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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会当绝顶

叶灵苏闭上双眼,两点泪珠从眼角流出,悠悠地滑落下来。她吸一口气,张开双眼,涩声说道:“两年了,你还想死么?”

乐之扬苦笑道:“两年来,我心心念念,盼你赐我一死。听说你在泰山,我便来瞧瞧,或许……你会改变心意。”

“是啊!”乐之扬木然道,“生不如死,实在难熬。”

众人听了,无不点头。叶灵苏微微恍惚,注目乐之扬,轻声问道:“你、你为何要来?”

“你可真狠心!”叶灵苏轻声说道。

东岛群豪手握兵刃,拥上前来。叶灵苏犹疑不决,云裳厉声说道:“灵苏,身为女儿,为父报仇可是天经地义,不杀乐之扬,你就是不孝,百善孝为先,不孝之人有何面目在世上苟活?”

乐之扬叹道:“你又何尝不是?”

“乐之扬!”云裳踏上一步,横剑怒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妖术厉害,我也不怕。就算肝脑涂地,我也要为先父报仇!”

“我跟你,不一样。”叶灵苏拔出剑来,眼中满是伤痛,“我不想杀你,可是……我更不愿看你死在别人手里。”

众人望着尸体,无不噤若寒蝉;可是乐之扬毫无战胜喜悦,痴痴呆呆,望着天上出神。

“多谢!”乐之扬闭上眼,双眉舒展,神情释然。

“师父!”那钦失声悲号,痛哭流涕。

叶灵苏举起剑来,手臂微微发抖,青螭剑似有万钧之重,耗尽了她的精神力气。叶灵苏望着眼前男子,想到一剑刺下,再也见不到他,忽觉心子片片破碎,不觉眼眶一热,泪水滚滚而下。

乐之扬收回双手,铁木黎从天掉下,趴在地上再不动弹。

“慢着!”水怜影踏上一步,大声说道,“杀云虚的不是他,是我!”

啪啪啪,乐之扬双手连拍,铁木黎一声惨叫,浑身穴道迸裂,鲜血有如泉涌,仿佛泄了气的皮球,破破烂烂,缩成一团。

叶灵苏应声一震,猛地回头望去,惨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血色。

乐之扬看他一眼,点头道:“好!”右手一扬,铁木黎蹿起数尺,身子充气似的臌胀起来。

“别听她胡说!”云裳怒道,“这女子就爱胡搅蛮缠!”

“阿弥陀佛!”渊头陀心生不忍,“乐施主,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铁木黎终是个人物,还是给他个痛快吧!”

“胡搅蛮缠?”水怜影冷哼一声,“这四个字原物奉还!”

众人起初只觉痛快有趣,看到后来,无不背脊发冷。铁木黎何等人物,纵然受了重伤,在场之人也罕有敌手。乐之扬隔空施术,面对一代宗师,仿佛牵扯木偶,铁木黎自伤自残,全然无法自主。

云裳一跺脚,提剑要上。叶灵苏长剑一摆,将他拦住,盯着水怜影打量:“你说的……当真么?”

“那就多打几下!”乐之扬头也不抬,十指或屈或直,或弹或挑,铁木黎双手抡圆,左一掌,右一掌,只向脸颊上来回招呼,出手甚重,打得鲜血飞溅,满口牙齿纷纷掉落,两眼向上翻转,似要昏厥过去。

乐之扬咳嗽一声,忽道:“水怜影,此事跟你无关……”

“打得好!”孟飞燕拍手高叫,她嘴里血腥未褪,脸上疼痛不已,可见铁木黎自打耳光,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说不出的舒坦快意。

“你不用护着我!”水怜影望着乐之扬,凄然地笑了笑,“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两年来,你一直替我顶着杀人的名头。一人做事一人当,杀云虚是我生平快事,无愧无悔,又何必遮遮掩掩?”

孟飞燕张口结舌,不敢置信,回头看向乐之扬,忽见他左手无名指轻轻挑动,铁木黎收回左掌,对准脸颊一掌,登时牙落血流。

“好贱人!”云裳两眼发红,恨声道,“你再说一遍?”

叶灵苏皱眉不答,渊头陀低声说道:“以老衲之见,乐施主以敌制敌,以铁木黎的内力将他自身制住。”

“说一万遍也行!”水怜影扬起脸来,傲然说道,“云虚杀了我师父,我恨他入骨,跟着他爬上雾灵峰顶。半途中,乐之扬的真刚剑被云虚击落山崖,正巧落在我身旁。于是我提剑上山,发现云虚正跟乐之扬较量。乐之扬落了下风,行将死在云虚剑下,我为师父报仇,也顾不上什么江湖规矩,从后面一剑,刺死了那个王八蛋!”说到这儿只觉痛快,眉眼飞动,笑意盈盈。

孟飞燕如梦方醒,只怕铁木黎再次发难,匆匆逃回本阵,心子怦怦直跳,说道:“老鞑子怎么了?”

东岛群豪将信将疑、怒不可遏。比起败给乐之扬,他们更愿意相信云虚死于暗算,故而嘴上不说,多数人心里已经认可了水怜影的证词,因此缘故,心中怒火更盛,杨风来哇哇叫道:“我早就知道,岛王怎会输给姓乐的小子?结果是受了这个贱人的暗算!”

“孟盐使!”叶灵苏叫道,“快回来!”

“没错!”云裳脸色铁青,“水怜影纵是主犯,乐之扬也是胁从,一个暗箭,一个明枪,全都是杀害先父的凶手,统统都要给他偿命!”

孟飞燕忽得自由,只觉不可思议,回头望去,铁木黎紧贴岩壁,动弹不得,似有一只无形巨掌,将他死死抵在那儿。

花眠紧皱眉头,心下不以为然。她也伤心云虚之死,深恨水怜影暗算伤人,可是水怜影身为西城高手,后面有梁思禽撑腰;乐之扬神通玄奇,不可思议,铁木黎一代宗师,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两方任何一方也难以讨好,云裳同时树下两大强敌,着实不是明智之举。

乐之扬手挥无形之弦,目送不归之鸿,左起右落,右起左落,双手连挥三次,铁木黎就翻了三个跟斗,一次比一次跳得高,摔得七窍喷红、三尸出窍,最后一下撞上岩石,面庞扭曲不胜,几乎儿昏了过去。

想到这儿,花眠忽道:“乐之扬,水怜影的话是真是假?”

“说得是,我失心疯了!”乐之扬叹一口气,右手轻轻一扬,铁木黎姿势不变,猛地向后翻出,砰地摔在地上,龇牙咧嘴,还没爬起,乐之扬左手再挥,他又扯线似的蹿起五尺来高,翻个跟斗,脑袋朝下,砰,撞得头破血流。

乐之扬满心矛盾,皱眉道:“我……”

“弹你娘的屁!”铁木黎自觉受了愚弄,火冒三丈,破口大骂,“哪儿来的琴,你失心疯了!”

话没说完,万绳接口说道:“是真!水怜影杀云虚,城主亲眼所见。”

“妖术?”乐之扬淡然说道,“你没看见我在弹琴么?”

听到这话,乐之扬心知梁思禽决意插手此事,当下无奈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铁木黎满头是汗,又叫:“乐之扬,你使了什么妖术?”

花眠脸色发白,沉声说道:“乐之扬,冤有头,债有主,岛王之死既然与你无关,还请你袖手旁观、不要插手此事。”

乐之扬没有看她,他两眼朝下,双手向前,十指微微颤动,仿佛身前横了一张古琴,蝮纹焦尾,弦如冰雪。乐之扬凝神弹奏,侧耳倾听,可是眼中脸上,却如死灰古井,看不出一丝悲喜。

乐之扬欲言又止,叶灵苏却明白花眠的心思,冲她微微点头,向水怜影说道:“秋涛的事我也有耳闻,你为师报仇,并无不妥,但我为父报仇,也是天经地义!”

“你怎么变成这样?”叶灵苏几乎冲口而出,心中有如针刺,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楚。

“这个自然……”水怜影话没说完,叶灵苏忽然消失,一股冷锐直透胸臆。

“乐之扬!”铁木黎一声疾喝,忽将叶灵苏惊醒。她吸一口气,瞥眼望去,乐之扬站在一丈之外,穿得破破烂烂,胡须拉碴,污垢满身,长长的头发数年未剪,一直垂到腰间。他的神情十分疲倦,仿佛一个苦力,长久负重致远,身心俱疲,了无生意。

叮,一声清锐长鸣,叶灵苏身影重现,回到原地,俨然不曾动过,唯有手中长剑嗡嗡颤响,传到众人耳里,均感一阵烦恶。

叶灵苏身子一颤,眼前微微晕眩,刹那间,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不敢回头,仿佛中了定身法儿,身子一动不动,直勾勾望着前方,四周的一切都如轻烟散去,只有那一个“我”字还在心头回响。

叶灵苏紧咬下唇,瞪着前方两眼出火。乐之扬徐徐收回食指,指尖鲜血点点滴落,水怜影站在他身后,浑身僵直,脸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淋漓,森冷的剑气萦绕不去。方才那一刹那,水怜影仿佛坠入冰窟,若非乐之扬眼疾手快,她已做了剑下之鬼。面对叶灵苏,水怜影枉自苦练多年,事到临头竟然毫无用处。

“我!”一个声音冷冷响起,其中透出几分倦怠。

“乐之扬!”叶灵苏胸口起伏,“你……为何拦我?”

叶灵苏也看出异样,心中怪讶,忽听铁木黎涩声叫道:“谁?是谁?”

“你不能杀她!”乐之扬的声音小而又小,不敢与她正眼相对。

“善哉、善哉!”渊头陀口宣佛号。冲大师也眼珠转动、似笑非笑。

“为什么?”叶灵苏无明火起,“你跟她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见乐之扬如此袒护水怜影,只当二人有男女之私,伤心之外,更添狂怒。

铁木黎闻如未闻,两眼怒睁,面庞抽动,右手停在半空簌簌发抖,仿佛将要落下,但被无形之力牵扯住了。

乐之扬摇头叹道:“你误会了,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姐!”

叶灵苏说道:“过了今日,我自会找他算账。”转眼看去,“铁木黎,你说如何?”

叶灵苏愣了一下,心中悲喜交集,手中的剑不知不觉地垂了下去。

云裳怒道:“铁木黎杀了多少东岛弟子,难道他们都白死了?”

“叶姑娘!”乐之扬又说,“你杀我可以,若要杀她,恐怕有些儿难办。”

“当尼姑也没什么不好!”叶灵苏木然说道,“孟飞燕是楚先生唯一弟子,我不能看着她没命。”

水怜影朝朝暮暮,都盼乐之扬认祖归宗,可是始终不得如愿。万料不到,生死之际,乐之扬挺身而出,不但救了她的性命,还当着天下群雄承认了她这个姐姐。

“岂有此理?”云裳暴跳如雷,跺脚大骂,“先饶贼秃驴,再放老鞑子。叶灵苏,你这么慈悲为怀,怎么不去当尼姑?”

水怜影百感交集,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双手合十,朝天默祝:“爹、娘,怜影历经苦难,终于找回了小弟,我水家香火不灭,怜影今日死了,也再无遗憾。”伸袖抹去眼泪,大声说道:“弟弟,你让开,杀云虚的是我,偿命的也该是……”话没说完,乐之扬伸手一招,水怜影浑身僵硬,真气生生冻住,她想要叫喊,舌头却变成了石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铁木黎掌势一顿,停在半空,叶灵苏松一口气,徐徐说道:“铁木黎,你放了孟飞燕,我放你走路……”

乐之扬也不理她,转向叶灵苏说道:“叶姑娘,你怎么说?”

铁木黎见众人不退,有心立威,厉声道:“不听话么?再取你一只耳朵!”高举右手,作势削落,他的掌力削铁如泥,这一掌下去,孟飞燕右耳不保、丑上添丑。叶灵苏心头一紧,急声叫道:“慢……”

“我……”叶灵苏抬起头来,眼神微微恍惚,“我若杀她,你一定跟我拼命,对不对?”

“老鞑子……”孟飞燕性情刚烈、骂不绝口,铁木黎作恼,给她一记耳光,孟飞燕满口是血,吐出两颗牙齿,她仍不屈服,兀自骂道:“老鞑子,老狗屎……”

乐之扬点头道:“要杀她,先杀我。”

叶灵苏犹豫未决,铁木黎已怒道:“再不闭嘴,老子一颗颗拔掉你的牙齿。”

叶灵苏叹一口气,举头望天,清空高远,白云淡泊,若聚若散,斯须变幻。她看了一时,闭上双眼,神色寂然不波,仿佛伤感,又似解脱。

孟飞燕悲愤难抑,高叫:“帮主,别管我的死活,先杀了老鞑子再说!”

“灵苏!”花眠忍不住催促,“父仇不报,枉自为人!”

“狗屁!”铁木黎啐了一口,“老子可不像你秃驴假道学、假清高,为了活命,别说诈死,吃屎老子也干!”他两眼一瞪,扫视众人,“还等什么?统统让开!”

“花姨!”叶灵苏张开双眼,幽幽地说道,“对不住了!”

众人一时驻足,渊头陀摇头叹道:“铁木黎,你堂堂宗师居然诈死?”

花眠变了脸色:“灵苏,你……”

“站住……”铁木黎话没说完,先吐了一大口鲜血,脸色越发灰败,他咬牙发狠,“谁敢过来,我先拧下这丑八怪的脑袋!”

“我下不了手!”叶灵苏神色木然,声音软弱,她徐徐转身,面对东岛群豪,内心深处传来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今往后,我叶灵苏……退出东岛……”话没说完,泪水夺眶而出。

人群中惊呼迭起,叶灵苏伸手按剑,渊头陀师徒也紧皱眉头,双双踏上一步。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震惊,乐之扬也大感意外,两眼睁圆。花眠又惊又怒,厉声喝道:“灵苏,你说什么胡话?”

刀尖刚到咽喉,铁木黎如安机簧,嗖地弹起,咔嚓,拧断了孟飞燕的手臂,右手成爪,捏住她的脖子。

“我没说胡话!”叶灵苏喃喃说道,“我不能为父报仇,也就不配做东岛的弟子……”

孟飞燕恨怒难忍,恶狠狠瞪了冲大师一眼,又看铁木黎尸体,咬牙道:“我先割了老鞑子的人头,祭奠家师在天之灵。”掣出牛耳尖刀,一个箭步冲上,抹向铁木黎的脖子。

花眠瞪着望她,心乱如麻,大声说道:“你这样做了,从今往后,必为世人所不耻,江湖之大,再也没有你立足之地。”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叶灵苏沉默一下,“我不杀改过之人!”

“我不在乎!”叶灵苏微微咬牙。

叶灵苏只是苦笑,孟飞燕跌足怒道:“帮主,你就这样放过他了?”叶灵苏默然点头。孟飞燕眼眶发红,说道:“那我师父不是白死了?”

云裳还过神来,怒火冲顶,发狠道:“好啊!你奸恋情热,为了个臭男人,连爹都不认了。”

冲大师一时无语,低眉沉吟。渊头陀点头道:“叶帮主,你也变了。”

“那又怎样?”叶灵苏冷冷说道,“足足十八年,云虚也不曾认过我这个女儿。”

“不是不为,而是不配!”叶灵苏注目山顶,不胜怅然,“北平城下,我杀的人远比你多。他们的亲人若要报仇,我一万条命也不够。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杀了铁木黎,也算是将功补过,我这一双手鲜血未干,又有什么资格杀你。”

云裳一时气结,胸口大力起伏数下,又叫:“不管怎样,你的宝剑是东岛给的,武功是东岛学的,要退出东岛,先把这些还回来。”

众人一片哗然,渊头陀睁开双目,注目女子,冲大师也流露讶色,小声问道:“叶帮主,你不为楚空山报仇了?”

“好!”叶灵苏点一点头,“我就此封剑,再也不使东岛的武功!”将手一挥,青螭剑化为一道乌光,铮地没入山岩,仅留一段剑柄。

叶灵苏轻皱眉头,沉思一下,收回长剑,忽道:“你走吧!”

她言行决绝,众人受了震慑,山上鸦雀无声。叶灵苏又转过身子,叫道:“孟飞燕!”

冲大师笑了笑,说道:“当杀便杀,又有何妨?”

孟飞燕踌躇上前,低声道:“属下在!”

“还杀人么?”叶灵苏又问。

叶灵苏探手入怀,取出“青帝令牌”,说道:“我任命你为盐帮之主,接替叶某,统帅天下盐枭!”

冲大师摇头道:“梦幻泡影,都是虚妄!”

孟飞燕雷震一惊,忙道:“属下万不敢当,还请帮主收回成命!”

叶灵苏呆了呆,仔细打量冲大师,忽道:“你还复国么?”

叶灵苏摇了摇头,说道:“你若不愿意,传给别人也行。”说着丢出令牌,孟飞燕双手接住、泪如泉涌,颤声道:“叶帮主,你要到哪儿去?”

“救人容易,去心魔难!”渊头陀闭上双眼,幽幽地叹道,“我这徒儿,开悟大道,已脱苦海。皮囊只是色相,生死不过弹指,你杀不杀他,于他而言都是一样。”

“我也不知道!”叶灵苏转身要走,忽听万绳叫道:“慢着,叶姑娘,元帝宝藏现在何处?”

“怎么说?”叶灵苏皱眉。

叶灵苏想起赌斗之事,回过头,冷冷说道:“没了!”

“谁说不想?”渊头陀笑道,“我不是已经救了他么?”

“没了?”万绳不胜错愕。

叶灵苏奇道:“你不想救你的徒儿?”

“靖难之役,难民无数,那些金银珠宝,我早已统统换成米粮衣物,赈济逃难的百姓。”叶灵苏漫不经意地道,“数月之前,就已花光了。”

“说什么?”渊头陀反问。

别说西城,就连东岛群豪,也大多不知此事,听了这话,议论纷纷,惋惜者有之、愤怒者有之,对于叶灵苏所为,大多都不以为然。

叶灵苏越发惊奇,问道:“渊神僧,你没话说么?”

“善哉,善哉!”渊头陀合十说道,“元人征战百年,杀戮亿万,掠夺无数,如今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正所谓,本种恶因,还得善果。叶施主因祸为福,真是莫大功德!”

叶灵苏不胜惊讶,心想:“这和尚出了什么事?此番相见,脱胎换骨,跟当年的贼秃驴一天一地,分明就是真如佛子、一代高僧。”想着大为犹豫,掉头看向渊头陀,老和尚双目微合,淡定自若,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神僧谬赞了。”叶灵苏轻轻摇头,“我曾造下无边杀孽,这点儿小事,不过稍稍减轻我的罪孽。”

叶灵苏冷哼一声,手腕抖动,剑尖抵住冲大师胸膛,入肉三分,只要向前一送,便可刺穿心脏。叶灵苏目光清澈如水,盯着冲大师的面孔,见他神色如常,眉宇疏朗,眼神安详自在,并无恐惧之意。

“善恶一念之间。”渊头陀微微一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有赎罪之心,罪孽也已消了。”

冲大师哑然失笑,摇头道:“没有诡计!”

叶灵苏将信将疑,看了冲大师一眼,见他光风霁月、迥异当年,不觉有些信服,向渊头陀点头致意,一拂衣袖,向山下走去。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诧异,叶灵苏皱眉道:“和尚,你又有什么诡计?”

“叶姑娘!”乐之扬如梦方醒,冲口而出。

“叶帮主误会了。”冲大师举掌行礼,“和尚此身,罪孽甚多,所以苟且偷生,只因尘缘未了。如今铁木黎死了,贫僧尘缘已尽,特来向姑娘领死,要杀要剐,悉听尊意。”

叶灵苏应声一顿,忽又加快脚步,转过山道消失了。

冲大师袖管飘动,大踏步走了过来,叶灵苏握紧剑柄,冷笑道:“好啊,那边打完了,你我的账也该算算!”

乐之扬望着空荡荡的山道,心中怅然若失,忽听万绳问道:“乐先生,你以为如何?”

场上一时寂然,铁木黎的厉害众人早已领教。冲大师断了一臂,不过百招就将他击毙,武功之高,超乎想象。叶灵苏暗自琢磨,冲大师拳打十方,暗含无穷禅机,倘若与之交锋,恐也胜算不大。

“什么?”乐之扬一愣。

“阿弥陀佛!”渊头陀徐徐起身、合十叹气。

“元帝宝藏!”万绳叹一口气,“那本是你托付西城,后为云虚夺去。叶姑娘如此处置,你可有什么异议?”

喀啦啦,铁木黎肋骨断了数根,口血狂喷,飞出数丈,重重撞在山崖上面,瞪着两眼徐徐滑落,身子抽搐几下,头一歪,再也不动。

“这样很好。”乐之扬点头说道,“比在我手里好一百倍。”

铁木黎倒退两步,身子摇晃不定,冲大师一脚飞起,穿过他的掌势,踢中他的胸口。

“你说好便好!”万绳转向山下,“云裳,你还打不打?”

冲大师朗声说道:“一张空口,将先天祖气咀来嚼去,吞在肚里大放光明……”趁着铁木黎昏沉迟钝,拳脚疾进,砰的一拳击中他的左胸。

“怎么不打?”云裳怒火难平,拔剑要上,施南庭忽地一把将他扯住,拉到旁边,低声说道:“原本敌强我弱,现在我方走了叶灵苏,对方多了乐之扬,况且梁思禽还没露脸,真打起来,所有人搭在这儿也没用。”

“纵无色相,也是非相!”渊头陀淡淡地说道,“敢问和尚,本来如何?”

云裳怒道:“那又怎样?难道要我当缩头乌龟?”

这一下看似轻柔,铁木黎却觉头骨欲裂、两眼发黑,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儿昏了过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令尊为了练成‘般若心剑’,不也潜伏了二十多年?”施南庭语重心长,“梁思禽年事已高,活不了多久。八部之主远不如他,将来成就大多有限。岛王年轻,来日方长,下一代弟子中也不乏英才,只要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岛王有生之年,必能胜过西城。那时梁思禽已死,西城后继无人,我方大可尽起高手,将其一鼓荡平。”

冲大师随口答道:“两只赤手,把山河大地揉扁搓圆撒向空中毫无色相!”说到这儿,出拳挥袖,若有若无,不可捉摸,倏尔衣袖一抖,轻飘飘穿过铁木黎的掌势,噗的一声击中他的脑门。

云裳既觉有理,又觉不甘,恨声道:“这么说,梁思禽活一天,我们就得等一天?”

“好和尚!”渊头陀看得舒服,朗声问道,“你这是什么境界?”

施南庭默然点头,花眠也说:“施尊主言之成理,灵苏若在,还有少许胜算。如今敌势太强,理当避其锋芒,何苦硬打硬拼,损伤本岛的元气?”

冲大师占了上风,越发不拘一格,袖如流风,身如明月,拳掌起落,如山如岳,使到得意之处,随意挥洒,诸法不拘,真有几分癫狂,狂禅二字,名副其实,。

云裳环顾四周,童耀、杨风来也是点头,心知大势已去,众人不愿拼命,自个儿卖力也是无用。他气恨难消,猛一跺脚,转身下山,一阵风走得不见踪影。

交谈中,场上二人以快打快,已经拆了五十余招。铁木黎不甘心受制于一个独臂和尚,几次使出绝招反击,可是冲大师拳法玄奥、应变无穷,所出拳劲沉雄,一拳气势尚未用尽,后面早已打出七拳八袖,劲力重重,铺天盖地,势如铜墙铁壁,摆不脱,破不了,空有一身高招,全然无所用之。“天逆神掌”声东击西,指南打北,本是天下间最难料的功夫,可是如今东南西北都是冲大师的影子,无论铁木黎向哪儿出手,都会撞上对手的拳风袖劲。

花眠望他背影,连连摇头,云裳冲动易怒,酷肖乃父,武功谋略又颇有不及,身为岛王,实在不是东岛之福。想到这儿,心头闪过叶灵苏的影子,登时百味杂陈,说不清是悲是怒,当下扬声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本岛变故甚多,赌斗之事,暂且作罢。”说完扫视本派弟子,“走吧!”

渊头陀说道:“三分是释印神的拳意,七分是他顿悟的禅法!小徒与我性情不同,所得禅法也是南辕北辙。贫僧修禅,尽向小处着眼,练到小无可小方见工夫;小徒反其道而行之,于大处着手,吞吐天地,恣意纵横,大无可大,胜如须弥!”

东岛弟子也非愚笨,均知技不如人,打下去白白送死,心中屈辱之甚,可也无人违抗,决意忍辱负重,以待将来。杜周指着俘虏的燕然山弟子,问道:“花尊主,这些人怎么处置?”

“此话怎讲?”叶灵苏微微皱眉。

花眠心生犹豫,正想是留是杀,忽听渊头陀说道:“花尊主,有道是‘首恶已死,胁从不问’,以小徒所知,这几个燕然山弟子并无大恶,不妨给老衲一个面子,饶其性命,也是功德。”

“三分是,七分不是!”渊头陀回答。

花眠道:“斩草不除根,放了他们,将来必成祸患。”

冲大师断了一臂,武功不弱反强,更胜以往。叶灵苏动容问道:“神僧,这就是释印神的‘大象无形拳’么?”

渊头陀说道:“蒙元衰微,铁木黎亡故,燕然山已是穷途末路。东岛少年英俊,气运隆盛,未来前途无量,难道还怕燕然山不成?”

冲大师一招占先,举步向前,两丈之遥一步跨过,拳挥袖舞,攻势连绵,招式大开大合,劲力纵横铺张,无所不至,气吞山河。铁木黎为他气势压住,只守不攻,竟无反击之能。

“和尚,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子!”花眠叹一口气,“我卖你面子,可有什么好处?”

“襟山带水,好招式!”渊头陀双手合十,面露笑意,悠悠然盘膝坐下,竟然打算长久看戏。叶灵苏也看得点头,冲大师这一招,袖如流水,拳如泰山,刚柔并济,恰到好处。

渊头陀苦笑:“和尚四大皆空,能有什么好处?”

冲大师并不慌乱,身形微侧,袖袍飘起,灵动如蛇,刷地缠住铁木黎手腕,轻轻一带,铁木黎的掌势偏斜。冲大师右拳挥出,气劲磅礴,势如天倾山移,铁木黎正面相对,呼吸不畅,慌忙翻掌相迎。砰,拳掌相接,狂风大作,铁木黎翻身向后,落地时脸上腾起一股紫气。

花眠盯着他瞧了半晌,忽而笑道:“也罢,我给你面子,不过将来东岛有事,还请贵派袖手旁观,不要落井下石。”

和尚断了左臂,半个身子防范无力,铁木黎这一招攻敌虚弱,武学上并无不妥,可在众人看来,有失大高手的气度。霎时间,人群之中嘘声大作,痛骂铁木黎卑鄙无耻。

渊头陀暗自叹气,心知花眠难忘仇恨,东岛西城将来还有一场血战。花眠借机示好,换取开战时金刚门保持中立,当下合十说道:“未来之事,殊为难料,不过贫僧可以担保,我师徒有生之年,谨修佛法,不理俗事。”

“任意妄为,倒是你的做派!”铁木黎扬起眉毛,晃身而上,呼的一掌劈向冲大师的左胸。

花眠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众弟子放开俘虏。那钦大踏步走到铁木黎尸体之前,伸手捧起,恶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咬牙道:“养鹰的本领我佩服你,师父的仇我不能不报。”

冲大师不急不怒,也不理会他的嘲讽,笑着说道:“须弥者,大无可大,狂禅者,任意妄为也!”

乐之扬不置可否,那钦又向渊头陀欠了欠身,说道:“大恩不言谢,神僧以德报怨,那钦牢记在心。”

“须弥狂禅?”铁木黎喝道,“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

渊头陀挥手说道:“中土腥风血雨,回到漠北,就不要来啦。”

“不敢当!”冲大师竖掌于胸,“贫僧所参之禅,叫做须弥狂禅!”

那钦一愣,默然转身,其他幸存同门跟随其后。花眠等人也向渊头陀拱手作礼,领着东岛弟子和盐帮群豪下山去了。

“参禅?哈!”铁木黎狞笑,“你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你参禅?参的野狐禅吧?”

渊头陀望其背影,回头说道:“贫僧师徒俗事已了,就此告别。万先生,梁城主那里,你代我问好。”

“贫僧是和尚。”冲大师神气恭谨,“和尚的本分自然是参禅!”

万绳回礼,恭声说道:“神僧走好。”

“没练功夫?”铁木黎皱眉不解,“那干什么?”

渊头陀笑了笑,转身下山,冲大师注目乐之扬,忽而说道:“宝辉公主仙逝,贫僧深以为憾,宝琴天音,从此绝响。自古生死轮回,在所难免,乐兄聪明绝顶,还望跳出情关、摆脱心结,保留有用之身,不要自暴自弃。”

冲大师笑道:“贫僧没练功夫。”

乐之扬默不作声,望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忽道:“可惜,你断了手,就算武功再高,也打不出那样绝妙的羯鼓了。”

铁木黎打量冲大师,冷笑道:“这两年,你又练成什么厉害功夫?”

冲大师笑道:“羯鼓再好,也是身外之物,佛法有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叶灵苏说道:“好,我姑且相信神僧。”挥一挥手,群豪纷纷退下,留出一片空地。

乐之扬道:“我不懂佛法,只知你羯鼓之妙、天下无双,就跟朱微的古琴一样。”说到这儿,不胜黯然。

渊头陀合十道:“他既然来了,过往仇怨,自有交代。”

冲大师微微苦笑,又问:“乐兄还吹笛么?”

叶灵苏说道:“你徒儿跟我有仇,楚先生之死,也有他一份。”

乐之扬摇头:“知音不在,还吹它干什么?”

渊头陀微微一笑,向叶灵苏说道:“叶帮主,小徒先试一试,若不成,诸位再上不迟!”

“可惜、可惜!”冲大师叹道,“高山流水,自此绝矣。”

铁木黎两眼朝天,说道:“渊头陀,你也要借东岛的势?”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后来钟子期去世,伯牙以为世无知音,从此再不鼓琴。在场众人,都知道这个典故,不意事隔千年,复又重现人间,一时无不惆怅,颇为乐、朱二人惋惜。

万绳也不做声,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铁木黎胸中翻腾,恨不得伸出二指挖出他的眼珠,怒气未平,忽又想起身在险境,回头望去,忽见东岛群豪握紧兵刃,围了上来。

乐之扬两眼望天,若干往事涌上心头,忽地叹一口气,说道:“大和尚,你我是敌非友,可也算是半个知音,从今僧俗异途,还望多多保重。”

铁木黎暴怒道:“我不配上去,席应真就配么?哼,太昊谷那两下子,只配给老子提鞋。”

冲大师知他心意纠结,远非自身所能开解,长叹一声,飘然下山,走到转折处,昂起头来,纵声唱道:“三十来年无孔窍,几回得眼还迷照。一见桃花参学了,呈法要,无弦琴上单于调;折叶寻枝虚半老,拈花特地重年少。今后水云人欲晓,非玄妙.灵云合破桃花笑!”

万绳笑道:“席道长请!”一挥手,八部之主让出一条道来。席应真呵呵一笑,逍遥负手,漫步上山。

他歌喉绝佳,贯穿云石,一声百转,唱尽禅机法意,人已消失,歌声无穷,飘荡在泰山幽谷之间,余韵悠悠,宛如一片云烟。

席应真笑了笑,也不理他,向八部稽首道:“各位可是西城的人么?贫道有事,求见梁城主!”

乐之扬想起当年仙月居上,陪伴朱微,第一次听见冲大师唱曲,那时繁华乱锦,道尽六朝兴衰,今日听过此曲,心中只剩空茫。

席应真上前两步,铁木黎皱眉道:“席应真,我跟你也有仇?”

他痴痴怔怔,心绪万千,忽听山上有人叫道:“乐之扬!”

“讨教就讨教!”铁木黎哼了一声,“渊头陀我都不怕,还怕你这残废不成?”纵身一跳,下了山石。

回头望去,席应真走下山来,乐之扬乍然见他,胸中悲恸莫名,赶上两步,跪倒在他身前,身子颤抖不停,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铁木黎心生犹豫,他强敌环视,一百个不愿跟冲大师纠缠,可是若不应战,传到江湖上去,铁定说他怕了一个残废和尚。雁过留声,人死留名,纵然轰轰烈烈战死,也不能留下懦夫名声。

“痴儿、痴儿……”席应真也是感慨莫名,拍着他肩头,嗓子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无不诧异,议论纷纷。叶灵苏也想不到这两个恶人反目相向,寻思:“贼秃驴似乎转了性儿。也好,先看他们狗咬狗闹什么鬼。”当下一言不发,冷冷观望。

“席道长,朱微死了……”乐之扬说完这话,又大哭起来。

“是啊!”冲大师笑道,“我这断手的和尚向你讨教,国师大人想必不会拒绝!”

席应真沉默良久,幽幽地说道:“可惜她白白送命,还是止不住天下纷争。”

“这么说,你不跟我打?”铁木黎目光一转,盯着冲大师空荡荡袖管,轻蔑道,“断了手的和尚,也敢捋我的虎须?”

“不,都是为我。”乐之扬颤声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要救姐姐,如果我那天不去雾灵峰,如果跟她去了北平,我、我……”越说越伤心,泪雨滂沱,难以遏止。

“善哉!”渊头陀笑道,“和尚此来袖手旁观,小徒新近参悟禅机,倒想跟你讨教一二。”

席应真默不作声,半晌说道:“看起来,贫道道行微薄,你的心结我也无法解释。方才下来时,梁城主托我请你上去,他学究天人,或许可以为你开解一二。”

铁木黎暗叫“晦气”,祸不单行,这个节骨眼儿上,又来了两个对头,当下冷笑道:“渊头陀,你不在世外修行,老是掺和江湖俗事,简直就是给佛祖蒙羞。”

乐之扬收泪起身,梁思禽亦师亦友,乐之扬并非为他而来,可时既然来了,也不好不见,当下说道:“席道长也见了城主么?”

叶灵苏笑笑,注目看向冲大师,眼里喷出怒火。冲大师若无所觉,只是望着铁木黎。

席应真苦笑道:“我来见他,本是想劝他罢手,消弭天下干戈。”

道士正是席应真,数年不见,他须发尽白,可是肌肤红润、宛如婴儿,向叶灵苏还礼笑道:“叶姑娘声名远扬,贫僧身在世外,也是有所耳闻。”

乐之扬问道:“城主怎么说?”

叶灵苏略一点头,又向那灰衣老道稽首行礼:“席真人,久违了!”

席应真神色黯然,叹道:“他什么都没说。”沉默一下,又说,“乐之扬,我在罗浮山修行,你若有心向道,不妨来山中找我。”

“叶帮主!”渊头陀合十还礼,“许久不见,帮主内伤痊愈,风采更胜往昔。”

乐之扬心丧如死,席应真猜他难以久驻于尘世,怕他自寻短见,故而告知修行之地,望他万般无奈,还可以托庇于玄门。

“渊神僧!”叶灵苏竖起手掌,欠身行礼,当日燕王府中,若非渊头陀及时赶到,叶灵苏难逃铁木黎和冲大师的毒手,故而心怀感激,见了渊头陀,自然以礼相待。

乐之扬也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若有闲暇,定去罗浮山拜望!”

“贼秃驴!”杨风来冲口而出,瞪着冲大师大吹胡须。

席应真注视他良久,仰天叹一口气,负着两手,摇着头下山去了。

众人应声望去,但见山下走来两僧一道。两个僧人一个缁衣,形容枯瘦,矍铄有神;一个白衣,高大颀长、丰神如玉,美中不足的是左边衣袖空虚,竟然断了一臂。

乐之扬转身上山,八部默然尾随。路上冷冷清清,一个行人也无。来到升仙坊处,莲航、岚耘把守山道。莲航说道:“城主有令,西城弟子留下,乐公子独自上山。”

“阿弥陀佛!”突然一声佛号,清朗雄劲,压住一干谩骂,“铁木黎,贫僧跟你打,算不算以多凌寡、仗势欺人?”

众人面面相觑,乐之扬问道:“城主在哪儿?”

铁木黎咬牙冷笑,两手叉腰,斜睨众人:“好啊,算我铁木黎坏事做绝,不是东西,你们东岛自诩名门正派,跟着老子学坏,不也统统不是东西?”扬起手来,向着下方一扫,将东岛群豪统统画在里面。众人暴跳如雷,“狗鞑子、老王八”一顿乱骂,叶灵苏一旁听着,抿着嘴唇,紧皱眉头,心中老大别扭。

“玉皇顶!”莲航恭声回答。

“对呀,对呀”众盐枭纷纷叫道,“欺负你老鞑子又怎样?你去西天告佛吗?”

乐之扬转眼望去,八部之主垂手肃立,看他的眼神甚是庄重。

“欺人就欺人!”杨风来破口大骂,“当初你跟贼秃驴不也是两个打一个,杀了楚空山吗?”

乐之扬心中怪讶,一步一顿,慢悠悠走上山顶。

此话一出,两派群豪,脸色均有怒色,可是一时又难以反驳。只因铁木黎太过厉害,单打独斗,只有叶灵苏能与之争胜,可是纵然如她,也有东岛群豪为之助阵,以多欺寡的大帽子是摆脱不了的。

玉皇顶为泰山之巅,古称太平,又名天柱,也是历代帝王封禅之地。梁思禽站在山崖边上,袖手当风,脱去变相幻化,恢复本来面目,丰采俊逸,宛如神仙。

前有西城,后有东岛,铁木黎身陷绝境,又见弟子惨状,心中几欲滴血,咬一咬牙,高声叫道:“今日我铁木黎单枪匹马,横挑东岛西城,就算不幸战死,也是轰轰烈烈。好叫天下英雄知道,堂堂东岛、西城,就是一帮以多凌寡、仗势欺人的鼠辈。”

“落先生!”乐之扬上前拱手。

“你……”铁木黎怒极反笑,忽听脚步声急,东岛群雄、盐帮弟子纷纷赶到,几个燕然山弟子浑身血污、五花大绑,叫人连推带搡地押上山来。那钦也在其列,看见铁木黎,高叫:“师父……”话没说完,便叫一个盐枭挥拳打翻,那钦躺在地上,怒视盐枭,顿时又挨了两脚,踢得浑身蜷缩,犹如虾米一般。

“你来了?”梁思禽含笑招手,“过来吧!”

万绳笑道:“我们奉命把守此间,叶帮主又没闯山,为何要跟她搏命?”

乐之扬走到梁思禽身旁,两人并肩,眺望山河。

铁木黎脸色阴沉,这一座阵法颇有门道,倘若换了往日,仔细揣摩,寻其破绽,未必不能攻破,时下东岛咄咄逼人,实在无心与之纠缠。他斜眼一瞥,叶灵苏背负双手,意态悠闲,大有一旁看戏的意思,不由越发气恼,厉声说道:“不是说决一死战么?叶灵苏就在那儿,你们为何不去跟她搏命?”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梁思禽忽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若不身临其境,难以明白圣人话中的深意。”

万绳说道:“要想见城主,先破这一座‘周流八极阵’。”

乐之扬奇道:“当年先生‘抑儒术、限皇权’,何以今日却说起孔夫子的好话?”

铁木黎脸上腾起一股青气,待要发怒,又强自忍住,冷笑道:“我为何不配?”

“儒术并非儒道,术有尽而道无涯,孔子修人伦、齐家国,所留儒道才是这山河大地的血脉。”梁思禽怅然叹气,“圣人论道、小人用术,后世儒生为了迎合君王,奋其私智,曲解先贤,孔子好端端的话,全让他们解得狗屁不通。更可笑的是,今之八股,竟以儒术为尺寸,衡量天下之才智。孔子有云‘君子不器’,他若地下有知,不知做何设想?”

万绳盯着他瞧了一瞧,漫不经意地道:“你不配!”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时移世易,孔子的道在变,先生的道也在变。”

“为什么?”铁木黎恼羞成怒。

梁思禽一时无话,沉默良久,轻声说道,“沧海桑田,或许千万年后,泰山无棱、黄河断绝,山河也会变,又何况是人呢?”他停顿一下,“我若是你,便该放下心结,跟着叶灵苏一起下山!”

谁知万绳仍是摇头,说道:“国师抱歉,万某不能带你去见城主。”

这一句奇峰突来,乐之扬愣了一下,颓唐道:“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叶姑娘。”

铁木黎自忖落单,不敌东岛人多,故而有意拉拢西城,合他与梁思禽二人之力,纵然天下高手齐集泰山,也能杀他个七进七出。想象那般情形,铁木黎微感得意,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叶灵苏天下奇女子。”梁思禽沉默一下,“如果错过,你必定后悔。”

万绳笑而不答,铁木黎哼了一声,说道:“后生小子,装神弄鬼。我跟梁思禽同辈,祖上还有莫大渊源,‘西昆仑’之母是本派伯颜祖师的师妹。你们带我我去见他,料他也不会不见。”

乐之扬默不作声,梁思禽注目他半晌,摇头叹道:“我就知道,活人斗不过死人。”

“奉命?”铁木黎心头一凛,扬声高叫,“奉谁之命?梁思禽也来了么?”

“先生还不是一样。”乐之扬微微动气,“硕妃不死,你又当如何?”

万绳笑道:“国师见谅,我八人奉命守在这儿,不许闲杂人等上去。”

“我哪儿知道?”梁思禽回望天际流云,“可我这副模样,死灰槁木,孤家寡人,生无可恋,死无可闻,这样的日子,你也喜欢么?”

铁木黎见他人数,心头已有计较,听完不觉冷笑,说道:“西城、东岛不是约在泰山决战么?你们八部之主,不跟叶灵苏为难,却来阻挡本尊,岂不是蚊子叮菩萨,找错了人?”

乐之扬道:“先生还有众多弟子。”

他脱阵而出,八部之主也各各惊诧,万绳说道:“在下天部万绳。”水怜影也道:“地部水怜影!”其他部主也各报名号。

“他们不过学学武功,又何尝明白我的本心?”梁思禽沉默一下,“自古知音难求,这个道理你比我明白!”

忽听一声怪啸,黑影闪动,铁木黎冲天蹿起,落到一块山石上面,厉声叫道:“你们几个什么来头?”

乐之扬叹一口气,悻悻说道:“落先生,你让我来,就为劝我去找叶姑娘?”

叶灵苏曾与“周流八极阵”交手,那时武功犹未大成,合楚空山之力,依然落尽下风。但看铁木黎夷然不惧、攻守自如,纵是敌人,也禁不住佩服:“铁木黎不愧燕然山百年来罕有的奇才,人品不入流,武功却是一等一的厉害。”

“晚了!”梁思禽摇头,“但凡稀世珍宝,岂是想找就找得来的?花无重开日,江河不复返,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铁木黎困在阵中,来去如风,拳脚电走,锋锐劲气凄厉呼啸,不时切开迷雾,露出黑色身影。

乐之扬的心子猛地缩紧,突然说不出的难受,回想叶灵苏下山前的种种,满心惆怅,深深地迷茫起来。

这当儿,石穿、卜留封住缺口,八部之主各站一方,“周流八极阵”转动起来。乾坤反复、风雷相薄、山泽通气、水火相济……诸般变化层出不穷,洪涛似的劲力起伏跌宕,阵中雾气弥漫、舒卷开合,其中火光迸射、电光闪耀,山石纷纷碎裂,一团团,一群群,鸟儿似的飞来飞去,同时发出可怕啸声。

忽听梁思禽又道:“你见到席应真了?”

铁木黎气沉双腿,化为长枪大斧,腿势所向,“恶鬼刺”纷纷折断。然而断藤复生,越长越密。铁木黎扫荡一圈,反被刺藤包围,骇异之余,匆忙跳开。

“见了!”乐之扬道,“他说他来劝你罢手,可你没有说话。”

铁木黎大吃一惊,可势子用老,躲闪不得,运足真气,双掌齐出,砰,万、水二人晃了一晃,铁木黎却从空中掉落下来,双臂发热,耳鸣心跳,脚尖刚刚落地,便觉下方石阶突地一动,轰然裂开,蹿出数十条粗如儿臂的刺藤。

梁思禽说道:“席应真好好先生一个,无咎无誉,无害无益,这样的人,我跟他无话可说。”

石穿、卜留首当其冲,各各闪开。铁木黎见他二人身法不弱,心下生疑,可是自恃神功,并不放在心上,腾身而起,向正面万绳冲去。万绳居高临下,一掌挥出,劲力犹如高天罡风呼啸而出,水怜影同时出手,“周流土劲”撞上“周流天劲”,天地交泰,乾坤反复,两股劲力缠在一起,登时化为磅礴洪流。

乐之扬皱眉道:“那又为何见他?”

叶灵苏看见来人,脸色微微一变,不进反退,凝目注视。铁木黎不认得八部之主,见人拦路,不问青红,痛下杀手。

“我平生好友不多,席应真算是一个。”梁思禽幽幽地叹一口气,“我今日若不见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铁木黎无法可想,一路向上,两人翻翻滚滚,打过中天门,到了十八盘,前方突然出现八人,横身拦住去路。

乐之扬怪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泰山形势雄奇,苍松、怪石、飞泉、流瀑比比皆是,叶灵苏随形就势、化同万物,藏之山则为山,隐之水则为水,浮光掠影,无迹可寻。铁木黎与之交手,就像是跟一座泰山为敌。叶灵苏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四面八方无处不在,闹得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才到山腰,又中了两剑,虽不致命,可也流露败象。

梁思禽看他一眼,徐徐说道:“今日之后,我将返回昆仑,终此一生,再也不履中土。”

铁木黎撒开两腿,飞奔上山,叶灵苏紧追不舍。两人分分合合,打得难解难分。

“什么?”乐之扬吃了一惊,“燕王的仗还没打完。”

铁木黎痛哼一声,忽然转身冲向山门。群雄严防他逃离泰山,不料他竟敢上山。山门处只有童耀把守,他不及转念,铁木黎一掌劈来,童耀急忙挥掌格挡,两人身形一交,童耀飞出老远,落地时脸色惨白,一条右臂软软垂下。

“胜负已定,燕王只是下不了决心。”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早则今年,迟则明年,他决心一定,这一仗也就打完了。”

铁木黎暗暗叫苦,一个叶灵苏已是劲敌,加上四尊、云裳与这谷姓少年,今日一战全无胜算。他转眼一瞥,,施南庭手扣钢锥,引而不发,两眼利如鹰隼,在他身上逡巡,铁木黎心神微乱,出手稍缓,青螭剑趁隙而入,划过左臂,鲜血飞溅。

乐之扬想了想,忽道:“不管北平,直下金陵么?”

“天逆神掌”惯于声东击西,众人倘若上前,一不留神,反为铁木黎当做人质,叶灵苏投鼠忌器,无法全力施为。众高手闻声会意,各站一方掠阵,封死铁木黎的去路。

“你也看出来了”梁思禽微感诧异。

谷成锋调匀气息,抬眼望去,铁木黎被他阻挡一下、去势稍慢,已被青螭剑死死缠住。云裳和四尊也先后赶到,正要上前相助,叶灵苏喝道:“都别过来,守住道路,别让他逃了。”

“朝廷百万之军集于江北,江南空虚,无兵可守。燕王只要弃河北于不顾,绕过山东,直趋江淮,一旦渡过长江,金陵就是囊中之物。”乐之扬摇了摇头,“这形势瞎子也能看清,朱允炆偏偏看不出来。”

谷成锋吐一口气,摇头道:“我没事!”他是花眠最得意的弟子,年纪不大,一路“三才归元掌”使得出神入化,骎骎然超过花眠,颇有几分宗师气象。故而花眠见他横挑强敌,当真吓得半死,怕他气候未成,先折在铁木黎手里。

梁思禽沉默半晌,说道:“离开中土之前,我有一个心愿。”

青年正是谷成锋,花眠飞身赶到,扶住他后背,焦急问道:“没事么?”

“先生请说!”乐之扬说道。

花眠远处看见,惊叫道:“成锋,快让开……”话才出口,青年的身子顺着铁木黎掌势旋转,右手一扬,轻飘飘搭上铁木黎的掌缘,借着掌势飞旋而出,滴溜溜落到两丈之外,双足一沉,稳稳站定,所过泥土翻转,竟然多了一道深沟。

梁思禽说道:“我自踏足中土,所向无敌,难求一败,天长日久,甚是寂寞!弹琴须有知音,习武须有对手,我一生之中,也想找个对手,印证生平武道,可惜寻寻觅觅,始终未能如愿,直到日暮途穷,方才遇上一人。”

铁木黎一时轻敌,将对手当成寻常弟子,发现不妙,青年掌力已到左胁。他毕竟身经百战,匆忙间将身一拧,掌力及身,登时滑开,可是一股余劲透体而入,有如春风浩荡,温润阳和,所过筋骨酥软、气力消散。铁木黎吃了一惊,冲口而出:“浩然正气?”反手一掌,削向青年咽喉。

乐之扬一愣,指着鼻尖,惊讶道:“先生说的……莫非是我?”

青年不慌不忙,左手一挥,脚下转动,铁木黎掌力一歪,竟被带到一旁。青年闪身向前,右掌拍出。这两下看似平常,可是劲力之强、拿捏之巧,无不妙入毫巅。

梁思禽点头,乐之扬苦笑道:“先生说笑么?我这点儿微末伎俩,如何能做你的对手?”

他算盘打得如意,冷不防人影闪动,斜刺里冲出一个青年男子,看其装束,也是东岛弟子。铁木黎想也不想,挥掌劈出,掌风锐利如刀,一旦扫中,势必开膛破肚。

“何必妄自菲薄。”梁思禽摆一摆手,“你能在雾灵峰制服六虚之气,天下任何真气内力,遇上你的‘天琴’、‘天鼓’,好比羊入虎口,统统不值一提。”

一眨眼,铁木黎破围而出,直奔藏马之所,那儿有数匹良驹、神骏出奇,只要跨上一匹,便可远扬塞外,无人追赶得上。

乐之扬一时默然,梁思禽打量他道:“这两年之中,你又有进步?”

施南庭又气又急,奋身上前,连发钢锥,射他后背。铁木黎头也不回,随手挥弹,叮叮叮一阵急响,钢锥掉转锋芒,反向施南庭飞去,施南庭左躲右闪,甚是狼狈。

“是!”乐之扬困惑道,“不知为何,我从未好好练武,武功却是越来越强。”

“啊哟!”施南庭失声惊叫,铁木黎哈哈狂笑,身如大鸟,越过众人头顶,叶灵苏仗剑追赶,可是远在数丈之外。

梁思禽想了想,又问:“这两年,你可碰过任何乐器?”

施南庭也在左近,嗖嗖连发钢锥。铁木黎晃身让过数枚,突然右手挥出,叮的扫中一枚,钢锥去势如电,从一个男弟子左眼进、后脑出,势头不止,射入一名女弟子咽喉。

“没有!”乐之扬摇头,“睹物思人,一见管弦,便觉伤心。”

忽听惨叫连声,抬眼望去,铁木黎逃跑途中不忘狠下毒手、连毙数人。花眠、杨风来、童耀纷纷上前,铁木黎却不应战,闪身绕过三人,顺手一掌,将一个东岛弟子头颅击碎。

“音乐之道,终生难忘。”梁思禽又问,“如果技痒,你如何排遣?”

铁木黎貌似雄奇,内心奸猾,吃亏的买卖向来不做,当即虚晃两招,转身就逃。叶灵苏疾喝一声,飞身追赶,不想铁木黎一转身,轻舒长臂,抓过一个东岛弟子,反手向她掷来。叶灵苏无奈停步收剑,接住来人,但觉力道如山,慌忙飘身后退,化解来劲,停下时定眼一瞧,那弟子口角流血,已经断气,原来铁木黎抓人之时,运劲将其震毙。

乐之扬说道:“我在心中想象,想象里弹琴吹笛,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铁木黎越斗越惊,短短两年工夫,叶灵苏武功精进神速,骎骎然已不在他之下。剑法已然神妙,身法尤其惊人,分光化影、缩地成寸也不足形容,数丈之外一晃就到,铁木黎运足气力,刚要反击,她又忽然不见,消失之速,连一丝气机也不留下。若非“天逆神掌”也是极诡谲的功夫,遇上如此手段,铁木黎身上早就多了百十个透明窟窿,饶是如此,他自忖分出胜负,也在千招以后,再看战场形势,己方人马或死或伤或被擒住,剩下那钦数人,也是苦苦支撑。

“这就是了。”梁思禽微微一笑,“下乘者练武,上乘者合道,武功到了一定地步,养心胜过炼气,你一身武功,已入非非妙境,不练自练,心想事成。”

首领动手,两派弟子也打作一团。东岛人多,燕然山人少,更有孟飞燕领着盐帮弟子站在高处暗放冷箭,只听嗖嗖连声,燕然山弟子不时倒下。

乐之扬似懂非懂,只觉耳熟,想了想,忽然冲口而出:“不练自练,那不是‘周流六虚功’么?”

这一剑神妙出奇,铁木黎若不撒手,必定断腕,无奈之下,只好缩手丢人。叶灵苏只怕他再伤东岛弟子,使出浑身能耐,一道剑光不离他周身要害。铁木黎也凝神相迎,两人掌来剑去,斗得难解难分。

“道贵守一,佛法不二,凡事到了顶儿尖儿,倒也相差无几。”梁思禽注目乐之扬,“如今我万事已了,别无所求,只盼离开中原之前,跟你比斗一场,印证武学之道,了却生平夙愿。”

叶灵苏不肯伤害本派弟子,剑光收敛,剑势一弱。铁木黎一手举着人乱晃,一手运掌挥出,嗡,掌劲扫中剑身,叶灵苏身影一闪,忽而消失,再次出现,已到铁木黎右侧,锐喝一声,削向他抓人的右腕。

乐之扬心跳加剧,胸中燃起一团火焰。有道是:“武无第二”,习武之人,天然就是争强好胜的念头。乐之扬因朱微之故,心如死灰,此时梁思禽寥寥数句,居然勾起了他的雄心,于是说道:“先生既然看得起我,晚辈明知是输,也舍命奉陪。”

铁木黎失了先手,一口气退出七八丈,连变十余招,仍是摆脱不了剑势。他突然怪叫一声,身子斜晃,欺到一个东岛弟子身边,那人躲避不及,铁木黎伸手将他拿住,闪电般向前迎出。

“你会错意了!”梁思禽摆了摆手,“想当年,灵道人与释印神在乘黄观交手,战于斗室之内,不为外人所知。只因真正高士,藐视虚名,看淡胜负,以武论道,冷暖自知。”他环视四周,“此间上接于天,八部又守在下面,故而这一战,无关胜负生死,只限你我之间,江湖之上,永远无人知晓。”

铁木黎心中震骇,适才他对付云裳,老鹰捉鸡,手到擒来,遇上叶灵苏,竟然掉了个儿,那一股剑气浩浩茫茫,后势无穷,无休无歇,直如狂涛激流,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乐之扬沉默一下,叹道:“先生想得周全!”

云裳使出浑身解数,仍是摆脱不掉,心头一灰,砰的摔在地上。这时忽听一声疾喝,清脆贯耳,声如凤鸣。铁木黎身形一顿,突然放过云裳,斜斜向左蹿出,身后跟着一团青茫茫的剑光,寒气四溢,铺张数丈,叶灵苏身如飞仙,驭剑向前。

“时候不早!”梁思禽看一看天色,“你是晚辈,我让你一先。”

云裳情急之下,双足用力一撑,身子如一支箭向后平平射出。蹿出一丈有余,还未落地,陡觉上方一暗,铁木黎猛扑下来。

“得罪!”乐之扬后退一步,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向着虚空一勾一弹。

云裳临危不乱,翻掌迎出,啪的拍中铁木黎的手腕。铁木黎通身上下有如百炼精钢,要害中掌,不为所动,爪子依旧向前,抓向云裳咽喉。

梁思禽衣发飘动,四周起了一阵旋风,口中笑道:“这一招可有名堂?”

铁木黎哼了一声,屈指弹出,正中剑身,铮,云裳虎口剧痛,剑如败叶,向左飘飞,胸口空门暴露,铁木黎手如鹰爪,长驱直入。

“有!”乐之扬说道,“天地一指!”

话才出口,铁木黎拔地而起,形如黑色大雕,翻身扑向云裳。他立意拿住云裳,逼叶灵苏解围。“天逆神掌”声东击西、诡谲异常,何况蓄势而发,原本十拿九稳,不想被叶灵苏叫破,云裳有了提防,晃身向后,举剑乱刺。

他一挥手,指尖从上而下,画出一道圆弧,梁思禽真气激荡,为他指力勾动,随他指尖流走,硬生生裂出一道缺口。

叶灵苏见他情状有异,心头一动,叫道:“云裳当心!”

“好!”梁思禽点头赞许,跟着大袖扫出,“看我‘万物一马’!”

“好!”铁木黎两眼望天,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冲天,山谷震动,满山鸟雀惊飞,凌空盘旋悲鸣。

话一出口,乐之扬便觉一股真气从他体内汹涌而出,雄浑浩大、莫可名状,势如无数野马狂奔乱突。乐之扬心知这些无形之马一旦撞上,比起真马践踏还要凄惨,当下十指齐挥,神意化为无形之缰,隔空牵扯“马群”。

这当儿他还不死心,犹想分化东岛,云裳怒极反笑,大声说道:“别的不敢说,杀你这个臭鞑子,本岛上下绝无分歧。”

“呵!”忽听梁思禽轻笑一声,“马群”陡然收拢,劲力变散为聚,万马合一,威力更强。

铁木黎眯眼瞧了瞧叶灵苏,目光一转,落到云裳身上,“云岛王,听说你兄妹不合,凡事多有分歧?”

乐之扬团团乱转、双手狂舞,一面躲闪,一面牵制,可那一股真气遇强越强,翻滚奔腾,如癫似狂。

“今日生死难料,大战之前,得把该做的事情做个了断,倘若不幸战死,九泉之下也好交代!”叶灵苏拔出剑来,锐声说道,“你杀了楚先生,华盐使,还有无数盐帮弟子,这一笔血债,今日就要你偿还。”

乐之扬不躲不闪,十指弹挑抚按、起落如飞,对面真气来势一顿,竟被硬生生挽住,当空滚动,势如无形气球,瞬息间涨大了一倍。

铁木黎说道:“今日东岛、西城争锋,生死胜负,不过是你两家的事。本尊局外之人,你何苦拉扯我进来?”

乐之扬两眼睁圆,额头见汗,心知“周流六虚功”一旦发动,若不及时遏制,势必无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直到将他摧垮为止。当下鼓起两腮,喷出一口真气,锋芒所向,对面的真气瓦解流散。

“光明磊落?你也配提这四个字?”叶灵苏冷哼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不是贪财无厌,怎会落入我的圈套?”

一口气吹完,那一匹无形之“马”,早已不知去向。

铁木黎望着明斗尸体,情知错怪此人,略一沉吟,举头笑道:“叶帮主,你这一招可不算光明磊落。”

梁思禽微感惊讶,脱口问道:“好家伙,这一招又叫什么?”

霎时间,车厢纷纷裂开,钻出无数东岛弟子,杜周也在其列,冲着铁木黎微微冷笑。

“天吹万物!”乐之扬说道,“故名天籁。”

明斗脑子一团迷糊,向前蹿了两步,回头望去,车厢破开,云裳手提宝剑,沉着脸钻了出来。明斗张大嘴巴,手指云裳,“你”字尚未出口,人已倒地气绝。

梁思禽大笑,乐之扬马步微沉,喝道:“泰山为鼓!”双手横拍,如击羯鼓。

明斗心惊肉跳,忽见铁木黎作势再上,忙叫:“国师且慢……”边说边退,撞上身后马车,冷不防后心一凉,明晃晃的宝剑透胸而出。

梁思禽的耳边空空有声,气血沸腾,喷薄欲出,不由笑道:“吹完天籁,又鸣天鼓,今日玉皇顶上,要开‘乐道大会’么?”

明斗也非易与,使出“鲸息功”,双掌向前推出,嗤,二力相遇,势如利刃破纸,明斗掌力两分,一股锋锐劲气直奔胸膛。他慌忙向后一跳,只觉胸口发凉,低头看去,衣裳破裂,胸腹间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说起“乐道大会”,乐之扬回想当日情景,心中百感交集。忽见梁思禽袖袍一挥,朗声说道:“须弥为障!”霎时气血凝定,不动如山,乐之扬连击数次,也不过生出一丝微澜。

明斗也傻了眼,东张西望,结结巴巴:“这个、这个……”铁木黎不由分说,呼地一掌向他劈来。

“星汉一掷!”梁思禽一挺身,衣发飘拂,冉冉升上半空,右掌一挥,劲力浩如星河,轰隆隆地从天而降。

铁木黎变了脸色,回头瞪视明斗,厉声道:“好贼子,你设圈套骗我?”

“阴阳为弦!”乐之扬双手挥洒,指力如刀,目无全牛,分阴阳,割四象,以无厚入有间,以有意破无形。

声音清脆娇柔,铁木黎应声望去,叶灵苏站在一方巨石上面,手拎宝剑,掀开斗笠,露出一头如瀑青丝,在她四周,仿佛雨后春笋,冒出数十人来,花眠、杨风来、童耀等人均在其列,孟飞燕率领盐帮子弟,举起弩机,对准下方。

一轮变化下来,梁思禽浑成之气化为一丝丝、一缕缕,乐之扬弹之鼓之、各个击破。

车上众人无不动容,铁木黎寻思先杀一人立威,目光一扫,落在施南庭身上,正要动手,忽听高处有人笑道:“铁木黎,做事做绝,不怕断子绝孙么?”

“东海一粟!”梁思禽语中带笑,漫天散落的真气陡然收敛,纳汪洋大海入一粒粟米,藏于指尖,飘然点出。

铁木黎双眉一拧,冷冷道:“留车不留人。”

这一指穷极变化,万法归一,无坚不摧、无所不破乐之扬后退不迭,狂吹“天籁”,急奏“天琴”,同时拍打“天鼓”,出其不意反击对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方才化解梁思禽这一指。

明斗笑道:“国师大人,这些赶车的怎么处置?”

起初两人有问有答,到了这个当儿,再无片刻闲暇。乐之扬以前多次目睹梁思禽的神通,可是从未真正与他交手,此时此刻,终于知道厉害。梁思禽不止内功盖世,行动也快得离奇,所谓“周流六虚,法用万物”,可用万物攻敌,也可借万物藏身,上天化鸟,入水化龙,跟《山河潜龙诀》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以人驭气、以气驭人,人与气互相驾驭,神速机变,从古至今任何高手都休想望其项背,不动则已,一旦发动起来,身法之快,超乎人力极限,鬼魅幻影也不足形容。

施南庭僵在当场。铁木黎一挥手,同伙纷纷冒了出来,呼啦一下围住车队。

换了其他高手,目力强如云虚,还没看清人影,就已大败亏输,可是乐之扬耳力通玄,无人不察,无微不显,任由梁思禽身在何处,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只在两丈内腾挪,却总能以一线之差躲过梁思禽的杀招。

施南庭变了脸色,扯出钢环,一手探入腰间锦囊。铁木黎冷笑道:“施南庭,动左手我断你左手,动右手断你右手,两手齐动,断你人头。本尊说到做到,你不信,大可以试试。”

梁思禽越来越快,出手越来越重,身影无所不在,劲力浩大无极,奇招妙招层出不穷。乐之扬身处其中,穷于应对。百余招转眼即过,他险象环生,可也并未败落,不止梁思禽啧啧称奇,就连乐之扬自己也不敢相信。

铁、明对望一眼,脸上均有得色,铁木黎挺身而起,朗笑道:“不用等了!她在半山腰呢!施尊主辛苦,这些车子,本尊笑纳了!”

若论修为深浅,乐之扬远远不如梁思禽,可他一身所学另辟蹊径,乃是天下任何奇功内力的克星。“周流六虚功”任天而动,本是天底下最为放纵的武功,法天象地,周流无穷,一个驾驭不当,还会祸及主公;乐之扬的“天琴”、“天鼓”正好相反,操纵天下任何内力真气,既能将其约束,也能使其混乱,甚至于以敌之气反制敌身;至于“天籁”之吹,又可吹散任何拳风掌力,堪称天下最厉害的防御功夫;倚仗三者,换了其他任何一门内功,乐之扬都能手到擒来;唯独“周流六虚功”任意妄为、变化万千,如论如何也约束不住。

车队一无所知,徐徐向前。将近山门,施南庭扬起鞭子,回头说道:“把车赶到那边的山谷里去!等候灵苏姑娘的命令!”

双方一个肆意放纵、一个力求约束,这情形,好比手持长缨束缚狂龙,一旦失手,要么从龙背上掉下摔死,要么被所驭之龙回头吃掉,真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乐之扬使出全挂子的本事,仍是生死一线,说不出的吃力。

铁木黎微微一笑,摆手道:“好事不急一时,大伙儿别慌,等他们过来!”

天光收敛,四野昏暗。乐之扬忽觉有异,抬眼一望,不禁骇然。天上不知何时乌云囤积、翻涌盘旋,形如苍天巨眼,深深凝注尘寰。

“只有施南庭一个。”明斗又惊又喜,“奇怪,其他的东岛弟子我都不认得,看年纪,应是近年加入的新人!”

这风眼,雾灵峰上曾经出现,当时梁思禽为了将它引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险些天劫发作,死在云虚手里,可如今二人斗得激烈、间不容发,梁思禽竟有余暇呼风唤雨、夺天地之造化,谋鬼神之玄机,足见经过一次天劫,他突破难关,神通更胜从前。

话音未落,远处车轮声响,铁木黎心头一喜,居高望去,但见数十辆大车沿着官道驶来。领头的是施南庭,其他赶车弟子均是一身劲装、挎刀带剑,车轮所过,车辙甚深,足见车上载有极沉重的物事。

乐之扬心头一乱,天上异变忽生。黑云翻腾几下,豁剌剌,数道白亮亮的闪电从天而将。梁思禽手指一勾,嗤啦,闪电齐刷刷地向乐之扬聚集。

明斗恨道:“就这么让她走了?”铁木黎扫他一眼,冷冷道:“急什么?别忘了为何而来……”

挥斥风云、勾动雷电,已然不是人世间的武功。说也奇怪,面对如许强敌,乐之扬非但毫不气馁,反而起了争胜之心。这心境万分奇妙,既非热火一团,也非冷酷无情,静如止水,稳如磐石。刹那间,他双手齐出,左右一分,哧溜,闪电落在身边,电蛇流窜,岩石一片酥黑。

“谈何容易!”铁木黎摇头,“她身法了得,一心要走,谁也拦不住她。”

“天琴”之道,听得出闪电之微,也能驾驭天地之气。

“国师!”明斗低声道,“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不如一拥而上,将她拿下再说!”

雷电过后,风雨大至,罡风卷石,白雨如注,罡风吹动雨珠,千颗万点,打在身上,势如钢珠铁弹透过弹弓发出。

叶灵苏到了山门,跳下驴背,观看牌坊匾额。瞧了时许,袖手上山。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梁思禽声音缥缈,“看我‘天弓’!”

“叶灵苏?”铁木黎惊讶道,“怎么只她一个?”

“这我也会!”乐之扬袖袍一拂,万千雨点反射回去。

铁木黎应声眺望,但见东边官道上来了一人,白衣斗笠,轻纱飘举,斜坐一头青驴,宛如图画中人。

两人同时用上“碧微箭”功夫,放乎天地风雨,远胜细小松针。

燕然山一干人藏起马匹,各寻树丛山石隐蔽身形。不久红日中天、午时将至,忽听得得声响从远处传来。

梁思禽纵声大笑,雷声隆隆,乌云翻卷,白晃晃的电光时而出没,违逆天地之常,跟着雨水一同落下,他穿梭其中,忽隐忽现,快似闪电,看其在此,忽焉在彼,似有无数个梁思禽上天入地、纵横驰骋。

铁木黎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大伙儿收拾收拾,找个地方埋伏起来。”

乐之扬灵觉所至,无所不觉,无微不显,肉身俨然不复存在,灵觉弥漫在天地之间,仿佛一片光闪闪的羽毛,飘飘荡荡,纵情飞扬。

那钦质朴刚健、崇尚强者,明斗听他一说,竟是无言以对。

“灵飞……”乐之扬身如旋风,狂舞不禁,一挥手,一抬足,无不妙合天理。风雨不能侵,雷电不能近,鼓动天地之弦,弹奏世间万物。

那钦想了想,说道:“云裳我没见过,叶灵苏比我厉害。自古能者为上,她要作威作福,我也只好由得她去。”

豁剌剌,一道粗长的电光撕裂苍穹,照亮泰山之巅,两道人影同时显现。

明斗道:“为了争权夺利,父子尚且反目,何况兄妹?再说他俩同父异母,云裳是正房所生,叶灵苏不过是个偷情私生的孽种,她爬到云裳头上作威作福,换了你是云裳,你可忍得下去?”

劲风忽来,浩气天落,“周流六虚功”当头压来,乐之扬旋身出掌,弹琴击鼓,大音希声。

那钦道:“他们既是兄妹,怎会互相残杀?”

两大奇功纠缠一处,雨点飞溅,声如雷霆,风更狂,雨更怒,愁云惨雾笼罩山头。

明斗面皮发烫,咳嗽一声,说道:“老弟有所不知,叶灵苏牝鸡司晨,屡在东岛弄权;云裳身为兄长,又是岛王,心中大为不满,可又无能为力。故而借国师神威,给叶灵苏吃些苦头,若能将她除掉,那就再好不过了。”

八部之主望着山顶,目定口呆。水怜影芳心欲碎,两腿发软,想要上山相助,可又禁令在身。何况两大高手倾力相搏,水怜影身处其间,便与蝼蚁无异。

明斗不想铁木黎竟有如此野心,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说起。忽听那钦说道:“师父,徒弟愚钝,总觉不太对劲。明斗叛出东岛,东岛之人为何还要跟他暗通消息?换了本门,若有叛逆,非得追杀到天尽头不可。”

“谁会赢?”苏乘光冷不丁发问。

“夺宝只是其一。”铁木黎流露傲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东岛是我宿敌,梁思禽也是仇家。顶好东岛、西城打得不死即伤,那时本尊出手,将他们一网打尽。”

“还用说么?”卜留自信满满,“当然是城主!”

明斗笑道:“所以大高手必定上山争胜,留下之人不过尔尔,那时国师一出,还不手到擒来。”

“卜胖子,咱们赌一赌!”苏乘光笑嘻嘻说道,“一赔二,十两银子,我赌乐之扬赢。”

“留在山脚,必要高手看守。”铁木黎说道,“东岛不如西城,高手留下守宝,实力岂非更弱?”

众人怒目相向,卜留挽起袖子,大声嚷嚷:“老赌鬼,你疯了?居然押敌人。”

“依我之见。”明斗说道,“若有金马玉佛,搬运上山颇费人力,多半留在山脚,分出胜负,再来领取。”

苏乘光笑道:“压城主没意思,压敌人赚得多,更来劲。”

铁木黎沉吟一下,说道:“午时上山?时候不多,须得埋伏。”

“赌鬼就是赌鬼!”兰追冷哼一声,“我赌城主赢,二赔一,二十两银子。”

明斗接住竹筒,拧开扯出一张字条,看过笑道:“午时到,快了!”

卜留叫道:“赌城主,五十两银子。”

骑士见他,哼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个细小竹筒,嗖地扔进茶棚,掉转马头,如飞驰去。

“我也赌城主!”石穿叫道,“一百两银子。”

“来了!”明斗含笑而起,招手道,“杜周!”

苏乘光斜眼瞅他,冷笑道:“一百两,骗谁呢?老石头你穷鬼一个,把你卖了也不值这个数。”

明斗正要答话,忽见东边道上飞来一骑,骑士戴着斗笠,到了茶棚外面,定眼观望,犹豫不定。

“你管我?”石穿两眼瞪圆,“老子自有法子捞钱,老赌鬼,你他娘的赌不赌?”

铁木黎听了这话,心里越发不快,举头望去,问道:“明斗,那人怎么还不来?”

苏乘光犹豫一下,还没回答,忽听水怜影幽幽说道:“一赔十,一百两银子,我赌乐之扬……”

铁木黎听到“乐之扬”三字,脸色登时一沉,忽听那钦粗声粗气地说:“照我看,这些珍宝再好也是死的。乐之扬却有一件活宝,那只‘大金天隼’天下无对,死了就没了。可惜那东西认主,抢来也没用。”他爱鹰成痴,自从毒王谷一战,对飞雪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众人都是一愣,苏乘光搓手说道:“唉,你可想好了,输了可是一千两银子。”

明斗一脸艳羡,连连点头:“国师时时不忘国家,为了国运劳心费力,真是我辈之楷模。”心里却想:“什么本国气运,说得头头是道,骨子里还不是为了财宝。”又说:“可恨乐之扬那小贼,若不是他,这些宝贝早就到手啦。”

“一万两又如何?”水怜影望着山顶,泪水无声落下,“如果可以,我宁可赌上这一条命。”

“你不知道。”铁木黎注目远山,流露出几分神往,“宝藏里有几样东西是我蒙古的国宝,关乎本国气运;首推‘长生天之眼’,那是一颗乌黑宝钻,硕大无比,举世无双,成吉思汗攻克撒马尔罕时获得,镶嵌在一张赤金大弓的弓背上;再有一件‘西极流翠明月盘’,本是西方大秦的镇国之宝,后来几经辗转,落入匈牙利人手里,后来拔都大王西征夺来,送给了当时的蒙哥大汗;另有七尊北斗玉佛,本是世祖忽必烈为活佛八思巴所造,镶满了取自大金和大宋宫廷的奇珍异宝;最难得的还是那八匹金马,历代大汗为了纪念生平爱驹,以赤金塑像,上面镶嵌了生平所灭之国最珍贵的珠宝。”

“胡闹!”万绳连连摇头。

明斗寄人篱下,不敢说破,赔笑道:“国师大人,元帝宝藏真那么要紧?值得你放下汗庭要务,千里迢迢赶来泰山?”

突然间,雷声渐小,风停雨歇,乌云说散就散,玉皇顶上一片清明。

明斗暗自冷笑,心想:“若不是你贪权弄鬼,怎么落到这一步田地。”但知道铁木黎严于律人、疏于律己,看他人明察秋毫,看自身不见泰山,要么怪罪大汗,要么卸责于外族,从不认为蒙元衰落是自家的责任。

其时已近黄昏,斜阳西照,晚霞漫天,阵雨过后,就在山峰西面出现了一道彩虹,横跨群峰之上,仿佛七彩灵桥。

铁木黎喝了两口热茶,叹道:“一路走来,打得一塌糊涂,换在以往,确是入主中原的良机。可惜瓦剌部坐大,鬼力赤又不服管束。别说中原,再过几年,老祖宗留下来的乃蛮旧地也保不住了。”

山顶上一团寂静,树上鸟儿鸣啭,格外清脆悦耳。石穿喃喃地问道:“打完了?”

一行人蛮横惯了,进了茶棚,先将主人小二轰出,自行烧水沏茶。

无人应答,十余只眼睛全都盯着山路。过了片刻,传来脚步声响,众人定眼望去,乐之扬袖手漫步,悠悠然走下山来。

“走!”铁木黎一指远处茶棚,“喝茶去!”

众人心头一沉,盯着他浑身发抖,五脏六腑一阵翻腾。乐之扬扫视众人,点头微笑。苏乘光忍了又忍,到底按捺不住,冲口问道:“乐之扬,到底谁赢了?”

明斗扫视四周,又看一看日头,笑道:“约在辰时,时刻未到。”

乐之扬看他一眼,笑道:“赢家赢了!”

铁木黎手拈短须,疑惑道:“明斗,你的人呢?”

苏乘光一愣,咕哝道:“这不是废话吗?”

为首之人正是蒙元国师铁木黎,说话的是明斗,他走投无路,死心塌地归附了燕然山,大漠中过了数年,比起东岛之时,脸上添了风霜之色。

乐之扬大笑一声,昂首向山下走去。水怜影忧喜交集,高叫一声:“弟弟……”乐之扬也不回头,身法转快,仿佛一溜轻烟,消失在暮霭残云之间。

另一人走上前来,低声说道:“国师大人!”

西城弟子望他背影,心头一片茫然,忽听有人叹道:“经此一战,他死去活来,明白生之可贵,应该不会再寻短见了吧?”

众人马不停蹄,一路飞驰,直到泰山脚下,方才停了下来。为首骑士跳下马来,掀开斗篷,望着山顶默然无语。

众人回头望去,梁思禽不知何时,来到众人身后,悠然负手,神采飞扬。卜留心头一喜,忙问:“城主,你赢了吗?”

官道上烟尘升腾,驰来一彪人马,人数三十有余,黑衣斗篷,马匹神骏,狂风吹起斗篷,露出修长刀鞘。

梁思禽笑而不答,转眼望去,但见水怜影注目山下,眼角闪动泪花,便说道:“你若想要,也可以留下。”

道边田里,稀稀拉拉几个农夫正在收割麦子。突然马蹄声响,众人有如惊弓之鸟,蹿入左近的高粱地里,顷刻之间消失没影。

“留下也没用的!”水怜影抹去眼泪,黯然摇头,“他恨我杀了乐韶凤,朱微的死他也多半算在我头上,可我……也是身不由己……早知道,我……”眼泪又流下来。

东平府是南军重镇,扼住燕军南下咽喉。两军在此大战数次,各有胜负,东平郊外,白骨累累,铠甲锈穿,残弓断箭随处可见。

“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梁思禽幽幽叹气,“人生到头,不过如此。”

光阴如轮,一转又是初秋时节。麦浪流金,高粱低头,簇拥一条官道,由西向东,绕过东平城墙,直达泰山脚下。

“城主!”石穿傻呆呆问道:“下一步,我们去哪儿?”

朱棣取大宁之马,降战败之卒,因粮于敌,以战养战,不出两年光景,练就二十万骑,蹂躏大河两岸,铁蹄所过,万民流散,半壁山河成了鬼蜮之乡。

“回家!”梁思禽回答。

北平败绩传到京城,朱允炆惊怒恐惧,连夜凑集兵马,再次讨伐燕藩。奈何兵非素练,将无良才,一连数战,又为朱棣所败,丧师百万,诸军破胆,无奈收缩兵力,固守河南、山东一线。其间数易主帅,均非燕王敌手,唯有婴城自守,不敢轻易踏出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