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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断弦音消

乐之扬定一定神,弹起“天琴”,挽住周流八劲,奏起灵飞之曲。这一次再无阻碍,终于弹完曲子,弹了一遍,再弹一遍,六虚之气渐渐驯服,各归其位,周流无穷。

乐之扬回头望去,梁思禽神气痛苦,四肢抽搐,身子越升越高,似要随风飞去。

第二遍弹罢,梁思禽飘然落下,盘膝而坐,宝相矜持,通身上下融融发光,整个儿仿佛脱胎换骨。

乐之扬觉出异样,张眼望去。水怜影拔回“真刚剑”,圆睁双眼,瞪着天上。

“城主!”水怜影为这异象所慑,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云虚手腕一抖,正要刺出,嗤,他浑身剧震,一截剑尖透胸而出。云虚看向剑尖,一脸惊奇,突然长剑垂落,身子向前倾倒,撞在乐之扬左肩,软泥一般滑落在地。

乐之扬收起神通,环视四周,发现风眼消失不见,峰顶上空清朗一片。

云虚的剑尖越来越近,两人四目相接,云虚狞笑起来。乐之扬无计可施,只好闭上双眼。

“风停了?”乐之扬不胜诧异。

乐之扬纵有天大能耐,当此紧要关头,也难一心二用,这边阻挡云虚,那边“天琴”断弦,梁思禽再一次陷入天劫。乐之扬身处两大高手之间,汗出如浆,精神气魄均已拉伸到了极限,再加一丝一毫,便有断绝之危。

“不!”梁思禽张开双眼,遥指远处,“在那儿!”

他摔下悬崖,身受重伤,又为奇劲所制,苦不堪言,可他看出乐、梁二人陷入绝境、难以分心,要杀这两大强敌,眼下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强忍痛苦,一步一挪地走向乐之扬,举起长剑,对准他的咽喉。

乐之扬举目望去,北平上空乌云聚合,一场风暴蓄势待发。

乐之扬腾出一手,飘然拍出。这一掌暗含“天鼓”,云虚顿觉百穴震动,身如大鼓,心跳如雷,脑子里、耳朵中发出空空怪响。

“朱微!”乐之扬念头闪过,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悸动。

梁思禽缓过劲来,冲着乐之扬略略点头,突然间,他脸色一变,瞪大双眼,盯着乐之扬身后。乐之扬也听见动静,回头望去,但见云虚浑身是血,爬上峰顶,拾起青钢长剑,咬牙切齿地向他冲来。

燕军生出疲态,南军并未如愿溃败。

一曲尚未弹罢,狂乱的真气已经减弱了不少。雾灵峰顶出现了一幅奇景,乐之扬挽住了“周流六虚功”,梁思禽却扯住“风眼”不放,天上云色越浓,旋涡越转越快,乌黑幽深,杳不见底,形如苍天巨眼,冷冷俯瞰人间。

朱棣盔甲染血,双臂酸软麻木,战马已经换了两匹,唯有手中战剑明亮如恒,仿佛春冰秋雪,不染点滴鲜血。

音乐之道,在于统合五音七律,使其相生相应,不至于混乱无序。梁思禽钻研音律,也是基于此理,想要从中汲取灵感,补全道心。可他囿于过往恩怨、感慨日暮途穷,胸中矛盾重重,道心支离破碎,到了这个地步,除非借助外力,只有死路一条。乐之扬青春年少、朝气蓬勃,所弹《周天灵飞曲》烂如舒锦、无处不佳,音符出于天籁,节律相生相合,正好暗合“谐之道”的奥义。

漫山遍野都是南军尸首,可是前方人海汪洋,南军阵势不弱反强,饶是朱棣一世英雄,见这情景,也觉倦怠不堪。他所以赶回北平,全赖从朵颜三卫带回的从马,一名骑士两匹战马,轮番骑乘,节省马力,故能长途跋涉,奔袭对手。当年蒙古骑兵就是一人数匹从马,神出鬼没,朝发夕至,袭破无数劲敌。朱棣事先放出风声,透露大军远在漠北,用来蒙蔽南军将帅,而后衔枚疾进,昼夜兼程,往返数百里,突然出现在北平城下,本想出其不意击溃南军,谁想久战不下,诸军血勇耗尽,斗志大不如前。

“周流六虚功”的心法本是“西昆仑”梁萧的“谐之道”(见拙作《昆仑》),倘若道心如一,不难调和八劲、统御六虚。然而人有尽而道无涯,人心易变,因为人生不幸、年老志衰,使得道心失守,出现种种不谐。所谓天劫,正是因为功力长进,心法不能随之精进,此消彼长,终成解不开的死结。

朱棣观望南军阵势,忽见一杆“郭”字旗迎风抖动,他恍然大悟,懊悔起来:“我大意了,这些开国功臣,先帝还没有杀完!”

梁思禽觉出乐之扬的心思,凝神守意,也用乐之扬的节奏驾驭真气。里外相应,乐之扬顿觉省力不少,灵台澄空、心驰意骋,就着“周流八劲”,使出“天琴”之术,弹起了“周天灵飞曲”。

郭英撤回围城之军,布下三重阵势,第一重步骑并用,拼死阻挡燕军;第二重以“玄武车”列阵,南军藏身车内,燕军冲至阵前,弩炮齐用,杀伤战马;第三重郭英轻率轻骑,来回游击,防范燕军迂回两翼。

乐之扬一招得手,再不迟疑,只将“周流八劲”当做八根琴弦,顺应其势,按宫引商,以灵巧手法抚按拨弄,使其脱出混乱,生出次序,从而纳入自身节律。这法子与“止戈五律”近似,听风、破节、入律,只有省去“乱武”一段,并不与之相抗,而是引之导之、顺乎自然。

燕军攻势受阻,锐气消磨,仿佛陷入沉沙泥沼,虽然杀敌无数,但却无法致敌死命。南军重振旗鼓,人马越打越多,燕军将士杀之不尽,渐渐心生沮丧。

乐之扬听出门道,心想:“真气合一,难以撼动,分成八股弱了许多,或许可以各个击破。”当下使出“天琴”,趁着八劲分散,勾动其中一股,真气随之而动,梁思禽也是眉尖上扬,流露诧异神气。

激战两个时辰,始终难分胜负。燕军人少,铺张太广,阵势显露破绽;郭英趁机派出骁将轻骑,凿穿敌阵,回头逆击。

所以真气忽集忽分,正是梁思禽极力统合八劲、抗御天劫,只是分多合少,已到强弩之末。

燕军顿生混乱,朱棣亲率番骑,击退南军,可也折损了不少兵马。他见燕军七零八落,各自为战,急令大军后撤,收缩阵势,再寻战机。

“周流六虚功”本是融合“周流八劲”练来,梁思禽破功之前,一身真气返归本初,重新分散成“八劲”。故而抗衡天劫,便得统合八劲,一旦彻底分散,就是他的死期。

南军死伤惨重,眼看燕军撤退,竟也无力追击。郭英缓过气来,整顿败军,他深知番骑厉害,不敢与燕王争锋,打定主意巩固守势,挫其锐气,再行反击

乐之扬凝神听劲,探究“周流六虚功”走向变化,但觉气机虽然狂暴,并非没有规律,而是忽集忽分,分为八股、合而为一。

燕军退出两箭之地,人困马乏,箭矢射光,一时也陷入困窘境地。朱棣观望形势,但觉南军人多势众、防御重重,看来看去,并无可趁之机,不由心生退意,寻思先入北平,休养士马,改期再战。可是一来人马太多,若被南军堵在城里,北平苦守多日,所余粮草难以供给大军;二来大宁之军兼并而来,未及整训,忠诚有限,连战皆捷无话可说,一旦受了挫折,难免生出二心,那时投降兵变也未可知。

他多次为叶灵苏疗伤,调和真气,疏导经脉,早已得心应手、熟极而流,只是叶灵苏受伤之后、真气虚弱,容易疏导,“周流六虚功”却如洪涛海啸,导引不成、反受其害。

双方各有顾忌,都是按兵不动,适才的动荡战场,忽然变得异常安静。风雪也停了下来,阴霾密布,浓云翻卷,仿佛上苍不仁,正在蓄积怒气。

“不对!”乐之扬忽有所悟,“我不是抗衡‘六虚劫’,而是化解它的戾气;以强制强,适得其反,还得顺势而为才好。”

忽然传来一缕笛声,飘逸有神,婉约动人,放在铁血沙场,当真突兀之极。

乐之扬使出全副本事,驾驭狂乱之气,但如蚍蜉撼树,“六虚劫”不为所动,反而勾起他的真气,上冲“百会”,下搅“丹田”,乐之扬胸中憋闷,几乎吐出血来。

数十万人应声望去,西面山坡上来了一人一马,人是美丽少女,马是秃毛瘦驹,身着华美黄衫,手持翠玉长笛,一面吹奏,一面骑着瘦马进入两军之间。

乐之扬见过这种情形,此后梁思禽身不由主,搅得紫禁城天翻地覆,可是依他的说法,那时的天劫比起现在只算是小巫见大巫,一旦再次发作,威力更胜十倍,不但梁思禽尸骨无存,乐之扬离他太近,怕也难逃劫数。

“宝辉!”朱棣眼尖,认出女子。

“驭气”之法源于《灵飞经》的“灵飞篇”,为了救治叶灵苏,开始有所成就,此后屡经磨炼,渐渐精熟,直至今日与云虚一战,穷极生变,终于大功告成。“天琴”、“天鼓”以天为名并非夸大其词,但凭这两门功夫,放眼天下已是罕逢敌手可要制服“周流六虚功”,乐之扬仍觉力不从心。这一门奇功,遇强越强,大如天海,了无边际。乐之扬驭劲之力越强,梁思禽的真气也随之变强,甫一交锋,“六虚劫”火上浇油,越来越烈。梁思禽双脚离开,冉冉上升,违逆世间常理,赫然飘在半空。

“阿微!”宁王朱权急匆匆越众而出,想要上前,但被将士拦住。此时两军对峙,好比两张扯满了的强弓,一方动作,另一方必然有所回应,那时炮轰箭射,朱微死无葬身之地。

“呵!”乐之扬迎着狂风踏出一步,手挥目送,弹“天琴”、鸣“天鼓”,用尽所有心力,制服梁思禽体内狂乱的真气。

朱微吹着《周天灵飞曲》,按辔徐行,直到一曲吹尽,这才驻马不前。她放下玉笛,环顾四周,尸首一望无尽,鲜血染红了皑皑冰雪。

“落先生!”乐之扬又叫一声,心中灵光乍现,生出一个念头。

朱微怔怔地望着,泪水无声流下,化为冰珠雪片。

这一笑,乐之扬看出端倪,梁思禽借风失败、天劫爆发,无论家国天下,统统化为泡影。

“阿微!”宁王焦躁不安,嘶声叫喊,他尽力挣扎,可是摆不脱众人阻拦。

梁思禽若有所觉,回头望来,看见乐之扬,嘴角上翘,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惨笑。

朱微听到叫声,茫然回头,望着宁王,神情木然。

“落先生!”乐之扬失声惊叫。

“快过来!”宁王用力招手,朱微一动不动。

梁思禽挽住了风脉,“周流六虚功”也发挥到了极致,仿佛蜕皮之蛇、破茧之蝶,受了风脉牵扯,行将脱离宿主,飘然随风而去。梁思禽天人之衰,已到破败边缘,浑身骨骼啪啪作响,眼耳口鼻纷纷渗出血水。

“宝辉公主!”李景隆得到消息,也来到阵前。

乐之扬跳了起来,凝神听去,又吃一惊。梁思禽体内的真气狂乱得不可思议,冲入天地之间,搅得风云变色。若将狂风暴雪比作往而不返的天马,“周流六虚功”就是大而无当的缰绳,挽住狂风之眼,牵之扯之,驾之驭之,扭转风向,助长其势。

朱微回过头,也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李景隆,你的祖母是我的姑姑,你先父是我的表兄,我们有血缘,是亲人!”

这情形乐之扬也曾见过,当日紫禁城中,梁思禽天劫发作,就是这般模样。

李景隆一头雾水,哼哈两声,说道:“十三姑说得对!”

想到这儿,乐之扬回头望去,忽见梁思禽张开双眼,瞪视远方,面庞抽搐不停,肌肤之下龙游蛇盘,无形之气将要破体而出。

朱微又注目燕王、宁王,说道:“四哥、十七哥,我们是兄妹、是骨肉。”

终于打败强敌,乐之扬扯下眼罩,一跤坐倒,望着山下,忽然后悔起来。无论如何,云虚总是叶灵苏的生父,如今不死即残,将来见了叶灵苏不好交代,可是回头一想,倘若云虚胜出,死的就是他乐之扬,另外还得搭上梁思禽的性命。

朱棣皱紧眉头,宁王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什么胡话?”

云虚翻身飞出,勉强站稳,中掌处痛彻心肺。乐之扬纵身赶上,云虚举剑要刺,乐之扬手挥足舞,弹动其真气,鼓动其穴脉,云虚内外受制,仿佛牵线木偶,真气、内力不听使唤,连带剑法也是乱七八糟,长剑落到外门,胸腹破绽大露。乐之扬挥掌斜斩,正中云虚腕脉,后者只觉一条手臂经脉颤抖,半身麻木,不听使唤,当啷一声,青钢剑坠落在地。不容他躲闪,乐之扬右脚飞起,正中云虚小腹,云虚百穴齐振,血气冲喉,哇的吐出一股血水,整个儿飞出悬崖,惨叫一声,消失在风雪之中。

朱微凄然一笑:“亲人反目、骨肉相残,已是莫大的悲剧,你们还嫌不够,还要连累天下人吗?”

“百穴为鼓,随意击之。”乐之扬双手挥拍、脚尖起落,云虚只觉周身要穴忽冷忽热,突突跳动,不由大惊失色,全力压制穴位异动。冷不防乐之扬蹿上前来,右手一勾,拨开他的长剑,左掌飞出,啪地击中云虚左胸。

“十三妹!”朱棣徐徐开口,“你想说什么?”

“天鼓?”云虚暗暗心惊。

“别打了!”朱微嗓音发颤。

乐之扬笑道:“天琴你试过了,且尝一尝天鼓的滋味!”

战场寂静一下,响起嗡嗡私语、夹杂无数窃笑。宁王怒道:“大言不惭,你妇道人家懂什么?”

“真气为弦,随意挑之!”乐之扬笑道,“你的经脉真气,就是我的琴弦。”说着双手抚按,十指挑动,云虚顿觉经脉颤动、真气不听使唤,慌忙收剑后退,口中犹不服输:“什么狗屁天琴,真是大言不惭!”

“我只懂一件事!”朱微悲哀地扫视战场,“这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朱家人的天下。总有一天,大明也会亡,可是天下的百姓还会繁衍下去。”

“天琴?”云虚一愣,“什么意思?”

燕、宁二王脸色阴沉;李景隆也抿起嘴唇,连连摇头;嘲笑声越发响亮,双方将士嘲弄地望着朱微,就像看着一个呆子、傻子。

乐之扬创出奇术,尚未命名,听了此问,灵机一动,笑道:“这是‘天琴’!”

朱微脸色发白,沉默了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掣出一把匕首,噗的扎入心口,晃了一下,就如凋谢的优昙花,飘飘摇摇,坠落马下。

云虚纵然见多识广,遇上如此奇功,也无破解之法,他连出杀招,均被扰乱,非但伤人不得,反而气血乱蹿,数十招下来,真气不济,疲态滋生。云虚惊惧交迸,锐声喝道:“小子,你使的什么妖术?”

鲜血染红白雪,朱微闭上双眼,右手攥着碧绿的长笛。

如今丢了宝剑,好比卸去了枷锁,乐之扬不再想着斗剑,全副心力放在“驭气”上面,空手入白刃,反而生出奇效。灵道人的武学另辟蹊径、古今所无,乐之扬得了梁思禽指点,博采众长,青出于蓝,所创“驭气”之术,隐隐然已经超迈前人。

风吹有声,雪落无痕,天地之间,一片空寂。

有剑之时,乐之扬总想应付云虚的剑招,可是面对云虚这一等剑客,纵有“止戈五律”,仍是相差悬殊。乐之扬与他斗剑,可谓以短击长,处处受其压制,手忙脚乱,“驭气”功夫也难以发挥,自牢自困,险些堕入败亡境地。

两军将士呆住了,直愣愣地望着地上的女子。宁王张大嘴巴,两眼发直,仿佛置身迷梦,四周的一切都缥缈起来。

云虚直觉不妙,乐之扬手中无剑,不弱反强,身法更快,出手越发果决,举手抬足,云虚真气无不扰动,虽凭心法压制,可是一心二用,剑法大打折扣。

一道人影掠过雪地,来到朱微身边。叶灵苏白衣斑驳,俏脸惨无血色,她俯下身子,抱起朱微,肩头微微耸动,似乎正在哭泣。

云虚大怒,挥剑而上。乐之扬避开长剑,双手如抚琴击鼓,一挑一按,忽拍忽送,双腿横扫纵踢,化为朦胧虚影,一刹那,也不知出了几腿几脚。

哭了一会儿,她抹一下脸,挺身站起,跳上瘦马,两眼环顾四周,充满轻蔑愤怒。她将朱微横在马上,轻轻喝叱一声,抖动缰绳,奔向北平。

“配不配,试了便知!”乐之扬招了招手,大有挑衅之意。

数十万人马一言不发,目送女子离去,并无一人动弹。

“心中有剑!”云虚啐了一口,“你也配用心剑?”

雪野茫茫,朱微死去的地方,留下一摊血迹、两行马蹄,还有一缕笛声,尽管听不见了,那旋律还在众人心中盘旋。

乐之扬微露笑意:“我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轻风掠地而过,卷起淡淡雪尘,恍若一束白烟,袅袅升上半天。

云虚稳住气血,转过身来,冷笑道:“你剑都没了,还斗什么?”

雪烟飘荡两下,陡然向南飘去,一股狂风猛烈袭来,从北向南,卷起冲天雪尘。

云虚知道乐之扬有“驭气”之能,故也时时提防,气血一动,立马运劲相抗,不料乐之扬情急出招,四肢齐动,同时牵扯四处经脉。云虚始料未及,一时顾此失彼,真气稍稍一乱,出剑失去准头,乐之扬听出风声,歪头让过剑锋,足尖点在悬崖边缘,迎风一转,飘然绕过云虚,回到山顶平地。

南军人人迷眼,纷纷伸手遮挡风雪,谁知那风并非一阵吹过,而是绵绵不绝,狂风劲吹,飞雪猛起,南军阵势陷身其中,人缩头,马闭眼,人马盘旋,躁动不安。

本就技不如人,如今连宝剑都丢了,乐之扬陷身绝境,情急之下,手舞足蹈,借着风雪之势,使出“灵舞”功夫,掌力腿风,落到云虚身上,如绳如线,尽力牵扯他体内真气。

燕王见此情景,也觉不可思议,一时愣住,不知所措。道衍纵马上前,急声说道:“王爷,天予不取,还等什么?”

云虚步步进逼,一轮快剑将乐之扬逼到悬崖边儿上。风吹山崖,音声不同吹拂平地,故而风声所及,乐之扬一听之下,四周地势也都了然于心。他试图避开悬崖,奈何云虚的剑势风狂雨暴,一心逼他摔下山崖。两人长剑一交,乐之扬手背刺痛流血,“真刚剑”把握不住,打着旋儿掉下山去。

“你说这风?”燕王瞪视道衍。

强敌当前,不容乐之扬细想,云虚出剑之快,白驹过隙也不足形容。乐之扬如果再练数年,纵使盲目出剑,也能与之一较高下,时下听察有术,可是压根儿来不及变招应对,一时尽落下风,不胜狼狈,若非左手驭气有术,早被云虚一剑钉死。

道衍点头:“天地一掷,就在此时!”

云虚自不必说,梁思禽此刻真气运转,乐之扬凝神细听,吓了一跳。梁思禽外表静如磐石,体内风雷激荡,数十道真气有如狂龙奔麟,冲出体外,上连天穹。

朱棣醒悟过来,夹马挥剑,纵声高呼:“跟我来!”跃马当先,身边番骑紧紧跟随,一名朵颜骑士狂奔之际,举起牛角号冲天吹响,其后数万铁骑,跟随号角冲向南军。

《灵飞经》中一切法门,都是为了淬炼双耳的灵觉,听天籁、听地籁、听人籁,听有声之音、听无声之音,听风雷之急,听气血之微。此时间,乐之扬舍去视力,听觉增长,身处风暴,仍能清晰听见人体内精气流转、内力运行。

风势越来越烈,把苍天吹破,将大地翻转,卷起冲天雪暴,拔木滚石,人仰马翻。玄武车的车盖也被掀开,剩下光溜溜的一群士卒,环顾四周,风雪弥漫,无论人马都一片模糊。

乐之扬也是无奈,只要用眼,就敌不过“般若心剑”,唯一之计,就是将生死赌在这一双耳朵上面。

咔嚓,李景隆身后“帅”字旗拦腰折断,旗帜乘风,打着旋儿飞上高天。

“又使盲剑?”云虚冷笑,“还嫌死得不够快?”飞身上前,举剑就刺。

燕军汹涌而来,万蹄杂沓,胜似风雷,狂风怒雪从旁助威。这一刹那,南军将士只觉天穹崩塌、当头压来,个个心胆欲裂,手足发软,漫说应敌,就连站立也很困难。

风雪交加,下方白茫茫一片,云虚纵极目力,也觉模糊不清。正焦躁,忽有所觉,掉头望去,乐之扬从另一侧绕了上来。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有所决断,扯下腰带蒙住双眼,跟着踏上一步,仗剑拦在梁思禽和云虚之间。

燕军气势大壮,马借风势,其速倍增,似有一只无形大手在后面推送。刀砍枪刺,所向披靡,南军掉头逃蹿,往往没挨刀枪,先被狂风吹翻,挣扎不起,惨遭铁蹄蹂躏,踏成一团肉泥。

云虚本想一气刺死这个障碍,可是“心剑”明明制住敌人,紧要关头竟又让他摆脱,追到崖边,失去对手,当下瞪大双眼,向下观望。

到了这个地步,郭英纵有孙吴之才,也无法约束大军。燕军趁着风势,冲锋陷阵,全无顾忌,南军人无战心,数十万人丢盔弃甲、抱头逃窜,可是眼前一片混沌,压根儿不知逃向何方。

叮,乐之扬赶到,横剑遮拦,两人剑来剑去,连交数次。狂风中,云虚眼射奇光,乐之扬转眼不及,视线与之触碰,心神登时一迷,只觉对面剑气直冲咽喉,当即身子一仰,箭也似向后蹿出,落地时双脚踏空,居然到了山崖之外,匆忙翻身出剑,铮地刺中崖壁,消去下坠之势。

原本势均力敌,变为一场屠杀。风暴持续了半个时辰,平息之时,北平城下已是一片狼藉。南军不死即降,十成中逃走的不足两成,数十万精兵全军覆没,名将锐卒死难一空,从此以后,建文帝再也凑不齐一支像样的大军。

云虚站在山崖边上,剑尖指地,盯着梁思禽一脸惊疑。蓦然间,他看出便宜,迎着狂风踏上数步,绕到梁思禽身后,嗤,长剑破风,刺向他的后颈。

李景隆仅以身免,连换数匹快马,一口气逃到雄县。燕王追到卢沟桥方才回师,望着汤汤流水,他志得意满、放声大笑。历经种种磨难,他总算活了下来,手握数万铁骑,足以横行天下,眼下只有两座城池,可他已经有了必胜的信心。

山顶模样全变,石屋片瓦无存,“风算仪”不知去向,一股飓风上接高天,搅动云气。梁思禽盘膝坐在风眼之下,衣发飘动,神情古寂,四周罡风所过,顽石滚动,寸草不生。

灵堂冷冷清清,青灯如豆,焚香如缕。叶灵苏白衣缟素,对着棺木灵牌,向着火盆燃烧纸钱。

乐之扬扎住马步,定眼一望,失声惊叫:“咦!”

远处鞭炮雷鸣,欢歌笑语,远隔数里,也能闻见醉人的酒香。城中正在欢庆胜利,谁也无暇理会一个自杀的女子。

谁想踏上峰顶,云虚并未攻来,迎面刮来一阵罡风,强劲之甚,吹得他身形摇晃、立足不稳。

几个宫娥太监跪在灵前,有气没力,恹恹欲睡。叶灵苏看见,幽幽地说道:“你们出去吧!”

将近峰顶,乐之扬越发小心,思忖云虚乘高下击,应该如何应付。想着斜蹿数丈,盘旋绕到山崖边,纵身一跳,心中拟了十几个变化,以便应付各种攻势。

那几人低着头默然退出,偌大灵堂,只剩下叶灵苏一人,她站起身来,轻轻抚摸灵牌,牌位上写着“大明宝辉公主之位”。叶灵苏忽然心中一酸,轻声说道:“你也忒可怜,人死了,只有封号,连姓名也没留下。”劲贯指尖,抹去“之位”二字,刻下“朱微之位”四字,刻完之后,浑身乏力,仿佛所有精神气魄,也都随之刻入字里。

“周天灵飞曲!”叶灵苏陡然苏醒过来,“乐之扬!”

她呆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天机神工图》,翻看一下,自嘲苦笑,一页页撕下,随手丢进火盆。

接下来,天地间响起了一缕笛声,飞扬飘逸,带着淡淡的愁意。

“叶指挥使……”一个细软的声音从后响起,“王妃请您过去。”

四周忽然寂静下来,人不喧,马不鸣,风轻雪静,万籁俱息。

叶灵苏回头一瞥,却是郑和。郑和看见她手中图册,好奇问道:“这是……”

“乐之扬!”叶灵苏的声音很轻,连她自己也没听见。

“一些杀人的机关!”叶灵苏撕下数页,丢进火盆,“现今也用不着了。”正要再撕,郑和忽道:“且慢!”

她心灰意冷,半昏半醒,半死半活,一切化为虚无,只有刻骨的孤独涌上心头。

“怎么?”叶灵苏皱眉。

“不是我,就不会死这么多人。”叶灵苏心中一阵刺痛,“我是一个灾星,当年就不该生下来。从小到大,我自卑自负,争强好胜,可是……胜了又如何?到头来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孤零零的活,乐之扬还有朱微,朱微有乐之扬。我呢,我又有什么?将来死了,连挖坟掘墓的人也没有。我杀人太多,天降其罪,孤独一生,也是果报……”

郑和指着图纸上的船舶式样:“这是海船?”

“叶指挥使……”远处有人大声叫喊,叶灵苏听得清楚,可也倦倦地不想理会。她抱紧双膝、蜷缩起来,恨不得从此消失,远离这茫茫尘世。

叶灵苏略略点头:“这是元宝海船!”

叶灵苏拭去鲜血,浑身乏力,望着人群来来去去,听着种种惨呼悲号。城外喊杀震天、炮声动地,头顶狂风凄厉,势如无数虎豹愤怒嘶吼。

“这船也能杀人?”郑和又问。

胸口一阵闷痛,血气直冲上来,叶灵苏找了一处墙角坐下,长剑拄地,急剧咳嗽,滚热的血水夺口而出,落到手心,分外刺眼。

“倒也不会!”叶灵苏摇头,“此船其大如山,不惧风浪,经行万里,顺风日行三百余里,无风也能航行百里……”

叶灵苏浑身发抖,不由心想:“朝廷打燕王,燕王反朝廷,赢了称帝,名垂青史,可是这些死的伤的又为了什么?还有我,这么苦苦厮杀,为的又是什么?”想着深深厌倦起来,“无论为什么,全都不值得!”

“好东西啊!”郑和抚掌慨叹,“烧了岂不可惜?”

叶灵苏怔忡良久,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伤者历历在目,残损肢体随处可见,城头门前,死难尸首不下万数,死者努眼撑睛,大多不肯瞑目。

“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造设机关了。”叶灵苏意兴阑珊,瞥了郑和一眼,“你一个太监,一辈子呆在宫里,就算有船,又有何用?”

淳于英说道:“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兄弟们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么,狡兔死、走狗烹,燕王成功以后,未必容得下我们。帮主江湖女儿,不是朝堂中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将来一定千万小心……”他断断续续,话没说完,就已气竭力尽,喘息两下,撒手去了。

“指挥使有所不知。”郑和恭声说道,“郑和是回人,信奉真主,梦寐以求就是去圣地麦加朝拜穆圣。麦加远在西极之地,隔了无量海水,当年先祖和先父前往朝圣,从广州乘船出发,一去一回,足足航行了三个多月。”

“你说吧!”叶灵苏幽幽地道。

叶灵苏见他虔诚模样,心头微微一软,撕下海船图纸交给他道:“送给你也好,只怕你福缘浅薄,没有用到它的时候。”

“帮主!”淳于英挣扎起来,“属下死不足惜,但有一言相劝。”

郑和道:“世事难料,昨日之前,谁又想得到王爷能够取胜?”

叶灵苏皱眉道:“别说傻话,太医马上就来!”

“说得是。”叶灵苏微微叹气,“王妃找我何事?”

淳于英张开双眼,望见叶灵苏,呆了带,方才认出,惨笑道:“叶帮主,属下不成啦!”

郑和道:“请你赴宴庆功!”

叶灵苏不胜凄然,忍不住叫唤:“淳于盐使!”

“我不去!”叶灵苏冷笑,望着朱微灵牌幽幽说道,“你告诉王妃,守满头七,我就告辞!”

叶灵苏返回城中,清点人数,发现盐帮弟子死伤大半。淳于英血流殆尽,已是奄奄一息。

郑和知道这奇女子一言九鼎,劝也无用,当下点燃线香,跪在灵前拜了三拜,方才躬身退出,向徐妃回命去了。

郭英也知道李景隆心怀不善,可时下胜败须臾,顾不得跟他罗唣,领了将令,拍马转身,指挥大军。

叶灵苏懒得再撕,将余下的图册丢入火盆,不消片刻,化为灰烬。她望着残灰呆呆出神,忽然间,心神一动,回头喝道:“谁!”定眼望去,灵堂前站立一人,形影萧索,仿佛一个活鬼。

李景隆见他神气,知道郭英将耿炳文的死算在自家头上,与其任他跟朝廷告状,莫如趁这机会,让他跟燕王拼个死活。同归于尽最好,输了也可将罪责推到郭英身上,治他个指挥不力之罪,当下恭声说道:“武定侯真知灼见,要想重振旗鼓,还需您老亲力亲为。”

“你……”叶灵苏的心一阵刺痛,“你怎么才来?”

“大帅放心。”郭英悲盯着李景隆,悲愤溢于言表,“长兴侯父子没有白死,北平守军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

乐之扬脸色惨白,一言不发,走到棺木之前,抓住棺盖轻轻一掀,棺盖轻如落叶,翻滚着飞出数丈,落在中庭,发出砰然巨响。

李景隆犹豫道:“万一城中守军趁乱杀出,捣我心腹,如何是好?”

奴婢受了惊动,纷纷拥到堂前,见这情形,无人敢进。

郭英说道:“大帅不要自轻,本朝精兵尽集于此,眼下损失不小,可是未伤根本。五十里而蹶上将军,燕王奔驰数百里,赶到此间,人困马乏,全仗一腔血勇支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以老臣之见,莫如弃北平于不顾,不计死伤,挡住燕王。只要撑过这一阵,我众敌寡,必有反击之时。”

乐之扬望着棺中女子,眼泪一行一串地滴落下来,整个人神气全无,仿佛一具空壳,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李景隆醒悟过来,忙说:“武定侯言之有理,可是北面崩坏,分明守不住了。”

“你去哪儿了?”叶灵苏问道。

郭英说道:“眼下退让,正中燕王奸计。六十万大军一旦大举后退,天王老子也约束不住。那时叛军势如破竹,只需随后掩杀,就能将这数十万人杀光荡尽。”

“我走错了道!”乐之扬的声音又轻又细,“我一念之差,走错了道,选错了人……”

“那怎么办?”李景隆六神无主,本想撑起主帅威风,可是话到嘴边,虚怯怯全无气势,“呆在这儿任人宰割?”

“你说什么?”叶灵苏皱眉不解。

“固守?”郭英怒道,“守得住吗?”

“我是个傻子!”乐之扬喃喃说道,“我早该明白,可偏偏糊涂得很。”

“野战输啦!”李景隆嗓音发抖,“大伙儿退回大营,依靠栅栏固守!”

叶灵苏抿嘴皱眉,满心愁意,半晌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要节哀。”

李景隆心惊胆寒,掉马要走。郭英看见,一把扯住缰绳,厉声叫道:“大帅,上哪儿去?”

“节哀?那也得有哀可节!”乐之扬叹一口气,幽幽地说道,“心若死了,喜怒哀乐也全都没了。”

大宁夺军之后,北袭蒙元,小试锋芒,果然如臂使指。朱棣喜不自胜,此次南来,不顾诸将劝阻,执意亲自率领番骑,兵分五路,万马纵横,真如成吉思汗所说:“进如山桃皮丛,摆如海子样阵,攻如凿穿而战!”盈张数十里,横扫北平城下,防守北面的南军七零八落、死伤无算,残兵败将潮水似的向南退却,后方诸军见状,阵脚动摇,恐惧不安。

叶灵苏白了脸,涩声道:“你胡说什么?”

燕王自幼跟随徐达镇守北平。他天性豪放,喜欢骑射远胜步战,成年后多次帅军出塞,以骑兵对阵蒙元劲旅。朱棣时常叹息,汉军不是从小骑马,骑射之术远不如蒙人,运用蒙军战法,不能从心所欲,故而十分羡慕宁王独拥三卫,骑兵之精甲于天下。

“胡说?”乐之扬回头看来,脸色极白,双眼漆黑,“我没胡说,该死的人是我!”他踏上一步,死死盯着叶灵苏,嗓音微微发颤,“你若可怜我,就一剑把我杀了!”

王保保所用战法,本是成吉思汗的遗法,蒙古骑兵横扫天下有赖于此。朱明崛起江南,南方少马,故而明军将领大多不善驾驭骑兵。徐达战败以后,痛定思痛,以为要胜蒙元骑兵,必须以其之道还施彼身。故在北平训练骑兵,可是尚未练成,便撒手归西。蓝玉因其遗泽,以新练骑兵大破蒙元于捕鱼儿海,烧其金帐,擒其妃主,使其一蹶不振。

“你……”叶灵苏禁不住后退一步,“你冷静一些!”

王保保蒙元名将,善用骑兵,屡次大败明军。徐达北征蒙元,落入王保保的埋伏,一度遭遇惨败,险些晚节不保。

“今日我才明白!”乐之扬举头望着屋顶,“有时候,活着不如死了。”

这一阵攻势,大出南军诸将意料。郭英征南讨北,见识广博,看到此间,恍然叫道:“这是王保保的战法!”

叶灵苏怕他悲哀太过,殉情自尽,忙说:“朱微地下有知,一定望你活着!”

南军抵挡不住,向着左右分散,这时泰宁、福余两卫早已绕到两翼,布好阵势,见状万箭齐发,一队队,一群群,人不离鞍、箭不离弓,来回奔跑,围追堵截,竟然以少围多,将数万南军兜在两翼尽情射杀,直到将随身携带的箭囊射空,这才稍稍后却。大宁汉军和朱能的燕军上前替换,继续乱箭狂射,不予南军喘息机会。

“是呀!”乐之扬冷冷说道,“死了一了百了,活着才能受尽折磨。”

朱棣“决云”所向,断人斩马,破军裂阵,身后番骑战刀轮转,亮如日月、密如丛林。前方南军无不崩溃,血花同飞雪共舞,惨叫与朔风齐鸣,残肢断臂掉落一地,真如秋风忽来、万叶凋零。朵颜卫犹如长刀快剑,径直插入敌阵,冲突南军腹心。

“你……”叶灵苏摇头,“尽是歪理。”

两军接近,行将交锋。朱棣一声呼啸,番骑一分为三,居中朵颜卫跟随朱棣悍然直进,朱高煦率泰宁卫向左,邱福率福余卫向右,两翼张开,环绕南军阵势迂回而行。后部张玉统领大宁汉军,朱能辖制北平燕军,也随泰宁、福余两卫左右分开,从北平城头看来,雪尘飞扬,阵势舒张,仿佛一只冰雪凤凰,翘首展翅,挥舞绚烂翎尾。人马虽少,却有气吞万里的声势。

“你真不杀我?”乐之扬盯着叶灵苏,似哭似笑,面庞狰狞。

朱棣接连发令,朵颜骑兵一边奔跑,一边冷血放箭,尚未靠近敌军,先已放出三阵箭雨。南军尸横遍地,混乱之势连波迭浪一样向后蔓延,数万人马浑如一锅稀粥,沸沸扬扬,乱得不可收拾。

“你疯了?”叶灵苏又退一步,双拳紧握,手心尽是汗水。

惨叫四起,人马倒毙,南军一来阵脚未稳,二没料到对方射程极远,顷刻死伤一片,幸存的哄然后退,又将后方阵势冲乱。

乐之扬沉默一下,忽地幽幽说道:“我杀了云虚!”

狂奔之中,朵颜番骑竟然扯开强弓,纷纷冲天发箭。弓是草原蛮族惯用的牛角弓,比起中土木弓更短且粗,牛筋胶结,弹力惊人,射出的羽箭越过三百余步,在南军中下了一阵急雨。

叶灵苏应声一震,两眼睁圆,脑中轰隆作响,半晌方道:“你说什么?”

朱棣高举“决云”战剑,明晃晃有如一道冷电。

“云虚死了!”乐之扬平静地道,“我杀了你爹!”

大旗之下,朱棣披甲挽剑,一马当先,亲率朵颜三卫冲锋。距离南军还有老远,举目一望,前方南军人来马往,乱哄哄还在整顿阵势。

“胡说!”叶灵苏锐叫一声,眼泪夺眶而出,“你怎么杀得了他。”

朱棣昼夜兼程,紧要关头,终于如期赶到。

“他的尸体就在云裳手里。”乐之扬淡淡说道,“全东岛的人都在找我、千方百计想要杀我。不过,叶姑娘,除了你,我不想死在别人手上。”

“是啊!”徐妃如释重负,“他回来了!”

叶灵苏望着他,忽然捂着心口,后退半步。她看得出来,乐之扬没有说谎。刹那间,叶灵苏没了力气,双腿发软,瘫倒在地,她欲哭无泪,往事如烟似云,从心中缓缓飘过。

“妈!”朱高炽抱住徐妃,半疯半狂,半哭半笑,“爹回来啦……”

云虚是她的生父,也是她的师父,尽管十多年父女俩不能相认,可是云虚对她关爱备至,尽了身为人父的责任。叶灵苏不肯认他,一大半出于任性,此时所思所想,尽是云虚的好处,再无半点儿怨恨。他是严师、也是慈父,他一次次迁就女儿,可她却没尽到女儿的本分。子欲养而亲不待,云虚死了,死在她最爱的男人手里。

“王爷……”徐妃喃喃念叨,眼中泪水迷离,远处景物朦胧、似真似幻,这十多日的苦守,真的就如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叶灵苏悲愤难抑,猛地跳了起来,铮,青螭剑出鞘,刺向乐之扬。

一杆大旗冲出风雪,猎猎抖动,上面白底红字,写着一个大大的“燕”字。大旗之后,跟随无数骑兵,甲胄峥嵘,枪矛纵横,马蹄踏雪,声如轰雷。

乐之扬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剑尖到他心口,微微一缓,悄然停住。乐之扬心生诧异,张眼望去,叶灵苏浑身颤抖,眼中泪水滚动,忽然松开剑柄,当啷,长剑坠地,叶灵苏泪水滚滚落下,瞬间泣不成声。

朱高炽张大嘴巴,定定望着北方。

“叶姑娘……”乐之扬心生歉疚,“你若下不了手,令我自尽也行,总而言之,我不慎害死令尊,这一条命就是你的。”

“起风了!”乐之扬仰望峰顶,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

叶灵苏沉默一下,伸袖抹泪,狠狠瞪着乐之扬,微微咬牙道:“此话当真?”

风更狂,雪更密,天上地下,混沌不清,乐之扬蓦然想起少时背过的诗句:“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当真!”乐之扬木然说道,“要杀要剐,剖腹挖心,随你所愿,我绝无异议。”

乐之扬心觉有异,举目望去,骇然发现,峰顶浓云如墨,随风化为漩涡,形如一顶大无可大的乌纱帽,向着雾灵峰头压了下来。

叶灵苏目光凄然,暗淡下去,过了片刻,轻声说道:“我要你活着!”

乐之扬闪身躲过,抬眼望去,云虚又上升丈许。这时间,风雪渐大、迷乱人眼,爬过山腰以后,狂风怒号,声如牛吼,片片雪花大如小儿手掌,扫中面颊,微微有些刺痛。

乐之扬一愣,冲口而出:“为什么?”

乐之扬连转几个念头,叹一口气,飞身奔向山顶。爬了十来丈,云虚身影隐约可见,他矫捷惊人,上升奇快,只此工夫已到山腰,回头看见乐之扬,咧嘴狞笑,脚尖挑起一块山石,用力向他踢来。

“你说过……”叶灵苏幽幽说道,“死了一了百了,活着才能受尽折磨。”她略略一顿,“我要你活着,能活多久算多久,顶好活一百年,一千年,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受尽痛苦煎熬。”

他呆在山前,迟疑难断,眼前道路一分为二,一条通向北平,一条直达山顶,一边是情,一边是义,两相抉择,甚难取舍。不过朱微暂且无碍,北平未必不能守住,梁思禽遇上云虚,九死一生,迫在眉睫。

乐之扬一时呆住,他打量叶灵苏,猜不透她话中真假,半晌说道:“叶姑娘,我生意全无……”

乐之扬心生犹豫:“云虚要找落先生的晦气。比武功,落先生自不必说;可他身在劫中,心有暗疾,一旦被云虚勾出,天劫发作,也难活命。”

叶灵苏冷冷说道:“你若想活,杀你才有意思,你若想死,我偏要你活着。你说了,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你死,你就得活下去!”

云虚听见动静,回头望去,恰见乐之扬从林中出来,冷笑道:“小子,敢跟我来么?”大步流星,直奔山顶。

这些话字字句句,毒刺一样扎在乐之扬心头,奈何他画牢自困,先前把话说满,再无反悔余地;这么一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唯有苟且偷生,日夜伤心悔恨,永远活在对朱微的愧疚和思念当中。

东岛群豪无不惨然,齐齐一揖,转身跟上云裳,三三两两,消失在林莽中。

叶灵苏说的没错,这样的日子,才是最大的惩罚,活的越久,惩罚越深。

云裳转身离开,花眠望着云虚,眼里起了一层水雾。云虚叹了口气,大袖一拂:“都走吧!”

乐之扬无奈断了死念,冲叶灵苏深深一揖,说道:“姑娘若改主意,我随叫随到。”

云裳点头道:“父亲保重!”云虚深深看他一眼,抿着嘴唇,脸色阴沉。

转身抓起棺木,连带尸首,棺木数以百斤,乐之扬拎在手里,如拈灯草,他大踏步走出灵堂,无人胆敢阻拦,眼见他飞身一纵,上了屋檐,形如一只巨鹰,两个起落,消失不见。

云虚摇头:“上去了就知道。”

叶灵苏坐倒在地上,血气冲喉,咳嗽起来,殷红的鲜血溅落在地,心口剧痛难言,仿佛撕裂了一般。

“什么事?”云裳问道。

“叶指挥使……”徐妃分开人群,踏入灵堂。她双颊飞霞,妙目流波,庆功宴上的醉意尚未退去,此刻环视灵堂,一脸错愕,“这、这……”

“山顶!”云虚仰望高峰,“水怜影交代,梁思禽就在上面,正在图谋一件大事。”

叶灵苏拭去口角鲜血,拾起长剑,冉冉起身,说道:“王妃,指挥使就别提了,你还是叫我叶灵苏吧!”

云裳一咬牙,问道:“父亲,你上哪儿去?”

徐妃眼珠一转,笑道:“也好,那名儿叫来累赘,我托个大,叫你灵苏吧。”

“快走!”云虚一声疾喝。

叶灵苏身心俱疲,还剑入鞘,冷冷说道:“朱微的遗体,乐之扬取走了。他武功太高,我也挽留不住!”

云裳俊脸涨紫,暗生绝望,他也明白乐之扬精进如神、难以望其项背,可是仍有侥幸,指望苦修苦练,终有赶上之日。但听云虚所言,此生云裳追赶无望,二人已经不能相提并论。

徐妃沉默一时,叹道:“他二人情深爱重,劳燕分飞,令人惋惜。十三妹倘若有知,想也情愿跟着他去,王爷和宁王囿于皇家颜面,或许有些生气。可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说服他们!”

云虚冷冷扫他一眼,说道:“那小子的确厉害,你是望尘莫及。有你在旁,我投鼠忌器,难以放手一搏。”

“我放心什么?”叶灵苏冷笑,“这些事,我半点儿也不关心。”

“为何?”云裳恼羞成怒,“还怕他不成?”

饶是徐妃冰雪聪明,也猜不透叶灵苏的心思,她亲眼看见叶灵苏甘冒奇险,于万军中夺回朱微的遗体,后来独守灵堂,也数她最为悲恸。而今一派漠不关心,先扬后抑,让人捉摸不定。

云虚恍然,走上前去,解开三尊穴道,说道:“你们找地方躲藏起来,别让乐之扬找到。”

琢磨半晌,徐妃说道:“灵苏,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云裳不敢做声,云虚回头一瞧,杨风来等人或躺或坐,神气颓丧,花眠说道:“乐之扬点穴手法古怪,属下无能,难以解开。”

“你说吧!”叶灵苏没精打采。

“什么?”云虚怒道,“你就一边瞧着?”

徐妃道:“都是女人家的体己话儿,这儿说不方便,还是去你房里说吧。”

云裳说道:“走了!”

叶灵苏点头应允,二人离了灵堂,来到叶灵苏歇息的小院。

不一时,云虚回到山前,东岛群豪仍在,西城八部却不见踪影。云虚问道:“人呢?”

徐妃端着茶杯沉吟一时,笑着说道:“灵苏,你以后有何打算。”

不料云虚一无阻碍,径直穿林而过。乐之扬微感诧异,转念寻思:“是了,八部之主非死即伤,阵法无人操纵,当然困不了云虚。”

“我本想过了头七再走。”叶灵苏沉默一下,“如今打算明早离开。”

乐之扬见他醒悟,忙又回头追赶,心想:“山峰四周布有奇阵,或许能够将他困住。”

“你真要走了?”徐妃细长的眉毛微微皱起。

两人打打走走,反复数次,云虚怒气渐消,忽有所悟:“这小子调虎离山,我来追他,自然顾不上西城。我云虚何等人?岂能叫一个小辈牵着鼻子戏弄。”回头望去,惊觉远离雾灵峰,当下转身飞奔。

叶灵苏意兴萧索,懒懒地不想回答。徐妃踌躇一下,笑道:“王爷跟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当不当讲?”

云虚不敢大意,闪身让过,回头一瞧,绿影落在雪中,却是几根细小松针。京城时云虚见他用过“碧微箭”,此时再见,不胜气恼:“公羊祖师的神技,居然落到一个外来小子手里,真是岂有此理?”

叶灵苏抬眼瞧她,徐妃笑道:“守卫北平,你功劳最大,王爷和我无以为报,商量再三,加官进爵,太过寻常。姑娘天下奇女子,一定不放在眼里。”

云虚又惊又气,拈出数枚金针,用“夜雨神针”手法掷出,射向乐之扬双腿。乐之扬听风辨位,闪赚之间,金针一一落空,没入积雪深处。乐之扬因此去势稍缓,云虚趁势赶上,待要出剑,乐之扬反手一挥,几丝绿影飞出,嗤嗤嗤破空有声。

“王妃多虑了。”叶灵苏淡淡说道,“我守北平,不为什么报偿。”

云虚紧赶两步,蹿到乐之扬身后,冷哼一声,挥剑就刺。乐之扬翻身应敌,两人叮叮叮连交数剑,云虚得隙,待要施展“心剑”,乐之扬虚晃一剑,忽又撒腿就跑。

“我知道。”徐妃伸手按住她的手背,“所以希望你能嫁入本藩、同经患难,共享尊荣,高炽已然婚配,高煦尚无妻室,他性子粗野,无人能管,须得是你,才能制得住他……”

云虚不胜惊讶,心想乐之扬小小年纪已经这么厉害,再过若干年月,自己年迈体衰,东岛上下再无一人敌得过他,若不趁机将他除掉,来日必是东岛称雄天下的大患。

话未说完,叶灵苏轻轻抽回手去,冷冷说道:“王妃请回吧,我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云虚中计,乐之扬心叫一声“来得好”,步履如飞,钻进山前林莽。云虚紧跟入内,他习练“飞影神剑”,已达“梦蝶”境界,身影是耶非耶、若有若无,臻达轻功绝境,本想追上敌人不是难事,不料乐之扬“蛊痘”加身,一旦发足狂奔,精力澎湃,不知疲倦。云虚几次逼近,乐之扬猝然发力,一溜烟又将他落下。

徐妃一腔热火登时浇灭,呆了呆,勉强笑道:“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

云虚接过宝剑,足不点地,向前追赶,愤激之下,一心对付乐之扬,竟将扫灭八部的宏愿丢到爪哇国去了。

“没什么好想!”叶灵苏声冷如冰,“过了今晚,我便走了。”

“不重!”云裳咬牙回答,“父亲,接剑!”他见云虚空手,故将宝剑掷出,恨声道,“不可饶了这个畜生!”

徐妃心里蹿起一股怒火,朱高煦顽劣轻佻,人嫌鬼厌,唯独在她这个母亲眼里是个天大的宝贝。相比朱高炽自幼肥胖跛足,徐妃打心眼儿里更加喜爱次子。朱高煦少年无赖,跟她娇宠溺爱颇有干系。她以之为宝,自然认为众人也当如是,可瞧叶灵苏言谈神气,分明对朱高煦嫌恶之极。徐妃碰了钉子,深感耻辱,可她城府深沉,脸上半点儿也不流露,笑了笑,说道:“也罢,姻缘天定,勉强不来,怪只怪我儿没福。灵苏,你好好歇息,明儿一早,我为你践行。”

乐之扬趁势抢出,云虚随后赶到,向云裳叫道:“伤得重么?”

叶灵苏冷冷不答,徐妃越发尴尬,磨蹭两下,站起身,微微欠身,退出门外。

乐之扬见他扑来,转身就走,花眠想要阻拦,乐之扬使个眼色、举剑虚刺。对于云氏父子所为,花眠不以为然,又怕杀了八部,惹来梁思禽报复,故而处处犹豫、不肯尽力。忽见乐之扬神气,心中豁然明亮,举起算筹,作势招架,脚下却连连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叶灵苏满腹心事,望着烛火怔怔出神,一忽而想到云虚,一忽而想着乐之扬,更想到朱微和母亲,深感世事无常,人如蓬草,随风飘零。灯火摇摇晃晃,叶灵苏瞧着瞧着,忽又流下泪来。

乐之扬故意不下杀手,逼迫云裳求援,后者果然中计。云虚看见乐之扬分外眼红,又见儿子危急,顾不得跟卜留纠缠,撒手丢剑,飞身赶出。

有宫女送来人参鸡汤,叶灵苏忽遭剧变,忧愁怅恨,不思饮食,此时又饿又渴,少少喝了两口,忽又愁上心头,将汤盅推到一边,恹恹地靠在床边,欲睡不能睡,欲想不愿想,只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无论做什么都十分厌烦,恨不得拔出剑来,一了百了,可是一转念头,又想:“我若死了,乐之扬无人管束,岂不是想死就死……”

童耀、杨风来惊觉不妙,却被乐之扬“以气驭气”制住内力,招式错乱,露出破绽,各挨一掌,倒地不起。只有花眠机警,使出奇步避开锋芒,云裳怒不可遏,举剑上前,乐之扬左手驭气,右手出剑,不过三个照面,云裳连中两剑,伤口血流不止,体内血气乱蹿,除了退让,再无进击之能。

按理说,她本该为父报仇,杀了乐之扬。可是事到临头,说什么也下不了手,鬼使神差地想出这么一个主意。乐之扬素重然诺,一定不会私下寻死,可是伤心难过却是免不了的,好在光阴磨人,任何伤心难过,久了都会淡去。只不过,她放过杀父仇人,却是莫大的不孝,可是那时,看着乐之扬那个样子,她又能做什么呢?

他心思转动,忽想:“叶姑娘常说,兵法避强击弱。于我而言,云虚是强,东岛其他高手可就弱得多了。”想着绕到一侧,突然袭击东岛群豪。施南庭暗器了得,乐之扬最为忌惮,是以首先遭难,挨了一记“洞箫指”扑倒在地。

叶灵苏矛盾万分,只觉天下的苦闷烦恼全都落到了自己身上。想来想去,她的神志模糊起来,只觉困倦不胜,头部沉重已极,全身上下都无力气。

乐之扬虽有出世念头,但与八部交情匪浅,不忍见其覆灭,可他也应付不了“般若心剑”,上前援手,不过白送一条性命。

昏沉中,似乎有人喊她名字。叶灵苏想要回答,可是说什么也抬不起头来。突然间,她脸上一凉,猝然惊醒,下意识伸手拔剑,忽听有人低声叫道:“叶姑娘,快起来!”

水怜影脱困之后,乐之扬原本不想出头,谁料云虚轻易击破“周流八极阵”,重伤万绳,杀了秋涛,看情形,大有屠尽八部、扫灭西城的意思。

叶灵苏强打精神,定眼望去,江小流站在身前,望着她神情惶急。

“不好!”云虚心头凛然,“声东击西?”回头一看,七窍生烟,东岛四尊倒了三个。云裳正与乐之扬斗剑,左臂、右腿鲜血淋漓,染红衣裤;花眠站在一边,手握算筹,神色焦虑,拿不定主意是否上前夹击。

“是你?”叶灵苏莫名其妙,恼怒起来,“你来干吗?”

云虚怒哼一声,挥掌要打,忽听有人凄声长啸,听声音正是云裳。

“快走!”江小流低声道,“这儿危险?”

云虚吃了一惊,回头瞪视,“心剑”出鞘,想要迷乱卜留心志。谁知泽部之主存了舍身念头,紧闭双眼,双手死死钳住剑身,口角鲜血长流。

“危险?”叶灵苏环视四周,烛影摇红,一切如旧,唯独头脑闷痛,似要裂开一般。江小流端起汤盅,闻了闻,说道:“汤里下了毒!’叶灵苏应声一愣,潜运真气,果然肝肾经脉隐隐作痛,不但头痛胸闷,身子也如灌满了陈醋,又酸又软,不胜乏力。当即转运内力,喀地将喝下的鸡汤吐了出来。

云虚稍一退让,即刻反击,“心剑”与真剑并用,身子滴溜溜飞转,接连刺伤水火二主,石穿奋身救援,也被一剑刺翻。他倒在地上,左胸血流如注,云虚正要补上一剑,卜留两眼血红,猛扑上来。云虚头也不回,掉转长剑,噗地刺入他的小腹,谁想剑尖所见,软绵绵不甚得力,没有刺穿对手,反而陷入其中。

忽听江小流又叫:“快走!”

万绳受伤、秋涛身亡,早已不成阵势,剩下之人各逞其能,乱打猛攻,不顾生死。

叶灵苏一头雾水,忽见江小流穿窗而出,只得站起身来,茫然跟从。她头重脚轻,步子虚浮,远不及往日轻盈矫健。

八部之主多有怪癖,唯独“地母”秋涛性情和善、宽以待人,故而最受众人爱戴。此刻见她殒命,众人无不悲愤发狂,蜂拥而上,又将云虚团团围住。

江小流到了庭院,不走大门,跳进水渠,沿着渠边潜行。叶灵苏也跟着跳入,渠水奇冷,上面飘着一层浮水,冰水一浸,她登时清醒了不少,水渠穿过小院,直通院外。两人从墙下渠洞钻过,叶灵苏听见水渠两侧脚步声响,来来去去,夹杂低声人语,火光微微映照水面,江小流将头一缩,避开火光,藏入阴影。叶灵苏满心疑惑,也跟着照做。

“师父!”水怜影神魂出窍,失声悲号。秋涛瞥她一眼,口唇颤动,似想说些什么,可是终究无法出口。她无声地叹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潜行片刻,远离小院,左右无人,两人才爬出水渠。叶灵苏回头望去,吃了一惊,但见许多人围住小院,有的挑着灯笼,有的端着盆罐,向墙上、门上浇泼什么,另有若干甲士,扯开弓箭对准院子。

秋涛后退两步,身子一软,瘫倒在地,胸膛热血喷涌,瞬间染红衣裳。

“他们干什么?”叶灵苏隐约猜到原由,内心一阵翻腾。

云虚又惊又气,旋身回头,瞪视秋涛。秋涛正松一口气,稍不留神,与他目光相遇,脑子登时迷糊,紧跟着,一股冰冷钻进胸口。

“烧院子!”江小流低声说道。

秋涛情急生智,将猫儿“北落师门”当做暗器扔出,居然大收奇效,一举伤了云虚。水怜影趁机脱身,两个起落,已到一丈开外。

“他们……”叶灵苏咬一咬嘴唇,“要杀我?”

“看招!”忽听秋涛一声疾喝,风声从后袭来。云虚知是暗器,歪头晃身,眼角余光所及,一团白花花的圆球从旁掠过。突然间,那圆球活了过来,云虚吃了一惊,拧腰变势,仍是迟了一线,左颊火辣辣疼痛。他翻身落地,伸手一摸,满手是血,脸颊上多了一道爪痕,转眼再瞧,圆球落在远处,就地一滚,化为一只雪白长毛的波斯猫,龇牙咧嘴,冲他发出一声怒叫。

江小流默然点头,叶灵苏不忿道:“为什么?”

云虚哼了一声,太阿剑去势更快,恍如跗骨之蛆,紧紧钉住二人。

“你要离开北平,对不对?”江小流反问。

绝望中,人影晃动,水怜影赶到,抓住万绳,向后急退。

“对!”叶灵苏回答。

“万老大……”苏乘光愧恨交迸,失声惊叫,忽见云虚大袖一挥,旋身冲向万绳,猜到他的心思,虎吼一声,猛扑上去,奈何轻功不济,霎时落下丈余,眼睁睁望着云虚赶上万绳,后者挣扎未起,云虚当头刺下。

江小流说道:“我偷听到燕王夫妇跟两个儿子说话。他们说,你的机关术足以改变天下大势,你能守住北平,就能守住东平、西平、南平;你这样的奇人,不能留下,就得除掉!”

云虚眼光老辣,两个照面就看出阵势变化,故而佯攻苏乘光,迫使众人聚力于风雷二主,兰追有伤在身,两人配合失序,云虚趁机而入,突使“心剑”,扰乱了苏乘光的心智。豁啦啦,一道电光撕裂虚空,万绳猝不及防,挨个正着,口血狂喷,翻着跟斗飞了出去。

叶灵苏如堕冰窟,呆了呆,又问:“王妃也这么说?”

苏乘光稍一迟疑,转眼看向兰追,不防云虚横身挡住,双目如炬、冷冷望来。他心子一跳,想要移开视线,可是已经晚了,心中微微一迷,掌势突然歪斜,呼的击向万绳。

“下毒放火的计策就是王妃出的。”江小流说道,“燕王起初有些犹豫,王妃和世子将他劝服了。倒是二王子不情愿,被燕王骂了一顿才消停。王妃的意思,你功劳太大,武功太高,明着下手寒了众人之心,只能暗中行事,事后就说你喝醉了酒,打翻烛台,不慎把自己烧死了。”

苏乘光盯着剑尖,身形晃动,但觉滚滚热流左右涌来,八劲瞬息集于他和兰追身上。这一招叫做“风雷相薄”,风雷二主同时出手,威力也是极大,谁想兰追受伤,胸口疼痛,出手慢了一拍。

叶灵苏藐睨须眉男子,燕王也不放在眼里,唯独对徐妃惺惺相惜,所以情愿守城,一大半是为朱微和乐之扬,小半却是因为徐妃,不愿她城破之后受辱于人。不想徐妃说变就变,转眼设下毒计、要她性命。叶灵苏几经惨变,心思早已麻木,此刻听见真相,仍是禁不住一阵难过,轻声说道:“我只当她是女中豪杰……”

云虚虎口一热,剑势偏出,对面劲如洪流,其势不减反增,当下收回长剑,飞身旋转,卸开掌力,绕到苏乘光身边,作势出剑要刺。

“吕太后也是女中豪杰!”江小流说道,“戏文上说,韩信、彭越都是她杀的。”

劲力贯注,天地交泰,万绳须发乱飞、血脉贲张,双掌向前一送,秋涛同时出掌,两股劲力当空纠缠,化为冲天狂飙,撞上太阿古剑。

“江小流!”叶灵苏叹一口气,“你比我看得透。”

万绳低啸一声,八人步法转动,掌势生变,八劲周流交融,汇集到万绳和秋涛身上。

江小流说道:“最毒妇人心,女人心狠起来,比什么都厉害……”忽然自觉失言,忙道,“叶姑娘,我可没说你,虽说你也是女人。”

云虚两个转折,脱出八劲,飞身跃起,刷地一剑刺向万绳。后者为八部之首,也是阵法枢纽,杀了万绳,阵法自破。

“是呀!”叶灵苏幽幽地说道,“我终究还是女人。”

八部之主齐齐出掌,八劲交缠,卷起飓风狂涛。云虚飘然一转,竟如顺水行舟,顺着劲力游走,因他身法太快,八部的劲力却由八人所发,出手有先后,先天上慢了一拍,刚一上身,就被云虚卸走。

江小流迟疑一下,忽地低声问道,“叶姑娘,你会杀王妃么?”

他足不点地,一旋身,仿佛化身数人,刹那间,竟向四周八人每人刺出一剑。

叶灵苏沉默一时,摇头道:“我今日累了,不想杀人了!”她看一眼江小流,“你为何救我?”

云虚冷笑一声,拔出“太阿”古剑,疾走两步,飘然拔起,落下时已在阵中。

“我……”江小流一挥手,“算了,你喜欢乐之扬,反正轮不到我。”

八部之主应声而动,各依先天八卦方位站成一圈,目光投向阵心,极力避开云虚的双眼。

叶灵苏心头一暖,歉然道:“江小流,我以前对你不大友善,你不计前嫌,叫人惭愧。”

“别看他的眼睛!”万绳锐声叫道,“周流八极阵!”

江小流摆一摆手,正要说话,忽听远处喧哗,动容道,“不好,我得回去了,二王子久不见我,一定会起疑心。”想一想,发愁道,“叶姑娘,你怎么出去。”

云虚冷笑道:“你们输了,全都得死!”说到“死”字,眼中杀机澎湃,如刀如枪,如有形质,目光与之相遇,无不如坠冰窟。

“我自有办法!”叶灵苏说道,“倒是你,半身湿透,如何交代?”

“你说如何?”万绳反问。

“撒谎呗!”江小流大咧咧说道,“就说喝多了,失足踩破冰层,掉在水池里了。”

忽听云虚又道:“你们输了又如何?”

“也好!”叶灵苏叹一口气,“江小流,你这么机灵,一定官运亨通。”

秋涛叹一口气,苦涩道:“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水怜影面红过耳,眼中泪花乱滚,扁一扁嘴,险些哭了出来。

“承你吉言。”江小流拱了拱手,飞也似去了。

水怜影呆了呆,默然走到秋涛身前,低声道:“师父,全怪徒儿不慎。”

叶灵苏望着他消失在黑暗中,掉头一瞧,小院火光冲天,放火的人装模作样,在那儿大呼小叫。叶灵苏望着火光,仿佛身在小院,随着烈火焚烧,慢慢枯槁死去,她只觉身子里空落落的,一切傲气雄心,全都飞灰湮灭。

“滚吧!”云虚喝道。

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叶灵苏转身离开,她使出“山河潜龙诀”,与万物同化,经过卫兵身边,也无一人看见。练成这门奇功,就是无双的刺客,要杀燕王、徐妃,此时易如反掌,可是叶灵苏心灰意冷,再也无意沾染血腥。

“这有何难?”云虚看向水怜影,“我现在就放她!”陡然目射奇光,水怜影激灵一下,陡然清醒,环顾四周,不胜迷茫。乐之扬见她并未痴呆,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出了王府,孤魂野鬼一般在北平城里游荡,没有人看得见她,一队队番骑喝得烂醉,从她身边飞驰而过。两边街头张灯结彩,可是再多的灯光也照不出她的影子。

秋涛稍一迟疑,说道:“你放了我徒儿!”

到后来,她终于累了,内伤隐隐发作,参汤里的毒素也在作乱。她找了一间废弃民居,打坐运功,逼毒疗伤,久而久之,物我两忘。

“你要怎么办?”云虚口气不耐。

醒来时已是凌晨,天犹未亮,积雪满庭,冰雪映照夜色,幽幽发出蓝光。

八部之主面面相对,秋涛忽道:“你输了怎么办?”

“醒了?”一个男子声音忽然响起,苍劲之中透着萧瑟。

“不算以多欺少,而是以少欺多!”云虚两手按腰,傲然说道,“当年梁思禽在我东岛逞威风,今天云某原样奉还。”

“谁!”叶灵苏骇然跳起,可是身软乏力,摇晃不定,她左顾右盼,可是压根儿看不见来人。

“云岛王!”万绳按捺怒气,“以多欺少,不是我西城的作为。”

“不用看了。”那人幽幽说道,“释印神的把戏我也会!”

八部之主无不惊怒,云虚傲慢之甚,竟要只身横挑西城。

叶灵苏应声望去,仍是一无所见,刹那间,她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定一定神,问道:“你是谁?”

云虚哼了一声,说道:“打什么群架?你们八个,我一个就行!”

“我姓梁!”那人答道。

“打群架么?”卜留笑嘻嘻说道,“正合我意!”

“梁思禽!”叶灵苏冲口而出

“报偿?好啊!”云虚冷笑,“你们八个一起上吧!”

梁思禽叹了口气,一时寂然。叶灵苏心神不定,说道:“你一直跟踪我?”

“云岛王!”万绳礼节甚恭,“今日之事,必有报偿!”

“算不上!”梁思禽说道,“凑巧遇见!”沉寂一时,又道,“令尊去世,还请节哀!”

云虚淡淡说道:“谁叫他缠着不放?”

“假惺惺!”叶灵苏愤激说道。

石穿怒视云虚,厉声叫道:“云虚,你枉为一派宗主,居然暗算伤人。”

梁思禽叹一口气,说道:“不错,令尊死在我西城弟子手里,我说这话太过矫情。”

东岛众人应声后退,兰追如影随形,兀自跟着杨风来不放。云虚冷哼一声,忽一扬手,嗤,锐声刺耳,兰追身子一晃,从天上摔了下来。苏乘光飞身赶上,将他接住,看一看,按住他的“期门穴”,内劲迸发,嗖地弹出一根金针,鲜血溅落白衣,甚是骇目惊心。

“西城弟子?”叶灵苏奇怪道,“乐之扬入了西城?”

犹豫间,忽听云虚扬声叫道:“都退下吧!”

梁思禽说道:“怎么?乐之扬说是他杀的?”

乐之扬暗暗心惊:“‘般若心剑’乱人心智,霸道绝伦,水怜影这个样子,莫非中术太深,变成了痴子傻子?”本想上前救人,可又忌惮颇深,云虚守在那儿,贸然上前,只会自投罗网。

“对!”叶灵苏心子狂跳,“难道不是他么?

出乎乐之扬意料,云虚并未参战,领着几个弟子冷眼旁观。他不动手,水火二主和卜留也在一旁掠阵,只待云虚一动,立刻三人齐上。谷成锋和杜周押着水怜影,女子脸色苍白,两眼呆滞,浑如木偶泥塑,直勾勾望着前方,对于两方激斗,竟也不瞧上一眼。

梁思禽沉寂一时,叹道:“总之我是西城之主,令尊的仇,你算在我身上好了。”

云裳跟万绳斗剑。万绳手中无剑,千丝万缕中却藏有无穷剑意,云裳与之相抗,如陷弱水三千,一把青钢剑带起光影万千,却斩不断身边蚕丝,那丝线柔中带刚、无孔不入,一不留神,便直奔要害穴位,锋锐之甚,尤胜钢针。云裳几次险些为其所趁,无奈收敛剑招,径取守势,这么一来,发挥不出“飞影神剑”的妙处,仿佛一只飞蛾,困在蜘蛛网中,越是挣扎,捆缚越牢,沦陷越深。

“好!”叶灵苏说道,“两年之后,我必报此仇。”

童耀对上石穿,两人性情火爆,硬打硬拼,“鲸息功”对上“周流石劲”,你来我往,拳掌着肉,噗噗噗如击破鼓。两人尽管难受,均是死命忍耐,咬牙瞪眼,鼓起两腮,看谁承受不住,先行躺倒认输。

“为何定在两年之后?”梁思禽有些诧异。

施南庭跟苏乘光的较量最有趣味。“北极天磁功”颠倒阴阳二极,驾驭天下铁器。“九连环”分分合合,变化莫测,“阴阳锥”收发自如,防不胜防。寻常高手遇上施南庭必然头痛,可是苏乘光的“周流电劲”却是克星,电劲所及,改易磁极。施南庭放出的暗器,原本向左,苏乘光掌风一扫,忽又变成向右,发出的暗器,飞到一半,苏乘光笑嘻嘻伸手一招,倏尔掉过头去,反向施南庭射去。施南庭自然也能变回磁极,还以颜色,只是变来变去、不胜变扭,钢环、钢锥在二人间飞来飞去,状如一群大大小小的飞鸟,时而凌空撞击,溅起点点火星。

叶灵苏说道:“当年‘河咸海淡之会’,我和八部未分胜负,约在三年之后的九月八日,在泰山绝顶再战一场。”

兰追跟杨风来比斗轻功,风部妙术对上东岛“龙遁”,一白一黄两团人影蹿高伏低,势如两团疾风上下缠绕。乐之扬看得清楚,二人中,杨风来主逃,兰追衔尾紧追,杨风来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摆脱不掉,可是兰追轻功无对,难得遇上敌手,虽然屡有打倒杨风来的机会,事到临头,竟又不忍下手。遇上如此对手,杨风来有苦难言,唯有誓死奉陪。

“是么?”梁思禽怅然道,“还有两年光景,足够么?”

花眠对上秋涛,两人女中英豪,铁算筹对上软泥棍,一个算计精妙,度不轻发;一个攻守随意、长短由心。花眠足踏奇步,进退如神,总能从想象不到的角度绕过软棍,直指对手要害。秋涛化棍为盾,封死铁算筹的来。,花眠无处着力,飘然后退,秋涛抖手之间,泥盾又化为软棍,拉长变细,死死缠住对手。

“足够!”叶灵苏说道。

还未走近,便听劲风呼啸,转过一片树丛,山坡上数人正在捉对儿厮杀。

“还有一事。”梁思禽说道,“元帝宝藏本是乐之扬托付八部看管,令尊使强夺走,看守有责,还望归还。”

边走边想,忽听远处传来喝叱,乐之扬心头一凛,收起杂念,纵身赶去。

“我不是岛王。”叶灵苏说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乐之扬心生惆怅,忽又想道:“叶姑娘还在北平,离开之前,还需接她出来。落先生的事,我真能袖手旁观么?方才贼秃驴也在,他怎么断了一只手?我带走朱微,他似乎向云虚扔了两块石头。奇了怪了,贼秃驴一向奸诈,何以肯做如此好事?哼,那不是老鼠不偷油、猫儿戒了荤吗?”

“云虚死了,你不做岛王,谁做岛王?”梁思禽似乎有些诧异。

乐之扬点头笑笑,大踏步向前走去,走了十余丈,回头望去,朱微站立原处,冲他轻轻挥手。忽然一阵风来,卷起漫天雪花,朱微的影子模糊起来,就像一个幻影,似有若无,缥缈不定。

“花眠暂代其职,将来应是云裳接任!”

“不知道!”朱微沉默一下,“我只想再叫你一声!”

“云裳?”梁思禽沉默一时,叹道“他可比你差得远了,东岛落入他手,恐有衰败之象。”

乐之扬回头,笑道:“干吗?”

叶灵苏说道:“东岛衰败,不是正合你意?”

朱微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乐之扬老大无味,说道:“不说这些,我快去快回。”放开朱微,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忽听朱微颤声叫道:“乐之扬!”

“谁又没有衰败的时候?”梁思禽幽幽说道,“百年之后,你我也是一堆枯骨。”

乐之扬一愣,皱眉道:“见她干吗?”

叶灵苏一怔,想象红颜青丝,将来鹤发鸡皮,终有一日,化为一抔黄土、几根枯骨。想着想着,心中伤感不胜,泪珠滚滚落下。

“顺道见一见你姐姐。”朱微幽幽说道。

“你哭什么?”梁思禽有些讶异。

“是啊!”乐之扬说道,“倘若厌倦了,就乘舟来中土,玩乐一番再回去。”

“朱微死了,将来我也会死。”叶灵苏强忍心中悲恸,“到头这一生,难逃那一日,人苦苦地活着,到底又为什么?”

朱微将头靠在他怀里,默默听完,良久说道:“那样真好。”

梁思禽沉寂良久,叹道:“我也不知道!”

“怎么不能?”乐之扬胸口一热,猛地激动起来,“管他什么朱元璋、梁思禽?管它什么燕王、宁王、建文皇帝?救完水怜影,我们立马走得远远的……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唔,无双岛就好,我打渔,你织布,日子苦一些,却妙在无人打扰。冷清了一点儿,也不打紧,我们悠悠闲闲地生一大堆孩子,小孩儿一多,可就热闹了。”

“你不是学究天人、无所不知么?”

“不!”朱微轻轻摇头,“回到以前的样子。”

“知万物易,知己难。”

“紫禁城?”乐之扬皱眉。

“闲话少说!”叶灵苏抹去眼泪,“两年后泰山上见,西城胜了,元帝宝藏自然奉还。”

朱微定定地望着他,忽道:“乐之扬,我们还能回去么?”

“也好!”梁思禽一声喟叹,叶灵苏忽觉一股热流注入经脉,雄浑浩大已极,所过瘀滞尽消、酸痛尽去,刹那之间,热气直冲胸腹,叶灵苏胸中翻腾,不由自主,蓦地左膝一软,跪在地上,吐出一大摊乌黑瘀血,但觉胸臆舒张、遍体通泰,从内到外似被泉水洗过,澄净清灵,快美无比。

“怕什么?”乐之扬哈哈大笑,“我又不是第一次进去。”

热流来如潮水,退去也快,不多一时,海静江平。叶灵苏冉冉起身,心中不胜迷茫,叫了声:“梁思禽……”可是无人回应。

“别!”朱微脸色发白,“那样危险!”

她默运内力,但觉多日内伤几乎痊愈,毒素也无影无踪。梁思禽临走之前,居然大展神通,将她体内痼疾洗荡一空。叶灵苏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站在当地,心中不胜迷茫:“这人如此能耐,区区两年光阴,怎能与他争锋?不过,话已出口,万无退缩之理,大不了技不如人,死在他手里就是了。”

“飞瀑连珠么?”乐之扬说道,“待我有闲,潜入宫里偷出来。”

痼疾消除,功力恢复九成,眼看夜色褪去、天色渐亮,叶灵苏决意出城寻找东岛同门。刚到门前,忽见门扇上龙飞凤舞,刻画几个大字:“令尊遗蜕在香山寺”,入木三分,笔势飘逸。

“我的琴已经没了。”朱微喃喃说道。

叶灵苏将信将疑,心想:“这梁思禽似乎不如想象中可憎,若非本岛大敌,或许可以交个朋友……”想到这儿,自觉荒唐,轻轻啐了一口,自语道,“叶灵苏啊叶灵苏,你有这样的念头,如何对得起历代祖师?”

“敢情好!”乐之扬心口发窒,忽觉一阵难过,强笑道,“吹笛我更拿手,你还是弹琴的好。”

伤愈之后,再使“山河潜龙诀”,越发神出鬼没。到了城门,守城士卒刚刚开门,忽觉寒风吹过,雪花纷飞,可是揉眼再瞧,四周空旷,一无所见。

“那曲子……”朱微抬起头来,眸子甚是幽深,“我也会吹了。”

叶灵苏赶到香山寺,入寺一瞧,但见云虚棺木停在正殿,东岛上下身穿孝服、纷纷跪在灵前。

“周天灵飞曲!”乐之扬答道,“你爱听么?”

见了花眠,二人抱头痛哭,其他人围成一圈,也是各各惨然。

“吹什么?”朱微把玩玉笛,心不在焉。

哭过拜过,叶灵苏召集众人,将“泰山之约”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面面相对,杨风来沮丧道:“岛王若在,还可一战,而今挑战西城,好比以卵击石。灵苏,这一件事,你做得不妥。”

乐之扬叹一口气,还剑入鞘,从笛囊抽出玉笛,说道:“等我回来,再给你吹笛。”

“不对!”云裳怒道,“打不过又怎么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不了统统战死,也不能留下懦夫的名声。”

“乐之扬!”朱微轻轻叫了一声。

杨风来挨了一顿抢白,满脸涨红,瞪着两眼无言以对,其他弟子听了,满胸悲壮之气,都是各各点头。

乐之扬的心子猛地收缩,“空碧”是二人定情信物。他经历百难,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始终不曾丢弃,可眼下朱微竟要讨回,乐之扬的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祥。

叶灵苏微微皱眉,问道:“岛王到底谁人所杀?可有人亲眼瞧见?”

“不!”朱微摇头,“你要对阵云虚,不可没有利器。我不是娇弱女子,你……”咬一咬嘴唇,“你把‘空碧’给我就行。”

众人均是摇头,施南庭说道:“我看岛王伤口,应是宝剑所伤。但看宽窄厚薄,跟云裳所受剑伤颇为相似,刺伤云裳的是真刚剑,故而……岛王也应是伤在乐之扬剑下!”

乐之扬摘下“真刚”,递给朱微:“你留下防身!”

叶灵苏一颗心沉入万丈深渊,两眼望着脚前,脑中空空如也。

朱微明白他的心思,时下见了水怜影,徒自增添尴尬,当下略略点头。

“胡说!”忽听云裳怒道,“乐之扬什么东西?那点儿微末伎俩,也能杀害先父,分明是他跟梁思禽串通一气,围攻先父,先父寡不敌众,惨遭乐之扬暗算。哼,西城也好,乐之扬也罢,都跟先父之死脱不了干系,若不踏平西城、手刃乐贼,我云裳誓不为人。”

“也好!”乐之扬张开双眼,倦怠说道,“我去救她,不过……”他望着朱微,目光有些凄凉,“敌强我弱,你就不要去了。”

叶灵苏握紧双拳,神志慢慢回到身上,长吸一口气,徐徐说道:“岛王武功虽强,可也轮不到梁思禽和乐之扬围攻,这其中……只怕另有隐情。”

乐之扬闭上双眼,欲哭无泪,他忽然发现,这世上最伤人的,有时不是仇怨,而是恩情,亲情也好,爱恋也罢,形同一张大网,叫人无路可逃。

云裳跺脚震怒,厉声说道:“我知道你心仪乐之扬,这当儿你还护着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再跟他往来,就是我东岛的叛逆罪人,休怪我不留情面、执行家法。”

朱微并非不知这个道理,可她硬生生地将乐之扬逼入了死角。

“你?”叶灵苏又气又急,“你凭什么罚我?”

乐之扬心中冰冷,朱微这一席话,只将他的自欺欺人击得粉碎。他不认水怜影,血缘还在其次,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朱微。水怜影热衷仇恨,决不会接受朱元璋的女儿,一旦姐弟相认,长姐如母,水怜影反对二人婚事,乐之扬又该如何自处?霎时间,乐之扬只觉二人之间竖起一道高墙,无形无状,可又分明存在,这一刻,他和朱微相隔如此之近,一旦论及身世,忽又变得如此遥远。

“凭我是新任岛王!”云裳扬起脸来,冷冷答道。

“她一定是的。”朱微抓住他手,颤声说道,“你们的眉眼那么像,还有玉珏,还有你的身世,天下哪儿有这么多巧事凑在一起?乐之扬,你得回去救她,要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叶灵苏一怔,看向花眠,后者叹道:“本岛遭逢困境,不可群龙无首,所以我们四位尊主,共同推举云裳继任岛王。”

多日来积下的委屈有如地下熔岩,一旦迸发,无法收拾。朱微嚎啕大哭,遏制不住,乐之扬望着她,心中忧伤悲戚,也说不出是何滋味,见她哭得伤心,只好站起身来,轻轻将她抱住,柔声说道:“不知者无罪,你爹做过好事,也干过坏事,你却什么都没做过。他造下的冤孽,不该由你承担,何况……”乐之扬迟疑一下,“水怜影也未必是我姐姐,她还杀了我义父……”

叶灵苏知道云裳性子刚强,他当上岛王,与西城的恩怨永无了时,不由心中微微惨然,说道:“云裳,你是东岛之王,我是盐帮之主,你不用拿岛王压我,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我都知道了……”朱微眼眶潮红,泪水滚动,“我一直骗自己,那天听到的都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噩梦。可是,那明明就是真的……”她双手捂脸,发出喑哑的哭声,“我从小呆在宫里,真的不知道这些事……真的不知道,父皇太可恶,你那么小,那么可怜,还有你的妈妈和姐姐,我恨不能跟她们换过。这件事,我一想到就难过得要命,恨不得剖开胸膛,把心也挖出来,好可恶,呜呜,父皇好可恶……”

云裳气白了脸,指着她说:“你、你敢说你不是东岛弟子。”

乐之扬双腿一软,颓然坐倒在山石上,双手抱头,心中乱做一团。过了半晌,轻声说道:“你都知道了?”

“纵是东岛弟子,我也不会唯命是从。”叶灵苏冷冷说道,“为父报仇是我的本分,但与何人往来,用不着你说三道四。你若不服气,我们刀剑上见真章。”

“水怜影不是你的姐姐么?”朱微沉默一下,轻轻吐口气,“那天晚上,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好,好!”云裳咬紧牙关,一手按住剑柄。

乐之扬应声一震,变了脸色:“你、你说什么?”

花眠忙道:“岛王尸骨未寒,你们兄妹就要兵刃相见么?”

“是么?”朱微叹了口气,“所以……你连姐姐都不要了?”

“兵刃相见,他也赢不了。”叶灵苏也不理会云裳,“花姨,西城的珍宝在哪儿?”

乐之扬说道:“这个地方不太平!云虚不会放过你,离开这儿越远越好。”

云裳喝道:“花尊主,不可告诉她。”

乐之扬回头看她,目光游弋,心神不宁。朱微瞧他一会儿,忽道:“你真要回北平?”

花眠犹豫不定,叶灵苏冷笑道:“云裳,除非你不取出珍宝,要么我一定知道。”

两人绕过圆石,果见一条小径,蜿蜒穿过树林,向着东南延伸,这条路想必就是苏乘光所说通往北平的道路。乐之扬沉默一时,刚要踏上小径,朱微忽道:“等一下!”

云裳为她气势压住,空自连翻白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四尊看在眼里,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叶灵苏担任岛王胜过云裳十倍。可惜她是女子,又是妹子,男女有别,长幼有序……”

乐之扬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苏乘光背影消失,过了片刻,掉头便走。朱微口唇颤抖,欲要说些什么,可见他步子如风,忙又跟了上去。

花眠叹一口气,说道:“珍宝就是左近,藏在隐秘处所。”

苏乘光苦着脸道:“水怜影被云虚捉了,那老小子会迷魂术,这奇阵看样子守不住啦!”说完加快脚步,一阵风走远了。

叶灵苏说道:“你们的行踪,梁思禽了如指掌,我来此间,便是受了他的指点。他若逞强夺宝,谁又拦得住他?所幸他画地为牢,跟我约定,泰山谁若胜出,珍宝归谁所有。故而珍宝暂且由我看管,你们护送岛王灵柩先回东岛。”

乐之扬一愣,忽见苏乘光转身要走,忙问:“老赌鬼,你上哪儿去?”

“也好!”花眠点头道,“我留下来陪你。”

苏乘光指着远处,说道:“看见那块圆石头吗?绕过去,沿着山脚向左走,不出半日,就能到达北平。”

花眠既然应允,云裳也无话可说,瞪着两眼大生闷气。

乐之扬喜不自胜,匆忙跟着雷部之主,在林莽里左一钻,右一蹿,片刻工夫,又出了林子,来到雾灵峰前。

于是众人商议,花眠、施南庭、谷成锋留下,协助叶灵苏料理元帝遗宝;其他弟子跟随云裳护送灵柩东归。东岛至此,明合暗分,叶灵苏不服管束、自成一统,云裳心中恼恨,但也无可奈何。

乐之扬拉着朱微奔跑数百步,忽又迷失路径。正在张望,苏乘光钻了出来,招手道:“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