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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等她回来,他再亲她。

她不信。

她不信,不信丈夫舍得丢下她,不信最稳重的长女会让她担心。

谢徽父女连同薛九都死了。

而此时的杭州谢府,蒋氏领着两个女儿站在厅堂,面对满屋子或伤痛或同情或隐含幸灾乐祸的目光,她挺直脊背,冷漠而坚定道:“一日没看到他们父女俩的尸骨,我便不信他们死了,我不同意,你们谁也别想办丧事!”

这是刘副将带回来的消息,说谢徽意外落海,其他两人跳水相救,都没能上来。

半个时辰后,海面上突然多了一艘小船,缓缓地与几艘庞大商船背道而驰。

同时没了长子长孙女,担心多日的谢定当场吐血。

等她回来,他再亲她。

蒋氏也经受不住打击,直接昏了过去,醒后与谢澜音姐妹抱头痛哭,娘仨都哭成了泪人。

薛九咧嘴笑了,笑得又傻又开怀,“好,我等你回来。”

直到陈氏开始主持丧事。

“那你等我。”没有扭捏,没有难为情,她平静地像是吩咐。

蒋氏不许,不许下人挂白,不许陈氏派人发丧,更不许去置办父女俩的棺木。

夜里海上的星是最亮的,可他此刻的眼睛,比那些星星还亮,还触动她的心。

陈氏拗不过她,请谢定出面劝说。

谢澜亭仰头看他。

谢定心里的痛并不比蒋氏少,那是他亲自教导武艺兵法的长子,是他亲眼看着从个女娃娃长成女将军的长孙女,可是飓风海浪的威力,他比谁都清楚。三艘官船,共落水十一人,这十一人,包括他谢家人,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必须去,为了让你安心,也为了让将军安心。”薛九打断她,说完抬起手捧住她脑袋,迫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眸望进她的,“澜亭,我喜欢你,但我这样做不是出自喜欢,而是一个属下该做的。我不会用此事换你答应我什么,我只想用我跳水的那一瞬我并不后悔的冲动问你,明年你回来,嫁我可好?”

“明堂媳妇,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官府给其他落水官兵的抚恤金都发下去了,那些人家早就披麻戴孝挂了丧事,咱们……”谢定喉头发哽,双眼无神地看着地面,“咱们也早早给他们爷俩准备吧,别让他们在海上做孤魂野鬼。”

“你不必……”

“祖父,按刘副将所说,当时倭人的官船应该就在不远处,或许爹爹大姐他们被卷到倭人那边,被倭人救起也不一定,您怎么能一口咬定他们死了?”望着前面好像突然老了十来岁的祖父,谢澜音哽咽着替母亲回道。

谢澜亭睁开眼睛,却没有看他,只看着他腰间荷包,那是她的,他骗她买的,然后他又抢了去。

其实她知道,这都是她们娘仨自欺欺人的念头,就算父亲长姐真被倭人所救,恐怕也凶多吉少。可她不能接受,她不信父亲长姐真的死了,不信老天爷如此狠心,要让他们家破人亡。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是不是?”他松开她,退后一步问。

孙女泪流满面,谢定突然劝不下去了,或许……

薛九却没有亲,他看着她纤细却平静的眼睫,分不清这默许是因为感激,还是旁的。

“澜音,认了吧,以往遇到飓风出事的,有几个人活着回来了?”陈氏痛惜地道,一边说一边低头拭泪,“出了这样的事,咱们家里谁都不好受,但死者为大,早点办好丧事,咱们也早点将他们的魂魄召回来,送他们入土为安。”

她闭着眼睛,没有再躲,仿佛默许他可以亲她。

她信谢徽父女肯定死了,那就必须落实他们死的事实,如此谢徽这个长子没有儿子,爵位自然会落到她的儿子身上,否则听凭蒋氏母女胡闹,只称谢徽遇到海难生死不明,那世子之位就得给他留着。陈氏不想白等,不想等到一个万一,先让儿子封了世子,届时谢徽真回来了,也没法再讨要。

薛九动作顿住,嘴唇距离她被晒得发黑的脸庞不足一寸。

“你亲眼看到我爹爹死了?谁告诉你他们死了?”谢澜音猛地瞪向陈氏,瞪向那个最巴不得父亲真遇难的人,陈氏眼圈越红,她就越恨她的惺惺作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笑!”

谢澜亭侧头。

陈氏脸色大变,二夫人抢着讨好婆母,走到谢澜音跟前训斥道:“澜音胡说什么?你心里再不舒服,也不能迁怒你祖母啊?算了,看你哭成这样,我也心疼,还是听祖父祖母的话,早点替你们父亲守孝吧。”

才想松开,男人突然压了过来,谢澜亭本能地抬起另一只手,薛九动作比她快,将她双手都按在壁板上,看准她唇压了下去。

说着又去劝蒋氏。

他不说话,谢澜亭垂眸,看他还攥着她的手。

笑话,前几天她还在跟丈夫抱怨爵位要落在谢徽头上的事,现在谢徽倒霉主动让出了位置,她比婆母还盼着谢徽是真的死了,盼着早点盖棺定论。

不顾身边有人,薛九攥住她的手腕,将人牵到了船后,对面是辽阔海面,此地只有他与她。

“你滚!”谢澜音悲愤交加,狠狠推了她一把,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真当她不知道吗?

薛九一直在观察她,她还是跟平时一样面无表情,让他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不用看,用心猜,也知道她的为难。

二夫人“哎呦”一声朝后面栽了过去,被谢家二爷谢循及时扶住。

“你随我走。”

谢澜薇大怒,上前要与谢澜音理论。

她想留薛九在这边守护父亲,她自己回去,但谢澜亭无法开口,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开口,薛九定会跟她抢,谢澜亭不怕再遇海难,但她不愿薛九冒险。他已经陪她死一次了,她……

“都给我闭嘴!”看着眼前的闹剧,谢定忽的发出一声怒吼,如平地乍起惊雷,包括谢澜音在内,都被震得打了个哆嗦,齐齐看向他。

不回去,母亲跟两个妹妹肯定以为他们凶多吉少,不知会多伤心悲痛,还有刘副将,他受谁指使,她心中有数,陈氏杀了他们父女,会不会朝母亲妹妹们下手?可是回去,海上风云变幻,父亲康健她还敢试试,父亲不知何时才能醒,她不敢冒险。

谢定眼里布满了血丝,是真的红了,伤心的,为亲骨肉,失望的,为这么一个心不齐的家。

谢澜亭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父亲,左右为难。

“等一个月,一个月后明堂澜亭还没回来,再办丧事。”

薛九看向谢澜亭。

疲惫的丢下这一句话,谢定起身离去,背影沧桑。

白东家遗憾地摇头,“我们此去牵涉多家利益,无功而返,白家恐怕难以在广东立足,恕白某爱莫能助。二位若是忧心家人,我们船上备有一艘小船,白某愿提供粮水罗盘等物,并借你们两名伙计,顺利的话,五六日便可靠岸,否则只能等明年六月与我们一起回来了。”

丈夫如此看重那个女人生的儿子,明明死了还纵容儿媳妇胡闹,陈氏恨恨咬牙。

谢澜亭不愿强人所难,薛九知道她最担心什么,恳请白东家返航,日后必有重谢。

谢澜音与姐姐扶着母亲回了大房。

船上有郎中,先为谢徽诊治,看脉后称要等谢徽清醒才能判断病情,而谢徽何时醒来,他没有把握。

“娘,咱们先别哭,咱们耐心地等,或许爹爹大姐很快就回来了。”谢澜桥强忍着泪,劝她在人前佯装坚强回到家里便如丢了魂似的母亲。

两刻钟后,三人被救上了船,意外得知这些船乃广东海商白家的商船,要去海外夷邦经商。

谢澜音更是抱住了母亲,哭着劝她,“娘你别这样,爹爹那么喜欢你,那么怕惹你不高兴,他一定会回来的……”

绝处逢生,谢澜亭看看父亲,使出所有力气,与薛九一起喊人。

小女儿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蒋氏本能地抱住娇小的女儿,耳旁响起丈夫笃定的话。

谢澜亭凝目望去,果然看见几艘大船,似乎是船队。

他说他初八回来,要与她们娘几个一起过重阳。

早在漂浮第一日,他就直呼心上人的名字了。

然而初八谢徽并没有出现。

三人继续随波漂荡,漂着漂着,薛九难以置信地望向远方,“澜亭,我好像看到船了!”

蒋氏背着女儿们偷偷地哭,拿出账册,记了丈夫一账,留着将来与他算,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下黄泉。

薛九笑笑,才笑一点,扯到嘴上的裂口了,忙收了笑。

九月一天一天地过,月亮圆了又缺。

谢澜亭闭上了眼睛。

杭城百姓听说了谢家的事,茶余饭后,也都会讨论月底前谢家人到底能不能等到谢徽。

如果她肯答应,就是马上死,他也值了。

五味斋。

“澜亭,你看我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如果咱们能上岸,你嫁我行吗?”海上红日升,海水五颜六色,薛九望着最前面那片灿烂的红,目光渐渐回到被朝霞照红了脸照地美艳动人的姑娘身上,目不转睛地道。

陆遥瘦了一圈,夫人出了事,他这个月哪都没去。

父亲似是伤了脑袋,一直昏迷不醒,她怕再找不到岛屿上岸,父亲先支撑不住。

“大掌柜,有人求见,称是故人。”门外伙计低声禀报道。

谢澜亭并不比他强多少,不想回答他的废话,她忧心忡忡地观察父亲。

陆遥皱皱眉,到了院子外面,就见一个身穿粗布衣眼窝深陷满脸胡子茬的男人。看见他,男人没有说话,只昂首挺胸地望着他,眼睛泛红却明亮逼人。陆遥定住,仔细端详片刻,心中惊涛起,面上风波静,笑着道:“原来是郭贤弟,怎么穿成了这样?来来来,快随我去换身衣裳,好好收拾收拾。”

在海上漂浮了这么久,没有淡水喝,他嘴唇发白,都干了。

薛九大步跟他走。

薛九一手抱着自家将军的腰,一手紧紧攀着与他手臂差不多粗细的桅杆,扭头同将军另一旁的姑娘说话,“澜亭,你说,咱们现在在哪儿?”

到了屋前,陆遥请他先进,他看看左右,掩上了门,再将薛九请到内室,进去便转身问他,“大爷他们……”

三日后的黎明,海面渐渐亮了起来。

“都活着。”薛九拎着茶壶走进来的,说了最关键的,他仰头喝水。

这是最后一次,他最后一次帮她,以后就是她以命相逼,他也不会再助纣为虐。

陆遥看得出他的辛苦,心定了,先去吩咐下人准备饭菜,再回来打听。

刘副将怔怔地僵在原地,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刀处理桅杆断口。

他是夫人的亲信,亲到将军还曾泛酸过,薛九是十分信任他的,将实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我路上仔细想过,如果我直接去回禀老将军,刘副将逃不过一死,但陈氏那个毒妇……”

他杀了三个人吗?

“她为老将军生了两子一女,老将军又曾因父母之命亏欠过她,只要陈氏翻出旧账,老将军看在旧情看在子孙的前程上,最多不再往她屋里去,绝不会让她声名扫地。”陆遥冷声分析道,面沉如水。

大爷落水了,大姑娘跳了下去,薛九也跳了下去。

薛九颔首,咬牙切齿道:“正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是白白受了那番苦?我不甘心,所以我想先暗中杀了那毒妇,伪装成她意外丢了命,隔几日我再回来报喜,如此咱们既报了仇,老将军也怀疑不到咱们身上。但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敢擅作主张,还请陆掌柜去谢府走一趟,请夫人决断。”

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见了,至少他能勉强看见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陆遥的身份,进出谢府最合适。

不知过了多久,刘副将颤抖着站了起来。

“薛大人义气干云,请受陆某一拜。”陆遥起身,郑重朝薛九行礼。

连续三道重物落水声,太响太响,震得刘副将跌坐在地上,可那声音与翻涌的浪潮相比不算什么,除了亲眼所见的刘副将,再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虽然薛九并没有提他在这场谋害里的救主功劳,但陆遥能想象的出,不畏生死跳海相救是忠心,遭逢海难又单独乘小船漂洋过海冒险告知真相是侠义,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真心敬佩。

她不要父亲被海浪卷走,如果真要卷,她要陪着他。

薛九笑着扶他起来,“什么大人,往后叫我……”

“父亲!”被薛九一声大喊引出来的谢澜亭推开门,看见的就是父亲落水的那一幕,她什么都没想,也没有时间想,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说到一半,还是把“姑爷”两个字憋了回去。不能急不能急,等明年澜亭回来,这些人自然知道他已经拿下她的心了。

但他迟了,电鸣遮掩了那声重重的砍击,桅杆啪地断了,带着攀附其上的人朝海里坠了下去。

很快伙计端了酒菜上来,陆遥笑着陪薛九用饭,晌午还回到屋里歇晌,醒来去看账,再以回禀夫人为由头坐车去了谢府。

他愣了一下,随即朝旁边桅杆上的人大喊,“将军小心!”

大半个月过去了,蒋氏现在已经平静了很多。

远处突然一道闪电劈下,薛九正要下去,低头,就看到了刘副将狰狞的面孔。

丈夫平安,她不必哭,丈夫真出了事,她哭再多也没用,她得坚强,留着精力照顾另外两个女儿,现在她就是大房的顶梁柱,她倒了,两个女儿更加无所依靠。

海浪汹涌如恶鬼,他心里也进了鬼,暴风雨助纣为虐,天海间一片漆黑,没人看得到他做了什么。刘副将悄悄拔出长刀,狠狠朝桅杆劈了下去。

听闻陆遥来了,蒋氏想了想,去厅堂见客。

她说她这辈子都得被先夫人压着了,死了也不能与将军合葬,她唯一想求的,就是她的儿子能得到他该得的。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求他……

见了面,看着椅子上瘦了不知几圈的夫人,陆遥眼底怜惜一闪而逝,当着丫鬟的面,将一本账册递了过去,“夫人,扬州李家出了变故,要卖了名下的绸缎庄,我算了一笔账,觉得可以买,请夫人过目。那边卖的急,所以我……”

如果没有先夫人,她可以直接嫁给将军,将军的一切也都是她亲生骨肉的。

蒋氏知道他不是为了一个绸缎庄便在眼下丈夫生死不明时冒然找她商量买卖的人,配合着道:“无碍,正好我也想找些事情做,分分心。”

她说她可怜,她确实可怜,青梅竹马的表哥娶了旁人,狠心不要她了。

亲手接过账本,低头看。

可脑海里浮现当年将军狠心要与她断绝关系娶另一个女人时,她哭着倒在地上的身影。

字是陆遥写的,清隽飘逸,用了她熟悉的暗语,看到薛九归来丈夫长女平安时,蒋氏眼睛一酸,装作头疼伸手抚额,悄悄擦了泪,继续往下看。

但他不想杀一个无辜的铁骨铮铮的男人,不想杀将军最引以为傲的骨肉。

买下庄子,表示她同意薛九暗杀陈氏的计划,不买,薛九明日便会登门,请谢定做主。

他知道陈氏想要爵位,想让二爷继承侯府。

心里的恨平复了狂喜激动,蒋氏看着账目,认真盘算了起来。

陈氏让他找机会杀了谢徽。

刘副将与陈氏有交情,他们都知道,但谁也不知道刘副将竟愿意为了陈氏以下犯上,谋杀他最忠心的将军的长子。是他有把柄落在陈氏手里,还是两人有旁的不为人知的关系?

看着他艰难地往上爬,刘副将视线慢慢下移,落到了眼前只要他用力砍上一刀便能砍断的桅杆上。

想到丈夫三兄弟都随了谢定的容貌,蒋氏并不怀疑陈氏的清白。

谢徽命他在下面稳住绳子,他上去帮薛九,帆弄不下来,整条船都得完。

另外陈氏谋害丈夫,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谢循夫妻甚至谢瑶也有份?

刘副将犹豫片刻,才走了过来。

这些疑惑,只要谢定审问刘副将,便能知晓,陈氏活着与否都没关系。

底下谢徽四处搜寻,瞥见刘副将赶了过来,忙喊他过来帮忙。

那么提前杀了陈氏,不让谢定怀疑到自家头上?

之前三个爬上去收帆的人都被晃到海里去了,谢徽要亲自上去,薛九抢先一步,冒着雨往上爬,雨往下打,他索性闭上眼睛。

不行,太便宜陈氏了,死前都没有受到谢定的冷落。

晴空万里的天好像一下子黑了,海浪也是黑的,暴雨倾盆而下,眼睛都难睁开。

蒋氏抬头,看外面的宅院。

“好!”薛九大声吼道,目送她进了船篷,他才艰难地朝谢徽那边赶去。

这是丈夫的家,但除了她们母女四个,丈夫在这个家里,只有半个父亲。

“我自己进去,你留在外面,替我照看父亲。”谢澜亭头也不回地道,是命令的语气。

蒋氏很想知道,谢定这半个父亲,会不会为差点丧命的长子做主。

薛九及时松开手,想要跟上去。

关系到谢家名声,蒋氏不求谢定将陈氏的罪过宣扬出去,只要谢定愿意让陈氏“病逝”,她便替丈夫值了,愿意继续留在这个家,敬他如父。如果谢定舍不得陈氏,想轻描淡写糊弄过去,她们娘几个还有何必要留在这冷漠的宅子里?

谢澜亭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手放在哪儿,眼看父亲去了船头,拽住了随风摇晃的帆绳,而刚刚站在那里的官兵已经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里。谢澜亭眼里满是挣扎,见父亲又朝这边看来,她握紧拳,转身就走。

谢家侯府的爵位丈夫女儿都出了力,蒋氏不会拱手让人,她先领着女儿们回娘家,明年丈夫归来,他想要,她们娘几个再回来,陪在他身边。丈夫不稀罕,她也不稀罕,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丈夫是白身她也引以为傲。

“你留在外面,将军只会分心。”薛九紧紧搂着心上人的纤腰,舍不得松开,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

至于陈氏,她照旧会报复,谢定做不到为了长子杀妻,她不信他有脸为了毒妇追究。

那边谢徽扶着栏杆,大声吼道。

“要价贵了,年底咱们就要进京,留着钱去京城置办产业吧。”

“马上进去!”

合上账册,蒋氏平静地将册子递给陆遥。

谢澜亭还想再争取,手臂突然被人攥住了,那力道如蛮牛,不容拒绝地拉着她往船篷那边走。谢澜亭不想跟着他,船身忽的一个剧烈摇晃,两人一起朝船舷那边栽了下去,薛九及时将她拉到怀里,他重重撞到了船栏,她则撞到了他怀里,结实地像堵墙。

陆遥看她一眼,心里有了数。

“父亲……”

翌日黄昏,薛九登门求见,谢家众人皆惊。

风浪太大,深灰色的海水如猛兽,无边无际涌来,要吞没这三艘渺小的船。船身剧烈摇晃,谢澜亭放心不下父亲,说什么都要陪在父亲身边。长女孝顺又不孝,谢徽忙着掌握大局,巡视各处情况,无心多说,吩咐薛九:“送大小姐进去,再让我看到她在外面,军法处置。”

当薛九跪在地上,说出谢徽昏迷谢澜亭安然无恙的消息时,谢家众人的脸上,可谓精彩纷呈。

命令吩咐下去,谢徽走到长女身边,沉声道:“澜亭去里面等着,不要出来走动。”

谢澜音扑到姐姐怀里,眼泪比惊闻噩耗时还多。

谢徽面不改色,发现海风是逆风,迅速命船上官兵收帆,再加快速度回岸。

她是高兴哭的。姐姐好好的,父亲遇到了郎中,能被大商队带着出海的郎中,医术必然精湛,父亲平时身体康健,肯定能清醒过来,明年就能回来了,一家团聚。

三艘官船目送倭人远去,才调转船头不久,海上突然风起云涌。

谢澜桥额头抵着妹妹脑顶,悄悄落泪。

海上。

蒋氏心中自有算计,狂喜过后又紧张了起来,急着问薛九,“郎中可有说大爷何时能醒?”

她希望这只是一场小暴雨,而非江南沿海并不罕见的飓风……

谢澜音姐妹听了,立即望了过去,相似的桃花眼,泪光点点。

她希望丈夫女儿已经上岸了。

谢定也紧张地看着属下。

女儿们进了屋,蒋氏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几欲压顶的滚滚黑云,情不自禁攥紧了衣襟。

陈氏心思难辨,二夫人暗暗攥紧了帕子,一旁谢瑶瞧着放松些,但也更期望听到不好的。

谢澜桥欲言又止,蒋氏摇摇头,不让她说。

薛九这人,看似粗犷,其实心细如发,加上来时得了陆遥提醒,此时便露出一副凝重的神情,担忧地看了蒋氏两眼,才吞吞吐吐地道:“郎中说大爷伤了脑袋,能不能醒得看天意,他,他只有……三成把握。”

谢澜音抿抿唇,乖乖去了。

郎中原话,大爷性命应该无忧,语气有七成把握。但他改成三成,说得惊险些,一会儿老将军得知真相后会更恨陈氏,若非不想影响爵位,薛九都想说得更严重点,反正事后夫人肯定会解释给两位姑娘听。

“没事的,他们常在海上漂,发现不对肯定早早回来了,不用你们担心。”蒋氏笑着替女儿擦掉脸上一滴雨珠,催她进去换衣裳。

三成,比死了强,但也让人提心吊胆。

谢澜音小脸发白,担心地问道:“娘,爹爹大姐他们……”

谢定愁眉紧锁,习惯地想要摸摸胡子,瞥见大儿媳跟两个孙女再次阴云密布的脸,忙舒展眉头,故作轻松地劝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明堂连海难都撑过来了,还会熬不过一点脑疾?你们都打起精神,该高兴才是。”

“雨太大,你们先别走了,换我的衣裳凑合一会儿吧。”蒋氏强自镇定,心疼地看着两个女儿。

谢澜音看看姐姐,谢澜桥朝她点点头,含泪笑道:“是该高兴。”

谢澜桥同样担心,姐妹俩忐忑不安地回了谢府,才下马车,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被风卷的毫无规律,伞沿压得再低都不管用,短短一段路,赶到母亲那边时,姐妹俩衣摆都湿了。

陈氏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一颗心高高地悬着。

她希望回来了,可是这时候……

她问过刘副将当时的情形,薛九开口提醒谢徽,说明薛九看见刘副将提刀了,因为薛九跟着落海,她认定三人必死无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眼下薛九回来了,他会不会……

要下雨了,父亲他们现在在海上,还是已经回来了?

“将……侯爷,属下还有一事要秉。”

望着湖面的风浪,谢澜音吃到一半的桂花糕突然没了味道。

似是知道陈氏最怕什么般,薛九抬起头,目光从陈氏脸上扫过,落到了谢定脸上,“此事关系甚大,除了老夫人,大夫人二爷,二姑娘五姑娘,请侯爷暂时遣散其他人。”

小姑娘斤斤计较也可爱,陆遥笑笑,忽然有风吹了过来,劲儿头还不小。陆遥心中微动,走到窗前,见湖面上波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再看天上,远处乌云滚滚而来,登时皱眉,转身道:“要下雨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该来的还是来了!

谢澜音又捏了块儿桂花糕,小声哼道:“害我白跪了那么久,活该他起疹子。”

陈氏遍体发寒,双腿控制不住地发抖,她紧紧并拢,抢在谢定开口前道:“看你神情憔悴,定是连夜赶来报信的吧?我们知道大爷大姑娘平安无事就行了,你先回去歇息歇息,养足精神再来回禀,小事不着急的。”

陆遥点点头,笑着道:“不过并非只舅老爷一家,西安四大名商都收到了,可惜秦王宴请前晚贪杯喝酒,身上起了疹子,脸上也有,开席时隔着屏风请众人饮酒,没有露面,舅老爷也没能一睹真容。”

先争取时间要紧。

平西侯沈捷在西安住了几十年,与舅舅有些交情,但凡宴请屈尊降贵邀请舅舅表哥们还说得通,可是秦王堂堂王爷,见都没见过舅舅,怎么会给大多数官员看不起的商户送帖子?

薛九冷笑,“谢老夫人关心,只是属下必须马上禀明侯爷,否则我寝食难安,还请侯爷成全。”

落了座,伙计端了五味斋几样招牌糕点上来,谢澜音捏了最喜欢的桂花糕,一边欣赏西湖秋景一边吃,耳朵听旁边三人聊生意上的事。连续吃了两块,听他们提到舅舅家了,谢澜音擦擦嘴,品了口桂花茶后好奇问道:“陆叔说秦王殿下设宴,还给舅舅家下帖子了?”

说着朝谢定跪了下去。

陆遥摸摸小姑娘脑袋,领着姐妹俩去了专给她们备着的雅间,陆迟陪行。

谢定侧目,看见妻子脸色苍白,垂着眼帘不敢看他,视线转过去,次子谢循一脸茫然,大儿媳妇连同两个孙女同样疑惑不解,再回到目光坚定的薛九身上,谢定思忖片刻,沉声吩咐道:“老二媳妇,你们都下去吧。”

蒋氏在苏杭扬三座古城都有铺子,全都归他管,陆遥是名符其实的大忙人,前天刚从苏州回来,谢澜音根本没料到今日会见到他,此时见了,很是高兴,甜甜地喊“陆叔”。

老爷子发话,二夫人不敢耽搁,同丈夫对个眼色,领着两儿一女走了。

“二姑娘五姑娘来了。”陆遥亲自出来迎接,看姐妹俩的目光慈和地像长辈。

谢瑶狐疑地打量一番几人,没有任何线索,实在摸不到头绪,就牵着方菱退了下去。

早饭过后,谢澜音随二姐谢澜桥去了城里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五味斋,那也是蒋氏嫁过来后置办的铺子,建在西湖边上,生意兴隆。

人都走了,谢定看向薛九。

金秋时节,杭州城处处桂花飘香。

薛九神色突然悲愤起来,膝行着挪到谢定身前,磕头喊冤,“侯爷,大爷冤啊,他不是自己失足落水的,而是收帆时被刘副将突然砍断了桅杆啊!”

他怕她又求他,求他做对不起将军的事。

“你说什么?”谢定倏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你……来人,去传刘琦!”

摸摸袖口,刘副将突然有点不敢看陈氏给他的信了。

门外立即传来侍卫快速离去的脚步声。

三十年前,陈氏哭着求他帮忙,他帮了,然后将军一直都以为自己酒后乱性才碰了陈氏。

“你把当时情形再说一遍!”谢定重新落座,低声命令道,“敢有半句虚言,我一刀砍了你!”

刘副将骑在马上,随谢徽父女前行时,忍不住看向将军身侧的女人,那个他喜欢了几十年的人。

薛九毫不畏惧,迎着他犀利的目光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从风浪起到他们获救,“侯爷,若不是想死个明白,属下根本支撑不到今日,早被海浪卷走了!属下不怕死,就怕死得冤死的窝囊,不回来问个清楚,属下死不瞑目!”

出发时,一家人都出去送行。

话里充满了愤恨。

翌日,谢徽领着长女送倭人出海,薛九随行,谢定也派了身边老人刘副将协助长子。

谢澜音也恨,哭着扑向陈氏,“是你做的是不是?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夜深人静,夫妻俩又聊了会儿孩子们,相拥而眠。

刘副将从小就跟在祖父身边,对祖父忠心耿耿,这个家除了陈氏,没人再能使唤他,想到父亲长姐险些死在这女人的狠毒上,谢澜音满腔仇恨,恨不得马上杀了陈氏。

谢徽笑,不知怎么想到了长女小时候,才两岁,就喜欢看他跟祖父练武。

“澜音!”蒋氏一把扯住小女儿,将哭泣不止的小女儿交给次女扶着,她定定地看着陈氏,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才朝谢定跪了下去,“父亲,事情未查明之前,儿媳不想冤枉任何人,只是相公澜亭险些丧命,现在相公生死不明,澜亭无依无靠孤身在外,儿媳求父亲替我们做主!”

蒋氏笑了,丈夫躺下来后,她转到他怀里,感慨道:“澜亭真是的,你走哪她都要跟着你,你去送人她也要去,一刻都不肯多陪陪我们娘几个。”

“父亲别听澜音小孩子瞎嚷嚷,这事怎么可能与母亲有关?”

“初八就回。”谢徽话一向不多,但每次都说妻子最爱听的。

谢循隐隐猜到了什么,见母亲失了魂魄一样,显然打算认了,他匆匆跪了下去,用另一种方式提醒母亲,“父亲,就算薛九说的全都是真的,大哥真是被刘琦陷害,刘琦也可能本就对大哥心怀怨愤,或是与倭人勾结在了一起,怎么能因为母亲与他有些儿时相识的交情,便冤枉母亲?”

“能赶回家过重阳吧?”明日丈夫要去送倭人出海,还要留在沿海县镇处理些官务,这一年夫妻俩聚少离多,蒋氏真的盼着他早点回来,一家人好好团聚。

杀人一事母亲绝不能认,只要刘副将咬定他没做过,光凭薛九片面之词,父亲就不能处置母亲。

刚刚经历了一番疾风骤雨,蒋氏懒洋洋无力,情意绵绵地看着丈夫替她收拾,又端来茶水给她喝。夫妻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想要什么,他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二叔,澜音只是一时悲愤才对祖母有所不敬。既然二叔都不是很信薛大哥的话,为何短短时间就将那样两盆污水泼在了刘副将头上?”谢澜桥按住冲动的小妹妹,有些讽刺地道。

呼吸平复后,谢徽轻轻松松将妻子从桌子上抱回了纱帐里。

“长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关系到母亲与他在父亲心里的地位,谢循此时十分清醒,立即用礼法训斥侄女。

谢家大房。

谢澜桥抿抿唇,拉着妹妹一起跪在母亲身旁,“求祖父替我们做主!”

可是他欠的,他自己想办法补偿,不能委屈了孩子们。

谢定根本没听见这些争吵,他歪着脑袋,死死地盯着妻子。

他有两个妻子,到头来两个他都欠了她们的。

他知道,刘琦与长子没有任何仇怨,刘琦死也不会投靠倭人,没有过命的交情,刘琦不会听任何人的命令杀他的儿子。

谢定看着妻子已经不复年轻时候白皙莹润的侧脸,再无睡意。

但妻子救过刘琦的命,在他们才十几岁的时候,出门游玩,刘琦被蛇咬伤,会医术的妻子救了他。或许赶回城里也能活下来,但在刘琦眼里,那便是救命之恩了。

说完朝里面转个身,闭上了眼睛。

陈氏也想到了年少的那一幕,正是那时起,她发觉刘琦喜欢上她了,喜欢到她托他做事,他言听计从,所以当她发现表哥渐渐对那个女人动了心,真的不想再与她纠缠时,她请刘琦约表哥出来喝酒,在酒里放了点东西,她再进去叙旧诉请……表哥要了她的身子,再也狠不下心赶她。

陈氏拍开他的手,拉好被子躺了下去,哀声叹道:“罢了罢了,明堂随你出生入死,是该给他,要怪就怪老二没本事。若是亲的,我倒可以跟明堂提提,不是亲的,我也没脸求他让着弟弟,就这样吧。”

刘琦都为了她杀人了,或许,他也愿意替她抗下一切罪名?

谢定看看她手揉的地方,想到刚刚的亲热,这会儿自己表现地好像翻脸无情一般,脸上有点挂不住,伸手去拉妻子的手,“给我看看。”

心里有了希望,陈氏没那么怕了,迎着丈夫审问般的目光道:“难道你也怀疑是我指使的?”

陈氏被他弄疼了,揉着胳膊嗔他,“朝廷的事我是不懂,你好好跟我说不就行了,用那么大劲儿做什么?我这不是操心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吗?哪家当娘的不这样?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整天乐呵呵的舞刀弄枪,什么都不上心?”

她四十多了,嫁过来后陪他演了几十年的戏,装作不在乎做他的继室,不在乎他喜欢那女人生的儿子,现在演起无辜来照样得心应手。

谢定脸色一沉,推开身上的女人,绷着脸坐了起来,沉声斥道:“太子的事也是咱们可以妄加议论的?那是大皇子生来体弱,不堪太子辅政之责,皇上才立了二皇子,明堂身强体健立有战功,我怎么能越过他请封老二?”

谢定看不透,他怀疑妻子,又不愿相信他年少时候喜欢的姑娘,同床共枕三十年的妻子,会那么狠。

陈氏早想好了对词,尽量轻松地道:“话是如此,可皇上不也立了二皇子……”

没法回答,谢定回头,让两个孙女先回去。

再说这爵位是他与长子一起挣的,老二什么都没做就得了,老大一家会怎么想?

她们还是孩子,不该搀和到这种事情里。

谢定原本惬意地听着,听着听着睁开了眼睛,没有看怀里的妻子,望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道:“无论爵位还是家产,都是嫡长为先,这是前朝就传下来的规矩,你看看京城那些国公府侯府,哪家不是长子当世子?”

谢澜音不想走,她想知道祖父如何处置陈氏。

事毕陈氏靠在他依然结实的怀里,微微喘着气跟他商量,“表哥,你看,明堂自己有本事,三十多岁就当了五品京官,你也在兵部任职,有你提携,他前程差不了。老三从小争气,我也不用担心他,就咱们老二没出息,训了这么多年我都懒着管他了,可是不管又不行。如今咱们家有了爵位,要不表哥就请封他当世子吧?这样他们哥仨都有了安排,我就可以安安心心等着抱重孙了。”

蒋氏朝女儿摇摇头,让她们听话。

谢定心情好,来了兴致,加上体力好,老夫老妻也敦伦了一场。

谢澜桥扶起妹妹,谢澜音看着跪在那里的母亲,想到这些年母亲在陈氏母女那边受到的冷言冷语,她哭着看向谢定,“祖父,小时候我问你是不是更喜欢二叔三叔,你说你没有偏心,这次我爹爹差点死了,你真不偏心,就还他一个公道吧!”

男人笑得眼睛都弯了,陈氏攥了攥手,靠在旁边打趣道:“看你高兴的,自己封了侯爷,儿子们也给你长脸,好几年没看你笑成这样了。”

背后真凶是谁,她不信祖父不知道。

三个儿子,只有长子谢徽继承了他的武艺,即便长子不会像其他子女那样讨好他,他也喜欢。

谢定很想像以前那样给予孙女肯定的答复,可他突然觉得浑身无力,连点头都不行。

“皇上是要用明堂震慑他们,警告他们别再生反意。”谢定有些得意地道。

他怕自己做不到,会更寒孙女的心。

入了夜,陈氏服侍谢定歇下,一边掩帐子一边闲聊道。

没有等到祖父点头,谢澜音忽的苦笑,什么都没说,与姐姐往外走。

“倭人无缘无故打咱们,虽然现在迫于形势臣服了,心里未必真的服,皇上派个小官送送就好,何必让明堂去?明堂现在是兵部郎中了,送一群贼人,是不是太给倭人体面了?”

才走到门口,之前领命去的侍卫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远远朝姐妹俩点点头,然后直接跑进门,跪下道:“侯爷,刘副将他,他自尽了……死前让属下转告侯爷,说他对不起您,今生无颜再见,下辈子再向侯爷赔罪。”

若不是那个女人,她本该是谢定的原配夫人的,她的儿子也是家中长子,不像现在,被谢徽占了嫡长的位置去!

谢定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望着跪在那里的人,想到跟了他几十年的侍卫兼兄弟,眼前突然一片天旋地转,重重跌回了椅子上。

丈夫封侯了,世袭罔替的爵位,那下任侯爷是谁?

“表哥!”陈氏回神,第一个扑了过来,着急地替他揉胸口,满脸悲戚,“表哥,他做了糊涂事,以死谢罪,哪里还值得你为他伤神?”

小姑娘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起路来身姿轻盈,陈氏却胸口发闷。

谢定捂着胸口咳,吐出一口血后,终于压住了胸口的血气激荡,只是看着面前关切望着他的妻子,忽然觉得恶心,恶心到想狠狠踹她一脚,恶心到后悔自己当年怎么会喜欢她,如果没喜欢,他便不会对不起亡妻跟她的孩子们,不对连累兄弟因他的内宅争斗丧命。

别看父亲之前的守备与兵部郎中同样是五品,论手中的权利将来的前途可是远远不如兵部侍郎的,各省府那么多守备,兵部郎中一共才四个。而且搬到京城,她就可以常常去看亲姑母了,更能见识京城繁华。

“扶我回去。”谢定闭上眼睛,强压着怒火吩咐道,“我头疼难忍,此事明日再追究,明堂媳妇老二你们都先下去吧,我有你们母亲照顾。”

父亲升官了。

蒋氏看一眼他紧紧攥着陈氏的手,起身走了,与门口两个女儿一道离去,薛九紧随其后。

圣旨传到杭州,谢澜音做梦都是笑着的。

谢循想要扮扮孝子,收到母亲的眼色,低声告辞。

国事解决了,宣德帝论功行赏,封谢定为武定侯,谢徽为兵部郎中,父子俩暂留杭州抚民交接军务,年前进京,另命谢徽领人送倭人一程。

陈氏扶着谢定慢慢往卧房走,感受着男人手上的力道,看着他额头暴起的青筋,陈氏猜到接下来她并不轻松,但刘琦死了,没了人证物证,谢定就是怀疑她,也不会将她怎么样。

宣德帝与众臣商议后准奏。

“表哥看着点门槛。”推开屋门,陈氏柔声提醒道,她也低着脑袋,看他抬脚。

六月中,宣德帝命人押送倭人大王子、主将进京,很快倭人那边也派人进京求和,称愿意俯首称臣,再以另一位王子为质换回大王子,借此表诚心,另有大量金银珠宝奉上,还进贡了几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关门。”进了屋,谢定冷声道。

如何处置倭人俘虏,便是朝廷的事了。

陈氏脚步一顿,随即应了声,松开他手臂,过去关门。掩好了,她转身,还没瞥到谢定的影子,脸上突然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回神时,人已经跌在了地上,脸上火烧一样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战场危险,谢澜亭身上的弦紧绷了一个月,现在放松下来,任小妹妹胡闹,一会儿再洗遍脸就是。

“你个毒妇!”头顶传来男人咬牙切齿的怒骂。

蒋氏见陈氏等人已经知道她们最想听的消息了,便以长女疲惫为由领着三个女儿告辞,回大房说话。大梁手里有了对方的人质,战事几乎已经明了,蒋氏主要问问父女俩的起居,谢澜音更体贴,挖了一指美人娇,长姐洗完脸后非要给她抹上。

陈氏没有听见,她看着滴在青砖地面的血,目光呆滞。

一句升官,如明日驱散了笼罩谢宅一月的阴霾,众人的眼睛都亮了。

他打她了,他竟然打她了……

陈氏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还没说话,二夫人先高兴地插话道:“擒获敌人王子,比击退倭人还扬我大梁国威,皇上会不会升父亲的官?”

陈氏左脸高肿,嘴角鼻子都在流血,谢定毫不在乎,一把将人提起抵在门板上,如猛兽低吼,“你就那么想要爵位,为了爵位连我的儿子都狠心杀?”

陈氏眼睛发亮,谢瑶激动地道:“竟然擒获了对方的王子,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

那是人命啊,就算不是他的儿子,她怎么敢?

谢澜亭松开妹妹,看着母亲回话道:“父亲与祖父合力擒获倭人主将,同船一人经审问发现是倭人大王子,现在倭人暂且退兵,想必要派人回去请示,祖父命我押送二人回来,等候皇上定夺。”

恨到极点,谢定铁拳攥得越来越紧。

陈氏就没她们的好耐性看姐妹团聚的戏了,咳了咳,开口问道:“澜亭怎么回来了?你祖父让你送信儿来的?那边情形如何了?”丈夫都五十了,身手再好也不复当年,她如何不担心?

衣襟被他高高提着,陈氏双脚快要离地,脖子勒得发疼,呼吸困难。

蒋氏也想长女,只是没小女儿那么黏人,见长女好好的,她这心就放下了大半。谢澜桥站在母亲身边,看着长姐笑。

可是看着面前眼里再无半点温情的男人,陈氏没有求情,只是有点想笑。

谢澜亭失笑,拍了拍小妹妹肩膀。

她可以继续陪他演,咬定自己没有做过,但她知道,他不会信,就算他不惩罚她,两人之间也再没有可能回到从前。

“我不嫌你臭。”谢澜音非要碰,再次扑了过去,埋在长姐怀里,紧紧抱着她。

其实早在他决定履行父母之命抛弃她时,他们就回不去了。

小妹妹要往她身上扑,谢澜亭却没给她碰,扶住谢澜音肩膀,苦笑着提醒道:“我这身衣裳快半个月没换了,澜音还是别碰了。”

压在心底三十多年的怨气突然涌了上来,陈氏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推开了高出她一头多的魁梧男人,谢定也没料到她有如此力气,退后时愣了一下,回神时就见陈氏扑了过来,手高高抬起,要打他。

担惊受怕了一个月,谢澜音跑到长姐跟前时,一看到长姐转身露出的消瘦脸庞,眼泪就出来了。看起来精神不错,不像受伤的样子,可是黑了很多瘦了很多,定是辛苦极了。

谢定眼疾手快攥住她手,陈氏一击不成,左手猛地拔下头上发簪扎向朝谢定肩膀。

“大姐!”谢澜音不管,这是她的大姐,她得先看看,看看大姐有没有受伤。

她动作太快,谢定躲闪不及,肩膀吃痛,他越发恼怒,狠狠一甩,陈氏再次扑在了地上。

谢家厅堂里,几乎所有主子们都来了,陈氏谢瑶方菱,谢循二夫人一家五口,蒋氏谢澜桥更是早早到了,谢澜音兴冲冲赶过来,就见她高挑英气的长姐一身铠甲站在众人中间,被所有人紧张地望着。

“你疯了!”

外面传来鹦哥前所未有的惊喜声音,谢澜音听了,一把掀开被子,穿上鞋就往外面跑。

“我是疯了!”

“姑娘,姑娘,大姑娘回来了!”

几乎就在谢定刚骂出口的时候,陈氏立即尖声回敬了过去,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望着谢定骂:“我是疯了,早在喜欢上你这个混蛋的时候就疯了!谢定你混蛋,你明知自小与人有婚约,为何还要喜欢我?既然喜欢我了,为何又在我对你情根深种时答应娶另一个女人?既然娶了她,为何还要夺了我的清白?”

战事一日不结束,她就无法放心,父亲,长姐,祖父,还有薛九那不知到底能不能成的她自己挺看好的姐夫人选,哪个她都不愿意他们出事。

她声嘶力竭,泪流满面,眼泪冲散嘴角血水,确实与疯了无异。

躺在床上,听屋檐下小丫鬟们轻声夸哪朵花更好看,谢澜音忧心忡忡。

谢定身体一僵。

至少谢澜音的院子里没有太大差别,小丫鬟们照旧早早起来打扫庭院修建花枝,也可能是因为陈氏规矩定的严,不许她们擅自离开自己的院子,不出门,就无从得知海战的消息,无知则无畏。

他确实知道自己有婚约,但他与表妹青梅竹马,因为家里离得近,表兄妹俩几乎每天都能见面,在他还不懂喜欢时,他只把她当妹妹,等他懂事了,母亲再次提醒他别跟表妹走太近提醒他有婚约在身时,他才发现他更想娶表妹。

与外面的人心惶惶相比,谢宅里面安静地与平时无异。

年轻气盛,他以为他坚持下去,父母就会妥协,所以继续跟表妹在一起。

整整一个月,谢定谢徽父子都没有从沿海回来,与府里全靠书信联络。

直到父亲用逐出家门逼他,他才发现父母的决心比他更胜,君子一诺,父亲死也要守。

八百里加急的消息送进京,很快就带来了宣德帝仿佛看得见怒火的圣旨,命浙江守将全力驱敌,字字句句都是必胜的话,没提守不住如何处置,但谁都猜得到败兵之将的下场。

两个女人,必须对一个负责,一边是父母与未婚妻,一边是表妹。

当年属国高丽向大梁求救,大梁派兵支援,击退了倭人,倭人乖乖臣服,没想短短五年过去,倭人又来滋事,竟然还换了地方,来攻打浙江。因为谁都没料到倭人竟敢海上夜袭,边镇将领没有准备,被其连续夺走数个村县。

他对不起表妹,选择了另一边。

五年前倭人攻打高丽,分出一队侵袭山东,山东守将一家便因失职,逃将斩首,族人流放。

亡妻温柔体弱,却坚持孝顺公婆,他渐渐收了对表妹的心,表妹怎么骂他他都认,因为他的确有负于她,只是没想到,一次醉酒,糊里糊涂地就犯了错。后来亡妻不知怎么发现了,抑郁不欢,生下长女不久便撒手人寰。

其实谁都可以走,他们这些官员的家眷反而不能溜。谢定率兵击退倭寇,倭寇打不到杭州城,她们自然安全无虞,可一旦倭寇打进来,就说明谢定谢徽父子守城失利,以当今皇上的脾气,守将失职,家眷跑到哪里都得跟着获罪。

那边表妹还为他守着,他既然欺负了她,自然要娶她。

谢定临走前下过命令,禁止谢府生乱。

“我是对不起你,可我没有补偿你吗?”谢定声音低了下来,失望地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女人,“这三十年来,你想要什么我没给你?就连你看明堂他们一家不顺眼,时时挑刺,我也尽量睁一眼闭一只眼了,你还想怎样?”

因为倭寇来袭,前一日百姓们还在兴高采烈地庆祝端午,第二日便急着携家带口往别处投奔了,胆子大的则抱着一丝侥幸留在杭州城,昼夜大门紧闭,足不出户。

“我想拿回一切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陈氏再次哭吼了出来,指着他胸口骂,“你把心给了那个女人,每年你都会想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书房里藏了什么东西!她抢了我的名分抢走了我的表哥,我为何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儿子抢走我儿子的爵位!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抢!谢定你记住,就算你杀了我,你心里也清楚,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归根结底到底是谁的错!”

谢澜音站在母亲身边,眼睛突然发酸。

“执迷不悟!”

灯光明亮,但也照不透所有黑暗,父女俩的身影转眼就被夜色吞没。

谢定高高扬起手,想再打一巴掌扇醒她,他就是再对不起她,她也不该杀他的儿子!

谢澜亭抱抱妹妹,随即毫不留恋地掰开妹妹紧攥着她手臂的小手,大步去追父亲。

“你打吧,最好打死我,我死了你就痛快了!”陈氏仰着头,讽刺地看他,双眼亮的可怕,“打死我,再把我生的儿孙都杀了,你们一家子过!我争不过她,我认了,我躲远远的,我领着孩子们一起死,再也不碍你们的眼行了吧!

“倭寇夜袭,我们必须走了,澜音听话,好好待在你娘身边,哪都别去。”谢徽摸摸小女儿脑袋,最后看一眼妻子,转身离去。

谢定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举起的手都跟着颤,“你,你以为我不敢吗?”

“爹爹,到底怎么了?”谢澜音一阵心慌,她为父亲长姐的本事自豪,却一点都不想他们真的去打打杀杀,置身危险。

陈氏笑了,神情突然平和下来,最后凝视谢定几眼,她闭上眼睛,眼泪无声落下,“表哥怎会不敢?三十年前,我给表哥缝荷包不小心扎到手,表哥都会心疼,如今我……”摸摸自己发肿的脸,再看看自己早已不复年轻娇嫩的手,陈氏眼泪越来越多,“怪我傻,信了你曾经随口说的话,与其活着被你厌烦,不如死了。”

鹦哥去了,好长时间都没回来,亦或是谢澜音心急如焚等得不耐烦,领着桑枝去了母亲那边。才到正院,就见父亲长姐一身戎装,母亲正焦急地说着什么,似是叮嘱。

她哭个不停,谢定看着她搭在腿上的手,这么多年的回忆一幕幕闪现。

她也迅速跑到衣橱前,再无心思琢磨哪条褙子配哪条裙子好看,胡乱往身上套。

他狠不下心。

半夜时分,谢澜音突然惊醒,听外面果然一片嘈杂,不但府里这样,似乎整座杭州城都动荡了起来,急着喊鹦哥,“赶紧去看看怎么回事!”

“爵位是明堂的,就算明年他没能回来,我也会过继一个孩子给明堂,你趁早死心吧。”谢定转身,背对她道,“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这次我不再追究,但你我多年夫妻情尽,再有下次,我绝不手软。”

夜幕降临,三姐妹纳凉过后,分别回了自己的院子。

言罢咳嗽着走了。

谢澜亭一脸无奈,军营里的同袍之情,两个傻妹妹怎么会懂。

陈氏目送他,看着谢定走出屋门,想到那句“夫妻情尽”,想到刚刚男人每一个冷漠无情的眼神,她心里突然空了,只是很快,眼里又坚定起来。

谢澜音笑着夸她心眼多,姐妹俩都认定了姐夫是薛九无疑。

为了一个谢徽,她把夫妻情分搭了进去,若是还让爵位落在谢徽头上,她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谢澜桥本想拒绝着,瞥见那边方菱眼巴巴地望着玉雕龙舟,便笑着接了过来,回到家后再摆到了长姐的屋子里。不是她小气,实在是这龙舟算是薛九送长姐的,长姐不懂男人的心,她们当妹妹的得替她考虑到,免得将来两人在一起了,薛九要看,姐姐一句送人了,伤了薛九的心。

除非他别回来,否则她照样要他死!

谢澜亭不喜欢这些金玉之物,小妹妹不要,她就递给二妹妹。

翌日早上,谢定将大儿媳蒋氏同两个孙女叫了过来。

谢澜音收了金元宝,将玉雕龙舟退回给长姐,“姐姐留着当纪念吧,第一次比赛就赢了魁首,多有意义啊。”

“刘琦畏罪自杀,我派人搜遍他房中,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也没有任何家眷。昨晚我仔细想过,明堂遇害的事传出去容易惹起非议,澜亭一个姑娘牵涉其中,闹大了对她的名声也不好,既然刘琦已死,恩怨已了,你们就安心等明堂澜亭他们回来吧,其他的再计较也无益。”

魁首有赏金,桨手们每人都分点,谢澜亭分到的最多,一个十两的金元宝,另有唯一的一艘玉雕龙舟。

谢定心中有愧,没有看娘仨,将手中草拟的折子往前递了递,“这是我写给圣上的,称明堂他们因公事落海,如今身在海外。皇上知道了,定会下旨抚恤咱们,我请封明堂为世子,皇上应该也会准奏。”

谢澜亭回来时,将彩头递给了小妹妹。

“祖父这是贿赂我们吗?”

果然是薛九的龙舟赢了。

谢澜音看着对面她曾经怨过又敬过的男人,眼里蓄起了泪,“祖父,那是您的亲儿子,现在他生死不明,您明知是谁要杀他,居然打算用一张奏折敷衍他的妻儿?我爹爹大姐随您出生入死,这爵位难道不该是他们的,您竟然要用本该属于我们大房的东西贿赂我们?您摸摸自己的心,到底偏到哪里去了!”

稍顷锣鼓大作,数十条龙舟齐头并进,谢澜音凝目远望,只见领头的龙舟上一片黑衣。

孙女声音娇软,撒娇时让他什么都想答应,现在哭诉指责他,谢定的心亦如刀割。

有这样的人一直守着长姐,长姐怎么会愁嫁呢?

长子出事,他也没日没夜的担心,可是……

谢澜音靠在栏杆上目送他们,看着薛九始终歪着脑袋同长姐说话,情不自禁笑了。

杀了妻子,另外三个儿女会怎么想?到时候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

薛九高兴地直搓手,朝一船人吆喝,“有大小姐为我们助威,今天头筹肯定是我们的了,诸位赶紧赌我们赢吧!”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跟在谢澜亭身后下了楼梯。

他不敢看儿媳孙女,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本能地替自己找借口,“明堂福大命大……”

他目光炽热,谢澜亭犹豫片刻,点点头。

“我爹爹福一点都不大!”谢澜音泪如泉涌,抓起那奏折朝他砸了过去,“摊上你这样的爹,他没死是老天爷开眼,死了是活该,谁让他生在谢家,谁让他敬你当父亲!你根本不配做……”

薛九马上道:“我来划船,大小姐替我们击鼓助威如何?”

“澜音!”蒋氏将悲愤失控的小女儿拉回怀里,按住她脑袋安抚,“澜音别说了……”

“你另去找人吧,我不擅划船。”谢澜亭面无表情地拒绝。

“我就要说……”谢澜音埋在母亲怀里,痛哭失声。

“澜亭怎么说?”谢徽都听女儿的。

方泽不要方菱这个女儿了,她还同情过方菱,诧异世上竟然有方泽那样为了一个女人抛妻弃子的薄情人,可昨晚她辗转反侧等了一夜,竟然等到了一个与方泽无异的祖父,父亲大姐险些丧命海上,他竟然还要包庇陈氏?

谢徽其实心里很满意薛九,而且他瞧着吧,长女应该也不反感薛九,只是她与普通的姑娘不一样,不会表达,既不会温柔小意,主动给薛九送香囊什么的,又不会在薛九凑上来时扭捏作态,两人相处起来便更像是同袍。

她替父亲不值。

谢定捋了捋胡子,看向长子。

谢定垂着眼眸,听着孙女悲愤委屈的哭声,看着落在腿上的奏折,只恨奏折为何没落在他脸上。

薛九笑笑,朝谢定谢徽道:“秉将军,这次赛龙舟,每队规定必须有十一人参赛,可我手下一人昨晚吃坏了肚子,今天没法上场了,那可都是我精心挑选的,临时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补上,斗胆过来问问大小姐,不知她有没有兴致与民同乐。”

先是对不起表妹,再对不起亡妻,如今,他又辜负了长子一家。

谢澜音轻笑,直接问他,“薛大哥不在龙舟上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既然父亲说刘琦是凶手,那我信父亲,父亲替澜亭考虑,不愿将真相传出去,我也听父亲的安排。”蒋氏抱着小女儿,平静地看着对面的公爹,早就料到七七八八的结果,此时得到确定,她并不觉得意外。

薛九立即别开眼,看谢澜音。

“娘……”谢澜音泪眼模糊地抬头,与姐姐谢澜桥一起望向母亲,不懂母亲为何这样说。

谢澜亭皱了皱眉。

谢定也第一次抬起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儿媳,真的不追究了?

嘴上同两个小的说话,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谢澜亭。

蒋氏拍拍小女儿,让谢澜音自己站好,她面无表情地朝谢定跪了下去,叩首道:“相公为人磊落忠心为国,竟遭人仇视惹来杀身之祸,儿媳担心谢府还有同样仇恨相公伺机报复的人。相公不在,儿媳战战兢兢寝食难安,怕自己不知何时成了刀下鬼,怕一个不慎澜桥澜音也遭了陷害。故请父亲准许我带她们姐妹回娘家躲避一段时日,来年明堂澜亭回来了,我们再回府尽孝。”

正想着,蹬蹬蹬颇有节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转眼一身黑衣桨手打扮的薛九就走了上来,二十四五的男人,身形高大体格健壮,肤色微黑,五官俊朗,特别是那一双点漆似的黑眸,流光溢彩。画舫里这么多人,他朝谢定谢徽行礼过后先看向了谢家姐妹这边,呵呵笑道:“二姑娘五姑娘回来了啊?一路可还顺利?”

谢定终于明白儿媳为何如此平静了,他就知道,这个儿媳绝不是被人欺负了还能忍的人。

如果薛九能当她的姐夫,她真的挺高兴的。

回娘家吗?

想到每次她提起薛九时长姐无动于衷的神情,谢澜音就替薛九发愁。

也好,至少那里有真正关心她们娘仨的亲人,留在这边,谁值得她们留?

谢澜音也翘起嘴角看向长姐,薛九豪爽不拘小节,对谁都大大咧咧的,连爹爹的话他都敢顶嘴,但只要长姐发话,薛九便比孙子还乖。谢澜音觉得薛九肯定喜欢长姐,至于长姐……

他是没脸求她们留的。

谢徽道不知,目光在长女身上掠过。

“去吧,有什么事情,随时写信过来,明堂回来了,再让他去接你们。”谢定无力地道,脑海里浮现几个人选,又道:“就让薛九护送你们回西安吧,明堂回来,我再调他进京任职。”

薛九是谢徽营下的佥事,官居六品,也是谢徽最器重的心腹。

薛九对长子忠心耿耿,有他保护她们娘仨,他放心。

谢定笑了,看向长子谢徽,“他这会儿不该在龙舟上准备比赛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谢父亲成全。”

“将军,薛佥事求见。”谢定身边的刘副将在下面扬声通报道。

蒋氏淡淡地道,起身,转向两个女儿,“走吧,回去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动身。”

二儿媳走了,谢定看看旁边的二儿子,无声叹了口气。儿子不争气,确实委屈人家知府千金了。

这个家,她一刻也不想再多待。

两个儿子她不敢领,怕惹公爹不喜。

十月秋风凉。

谢循妻子二夫人便是柳家的女儿,当初见谢循一表人才,看着也颇有些学问,便开开心心嫁了过来,结果谢家三个爷,老大功夫超群,现任杭州守备,将来应该能接替谢定的位置,老三去京城户部当官,前途大好,只有谢循不顶用。二夫人心中不喜,一看到娘家人,就领着女儿谢澜薇去那边做客了。

马车慢慢地走,谢澜音趴在车窗沿上,下巴搭着手背,怔怔地看着官路旁的田地。

谢家租了一条气派的画舫,与杭州知府柳家的船并排领先。

这是今年她第二次去舅舅家,可这次去,再没有年初的轻松心情,即便母亲告诉她父亲伤势并不严重,郎中有七成把握,她松了口气,却高兴不起来。

谢定是武夫,不是特别看重规矩,对女儿孙女的教养更是不怎么插手,都交给妻子儿媳妇们各自管,都是血缘至亲,只要没有犯大错,教成什么样他都稀罕,因此见到三个侄女穿男装也没说什么,饭后他领头,带着孩子们去江边看龙舟赛。

父亲长姐受了委屈,她不甘心,凭什么他们一家天各一方,陈氏却能继续与家人安乐度日?

谢澜音并未留意那边,只与自家姐妹说话,等谢定等人来了,一大家子一起用早饭。

小姑娘细眉凝愁,蒋氏知道女儿的心结,然杀人放火的事,她不想让女儿知道,只好暂时让女儿不痛快一阵子了,但她相信,等陆遥得手后将消息传过来,女儿的心病自会不药而愈。

方菱想到昨日三表姐送了她很多好东西,也笑了,没再往大舅舅家的三个表姐那边看。

“明日就能到庐州了,正好是澜音生辰,娘让人去买鸭油烧饼给你?”摸摸女儿柔顺的长发,蒋氏笑着哄道,还记得上次路上女儿夸过的各地小吃。

被夸了,谢澜薇悄悄挺直了腰背,笑盈盈看着方菱。

谢澜音扭头,对上母亲清瘦的脸庞,不愿再让母亲忧心,强迫自己露出个笑,“还想吃望云阁的烤鸭。”

谢瑶碰了个软钉子,顺势就道:“是啊,阿菱还是多跟你三表姐玩吧,三表姐温婉大方,这才是咱们谢家姑娘该有的样子。”

蒋氏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

方菱不知该不该点头,看向母亲。

“五姑娘想不想吃烤大雁?”窗外传来薛九爽朗的声音。

蒋氏无奈地附和道:“可不是,只是她们个个都主意大,我想管也管不了,就随她们去吧。”说完笑着嘱咐方菱,“阿菱千万别跟表姐们学,姑娘家还是穿裙子好看。”

长姐出事之前,谢澜音心里就将薛九看成半个准姐夫了,现在对他欣赏又感激,听到他轻松依旧,谢澜音心情跟着放松不少,重新探到车窗前,笑着问他,“哪里有大雁?”

谢瑶昨日哭过一次,今日跟没事人一样,长嫂进门她动都没动,照旧坐在陈氏旁边,打量三个侄女一眼,好意劝蒋氏,“大嫂,澜亭她们三个都不小了,你怎么还如此纵容她们?看看这打扮,男不男女不女的,谁家夫人看了喜欢啊?”

薛九骑在马上,伸手指了指天上。

三姐妹一溜的男装,简直跟三个儿子似的。

天空高远,一行大雁南飞,谢澜音望着那大小不一的黑雁,笑了笑,“人家飞得好好的,薛大哥就不要放箭了。”

一会儿谢澜桥也到了,娘四个说了会儿闲话,一起去给陈氏请安。

薛九弓箭都摆好了,没想到在原本最喜欢看他们打猎的五姑娘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

谢澜音假装没听到,扭头与长姐说话。

他侧头看看,见小姑娘脸庞瘦了,嘴角虽然弯着,眉眼里却有忧愁,明白怎么回事,便收起弓箭,再次保证道:“五姑娘不必担心,将军身强体健定能康复,大姑娘武艺超群鲜有敌手,来年他们肯定会平安归来。”

“好了,那个不用你们操心,今天出去时小心些,别掉到江里去。”蒋氏迅速转移话题,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女儿道。

他目光炯炯,精神饱满似秋日里依然青翠挺拔的树,谢澜音实在是好奇,朝他招招手,等薛九靠近了,她很小声地问道:“大姐远在天边,薛大哥一点都不想吗?”天天乐呵呵的,难道这家伙并不是真的喜欢长姐?

但兄长也只是猜测,即便确实是方泽做的,想要报复回去,也得从长计议,让女儿们知道也没有用,徒添烦恼罢了。

念头一起,并未尝过真正情爱滋味的小姑娘眼里多了怀疑。

其实兄长有点怀疑是方泽做的鬼,因为西安城里敢得罪蒋家的青帮真没有几个,除非买家比蒋家来头更大。而那阵子蒋家只因为谢瑶触了方泽的霉头,方泽又曾经看女儿看呆过。

薛九已经把她当小姨子了,见她竟敢怀疑他对澜亭的心,立即弹了小丫头脑门一下,“胡思乱想什么?我比你还想,越想就越要照顾好自己,明年好神清气爽玉树临风地见她,否则整天愁眉苦脸把自己弄丑了,她不喜欢了怎么办?”

蒋氏摇摇头,敷衍了过去。

“呸,谁说我大姐喜欢你了?”他脸皮厚,谢澜音笑着骂他。

谢澜亭正好走了进来,闻言皱皱眉,让丫鬟们下去,她低声问母亲:“母亲回来时,舅舅可有查到什么线索?”昨天二妹跟她说了小妹的事。

坐回车里时,真的笑了。

堂屋里还有丫鬟,她及时改了口。

薛九说的对,她得好好养着,不让父亲长姐担心。

谢澜音被贼人扛着的时候确实是那样想的,但好了伤疤忘了疼,她最多不再去荒山野岭,可没打算一辈子都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乖女,此时母亲笑话她,谢澜音熟练地替自己找借口,“我只说不单独跟三表哥出门了,可没说永远不出门,今日有爹爹大姐陪着我,我,我不信我还会不小心扭到脚。”

一家人每到一处,先会派伙计提前去租赁宅院,因此翌日进了庐州城,车队直接驶进了一家干净整齐的四合院,热水什么都备好了,谢澜音痛痛快快泡了一个澡,换身新衣裳去见母亲。

蒋氏立即回神,没有理会她的俏皮话,视线在女儿身上转了一圈,先打发三个管事媳妇下去,才故意奇怪地问女儿:“你怎么又这样打扮了?不是说再也不出门玩了吗?”

蒋氏有点累,就多泡了会儿,过来时就见两个女儿坐在桌前一起吃鸭油烧饼呢,轻松说笑的样子,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开朗。

“娘今天用了什么胭脂?气色真好,好像年轻了几岁。”谢澜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了,见娘亲对着茶水发呆,神情甜蜜温柔,显然没有因为谢瑶的事受到影响,她也跟着高兴,笑着走了过去。

“娘快点过来,再晚点就没你的份了。”谢澜音笑着请母亲。

冷冰冰的人,吹了灯就彻底换了样了。

蒋氏摇摇头,走过去刚要在小女儿旁边落座,闻到鸭油味儿,胸口忽然一阵翻滚,连忙转身走开几步,皱眉平复。

昨晚夫妻俩小别胜新婚,蒋氏也才起来不久,面色红润如新开的牡丹,眼角眉梢风流尽显。谢徽去前院了,蒋氏心不在焉地听管事媳妇回禀这段时日家中琐事,脑海里全是床帏中丈夫的百般柔情。

“娘怎么了?”谢澜音疑惑地回头望。

换身男装打扮好了,谢澜音去正院给母亲请安。

谢澜桥也不懂母亲为何突然走了。

杭州城每年端午都会举办龙舟赛事,热闹不下于上元花灯节,谢澜音特别庆幸她们娘几个回来的及时,昨晚早早歇下,一夜好眠后起来,神清气爽。

蒋氏的大丫鬟玉盏心中一动,想了想,越发兴奋,轻声提醒道:“夫人,我派人去请郎中?”

端午佳节,钱塘江上赛龙舟。

最近一个月谢家大事小事不断,她之前提醒夫人月事没来,夫人自嘲是心绪不稳,没放在心上,如今都有了孕吐的症状,兴许确实有了呢?

蒋氏轻轻挣脱他的手,朝他笑了笑,“没什么苦的,出去一趟,澜音澜桥都懂事了许多。”不愿丈夫因那些不值得挂心的琐事自责,蒋氏笑着给他讲孩子们在西安的表现,“澜桥行事越发稳重,澜音啊,这丫头会骑马了……”

蒋氏摸摸肚子,想到了丈夫临行前的那一晚。

他见过妻子做姑娘时的逍遥快活,所以也知道妻子为他忍受了多少委屈。

会有那么准吗?

“辛苦你了。”回大房那边的路上,谢徽握住妻子的手,低声道,眼里隐含愧疚。

次女小女连续生的,生完小女儿郎中说她亏了身子,恐怕得好好调理几年才能再怀上,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在她都快放弃的时候,丈夫又给了她一个?

蒋氏朝婆母行个虚礼,与丈夫并肩离去。

朝玉盏点点头,蒋氏故作平静地同女儿们解释道:“昨晚不小心着了凉,胃有点不舒服,请郎中开副方子就好,你们俩别担心。”暂且隐瞒吧,免得她们空欢喜。

“行了,都散了吧,老大媳妇也赶紧回去歇歇。”谢定听女儿哭得脑仁疼,说完了自己先走了。

姐妹俩将信将疑。

小姑子是二老的掌心宝,她才不信他们是真的不喜谢瑶了。

两刻钟后,郎中到了,手搭上蒋氏手腕没有多久,便笑了,起身贺喜道:“恭喜夫人,您这是喜脉,已经有一个来月了。”

二夫人看着小姑子丧气的样,想到小姑子出嫁前没少给她添堵,她心里痛快,绕绕帕子,起身劝道:“父亲,母亲,妹妹在外面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已经够可怜了,好不容易回了家,你们就别数落她了,还是先让妹妹回去休息休息吧,养好身子要紧。”

得了准信,蒋氏低下头,掩饰眼里的泪光。

谢瑶低着脑袋,一声不吭,只抽搭着哭。

那个狠心的,算他运气好,将功补过了,否则明年看她怎么罚他。

谢定点点头,低声训斥女儿:“你啊你,从小做事就欠考虑,便是铁了心和离,也不急一时半刻,何苦没养好身子就要离开?还跑去了亲家,咱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到西安去了!”

旁边谢澜音谢澜桥都傻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特别是谢澜音,回神后立即朝母亲扑了过去,蹲在蒋氏身前看她的肚子,“娘,我要当姐姐了!”

蒋氏垂眸道:“没,劳父亲挂念了。”

“当就当,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蒋氏情不自禁地笑,嗔怪小女儿,她自己也没内敛到哪去。

“没耽误济舟娶亲吧?”提及蒋家,谢定终于开了口。

谢澜音就是高兴,目不转睛地瞧着母亲的肚子,恨不得弟弟妹妹马上就出来。

蒋氏离座,走到二老中间,平静地道:“我从未对母亲有过不满,不知母亲为何有这种误会。妹妹出事时,澜音她们姐俩劝了一次,我与我嫂子也赶过去劝她三思,妹妹听不进劝,也不许我们去找孩子们姑父转圜,此事刘嬷嬷可以替我作证。后来妹妹领着阿菱去了我兄长家,我兄长又亲自过去说项,一家人都希望他们夫妻和睦,只是妹妹态度坚决,我们实在插不上手。”

玉盏去请郎中开调理方子,询问些路上需要注意的事宜。谢澜桥命另一个大丫鬟玉坠吩咐下去,晌午给同行的伙计们加菜,人人赏二两银子,回头同母亲道:“娘,我给舅舅姑母写封信道喜吧?”

谢徽端坐在太师椅上,目光随着妻子的裙摆移动。

父亲长姐出了事,大家都惦记,现在终于有了好消息,赶在年前送过去,亲人们都高兴些。

谢定皱皱眉,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蒋氏点点头。

陈氏已经在信中得知了来龙去脉,恨极了方泽与那个贱人,也疼极了唯一的女儿,因此她刚刚的火气只是个引子,另有他用。此时女儿哭诉了委屈,陈氏立即将怒火转向了蒋氏,“出事时你妹妹刚刚没了孩子,冲动之下考虑不周还说得过去,你身为长嫂怎么不在一旁劝劝?是不是因为对我心怀不满,看到妹妹出事便袖手旁观幸灾乐祸?”

谢澜桥犹豫片刻,低声问道:“那边,还写信吗?”

谢瑶登时红了眼圈,走到她身前跪了下去,拿出帕子抹泪,哽咽着道:“娘,他们欺人太甚,女儿一日都忍不下去了……”

蒋氏没有马上回答,摸摸小女儿脑袋,笑着问她,“澜音觉得呢?”

打发丫鬟们下去,陈氏冷脸质问女儿,“和离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一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跟你父亲?”

她的澜音还小,娇生惯养长大没受过一点苦,遇事容易冲动,她要借此事提点提点女儿。

转眼厅堂里就只剩谢定陈氏老两口,谢徽蒋氏夫妻,二爷谢循与其夫人,以及和离回来的谢瑶。

谢澜音刚想说不写的,谢家她只把谢定当家人,现在谢定辜负了他们一家,还写信过去做什么?

三姐妹一起退了下去。

可母亲这般问她,肯定有什么深意。

蒋氏淡然自若,用眼神安抚女儿们不用担心。

谢澜音压下心中对谢定的怨对陈氏的恨,认真思索起来。

谢澜音扫一眼斜对面的谢瑶,悄悄看向母亲,陈氏若只想与谢瑶说贴己话,不会单撵他们几个小辈走,留下母亲,是不是要迁怒了?

她不愿意写,是不想让谢定高兴。

陈氏又看向大房的三个孙女,目光冷了不少,“你们姐仨也下去吧。”

可是得知母亲有孕,谢定一人高兴了,陈氏那娘几个肯定不痛快吧?因为一旦母亲生了儿子,侯府爵位更是他们大房的了。

谢晋东恭敬应是,跟了上去。

爵位……

陈氏朝长孙谢晋东摆摆手,“你也跟着去,多陪陪阿菱。”

谢澜音心思转的越来越快。

谢澜薇十四了,只比谢澜桥小几个月,心思通透,猜到长辈们有话说,笑着走到方菱跟前,一手牵她,另一手牵着她六岁的同胞弟弟谢晋西,姐仨一起往外走。

对,必须写信,还得尽快送过去。父亲九月初走的,如今母亲有孕月余,时间刚好对的上,若是半年或孩子生下来再传到谢家,陈氏诋毁母亲的品行怎么办?那人连谋害父亲性命的事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为的?

陈氏瞅瞅可怜巴巴的外孙女,叹口气,吩咐自己最喜欢的孙女:“澜薇,阿菱初来乍到,你领她去花园里逛逛吧。”

“写。”谢澜音抬起头,期待地看向母亲。

方菱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亲戚,有点认生,听表姐问话,她拘谨地点点头。

蒋氏由衷地笑了,拍拍小女儿肩膀,“嗯,那你们姐妹俩商量着写去吧,一会儿拿来给我看看。”她的女儿大了,会越来越懂事,现在受到的委屈,便是她将来行事的前车之鉴,懂的多了,嫁人后才能独当一面。

谢家三姑娘谢澜薇最见不惯堂妹甜言蜜语奉承人的样儿,轻轻哼了声,故意抬高声音与方菱说话,“阿菱第一次出远门,路上还习惯吗?”

三封信,给西安、京城的都很厚,除了报喜,亦写满了思念之情,而给杭州的,只有寥寥几笔。

谢定摇头失笑,一旁陈氏面无表情,眼睛望着门口,似乎都不屑看谢澜音姐妹。

因为杭州离得最近,那边的信先到了。

“我是您孙女,肯定随了您啊。”谢澜音狡黠地笑。

谢定现在一人睡在前院,儿媳孙女们走后再也没有见过陈氏,这日正在书房看京城故交来的信,暗暗琢磨京中形势,听说儿媳有信来,不由紧张。

孙女娇俏可人,谢定忍不住笑,点着谢澜音道:“你啊你,真不知道性子随了谁。”

儿媳是带着怨走的,平安无事不会与他联系,莫非车队出了事?

“挺好的,就是离家这么久,想祖父了,可惜我瞧着祖父比年初我们走的时候还要精神,看来是一点都没想我跟二姐。”谢澜音很是委屈地瞥了祖父一眼,熟练地哄道。

信一到手,谢定急切地拆开,打开一看,发现信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小字。

毕竟好好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不提祖孙间的情分,祖父是一家之主,跟他打好关系,陈氏想要使什么幺蛾子磋磨母亲也得忌惮祖父三分。

是二孙女澜桥写的,说她母亲有喜了,一个多月了。

父亲喜怒不形于色,对祖父对陈氏都十分冷漠,小时候谢澜音刚得知那些陈年旧事时,以为父亲怨恨祖父,也赌气不再搭理祖父,父亲发现后却教训了她一顿,不许她不敬长辈。谢澜音听父亲的话,继续给祖父当孙女,后来见祖父对父母还算维护,还很支持两个姐姐做她们喜欢做的事,甚至亲自提点长姐功夫,对她也是宠爱有加,谢澜音就将替祖母抱的不平压到了心底。

谢定朗声大笑,趁门外下人望进来前抹掉了眼中老泪,快步去了祠堂。

其实祖父与陈氏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但祖父与祖母的婚事是两人还在娘胎里就定下的,曾祖父曾祖母都是守信义的人,不许祖父与陈氏来往。长辈有命,祖父只得迎娶祖母过门,婚后与祖母相敬如宾。那边陈氏却一直不肯再嫁,拒了几次婚事,一心痴恋祖父,祖母在世时两人似乎有些首尾,祖母去世当年,陈氏就进了门,年底早产生下一子,很多人都怀疑陈氏进门前就有了孩子。

他就知道,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要求列祖列宗保佑,保佑儿媳这胎是个男娃,为他的明堂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对于谢定这个亲祖父,谢澜音感情有些复杂。

谢徽膝下要添丁,谢定高兴不已,消息传到陈氏那里,陈氏当即砸碎了一个茶碗。

妹妹嘴甜,谢澜桥示意妹妹答话。

蒋氏竟然有孕了!

看到两个明艳动人的孙女,谢定笑得很是和蔼,“嗯,澜桥澜音又长个子了,怎么样,在你们舅舅家玩的好吗?”

如果她生了儿子,即便谢徽死了,也轮不到她的亲孙子们过继!

谢定自小练武,身体强健,如今刚好五十岁,头发乌黑不见一丝灰白,脸上虽然有了皱纹,依然可见年轻时候的俊朗,幽深眼眸光彩不减,不怒自威,不愧是曾经的江南第一猛将,就是现在,除了谢徽等屈指可数的后起之秀,也很少有人敌得过他。

陈氏气急攻心,第一个念头就是派人去弄掉蒋氏的孩子,可马上又被她否决了。蒋氏那人精明的很,有钱有人,平时就将大房守的无懈可击,现在这种情形,她定会更注意自己的安全,几乎堵死了这条路。

谢家厅堂里,谢澜音谢澜桥姐妹俩一起上前,朝坐在主位上的谢定夫妻行礼。

污蔑她偷人?

“孙女见过祖父祖母。”

也不行,她真敢做了,谢定第一个饶不了她,想到那日谢定吃人般的目光,陈氏暂且不敢再触他的逆鳞。

被长女以疯了为由拎到陈氏面前,逼得陈氏发卖了人。

怎样都不行,陈氏唯有求菩萨保佑,保佑蒋氏没有生儿子的命,再生个女儿。

那年陈氏故意弄了个貌美的丫鬟来,偷偷调教了一阵,派来勾引丈夫好给她添堵,结果那丫鬟在花园里瞥见长女,以为是大少爷谢晋东,鬼迷心窍忘了陈氏的嘱咐,跑到长女面前搔首弄姿……

杭州灵隐寺香火鼎盛,陈氏决定去拜佛烧香。

蒋氏看看被妹妹打趣却面无表情的长女,又气又好笑。

选好了日子,找好了借口,她领着儿媳妇女儿出了门。

说完想起旧事,扑到母亲怀里笑了起来,憋都憋不住。

而她前脚才走,后脚消息就传到了陆遥耳中。

长姐没看出自己黑,谢澜音放了心,笑着道:“是啊,就是三表哥新给我配的美人娇,我在西安去了那么多地方都没晒黑正是因为用了它。大姐,我让三表哥配了不香的带回来,你也用吧?大姐这么俊,晒黑了就不招小丫鬟喜欢了。”

上了香,二夫人领着孩子们去游寺了,谢瑶陪兴致寥寥的母亲去客房休息。

谢澜亭盯着小妹花瓣似的脸蛋看了看,实话说道:“好像没什么变化,澜音又换香膏了?”

虽然拜了菩萨,陈氏心里依然堵得慌,什么都不想做,坐在榻上生闷气。

母亲问完话了,谢澜音挤到娘俩中间,仰头问道:“大姐你看我是不是黑了?”

本以为谢徽死了,他没死,盼着他客死他乡,转眼间蒋氏又有了身孕。

都怪丈夫,旁人求子都去拜观音娘娘,丈夫倒好,嫌寺庙人多带她去了关公庙,结果关公真显灵了,送了她这样一个模样脾气都随她爹的长女。次女女扮男装很容易看出来,长女,只要她不开口,披上一身戎装,恐怕说她是姑娘旁人都不肯信。

怎么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她一板一眼的,蒋氏无奈地叹口气。

心烦意乱,看到本该在西安当知府夫人的女儿,陈氏更是气闷,可毕竟是亲生的,舍不得迁怒。

在至亲面前,谢澜亭脸上的冷融了些,平静地回母亲的话,“今年府城各处风调雨顺,并无山贼闹事,母亲可能太久没见我,才觉得我黑了。”

母亲眉头紧锁,一看就心情不好,谢瑶体贴地坐到榻前矮凳上,轻轻给母亲捶腿,小声劝道:“娘,我知道你心烦什么,这种看老天爷脸色的事,咱们发愁也没办法,可你想想,她一有身孕便长途跋涉回娘家,很快就是寒冬腊月了,谁能保证她会顺顺利利生下来?就算生了,不也可能是女儿吗?退一万步讲,就是生了儿子,想继承爵位就得搬回来,那么多年,娘还怕没有机会?”

去年有帮山贼闹事,丈夫领长女去了,蒋氏担心地整晚睡不好觉。

不亲的哥哥与亲哥哥当侯爷,对她的差别可大了,她当然不希望爵位落在外人手里。

“一回家就胡说八道。”蒋氏摘下帷帽,瞪了一眼小女儿,回头就去拉长女的手,目不转睛地打量,“我怎么看着好像瘦了,是不是又出去剿匪了?”

陈氏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爹爹心虚了!”车帘落下,谢澜音偷偷地笑。

外面丫鬟突然在门前回禀,“夫人,圆慈大师新制了两包桂花茶,派人送来了。”

谢徽看见也当没看见,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余光里瞥见车中小女儿鬼灵精怪地望着他,立即转身去了前面。

陈氏抿了抿嘴。

到了马车前,谢澜亭先扶两个妹妹进去,她想扶母亲,瞥见紧挨着母亲而站的父亲,便抬腿跨了上去。蒋氏因为长女的“识趣”脸上更热,上车时察觉丈夫果然没正经地捏了捏她手,隔着帷帽狠狠瞪了过去。

圆慈大师与谢定关系不错,这茶是要送给谢定的,想到这些日子儿孙们劝了好几次谢定都不肯见她,得知蒋氏有孕谢定还美滋滋四处宣扬,陈氏现在听到与他有关的事情便来气。

谢澜亭知道母亲想她,点点头。

谢瑶先让小丫鬟请人进来,才低声提醒道:“娘,您收了茶叶,回头亲自给父亲送去,都几十年的夫妻了,你好好哄哄,父亲会心软的。”

蒋氏被他看的不好意思,牵住小女儿道:“咱们也走吧。”与丈夫擦肩而过时又回头叮嘱长女,“澜亭别骑马了,咱们娘四个坐车。”

女儿对她充满了信心,陈氏回想以往夫妻之间的恩爱,也还抱着一丝希望,便收起郁气,露出和善的笑,抬头朝门口望了过去。

码头只剩自家人,谢徽看向久别的妻子,面冷,目光里藏着火。

小丫鬟挑着帘子,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和尚端着茶盒走了进来。

谢循谢瑶兄妹立即跟了上去。

陈氏常常来灵隐寺,别处的小和尚她兴许不认识,圆慈大师身边的她都眼熟,仔细端详两人一眼,奇道:“你们是圆慈大师新收的弟子?我瞧着眼生。”

他眉目俊朗,笑得灿烂好看,方菱安心了些,瞅瞅母亲,见母亲点头,她乖乖跟着去了。

两个和尚互相瞅瞅,低头道是,各自报了法号。

小女娃怯怯的,谢晋东瞧着可怜,主动将表妹牵了过来,“阿菱走,表哥领你去坐马车。”

陈氏点点头,命小丫鬟去接茶盒。

谢徽是大舅舅,天生冷脸,谢循是二舅舅,脸色难看,方菱以为舅舅们都不喜欢她,攥紧了母亲的手。

就在丫鬟们接过东西的那一瞬,两个少年和尚突然出手,一人对付一个丫鬟,转眼就将人打昏放倒在了地上。谢瑶大惊,扶着母亲就要跑,放声尖叫,才叫一声,娘俩都被人捂住了嘴,不甘心地反抗挣扎。

谢瑶猜到兄长在埋怨她冲动和离,抿了抿嘴,将女儿带到跟前,“阿菱过来见过两位舅舅。”

白脸和尚应付的是谢瑶,见这女人养得细皮嫩脸的,在他怀里躲来躲去,意外撩魂儿,他忍不住将人压到榻上,扭头同兄弟商量,“我看她长得不错,一会儿你去外面放哨,容我弄上一回?”说着手在谢瑶身上乱动。

心中不快,语气就差了。

谢瑶惊恐绝望,拼命想要将人掀下去,可男女天生力气悬殊,被人压得死死。

妹妹从小便不让人省心,这次一声招呼不打就与方泽和离了,还带着外甥女回来,往后嫁人都不好嫁,他跟母亲都很头疼。好好的四品知府夫人让她给折腾没了,她还有闲功夫操心侄女?人家亲爹亲娘都没管,她管有什么用?不嫌丢人!

“你不要命了?”脸上有痣的和尚低声斥道,一边说一边将陈氏身上值钱的首饰往下扯,扯得陈氏头发散了,耳垂红了,扯一下身子就打个哆嗦,“利索点,一会儿人多了咱们就跑不了了!”

谢瑶面子上过不去,还想刺两句,她亲哥哥谢家二爷谢循咳了咳,皱着眉头道:“都先上车吧,这里人多眼杂,回家再叙旧。”

买主只让他给陈氏教训,可不能节外生枝。

什么都不解释,只大大方方地承认,听着客气,但也顶得人胸口发闷。

白脸和尚盯着谢瑶,在谢瑶绝望的注视下啧啧了声,将沾了迷香的帕子捂到谢瑶嘴上,眼看着谢瑶昏死过去,他伸手将帕子丢给同伙,“给你,我这还有一块儿帕子,弄晕了吧,好办事。”

谢澜亭已不带一丝感情地回道:“澜亭尚未说亲,谢姑母挂念。”

脸上有痣的和尚伸手接,按着陈氏的手故意松了力道,陈氏不怕被人抢钱,可是见那边的贼人竟然要扯女儿的衣裳,她想也不想就要逃出去,出其不意竟然将身上的人推开了!

她这样问,谢澜音谢澜桥不约而同笑了。

“来人……”

“澜亭十六了吧,还没说亲?”谢瑶忍不住问道。她是真的想不通,蒋氏到底想把女儿们教成什么样,三姐妹站在一起,只喜欢玩乐的谢澜音倒算得上最正常的一个。

她拼命往外冲,才跑出一步就被脸上有痣的和尚拽了回去,扬手就是一个大巴掌!

直到她开口,声音清脆明显是女儿音,谢瑶才终于相信这个一身天青色长袍的清冷少年郎真的是蒋氏长女。目光挪到侄子谢晋东身上,谢瑶再不甘心,也必须得承认,论气度,亲侄子竟然输给了一个姑娘。

陈氏脑海里嗡嗡一片,登时倒在了地上,危难当头,陈氏回神后仍然不忘呼救,可惜发出的声音连屋里的人都听不清楚。

妹妹带着帷帽,谢澜亭不方便跟她说话,拍拍她肩膀算是回应,然后朝那边刚上岸的谢瑶喊了声姑母。

“跑,你还跑啊?”脸上有痣的和尚一脚揣在陈氏肚子上,目光阴狠地道,“老老实实交出身上值钱的东西,老子没想要你的命,可你自己找死,那就别怪老子了!”说完扬起不知何时拿出来的匕首,狠狠朝陈氏肚子扎了下去。

“大姐我可想你了!”将手交到长姐手里,谢澜音一上岸就抱住了比她高出将近半尺的长姐。父亲身材颀长,母亲也是高挑的个子,她们三姐妹在同龄姑娘中都是拔尖的,十六岁的谢澜亭最为挺秀,谢家长孙谢晋东与她同岁,就站在旁边,两人个头难分伯仲。

“大哥别冲动!”白脸和尚猛地扑了过去,脸上有痣的和尚“手一歪”,匕首准确无比扎到了陈氏右手手腕上,疼得陈氏闭紧了眼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身边,谢家长女谢澜亭目光也温柔了些。

“大哥,她们是官家太太,咱们别闹出人命。”白脸和尚先用手里女人的小衣堵住陈氏的嘴,才焦急地劝道。

岸上,望着即将靠岸的船,望着船头仿佛长了些个头的两个女儿,谢徽罕见地露出了笑。

脸上有痣的和尚似是被他劝服,凶巴巴瞪陈氏一眼,一把扯出陈氏脖子上的红绳,见是一枚水色上好的玉佛,狠狠一拽,拽的陈氏脑袋抬起又重重磕下,再去抢陈氏手腕上的翡翠镯子。

官船专有一个码头,临近端午亲戚们走动较为频繁,不过谢澜音他们运气不错,船过来时码头很是空旷。头戴帷帽站在姐姐旁边,谢澜音一眼就看到了堤岸上的父亲长姐,高兴地恨不得马上飞过去。

白脸和尚继续去了谢瑶那边,抢首饰时做了不少揩油的事,看得陈氏目眦欲裂。

又行了约莫一刻钟,眼看官船即将靠岸,谢澜音回了船篷,戴好帷帽准备下船。

抢完人,两人对个眼色,蹑手蹑脚走了出去,出门后继续装作灵隐寺的和尚,走出谢家休息的这座客院时,迎面撞上二夫人谢澜薇娘俩,身边谢晋东一手牵着七岁的方菱,一手牵着六岁的弟弟谢晋西。

一个小丫头,谢澜音谢澜桥都没放在心上。

两个和尚顿足,低头行礼。

方菱本能地回了表姐们同样的笑脸,然后就跟在母亲身后去了前面。

二夫人没有多想,继续说笑着往里走。

母亲说得对,笑得好看,也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到了客房,向来被陈氏宠爱的谢晋西挣开兄长的手,兴奋地往里跑,“祖母,我刚刚看到一只松鼠……”

转瞬对上五表姐同样的笑脸,方菱小手慢慢松开了。

挑开帘子,却见他的祖母倒在地上,披头散发,手上扎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榻上姑母衣襟敞开,身上比他还白。

她笑得明媚,方菱悄悄攥了攥手,总觉得这个表姐并不讨厌她。

谢晋西僵在了原地,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从小就喜欢去母亲的嫁妆铺子里玩,深谙与人相处之道,有些事情心里清楚就可,不必喜恶都表现在脸上,旁人过来寒暄,她同样虚以委蛇,若扭头就走,落到外人眼里反倒落了下乘。

二夫人谢澜薇娘俩随后进来,看清屋子里的情形,谢澜薇啊地尖叫,二夫人同样白了脸,好在反应够快,迅速阻止长子与外甥女进来,吩咐长子去喊人,再让女儿领弟弟出去,她忙着去扶陈氏,“母亲,母亲……”

谢澜桥笑着点点头。

一个时辰后,谢家。

“二表姐,五表姐。”方菱先走了出来,看到两人,犹豫了下才喊道。

“回侯爷,老夫人她……”杭州最有名望的郎中惋惜地看了眼陈氏,摇头叹道:“老夫人脸上脖子上的伤不碍事,只是她右手手筋已断,往后怕是,再也拿不得东西了。”

谢澜桥看看谢瑶住着的主舱,不置可否。

“母亲……”二夫人跪在床边,掩面痛哭,一旁谢循脸色十分难看,又心疼又恨。

船上地方不大,谢瑶母女说话谢澜音也听到了,听方菱问完大舅舅里面就没了声音,她讽刺地笑了笑,同姐姐耳语,“准是在说咱们家的坏话,你信不信?”

谢定离床几步站着,瞥一眼床上形容狼狈疼昏过去的妻子,心中复杂。

好像明白了母亲的话,方菱懂事地点点头。

妻子说是动身北上前再去灵隐寺拜拜菩萨,祈求一路顺风,但她到底去求什么,他一清二楚。如果她老老实实在家闭门思过,去碰上这种事?

原来不是亲表姐,怪不得五表姐不喜欢她,给她用丫鬟的香膏。

只是,灵隐寺那么多香客,为何偏偏轮到了她?

方菱不是很懂,但她想到了五表姐的香膏,五表姐身上一直都是玫瑰香,给她用的却是兰花香,跟鹦哥桑枝身上的香一样。

脑海里浮现大儿媳临走前平静的脸庞,谢定心中一紧。

谢瑶嘴角一抿,看看雕花的窗子,她蹲到地上,扶着女儿肩膀低声嘱咐道:“阿菱记住,只有二舅舅三舅舅是你亲舅舅,大舅舅不是外祖母生的,娘跟外祖母都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是真心喜欢阿菱。到了外祖母家,阿菱跟二舅舅家的表哥表姐玩,不许去大舅舅的院子,懂吗?”

会是大儿媳安排的吗?

三个舅母,她只见过和蔼可亲的大舅母,自然对大舅舅更好奇些。

“父亲,母亲去灵隐寺没有千次也上百次了,为何以前都没有出事,如今一被大嫂怀疑就出了事?”谢循请父亲去了外面,扑通跪了下去,言辞愤慨,“父亲,她今日敢买凶欺辱母亲妹妹,明年大哥万一出事,她是不是还想再杀了我们?求父亲彻查此事,替我们做主!”

母亲要陪她,方菱高兴极了,听母亲只提了两个舅舅,仰着小脑袋好奇地问,“大舅舅呢?”

他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蒋氏做的,但就算不是,他也要将污水泼过去,让父亲不喜。

“阿菱等等,娘领你出去,”放下拿在手里做样子的话本,谢瑶挪到榻前,一边穿鞋一边笑着对女儿道:“三舅舅在京城,过年才能回来,二舅舅在家,今天他肯定来接咱们了,兴许你大表哥也跟着来了。”

“满口胡言!”

她这辈子就这样了,但女儿好好养着,将来还有翻身的可能,再替她争一口气。

谢定一脚踹在了次子身上,寒着脸斥道:“你抓到贼人了?你亲口听他们说是你大嫂指使的了?澜音怀疑你娘的时候,你怎么没求我替她们做主?我告诉你,你大嫂是我派人提亲娶进谢家的媳妇,她温顺纯良孝敬公婆,绝不会做这种事。贼人到底是谁,我已经派人去查了,你安安心心在家照顾你母亲,让我听到外面有半句诋毁她的传言,听到有人搬弄是非弄得谢家家宅不宁,休怪我六亲不认!”

为了女儿,她也要挺直腰杆,否则她输了底气,女儿在表姐们身前更将惴惴不安。

即便是大儿媳做的,那也是妻子活该!

女儿模样随她,生了一双美丽的杏眼,只有眉毛与负心汉有些相似。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最亲的人了,是毫不犹豫选择要跟她走的乖女儿。看着女儿胆怯的眼神,谢瑶心中的戾气突然都没了。

他不忍对妻子赶尽杀绝,亦没脸追究大儿媳,长子生死不明,妻子废了手,一报还一报,他管不了,他也没法管。

谢瑶看向女儿。

警告地看了次子一眼,谢定转身要走。

“娘,我想出去看看。”七岁的方菱在船里闷了这些日子,终于要上岸了,不免兴奋,走到榻前,怯怯地请示道。

谢循不甘心,伸手扯住父亲的衣摆,悲愤交加:“父亲,您生母亲的气,可是妹妹呢?她被人凌辱,你让她以后怎么见人?难道您连妹妹都不管了吗?”

都怪二哥没本事,文不成武不就,花钱给他买官他还看不上,整日只知道游手好闲,偶尔自怜两句怀才不遇。若他像三哥一样年纪轻轻就当了户部郎中,领着妻子去京城住,她就可以少面对些冷嘲热讽了。

谢循脚步一顿,许久才沉声道:“阿瑶的事,除了你母亲与她,除了你们夫妻,再无旁人知晓,你真心疼她,就闭紧嘴巴,别再提此事。”

想到她出嫁前与二嫂闹过几次不快,这次那小肚鸡肠的女人准会逮住机会报复回来,谢瑶心烦意乱地攥了攥帕子。

他信大儿媳做得出报复狠心婆母的事,但他不信大儿媳会迁怒小姑子,否则她不会平平安安将女儿从西安送回杭州,更不会只让人扯开女儿的衣裳。更何况,一切都只是猜测,或许大儿媳对此毫不知情。

方泽道貌岸然冷漠无情,她不后悔与他和离,可和离对一个女人的名声影响太大,娘家人会不会看不起她?父母疼她,肯定不会,但她有三个嫂子还有一群侄子侄女。大哥是同父异母的,脾性谢瑶了解,不是在意后院琐事的人,顶多大嫂背地里笑话她。二哥是她真正的长兄,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谢瑶在二哥面前不必抬不起头,但二嫂……

心思重重,谢定亲自领兵去抓人。

听着外面两个侄女兴奋欢快的谈话,谢瑶靠在榻上,黛眉微蹙,却是近乡情怯。

很快就听说两个贼人和尚是扬州那边逃逸过来的,一路冒充和尚在不少寺院都做过这种事。

三十出头的女人,因为思念感情恩爱的丈夫,怕身边的丫鬟们误会故作端庄沉稳,眼角眉梢却藏不住娇羞欢喜,再加上平时精心保养,看着仿佛年轻了十岁。而隔壁的船篷里,才二十二的谢瑶因为小产又急着回家,路上吃了些苦头,面色泛黄,竟比嫂子还显老。

事已至此,谢定越发相信此事与大儿媳无关,就连陈氏娘几个都动摇了。

姐妹俩身后的船篷里,蒋氏心里有点紧张,悄悄往镜子里瞥了好几眼,怕自己妆容哪里出错。来回来去三个月没见丈夫了,久别重逢,她当然希望以最好的姿态去见他。

特别是陈氏,她很清楚,如果是蒋氏派来的人,她可能已经死了,女儿更是躲不过被人糟蹋的命。但这并不影响她去谢定跟前哭诉,只要丈夫相信是蒋氏所为,他们就算两清了,那丈夫也不必再冷落她了吧?

谢澜桥也跟着她看。

然而谢定听她再三暗示凶手乃大儿媳所派,本来因妻子受伤微微动摇的心,再次冷若寒冰。

这倒也是。想到长姐练剑时游龙走凤般的风姿,谢澜音踮脚翘首朝远处的码头望去,兴奋极了,“爹爹大姐肯定来接咱们了,我看看这里望得见不。”

就在陈氏一边自怨自艾废了的手一边绞尽脑汁挽回丈夫的心时,蒋氏收到了陆遥的信。

谢澜桥垂眸看妹妹,笑得胸有成竹,“不是男子,姐姐也不会输给他们,你看咱们大姐,爹爹身边的侍卫有几个能打得过她的?”

她简单看过,递给了围在身边的女儿们。

她一身男装,桃花眼熠熠生辉,里面是对四处游历的向往,谢澜音突然有些可惜,左手手肘搭在栏杆上,拄着下巴惋惜道:“姐姐若是个男子,定不输表哥们。”是男的多好啊,既能偿了姐姐的心愿,又能免了母亲被人指点看低。

谢澜音同姐姐一起看的,看完既痛快又有些失望,小声咒了一句。

“黑什么,现在瞧着与以前根本没差别。”谢澜桥反身背靠在栏杆上,看着妹妹笑,“知足吧,旁人家的女儿除了远嫁,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出去瞧瞧,咱们这一路可是逛过好几处名山大川,将来老了回想,亦不虚此生。”

谢澜桥沉思片刻,忽的笑了,哄妹妹道:“没事才好,否则咱们还得给她守孝。”

杭州水汽较重,日头没那么明晃晃的。

蒋氏赞许地看了眼次女。

伸懒腰时瞥见自己的手,谢澜音举着瞧了瞧,小声同跟出来的姐姐感慨道。

刚得知丈夫长女落海乃陈氏所为时,她确实想要了陈氏的命,深思熟虑过后,还是改了主意。

“还是回家好,在舅舅家住了那么久,我都晒黑了。”

丈夫现在领了兵部郎中的职,但还没有正式交接,白白耽误一年,那样的肥缺,明年丈夫回京,想要顺利进兵部都得好好打点打点,一旦陈氏死了,丈夫就得为她守孝三年,太耽误前程。而陈氏活着,等她看到丈夫平安归来继承爵位,看着她们一家越过越好,到了那时候,她废掉一只手的痛苦便不算什么了。

谢澜音从船篷里走了出来,闻着家乡湿润清新的空气,视野所及青山绿水,顿觉浑身舒畅。

求而不得,便生不如死。

谢澜音娘仨去西安时坐的马车,颠簸了一个多月才到,返程时拐到江上乘船,一路顺流直下,竟赶在端午前一日进了杭州地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