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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念成佛

景翊一路火急火燎地冲到安国寺,越上高大的院墙,正见安国寺方丈清光大师一人独立于院中的一口水井旁,若有所思地盯着被一块儿厚木板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井口,像是在全神参悟佛法。

第二天早晨,一切如安王爷所料,景翊妥妥的睡过了。

景翊觉得,既然已经迟到了,那么,他应该以一个很有气质的方式出现在这老和尚面前,才好为安排他前来的萧瑾瑜挽回一点薄面。

“……”

于是,景翊对准那块盖着井口的厚木板子,纵身一跃,悠悠落下。

冷月实在憋不住,睁开眼睛,顶着一张憋得通红的脸狠瞪他一眼,“人都给你抱着了,你还在这儿干想,疼死你活该!”

落到一多半的时候,方丈不知道顿悟到了什么,突然一拍脑门儿,猛地掀了板子……

景翊腾不出手来,只能用下巴轻轻磨蹭冷月的头顶,声音又哀怨了几分,“想得伤口都疼了,疼死了……”

于是,方丈在掀开板子的一瞬,眼睁睁地看着一团雪白的东西“扑通”一声扎进了井里。

冷月合起眼睛,细长的颈子垂得更低了几分,还是没吭声。

景翊被人从井里捞出来的时候,一众闻声赶来帮忙的小沙弥都像看佛祖显灵一样地看着他,方丈素来一片祥和的脸已经抽得有点儿发僵了。

景翊的声音哀怨了几分,“现在就想你了,怎么办?”

“景施主……你没事吧?”

冷月红唇轻抿,低头把微热的侧脸贴到景翊胸膛上,隔着衣服在景翊心口那点儿红记的位置偷偷地轻吻了一下,没答。

“没事没事……”景翊裹着一个大胖和尚从身上脱下来的僧衣,硬着头皮努力笑着,摆手,“井水还挺甜的,就是有点儿牙碜,呵呵……”

“那我要是想你呢?”

方丈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

景翊无声地笑弯了眼睛,点头,点完头,景翊静待着冷月继续往下说,冷月却像是已经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似的,只看着他,不出声,景翊到底忍不住把最想知道的一道叮嘱问了出来。

“景施主。”

“你老实听着,我还没说完呢……”冷月松开他的脸皮,声音轻了几分,也沉了几分,“王爷对张老五的事避而不谈,里面肯定有些门道,你千万长点心眼儿……不过你也不用怕,和尚们要是欺负你,我就去把庙拆了,王拓要是欺负你,我就去把高丽收来给咱们朝廷添块儿菜园子。”

一直站在方丈身边的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僧人向前走了两步,在景翊面前站定,谦和微笑。

都是掀过去的老黄历了,生米已成熟饭,还说稻秧那会儿的事儿干嘛?

景翊认得这个僧人,方丈的得意弟子之一,与他年纪相仿,法号神秀。

不过,这些话冷月不准备告诉他。

他小时候跟他娘来寺里上香的时候偷爬寺里的一棵梨树,从树上摔下来,抱着屁股嗷嗷大哭,就是这个神秀,蹲在一边笑得快抽过去了。

他自己瞎折腾胡混那是他自己的事,她选择进刑部当差卖命也是她自己的事,但冷月绝不愿因为自己而让他带上任何一抹污点,反正太子爷总会长大,他也不会当一辈子的太子侍读,等一等,传得再怎么热闹的流言也总会有被人说腻说烦的一天,那时再大大方方地见他也不晚。

如今,他长大了,神秀也长大了,神秀看着比当年还要凄惨得多的景翊,笑得满脸慈悲。

若非他半年前已经入大理寺为官,冷月在决定嫁给他之前恐怕还会再好好掂量掂量。

神秀微微颔首,对景翊立掌道,“景施主在师父悟出佛法的瞬间从天而降,师父说景施主是有慧根有佛缘之人,有意收景施主为徒……”说着,神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景翊光秃秃水灵灵的脑袋,“不知景施主是否有入我空门之意?”

她因为以女子之身混军营入公门,在京城里的名声狼藉到了个什么程度,她自己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她可以听久了就不当回事儿了,但那会儿景翊还是太子侍读,伴君如伴虎,他的名声若稍有瑕疵,不光会断送仕途,还很有可能断送性命,甚至连整个景家都要受牵连。

景翊看向方丈,方丈看向景翊,四目相对之下,景翊读懂了方丈目光中的深意。

她一直不肯赴景翊的约,其实原因只有一个——太危险。

坡已经铺好了,驴,赶紧下来吧。

冷月心里热了一下,想笑,没敢笑出来。

景翊咬了咬牙,挤出一个饱含着感激涕零之情的字,“有!”

景翊说着,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好像生怕手一松她就要跑得无影无踪了似的。

方丈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宣了一声佛号,缓声道,“那便准备剃度吧……”说着,方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水淋淋的景翊,又看了看那口无辜的井,稍一思忖,沉声道,“景施主与井有缘,老衲便为你取一法号,神井。”

“轻功确实是用不少……”景翊任她揪着,眼神又幽怨了一重,“但是成亲之前见你一面比见皇上还难,用什么法子约你你都不带搭理我的,只能想法子碰运气,运气好了,见上一回,还最多待不过半个时辰,从你身边离开的时候用走的都舍不得,还轻功呢……”说罢,景翊扁着嘴笃定地下了个结论,“你就是烦我。”

听着一众僧人齐刷刷沉甸甸的一声“阿弥陀佛”,景翊突然很想知道,冷月昨晚说的那句和尚们要是欺负他她就来把庙拆了的话,算数吗?

冷月抚在他脸颊上的手松了松,两根手指轻揪起他一块儿脸皮,没好气地道,“你以为轻功是什么玩意儿,还能用一点儿少一点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小景子(泪目):神秀师兄,看在你曾经无耻地嘲笑过我的份上,我们换换法号好不好!

景翊笑意微苦,看向冷月的眼神凭添了几分受气小媳妇特有的幽怨,“舍不得呗。”

神秀(温柔笑):不好,我就是为无耻地嘲笑你而存在的,神井师弟。

冷月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似得,怔了一下,眉心轻蹙,有点儿疑惑地看着这个像抱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抱着她的人,“不对……你练轻功这么多年,成亲以前我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啊?”

冷女王(嗑瓜子)

景翊任冷月略带薄茧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微笑着应了一声,点头。

景翊被再一次更为仔细地彻底剃秃之后,老方丈抚着新徒弟滑溜溜的脑袋,脸上露出一个功德圆满的微笑。

“你这才刚病了一场,又不是真出家,别管那些戒不戒的,要是想吃点儿什么就自己跑出来吃,想吃家里的饭我就每顿都给你留着点儿,反正你轻功好,来来去去的没人能发现得了……”

“神井。”

如今她倒是宁愿景翊长胖一点儿,身子健壮一点儿,好不好看一点儿也不要紧。

“神井?”

冷月抬手抚上景翊瘦起来俞显俊逸的脸,她喜欢景翊的样子,从刚记事起就喜欢,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臊,还会面对面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现在想来,不知道景翊会不会以为她小时候是个有傻病的。

“神井啊……”

“嗯。”

方丈一连叫了几遍,景翊才恍然回过神儿来,低头立掌,认命地叫了一声“师父”。

“你……”冷月默然一叹,声音轻了几分,混在隐约的饭菜香里,很有些人间烟火的滋味,“你腿上的伤口还没长好,进了安国寺之后自己小心点儿,记得换药……”

“神井,”方丈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像是化缘化来的法号,才慢悠悠地道,“你虽来得突然,但也是缘分如此……如今既已入我佛门,就要守我佛门戒律。”方丈说着,深深地看了景翊一眼,“佛门戒律,知道是什么吧?”

冷月本想顶他一肘子让他说几句人话,胳膊刚抬起来,目光落在他这几日清减了一圈的面容上,心里一疼,没舍得顶出去。

景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

别的和尚不知道,方丈应该是清楚的,他来是为了替安王爷办事儿,又不是真心来修行的,只要不沾荤腥,不近女色,不喧哗不打闹,想料方丈也懒得管他。

景翊一本正经地摇头,“我已经把王母娘娘娶回来了,还要仙女干嘛?”

“师父放心。”景翊睫毛对剪,展开一个无比乖巧的笑容,“听说寺里正在办一场*事,不知道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冷月轻抿嘴唇,没答,只抬起眼皮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还让老爷子离钦天监的人远点儿,我看你也是,再跟钦天监的那伙神棍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就跟他们找七仙女过日子去吧!”

景翊所谓的事,就是那些能接近王拓,但又不需要懂多少佛法就能干的活儿,端茶倒水送饭什么的都行。

景翊脸上的满足之色蓦然又翻了一倍,“那你是答应我了?”

方丈蹙了蹙线条温和的眉头,转头向一直站在他身旁的神秀望了一眼,“你就听神秀的安排吧。”

冷月一怔,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像是被景翊这十分满足的笑容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温和地发疼,疼得声音都轻软了,“谁烦你了……”

神秀站在方丈身边,笑得愈发慈悲了几分。

景翊笑容微浅,浅了三分赖皮,多了十分满足,“成了孤魂野鬼我就能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了,你还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是,师父。”

冷月有点发蒙地看着一脸认真的景翊,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会在风华正茂的时候怀揣着一个当孤魂野鬼的志向。

神秀把景翊带到一间僧舍,不是一般小沙弥们住的那种屋里只有一张长到一眼看不到头的大通铺的僧舍,有厅有室,干净素雅,更像是给身份特殊的香客或是寺里管事僧人们住的。

“……嗯?”

景翊多少有点儿受宠若惊,“我住这儿……不太合适吧?”

“嗯。”

神秀温和地扫了一眼这间屋子,点头,“我也觉得。”

“那你想干什么?”冷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当孤魂野鬼啊?”

“……”

景翊扁了扁嘴,“我不想转世投胎。”

“不过,”神秀微笑道,“这是师父的意思,你初来乍到,多少会有些不适应之处,先跟我在一起住段日子,也好有个照应。”

冷月刚在他的吻中缓过劲儿来,本还在想怎么收拾收拾他出口气,忽然听到他傻笑着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禁一愣,“为什么?”

景翊一愣,“跟你住?”

“哪天我要是死了,你能不能不要找人超度我,也不要给我立牌位,不要给我烧香烧纸,就把我往郊外乱坟岗子上一扔……也不要埋,就找块稍微干净点儿的地扔下就好了。”

“这是我的房间,卧房在里面。”说着,神秀的嘴角又往上提了几分,笑容愈发亲和,“你我都不胖,那张床睡下我们二人绰绰有余。”

景翊轻轻在她眉心间落下一个吻,吻得认真,绵长,像是给什么重要的契约上盖了一个表示永不反悔的印,待抬起头来之后,还是那么一副哈巴狗般乖巧傻笑的模样。

睡下他们二人……

“那你说……要什么!”

二人?!

景翊看着怀中被他吻得喘息凌乱的媳妇,纯良乖巧地笑着摇头,“不要。”

景翊的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一双狐狸眼瞪得滚圆滚圆的。

“陪葬……我给你陪葬行了吧!”

神秀又亲切而客气地添了一句,“我喜欢睡在外面,你呢?”

景翊吻得不疾不徐,不深不浅,如暖风拂面,把那抹笑意吻化了,也把冷月整个人吻酥了。

景翊的脸色和心情一样复杂。

冷月的嘴角刚挑起一抹耀武扬威的笑意,就被景翊吻了上来。

景翊很想告诉他自己是有媳妇的人,而且他媳妇不喜欢让任何活的东西离他太近,但余光扫见自己刚换到身上的灰色僧衣,硬把这话憋了回去,认命地一叹,“我喜欢睡在地上。”

“……”

神秀微微扬了一下眉梢,“我的床不难睡。”

冷月微微探身把手里的鸡腿搁下,拿手绢擦了擦手,才一边轻柔地替景翊擦拭嘴边的油渍,一边微眯着凤眼温声道,“当然是把你埋了,然后带着家产改嫁啊。有了这些家产,估计想娶我的人也会比北疆军营的兵多了。”

景翊努力地笑出一个乖巧师弟应有的模样,“那你的地应该也难睡不到哪儿去,呵呵……”

“你会怎么办?”

神秀俊秀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浅笑轻叹了一声,自语般地低声念叨了一句,“难不成景家人都是睡在地上长大的……”

冷月这句“想过”说得也很认真,全然一副“咱俩好好谈谈”的模样,景翊微微怔了一下,兴致更浓了几分,除了还抱着冷月不撒手之外,认真程度已不亚于进宫面圣了。

景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对高丽的设定就是萧氏朝廷的一个弱弱的附属国,弱弱的,对,就是弱弱的

都?

“想过。”

景翊狠愣了一下,还没愣完,就见神秀舒开眉心,深深看了他一眼,声音微沉,“你是来办事的吧?”

冷月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点头。

景翊微愕。

冷月本想抽他一巴掌,但一眼瞪过去,却发现景翊满目认真地看着她,一点儿也不像是随口一说的。

以安王爷的谨慎作风,看方丈刚才在井边的反应,这寺里应该就只有方丈一人知道他不是真心实意地出家来的,至于他出家是为了干什么,恐怕连方丈也不清楚。

景翊舐了一下唇上的油渍,“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嘛……你嫁给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吗,我哪天要是死了,你要怎么办啊?”

不过,说良心话,方丈收他为徒的理由实在是有点儿……简单粗暴。

冷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把鸡腿从他嘴里解救出来,“再说咒你自己死的话就别怪我往你脑门儿上贴符了。”

而神秀看起来绝不像个粗人。

凭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于是,景翊愕完之后轻轻点头,“是。”

景翊两个手都在抱着她,没法把塞在嘴里的鸡腿拿出来,只能愈发幽怨地“唔”了两声,但那委屈得要命的眼神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办何事?”

“你再胡扯一句,进了安国寺的门儿就别想出来了!”

“法事。”看着有点儿怔愣的神秀,景翊沉沉一叹,笑意微苦,却只轻描淡写地道,“有位故人走了,走得有点儿冤,我那点儿本事不够亲自为她伸冤的,就想亲自为她超度。”

景翊话音未落,冷月已利落地抄起一只鸡腿堵住了景翊的嘴。

神秀看了景翊片刻,不置可否,只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寺中明日开办的法事需选四十九位僧人各抄《地藏经》四十九遍,你既有度人之心,不妨去试试。”

景翊没有一点儿要松手的意思,忍过那阵疼痛,垂目看着怀里的人,幽幽地道,“废了就废了呗,你要是嫌弃就休了我啊,反正京里排着队想要嫁给我的女人比驻扎在北疆军营的兵都多,你休了我,我就每天娶三个媳妇,娶到死还能剩下不少给我烧纸……”

抄经,说白了就是写字,这个倒是不难,但景翊在神秀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儿不太简单的东西,“试试?”

看着景翊轻蹙眉头微抿嘴唇像是在忍痛的模样,冷月急道,“你赶紧把我放下来!你忘了你二哥怎么说的啊,伤口再化脓一回你这条腿就废了!”

“这场法事是高丽皇子为前些日子在寺中撞棺而亡的一位老施主办的,他要亲自选抄经之人,条件有些苛刻……”神秀顿了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上下打量了景翊一番,“你兴许可以。”

冷月被他抱着坐到他腿上,感觉到他左腿上包得厚厚的绷带,想起他腿上未愈的伤口,慌忙要从他怀里挣出来,刚使出几分力气就感觉到景翊的身子微颤了一下,紧接着又听到景翊低低地“嘶”了一声,立马一动也不敢动了。

看着神秀那副深信不疑的神情,景翊有点儿怀疑他拿梵文抄《列女传》的事儿已经传遍京城了。

“我就爱吃你剩给我的。”

景翊觉得,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一下才好。

景翊笑意一浓,把拿在手里的纸包扔到一边儿,打横抱起冷月,到饭桌边坐了下来。

“那个……我早晨起晚了,早点没吃午饭也没吃,我能先吃了饭再去吗?”

景翊看得出来,那一桌子菜里所有的荤菜都是她做的,估计是想到他明儿开始就要住到寺里过顿顿青菜豆腐的日子,今晚特意给他做顿好的,等他等到全都凉了还一筷子都没动呢。

“不能。”神秀毫不犹豫地答完,温和可亲地微笑着道,“佛门戒律,过午不食,你不知道吗?”

剩饭?

这一条景翊还真不知道。

“啊什么啊!”冷月美目轻转,狠剜了景翊一眼,“早知道你是到太子爷那儿吃香的喝辣的去了,我就不给你留剩饭了,还不够浪费粮食的呢!”

“过午不食?”景翊睁圆了眼睛见鬼一样地看着神秀,“过了午时就不能吃饭了?”

景翊哭笑不得,人家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媳妇这哪是海底针啊,简直就是海底沙,用海底针来戳都未必戳得准。

“阿弥陀佛,师弟果然是有慧根的。”

“啊?”

“……”

冷月翻了个白眼,脸颊微微泛红,扁了扁嘴,用蚊子哼哼那么大点儿的动静嘟囔道,“我还以为你因为冯丝儿的事儿跟我生气,离家出走了呢……”

景翊苦着脸瘪着肚子去见王拓的时候,才发现真正的鬼还在后面。

“……”

还没见着王拓的人,景翊就先被当做什么法器似的又洗又熏地折腾了半天,见到王拓的时候太阳都要落山了。

景翊立马竖起三根手指头,腰板儿站得笔直,满脸严肃,“房梁在上,地砖在下,出家人不打诳语。”

景翊之前在宫里见过不少高丽使节,甭管多大年纪,都是瘦瘦小小的,身上再裹一件宽大到四下里都不贴身的袍服,一眼看见,就总想找点儿什么吃的喂过去。

冷月听得一愣,愣得那汪眼瞅着就要滚下来的眼泪都收回去了,“你……你出去那么大半天就是干这些去了?”

有一回听景竏在家里咬着牙根子说,高丽不是没有长得比较富裕的官员,只是派这种模样的来,总能准准地戳疼皇上柔软的心窝子,不用讨,赏自然就来了。

景翊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到底欲哭无泪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就出去买了点儿到寺里要用的东西,然后又去太子爷那儿打了声招呼,临走了又被你二姐举着剑撵出几条街去,围着京城兜了一个大圈才逃回来……我哪儿错了,你说,我一定改!”

看着王拓的模样,景翊在心里默默地为高丽百姓念了声“阿弥陀佛”。

“你错什么了?”

高丽今年是遭了多大的灾,才需要派个长成这样的皇子来啊……

景翊老老实实地转回身来,像犯了错的小媳妇似的垂手低头站在门边儿,偷眼看着美目含火又含泪的媳妇,既规矩又诚恳地道,“我错了。”

景翊还在发着慈悲,就见这矮他整整一个头还干瘦干瘦的少年人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之后用不甚清晰的汉语硬生生地问了他一句,“你是怂人?”

“……回来!”

景翊嘴角一抽,把一脑子慈悲一块儿抽走了,“怂人?”

景翊被她这副模样吓慌了神儿,“那那那什么……别别别,别哭,你别哭……我,我这就出去死去还不行吗!”

他承认他多少是有点儿怂,但他再怎么怂,也从没怂给这人看过,王拓突然问这么一句……

冷月被他噎了一下,脸色由隐隐发白转成乌漆抹黑,眼圈却泛起红来,银牙紧咬,好像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似的。

难不成这“怂”是抄经人需要具备的条件之一?

“……”

见景翊一时没回答,王拓伸出细瘦的手指指了指景翊光秃秃的脑袋,“就是和尚。”

“我……”景翊怔愣之下鬼使神差地抓了个词,“忘了。”

“……施主是说,僧人?”

“你怎么没死在外面啊!”

“我就是这么说的。”

景翊还没定下神来,冷月又一把把他推开了。冷月使的力气不小,景翊连退了两步,差点儿被门槛绊个四脚朝天。

景翊本想理直气壮地说不是,但对上王拓那张瘦得凹陷的脸,景翊到底只说出来一声“阿弥陀佛”。

见景翊进来,冷月站起身来,一脑袋扎进景翊怀里,吓得景翊差点儿把拎在手上的纸包扔出去。

高丽王在栽培儿子这件事上真是下血本了……

景翊把萧瑾瑜送出门之后,自己也出了门,再回来的时候早已过了晚饭的时辰,冷月还坐在饭桌边,守着一桌子已没了热气的饭菜。

王拓扁了扁嘴,有些不悦地道,“你是神兽的徒弟吗?”

“好,王爷放心。”

景翊噎得额头有点儿发黑。

冷月没料到萧瑾瑜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冯丝儿的死讯,一惊,慌忙看向景翊,刚捕捉到景翊眉目间的一丝错愕,景翊就已平静如初了。

“……神兽?”

“不可……近来朝里不大安稳,太子身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萧瑾瑜略带疲惫却又轻描淡写地说完,稍一思虑,道,“这样吧,据说京里有不少人知道你曾与在雀巢里红极一时的清倌人冯丝儿相交甚笃,如今冯丝儿身涉一案,遇害身亡,案子虽还在查,但眼下冯丝儿的死讯已可以公之于众,你就以为她超度为名出家吧。”

“就是那个,高高的,白白的,最……”王拓顿了顿,盯着景翊的脸看了片刻,抿了下血色淡薄的嘴唇,改道,“除你之外,最美丽的那个怂人。”

景翊刚想说好,萧瑾瑜又摇头了。

景翊黑着额头咬牙咬了片刻,蓦然反应过来,“施主是想说……神秀?”

不管怎么说,这个理由总归是比让冷月休了他好太多了。

“有区别吗?”

不能不说,他媳妇虽然不怎么了解他,却已对太子爷的秉性把握得很精准了。拿出家当和尚这事儿打赌,太子爷那熊孩子当真干得出来……

景翊发自内心地摇头,“没有。”

景翊无声默叹。

王拓有点狐疑地看着景翊脸上浮现出的那层莫名的愉悦之色,又问了一遍,“你是他的徒弟?”

“要我说,”冷月琢磨了片刻,“还不如说是他跟太子爷打赌赌输了,太子爷罚他去当和尚的。”

景翊摇头,微笑立掌,“我是他的师弟,法号神井。”

景翊隐约听见自己的五脏六腑间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声,想哭,哭不出来。

王拓立马双手合十,谦恭有礼地道了一声,“蛇精大师。”

景翊脸都吓白了,还没等把冷月再次塞回自己身后,冷月已一脸认真地蹙眉摇头,“这个说出去恐怕没人信,京里排着队想要嫁给他的女人比驻扎在北疆军营的兵都多,我休了他,他就是每天娶仨媳妇,娶到死还能剩下不少给他烧纸的呢,至于为这事儿出家吗?”

“……”

天晓得那天是景家哪个祖宗显灵才让冷月突然愿意嫁给他,这要是被她休了,哪怕只是休一天,一个时辰,都极有可能发生让他发疯的变故。

景翊突然很想冷月。

别说是出家,他死的心都可以有了。

他媳妇要是在这儿,应该有办法把这人的舌头抻出来捋一捋吧。

休了他……

王拓对他施完礼,就把他带到窗边的一张桌案边,让景翊坐到桌案后的椅子上,自己往桌案旁边地下的蒲团上盘腿一坐,“我有几个问题考你,我问,你写。”

萧瑾瑜垂目思忖片刻,抬眼看向冷月,“你刚过门的夫人突然把你休了,如何?”

景翊鼓起勇气提起笔来,有点儿无力地点了点头。

说罢,景翊又有点儿为难地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有件事儿……我以前常陪我娘到安国寺上香,寺里除方丈外还有很多人认识我,没准儿还有人知道我刚成了亲,我总得有个恰当的突然出家的理由才不致惹人怀疑吧?”

“你的法号,生辰,多高,多重,胸多大,腰多大,屁股多大,还有孩子多大。”

萧瑾瑜向来不会对自己人撒谎,但凡是他不想说的事儿,自然有不便让他们知道的道理。

“……”

“王爷放心。”

景翊手一抖,一滴豆大的墨点坠在纸上,“啪嗒”一声,纸页与脸色齐黑。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旋即爽快应声。

景翊转头看向说完这番话之后依然盘膝坐得笔直的王拓,努力地在脸上挤出几分遗憾之色,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贫僧,没有孩子。”

萧瑾瑜没答,只对景翊道,“你只管盯好王拓,有事及时传书给我,切勿擅动。”

王拓眉头一皱,抬手往桌下一指,“你撒谎,我看见了。”

“王爷……”冷月微微颔首,松开还在发酸发疼的腰,向萧瑾瑜拱手道,“卑职斗胆,敢问张老五撞棺而亡这事儿当真没有什么可疑吗?”

“……!”

景翊看向冷月,冷月也在看他,脸上除了错愕之外一样有些疑惑之色。

景翊慌忙低头往下看,慌得重心不稳,差点儿滚到桌子底下去,目光落到自己那双穿着僧鞋的脚上时,景翊一怔,整个人僵了一僵。

别的人家都是请高僧或老道到家里做法事,张老五怎么把孙子的棺材弄到寺里去了?

“贫僧冒昧……施主的汉师是不是蜀州人?”

只是……

王拓一愣,原本细得只有两条缝的小眼睛生生瞪成了荔枝核,还像是受了什么非人的惊吓似,声音都有点儿发虚了,“你怎么知道?”

景翊恍然记起,张冲至今还未过三七,以时下京里的习惯,人死后满七七方可下葬,下葬之前确实要做几场能多大就多大的*事,以求亡者能投生到个好去处。

景翊能说他的奶娘就是蜀州人吗?

萧瑾瑜轻轻点头,缓声补道,“京城瓷王,张老五。”

当然不能。

“……张老五?!”

景翊谦虚地颔首立掌,沉声宣了声佛号,轻描淡写地道,“贫僧参悟出来的。”

萧瑾瑜迟疑了一下,声音微沉,“你认得,他孙子的尸首就是在你婚床下面发现的。”

王拓看景翊的眼神立马变得像是看见菩萨下凡一样了。

景翊被冷月斜眼瞪了一眼,赶忙努力微笑,“不会不会,一定不会……王爷,我能不能问一句,能让这高丽皇子自幼仰慕的是个什么人物啊?”

景翊就在王拓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淡淡然地换了一张新纸,把王拓刚才问的内容一一写到纸上,写完,转头看向还在两眼放光的王拓,“施主,还要写些什么?”

萧瑾瑜说着,深深看了一眼捂着屁股站在一旁的景翊,“你明天要是睡过头,就自己翻墙进去吧。”

王拓呆呆地看了景翊半晌,又说出一大串跟抄经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甚至还让景翊写了一篇关于瓷器鉴赏的文章和一篇关于对已故京城瓷王张老五的认识与评价。

“那个前些日子在安国寺撞棺而亡的是他自幼仰慕之人,他要为那人在安国寺做场法事,不许俗家人打扰,皇上已听他哭了两日,实在受不了就答应了,我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妥,但又不能让皇上出尔反尔……明日午时之后安国寺就会奉旨暂闭寺门,所以……”

景翊写完这两篇文章之后天都黑透了,屋里只有他书案上亮着青灯一盏,一旁的窗子半开着,微凉的夜风轻轻拂过,灯影幢幢。

若是他犯了案倒还好办了……

景翊功德圆满地舒了口气,刚把笔搁下,窗子忽然大开,一阵风携着一道浓郁的饭香飘过,桌上赫然多了一个食盒,身边赫然多了一个人。

萧瑾瑜又叹了一声,带着一丝浅浅的遗憾摇了摇头。

景翊还没回过神来,已被来人捧住脸,吻得说不出话来了。

“王爷,”冷月把挡在她前面捂着屁股直蹦的景翊拨拉到一边儿,轻皱眉头对好容易顺过气来的萧瑾瑜道,“这个高丽皇子是不是犯了什么案子啊?”

疾风骤雨地吻了足有半柱香的工夫,冷月才在景翊近乎于手舞足蹈的指点中发现桌边地上还盘坐着一个人。

萧瑾瑜一口茶水呛得直咳,冷月黑着脸在景翊圆润挺翘的屁股上狠掐了一把,掐出一声嘹亮的“我错了”。

冷月一惊,慌忙松了口,放了手。

“……”

人太矮,坐得太低,又没有什么光线落在他身上,他还坐在那儿一声不吭,以至于冷月在窗外偷看景翊写字看了小半个时辰都没发现这个人的存在。

“近日一定是有大波御厨到安国寺出家了。”

这人没有落发,看起来也就十岁出点儿头,瘦得一把骨头,身上裹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素色袍子,呆坐在阴影里,扬着一张饱受惊吓的脸,怎么看怎么可怜,生生把冷月被他吓得砰砰直跳的心看软了。

萧瑾瑜漫不经心捧起茶杯,顺口问道,“明白什么了?”

冷月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个热腾腾的包子,走到王拓面前蹲□来,把包子塞到王拓满是冷汗的手里,又对着王拓分外亲切地笑了一下,才转头问向景翊,“这是谁家孩子啊?”

景翊微微蹙眉,思忖片刻,突然沉声道,“王爷,我明白了。”

景翊与王拓四目相对,对了半晌,景翊才在心里默念了一声“我佛慈悲”,听天由命地叹出一声。

高丽人再怎么笃信佛教,一个好容易名正言顺来一趟中原的高丽皇子也不会想要住到清汤寡水的寺里去吧?

“高丽王家的……”

高丽每年都派使节来京,领头的有时候是重臣,有时候是皇亲,这个五皇子王拓应该是头一回来中原。

作者有话要说:神秀:你才是神兽,你全家都是神兽……

她虽尚未与高丽人面对面地打过交道,但对高丽使节的行事作风还是略有耳闻的,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能在宫中的欢迎宴上真正做到皇上叮嘱的那句“吃好喝好”的使团,想不知道都难。

高丽王家的孩子?

冷月也愣了一下。

冷月怔了片刻,反应过来的一霎,顿时生出点儿想把王拓手里的包子拿回来的冲动。

景翊听得一愣。

可惜,王拓已经忍无可忍,捧起包子往嘴里塞了。

萧瑾瑜缓缓叹出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盯高丽五皇子,王拓……他要在安国寺里住些日子。”

这地上要是有个缝,冷月一定一脑袋扎进去,天塌了也不出来。

“盯人?”景翊怔了一下,仍严丝合缝地把冷月挡在自己身后,好像生怕萧瑾瑜多看她一眼就会改变主意一样,“盯寺里的僧人?”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及时注意到了景翊被她亲吻时反常的抓狂,否则,她原打算亲吻的不光是景翊脖子以上的部分。

萧瑾瑜腿脚不大灵便,但眼神儿还是极好的,不等景翊把冷月变没,就已淡淡地说了个“不必”,“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去盯一个人。”

谁让他在青灯之下专心写字的侧影美得让人心痒难耐……

不但长大了,而且长得很大,不是一袭宽大的僧衣就能遮掩得住的那种大。

冷月在心里一爪子一爪子挠着的时候,王拓已三下五除二地把一个包子塞完,意犹未尽地吮吮手指,又抹了一下嘴,才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扬起那张棱角突兀的瘦脸望向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冷月,带着些许凌人之色硬生生地问道,“你是谁?”

但如今,冷月已经长大了。

冷月僵着一张脸低头看着这个长得甚是节约的高丽皇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才好。

前些年冷月还是个丫头片子的时候,确实曾为了办事方便扮过男装,那会儿她刚从边疆战场回来,骨架大,身子薄,肤色略深,手上还有一层练剑生出来的薄茧,只要不吱声,让人相信她是个少年远比让人相信她是个少女来得容易。

她从没正儿八经地跟别国来使打过交道,以她的职位,见到这等身份的人要不要行礼,行什么样的礼,冷月一点儿也不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给方丈大师点个蜡……(:3)∠)

好在景翊站起来接了王拓的话。

景翊一个“对”字梗在喉咙口,差点儿噎断了气儿。

“阿弥陀佛……施主,不可无礼。”

“王爷,我替他去吧。”

冷月本以为景翊这话是提点她的,刚想跪拜,就见景翊一手立掌,一手向她一伸,满面肃然地对王拓道,“这位是下凡来的观音菩萨。”

萧瑾瑜面容微僵,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冷月对着他恭敬地垂下头来。

冷月膝盖一软,差点给景翊跪下。

景翊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对对对……我媳妇说得对啊!”

狗急跳墙也得选个高矮适中的墙跳啊……

景翊大病初愈的事儿萧瑾瑜是不知道的,冷月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心,“王爷……他那点儿能耐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他事儿没办利索,还把安国寺搅合个乱七八糟,回头方丈大师告到皇上那儿去,不是把您也拖累了吗?”

她穿着这么一身跑江湖的红衣劲装,拎着一个食盒从窗户里跳进来,一落地就把刚刚还在认真写字的小和尚吻得七荤八素的,谁家观音菩萨能干得出这种事儿来啊!

不过,若是案子的事,萧瑾瑜直接发个公文到大理寺就是了,没必要亲自到家里来一趟,还用了“帮忙”这个字眼。

王拓看向她的目光中显然也带着浓郁的狐疑。

安国寺里的事儿冷月就只听说到有人撞棺而死的程度,还有什么麻烦,冷月也不知道了。

“观音菩萨?”

“……”

“正是……”景翊有意把声音放轻了几分,愈发认真地道,“施主可知道送子观音?”

萧瑾瑜顿了顿,深深地看了一眼景翊的脑袋,斩钉截铁般地道,“最方便。”

王拓点了点头。

萧瑾瑜一向平和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声音和脸色一并沉了几分,“不是真的让你出家……前几日安国寺接了一桩法事,法事过后死者的一名亲眷死在了死者棺前,此事由京兆府查为自尽,案卷我已阅过,本没什么可疑,如今突然生出些麻烦,需要往寺里送个自己人。你看起来……”

景翊再次满面谦恭地把手向冷月一伸,“这位是送饭观音。”

冷月要不是腰酸疼得站不稳,一准儿一肘子把景翊顶飞出去了。

“……”

“……”

冷月的嘴角狠狠抽动了几下,到底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对佛家的东西只知道个皮毛,天晓得是不是真有送饭观音这么个菩萨……

“不是……”景翊认真地看着同样认真的萧瑾瑜,两手把冷月往他面前一送,“王爷,这是我媳妇,我亲媳妇,你俩认识的……我尘缘未了六根不净实在不宜出家啊!”

即便是真的有,这个名号听起来也不大像是法力无边的样子。

他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从没动过出家的念头啊!

王拓也愣了一下,眉目间透出些很认真的茫然,“送饭观音?”

但是……

“施主来自高丽,自然有所不知,”景翊不管冷月憋得发青的脸色,依旧既谦恭又神秘地低声道,“送饭观音乃是护佑中土的神明,我朝子民无论僧俗,只要在饥饿难耐时诚心向送饭观音祈求,她便会以真身出现,并赐以美食果腹。”

安国寺虽不是京城规模最大的寺院,却是香火最盛,名声最高的,在安国寺出家对于空门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冷月黑着脸深呼吸了好几个回合,才没把攥紧的拳头挥到景翊脸上去。

景翊愣得更狠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再不懂佛家的东西,也能听出来这“送饭观音”是景翊胡诌出来的了。

萧瑾瑜点头,“我已同方丈大师谈过了,明日一早就为他剃度。”

朝廷要是真被一个法力如此实惠的菩萨保佑着,那这两年南方水灾闹饥荒,皇上也不会生生愁掉半条命去了。

“王爷是不是想让他去安国寺?”

她倒是不在乎暂时扮个景翊扯谎扯出来的菩萨,毕竟安国寺暂闭寺门的事儿是皇上下了圣旨的,要是让人知道她一个俗家女子抗旨溜进寺里,还吻了一个刚出家的僧人,恐怕连安王爷都免不了要跟着倒霉。

景翊愣了愣,倒是冷月先反应了过来。

只是,景翊这谎扯得实在太扯了……

“不用担心,”萧瑾瑜看着景翊泛青的脑袋,淡然道,“与你共事之人都是光头,你在其中绝不会显得很……夺目。”

冷月惴惴地看了王拓一眼,脸顿时黑得更深了一重。

“王爷……能等我头发长齐了再帮吗?”

王拓看她的眼神……发光了!

景翊全身的笑意都淡了一下。

冷月有点儿想哭。

“你就好好在家歇几天吧。”萧瑾瑜说罢,目光微移,看向似乎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浓浓笑意的景翊,“我来是要你帮个忙。”

传言说得有几分道理,高丽使节来朝之前可能都是被使劲儿饿过的,只要一听见吃这件事,整个人就都是肚子了。

“……”

“那……”王拓两眼放光地直直看了冷月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了些什么,目光一厉,转眼看向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景翊,看得景翊头皮一麻。

萧瑾瑜看了看已手脚灵活满面春风的景翊,对冷月赞许似地点头,“看起来伺候得很好,辛苦你了。”

“送饭观音,为什么亲你?”

冷月斜眼瞥了一下像没事儿人一样小心搀扶着她的景翊,“伺候他……累的。”

“她……”景翊在心里默宣了一声佛号,硬着头皮继续低声道,“她方才并非是亲吻贫僧……只是,她有一个姐姐,称为送气观音,专为中土身罹伤病之人度送真气,生死人,肉白骨。她姐姐繁忙之时,她也会顺道帮她姐姐送送真气……贫僧日前伤重,便是得这位菩萨相救。”

“你……”萧瑾瑜怔了一下,搁下手里的茶杯,细细打量了一番面色红润却脚步虚软还一直用一只手捂着后腰的冷月,到底没断定她究竟是个什么病症,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景翊说着,一本正经地对着冷月两手合十,颔首弓身道谢。

“王爷……”

景翊这声谢道得一丝不苟,从目光到声音到姿态都真得无可挑剔,看得冷月一愣,蓦然想起他先前被高烧折腾得水米不进时还总对她每一分照顾认真道谢的情景,心里倏地疼了一下,禁不住伸出手来扶正了他的身子,嘴角轻扬,“这是当菩萨应该做的。”

于是,冷月头一回被人扶着走到了萧瑾瑜面前。

“……”

这会儿就是让他进宫面圣他也乐意了。

这话与吃的无关,王拓果然清醒了些许,微微皱起了稀疏的眉毛,满目的将信将疑。

齐叔火急火燎地来报安王爷来了的时候,景翊还在意犹未尽地吻着冷月已经睁都懒得睁的眼睛。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景翊见王拓还有几分清醒,又把声音放低了几分,在夤夜昏暗的青灯之下显得无比肃然,“施主方才一直在此,可看到她是如何进来的吗?”

“好”完之后,冷月一直到日落西山都没下得来床。

冷月的轻身功夫虽不及景翊,但看在常人眼里,足可称为来去无踪了。

“好。”

王拓愣了一下,默默看了冷月半晌。

“那,”景翊温柔地在冷月眉心轻轻吻了一下,“今天换我来喂你,好不好?”

看着王拓望向自己的眼神,冷月一时怀疑自己脑袋后面是不是有片金光在闪,一口气提着,半晌没敢吐出来。

那夜他问的是“你吃饱了吗”,怎么想都觉得这话和他刚问那句不像是藏着同一个意思的,斟酌之后,冷月还是慎重地说了个“没有”。

王拓和冷月就这么僵持着对视了好一阵子,王拓突然两膝一曲,对着冷月行了一个大大的跪拜礼。

冷月蓦然想起上回景翊问她吃没吃饱之后发生的那起至今无处伸冤的惨案,刚想说“饱了”,但话到嘴边,又咂么了一下景翊刚才问的这句话。

“高丽王拓拜见菩萨!”

景翊像是没听见冷月后半句话一样,依旧眨着那双清澈的狐狸眼,纯良乖巧地道,“你已经吃饱了吧?”

景翊和冷月齐齐地舒出一口长气。

“不用谢……你给我滚开我就谢谢你全家了!”

我佛慈悲……

景翊居高临下,却笑得一脸纯良乖巧,“你从头到脚地照顾我这么多天,我还没好好地谢谢你呢。”

景翊赶忙把食盒往冷月手里一塞,抽风似地对着还恭恭敬敬俯身低头跪在地上的王拓一通狂指,示意她赶紧趁热打铁。

如果瞪和吼有用,景翊就不是景翊了。

冷月抱着食盒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菩萨让凡人免礼该说什么,索性什么话也没说,拉着王拓细瘦的胳膊生生把王拓从地上拽了起来,把整个食盒塞到了王拓单薄如纸的怀里。

景翊腿上的伤口还未痊愈,冷月空有一身力气,却只敢瞪他吼他。

“你……”冷月努力地展开一个菩萨味十足的笑容,还壮着胆子慈爱地摸了摸王拓的头顶,“你长得比他显饿,你先吃吧。”

“……你给我滚开!”

这食盒是她从府里带来的,景翊嘴刁,府上的厨子随便拎出一个都能撑起一家酒楼,所以这一食盒的饭菜虽没有半点儿荤腥,照样香气诱人。

景翊没有内家修为,但轻功绝佳,身法比冷月快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冷月话音甫落,刚看出他眼神有点儿不对,人已经被他直挺挺地按倒在床上了。

王拓抱着食盒连吞了两口口水,却嘴唇一抿,把食盒捧还给了冷月。

倒不是后悔说这句话,而是后悔爬上了床来。

“我不要饭……”王拓把食盒还到冷月手中之后,又端端正正地跪回到地上,扬着一张怎么看怎么可怜的瘦脸,满目虔诚地望着冷月,“菩萨,我要真气。”

冷月说完就后悔了。

“……!”

“……”

冷月挪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把一时间很想弄死王拓的景翊挡在了身后,细细地打量了王拓一番,“你受伤了,还是生病了?”

“唔……你这也不算秃了,都有点儿扎嘴了。”

这人再怎么好糊弄,说到底还是高丽王的亲儿子,眼下他突然把整个高丽使团留在行馆,自己一个人缩到这清汤寡水戒律森严的安国寺里,冷月在家琢磨了一天,总算是琢磨出了安王爷担心的什么。

景翊不动,也不出声,全然一副任君采撷悉听君便的模样,冷月忍不住,低头在他脑壳上亲了一口。

安王爷不是担心王拓在寺里搞出什么幺蛾子来,而是担心有人要对王拓干点儿什么。

这颗脑袋已经不像前些天摸起来的那么滑了,有点儿刺刺的,像摸砂纸一样,手感美妙得诡异。

高丽皇子若是在一座只有汉人僧侣的汉人寺庙里出点儿什么闪失,不管高丽有没有胆子对朝廷动兵,朝廷都是理亏在先,赔钱不说,一场短则十数年,长则数十年的麻烦是肯定躲不掉的。

冷月莫名的有点儿于心不忍,脱鞋上床,坐到景翊身边,伸手在景翊已长出了点儿青茬的脑袋上顺毛似地揉了几把。

冷月冒险前来,给景翊送吃的是顺便,提醒景翊这件事才是目的。如今突然被王拓这么一问,冷月不禁精神一绷。

景翊默默地从角落里抬起头来,看向冷月的眼神像足了一句撕心裂肺的质问——我是你亲自嫁的相公吗!

王拓听见冷月这话,却连连摇头,一急之下本就不大流利的汉语说得更不像那么回事儿了,“我不要,要瓷王……不,瓷王要,瓷王要真气。”

冷月缓缓吐纳,默念了三遍安稳日子千金难求,才耐住性子以有事好商量的语气道,“没事儿,你最秃的时候安王爷已经见过了。”

冷月微怔,回头看了景翊一眼,景翊眉目间也有些怔愣之色。

景翊坚定地摇头,身子往旁边一歪,顺势往里一滚,滚到一个冷月不上床来就够不着的角落,抱着脑袋蹲成一团,“不去……头发长出来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你说的瓷王,是不是前些日子死在这寺中的京城瓷王张老五?”

“你给我滚下来,换衣服,走!”

王拓连连点头,眼圈不知不觉地红了一重,尚有些稚嫩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哭腔,“他是大师,很珍贵,他活该。”

冷月一巴掌呼在景翊脑门儿上,景翊清脆地“嗷”了一声,像猫被踩了尾巴似的一下子从被窝里弹坐了起来,两手捂着脑门儿,一双狐狸眼疼得眼泪汪汪的,看起来显得格外委屈。

冷月深深地晃了一下。

“……”

“……活该?”

“秃了……”

景翊默默叹气,在冷月身后轻声注释道,“他想说,该活。”

冷月忙抚上景翊的额头,景翊的额头不凉不烫,倒是她的手心里渗出了一层薄汗,湿湿滑滑的,“怎么个不适法?”

“……”

“头……”

冷月缓缓吐纳,好以整暇,才平复下抽搐的嘴角,缓声道,“他是自己撞棺死的,他自己不想活,那任凭什么神佛菩萨都救不了他。”

虽然景竡已经当着她的面儿对三皇五帝挨个发誓他亲弟弟已经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但乍听景翊这么蔫蔫地说不适,冷月还是眨眼工夫就凑到了景翊身边,声音紧张得微微有点儿发抖,“哪儿不适啊?”

王拓一急,嘴里蹦出一声高丽话来。

景翊在床上窝了这么多天,不光是因为醉红尘的作用,还因为碧霄在给他清洗身子的时候没顾及到他腿上的伤口,伤口沾水受污,害得景翊高烧了三天三夜才缓过劲儿来,整个人清减了一圈,差点儿把冷月的魂儿都吓没了。

景翊能听懂的高丽话不多,这一声就只有一个极简单的词,景翊刚巧能听懂。

冷月心里一揪。

景翊对冷月轻声道,“他说,不是。”

景翊缩在被子里,又像病猫似的哼唧了一声,“身子不适……”

冷月微怔,不是,不是什么?

冷月三两口把一个包子吃完,满足地吮了吮手指,才问道,“为什么不去?”

王拓咬着嘴唇咬了一阵,硬把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才望着冷月郑重地道,“他不是自己死,是别人死。”

景翊嘴唇轻抿,把碗一推,起身回到床边,把自己和衣扔回到了床上,往被窝里一钻,眼睛一闭,病恹恹地哼唧了一声,“不去……”

“你是说……他是被别人杀死的?”

景翊徐徐呼气,呼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这口气呼得似乎有些早了。

王拓用力地点了下头,点得猛了点儿,憋了半晌的眼泪珠子一下子滚了下来。

冷月只当是他的手还有点儿使唤不灵,弯腰拾起勺子的碎尸,闲话家常般地道,“我差点儿忘了,王爷跟我说,等你醒了让咱俩到王府去一趟。”

冷月转头和景翊四目相对,一片愕然。

所以,当冷月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一边吃早点一边突然跟他说“有件事儿我差点儿忘了”的时候,景翊手一哆嗦,摔了一个勺子。

张老五的死有蹊跷,他俩心里是有数的,因为安王爷没事儿不会瞒他们什么,但是,王拓一个刚来京城没几天的高丽皇子怎么会知道?

虽然冷月就只在那晚说过一次,这几天都没再提,但是景翊心里还是惦记着的,因为他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这是景府上下命里的一场满可以避免的浩劫。

冷月回过头来的时候,王拓已经把不慎滚下来的眼泪擦抹干净了,但细小的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一片,看得冷月心里不落忍,禁不住从袖中拿出手绢递给王拓。

这几天来他心里只揣着一件事——冷月说要学弹琴。

手都伸到王拓面前了,冷月才恍然想起来,观音菩萨用手绢吗?

事实上,那些冷月提了的事儿,景翊也一句都没忘心里去。

冷月还没把这个问题想清楚,王拓已带着受宠若惊的神情把手绢双手捧接了过去,颔首道了声谢,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舍得往脸上擦,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怀里。

冯丝儿过世时碧霄的案子还没破,为求稳妥,冷月那日叫来冯宅做善后之事的都是安王府的自己人,安王爷叮嘱她对此事守口如瓶,她就一个字也没跟景翊提。

景翊突然很想把王拓一脚踹回高丽去,当然,要在他把他媳妇的手绢抢回来之后。

至于冯丝儿……

景翊站在冷月后面,冷月没注意到景翊那张俊脸生生酸成了什么模样,只看着目光愈发虔诚的王拓,尽量不急不慢地道,“你如何知道?”

还有,就是锦嫔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靖王的亲娘舅,高丽五皇子王拓,得知亲外甥的死讯,前来探望姐姐,顺便带着高丽使团来完成一年一度的进贡及讨赏任务。

王拓扁了扁嘴,带着清浅哭腔的声音颇有几分凄楚,“他答应,我来京城,他娶我为徒。”

听冷月嘱咐的那人递来的消息,季秋已在京郊的小村里落了脚,当真老老实实地干起了倒夜香的营生,只是不知怎么就哑了,脸蛋儿消肿之后还是说不出一句能让人听清楚是啥的话来,也不会写字,所以谁也不知道她整日噙着一汪眼泪呜呜的什么。

景翊使劲儿忍了忍,没忍住。

仍在苦等靖王的翠娘已被安王府妥善安置,至于怎么个妥善法,具体的事情是安王爷安排的,冷月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以翠娘身上毒疮溃乱的情况看,照顾得再怎么周到也肯定活不到今年过年了。

“收,收你为徒,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据说,哭靖王哭得最惨的不是靖王的生母锦嫔,而是花了大把银子疏通各路关系好不容易攀上靖王这门亲事却眼睁睁打了水漂的京兆尹,锦嫔还没哭晕呢,他已经哭晕好几回了。

王拓直直地望着冷月,没搭理他。

冷月许诺的三日之期让碧霄赶上了秋审的尾巴,因为事系皇家威严,案子没有公审,皇上悄没声地批了安王爷的折子之后,行刑官就悄没声地在狱中把碧霄绞死了,之后,京里街巷间悄没声地传开一个消息,当今圣上的四儿子靖王萧昭暄出天花死了。

冷月努力绷住脸,沉住声,“他在京城,你在高丽,他如何能答应你?”

景翊老老实实地在床上窝了几天,等他又能利利索索地上蹿下跳的时候,天凉了,秋审结束了,这桩案子余下的一些零碎事儿也都尘埃落定了。

“我小时候,他在高丽。”

——《西游记》明吴承恩

作者有话要说:小景子(泪目):观音菩萨我是迫不得已的求原谅 t t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