冷笑,“你是一国皇子,时时事事为你的子民考虑是你的本分,你有抓我回高丽造福高丽子民的心思,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出尔反尔,当着我的面答应得好好的,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给高丽使团写信,还用高丽文写……你以为你用高丽文写,佛祖就不认识了?”

直到神秀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冷月的脸还黑得透透的。

冷月话音未落,王拓就连连摆手,急得出了一头大汗,一时好像除了说“不”之外就再也想不起别的词来了。

“……”

“还不承认是吧?”

“阿弥陀佛……”神秀颇满意地微笑,对着冷月立掌颔首施了个礼,临出门前又对景翊叮嘱了一句,“夜里声音小些,隔壁是师父的房间,别吵了师父安眠。”

冷月叶眉一挑,把剑往咯吱窝下一夹,伸手抖出信封里的信笺,刚想展开来拍到王拓面前,目光落在那张折了两折的信笺上,一眼看清上面的字迹,狠狠一愣。

在冷月再次抄起凳子之前,景翊毫不犹豫地说了个“没有”。

这信,好像……

神秀没答,倒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景翊,眉目和善地反问了一句,“我睡何处,师弟有兴趣吗?”

拿错了。

“那个……”景翊收回展平的双臂,上半身不动,两脚八字向内默默挪到并拢,再低头轻轻一咳,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站得端端正正,笑得一脸乖巧了,“师兄,今儿晚上我俩睡在这儿,你睡哪儿啊?”

刚才被神秀气昏了脑子,从袖里往外拿信的时候没留神,顺手把王拓昨晚写的那封信甩给了神秀,而这一封,虽然同样没有封口但却是写满了汉字的这一封,才是神秀的。

阿弥所有的陀佛啊……

亲佛祖啊……

冷月承不承认景翊不知道,不过,景翊倒是在一片死寂中听到了木凳子被好好搁回到地上的轻响。

冷月愣在原地欲哭无泪的工夫,王拓已把吓丢了的汉语找了回来,跪直了身子,抹净了汗珠,毕恭毕敬地道,“菩萨,我知错了。”

景翊打心底里承认,神秀说得有理。

冷月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神助攻……(:3)∠)

我也知错了……

“高丽皇子再愚钝,他也是高丽皇子,在本朝的地界里当得起他一跪的除了当今圣上,便只有神佛菩萨了……”神秀用看傻孩子的眼神看了景翊一眼,一叹出声,“我总不能对冷施主喊皇上万岁吧?”

“菩萨……”王拓对着脸色复杂得难以言喻的冷月端端正正地俯身磕了个头,用不甚流利的汉语慢慢却认真地道,“我不该写,但是,我没有写给别人,我写给我自己。”

“你不知道我们之前说了什么,怎么会突然喊她菩萨?”

冷月愣了片刻,眉心轻蹙,看着满面虔敬的王拓,“你是说,这封信是你自己写给自己的?”

神秀句句是实,景翊看得出来,但是……

王拓目光里泛出些如释重负的光芒,赶忙点了点头,马上又想起了什么,摇头,“不是信,就是我写给自己的。”

“冷施主,”神秀淡然看着手拎一把凳子脸色一团黢黑的冷月,“贫僧经过高丽皇子所住的院子,听闻其中有异动,走近时感觉到有一武功深厚者在内,恐怕高丽皇子遭遇不测,这才冒然闯入。至于先前谈话内容,贫僧确实不知。”

察言观色本就不是冷月的强项,又遇上王拓这样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说的是什么的,冷月一时很是想念那个被她赶去找神秀问话的人。

景翊不敢想象景老爷子回头会怎么弄死他。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儿……”说罢,冷月觉得似乎有点儿不妥,于是又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你们凡人说话我听不大明白。”

要是他媳妇真在安国寺里打起来,他不可能不动手帮她,可他要是真动手帮媳妇在庙里打架……

“我有病……”王拓轻轻抿了一下血色淡薄的嘴唇,抬起手来,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脑袋,“头不是很好,想到的事情不写,很快会忘。”

他媳妇的脾气他比谁都清楚,真要把她惹急了,别说是在寺里,就是在天宫里她也能照打不误。

冷月听得一怔。

景翊有点儿想哭。

记事……

“……”

确实,那封信的信文里既没有写交给谁来阅看,也没署名是谁写的信。

神秀笑意更浓了,立掌轻轻摇头,“非也。”

安王爷看到礼部做出的这封信的译文时也以此事向景竏提出了疑问,景竏说眼下居于京城的高丽人就只有他们几个,高丽使团不至于连自家主子的字迹都不认识,不写收信寄信之人,一旦信件落入他人之手,推脱起来也会方便许多。

“哥,大哥,亲大哥……你要么别说话,要么就说点儿实在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即是有有即是无那套我媳妇不信!”

安王爷对景竏的这番解释未置可否,冷月当时听起来觉得这话不无道理,若是按景竏说的,眼下王拓这番话便极有可能是所谓的推脱了。

不等冷月开口,景翊已经急了。

不过……

“冷施主,”神秀笑意微浓,对着脸色格外复杂的冷月微微颔首,满面慈悲地道,“请放心,贫僧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冷月垂目扫了一眼被王拓搁在一旁地上的僧人答卷。

好想一凳子拍死自己算了……

他不用口头问答,而非要编出个挑选抄经人的借口,让全寺僧人拐弯抹角地写下这么一堆东西,再连夜一个字一个字地翻看……这倒是真像个脑子不大好使的人在别无选择的时候使出的下下策。

冷月深深吐纳。

但是,王拓说的要是实话,那就意味着安国寺中当真有个对王拓极感兴趣的人,知道王拓写了这样的东西,趁王拓不察,偷了这封信送去行馆,故意让礼部发现……

“……”

要真是这样,这事儿恐怕就不能像安王爷许诺她的那样,她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了。

一见冷月变了脸色,景翊赶忙转了个身,面朝神秀,大字型把冷月护在身后,“你别甚是啊,我跟你不是一伙儿的。”

这样的事,宁可信其有。

冷月一时间有点儿想一凳子把这俩俊生生的秃子全拍到西天极乐去。

冷月不察地蹙了下眉头,神色缓了几分,把那封应该属于神秀的信收回袖中,对王拓淡淡地道,“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神秀越过景翊的肩头,看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冷月,气定神闲地宣了声佛号,“师弟所言甚是。”

王拓看着冷月明显温和了许多的面容,犹豫了一下,跪着没动,“菩萨,我还有事情,要跪着说。”

景翊面朝冷月,苦着一张脸大字型拦在她和神秀之间,“媳妇,息怒,息怒……你这一凳子要是扔出去,甭管砸不砸得死他,整个庙的和尚可全都要出来了啊!”

“你说。”

要不是景翊一个箭步冲到中间,冷月真就把凳子砸出去了。

王拓那双细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冷月明艳逼人的脸,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抿了半晌,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一字一声地说了出来。

“……”

“菩萨,我真的想要你。”

神秀有些为难地蹙了一下眉头,“阿弥陀佛……贫僧留在这里倒是无妨,只是怕冷施主不能尽兴,岂不白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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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伸手抄起一张凳子,扬到一个不管神秀往哪儿闪都能很顺手地砸过去的位置,凤眼微眯,“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刚才的谈话你全听见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出去。”

冷月的下巴差点儿和手里那把剑一块儿掉到地上。

“……”

王拓似乎丝毫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就那样端端正正地跪着,认真又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望得她里里外外一阵凌乱。

神秀浅笑,哄孩子一般温声道,“贫僧是出家人。”

他那汉师也不知是花了几个铜子请的……

“你是什么人?”

“此事……”冷月好以整暇,重新把剑抱好,才悠悠缓缓地道,“容我问了佛祖再说。”

冷月毫不客气地叫住神秀,神秀也不恼,坦然停住脚转回身来,对着冷月又低声宣了一声佛号。

王拓目光一黯,失望之色在瘦削的脸上蔓延开来,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你等会儿。”

“谢谢菩萨……”

一愣之间,神秀已起脚往门口走了。

冷月伸手搀他起来,顺手拾起搁在地上的答卷,见部分答卷被仔细地折起了一个角,心里微微一紧,不动声色地问向乖乖站在一旁的王拓,“你昨儿晚上让我保佑你今天找到杀瓷王的人,我保佑你了,你找着了吗?”

景翊狠愣了一下。

王拓抿着嘴唇耷拉下脑袋,“没有。”

神秀看着神色隐隐有点儿不善的景翊,微笑着宣了一声佛号,“你招待媳妇也要有个招待之处才是。房间我已收拾好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的床真的不难睡。”

冷月暗自松了半口气,“那这些折了角的,是你怀疑的人吗?”

景翊向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冷月半护到身后,“我媳妇来看我,我自己招待就行,不劳师兄费心了。”

王拓摇头,“他们的字美。”

神秀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景翊也索性豁出去了。

“……”

神秀笑得很泰然,顺便泰然地看了一眼并肩站在冷月身旁微微蹙眉的景翊,“不认识,但贫僧知道冷施主一定会来。”

“我要请他们抄经……”王拓小心翼翼地看着冷月黑了一重的脸色,“不过,如果菩萨能给瓷王真气,就不用了。”

冷月一惊,叶眉微扬,本就没有放松的拳头捏得更实了一分,“你认识我?”

冷月嘴角微微一抽,谁说他记性不好,这不记得挺牢的吗……

神秀一路带着二人进了自己的房间,扬手点灯,对着冷月立掌颔首,温然一笑,“冷施主,贫僧冒犯了。”

冷月觉得,真气这档子事儿实在不能让他再惦记着了。

出了王拓的房间之后,便是神秀在前,冷月和景翊追在后面了。

“用,还是要用的。”冷月一面翻看那些答卷,一面漫不经心地道,“我昨儿回去之后问过佛祖,佛祖说了,瓷王气绝已超过三日,给什么真气也没用了,佛祖让我劝你,别想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了,就在这儿好好给他超度一场吧。”

三人都是用轻功从窗子跃出去的,看在王拓眼里,简直就像从屋里凭空消失的一样。

冷月说完,心里默叹了一声。

神秀比景翊的那声“阿弥陀佛”说得还要淡定。

跟景翊待久了,这些瞎诌胡扯的话居然也能信口拈来了。

冷月愣了片刻,默默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自己身后确实没有什么菩萨显灵之后,强压着一颗想疯的心,淡淡定定地道,“那个……你来得正好,佛祖让我给你俩捎了个话,你俩跟我出去说吧。”

冷月没去看王拓的脸,单在王拓略显短促的呼吸声中就能知道这人的眼圈必然是红了,冷月多少有点儿于心不忍,不动声色地把话岔了出去,“你刚才说你记事不牢,总得把要紧的事儿写下来才行,你这习惯跟寺里的什么人说过吗?”

景翊的下巴差点儿着地。

王拓抿着嘴点头。

“……!”

“神秀?”

“弟子神秀拜见菩萨。”

王拓又点了一下头。

神秀也像是没料到屋中是这般景象一样,看着杀气凝重的冷月愣了片刻,突然屈膝跪了下来,在五步之外对着冷月就是一拜。

果然。

“神秀师兄?”

冷月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把那叠答卷交还给王拓,“你记好了,我再说一遍,见到我的事儿不得跟任何人提起,就是你回到高丽之后也不能说……记住了,别往纸上写。”

景翊一惊之后看清推门进来的人,一愣。

见王拓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冷月补道,“你要是再犯这种错,等你高丽子民世世代代啃白菜过活的时候你可别说我没保佑你。”

出于对佛门净地的敬重,冷月来时没有带剑,这会儿就下意识地捏起了拳头。

“是……”

安国寺里竟有这样的高手。

冷月说罢,闪身而出。

被人看见还在其次,要命的是来人的武功居然精深到走到门口她都没觉察到丝毫脚步声。

事态有变,已经变到她不能擅作主张的程度了,她需要回安王府请安王爷来定夺,但在此之前,她还得办一件事——把神秀手里的信换回来。

冷月一愕。

神秀这封信要不要紧她不清楚,但此时神秀手里那封却是昨晚那桩悬案的证物,这信若丢了,昨晚的事儿就极有可能查无实证,最终落为空口无凭的戏文段子了。

冷月刚想说天色不早了她再不回去佛祖就要睡了,王拓的房门倏然被人推开了。

冷月连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只求托她送这封信的人说的实话——但求一定送到,哪怕神秀未必肯看。

趁王拓还晕乎着,早走为好。

无论昨儿晚上那出是帮王拓还是害王拓,神秀无疑都是寺中最有可能完成这件事的人,那信落回到他手中,无异于把凶器交回到了嫌犯手里。

景翊要是跟僧人们说她是送饭观音,僧人们很可能就要让他俩一块儿去给观音送饭了。

他不看,她就还有机会把那封信悄悄换回来。

她本没打算这么早就走,但突然闹下这么一出,再不走,恐怕就要把寺里的僧人们招来了。

事实证明,我佛慈悲,神秀当真没看。

冷月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但冷月已经没机会把信换回来了。

他媳妇为了他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

神秀看也没看,就把那封信化为一撮细灰了。

景翊脚趾头还在疼着,心里已经快要甜出糖粒子来了。

“你烧了?!”

王拓慌忙应了声是。

冷月睁圆了一双凤眼看着神秀房中龛前香炉里的那一撮尚有余温的纸烬,有点儿想疯。

见王拓眉宇间闪过一丝不甘,冷月顿时把脸又拉长了几分,“你若对这位大师不敬,我就让你整个高丽世世代代只有白菜吃。”

神秀定定地看了冷月片刻,见冷月的脸上明显只有惊没有喜,毫不犹豫地伸手朝身边的景翊一指,淡然无争地道,“他烧的。”

“还有,”冷月转手把景翊从背后拽到身前,往王拓面前一推,“在我回来之前,你万事都要听这位大师的话。”

景翊烧的……

王拓一丝不苟地对着冷月磕了个头,“是。”

冷月狠狠一愣,“刷”地转过一张铁青的美脸看向景翊,正对上景翊有点儿心不在焉的目光,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重,“你烧的?!”

“不过,”冷月看着高兴得快要哭出来的王拓,使劲儿板下脸,沉沉缓缓地道,“我有话在先,今夜在此见过我的事,一字也不许外传。”

景翊原本还在若有所思地琢磨着冷月怎么突然来找神秀问那封信,倏然见冷月两眼喷火地瞪向他,俨然一副要把他烧死在当场的模样,这才一个激灵恍然回过神来,赶紧一手指头指回气定神闲的神秀,“不,不是……我就点了个蜡烛,是他自己拿着信封凑过来的!”

“谢谢菩萨!”

神秀颔首宣了声佛号,抬起头来回看景翊的时候满脸都是明晃晃的无辜,“师弟不点燃蜡烛,我便是凑过去又有何用?”

他媳妇当菩萨还真当出点儿感觉来了……

景翊有点儿想哭,冷月比他还想哭。

景翊想笑,要不是脚趾头被冷月踩得一跳一跳地发疼,真就忍不住了。

她打一开始就不应该那么喜欢他,不那么喜欢他,就不会一咬牙一跺脚就这么嫁给他,不嫁给他,眼下这一切糟心事儿估计就都不会发生了……

冷月顺势迅速地踩了景翊一脚,把景翊老老实实堵在自己身后,面不改色地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得回去跟佛祖商量商量。”

可惜,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什么程度这种事儿,从来就不是自己想控制就能控制的,甭管内力多深,定力多强,只要摊上喜欢这档子事儿,就只能眼睁睁地认命。

“菩萨,可以赐给瓷王真气吗?”

就像她现在很想要给这俩挨千刀的秃子一人一拳,但是在她心里,打给景翊的那一拳始终是要比神秀那一拳多加几分力道的。

王拓小心地接过那叠纸页,满目虔诚地望着冷月,说出一句让景翊差点儿犯杀戒的话。

爱多深,打多狠,小时候她爹揍她的时候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行,”冷月把纸页递还给王拓的时候又是一脸和颜悦色了,“你查吧,我保佑你。”

不过,她虽是奉安王爷的命令来的,但到底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不宜造出太大动静,一想景翊吃痛时惊天动地的嚎叫声,就知道出拳揍人的事儿还得忍些时候。

所以,见王拓用这样的法子找凶手,冷月就放心多了。

冷月好好忍了忍,尽力平心静气地看向神秀,问道,“你不看就不看……你烧它干什么?”

就算王拓有这个本事,那寺僧杀人的可能也只有五成,寺僧杀完人还留在寺里的可能就只有五成的五成了。

撕烂揉烂也好,怎么偏偏就烧成灰了呢……

就算王拓看得懂,他的本事恐怕也不够让他找出这些句子里的破绽的。

景翊微微一怔,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转头看向神秀。

还因为就算王拓能连夜看完所有僧人写的答案,王拓的汉文水平也不够看懂僧人们文绉绉的句子的。

神秀轻轻蹙起眉来,转头与景翊四目相对。

不光是因为景翊赏心悦目的字迹。

就在冷月觉得这俩人一定趁她不在的这一会儿做了些什么难以对外人道的事儿的时候,神秀睫毛对剪,薄唇轻抿,抬手又往景翊身上一指。

冷月信手翻了几页,脸色反而缓和了不少。

“他劝我烧的。”

他一个靠查案吃饭的大理寺少卿都没往这上面想,这些和尚又能有哪个会想到这上面去?

“……”

景翊暗自苦笑,他写了那么大一阵子,居然就没想到这些看似乱七八糟的问题跟抄经无关,却都是对查案极有用的……

从景翊欲哭无泪的表情里,冷月可以断定神秀这话十成是真的了。

“明天,我一定找到,求菩萨保佑!”

冷月把力气全使在了瞪眼上,问出来的声音有点儿有气无力的,“为什么?”

一见冷月变了脸色,王拓急忙从地上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到桌前,抓起景翊刚才写好的那一叠纸又冲了回来,在冷月面前端端正正跪好,才双手把纸页捧送给冷月。

“这个……”景翊看向神秀,神秀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景翊憋了半天,到底只硬着头皮憋出四个字来,“一言难尽。”

冷月和颜悦色的脸倏然一僵,僵得笑意一点儿都没有了。

眼瞅着冷月脸色转黑,神秀温然微笑,颔首立掌,“想料写信之人在拜托冷施主时便已说过,冷施主把信带到便可,贫僧未必会看……冷施主又为何如此在意那封信?”

于是,王拓也不等她开口,就头一抬,胸一挺,一字一声地道,“菩萨,我会找到杀瓷王的人。”

冷月想说她在意的压根就不是那人写给神秀的那封,但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终于化为一叹,“我也一言难尽……”

在王拓看来,这会儿的冷月真是像极了庙里的菩萨,都是满脸和颜悦色,嘴上一声不吭。

这话一时还不宜说破。

冷月心里琢磨的什么,景翊不用看她的正脸就能猜个七七八八,但王拓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正脸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事儿看似木已成舟,纸已成灰,但她没有法子了,保不齐安王爷就有呢。

这样的疑点京兆尹兴许看不出来,但摆到安王爷面前,估计比钉子还要扎眼。

冷月说着,幽幽看向景翊,“我有事儿先回了,你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地跟着你师兄,蹭着高丽皇子的光,为你那老相好超度吧。”

张老五若真是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而痛苦不堪,撞棺而死,那得知张冲死讯的那一刻应该是最痛苦最无助的,张老五那时都没有寻短见,还清清醒醒地把孙子的棺椁带到京城香火最盛的寺中做法事超度,那为什么却不等到四十九天满后把相依为命的孙子安葬妥当再去自尽呢?

景翊被冷月这话酸得面容一苦。

王拓说得不无道理。

冷月这话里确实有浓重的酸味,但这股酸味是为了遮住话里的另外一股味儿——把神秀和王拓都盯紧。

京里信佛的百姓颇多,人死后四十九天下葬已然成了习俗。

她脑子里一时乱得狠,得跟自家那个神通广大的主子谈谈再说。

高丽笃信佛教,佛门有人死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去轮回之说,这四十九天里每七天亡魂就会回来看望一次家人,四十九天之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冷月一路火急火燎地来到安王府,刚迈进大门就被门房的一句话愣得险些崴了脚。

冷月原本听得一头雾水,乍听景翊在她后面悠长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冷月才恍然明白过来。

门房跟她说,慧王来了。

“还有……四十九天还没到,他的孙子还会回来,他不会去死。”

这个慧王就是画眉曾经委身为妾的那个慧王,当今圣上的第五子,萧昭晔。

冷月正估量着用这食盒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把王拓迷惑到忘了张老五这事儿的可能性有多大,就听王拓又带着哭腔开了口。

萧昭晔比太子爷晚半年出生,生母慧妃享尽荣宠之后于三年前病逝,萧昭晔悲痛难当,几度卧病不起。

冷月对官场里的门道懂得不多,但公门人起码的敏感还是有的,对于那些当真不该她去知道的事儿,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好奇心掐得一口气儿都不剩。

据说,萧昭晔之所以执意要纳比他大了十几岁的画眉为妾,就是因为画眉从容貌到身形都与慧妃有几分相像。

一个汉人老百姓能有机会接触到年幼时的高丽皇子,还被高丽皇子仰慕到时隔多年仍惦记着拜师的程度,稍微想想就能猜到张老五曾与高丽王族关系密切到什么地步了。

萧昭晔因为这事儿成了朝里有名的孝子,但这位孝子却从未登门拜访过他的亲七叔萧瑾瑜。

安王爷对内对外都瞒着张老五的案子,八成就是因为张老五与高丽的这重关系。

按理说,皇亲之间亲情本就淡薄,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是常情,不过,但凡是突然来登安王府的,甭管是天潢贵胄还是平头百姓,都指定不会是为了什么好事儿。

景翊一口凉气还没吸完,冷月已经愣完了。

要不是自己手里也捏着一件很不好的急事,冷月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前去打扰。

不过,张老五若真是去了高丽……

萧瑾瑜是在二全厅招待的萧昭晔,冷月进去的时候,萧昭晔正恭敬且端正地坐在萧瑾瑜的下座位上,一袭素雅青衣,衬得眉目清贵雍容。

所以,张老五消失这些年究竟是去了哪儿,干了什么,景翊不清楚,也没兴趣弄清楚。

从头到脚看下来,没有一丁点儿为什么糟心事犯愁的模样。

这就好比把心心念念的媳妇娶回家之后,好好待媳妇远比见天儿到媳妇娘家献殷勤表忠心来得实在。

冷月健步走近,向二人颔首抱拳一拜,萧瑾瑜尚未发声,萧昭晔已从椅中站起身来,对着冷月微微颔首算作还礼,转对萧瑾瑜道,“七叔公务繁忙,昭晔改日再来拜望。”

景翊喜欢风雅之物,但和寻常喜爱风雅之物的人不大一样,他喜欢什么物件,就只是喜欢这个物件本身,哪怕是喜欢到吃饭睡觉都不愿撒手的地步,他也不会轻易上门去叨扰那个制物件的人。

萧瑾瑜与之又寒暄了几句文绉绉的话,待萧昭晔走得没影了,才松下绷得笔直的腰背,缓缓一叹,抬手揉了揉倦意满布的额头。

不过,张老五尚在人世的事儿,景翊知道了也就知道了,这三年间从没对别人提过,更没亲自上门拜访过。

冷月赶忙上前递茶,这才留意到萧瑾瑜手边的茶案上搁着一个锦盒,盒盖开敞着,可以看到盒里有只样式略旧的瓷瓶子躺在价值不菲的红色绒布上。

要不是三年前碰巧在街上救下张老五,景翊还和京里绝大多数人一样,以为销声匿迹已久的京城瓷王早就化为一抔净土了。

“王爷……”冷月对这些风雅之物一窍不通,但这东西显然是萧昭晔带来的,而收礼素来谨慎的萧瑾瑜显然也收下了,冷月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挑眉一笑,“是不是慧王惹上官司了,找您来给擦屁股的?”

打景翊记事起,张老五这个人就是只存在于街头巷尾的传言里的,有关张老五的一切都是景翊对瓷器这些风雅之物有了兴趣之后才一点儿一点儿了解来的。

萧瑾瑜刚把一口茶含进嘴里,被冷月一句“擦屁股”噎得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纠结了半晌,碍着面子,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张老五凭一手制瓷之艺名满京师是几十年前的事儿,还没等景翊出生,他就已经不声不响地淡出京城百姓的视线了。

萧瑾瑜咽完这口茶,转手搁下杯子,啼笑皆非地瞪了一眼这死活就是教不出大家闺秀模样的爱将,没答她的话,只冷着脸反问了一句,“你这么快就跑回来,是不是也来找我擦屁股的?”

冷月愣了一下,景翊比她愣得还厉害。

冷月一点儿也不含糊,往后退了两步,对着萧瑾瑜拱手埋头一拜,破罐子破摔地道,“是,卑职干了件蠢事,还请王爷善后。”

张老五在高丽待过?

作者有话要说:安王爷(泪目):屁股好多,活着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