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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名将美人

朱微想了想,黯然道:“说了也没用,这些事每说一次,便多一分烦恼。”

渊头陀慧眼通神,看出她心怀郁结、难以开解,于是说道:“公主似有烦恼,不妨说来一听。”

冲大师眼珠一转,笑道:“贫僧猜想,公主之忧,当与大明内斗有关。”

“大师言重了。”朱微说道,“吃苦不算苦,心里苦才是真苦。”

朱微低头不语,渊头陀叹道:“如此说来,贫僧当真爱莫能助。这是皇家之大悲,也是天地间的大劫数;朝廷兵多地广、游刃有余;燕王用兵诡诈、胆气冲天,乃是汉光武、唐太宗一流的人物,决不会轻易向朝廷屈服。两军相持,万民遭殃,征战越久,罪孽越深。我等佛门弟子,身在世外,眼看世人执迷沉沦,也是有心无力,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宝辉公主。”渊头陀微感歉意,“山野荒凉,让你吃苦了。”

朱微深感失望,说道:“佛法不能度世,要它又有何用?”

这一日,三人坐下歇息,冲大师挖来山药、茯苓,串上竹签,燃起篝火烤熟,就着积雪吃过。

“菩提之心,得之于内,不假外求。”渊头陀意味深长,“佛法不能度世,但可度人,怀揣如意三宝,纵在滔滔乱世,也能乘浮槎、越苦海,获大解脱、得大自在!”

塞外骑兵入关,须得绕过群山,穿过隘口,路途迂回遥远,甚是耗费时日。冲大师曾为蒙古间谍,常年往来于中土大漠,为了机密从事,多次翻越燕山,因而老马识途,行走之地险僻难行,然而处处都是捷径。不过一日一夜,便已望见北平城郭。

朱微笑了笑,说道:“大师要度我么?”

乐之扬呆了一会儿,回头看一眼石屋,手按剑柄,向山下走去。

“不敢!”渊头陀望着朱微,双眼莹润如珠,光芒恬淡柔和,“春有艳艳之花,冬有皓皓之雪,公主小小年纪,看淡生死,有违天道,不是大吉之兆。”

忽然啸声又起,蕴含无穷怒气,大有挑衅之意。云虚困在阵中,深感不耐,发啸挑战,不料梁思禽志不在此,听之任之,全无应战的意思。

他话中大有玄机,朱微心思萌动,待要细问,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

“借风?”乐之扬喃喃自语,“风真能借么?”举头望天,心中不胜迷茫。

冲大师脸色微变,渊头陀也皱起眉头,朱微听得诧异,问道:“那是谁?”

乐之扬忽有所悟,梁思禽为何会挑这一座山峰,但因站在峰顶,燕云大地尽收眼底,两军动静一目了然。何时交战?何时起风?尽在梁思禽把握之中。

“有此修为的人物,天下屈指可数。”渊头陀严肃起来,“听其发劲的路数,应该是东岛高手!”

乐之扬眺望山下,风雪凄迷,云雾深浓,长林树梢若隐若现,方圆十里混沌一团;再看东北,万山之中关隘沉浮,一缕号角不知从何响起,悠悠扬扬、断断续续;回首西南,天方晴好,雪城如印,冰河如带,蜿蜒绕过苍茫旷野,冰雪映日,大有神采。

“云虚?”朱微轻轻叫了一声,冲大师也面露忧愁。

“百年宿怨,躲也躲不过的。”梁思禽看了看天色,“拖一时,算一时!拖过明天就好了。”一挥衣袖,转身进了石屋。

渊头陀沉吟道:“东岛之王心胸狭隘,不是善男信女,能避则避,离他越远越好。”

乐之扬急道:“云虚可不这样想,他一心只想取你性命。”

冲大师踩灭烟火,背起渊头陀,三人径向北平城走去。走了不出百步,雾气渐浓,笼罩山林,上接云天,风雪呼啸嘶吼,砭肌刺骨,双眼难睁。

“我为借风而来。”梁思禽神色平静,“比起天下大势,匹夫之勇不值一提。”

突然间,冲大师停下脚步,叫道:“不对!”

“为何?”乐之扬大惑不解。

“怎么?”朱微问道。

“那又如何?”梁思禽笑了笑,“这一次,我也不想跟他交手。”

冲大师一指地上:“看这个……”其他二人定眼望去,地上一堆残灰,旁边还有几根竹签。

“落先生!”乐之扬忧心忡忡,“云虚的‘般若心剑’更加厉害,他还猜到你暗怀苦衷,不敢跟他一决胜负。”

“啊哟!”朱微不胜吃惊,“我们在原地打转?”

“能看见就不出奇了。”梁思禽说道,“你有水怜影带路,不会陷入阵里;云虚尾随其后,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他沉吟一下,忽又冷笑,“敢情不止云虚,东岛的头头脑脑都来了,看来东岛西城,终要有个了断。”

“奇门遁甲!”渊头陀环顾四周,“有人在这儿布下了奇阵。”

“奇门阵法?”乐之扬怪道,“我来时怎么没看见?”

“怪了!”冲大师说道,“荒山野岭,谁会干这事儿?”

“一时半会儿他来不了。”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我也料到此事,早在山峰四周布下了奇门阵法。八部之主从旁操纵,应能将他困上一些时候。”

渊头陀忽道:“放我下来。”冲大师依言将他放下,渊头陀盘膝而坐,沉思片刻,说道:“此阵手笔极大,天机宫烧毁以后,能够布设此阵的人物屈指可数。听云虚的啸声,恐怕我们无意中闯入了是非之地。”

乐之扬拔出剑来,沉声道:“先生放心,云虚若来,我与他周旋到底。”

冲大师变了脸色,说道:“东岛?西城?”

“与你无关。”梁思禽哼了一声,“都是水怜影多管闲事。”

渊头陀点头,幽幽说道:“没准儿布阵的就是那一位绝世奇人。”

乐之扬一愣,愧疚道:“全怪我,只顾赶路,没有留意身后。”

“梁思禽?”冲大师想了想,“他当真来了中土?”

梁思禽摇头:“跟着你和水怜影来的。”

渊头陀叹道:“一月之前,他派弟子兰追请我出关,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他写信告诉我的;贫僧没有亲眼见过梁城主,可他的笔迹我一向认得;梁城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云虚向他挑战,未免有些不智。”说到这儿,目光投向左近林莽。

“云虚!”乐之扬变了脸色,“他知道你在这儿?”

冲大师也有所觉,掉头看去,只听有人冷哼一声,说道:“老和尚你懂个屁,人生在世,难免一死,云某宁可战死,也决然不当缩头乌龟。”

“还有谁?”梁思禽冷冷说道,“咱俩的老相识!”

云开雾散,云虚从树林中走了出来,身后跟随多人,云裳、四尊以及谷成锋等东岛弟子。

“谁?”乐之扬听出发啸者内力惊人。

冲大师心头一沉,他与东岛仇怨颇深,而今对方人多势众,自身断了一臂,渊头陀又受重伤,倘若清算旧账,只怕难逃公道。

梁思禽皱眉瞧他,想要看出端倪,忽听山下传来一声长啸,悠长洪劲,压住罡风怒号。

东岛群豪看见冲大师,无不咬牙切齿,若非碍于其师,早就一拥而上将他粉身碎骨。

“没什么?”乐之扬随口回答。

渊头陀笑道:“云岛王,多年不见,怎么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乐之扬心生寒意,望着梁思禽,眼神有些异样。梁思禽有所察觉,回头看来。乐之扬匆忙收回目光,忽听梁思禽问道:“怎么?”

云虚哼了一声,说道:“令徒跟我有些过节!”

乐之扬的心子怦怦直跳,道衍也是九科门人,那么他辅佐燕王,恐怕也是梁思禽的主意。由此看来,此人布局之深、谋虑之远,当真可惊可畏,无怪朱元璋至死也要将他视为劲敌。

“小徒这些年确有过失,如今迷途知返、痛改前非。”渊头陀合十于胸,“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徒已遭天谴,还请云岛王宽宏大量、高抬贵手!”

“我传过他一路‘星罗散手’,他悟性了得,融汇两家,自成一派。”

“天谴?”云虚瞅一眼冲大师的断臂,冷笑道,“一只手算什么?太便宜了一点儿。”

乐之扬恍然道:“无怪他的功夫别具一格,跟席道长大不相同。”

冲大师笑道:“一只手太便宜,一个叶灵苏又如何?”

“他也是九科中人,只是无人知晓。”梁思禽意兴萧索,“朱元璋发难之前,我有所察觉,让他投入席应真门下。老道或许知道,可他没有拆穿。”

云虚脸色一沉,大有怒意。冲大师自忖必死,略无顾忌,接着笑道:“贫僧恶贯满盈,生死早已看淡,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云岛王也不是清白无辜的圣人,裁断贫僧的过失,岛王怕还差了一点儿。”

乐之扬念头数转,冲口而出:“道衍!”说出这话,不胜吃惊,“他也是西城弟子?”继而又道,“不对,他明明是太昊谷的首席弟子。”抓挠头发,糊涂起来。

云虚怒气更浓,抿起嘴唇,目射精芒,冲大师一个不慎,双目被他目光吸住,两人四目之间,似有无形绳索拉扯,冲大师聚起全副心神,也无法挪开一分一毫。

“燕王身边的人!”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你猜一猜是谁?”

云虚目光渐渐炽亮,冲大师浑身僵直,大汗淋漓。刹那间,他杂念纷纭,堕入无边幻象,故园毁灭,母妹被杀,父亲自焚,尸山血海,饿殍满地,坤帖木儿死前的眼神,石姬陨灭之前的话语,仿佛江潮海啸,一股脑儿钻入他的心中。冲大师悲伤绝望、惊骇狂怒,渐渐迷失其中,眼里透出一股子癫狂。

乐之扬忍不住问:“谁放的鸽子?”

突然间,冲大师大叫一声,手舞足蹈,纵声狂笑,笑了几声,又放声悲哭,忽悲忽喜,忽狂忽怒,俊脸扭曲之甚,透出无比狰狞。

乐之扬心头一乱,朱微也在燕王军中,兵凶战危,不知小公主是否安好。他深感烦乱,目光转向那只鸽子,鸽子趴在梁思禽手心,缩成一团,倦怠无力,振翅不起。

云虚深恨和尚揭己之短,挑动他的心魔,立意使之发疯。冲大师疯魔至此,云虚仍不放松,吸住他的双眼,目光变幻,异彩流泛。

“早离开了!中途遇上蒙古大汗,打了一仗,耽搁了两日,怕是来不及赶回北平了。”说到这儿,梁思禽皱眉沉吟。

朱微一边看着,不胜焦急,可又不知如何应对。渊头陀冲她摆一摆手,晃晃悠悠对站起身来,漫步走到冲大师身边,伸出手来,在他后脑轻轻一拍。

乐之扬吃了一惊,冲口问道:“燕王不在大宁么?”

冲大师灵机震动,倏尔脱出幻象,噔噔噔后退三步,一跤坐倒,气喘吁吁,身子似被抽空,说不出的空虚乏力。

“六只鸽子,只回来了一只。”梁思禽惋惜地取下竹管,拆开蜡封,抽出一卷薄纸,拆开一瞧,目光微微一亮,“燕王踏破蒙古汗庭,烧了坤帖木儿的金帐。”言下之意,大为激赏。

他定一定神,抬眼望去,渊头陀站在前面,正与云虚对峙。

不一时,风雪中出现两个黑点,飞得近了,却是两只信鸽,顶风冒雪,一前一后飞行正急。倏尔风雪横吹,落后那只力尽筋疲,翻身掉下悬崖,当先一只俯冲而下,落在梁思禽手心,纤足上系着一支小小竹管。

冲大师心头一紧,他精力充沛,尚且如此狼狈,渊头陀身负重伤,如何抵挡“般若心剑”。

“你也听见了?”梁思禽站起身来,推门走出,袖手注目远处。

正担忧,忽听渊头陀笑道:“真如为念之体,念为真如之用,体用本一,权实不二,幻化空身亦即法身……”

他眉头一皱,忽然双耳耸动。乐之扬一愣,功聚双耳,听见极远处有鸟儿拍翅,不由心中纳罕:“如此风雪天气,哪儿来的飞鸟?”

老和尚笑语从容,云虚的脸色却越见难看,他心剑凌厉,遇上渊头陀,偏如抽剑断水,剑来水断,剑去水流,如论如何挥剑,全都无从着力,目中精光遇上和尚的老眼,好比宝剑沉渊,神黯光消,锐气尽失。

“你不必劝我!”梁思禽冷冷说道,“劫数早晚会来,趁我还活着,了断平生恩怨,也是一桩快事。”

“心剑”无功还在其次,更要命是渊头陀所念经文,句句直指云虚的心病。他越听越不是滋味,但听渊头陀说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云虚按捺不住,蓦地收起目光,向后一跳,厉声喝道:“老贼秃,你婆婆妈妈,说什么胡话?”

梁思禽讳莫如深,乐之扬不好细问,劝道:“落先生,燕王已去大宁借兵,若能及时赶回,未必不能取胜?”

渊头陀笑道:“既是胡话,你又害怕什么?”

乐之扬心头震动,梁思禽舍身借风,也要相助燕王成功,除了父子之间,谁又能做这样的牺牲?他不由疑虑丛生,可是硕妃遗言只有梁思禽一人看过,究竟写了什么,已是千古之谜。

东岛群豪无不骇然,他们见过云虚的神通,任由何等高手,遇上他的目光,均如蠢牛笨羊,任其宰割屠戮,但听二人对答,渊头陀压根儿不为所动。

“这一战,燕王并无胜算。”梁思禽扬起脸来,眼里满是苦恼,“身份所限,我不能亲自参战;为了韶纯,又不可袖手旁观。左也难、右也难,唯有借他一阵大风,此后是成是败,全都与我无关!”

云虚也是不解,盯着渊头陀说道:“和尚,我的‘心剑’为何对你无用?”

乐之扬焦急起来,说道:“落先生,你何苦冒此大险?”

“物必自腐而后虫生。”渊头陀说道,“心剑不过蛆虫,肆虐自腐之物;和尚参禅十载,所遇心魔幻象不可胜数,而今心如磐石、如如不动,邪魔外道又能奈我何?”

乐之扬恍然一惊,明白梁思禽为何交代后事,使用“周流六虚功”,极易引发“六虚劫”。

“邪魔外道?”云虚啐了一口,“和尚你骂谁?”

梁思禽看出他心中所想,点一点头:“若要借风,需用周流六虚功!”

“当然骂你!”渊头陀从容说道,“你造设幻象,引人堕落,恶徒杀人为乐,你以诛心为傲。云岛王,你已入魔道,还不自知么?”

“以小引大?”乐之扬心头一动,“莫非是……”

云虚一愣,冷笑道:“危言耸听,胡说八道。”

“能!风有风脉,有脉便有眼,风起于青苹之末,只要逮住风眼,以小引大,以四两拨千钧,便可扭转风向、助长其势。”

渊头陀轻轻摇头,说道:“敢问近年以来,你睡过几次好觉?”

乐之扬呆了呆,又问:“风真能借么?”

云虚脸色微变,断然道:“你问这个干吗?”

乐之扬一时怔住。鄱阳湖一战,乃是大明定国之战。陈友谅兵多船多,顺江而下,占尽地利;朱元璋兵少船小,逆流而战,胜算甚微;结果朱元璋大胜,陈友谅战死,其中战况如何,民间众说纷纭。

“伤敌一万,自损其半,你乱他人之心,反受他人之乱。可笑你并不自知,心剑用得越多,心中混乱越甚,日积月累,积重难返,所想必为妄想,所梦必为噩梦,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心中郁结难舒,最终至于癫狂。”

“鄱阳湖!”梁思禽叹气,“我借了一阵东风。”

东岛群豪听了,起初甚觉可笑,但看云虚,却是眼神恍惚,脸色苍白,似乎大受触动,一时间,人人都觉诧异:“莫非老和尚说的都是真的?”

乐之扬越发震惊,冲口问道:“在哪儿?”

花眠尤为关切,忍不住叫道:“岛王!”

“不!”梁思禽冷冷说道,“这样的事儿,我干过一次?”

云虚应声一惊,如梦方醒,勉强说道:“和尚,你说的我一个字儿也不信,我心剑所向,天下无敌。”

乐之扬张口结舌,半晌说道:“落先生,你说笑么?”

“天下无敌。”渊头陀微微一笑,“为何对贫僧毫无用处?”

“算出风脉,便可改变风势、风向,致使南风东来、西风北去,飓风拔木、平地狂飙。”

“我……”云虚恼羞成怒,面皮涨紫,蓦地拔出剑来,厉声叫道,“和尚,心剑胜不了,我们比一比真剑。”

“是!”乐之扬说道,“可是算出风脉,又有什么用处。”

渊头陀暗暗叫苦,他禅心坚圆,不惧外邪,然而内伤沉重,比试武功,万万不是云虚的对手。

乐之扬听得佩服,说道:“令祖孙真乃神人。不过……”他迟疑不决,梁思禽道:“有话便说,你我不必拘泥。”

冲大师也知不妙,可飞影神剑说动就动,他不及起身,剑光已将渊头陀笼罩。

“问得好!”梁思禽点头而笑,“郎中诊脉,取法《内经》;可要诊断水脉、风脉,非得先以仪器测量,再以术数推算。当年,先祖父为造一样东西,在东海测算水脉,得出一套算法;后来隐居孤岛、镇日无事,以之测算风脉,不想风流神速,比起水脉难上十倍,又因天劫来到,至死也没算出。我继承其志,返回中土之后,苦苦演算七年,方才有所成就!”

冲大师一颗心沉入谷底,张口要叫,忽又停下,但见剑尖引而不发,抵在渊头陀心口,云虚一脸诧异,盯着老和尚上下打量。

这一奇思妙想超迈当时、凌驾数代。乐之扬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只好问道:“人可以诊脉,天地江海也能诊脉么?”

“瞧什么?”渊头陀自嘲苦笑,“和尚有伤在身,不过纸糊的老虎。”

“不然!”梁思禽双眉一扬,眼中流露神采,“若将大海看做一人,则海有水脉,阴阳二流,纵横四海;若将大地看做一人,则地有地脉,千山万壑,风水流动。”他停顿一下,语气放缓,“但若将上天看做一人,则天有风脉,冷暖二气,幻化风云雷电。”

云虚呆了一呆,蓦然哈哈大笑,笑声不胜快意,笑了数声,忽又将脸一沉,咬牙道:“老贼秃,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到头来还是我剑下之鬼!”

乐之扬一愣,深感不可思议,摇头说:“这个念头,未免异想天开。”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渊头陀淡淡说道,“你杀了贫僧,也难逃心剑反噬。身在人间,心在炼狱,受尽万苦,生不如死。”

“人有经脉,真气流淌其间,若将大海当做一个人,是否也有经脉存在?”

“你敢咒我!”云虚心魔发作,焦躁起来,手腕一抖,剑尖入肉三分,“老秃驴,我一剑挑了你!”

“什么道理?”

渊头陀笑笑,闭眼不答,云虚越发恼怒,正要狠下毒手,忽听花眠叫道:“慢着!”

“先祖母精擅医道,诊脉之术独步当时。有一次,她呆在海边,眺望大海,琢磨出了一个道理。”

云虚皱眉道:“怎么?”

“风脉?”乐之扬一愣。

“我有话问他!”花眠注视渊头陀,“大师禅门高士,理应不打诳语。”

“测算风脉。”

渊头陀笑笑,点了点头。花眠皱起眉头,说道:“那么心剑反噬,可有解救之道。”

乐之扬仔细打量云图,问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渊头陀还没答话,云虚已怒道:“花眠,你也信他胡说?”

“风算仪!”梁思禽又指那一幅水墨大画,“这是先祖所绘《白猿献三光图》,上有一百三十二幅云图,世间风雪雷雨,不出此图藩篱。”

花眠盯着他,徐徐说道:“岛王,你可知道?自从离开灵鳌岛,你便似换了一个人!”

梁思禽不置可否,盯着机关目不转睛。乐之扬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云虚一怔,将信将疑,但听渊头陀说道:“解救之道,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要他肯放下恩怨,跟贫僧坐十年枯禅,心魔杂念,自然消除。”

乐之扬心头豁亮,说道:“果然跟六虚劫有关!”

花眠一时愣住,云虚冷笑:“老贼秃,你想度化云某,早了一百年。”

梁思禽轻哼一声,冷冷说道:“多管闲事的小子。六虚劫的事,我真不该告诉你。”

“岂敢!”渊头陀淡然说道,“世人痴顽,如来尚且度化不了,何况区区贫僧。”

“先生自己!”

花眠叹一口气,说道:“岛王明鉴,渊头陀名望甚高。他如今有伤在身,你若杀他,胜之不武,传了出去,徒惹非议。”

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普天之下,谁能杀我?”

云虚心浮意躁,主意不定,他一向看重声名,不愿与人口实,犹豫一下,说道:“师父可以不杀,徒弟不能轻饶!”

“不敢不信!”乐之扬回答。

冲大师自知无幸,挺身笑道:“好,贫僧在此,来杀就是!”

“你信了?”梁思禽意似嘲讽。

众人无不诧异,这和尚刁钻绝伦,诡诈百出,而今坦然就死,恐怕别有阴谋。云虚疑惑之际,渊头陀忽道:“云虚,你我两派交往数代,当年东岛困窘不堪,本派多曾出手相助,对不对。”

“她说……”乐之扬略一犹豫,“你要干一件大事,可能因此丧命。”

“不错!”云虚迟疑一下,“九如大师,花生大士,均曾有恩于本派。”

梁思禽双眉一扬,问道:“水怜影说了什么?”

“贵派可有报偿?”渊头陀道。

“我明白!”乐之扬满心矛盾,“可是我放不下先生。”

云虚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决战正酣!”梁思禽幽幽地说道,“你还要留下来马?”

“好!”渊头陀说道,“以我两代之恩,换取小徒一命如何?”

远处传来激烈的战鼓声,乐之扬心头一凛,死死盯着石门。

云虚紧皱眉头,犹豫不定,想了一会儿,撤去长剑,傲然道:“有恩必偿,有仇必报,饶他可以,哼,不过……”双腿分开,手指胯下,“你们师徒两个,先从这儿钻过去。”

“事关帝王,牵一发则动天下,当年我本想维系天下均势……”梁思禽摇一摇头,叹气道,“如今看来,都是大梦一场。”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动容,此举辱人至深,士可杀不可辱,何况两代金刚传人。云虚也吃定对方不肯受辱,那时拿到话柄,便可恣意杀伐。

乐之扬道:“快意恩仇,才是江湖本色,不让人报仇,可是说不过去。”

“这有什么难的?”渊头陀忽而笑笑,屈膝低头,顺顺当当地从云虚胯下钻了过去。

万绳三人会意,纷纷退出石屋。梁思禽沉默时许,忽道:“这些年,我待他们太过严厉。”

这一下众皆哗然,云虚又吃惊、又得意,渊头陀一代高僧,竟然钻了自家的裤裆,传了出去,该是何等威风。他把眼一努,瞅着冲大师,厉声道:“下一个!”

梁思禽一挥手:“本派的人都退下!”

冲大师如梦方醒,耳根发烫,一股酸热直冲胸臆。他视渊头陀有如神佛,如此人物,竟为了一个罪孽深重的弟子自轻自贱,换了冲大师自己,宁可千刀万剐,也决计不受胯下之辱。他是前朝王孙,成吉思汗的后代,他的祖先曾经横跨万里,征服四海,无数异族屈膝相迎……“怎么?”云虚扬起脸来,两眼朝天,“钻还是不钻?”

秋涛松一口气,水怜影也喜出望外,忙道:“谢城主轻罚。”

冲大师看向渊头陀,后者目光泰然,似乎有所期待。冲大师一咬牙,慢慢跪下,四肢着地,头脸仿佛着火,光头通红发亮,渗出点点油汗。

“你不敬长辈,伤了万绳,师门的规矩不能作废。”梁思禽沉吟一下,“此间事了,我罚你返回昆仑山,在坤元洞闭关三年,专心武道,不得踏出洞口半步。”

一步一步,冲大师向前爬行,生平过往也一幕一幕掠过心头,千般恩仇,万般爱恨,纠缠心头,百味杂陈。

水怜影犹豫一下,低声道:“是!”

云虚深知冲大师奸诈狠毒,剑尖下指,防他发难,谁知对方并无异动,一老一实地钻了过去。云虚志得意满,左手叉腰,纵声长笑。

梁思禽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朱元璋死了,罪止于身,这一段冤仇也就了结了吧!”

冲大师缓缓起身,注目渊头陀,脸上血红褪去,纯白如玉,宝光湛然,两眼皎如明月,闪烁清澈光芒。

“属下在!”水怜影回答。

渊头陀打量他一眼,忽而合十笑道:“恭喜、恭喜!”

秋涛一怔,低头默然。梁思禽忽道:“水怜影!”

冲大师反问:“何喜之有?”

“仙寿永享!”梁思禽淡淡一笑,“那都是骗傻子的话。”

“正眼法藏,汝已得之?”

众人无不动容,秋涛忙道:“城主仙寿永享,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什么正眼法藏?”冲大师笑了笑,“不过是个牛屎橛子!”

“不让你们报仇,都是我的不是。”梁思禽有些怅然,“等我死了,你们若不解恨,快意恩仇也无不可……”

渊头陀说道:“好个牛屎橛子!”

万绳一时默然,九科之难,他也有亲友遇害,悲痛之余,不无报仇念头。当年梁思禽只恐动摇天下,不许八部报复,万绳严守禁令,心里仍有莫大的委屈。

冲大师说道:“好个正眼法藏!”

秋涛叹道:“万师兄,同为天涯沦落人,放她一马又何妨?”

师徒二人相对而笑,渊头陀又道:“说来听听。”

“秋涛!”万绳气急败坏,“你这样护犊,她将来怎么得了?”

冲大师脱口而出:“斩断雷缰,放纵电马,把玩明月,遨游虚空。”

秋涛迟疑一下,欠身说道,:“怜影报仇心切,但也情有可原。教不严、师之惰,城主定要降罚,罚我教徒不严好了。”

“庶几近之。”渊头陀闭眼沉吟,“还需努力!”

秋涛欲言又止,梁思禽扫他一眼,问道:“秋涛,你有话说?”

冲大师笑了笑,回过头来,向云虚合十道:“多谢岛王!”

“城主!”万绳怒气难消,大声说道,“水怜影屡犯禁令,轻易饶恕,何以服众?”

云虚一头雾水:“谢我什么?”

生死关头,乐之扬挺身相护,水怜影心中滚热,流露感激神气。

冲大师笑道:“若非云施主,和尚难以开悟!”

乐之扬一惊,不自觉踏上半步,横身遮住水怜影。梁思禽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有人不肯答应!”

冲大师经历胯下之辱,抛却生平雄心傲气,沉郁顿挫,竟得禅机,可谓因祸得福,从此脱出尘网、遁入空门。他立地顿悟,除了渊头陀,外人难以明白,只见他言语清奇、举止高迈,钻过胯下之后,脱胎换骨,浑然变了一人。

梁思禽双眉上挑,目光刀子似剜在女子脸上:“我能杀你,也能废你……”

云虚本意刁难,反而帮了对方,一腔喜悦烟消云散,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可是有言在先,只好将手一挥,悻悻道:“滚吧,哼,只要走得出去!”

“没有!”水怜影冷冷道,“还有元凶朱元璋,可惜……他死得太早。”她停顿一下,咬牙发狠,“好在他还有子孙……”

冲大师背起渊头陀转身就走,朱微迈步跟上,忽然剑光一闪,云虚举剑拦住她的去路,冷冷说道:“你留下!”

“一百四十六人!”梁思禽哼了一声,“你杀够了么?”

朱微一怔,冲大师回过头来,说道:“云岛王,出尔反尔,不是大宗主的所为。”

屋内人无不动容,乐之扬更是心子狂跳。他亲眼所见的只有乐、孙二人,不想二人之外,还有如许死者。

云虚冷哼一声,说道:“我说了不杀你,可没说别的!”

“一百四十六人。”水怜影迟疑一下,“有两次,途中被人撞破,只好灭其满门。”

渊头陀师徒脸色齐变,时下云虚要杀了朱微,二人同样束手无策。朱微并不惧色,平静说道:“二位大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劳烦护送至此,朱微铭刻于心。”

梁思禽皱了皱眉,问道:“一共多少人。”

渊头陀皱起眉头,说道:“云岛王,仁侠之士不诛无罪之人,宝辉公主出身皇家,可是与人为善、并无过失,你若杀她,颇有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嫌疑。”

“孙尔汝、乐韶凤、还有当年断案的官吏、妓院里的鸨儿、龟公……”水怜影咬一咬牙,“还有糟践我身子的臭男人,但凡活着的,一个都没放过。”

“谁说我要杀她?”云虚冷笑一声,“我只是放香饵、钓金龟!”

“你杀了谁?”梁思禽又问。

渊头陀不解其意,一时默然。云虚一手按腰,忽地朗声叫道:“乐之扬,宝辉公主在我手里,我数到十,你再不出来,别怪我剑下无情。”运足内力,一字一句远远送出,声如雷霆,山鸣谷应。

“算!”水怜影低头道,“我不是八部之主,忍不下这一口怨气。”

朱微眼前一阵晕眩,心想:“乐之扬?他也在这儿?”环顾四周,林深雾浓,哪儿有那人的影子。

“我说过,无我准许,不得复仇。”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你这算不算明知故犯?”

乐之扬下山不久,即为万绳拦住。梁思禽所布奇阵不是死物,须得有人主持,才能发挥威力,八部之主隐身阵中,颠倒阴阳,转运五行,不断变化阵势。要知道,东岛本是天机宫后裔,尽管术数衰微,可也不乏能人,花眠、谷成锋都是此道好手,若非时时变化,难以困住东岛群雄。

秋涛流露出惊讶神气,水怜影却坦然答道:“瞒着师父,便能报仇。”秋涛脸色又是一变,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担忧。

万绳主持阵法,只怕乐之扬误闯入内,搅乱阵势,是以让他留在阵外观望。乐之扬却知云虚一旦破阵,八部决非敌手,梁思禽一心借风,必须有人护法,于是按剑守在山下,等到东岛破阵,尽一己之力阻挡时许。他吃尽“般若心剑”的苦头,深知难以匹敌,但为报答梁思禽厚恩,唯有舍身一搏、死而后已。

梁思禽望着云图,出了一会儿神,又说:“你回复武功,我知道;你自创武功,我也知道。但你为何瞒着秋涛,我却一直不大明白!”

他坐在山下,沉思默想,东南方战鼓隆隆、大战方酣。叶灵苏只身一人、抱病守城,面对百万敌军,北平城还守得住么?

秋涛细眉一蹙,水怜影却从容跪下,说道:“怜影知罪,任凭责罚。怜影的命是城主给的,为城主而死,死也无憾。”

每听一声战鼓,乐之扬的心都如被针扎了一下。他站上一块巨石,极目眺望北平,但见烽烟袅袅、火光明灭,想象激烈战况,不觉忧心如焚。

梁思禽心不在焉,唔了一声,忽道:“水怜影,你干的好事!”

霎时间,往事涌上心头。乐之扬蓦然发现,这一生之中,最对不起的人竟是叶灵苏,她聪明厉害、争强好胜,总能独当一面、化解任何危机,到了紧要关头,乐之扬往往将她独自留下;叶灵苏从不计较,也不抱怨,每当乐之扬遭遇危难,她又是第一个赶来,尽心竭力,不顾生死,事了功成,又拂衣而去。她从未向乐之扬要求什么,悄无声息间,却又付出了所有。

万绳如释重负,恶狠狠瞪了水怜影一眼,拱手道:“多谢城主!”

乐之扬鼻子发酸,心中拧成一团:“云虚鬼迷心窍,一心跟落先生为难,将东岛弟子都带来这儿,叶姑娘孤身留在城里,如何能与朝廷大军相抗?他身为父亲,可谓无情;我身为好友,可谓无义。叶姑娘真是命苦,遇上的都是无情无义之人。”他想返回北平,可又放不下梁思禽,一边是恩,一边是义,宛如两把小刀,在他心中来回搅动。乐之扬矛盾之甚,恨不得将自身撕成两半,一半留在此间,一半送往北平。

梁思禽伸手一招,伤口标出黑血,淅沥沥洒落一地,很快肿胀消退,皮色转白,血水也由黑变红、凝固不流。

他在山前愁肠宛转,忽听云虚话语送来。听说朱微落在其手,不由吃了一惊,向前飞奔几步,忽又停下寻思:“兵不厌诈,朱微身在塞外,怎会遇上云虚?多半是他虚言恫吓,诱我入阵。”

又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梁思禽叹一口气,放下竹签,掉头望来,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万绳腿上。那条伤腿乌黑肿胀,万绳咬牙苦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犹豫间,忽听云虚慢悠悠开始计数:“十、九……”乐之扬心头一紧,顾不得真伪,挺身冲入阵里。

梁思禽写了又抹,抹了再写,时而注目机关,时而观看图画,时而沉思冥想,时而运笔疾书。四人站在一边,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梁思禽所布奇阵,出阵难如登天,入阵却很容易。乐之扬听声辨位,足不点地般向前飞驰。奔走不远,忽然树丛摇晃,水怜影闪了出来,急声道:“别上当,这是云虚的诡计!”

机关占去了大半间屋子。梁思禽专注之甚,众人入内,也不抬头,手持一根竹签,一边观看器械,一边在沙盘上写写画画,所写字符弯曲不定,乐之扬曾在太和殿里见他用来计算音律。沙盘之旁,挂了一张水墨大画,墨色或浓或淡,渲染出一团团云气,形态不一,飞扬飘逸。

乐之扬看她神态,心下生疑。水怜影深恨朱家,她若袖手旁观也罢,这样急着阻拦,反而有悖情理。

梁思禽侧身端坐,面对一座古怪器械:长九尺、高一丈,形如一架纺车,通身都是杠杆和转轮,大小不一,长短各异,连接屋顶风车,不住起伏转动,另有若干标尺,随着机关运转,飞梭似的来回移动。

水怜影自觉失态,忙说:“你若不信,去看看也无妨!”

石屋里暖气袭人,墙角一炉红火,烹着半壶清茶。

乐之扬道:“好!”纵身便走,水怜影脸色一沉,猛然跺脚,双手按地,十余根怪藤破土而出,簌簌簌缠向乐之扬的双腿。

李景隆喜上眉梢,急令擂起战鼓。数十面巨鼓一时敲响,震惊百里,冲霄决云,登城士卒受了鼓舞,越发悍不畏死,一心攻破城池。

乐之扬早有防备,“呵”地一笑,两个腾挪,便将怪藤甩开。水怜影急声叫道:“回来,我不许你去……”乐之扬理也不理,飞鸟穿林,一闪即逝。

长兴侯不愧名将,用兵既刁又狠。守军左右为难:顾全王妃世子,势必留在城上,无法增援城门;追击破门死士,主帅必然陷入险境。何况城头一乱,无人放炮发矢,南军趁势拥来,来不及架设云梯,纷纷有样学样,踩着凹坑徒手登城。

自从与乐之扬相认,水怜影便将朱微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心积虑都想拆散二人,本想杀了朱微,又恐东窗事发,姐弟之情雪上加霜。难得云虚出手,正好借刀杀人,看见乐之扬入阵,急忙上前阻拦,谁想弄巧成拙,反而坚定了乐之扬的心思。水怜影痛失良机,懊恼无比,一纵身,追赶上去。

耿炳文一边砍杀,一边下令。死士兵分两路,耿炳文率领多数,冲下城墙,斩关夺门;少数交由耿璇,沿着城墙砍杀,直扑徐妃母子。

“……六、五……”云虚拖长声气,每叫一声,都如铁锤砸在众人心头。

眼看城池将破,南军欢声雷动。耿家死士置身绝境,越发拼命,状如出笼猛虎,左冲右突,无人可当。

冲大师略一沉吟,放下渊头陀,合十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耿炳文反手一刀,砍死守军,高举长刀,厉声长啸。啸声中,更多南军爬上城头,两盏茶的工夫,北面城头聚集数百锐卒,一个个披甲戴盔,武艺不凡,远非寻常战士可比,都是耿炳文从百万军中挑选出来的敢死之士。

渊头陀知他心意,叹道:“当去则去,何必多言!”

徐妃看清该人模样,吃了一惊,冲口而出:“长兴侯!”

冲大师点一点头,转眼看去,云虚两眼朝天,剑尖斜指,口中冷冷念道:“三……二……”

噌噌两声,那人从背上拔出双刀,左右开弓,两个照面,砍翻两人。一名守军猛扑上来,挥刀横斩,那人低头躲闪,单刀扫落头盔,露出苍苍白发。

冲大师气沉丹田,蓄势待发,云虚正要吐出一字,忽听扑簌一声,林中雾气开合,冲出一个人来。

城下欢呼震天,一个披甲将士翻过女墙,跳上城头,数名守军钻出铁壳,挥刀扑上。

“乐之扬……”朱微脱口而出,眼泪流了下来。她绝处逢生,再见情郎,不由得心怀激荡。

“那是‘五雷车’砸出的坑!”徐妃断然下令,“准备近战!”

乐之扬望见朱微,又惊又喜,叫声:“朱微……”目光转向云虚,一颗心忽又冰凉。

“怎么回事?”朱高炽气急败坏,尖声大叫。

云虚收剑入鞘,微微冷笑,冲大师也长吐了一口气,散去“大金刚神力”。

城下鼓噪起来,朱高炽探头一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数百名南军,背负刀剑,脚踏钉鞋,手脚并用,踩着城墙向上攀升。

“云虚!”乐之扬说道,“你堂堂岛王,欺辱女孩子算什么?有能耐冲着我来!”

可是“五雷车”投速奇快,“木霹雳”如火鸟出巢,成群结队,无休无止,城头的烈火燃了又灭,灭了又燃,爆炸声连绵不断,人无立锥之地,滚木礌石更是奢望。

云虚哼了一声,反手抓住朱微左肩,冷冷说道:“少废话,带我出阵!”

不多时,云梯烧光,南军进退不能,乱纷纷挤在城下,彼此践踏,惨叫连连。朱高炽远远看见,暗叫可惜,若有滚木礌石,城下的南军真是绝好的靶子。

“出阵的法子只有西城弟子知道。”乐之扬说道,“你杀了我,照样也要困在这儿!”

不用他说,守军听了叶灵苏的号令,早已换过喷筒,管口向下,狂吐烈焰,云梯化为火柱,梯上的将士变成一团团火球,挣扎跳动,惨不可言。

云虚两眼一翻,厉声道:“你当我傻子?”五指用力,朱微肩胛欲裂,不由皱起眉头。

朱高炽吃痛,清醒过来,忙道:“是,是!”回头高叫,“用喷筒,烧死他们!”

乐之扬悲愤难抑,大声说道:“云虚,你若不信,可用‘心剑’试我。”

“完什么完?”徐妃举起手来,狠狠给他一记耳光,“有个男人样!”

云虚盯着乐之扬上下打量,微微松手,说道:“你敢说这话,看来当真不知。”看一看朱微,又哼一声,恨恨道,“你就为这个姓朱的贱人,害我的好女儿伤心,是不是?”

“完了,完了……”朱高炽手扶女墙,目光呆滞,簌簌发抖。

乐之扬见他狂躁不安,怕他遽下毒手,忙说:“你口口声声好女儿,却将她独自抛在北平。朝廷大军压境,一旦城破,不堪设想。”

“叶姑娘!”徐妃失声惊呼,面无血色。

云虚一愣,怒道:“李景隆什么东西?我已留下兵法,只要灵苏照方抓药,万无输了的道理。”

骏马受惊,发出一声悲嘶,狂蹦乱跳,左冲右突。叶灵苏收缰不及,白马奋身一跃,连人带马,直落内城。

“这么说来,一旦输了,就是你兵法不济。”

“飞天喷筒……飞天喷筒……”叶灵苏跳上一匹白马,边跑边叫,一阵风冲过城墙,冷不防一个火球从天而降,落在身边,轰隆一声,迸射耀眼火光。

云虚又是一愣,眼神恍惚起来。云裳见他犹豫,忙说:“父亲,别听他胡言乱语,快将姓朱的娘儿们杀了。”

趁着城头忙乱,南军逼近城墙、架起云梯。

云裳对乐之扬别有一股恨意,虽说兄妹不可相恋,可他对叶灵苏还是余情难断,只是归于隐秘,不好对外言说。云裳也知道叶灵苏钟情乐之扬,失落之余,更添怨毒,此刻只想杀了朱微,让乐之扬也尝一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水龙吟”是喷水机关的总称,从‘玉泉湖’抽水、加热、传送城头、喷出竹管。但随水车转动,数十股水龙踊跃窜出,从东南、西南飞向城北,化为潇潇白雨,浇灭墙头烈焰,水气蒸腾而上,顷刻化为雪片,飘飘扬扬,蔚为奇观。

乐之扬手按剑柄,冷冷瞧着云裳。花眠顾念旧恩,不想把事做绝,说道:“岛王,欺凌弱女,的确有失身份。况且乐之扬说得对,当务之急,不是跟西城争锋,该回北平救援灵苏。”

“水龙吟!”叶灵苏奔走呼号,“用‘水龙吟’!”

“不行!”云虚高叫,“三代之仇,不可不报!”一瞥朱微,眼露凶光。

南军并不罢休,“木霹雳”接连而至,城头血肉横飞。

乐之扬忽道:“慢着!”云虚眯眼瞧他,冷笑道:“还有什么话说?”

爆炸穿不透“崔嵬车”,可在烈火烤灼之下,铁车炽热发红。炮手藏身不住,钻出车外,却见烈火环绕、浓烟四溢,一时无路可走,发出绝望哀号。

乐之扬吐一口气,说道:“我要跟你决斗!”

“我决不能输!”叶灵苏的念头还没转完,火球呼啸落下,爆出惊天巨响。浓烟冲天直上,半座城楼化为火海。

云虚颇感意外,冷笑道:“小子,燕王府的苦头你还没吃够?”

襄阳炮,木霹雳,犹如可怕梦魇,世代镌刻在东岛弟子心头。随着火光落入襄阳,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无余。望着火光南来,叶灵苏心头一亮,恍然醒悟过来:这一战,无关南北、无关削藩、也无关天下兴衰,这是宿命之战,她的对手不是李景隆和耿炳文,而是智绝天下的西昆仑祖孙;百年之前,梁、云两家战于襄樊;百年之后,又在北平一决雌雄。

“此一时,彼一时。”乐之扬硬着头皮。

“木霹雳!”叶灵苏冲口而出。

“这么说,你本领大涨,自忖能胜过我了?”云虚眯起双眼,眼缝中异芒射出,乐之扬与之一碰,顿觉晕眩,匆忙举起袖子遮住视线,喝道:“云虚,你若不敢应战,传到江湖上去,就是无胆懦夫!”

泪珠无声滑落,朔风一吹,化为薄薄冰片。叶灵苏长吐一口气,抹去薄冰,睁眼双眼,她惊讶地发现,“五雷车”长臂一甩,挥出数十道火光,刹那之间,照亮了阴霾重重的天空。

云虚心性躁动,听了这话,血冲脸膛,呵呵冷笑两声,咬牙道:“应战就应战,先说好,这一次,决胜负,定生死!”

叶灵苏看得清楚,心口隐隐作痛,脑子似要炸开。她闭上双眼,大口喘气,打心眼里希望只是一场噩梦,张开眼睛就能苏醒,可是惨叫哀号不住地钻入双耳。愧疚、痛恨涌上心头,她痛恨敌军将帅,也更加痛恨自己,她的喉头发甜,双腿发软,身子忽冷忽热,似在冰火之间。她害怕倒下,又渴望倒下,最好一睡不醒、一了百了。

朱微白了脸,失声叫道:“不行……”乐之扬看她一眼,大声说道:“正合我意,你若输了,须得放走朱微。”

南军豕突狼奔,死伤枕籍,惨叫、哀号惊天动地。积雪早被染红,化为血红泥潭,伤者陷身其中,呻吟挣扎,形同厉鬼。

他越是强项,云虚越觉生气,哼了一声,说道:“你若输了,她也没命。”点了朱微的穴道,随手推给花眠。

叶灵苏发号司令,果决明快,有条不紊。她将碗口铳分为三拨,一拨填充弹药,一拨射击,一拨待命。故此炮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绵绵密密、无休无止地覆盖城下数里。

花眠接过女子,摇头叹气。云裳以外,其他弟子均觉尴尬,只觉岛王挟持朱微,大失高手气度。

“我意已决!”李景隆举起手掌,用力向下一挥,“抗命者,斩!”

乐之扬一转眼,看见渊头陀。老和尚也注目望来,双眼好似幽潭,清莹照人,深邃难窥。乐之扬只觉面对此僧,心事尽被看破,不由微微一乱,心想:“这和尚什么来头?”

“大帅三思,城中百姓,都是本国的子民。”

不及细想,云虚拔剑在手,乐之扬撤下衣袖,忽然闭上双眼,刷刷刷挥剑就刺。这一招颇出云虚意料,长剑圈转,叮叮叮急如鼓筝,两人长剑互击,瞬间交换数招。

“谁叫他们顽抗不降?”李景隆深感不耐。

乐之扬忌惮“般若心剑”,听声辨位,闭眼使出快剑,想要抢占先机。可是云虚不止“心剑”厉害,剑术之妙也是天下无对,略一退让,立施反击。

郭英变了脸色,说道:“大帅,木霹雳不可轻用。北平名都大邑,军民百万,一旦烈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乐之扬从未练过“盲剑”,临时抱佛脚太过仓促,剑术根底也是“飞影神剑”,遇上云虚,无异班门弄斧,不出两招,露出破绽。云虚看得真切,锐叫一声:“着!”剑光闪没,直奔乐之扬左胸。

“好!”李景隆甩动手臂,“换木霹雳!”

云虚剑未出手,真气先有变化,乐之扬清楚感知,身手却赶不上念头,感觉寒气及身,极力吐气缩身,剑锋掠身而过,登时血花飞洒。乐之扬反手一撩,“真刚”挑中“太阿”,云虚虎口一震,剑势受阻,若不然,依照“飞影神剑”的式子,长剑回拖,变招无穷,直到刺死对手方才罢休。

郭英道:“黑漆漆的,应是黑铁锻造。”

直到此时,朱微才惊叫出声。乐之扬胸膛多了一条长长的裂口,鲜血淋漓,骇目惊心,所幸他离城之时并未脱去戎装,战袍之下暗藏一副皮甲,危急时挡了一下,仅仅伤到皮肉,饶是如此,旁观之人无不捏了一把冷汗。

李景隆想一想,问道:“那东西是铁的?”

不容乐之扬喘息,云虚的后招连绵而出,剑光缥缈,是耶非耶,如梦如幻。乐之扬横遮竖拦,后退如飞,只觉对面剑风无处不在,忍不住眯眼一瞧,却与云虚目光碰在一起,登时心湖生波、神志迷乱,醒悟时剑尖已到咽喉,慌忙仰身倒下,就地打滚。

郭英听了暗生忧虑,对李景隆说道:“城上龟壳必是防御之物,跟“玄武车”异曲同工,能够抵挡落石。”

云虚不意他竟能躲开,哼了一声,剑尖向下,欲要追击。乐之扬百忙中左手一挥,云虚“丹田”跳动,真气流蹿。气机一乱,出剑顿也慢了一拍,剑尖与乐之扬擦身而过,划破肩头,血染衣裳。

亲兵摇头:“比玄武车小多了,中间更高,四周更圆。”

乐之扬死里逃生,稍慢一线,就被一剑钉在地上。不及起身,云虚宝剑又来,乐之扬长剑狂舞,翻滚不定,身子沾满泥土,跟鲜血混在一起,看上去狼狈之极。

郭英有些惊讶,当下又问:“是玄武车么?”

朱微一边看着,先是心惊胆颤,继而神魂出窍,飘在半空悠悠荡荡,说什么也回不到身上,眼望着乐之扬在地上挣命,脑子却是一片麻木,只有一个念头转来转去:“他死了,我也不活,他死了,我也不活……”想着想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郭英也觉诧异,派了一个瘦小伶俐的亲兵,爬到五雷车顶端眺望,过了一会儿,下来说道:“女墙后面有许多黑漆漆的东西,像是一些乌龟壳。”

花眠见她模样,没来由心头一软。她暗恋云虚多年,始终不曾开口,后来见他娶妻生子,心扉痛彻,冷暖自知,以至于终生未嫁、抱憾不尽。花眠为情所苦,自也明白朱微的心境,乐之扬一死,这女孩儿义不独生,何苦为了一时之气,害死一对情侣。

“怎么?”李景隆气急败坏,声音尖利高昂,“城上还有人?”

意想及此,花眠几乎放手,突然间,她只觉脚下一动,地面破裂,钻出无数古怪长藤,藤上有刺,向她脚上绕来。花眠应变奇快,慌忙跳开,耳边惊叫、惨哼一时并起,掉头一看,东岛弟子倒了几个,腿脚均被刺藤缠住。

“五雷车”扫平城头,南军趁机向前,阵势汪洋,云梯如林,很快逼近城池。未及架设云梯,忽听砰砰连声,城头女墙之后吐出团团青烟,核桃大小的铁丸雨点一般落下,击碎头颅,洞穿胸膛,南军士卒,无论远近,竞相仆倒,拖着残破躯体,躺在地上辗转哀号。

云虚听见惨叫,微微分神,数根刺藤破土而出,刷刷刷卷向他的双腿。“恶鬼刺”天下奇术,纵如东岛之王,乍一见到也觉吃惊,只怕还有后招,不敢大意,纵身跳开。乐之扬得到间隙,双脚撑地,腾身跳起,绕过云虚,直扑花眠。

炮击过后,城头烟尘冲天,城墙屹然不破,李景隆举目一瞧,大失所望。

花眠看出他的心思,恰好脚下刺藤缠来,“啊哟”叫了一声,作势躲闪,放开朱微,跳到一边。这一下颇出意料,乐之扬来不及多想,抓起朱微转身就跑。忽听一声断喝,云虚矫若惊龙,腾空飞来,剑光恍若匹练,一剑之威,竟将乐之扬诸般去路封死。

南军不住发炮,打了一个时辰,直将北面城头夷为平地。好在北平前朝帝都,筑造时不恤民力,城墙坚厚,天下罕有,炮石反复轰击,也不过在墙上留下无数凹坑。

花眠看得清楚,暗暗叫苦,这时忽听呼呼急响,两块大石飞向云虚,力道之强,不容小看。云虚无奈收剑,挑开石头,掉头望去,冲大师朗声大笑,大袖一挥,背着渊头陀钻入林莽,笑声不绝传来,震得树梢积雪簌簌落下。

远处又是一串闷响,“五雷车”齐齐发炮,八条巨臂挺然跷起。数十块巨石如流星划过天穹,一阵惊雷巨响,将谯楼砸得粉碎,木梁砖石掉进内城,将城内之军也压死多人。

云虚飘然落地,转眼望去,乐之扬滑溜之极,早已跑得不见踪影,登时又气又恨,怒啸一声,腾身而起,宝剑电光一闪,将合抱粗一棵大树拦腰截断。

朱高炽也是抖抖索索,力劝徐妃回府。徐妃屹立城头,决然不动,众将士见她如此,心下稍安,均想:“王妃尚且不怕,我等壮士男儿,万万不可露怯。”

众人看得骇异,只当他泄愤示威,谁想云虚一手按腰,厉声喝道:“滚出来!”

一击之威,真如天降霹雳,南军鼓噪发声,山崩海沸,助长声势。城头守军无不面如土色,各各缩成一团。

沉寂无声,忽听云虚冷笑一声,说道:“你动一下试试,看你的腿快还是我的剑快?”

轰隆,谯楼屋顶多了一个窟窿。巨石势头不止,又将屋梁碾断,借势跳起,弹丸似的冲破窗户,顺着飞檐滚落,砰地砸中女墙,石屑飞溅,崩在崔嵬车上,鸣金击鼓,震耳欲聋。

过了片刻,仍无动静,云裳说道:“父亲……”话没说完,忽见断树之后冉冉站起一个女子,俏脸苍白,咬一咬嘴唇,倔强地望着云虚。

南军放下支架、拆下车轮,八辆“五雷车”围成半圆,先用一辆试炮。士卒压下网兜、填塞大石,跟着转动长臂,瞄准城头,倏尔扳下机关,轰隆,车首巨石落下,十丈长臂陡然挺起,网兜里的石块抛上半空,画出一道光溜溜的圆弧,先上后下,以雷霆之势砸向城头。

“是你?”云虚上下打量,“你是西城弟子!”

“这是生死决战!”徐妃注目远处,微微冷笑,“久闻‘五雷车’大名,今日我也想开开眼!”

“地部水怜影!”女子冷冷回答。

“这……”朱高炽一愣,“这可从何说起?”

水怜影原本一旁窥视,忽见乐之扬挑战云虚、死在顷刻,她姐弟连心,忍不住出手相助,却也因此泄露了行藏。她异术惊人,轻功却远不及乐之扬和冲大师,遁走慢了一拍,被云虚拦了下来。

“回去干吗?”徐妃淡淡说道,“等死吗?”

“妙得很!”云虚微微一笑,目现异彩,“水怜影,你知道如何出阵吗?”

“是啊!”朱高炽也说,“母妃,你回府去吧!”

水怜影面露挣扎神气,她举起手来,想要拍向头顶,可是举到一半又缓缓放下,两眼望着云虚,忽然空洞起来。

叶灵苏见他上蹿下跳,活似一只大马猴,又好笑,又鄙夷,转向徐妃说道:“王妃娘娘,待会儿有些骇人,不如你也下去吧?”

“我知道!”水怜影喃喃说道。

“听见了么?”朱高炽大呼小叫,“叶指挥使说什么是什么?谁敢不听,我把他大卸八块……”

呛啷,朱高炽拔出剑来,注目前方,双腿发软。

“局势不利,唯有一搏!”叶灵苏想了想,转身发令,“将崔嵬车全数调到北墙,除了车中炮手,其他人等退入内城,潜伏待发,听我号令!”

耿璇率领死士一路杀来,直如砍瓜切菜、势不可挡。耿璇杀红了眼,厉声高叫:“燕王妃和世子就在前面,活捉他们,封侯晋爵,就在眼前!”

“难道坐以待毙?”朱高炽有些丧气。

死士嗷嗷狂叫,狼群一般向前冲突,王府亲兵接连倒下。朱高炽横在徐妃身前,两眼努出,脸色死白。他与其弟朱高煦相反,后者厌文好武,骑射便利,刀枪娴熟,朱高炽自幼患有足疾,行走不便,酷好读书、不爱习武,燕王因他残疾,也不加勉强,此刻到了生死之际,空自拿着宝剑,不知如何是好。

朱高炽呆了一下,悻悻道:“现下怎么办?不,叶指挥使想必早有成算了吧?”他前倨后恭,神态滑稽,叶灵苏心中厌恶,冷笑道:“城北怕是守不住了。”

徐妃暗暗叹气,从头上抽下发簪。簪子尖端锐利,喂有剧毒,流泛蓝光。徐妃手握发簪,幽幽地叹道:“高炽,人生在世,难免一死。我早有自裁打算,宁可死了,也不连累你父王。”

“说来容易!”叶灵苏白他一眼,“这点儿工夫,造成两张已是侥幸了。”

朱高炽流泪说道:“全怪儿臣无能!”

“晦气!”朱高炽跺脚嚷道,“早知如此,就该多造几张,东南西北各设两张,任它千军万马,也休想靠近城墙。”

“不。”徐妃慈爱地看一眼儿子,“你也尽力了!天意人事,造化弄人……”

“王妃明鉴!”叶灵苏叹一口气,“北平城太过广大,两张‘天罡弩’仅能守住南面,若要守住其他三面,便须拆卸下来、重新装设。此物机括甚多,缺一不可,装设起来,最快也要半日,倘若忙中出错,弄坏一个机括,‘天罡弩’就不能用了。”

说话间,耿家死士杀到,徐妃举起簪子,对准咽喉,正要刺下,斜刺里冲出一支人马,挥刀抡枪,拦住死士,为首之人竟是郑和,身后跟着一群王府家丁、太监。郑和奋不顾身,接连刺死两个死士,左臂挨了一刀,贯穿皮甲,鲜血淋漓,他咬牙不退,高叫:“王妃、世子,你们快走!”

“拆装不易么?”徐妃问道。

徐妃母子心生感触,生死关头,护着二人的竟是一个太监。徐妃刚要答话,郑和又挨一刀,跄踉坐倒,顺势一剑斩断一名死士的小腿。耿璇勃然大怒,纵身跳起,左手刀光一闪,向他后颈斩落。

叶灵苏沉吟道:“‘天罡弩’威力虽强,可有一个要命的缺陷。”

徐妃看在眼里,正感绝望,突然狂风刮落,一道青碧流光凌空射来,叮的一声,耿璇长刀齐柄折断,他一愣,两眼发黑,一件猩红大氅劈头罩落,呼地将他裹在里面。

叶灵苏屡克强敌,朱高炽仍有轻视念头,不肯心悦诚服,至此无计可施,病急求医,虚怯怯问道:“叶指挥使,你、不,您有什么妙计?”

耿璇晕头转向,叶灵苏软剑吞吐,在他身上出入两次,鲜血洇染大氅。耿璇摔倒在地、气绝身亡。

徐妃见他慌张失态,心中有些失望,说道:“沙场争锋,瞬息万变,兵法有云:‘因敌而变化谓之神’,敌人有变化,我也相应生变,循环往复,直至决出胜负。”

叶灵苏脱去大氅,白衣缟素,人剑如一,撞入死士阵中,恍若雪白飞蛇蜿蜒来去,青碧色的蛇信吞吞吐吐,每吐一次,便有血光迸溅、死士丧命。

“糟了,糟了……”朱高炽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怎么办?”

郑和死里逃生,奋力爬起,大喊大叫,召集剩余奴仆,跟在叶灵苏身后掩杀。耿家死士固然骁勇,可又如何敌得过叶灵苏这等高手,“青螭剑”下再无一合之将。片刻工夫,死士倒下一半,剩下一半或逃或留,乱纷纷溃不成伍。

南军连冲数次,都被逼退,苦战半个时辰,终于不支后退。趁这工夫,剩余的“五雷车”撤到远处,人拖牛拽,绕过城墙,来到东北、西北。“天罡弩”力不能及,连发数箭,全都掉在地上。城下诸军见状,不由齐声欢呼,声如雷霆,震得城头守军心惊胆寒。

狭路相逢,将勇者胜。南军胆气在身,锐不可当,胆气一失,顿如猪羊。守军士气大壮,蜂拥向前,郑和所率家丁尤其勇猛,分进合击极得其法;徐妃母子也收拢败卒,拦截后续登城的南军。

李景隆遣军督战,士卒后退者当场斩首。诸军进退无路,冒着矢石,硬着头皮冲上。朱高炽阻拦不住,连声叫苦。叶灵苏无奈舍弃炮车,压低巨弩,一发七十二箭,横扫城下敌军,那弩箭长如枪矛,一支支贯穿铁甲,将无数精兵锐卒硬生生钉在地上。

厮杀正酣,忽听城下欢呼动天。叶灵苏跳上女墙,旋身一瞥,发现张掖门城门洞开。城外南军狂呼大叫,势如决堤浊流,滔滔滚滚地涌入城门。

朱高炽急发号令,城头箭雨落下、木石齐飞,城下惨呼动天、血流遍地。

“郑和!”叶灵苏一声锐喝。

天罡弩大发神威,城头欢呼雀跃、城下鬼哭狼嚎。郭英见势不妙,整顿部众,肩扛云梯,冲向城墙。

“在!”郑和百忙中答应。

李景隆又惊又怒,又觉恐惧,连发号令,将炮车后撤,移到弩箭不及之所。叶灵苏看得明白,下令降下弩车,改换火箭,一发三十六箭,专射拉车的牛马士卒。中箭人畜熊熊燃烧,牛马受惊,狂奔乱跑,收束不住,扯得“五雷车”摇摇晃晃,一个扶持不住,又有数辆颓然歪倒,轰隆隆压死人畜无算。

叶灵苏叫道:“城头交给你了!”

天罡弩装填迅速,一发十余箭,精准凌厉,不离“五雷车”左右。敌军还过神来,已然摧垮两座炮车,其余炮车无不受损。

郑和一愣,一名死士趁机挥刀砍来。叶灵苏飞身一剑,刺倒死士,又喝一声:“听见了么?”

惊魂未定,第二轮弩箭射到,看守炮车的将士心胆俱裂、一哄而散,一发弩箭击中车轮,吱嘎嘎,车轮破败,炮车歪斜,整个儿向左倒下。奔跑士兵听出异响,回头观望,蓦地眼前一黑,已被压在下面。

“听见了!”郑和神魂归窍,慌忙答应。

诸军张口结舌,各各抬头,望着巨矢越过头顶,咔啦啦一串闷响,巨矢击中炮车,碎屑纷飞,巨石摇荡,一发巨矢射偏,命中车旁军士,将他拦腰截断,上半身尚有知觉,凄厉哀号,乱爬乱动,在雪地里留下刺眼的血迹。

叶灵苏高叫:“各军听令,此间一切听由郑和指挥!”

“放箭!”叶灵苏手持红旗,尽力一挥。床弩震动,声如霹雳,十余支弩箭飞下城头,箭镞大如碗碟,箭杆粗过儿臂,掠空而过,激起凄厉风声。

守军无不惊奇,叶灵苏却看出郑和饶有将才,足以独当一面,冲他点一点头,飞身跳入内城。她身在半空,“青螭剑”扫中城墙,带起一溜儿火星,减缓降落势头,跟着一个翻身,飘然落入人群,踩着人头出剑,刷刷刺死几个死士,足不点地般冲向城门。

车轮滚滚,声如闷雷,“五雷车”驶过鹿角、拒马,停在千步开外。

耿炳文斩关杀将,打开张掖城门,南军蜂拥而入。陈亨率领“盐军”拼死阻拦,高奇年迈体衰,当场战死,淳于英断了一臂,血染半身。杜酉阳将他扶住,踉踉跄跄,且战且退。

敌军中起了一阵骚动,城下将士齐刷刷望着巨弩,目光惊疑,不知所措。

叶灵苏发声清啸,闯入战场,剑光所向,仿佛白衣无常,勾魂索命,应验不爽,鲜血溅落白衣,艳如雪中桃花,只凭一人一剑,冲开南军阵势。

“升弩!”叶灵苏下令,谯楼左右两侧升起两张床弩,如鸟之飞,如云之扬,齿轮齐动,机括相撞,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鸣响。

眼见帮主神威,盐帮弟子无不振奋。淳于英怒吼一声,甩开杜酉阳,独臂挥舞短戟,悍然冲入敌阵,其他弟子见状,狂呼大叫,奋勇争先。一时间,竟将南军的势头硬生生遏住。

“五雷车”沉重异常,所留车辙深如沟渠。前方士卒扫荡鹿角,腾出炮位,万人齐动,波澜汹涌。

张掖门下成了屠场,两军短兵相接,不计生死,忘我苦战。不到半日工夫,门前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可是无人后退半步。双方尽都明白,这一道城门关系天下之重,城门一失,北平必破。丢了北平,燕王便成丧家之犬,纵然能征惯战,也只能退往塞北,再也无力争夺江山。

崔嵬车沿着城墙一字排开,十丈一辆,互为犄角。朱高炽冷眼旁观,心中纳闷,不知道这车有何用途,想到这儿,忽然有些后悔,早知今日,就不该小看此女,多少应该知道她造了什么东西。

城门一破,郭英也是狂喜不禁,向李景隆贺喜:“天佑我朝,耿老鬼成功啦。大帅,机不可失,全力攻入张掖门,以成破竹之势。”

叶灵苏轻哼一声,冷冷不答。城头诸军一阵忙碌,推出百十个奇形机械,下有铁轮,上有铁壳,形如元龟,可容二人藏身。每只铁壳下面,架设一门“飞天喷筒”,一门“碗口铳”,铳管前细后粗,铳口大如海碗。

“别急!”李景隆全无喜悦、一派木然。

“崔嵬车?”朱高炽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郭英惊疑不解。

“也不尽然!”叶灵苏回头下令,“把崔嵬车推出来!”

李景隆不耐道:“城门轻易洞开,焉知不是诱敌之计,再说了,城门后面就是瓮城,我军冒然突入,四面礌石齐下,那时想逃都来不及了。”

朱高炽动容道:“这么说,外城守不住了?”

郭英又惊又怒,又是不解,锐声叫道:“都到这个当儿,胜负决于一瞬,还管什么来得及、来不及?照我看,大伙儿一拥而上,爬墙的爬墙,进门的进门,给他来个上下左右不能兼顾,管教北平一鼓可破。”

“要破五雷车,需用天罡弩!”叶灵苏说道,“此弩构造繁复,我花了十余日也仅造出两张,天罡弩能射千步之外,可使五雷车不能靠近,不过北平城太大,炮多弩少,难以兼顾。”

李景隆沉默不答,心中十分厌烦。这几个老将自恃功高,老气横秋,指手画脚,本想教训耿炳文,杀鸡儆猴,挫灭他们的锐气,谁想耿炳文老而弥坚,竟然攻破城门,消息传回朝廷,必定列为首功,那时论功排序,自家主帅不保。想象耿炳文志得意满的模样,李景隆便觉气闷难抑,涩声说道:“武定侯言之有理,不过用兵不可无方,最好整肃人马、齐头并进,乱纷纷的成何体统。”

朱高炽瞥一眼母妃,又盯着叶灵苏,六神无主,颤声说道:“叶指挥使,你有什么良方?”

郭英张口结舌,猜不透这小子心里打什么主意,但无帅令,他也不敢自专,无奈召集各军,整顿队形。殊不料李景隆意在拖延,心想:“等我攻到城下,耿炳文最好死了,死人有功,那也没用。”意想及此,又下号令:“没有云梯,不许登城,没有盾牌,不得靠近城门。”

“国之利器,不可示人!”徐妃幽幽地叹一口气,“本朝以‘五雷车’平定天下,自然也要防范他人以之对付本朝。是以天下一定,所有战车均被销毁,图纸也被藏入大内、秘不外宣,没想到,时过多年,竟在此间重现。”

这一道命令莫名其妙,各军不敢违抗,回头寻找云梯、盾牌,你来我往,乱成一团,攻城的势头为之一缓,不但城头压力减轻,城门的南军也后力不继。

朱高炽面如土色,又感羞惭,支吾道:“这样厉害的东西,以前怎没听人说过?”

天光渐暗,暮色将临。

“一种投石战车!”叶灵苏皱起眉头,“源自当年梁思禽祖父梁萧所造的‘襄阳炮’(见拙作《昆仑》),只是规模较小,可用车轮转运,威力稍逊,可是灵活得多,能将百斤巨石掷出一千余步。当年明军以此平定四方,所攻者下,所当者破,对面之敌,都有“五雷轰顶”之感,故而世称‘五雷车’!”

叶灵苏杀得手软,丹田滚烫发热,似有一团火焰,烧得胸腹闷痛、头晕目眩,目之所及,恍惚迷离,无论敌我都有重影。

“五雷车?”朱高炽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叶灵苏心知内伤发作,无力长久支撑,瞥眼一瞧,忽见耿炳文站在远处,挥刀狂喝,指挥南军进退攻守。

“五雷车!”叶灵苏冲口而出。

“擒贼擒王……”叶灵苏打起精神,提剑杀入敌阵,身子忽隐忽现,穿过人群,径直冲向耿炳文。

远处传来沉闷巨响,地皮微微震动。城头众人应声望去,敌营中牛马成群,拖出十多个庞然大物,前有四轮,后有长臂,大如山丘,轰然向前。

耿炳文惯经沙场,见势不妙,低头缩进人群。不想叶灵苏催动“山河潜龙诀”,化身鬼魂,有影无形,倏忽赶到近前,刷地一剑向他刺来。

看这阵势,朝廷打算孤注一掷。叶灵苏想到这儿,又有些许佩服,人多就该有人多的样子,朝廷占尽优势,以拙胜巧才是王道。

耿炳文应变也快,丢下双刀,扯过一个军士挡在前面。嗤,青螭剑贯穿军士,剑势不止,又将耿炳文胸甲挑破,肌肤割裂,鲜血流淌。

“李景隆疯了!”朱高炽一边咕哝,嗓子瑟瑟发抖;徐妃也失去往日镇定,脸上眼中无不透出恐惧。

耿炳文魂飞魄散,向后一跳,摔倒在地。他也顾不得身份,手足并用地向前挣命。

再看城下,叶灵苏倒吸一口冷气,四周雪野之上,密密麻麻挤满无数人马,直如汪洋大海,北平城置身其中,不过就是一座渺小孤岛。

换了以往,耿炳文万难逃脱这一剑,叶灵苏催动身法,牵扯内伤,故而胸闷手软,剑势慢了三分。可一晃眼,失去耿炳文的身影,她心中一惊,扫眼四顾,才见他顶着一头白发,在众多人腿间晃来晃去。

叶灵苏忧愁难过,百念丛生,靠着墙壁昏昏欲睡。突然数声炮响,叶灵苏纵身跳起,快步走出谯楼,但见天亮雪晴、一望皆白,风势依然凌厉,城头的旌旗扯得笔直。

叶灵苏追赶上去,连出数剑,耿炳文连滚带爬,姿势难看,可是叶灵苏步子摇晃,出剑歪斜,接连失手,误伤多人。

孤独油然而生,叶灵苏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可是大敌当前,不是示弱的时候。叶灵苏强忍眼泪,收紧大氅,尽管谯楼生火,寒意依旧消退,自从她内功有成,几乎水火不侵,如此畏冷从未有过。这一场病因内伤而发,又因心情加剧,来势迅猛无比,多亏叶灵苏苦修多年、根基深厚,换了常人早已丧命。

稍一耽搁,南军将士蜂拥而上。叶灵苏闪身摆脱,忽见耿炳文翻身跳起,一手捂着胸口,拼命跑向城门,门外大队南军拥来,任他混入军中,再也休想得手。

叶灵苏骑上一匹战马,沿着城墙巡查,好在先前布设的器械仍在,所需的资材也未见短少。她心下稍安,倦意又生,趴在马背上几乎睡着。回到谯楼,少少吃了点儿东西,寻思乐之扬和东岛群雄去了哪里,她百想不透,忽然有些难过,先前守城,再苦再累,总还有人可以托付信赖,现如今,亲朋故友鹤踪渺渺,偌大的北平城只剩下她一人。

叶灵苏一咬牙,飞身纵起,掠过乌压压的人头,赶到耿炳文后方,眼看他冲入本阵,发声清啸,右手一抖,青螭剑化为一道电光,穿过耿炳文的后心,夺地将他钉在地上。

叶灵苏屈指推算,敌营规模比她昏睡之前又多了几倍,看样子,大有四面来攻的架势。

耿炳文挣扎两下,寂然不动。叶灵苏身在半空,数支羽箭向她飞来。叶灵苏拧身变相,矫如鱼龙,羽箭擦身而过,跟着脚尖一点,踩中一人头盔,翻身落在南军阵中。刹那间,无数刀枪拥来,叶灵苏两手空空,无奈使出“水云掌”,掌挥袖舞,柔中带巧,四周敌人一经拂中,各各身不由主,丁零当啷地撞在一起。

到了城头,晨光晦暗,风雪如磐,叶灵苏只觉寒意彻骨,不由裹紧大氅,身子一阵哆嗦。她举目望去,敌营火光弥天,漫如星河,人喧马嘶此起彼伏,身在城上也听得一清二楚。

南军阵势一乱,叶灵苏趁势闪出,但觉头晕目眩、手足虚软,一股逆气在胸中胡冲乱撞。她摇摇晃晃,跑到耿炳文尸体之前,刚刚握住剑柄,突然喉头一热,鲜血夺口而出。

“我没事!”叶灵苏默运玄功,真气数转,沉入丹田。她打起精神,挺身站起,披上猩红大氅,两三步走出卧房。

叶灵苏纵横无敌,一柄软剑勾了魂魄无数。南军将士对她又恨又怕,忽然见她吐血,登时齐声欢呼,不顾他人,纷纷冲向女子。

“都指挥使。”徐妃轻声叹道,“你若身子不适……”

叶灵苏强忍痛苦,拔出剑来,连伤数人,可是身软无力,“潜龙诀”施展不开,左冲右突,脱困乏力,不知不觉陷入重围。

“我去城头看看!”叶灵苏翻身下床,双脚落地,忽觉头晕目眩,一摸双颊,滚烫如火。这时宫娥端来银盆热汤,叶灵苏胡乱抹了一把脸,瞥见水中倒影,微微吃了一惊,她双颊通红,眼眸肿胀,神情憔悴之极,几乎脱了形貌。

叶灵苏下意识挥舞宝剑,迷迷瞪瞪,环顾四周,但见人影憧憧,倒了一个,又来一群,任她剑法通神,也是杀之不尽。

“五更天!”徐妃说道。

“我要死了么?”叶灵苏绝望起来,刹那间,一张笑脸在她眼前闪过,“乐之扬……”她心中酸楚,死到临头,第一个想到不是母亲,也不是父亲,却是这一个从未爱过自己的男子。

徐妃黯然摇头,叶灵苏又问:“如今是什么时候?”

呜呜呜,远处传来一声号角,遒劲苍凉,气势悲壮。

叶灵苏心头一紧,忙问:“燕王呢?”

号声悠长,一声未平,一声又起,眨眼间,数百支号角同时吹响,穿云裂石,搅动风云。

忽听徐妃又道:“这还在其次,如今朝廷大军毕集,颇有立刻攻城之势。”

南军骚动起来,叶灵苏隐约听见突突突的声音,仿佛有人击鼓,大地随之震动。鼓声越来越响,伴随号角之声,化为滚滚殷雷,由北向南席卷而来。

叶灵苏变了脸色,心知若非极其紧要之事,这些人断乎不会离开,可是发生何事,她反复琢磨,也猜想不出。

城外传来呼喊,声如狂风,混乱不堪。叶灵苏茫然听去,也听不出叫些什么。四周的南军士卒惊慌失措,瞻前顾后,忽然有人拔腿先逃,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地跑向城外。

“都指挥使,你病成这样,按理我不该来劳烦你。”徐妃甚是无奈,“可是城里出了变故,乐之扬不知所踪,东岛的人也不知去向。”

叶灵苏不胜惊讶,追出城门,一眼望去,前方大群南军倒曳刀枪,仿佛受了惊的马群,向着本阵狂突乱奔。

叶灵苏不料徐妃也在,想起方才叫唤,登时面红过耳,支吾道:“王妃,你、你何时来的?”

极目向北望去,一道雪线翻翻滚滚地向南移来,势如钱塘江潮,汹涌奔腾,荡涤江天。雪尘之中影影绰绰,可见狂奔人马,号角夹杂风声,仿佛北面天穹坍塌,直向南边压来。

“乐之扬!”叶灵苏腾身坐起,忽见徐妃站在床边,脸上愁云密布,见她醒来,露出一丝喜悦。

南军窜逃一空,叶灵苏站在城门前方,白衣染血,斑斓如蝶,青螭剑饱饮人血,流动妖艳光芒,身后古城崔巍,身前风雪凛冽,女子仗剑独立,仿佛一朵冬雪里怒放的狂花,神采绚烂,笑傲尘寰。

叶灵苏昏昏沉沉,时而噩梦,时而惊醒,醒来时大汗淋漓,身子仿佛掏空,说不出的难受乏力。她不断梦见各种尸体,火烧的,冰冻的,肝脑涂地的,每一具尸体都死死地盯着她,愤怒、仇恨、不胜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