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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德嫔阿若

说完,他微微笑,一阵风般飘然而去。

仿佛听见自己的心陡然冻裂,哗啦啦碎满一地。见我呆住,文泽捏着我鼻子柔声笑道:还不知足么?六宫嫔妃也只有烟儿能得此恩宠,日后可不得再胡乱吃醋猜疑君心了。

我却仍是发呆。

他轻描淡写,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我心底最后一根弦折断。

莫非,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首已是百年身?

三哥?

胸口又堵。待回过神,派春菱悄悄请宋佩昭过来,屏退众人,我省去一切过门,直接吩咐道:“请大人想法为本嫔开副方子,务必令我不能再侍寝于皇上。”

我们说话间,文泽更衣梳洗完毕。屏退众人,他在我耳边悄笑道:“病了一?,醒来倒尽说些个傻话。自朕知你心意,早不当你作旁人。也罢,日后你我独处时,便许你称朕三哥罢。”

宋佩昭一怔,“可是娘娘,皇上十天前下旨让令尊官复原职。如果……难道娘娘就不为您家人前途考虑?”

“臣妾不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冷淡,“妻者,齐也。自古君王无妻,皇上的正室原配也只当称皇后,意为皇上之后。谁敢与皇上齐肩?皇上您是主子,臣妾是您的奴仆,行国礼原也平常。”

闻言微怔。心念转动,我奋笔修书一封,递给宋佩昭,“大人,烦你将此信交与家父。至于本嫔适才要求大人之事,还请大人费心替我办成。”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又说:“朝中为官与后宫当妃,原是泾水渭河互不搭界。家父一向刚直,只怕也不愿靠我在宫中的裙带关系。因此,大人无须担心。”

文泽忙俯身亲手将我掺扶起来,诧笑道:“好好的,倒跟朕这样生分!你我夫妻,又何必行这三跪九叩的国礼?!”

宋佩昭闻言也叹:“朝中宫中,若人人都有娘娘父女这般见识,只怕早已是朗朗晴空。只可惜,更多人却不惜赔上自己女儿性命……”

我便冷冷地从床上披衣下地,冷冷跪在床前地上,冷冷地向他叩头。我冷冷的额头重重叩触上冷冷的地面,低头冷冷道:“臣妾叩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知他想起琴贵妃,我忙喝断:“大人!皇上那边若有问起我病情……大人应该知道如何答话罢?”

他却慢慢地起身,轻轻笑道:“又欢喜得傻了么,怎么还不领旨谢恩?”

宋佩昭点头:“回娘娘,下官知道。”

昨日他的兴奋只怕并不是因了爱我,而是失而复得的一种本能罢。

又问同嫔治疗情况,宋佩昭答道:“家师进宫为娘娘请脉时,顺便一并为同嫔娘娘请脉,对下官为同嫔娘娘制的暖宫丸倒也十分认同。只要同嫔娘娘坚持服用,一年内必有成效。”又说:“按慧主子吩咐,下官与家师均未对同嫔娘娘直言。”

帝王怀抱香常暖,媚妃荒冢草已凉——为了他又如何,当初他们该是万般恩爱的罢?她不惜为他舍了那美好生命,毁了那清白名节,终敌不过岁月流逝,敌不过众女争先恐后的争着去他心中抢一个角落。如果冷国师不是柳三公子,如果我当初真嫁去目国成全他一番伟业,当我化作灰飞烟灭之后,他可真记得我?

我点头。“多谢大人与外祖。同姐姐一向喜怒形于色,若让她知道真相,肯定会流露其表,那时让始作俑者察觉,只怕反会促使她对同姐姐痛下毒手。”

贵嫔!原来终是我错!原来他以为,我之所以不快,要的不过是一个名号。

宋佩昭领命而去。

文泽抱住我,一个亲吻落上我脸:“刚好便吃醋,倒仔细伤了身子。烟儿当然不是朕的贵人,可你是朕的贵嫔!朕下朝后便命人拟旨,赐烟儿贵嫔名位。”

我叫进可人,说:“姐姐与叔父只恐一时难以见面。适才我已托宋大人送家书至我府中,家父在有合适机会时,先认你做契女,赐你柳姓。等日后见到叔父,再助你父女相认——只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心仍是冷,我淡淡笑道:“臣妾非是杜贵人,这里也非暖香居,让皇上失望,臣妾罪该万死。”

可人欢喜流泪:“多谢妹妹成全。”

烟儿与杜儿,不过一字之差。一个字,不过一个字,非他嘴误,却是我误会了他心。怔怔地,看微暗红烛烛光一跳一跳地,思想全无……他却陡然清醒,翻身望着我,笑了一笑:“朕以为……呵,烟儿可不是回来了么,朕竟然如在梦中。”

我坐到菱花镜黄铜镜前,对着镜中的她笑:“傻话!这几日还得委屈姐姐,人前仍做妹妹婢女。我们姐妹,万不可露出半点口风。”

杜儿?那手指便僵在他掌心里,收不回来。

“姐姐知道。”可人点头,收起眼泪,替我梳妆。

“皇上。”我低声唤他。见睡得沉,便伸出手指轻轻挠他掌心,文泽迷朦中略有些不耐,却口齿无比清晰地,低声道:“杜儿……别闹!”

萼儿与同嫔再度相约前来。我们三人相见,欢喜异常。怕我吵,她们只稍坐片刻,便告辞离去。

这样想着,深深看着他。有如春水浸涌,我的心,便想在柔柔的烛光里开始一寸寸柔软……正此时,隐隐约约,黄胜身影映上湖绿色毡帘,低声请旨上朝。

傍晚时分,阿若突然过来看我,娇笑道:“我特意等到天黑才来的。阿若给姐姐带些东西来看。怕让其他姐姐瞧见,开口问阿若要。”

他真爱我,当柳荷烟不同于旁人?

她掀开随身带来小篮子上红色盖布,一个个将篮中之物取出,轻轻放在桌上。我一望之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篮子里放大大小小七八个泥偶娃娃,或站或坐,或男或女,或笑或哭,形态各异。

莫非,他说的全是真话?

阿若得意洋洋,一一指点着,说:“阿若自己捏的。这个是皇上,这个是皇后姐姐,这个是阿若自己,这个是慧姐姐你——姐姐看看,阿若做得可像么?”

陡然便对自己恨意有些不自信起来。

我又奇又喜,道:“还有我么?”自己也觉好玩,拿起细细打量一回,见她捏的那个自己,正是一女子正握笔沉思的模样。虽不十分象,却难得她有这番心意。便笑道:“果然很象。谢谢阿若,妹妹端的是好巧的手。”

仍在这处房间,仍然红绡罗帐,仍然是我与他。回忆前情,仿佛不过做了一场梦。微弱灯光下,他微微扬起嘴角,一如同诚实孩童。念及白日惊喜,抱住我说的那番话儿,满脸深情竟不似伪装。

阿若脸上绽开两团桃红,她吃吃笑着,一转眼却又满面委屈,“阿若等姐姐醒等得可好不心焦!姐姐若再不醒,阿若这几个泥娃娃可给谁看呢?”

我毫无睡意,在帐中一直看他,一直看。

我诧笑道:“为什么一定要拿给我看?”

当夜红鸾账中待我如同稀世珍瓷,又说了半夜思念之语,再叹惜腹中皇子一番,方才沉沉睡去。

她睁大美丽的圆眼睛,“阿若听浩哥哥说,姐姐的画画得最好。阿若不会画画,却会做泥人。想看看是姐姐画的人好呢,还是阿若捏泥人得更好。”

一面说,他一面横抱起我……

果然是小孩心性——我宛尔,拿手轻轻捏她粉粉脸颊,笑道:“当然是阿若的泥人捏得更好。”

“烟儿……”他迭声地轻轻唤我,将自己的脸贴上我面,他放我手贴在他心口,耳语般低低道:“烟儿……朕的好烟儿,告诉朕你真的回来!知道么,朕一直盼你醒,一直在盼!朕从来没有害怕失去什么,这些却很怕失去你。要知道,只要朕愿意,全天下的待嫁女子都可以成为朕的女人。可,朕不会要全天下女子,只要你,只要你活!烟儿,朕真的……真的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真情。”

“真的?!”阿若喜上眉梢。

我正惊诧,他已走至身边握了我手,笑道:“朕哪里有心思看什么奏章,批复的上谕,一个个的可不都指鹿为马了么?”

“嗯。”我笑着点头,转头拿起一个十分精致、正作抚琴状的男偶泥人放上掌心。我心下了然,故作不知,笑问道:“阿若,这又是个什么人?”

令宫人搬来奏章批阅。他浴在阳光中沉思,时不时抬头望我微微一笑。白玉花薰中轻烟袅袅,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檀香灰一段段落在红木案几上的声音。一屋安静中,突然,他看一看手中折奏,再看桌上折奏,朗声大笑不已。

阿若脸一红:“这……这个是阿若的爹爹。”

中午时分,后宫尽知柳荷烟苏醒。萼儿同嫔等几个相好嫔妃先赶着过来,见文泽也在,便只略坐一番告辞。文泽怕影响我休息,便口谕当日不必再行探视。又因大病初愈,恩准我不必日日去凤至宫请安。

我不说破,只是点头,笑道:“不错,原来谢司马竟这般年青。”

而他,整整一日竟哪处都没去。

阿若顿时满脸通红,红脸在烛火中面若桃花,眼中似有如星辰闪烁,端的是宝光流彩,美丽无边。

全无半分欢愉。

那样的美丽,我也不由得看得呆了一呆,笑道:“泥人都是送给姐姐的么?”

心中一动,却又大恸。

“嗯——”阿若歪头略作思索,吞吞吐吐道:“除了阿若自己与……与爹爹那两个泥人,其余的都给姐姐。”

虽然入了那怀,但我们中间隔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般,我身子便有一丝僵硬。他浑身不觉,只轻轻扶我上床坐了。又传太医过来问话。听说可以待寝,他欢喜成孩童模样,拉手对面静静看我,看一会子,又笑一会子,只不说话。我要开口,也被他拦住,只是笑道:“烟儿要说什么朕全知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原该静静地,体会心与心对话——方合神仙伴侣的意境。”

好个阿若。我暗赞,原来这也是一个可以弃天子、弃靠山皇后,却一定不弃己心,不弃真爱的小女子。

恍若再世。

立时便从心里喜欢上她。

终知瞒不过文泽去,第二日便派人去禀告了。一下朝,他朝服未换便赶来听雨轩,风一般冲了进来,旁若无人地一下抱住我,“朕的小傻子终于醒了!老天待朕总算不薄,终将你还给了朕。”

谈笑一会,我见夜色渐浓,便命杨长安送阿若回去。阿若哪肯乘轿?定要只自己走回宫去——也只得依了。送至大门口,目送他们渐行渐远,就要隐入夜色之中……远远的,皇宫里突然响起阿若的江南小调:“捏一个泥人是你,再捏一个泥人是我,把泥人打碎,重新在捏两个泥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