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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拒爱

可人说什么见我晕了文泽急得慌,只怕是安慰之辞。同样是他的骨肉,否则他怎么不心痛我没了皇子,反而陪一向不宠的皇后玩乐,左拥右抱地流连花红柳绿之中?回忆前情,始知真相残酷,再相较文泽的绝与文浩的痴,我不禁心又气又苦……不顾腿脚无力,一掀开红色锦被,低低道:“我要见王爷,着春菱去请。可人……姐姐,现在起,除春菱杨长安外,不许任何人进来,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已醒来。请姐姐帮我梳头更衣。”

果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拗我不过,可人只得依言办了。服待我梳洗,又应我要求,手忙脚乱地为我装饰。洁面、匀粉、描眉、画眼、扫胭脂、梳头、抹桂花油、插宫花步摇、贴花黄……及至装扮完,竟整花去近一个时辰。

他与她,他们尽情欢乐的背后,有多少个柳家冤案?又牺牲过多少个林媚儿,薛琴心甚至我柳荷烟?

面对菱花镜中一直呆滞的自己,我强笑了。想了一想,又指挥可人捡出一件玫红缎底绣花朵五彩百蝶钉珍珠的裙装,外面穿件银灰狐毛比甲坐于大大的未央铜镜之前。

好一派歌舞平升平!

天已完全黑透。

丝丝不绝于耳。

春菱急步进来,突见我艳丽的模样,脚下也是滞了一滞,却什么也没说,走向身边耳语:“王爷来了,可要请他进来么?”

我刚侧然,隐隐约约的,又听见有乐声传来。

点头。我一挥手,春可二人退出……我背对着门坐在那里,身后有细碎急促脚步声音响起。我转过身,果然看见面若冠玉的俊美文浩。他穿一身茄紫四绣海水座龙图案正立在杏黄色苏绣门帘之下,带着满脸惊喜,目中亮晶晶地看着我。我心中纷乱如麻,缓缓站起身,立在原地笑了一笑:“王爷怎么不进来?”

可人道:“话虽这么说,可是他怎么敢不听父亲大人的话?凭他怎么聪明,总越不过‘关心则乱’这四个字去。现莫说取血,即使前面是可以让人粉身碎骨的悬崖,为了救妹妹,只怕他也是会纵身一跃的。”

文浩走近,将我从额头看至眼睛,“荷烟,你真的醒来?”

我挺直的背突然一软,“倒是我在叔父面前提了提雪蛤,他便记在心里,只怕另换了解药也未尚可知!但王爷那样聪明,怎么不知叔父复仇之心,原是想让他吃些苦头的。即使他不滴血为引,我一样可以‘复生’,或者反而可以醒得更早一些。”

我流出眼泪,“是。既然是浩王爷您命我醒,荷烟我又岂敢抗命?”

可人叹道:“说来话长。皇上醒来后一见你晕倒,先慌成什么似的,传太医的同时直接命人接外祖入了宫。父亲大人医术师承祖父衣钵,外祖与他根本就是一时瑜亮。因而外祖虽没把握治得妹妹痊愈,但保你不死却是可以的。我们身在宫中又哪里知道外面的事,见妹妹命在旦夕,谁又能真正放开手去?经了外祖的手,父亲大人‘龟息丸’的药效早弱了,妹妹虽不能清醒,但终有了呼吸,及至王爷带回解药,妹妹脸上方才一日日的有了红晕。只是,这解药怪得很,一定要吃过雪蛤的人的血方可以作为药引。”

文浩点头,眼圈却突然陡地红了。我看着他,伸手拉开文浩衣袖——果见那腕上有深深浅浅,条条的划痕。他一怔之下,想抽回手去,被我紧紧捉住。

我陡然惊觉,猛地又坐起身,又气又痛心:“糊涂!世上那么多人,何故定要王爷取血?叔父既然想带我出宫,又为何不以王爷的性命做交换条件,我怎么醒后仍在宫中?!”

有泪,一滴又滴落上文浩手腕。

可人抬头看眼红木窗外寸寸西移的阳光,握我的手紧了一紧,柔声笑道:“看时辰御药房该给妹妹今日最后一幅煎药了。你每吃一副药,必须用几滴新鲜人血做引,因此,浩王爷他会在宋太医熬药前,偷偷去太医院取血。妹妹已整整昏?一月时间,现在醒来,必须马上派人去浩王爷上通知一声,否则…… ”

“疼不疼?”我抽泣着,满腔的感激积聚在胸口,隐隐伤悲,低声道:“王爷如此待我,荷烟如何报答?”

我也诧异。

文浩笑了一笑,正色道:“荷烟,其实我只想为你做一点事情而已。”

可人道:“妹妹昏迷期间,来探望你的人还真不少。荣妃与同嫔二位娘娘自是不在话下,奇怪的是,连良妃娘娘与新封的德嫔主子也经常过来。”

眼中有淡淡雨雾升起,我看着他双眼,就那样看着他……放开他手,我怔怔地伸手去解银灰狐毛领口那粒东珠钮扣。,文浩一呆,继而捉住我手,动容道:“荷烟?!”

良妃因怀有龙子之故,复又得宠;杜美人也被放出冷宫,不降反升,已封贵人;谢冰月入宫,封为德嫔……

心中风波再起,我虽拧着一股劲,却仍羞红满脸,胸口微微起伏……许久方强笑道:“王爷,今日荷烟美么?”

又给我讲这一个月中发生事情。

文浩一怔,继尔一呆,“很美。”他的脸上,突然露出大人看着小孩子似的神情,他的语气,却是宠溺的,玩笑的:“确实很美——小荷烟今日又怎么会这样的美呢?”

可人忙暖暖地握住我手:“皇上也是隔三差五的过来瞧妹妹的。你昏迷的第二日小产,皇上也很伤心,下旨太医全力相救。同时,又派人请外祖入宫救治。正是外祖悄悄告诉我,你可能是服用过中原早已失传的‘龟息丸’。及至王爷回来,才知果然。”

我脸,却再度飞红。看他一眼,忙又低了头,双手绞动珠灰色珠绣裙带,轻而又地轻说:“回王爷,荷烟今日美是因为……因为……荷烟今夜想做世上最美的新娘——文浩王爷新娘。”我心乱跳,胸口起伏如同海之波浪,再次抬眼望他,更是满脸大热,“王爷,您今日可愿意……愿意要了荷烟?”

我心,若被那乐声刺穿,暗暗地,血流一身。我低着头,看见自己胸口在湖绿的棉被被沿微微起伏,起伏着仿佛水之波涛,仿佛文泽的龙船游到这里推出来的冷冷波浪,我看着那波浪,嘴里淡淡说:“皇后身怀龙子,皇上原该陪着她。”

空气中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

而且,是陪着皇后?

我说了那话,心里却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了进去……我悔着,恨着,却又强撑着……右手一暖,已被文浩握进掌中,“荷烟,你真心喜欢我么?”

游湖赏春?

又是大窘,我看着青色地面喃喃地,低低地说:“都说‘宁做浩王妾,不当后宫妃’,荷烟也……也不能免俗。”

下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一寸一寸地,在地上移动,窗花的影子仿佛被谁烙上去的一般,花枝叶干,样样分明,仿佛是最好的剪纸师傅精心剪出来的一般。白玉花薰中有淡淡的轻烟横练空中。案几上三两枝梅花花瓣凋零……依稀有丝竹之声隐隐传来,轻松的,愉快的……我不想听,它却一阵大过一阵,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向耳内猛烈地灌来……疑惑地看了可人一眼,她沉吟片刻,低声道:“皇上正陪皇后游湖赏春。”

“呵,”文浩笑一笑,“小东西以后不许胡说!你可知道,这两句话原是……原是以前服侍过本王的那些女子们胡编出来?”

孩子!如有惊雷在头顶炸响,我伸手抚向小腹,果然平若河床——虽然自知他是保不住的,但事到临头却仍悲伤,无尽地悲伤,我软软倒上丝棉枕头,胸口如被万箭齐钻,却又欲哭无泪。

“啊?!”我听得双颊发烫,心中如揣测着一只慌张的小鹿般乱跳,头却垂得更低……突然身子一轻,被文浩横抱而起入在床上……我大惊,只是不敢看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头顶传文浩一声幽幽长叹:“丫头,你这是想报答我,还是……想报复他?”

可人握住我手,眼中星芒闪动:“大家都没事,你只是……宋太医说要妹妹放宽心养好身子,妹妹还年轻,日后想要多少孩子都会有的。”

文浩他,竟然知我如此之深!头顶如被迅雷击中,无限悲凉,我心仿佛冬日漠漠荒原上一个被陡然撞醒的青铜大钟,那头,便恨不能全身埋入棉被,却偏硬着一口气,仰起头强笑道:“都不是。王爷,您此问……究竟是不想还是——不敢要荷烟?”

我忆起前事,突然心内大惧,心尖猛颤,陡地坐起半个身,低叫道:“我怎么没有出宫?皇上与王爷他们……”

“我不敢?!”他冷笑。他低低迎上我眼,含了与文泽常有的一模一样的笑容,他的磁性的声音几近诱惑:“好罢,既荷烟姑娘盛意拳拳,小王恭敬不如从命。那么……便让小王今晚便服侍姑娘一回也罢!”

可人唏嘘道:“我们父女还未及相认。父亲大人已回目布尔宁,其他事情容姐姐日后再向你解释。”

我呆住,他却将脸贴得更近,拿目光在我脸上游移,以耳语般地声音低低笑道:“小东西,今夜……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我拉住她手,又是欢喜又是悲酸,“姐姐!你果然是我姐姐。”抱头流了一会儿泪,又问:“叔父现在知道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心陡地抽紧,我浑身僵住,仿佛有泰山在头顶缓缓罩落,只觉气压在胸口。胸口起伏不已,紧张地直睁睁看着他……突然就明白,自己真的不爱他——他说得对,是的,我不爱他,我不爱他,我只是感激他,我今日要以身相许,不过只是《聊斋志异》中小狐狸们对书生的惯用手法……我只是为了报复文泽,又是要报答他,我对他全无对文泽那样的刻骨铭心……只有文泽,文泽才是这世上惟一令我痛苦却又惟一令我开心之人……

六出梅花印——我们柳家独一无二的亲情标记。

箭在弦上,我却心乱如麻。

我点头,她便沉吟着,不再言语……缓缓的,除去左足鞋袜——小拇指上方,一小颗状若梅花的红色胎记,赫然在目。我胸口又是大震,慢慢从棉被中伸出左脚——我与她,我们两人左足的小拇指上,那胎记形状端的是一模一样。

文浩笑了一笑,放开我,立起身来,“我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而是不能。除非我可以娶为妻,否则我们便不能在彼此身上打下烙印。如果你我今夜越过雷池……”倒吸一口气,长叹道:“也许今日你对于我是报恩,是激情,是游戏,唯独,不是爱。爱需要责任,试问如今的我,又可以对你承诺什么?”

可人倒吸一口冷气,“您……全部听见?”

骑虎难下,我只硬着头皮红着脸,喃喃道:“您怎么知道唯独不是爱,也许……也许……”

她说得又快又急,正要大声欢呼,我忙及时制止。我只感浑身酸软,疑心道:“可人,你叫我主子?可刚才,刚才你还说,你说你是琴姐姐同母异父的妹妹,而你父亲——是我叔父柳三公子?”

文浩嘴角扬起一个上弯,“这么说,你是想说你真爱上我了么?”

可人一惊,“主子,您醒了?!”

“……”我一时语结。

心中震惊,完全已无法用言语形容——我挣扎着,再挣扎,拼了命睁开双眼,怔怔看着午后阳光之中满面泪痕的可人,轻轻道:“可人?”

文浩看我情形,长叹道:“世间情侣有三品,最下品叫作‘貌合神离’;中品者叫作‘有实无名’——若今日你我迈出那一步,你我之情便只是中品。虽此情可待成追忆,但非我所愿。因我追求的,是真正的上品情爱。”

“是的,”可人喃喃道:“我们本是堂姐妹,可父亲大人并不知道世上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家母原是薛于期大人的妻子,惜他娶家母未及三年,便另结新欢。家母生下姐姐薛琴心后,大人便找理由送姐姐远去外祖家中。母亲不肯与姐姐骨肉分离,便一起长住外祖家,从此叶薛两家老死不相往来。也许是命,让自小酷爱音律的家母偶遇令——两情相悦,怀上可人。后,父亲因故要离开一年,分手家母当时并不知道腹中有我。家母生我时难产而死,因此爽约,与父亲从此天人相隔……”

“什么?”我心中迷茫无岸。

可人称三叔为父?

文浩淡淡一笑,“荷烟你想,若你真的同时爱上我与他,爱上我们两人,却只能与其中一人生活,那生活便会让你如处人世地狱。而我,若不能娶你相伴,那无论得你身还是得你心,均不可取。若得身不得心,便只得‘永结无情游’;若只得心不得身,再怎么恩爱都是露水野外。看别人形影不离,自己却要独坐青灯,便会心碎,便会动摇。便是人间至悲——‘爱别离’。”

可人开始低低地哭:“妹妹知道么,父亲大人对王爷说,若要救你,需以人血为引。若你迟迟不醒,他定会为你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姐姐求你,为了王爷,妹妹一定要醒来。你我姐妹还未相认,你怎么能就此离开?听王爷讲,妹妹晕迷前曾见过父亲,是不是他老人家给你用的药?”

我大窘,红着脸,慌乱着心,一言不发。

可是完全无法动弹,又不能言语。

他替我盖上锦被,他的笑容象初春的风一样轻淡:“我该回去,择日再来看你。”

天!我挣扎着,努力想睁开眼。

有泪从眼角滑落,我终忍不住低低道:“您既不肯要我,又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确是可人。我听见她说:“妹妹,若你不再醒,浩王爷的血就要流尽。因为你每吃一副药,都要王爷割腕取血做为药引。你一日不醒,他便一日不会放弃。”

文浩淡淡道:“世上有许许多多种爱的方式,比如守护。可若真做情侣,荷烟,我希望穷我一生,可以得到上品之爱。”

但,她怎么又会叫我妹妹?

“上品又是什么?”我嘶哑着声音。

这声音——怎么这么象可人?

他久久沉吟,“如今还不可说,只望日后你能体会。这世上有许多情侣,一生一世修不到上品。不如这样,我们现定下一个五年之约。五年后的今日,若你发现自己果然爱我——便将你的来世许给我罢。”

是谁在叫我?

屋内红烛跳跃,又香又暖。

“妹妹,请快醒来。”依稀有位年青女子在我耳边轻唤。

而他,却拒绝我香暖的怀抱断然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