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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大宁纵横

“你守过城?”徐妃冷冷发问。

一时闲人散尽,殿中只剩三人,朱高炽迟疑再三,说道:“以儿臣所见,倘若尽力守城,应该能守月余。”

朱高炽茫然摇头,徐妃说道:“你没守过,何以知道能守月余?”

朱高炽神色犹豫,使个眼色,殿中亲信纷纷退出,乐之扬待要离开,徐妃忽道:“乐公子,请留下。”

朱高炽额上见汗,忙道:“儿臣愚钝,还望母妃指点。”

徐妃直视儿子,慢慢说道:“倘若敌军围城,你能支撑几日。”

“开国诸将,徐守常攻,先父善守,常遇春善攻。先父曾说过,守城之要,首在人心,这儿的人,一为军,二为民,人心一旦动摇,金城汤池,也不堪一击。”

“一切井井有条,母妃大可放心。”朱高炽回答。

朱高炽忙说:“母妃教训得是,儿臣立马亲自巡城,安抚军心,体恤民情。”

徐妃落座,问道:“高炽,守城之事,安排得如何?”

“慢着!”徐妃挥了挥手,“我还没说完!”

二人来到帅殿,朱高炽忙得焦头烂额,见了徐妃,慌忙迎上,口称“母妃”,极尽恭谨,见了乐之扬,又露疑惑神气。

朱高炽不敢抬头,唯唯连声。徐妃叹一口气,起身说道:“安抚人心,只是其一,先父说了,守城之要,次在器械。大军围城,炮车、撞木,无所不用,每一样攻城器具,都需相应器械加以克制。”

徐妃想了想,说道:“小儿有欠思量,乐公子,请随我来!”

朱高炽道:“儿臣已经备好弩机、金汁,炮石、火药,总之不让敌军多占便宜。”

“世子人手不够!”

“朝廷人多势众,一旦围困,势必百道攻城,那时顾此失彼,寻常守城之具,恐怕用处不大。”

徐妃察言观色,问道:“小儿不答应?”

朱高炽瞥了乐之扬一眼,疑惑道:“母妃的意思?”

乐之扬只好如实说道:“叶帮主出身东岛,只是……”

“造器械的事,乐公子跟我说了,当年高邮之战,绝非市井谣传,先父在世,提及此战,始终难解,小小高邮,何以逼退鞑虏百万?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成就大事,集天下英才而用之。叶帮主东岛传人、巾帼奇才,她有援手之意,理当求之不得,你贸然回绝,作何道理?”

徐妃沉吟道:“高邮之战,我听家父提过,东岛守城之术天下无双。怎么?乐公子与东岛也有交情?”

徐妃侃侃而谈,可是神情严厉,字字千钧,朱高炽汗流浃背,涩声道:“母妃有所不知,时下兵力奇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向世子献策!”乐之扬如实说道,“仿效高邮之战,造设守城之具。”

“巧妇?”徐妃冷冷一笑,意似嘲讽,款款走到案前,摊开地图,审视片刻,摇头道,“你这布防大可斟酌,兵法贵专,我专而敌分,取胜之道也。你处处设防,兵力分散,主次全无,岂不是方便敌人各个击破?”说着援起毛笔,思索一下,在图上圈画起来,朱高炽一边看得心惊,忍不住问道:“母妃,您、您将卢沟桥的守军撤了?”

乐之扬上前请安,徐妃笑道:“乐公子,闷闷不乐,所为何事?”她长于笼络人心,乐之扬虽有官职,为表亲近,仍以公子相称。

“卢沟桥虽然险要,可也挡不住朝廷大军,况且要守此桥,必用精锐之师,倘若失利战没,一损兵力,二伤士气,于北平大为不利。”徐妃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圈画。朱高炽脸色发白,忍不住又道,“永平、北平势成犄角,守军裁减一半,万一永平失陷,北平如何是好?”

他埋头走路,到了布政司门前,忽听有人叫唤“乐公子”,抬眼望去,徐妃从轿中探出头来,轻扬素手,含笑招呼。

“永平陷落,还有北平可守;北平一失,永平朝夕可破!”徐妃冷笑一声,“李景隆好大喜功,一旦过了卢沟桥,必用主力进攻北平,围困永平只是偏师。归根结底,敌我决胜之地,仍是北平城下,城中兵马越多越好、越精越妙!”

说到“女流之辈”,朱高炽扬眉撇嘴,轻蔑之意难遮难掩。乐之扬暗暗作恼,本想再劝,可一想起叶灵苏的交代,无奈打消念头,告辞退出帅殿。

朱高炽接过地图,一时怔忡,乐之扬忍不住赞叹:“王妃不愧是中山王的爱女,方才一番议论,真有名将之风。”

见到朱高炽,乐之扬将叶灵苏之言说了一遍。朱高炽起初亦惊亦喜,待到听完,却又愁眉紧皱,支吾说道:“城里人手吃紧,处处都要设防,哪儿有两千精锐交给叶帮主支使?至于能工巧匠,纵然召集齐全,短短数日工夫,又能造出多少守城器械?纵然造出若干,朝廷百万之军,又岂是区区几个机关抵挡得了的?高邮之围,我也有所耳闻,不过岁月久远,难言真伪,夸大其词也是有的。叶帮主有伤在身,又是女流之辈,亲临战阵,多有不便,与其劳心费力,还不如安神静养为是。”

“公子言重了。”徐妃敛衽一笑,“用兵之术,本妃粗通皮毛,何敢与先父并提?”回过头来,眼看朱高炽仍是懵懂,心中微微有气,“呆什么?收拾一下,跟我去见叶帮主。”

乐之扬知她心性,默然退出小院,直奔布政司。张昺死后,朱棣将帅帐设在该处,节制全城,朱高炽暂代父职,自也朝夕驻守。

朱高炽奇道:“干吗?”

叶灵苏冷冷一笑,落座道:“他们若不答应,你也不必勉强。”

“礼贤下士,王者之德。”徐妃眉头皱起,嗔怪道,“你我纵不如古人,也不能乱了礼数。”

乐之扬见她神采,微微一愣,说道:“也好,我去问问。”

朱高炽无可奈何,只好召来轿子,跟随徐妃、乐之扬返回王府。

“不成!”叶灵苏摇了摇头,肃然说道,“机关之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事关成败,非我亲自督造不可。”她站起身来,豪兴锐气,溢于眉梢,“你告知世子王妃,召集城中所有能工巧匠,另选两千精锐,由我训练指挥。”

到了小院,叶灵苏斜倚石桌、纵横黑白,手拈棋子自对自弈,意态悠然洒脱。徐妃、世子进来,她也懒懒地不肯起身。

乐之扬见她智珠在握,暗生惭愧,说道:“那好,你画出机关图纸,我让世子派人打造。”

朱高炽心中有气,脸色阴沉,徐妃却一团笑意,上前坐下,说道:“叶帮主,你肯助我母子守城,真是莫大的恩义。我已告知世子,帮主但有所请、无不依从。”

“高邮之围,也很紧迫。”叶灵苏笑了笑,“事在人为,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叶灵苏冷冷说道:“我帮你们,一为宝辉,二为王妃。公主于我有恩,王妃却是女中豪杰。世人重男轻女,只当身为女子,就该相夫教子,德容言工,我倒想叫他们瞧瞧:身为女子,也能运筹帷幄,也能纵横沙场,男人能做的事,非但我也能做,还能做得更好。”

乐之扬回想攻打毒王谷的情形,不觉热血上涌,然而心念转动,忽又生出犹豫:“大军不日将至,如今造设器具,只怕来不及了。”

徐妃听得悠然入神,朱高炽本就心中作恼、无从宣泄,听了这话,忍不住呵呵笑了两声。叶灵苏看他一眼,忽而笑道:“世子不信?”

叶灵苏说道:“东岛以复国为任,岛上弟子自幼研习兵法、学习机关秘术,我再傻再笨,日积月累也学了不少。有了这个根基,《天机神工图》虽只半部,我半猜半估,也能领悟个七七八八。至于贼秃驴,本于机关术一窍不通,空有半部残图,其实全无用处。”

“不敢,不敢!”朱高炽意带嘲弄,“叶帮主江湖奇人,自然不同于寻常女子。”

乐之扬精神一振,冲口问道:“守城器具你会造么?”

“口说无凭,世子不信也理所应当。”叶灵苏平心静气,“但要守城,也得有个官职,不知世子打算封我什么?”

叶灵苏点了点头,说道:“那时我尚未出生,听前辈们说,那一战,东岛倾其所有,造出许多守城器具,以弱抗强,逼退鞑虏。高邮城池低小,远远不及北平,如能将当年的守城器具移到北平,你说该当如何?”

朱高炽一愣,心头火苗上蹿:“这女人自以为是,岂有此理?你一不是王妃,二不是公主,那一帮军汉,杀人放火,无法无天,会受你一个娘儿们支使?”当下强忍怒意,咬牙笑道:“帮主江湖高士,岂为官职所羁?好比道衍大师,以幕僚之身,照样指挥千军万马。”

“高邮之围?”乐之扬肃然起敬,“张士诚独守孤城,挫退脱脱百万大军。”

“此话不然。”叶灵苏说道,“名不正,言不顺,道衍是和尚,不任俗职,情有可原。我一介女子,若无官职,难以服众,指挥不定,势必贻误军事。”

叶灵苏轻轻摩挲茶杯,漫不经意地道:“听说过高邮之围么?”

朱高炽心想:“你也知道自己难以服众?”嘿笑一声,说道:“有了官职,军法从事,所谓军法无情,帮主办事不利,本世子也不能网开一面。”

“轮回?”乐之扬不解。

“那个自然!”叶灵苏回头问道,“王妃,世子之下,什么官儿最大?”

“两万对百万?”叶灵苏想了想,轻轻叹一口气,“真如轮回一般。”

徐妃看出她的心思,忍住笑说道:“北平都指挥使!时下由张信张大人担任!”

乐之扬无言苦笑,叶灵苏沉思一下,又问:“城里多少守军?”乐之扬说道:“不过两万。”叶灵苏又问:“朝廷多少人马?”乐之扬迟疑一下,说道:“号称百万!”

“母妃……”朱高炽变了脸色。

乐之扬一愣,说道:“没什么……”叶灵苏微微冷笑,说道:“为守城的事吧?”

“好啊!”叶灵苏不待朱高炽说话,笑笑说道,“世子殿下,我就当都指挥使好了!”

不多时,叶灵苏漫步出门,换了一身衣裳,青丝散落,润湿未干,双颊绯红娇嫩,明丽天然流露。她一言不发,悠然坐下,乐之扬也只好陪坐,宫娥奉上清茶点心,叶灵苏品一口茶,抬头问道:“有什么为难的事么?”

“你……”朱高炽气得浑身发抖,徐妃冲他摆一摆手,笑道:“盐帮十万之众,叶帮主也能从容驾驭,北平守军不足两万,这个都指挥使还能难得住她?高炽,你这就去刻印颁令,授予叶帮主北平都指挥使官衔,另聘乐公子为指挥使,辅佐叶帮主打造器械、布设机关。”

乐之扬只好驻足,立在树下沉思默想,如何守城,如何应对东岛,念头乱纷纷此去彼来,心浮气躁,全无头绪。

朱高炽心里一万个不愿,可是母亲有令,违抗不得,只好诺诺连声,低着头退出院子。

一夜无事,次日上午,乐之扬按时来到小院为叶灵苏疗伤。女子恢复神速,不过一晚,又有进展。疗伤完毕,叶灵苏已是汗透纱衣、妙态微露。乐之扬不便直视,躬身告退,正要离开,忽听叶灵苏在内说道:“先别走,等一等!”

徐妃不急不躁,又寒暄数句,细细问过伤情,方才从容离开。乐之扬待她去远,沉默一时,撑不住笑了起来。

他满心不安,抱剑而眠,耳力延伸至极,数十丈之内,些微动静均能听见,云虚若来,也可先有防备。

叶灵苏白他一眼,问道:“笑什么?”

摆脱云裳,乐之扬返回王府,一路上心情沉重。朱微远走,大军压境,东岛忽又出现,可谓节外生枝。其他人不难对付,云虚却是劲敌,乐之扬武功纵有精进,可要抵御他的心剑,仍无半分把握。

“我笑朱高炽的样子。”乐之扬笑道,“你再说几句,他可要哭了。”

朱微木呆呆坐着,宁王妃一旁絮絮叨叨,她也闻如未闻,只觉亲友虽多,并无可托之人,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地。自己身为公主,却如浮萍飘蓬,顺风逐流,无所依傍。

“活该!”叶灵苏冷冷道,“谁叫他瞧不起女人。”

宁王极好颜面,听了这话,拂袖而去。朱微颓然坐下,晕晕乎乎,摇摇晃晃,整个儿成了一具空壳。她幼年失母,宁王身为胞兄,对她呵护备至,所以钟情音乐,也是因为宁王喜好此道。兄妹二人情谊之深,远非寻常可比,而今翻脸相向,越发令人心碎。

“你也瞧出来了?”乐之扬不觉莞尔。

朱微手足冰凉,想要反驳,可是话到嘴边,眼泪却先流了出来。宁王妃见势不对,慌忙起身说道:“王爷息怒,年少多情,凡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公主也是一时糊涂,待我好好劝一劝她。如论如何,你们都是至亲骨肉,闹出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让外人笑话。”

“他的心思都在脸上,我又不是傻子。”

“放肆!”宁王两眼出火,额上青筋暴凸,白森森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你敢不听?别怪我大义灭亲!哼,那个姓乐的下三滥,亏他识相没来,如不然,我便代替先帝,除掉这个祸害!”

“他总是燕王世子,这样做未免不留情面。”

“听谁的话?”朱微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无情无义的话,我一个字儿也不听。”

“怕什么?”叶灵苏满不在乎,“我是江湖中人,此间事了,回归江湖,别说燕王世子,就是皇帝老子,却又能奈我何?”一股傲气直透眉梢。

宁王见她目光不善,心中恼火,厉声道:“怎么?你不听话?”

乐之扬哑然失笑,叶灵苏瞥他一眼,“当我的部下,心里委屈么?”

朱微气得发愣,心中一片冰冷,万没想到,久别再见,兄长换了一张嘴脸,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举手投足,就跟朱元璋一个模子。

“岂敢,岂敢!”乐之扬笑道,“你对男人凶巴巴的,可对王妃却很客气。”

宁王欲言又止,半晌说道:“此等军国大事,不是女孩儿家该问的。”朱微心中不快,还要再说,宁王摆一摆手,不耐道:“塞外荒城,原本寂寞,阿微,你来了也好,呆在内院陪一陪你嫂子,教导两个侄儿,消闷解乏,打发光阴,至于婚姻之事,一切由我安排。”

叶灵苏抬眼望天,望着柳梢枝头:“她出类拔萃,可惜嫁错了人。”

朱微盯着兄长,满心迷惑,喃喃道:“那是什么时候?”

乐之扬叹一口气,说道:“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帝王之家。”

“帮归帮!”宁王甚是冷淡,“可不是如今!”

叶灵苏瞅他一眼,说道:“你说这话,似乎大有深意。”

“哥哥!”朱微变了脸色,“你不帮四哥?”

乐之扬默不作声,看向远处。叶灵苏知他心念朱微,胸口微微一酸,眉眼滚热,为了掩饰,起身进了内室,取来一本半新半旧的图谱,说道:“这些日子,我镇日无事,将半部《天机神工图》补全了,可有几样太过繁难,算道精深、揣测不透。这一部图经,原本只有岛王能看,料想当今之世,读过全本的只有云虚。可他行踪渺渺,不知去了哪儿?”

宁王哼了一声,说道:“他想得挺美!”

乐之扬心头一震,皱眉道:“他若在此,倒也麻烦。”

宁王冷笑道:“这些话都是燕王说的?”朱微不善说谎,略略点头。

叶灵苏听他话中有话,抬起眼来,正要发问,忽听有人笑道:“我若在此,有何麻烦?”

宁王脸色阴沉,一声不吭,朱微见他神气,隐隐感觉不妙,又道:“唇亡齿寒,北平一旦失守,大宁孤悬塞外,其势不能独存。”

叶灵苏身子一颤,掉头望去,垂柳树下站立一人,宽袖白袍,正是云虚。

朱微听得心惊,想起来意,按捺怒火,问道:“你肯援救四哥么?”

宁王返回客厅,尚未走近,便听欢声笑语。燕王声如洪钟,夹杂其间,卓尔不群。

“四哥?哼?”宁王冷笑一声,“别当我不知道,如今他捅了天大的篓子,已是丧家之犬。朝廷大军压境,倘若没有外援,顶多十天半月,北平就会沦陷。”

宁王心中不快,用力咳嗽一声,大厅中登时寂然。只听燕王笑道:“十七弟么?快来,迟到一刻,先罚三杯。”

“父死从兄!”朱微把心一横,瞪视兄长,“四哥就不一样。”

燕王有勇有谋,才冠诸王,气夺三军。宁王从小到大,对这兄长颇是敬畏,时下虽占上风,当真面对燕王,内心深处仍有几分不安,听他大呼小叫,心里虽有不满,但也无可奈何,沉着脸走进大厅,目光一扫,诸将无不低头,唯独燕王泰然自若、自斟自饮。

“女有三从四德。父死从兄,先帝一时心软,没能除掉乐之扬,而今他驾鹤归西,教导你的重任,自然要落到我的身上。”宁王越说越怒,挺身而起,两眼咄咄逼人。

宁王一言不发,冲他点了点头,径自坐到上首,说道:“各位辛苦,我跟燕王久别重逢,私底下有些话说。”

朱微浑身发抖,泪涌双目,大声说道:“你凭什么管我?”

诸将会意,纷纷起身后退,宁王又道:“朱指挥使留下。”

“混账!”宁王一拍桌案,面皮溅朱,瞪着朱微,咬牙说道,“我当真后悔,当年将你引入乐道,害你结交匪类,让一个下九流的小子勾了魂儿。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许你跟他来往,如不然,我将他碎尸万段。”

朱鉴身为大宁都指挥使,应声坐下,夹在二王之间,局促不安,颇有几分尴尬。

朱微又惊又气,冲口而出:“我才不在乎……”

燕王笑而不语,一时人去殿空,只剩太监宫女。宁王也不做声,喝了几杯闷酒,才说:“四哥,你送十三妹来,我很承你的情。不过你跟朝廷作对,凶多吉少,殊为不智。”

宁王冷冷淡淡,侃侃而谈,朱微听得心往下沉,明白兄长意有所指。宁王目光游弋,并不与她正面相对,接着说道:“乐之扬那厮,不过是秦淮河边一个乐户,至卑至贱,你是九天上的凤凰,他只是泥洞里的鼠辈,一上一下,一高一低,勉强凑在一起,还不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燕王沉默时许,叹道:“朝廷逼人太甚,为兄也是迫不得已。”

“你经历坎坷,几番生死,为兄心里也很同情。不过,无论何时何处,你都得明白自己的身份,你是先帝之女、宁王之妹,一言一行,全都关乎皇家的脸面。”

“君君臣臣,自有其道。”宁王说道,“小弟对陛下的旨意也有疑惑,可是强弱有道,上下有份,对抗朝廷无异螳臂当车。据我所知,李景隆倾国之兵进攻北平,不知四哥有几分胜算?”

“当然!”朱微只觉困惑,不知宁王何以提起此事。

“不瞒老弟!”燕王沉默一时,“没你出兵相助,为兄一分胜算也没有。”

宁王看她一眼,冷冷说道:“你我一母同胞,至亲的兄妹,对不对?”

宁王皱了皱眉,向朱鉴使个眼色。后者会意,笑道:“燕王殿下此言差矣,大宁北方藩篱,稍有破绽,蒙元铁骑势必南下。再说宁王忠贞,不负朝廷,相助之言从何说起?”

宁王默然聆听,脸上暗沉沉不见喜怒,朱微见他神情有异,心头微感忐忑,不觉声音渐小,待到说完。宁王半晌也不出声。朱微越发心慌,忍不住问道:“哥哥,我说的不对么?”

燕王收起笑容,打量宁王,双目如炬。宁王目光游弋,不与他直面相对。过了半晌,燕王眼神一黯,叹道:“十七,你若亲口回绝,我也无话可说,可你让一条狗冲着我吠来吠去,为兄着实有点儿伤心。”

寒暄已毕,宁王斥退奴仆,细问晋王叛乱后朱微的遭遇。朱微不疑有他,有问必答,就连乐之扬的事情也无所隐瞒,心中只想:“乐之扬为我几经生死,我和他的事四哥也欣然赞同,哥哥断无不许的道理。”

朱鉴怒气冲头,腾身欲起,宁王扫他一眼,笑道:“四哥雄才大略,小弟自愧不如。你敢与朝廷争衡,小弟没那个胆色。实不相瞒,我已打定主意,遣派使臣前往京城请罪,陛下原宥小弟便好,若不然,小弟打算涉海南归,亲往京城听候发落。”

哭了一阵,平静下来。朱微又与两个侄儿见面,宁王之子年纪尚幼,大者不过六岁,小者蹒跚学步,朱微怀抱摩挲,不胜怜爱,深悔离开北平仓促,没有准备上好礼物,只将随身首饰相赠。宁王妃百般推拒,无奈朱微固执,只好勉强收下。

燕王喝一杯酒,问道:“你去了京城,谁来掌管大宁?”

到了王府,宁王让部下招待燕王,自己引着朱微进入内院与妻儿相见。宁王成婚之时,朱微碍于规矩,不能出宫,后来宁王远戍漠北,妻子随行,再未返京。是以名为姑嫂,朱微与宁王妃竟是从未见过,此时相见,百感交集,相拥痛哭。

“朱鉴都指挥使!”宁王冷冷回答,朱鉴面露笑容,瞅着燕王洋洋自得。

大宁百姓稀少,除了卫戍将士,多是军人家眷,又因久无战事,街衢之间颇见萧条,无论军民,都有几分懒散颓丧。

燕王扫视二人,笑道:“好啊,十七弟,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比四哥我识相多了。我有你一半的忍耐工夫,也不会落到今日地步。”

燕王笑道:“求之不得。”众人上马,通过军阵进入城中。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宁王说道,“四哥虽然铸成大错,可也不是没有挽回余地。”

宁王眉头皱起,注视燕王,二人对视半晌,宁王眼神动摇,流露一丝迟疑,忽而叹道:“先不说这个,四哥风尘劳顿,如不嫌弃,先进城里歇息。”

“哦?”燕王反问,“如何挽回?”

朱微一窒,无言以对,燕王笑道:“十七,我一人一马,要抓要杀随你的便。只不过,我完了,朝廷就会放过你吗?”

“据我所知,同为皇族血脉,陛下断无杀害之意,湘王自焚,只是意外。尽管朝廷动武,双方并未交兵,四哥若肯服软,小弟愿意当个中人,替你向陛下请罪。”

“够了!”宁王打断她道,“这些事,你不懂。”

“以后呢?”燕王冷笑一声,说道:“你也替我坐牢?关上一辈子?”

初一见面,便碰了钉子,燕王脸色难看,朱微也皱眉说道:“哥哥,四哥他……”

宁王不禁默然,望着杯中酒水出了一会儿神,忽而叹道:“小弟才能有限,唯有上表朝廷,希望陛下不计前嫌、赦免兄长,但若陛下执意不肯,小弟也别无它法。”

“不敢当。”宁王漫不经意地道,“王兄放着北平不管,带着千军万马来投奔小弟?可惜大宁庙小,容不下大神。”

燕王放下酒杯,纵声大笑,忽而环视四周,叹道:“十七弟,朝廷的事先不说它。大宁城是你的地盘,我只身来此,你打算如何对我?是杀是剐,还是缚送朝廷,你给一个痛快话儿,省得为兄心神不宁。”

燕王受了半晌冷落,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听了这话,上前笑道:“十七弟,为兄落了难,投奔你来啦!”

“不敢!”宁王淡淡说道,“四哥既然来了,不妨多住两日。”

宁王冲她摆一摆手,抬起头来,淡淡说道:“四哥,好久不见。”

燕王眯起双眼,笑道:“好个老十七,你要扣押我?”

朱微见他说话之时,并无多少欢喜,倒有几分忧愁,心中不由恍惚起来,直觉经年不见,这位兄长与之前颇有一些不同,何以不同,却又说出来。呆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朱棣,说道:“四哥他……”

“言重了。”宁王呵呵一笑,漫不经意地道,“四哥要回北平,小弟也阻拦不了!”

“你的事……”宁王沉默一下,“陛下大多告诉我了,只不过,他说你死了,我倒有几分不信。”他转过身子,手指远处,“我在那儿给你立了一座假冢,如今看来,也是多余。”

燕王嘿了一声,连饮数杯,缓缓说道:“看样子,我回也不是,留也不是,所谓穷途末路,大概就是如此。”

朱微应声一颤,抬头问道:“哥哥,我……”

宁王幽幽地叹一口气,说道:“这是天意!”

宁王也是悲喜交集,抱着妹子木然伫立,直到朱微停下哭泣,才叹道:“十三,真没想到,你我兄妹还有相见之日?”

“天意?”燕王望着屋顶出一会儿神,“十七,我若留下,你有何妙策?”

朱微胸口一酸,双目发热,跳下马来,扑入兄长怀里失声痛哭,多日的悲伤、痛哭,委屈、纠结,统统随着泪水涌了出来。

“其一!”宁王屈起食指,“将你的人马撤回松亭关。”

“十三……”宁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朱微抹去眼泪,注目望去,宁王已然下马,定定望来。

“怎么?”燕王冷笑,“你怕我攻打大宁?”

历经劫波,再见兄长,朱微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本想大声呼喊,话到嘴边却又哽咽,两眼模糊一片,滚热的泪水顺着双颊滑落,但见朦胧形影缓缓走近,身子却是木石一般,僵硬无觉,不能动弹。

“防人之心不可无。”宁王坦然自若,“四哥若无此意,何惧撤走兵马?”

齐公公恭声道:“公主殿下稍安勿躁。”回头打个手势,一名小校纵马直前,驶入阵中。不一时,号角声起,军阵波分浪裂,出现一道缺口,旌旗高展,枪矛林立,拥着宁王奔驰而出。

“好!”燕王笑道,“撤军就撤军。”

皇族纷争,骨肉相残,本是朱微心底至痛,燕、宁二王素来交好,而今相互猜疑,当真令人扼腕,她心头惶急,看向齐公公,问道:“哥哥这是为何?”

“其二!”宁王屈起中指,“你军中将官,指挥使以上,尽来大宁做客!”

燕王叹道:“不是我误会他,怕是他误会了我。”

燕王拍手笑道:“这样群龙无首,本王的兵马再无能为!”

朱微忙道:“四哥万莫误会!”

“哪儿话?”宁王笑嘻嘻说道,“小弟只是稳妥起见。”

燕王奔到阵前,勒马不前,眉峰耸起,透出深深疑虑。这时朱微也打马赶到,见这阵势,微微愣神。燕王呵呵一笑,说道:“好个十七,防我跟防贼似的。”

“好个稳妥起见。”燕王斜眼睨着宁王,“其一其二,可有其三?”

城下门前,旌旗招展,铠甲鲜明,数万人马森然列阵、杀气翻腾。城头守军强弓怒张、万矢齐向,阳光下箭镞亮晶晶一片,星星点点,刺人眼眸。

“其三!”宁王屈起无名指,“我派使臣去见李景隆,为兄长说项,让他暂缓进攻北平。不管怎么说,大伙儿都是亲戚,血浓于水,何苦兵戎相见?”

奔驰一程,大宁城的轮廓渐渐清晰,城高堑深,门开八面,城墙斑斑驳驳,经历朔风打磨,颇有苍凉之气。

“妙计。”燕王跷起大拇指,“北平不战而降,老弟就是大大的功臣。没准儿朝廷一高兴,还能保全宁王之位。”

朱微叹一口气,翻身上马。齐公公当先引路,众军士护拥在旁,朱鉴领着数人留下,监督燕军扎营。

“万无此意。”宁王说道,“小弟一心一意,只想为四哥谋一条生路!”

道衍默然点头,两人四目交融,心领神会。朱棣一抖缰绳,丢下大军,单骑直奔大宁。朱微望他背影,不觉愣神,忽听齐公公说道:“公主殿下,还请上马!”

燕王喝了两杯酒,忽而叹道:“十七,你长大了!”

朱棣挥手道:“我不在军,大师多多费心。”

宁王一愣,笑道:“四哥何出此言?”

“殿下!”道衍变了脸色,冲口而出。

“没什么!”燕王挺身站起,幽幽地说道,“为兄这条命就交给你了!”说完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大厅。宁王使个眼色,齐公公会意,匆匆跟了上去。

朱棣一愣,齐公公已将信笺奉上,朱棣接过一瞧,脸色阵红阵白,忽而笑道:“好!就如十七弟所愿。”

朱鉴望着燕王背影,小声说道:“王爷,何不径直拿下他,缚送朝廷,功劳更大!”

齐公公从袖里取出一束纸笺:“殿下不信?这是王爷亲笔所写!”

“那样太过露骨。”宁王冷冰冰看了属下一眼,“他是兄,我是弟,长幼有序,我亲手把他交给朝廷,有违孝悌之道,将来煌煌青史,难免记上一笔。我当和事老足矣,至于后面的肮脏事儿,自有朝廷里的小人去做。”

此话一出,燕王部下均有怒容,朱高煦纵马上前,张口要骂,燕王挥鞭将他拦住,剑眉上挑,瞪着他两眼出火。朱高煦讪讪后退。朱棣沉思一下,抬眼笑道:“齐公公,宁王真这么说?”

“是!王爷圣明。”朱鉴欲言又止,宁王一眼看出,问道:“你还有话说?”

齐公公想了想,与朱鉴耳语数句,回头说道:“宁王说了,请燕王、公主二位入城相聚,至于其他人等,离城二百里结营,如不然,两军对峙,有伤和气。”

朱鉴道:“属下确有顾虑,不知当不当讲?”

朱棣笑道:“北方鞑虏异动,我怕路上有失。”

“讲!”宁王说道。

众将校都听过这一位公主的轶事奇闻,起身之后,忍不住偷偷打量。齐公公咳嗽一声,说道:“燕王殿下,王爷托我询问,只是护送公主,为何大军压境?”

“燕王枭雄之性,刁悍无赖,他在北平装疯卖傻,骗过张昺、谢贵,一举扭转乾坤,而今轻易认栽,甚是不合情理。万一他故意示弱,突然发难,那时恐怕不易对付。”

朱微点头道:“各位不必多礼,快平身吧。”

“言之成理。”宁王沉思一下,说道,“不过大宁不比北平,我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燕王形单影只,纵有天大能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王爷一切安好。”齐公公指着绣衣男子,“这一位是朱鉴将军。”

朱鉴道:“谨慎起见,莫如安排人手,昼夜监视,他若有异动,便一举拿下。”

朱微下马上前,扶起齐公公,心中百感交集,问道:“齐公公,哥哥还好么?”

“不妥!”宁王摇头说道,“他终归是我兄长,一旦发觉,有失风度。”

齐公公本是宁王心腹,昔日随宁王进京,多曾见过朱微。宁王听说胞妹前来,未知真假,特意派他确认。绣衣男子等人见状,也纷纷下马叩拜,山呼:“公主万安!”

朱鉴还要再劝,但见宁王面露不耐,深知这一位王爷爱惜羽毛,再劝下去,也是白费工夫,只好暗暗叹气,告辞退下。

太监翻身下马,跪拜道:“公主万安,老奴迎驾来迟,该死,该死!”

人去殿空,宁王喝了两杯闷酒,令人送上瑶琴,拨弄起来,琴声幽沉,时断时续,一曲尚未弹完,忽听有人冷冷说道:“琴为心声,你很惭愧么?”

朱微听了,下车上马,来到阵前,扬声说道:“齐公公么?”

宁王抬头望去,朱微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俏脸苍白如死,两眼黑得瘆人。

对面众人面露讶色,绣衣男子回头跟随从交代数句,随从掉转马头,疾驰回城,过了时许,载着一个年长太监回来,那太监紧皱眉头,扫视燕军,忽地朗声叫道:“我奉宁王意旨,面见公主殿下。”

“十三?”宁王又惊又怒,“你怎么在这儿?你嫂子呢?”

燕王挽缰上前,高声叫道:“我是燕王朱棣,特送宝辉公主来大宁与宁王相会。”

“嫂子不会武功。”朱微眉尖颤动,目中泛起泪光,“哥哥,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

队伍在一箭之外停下,一个绣衣男子跃马上前,高声叫道:“奉宁王之命,敢问来者何人?”

宁王哼了一声,脸上微微发烫。

前方马蹄声响,驰来一队人马。领头将校擎一杆大旗,上绣日月,下有一个“宁”字。

“你说要帮四哥,那都是谎话。”朱微喃喃说道,“你要将他出卖给朝廷,换取你的荣华富贵……”

又行一日,山势渐平,只余大块原野,风吹长草,如哭如啸。朱微举目望去,隐隐然看见城池轮廓,大宁城孤悬塞外,平地上拔地而起,雄伟惊人。

“胡说……”宁王欲要反驳,话到口边,却又说不出来。

朱微应声欢喜,不及说话,燕王挥鞭打马,一阵风走得远了。

“母妃去世得早,那时我伤心得很!”朱微凄凉苦笑,“后来一想,那也不是坏事。不然父皇去世,她也得陪葬。”

“哪儿话?”燕王失笑,“你俩的婚事,我一百个赞成。”

“放肆!”宁王一拍桌案,“身为女儿,岂可妄言父亲的不是?”

朱微脸色发白,低声问道:“因为乐之扬么?”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再过百年千年,也都改变不了。”朱微咬了咬嘴唇,“父皇用妃嫔殉葬,就是一个大大的暴君。”

燕王笑了笑,说道:“身在皇家,身不由主。将来某一日,四哥若有得罪,还望十三妹海量包涵。”

“你、你……”宁王怒不可遏,“你受了妖人蛊惑,无法无天了么?”

朱微听得不解,问道:“四哥,你说这些干吗?”

“我再无法无天,也知有恩必报。”朱微叹一口气,“哥哥,母妃去世之后,你我孤苦无依,饱受其他兄长的冷眼,唯独四哥待我们不薄,常在父皇面前为你说话。如不然,父皇那么多儿子,你年少失母,如何能得到他的青睐,统领天下精兵,镇守大宁要塞?”

“十三妹!”燕王略一沉默,“皇家的事,是非难断,外人看来对的,这儿就是错的,外人看来错的,这儿又或许对的,是是非非,说不明白。”

宁王面皮涨紫,怒哼一声,厉声说道:“你懂什么?朝廷势大,我若与他联手,只有死路一条。我死了,你又怎么办?”

“四哥说的是。”朱微无奈叹气。

朱微低头片刻,轻声说道:“义之所在,我陪你死了就是!”

“天意高难问!”燕王说道,“事到如今,唯有尽力一试。”

宁王一愣,啐道:“说什么胡话?军国大事,我自有分寸,你就不要多管了。”

朱微轻轻皱眉,望着远方发愁:“天命真在允炆哪儿,我们还有胜算么?”

“你当真不帮四哥?”朱微幽幽地问。

“父皇太多虑了。”燕王苦笑一下,“我虽有若干奢望,可也明白天命所归,强求不得。”

“谁说我不帮?”宁王老大不耐,“我如今就在帮他,对抗朝廷死路一条,求和认罪,还有生路。”

朱微叹道:“父皇心心念念,只盼允炆平安继位。”

朱微望着兄长,浑身热血变冷,长吐一口气,怏怏向外走去。宁王心觉不安,高叫:“你去哪儿?”

燕王摇了摇头,两眼望天:“我也说不上来,总之若即若离,父子之间隔了一层什么。我晓事以来,凡事无不尽心竭力,只求获得父皇赞许,可是直到临终,他对我仍是怀有芥蒂。”

“我累了!”朱微轻声说道,“想睡觉。”

朱微说道:“父皇对你期望甚殷。”

宁王颓然坐下,看一眼古琴,恼怒起来,猛地挥拳砸落,弦断琴破,嗡然激鸣。宁王以手扶额,陷入长久沉默。

燕王大失所望,沉默久之,才说道:“十三妹,不瞒你说,我自出生以来,父皇待我便与其他兄弟不同。”

铮,乐之扬拔剑出鞘,真刚古意森森,小院之内骤然变冷。

朱微看他一眼,窘迫道:“可惜二字是父皇说的,后面他住了口,再也没说什么。”

云虚袖手不动,双眼泛起诡异精光。乐之扬浑身一紧,突然动弹不了。

“可惜什么?”燕王冲口而出,嗓音微微发抖。

“糟了!”乐之扬暗暗叫苦,不想武功精进至此,依然敌不过“般若心剑”。云虚眼中光芒比起以前还要厉害,直如两口匕首,透过双眼刺入心脑之间。

“不对!”朱微轻轻摇头,“父皇说过,十七哥心肠太软,少了杀伐决断,四哥你最像他,可惜……”

云虚微露冷笑,随手一拂,食中二指折下一段花枝,轻轻一抖,整个人如箭如矢,径向乐之扬射来。、乐之扬欲要吸气,居然不能呼吸,欲要闭眼,双目僵硬如石,一闪念的工夫,花枝已到眼前,枝上花朵未调,吐蕊含露,摇曳生姿。

燕王一愣,笑道:“为兄朝不保夕,还当什么皇帝?再说了,纵然要当皇帝,也该是宁王。”

死在眉睫,乐之扬暗叹了一口气。突然劲风拂面,他眼前一黑,叶灵苏挡在身前,花枝微微一顿,停在她咽喉之间。

“四哥!”朱微忍不住问道,“如果你当了皇帝,会迁都北平吗?”

云虚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叶灵苏张开双臂,两眼紧紧闭合。

“他只是老了。”燕王摇了摇头,“人老了,锐气消磨,不肯求变罢了。”

目光一旦隔断,乐之扬身子一松,得到自由,向后一跳,忽又向前纵出,剑出如风,刷刷刷刺向云虚。

“父皇生长南方。”朱微说道,“安土重迁,也是难免。”

云虚目光一转,正要运用“心剑”,不意乐之扬左手一挥,云虚丹田随之一跳,气机浮动,心神登时分散。

燕王眺望山势,沉默良久,才说道:“北方群胡,一旦坐大南下,这儿就是他们的必经之所。我曾劝父皇迁都北平,囤积重兵,镇守燕云,可惜他没有答应,反而对我生出疑心。”

云虚不明所以,收起目光,向后倒退,真刚剑如影随形,嗤嗤嗤一阵轻响,花落枝残,碎屑纷飞,一眨眼的工夫,云虚手中的花枝只剩下一半。他低啸一声,枝条向下一按,点中真刚剑身,乐之扬虎口一热,剑柄险些撒手,倏忽锐风吹来,削尖的枝条刺到他的心口。

朱微听得心惊,问道:“四哥,将来还会重蹈覆辙么?”

乐之扬仰身后退,左掌挑动云虚的真气,右剑狂挥,护住自身。云虚只觉真气动摇,微感迟疑,乐之扬又趁机脱身。云虚待要追击,忽听叶灵苏喝道:“住手!”

“十三妹!”燕王骑马靠近,挥鞭指点群山,“这一片山岭是中原的门户。自古以来,胡虏铁蹄踏过这儿,便会生出无边杀戮,是以燕云不守,华夏为墟。当年石敬瑭丢了燕云十六州,中原失去屏障,契丹、女真、蒙古先后坐大,轮番南下,整整四百余年,中原不得安宁。”

乐之扬一怔,收剑低头,退到一边。云虚皱了皱眉,丢开枝条冷笑道:“小子,躲在女人身后,又算什么本事?”

朱微环顾四周,崇山峻岭,横亘在旁,宛如一条巨龙酣然沉睡;再看前方,旷野苍茫,一望无尽,狂风吹过,长草偃伏,暴露出断刃残甲、累累白骨,朱微想象白骨主人,不由心中凄凉,低声吟道:“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乐之扬大怒,挺剑要上,叶灵苏拦住他,向云虚说道:“你何时来的?”

燕王急于求援,昼夜兼程,不两日便过刘家口,再往前行,便是塞外。

“来了一会儿了。”云虚环顾四周,轻蔑冷笑,“只没想到,我云虚的女儿,竟跟朱元璋的儿孙沆瀣一气。”

乐之扬得心应手,微感得意,不由笑了两声,忽见人影晃动,云裳跳上房顶,咬牙切齿地追赶上来,当即转身就走。云裳尽力追赶,奈何对方去势如电,双方越拉越远,翻过两个屋顶,前方空空荡荡,再也不见乐之扬的影子。

叶灵苏心下生疑,云虚倘若早早到来,何以没有出手伤害徐妃母子,于是冷冷说道:“我跟谁一气,用得着你管?”

乐之扬翻身让过,纵身疾走,杨风来如龙如蛇,紧追不舍,双手白绫狂舞,一伸一缩地绕向乐之扬的后颈。乐之扬斜斜蹿出,反手抓住白绫,用力一抖,劲力顺势急送,杨风来身在半空,正要运劲抵挡,倏尔虎口发热,内力乱蹿,啊哟一声,身子下沉,乐之扬发声沉喝,手上用力一甩,杨风来身不由主,向上抛起,他情形不妙,可又自恃身份,不愿丢下白绫。犹豫间,身子猛地下沉,砰,撞破屋顶,碎瓦泥灰冲天而起。杨风来浑身闷痛,撒手放开白绫,落在地上,体内真气兀自乱钻乱蹿,压根儿不听使唤。

云虚嘿笑两声,走到棋枰前悠然坐下,拂去花瓣,拈起一枚黑子,敲了敲桌面,叹道:“闲敲棋子落灯花,这样的雅兴,许久不曾有过了!”

兵器缠在一起,云、施二人各各夺回,不料混乱之中,剑与环越发纠缠不清。乐之扬拔地蹿起,跳上屋檐,这时劲风突起,一束白绫闪电射来,灵蛇似的缠向他的足踝。

叶灵苏怔了一下,注目望去,云虚双鬓间多了星星白发,如丝细纹也已爬上眼角,不觉心想:“许久不见,他也老啦。”想着心头一软,冲口问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乐之扬头也不回,玉笛飘然一点,按中云裳的剑尖,云裳只觉剑身一沉,正要变招,忽然真气乱蹿,难以遏止,不由得长剑歪斜,准头尽失,此时连环扫来,乐之扬凌空一翻,左手突出,穿过银光环影,勾住一枚连环,运劲一带,施南庭手臂发热,力不从心,连环滴溜溜一转,叮地套住云裳的剑身。

“我的伤?”云虚举目望天,凄然笑笑,“你还记得我的伤?”

云裳遮拦不及,陷入险境。施南庭一扬手,放出点点寒星,乐之扬反掌扫出,数十枚钢锥凌空相撞,清脆悦耳,宛如弹琴鼓瑟。施南庭暗器一出,反手拖出连环,银亮亮,光灿灿,丁零当啷地向前抖出,仿佛一道银虹卷过庭院。云裳也缓过气来,纵剑上前夹攻。

叶灵苏咬了咬嘴唇,默不作声。当日云虚受了重创,她顾念乐之扬,去而复返,留下云裳独自照顾云虚。叶灵苏嘴上不说,心中对此深有愧意。

乐之扬惊出一身冷汗,回头瞥去,云裳神气狰狞,恶狠狠挥剑刺来。他慌忙躲闪,反手拔出空碧,绕开剑势,点向云裳咽喉。云裳回剑格挡,乐之扬右手一招,掌风飒飒,云裳登时心口一跳,内息摇动,不听自家使唤,慌忙纵身后退,乐之扬得势不让,翻身上前,玉笛弄起一片绿影,虚虚实实,罩向他的面门。

云虚手拈黑白,自相对弈:“这大半年来,我常处生死之间,吐血盈盆,形同废人。那时我一念不泯,只为报仇,几经挣扎,到底活了下来,不但武功尽复,‘心剑’更胜从前。”

乐之扬笑道:“奇了,先前尊主令我避而远之,如今为何又问我西城的巢穴……”话没说完,忽觉施南庭神色有异,心头一凛,功至双耳,忽听身后传来微响。乐之扬不及转身,杀气汹涌而来,他慌忙将身一闪,一口碧莹莹的长剑掠身而过。。

叶灵苏冷冷道:“如此说来,倒也恭喜。”

二尊的脸色越发难看,施南庭咳嗽一声,说道:“乐公子,除了此间,北平城里,西城还有哪些巢穴?”

云虚停手,棋子悬空:“我来北平,只为一事。”啪地落子,声音冷冽无情,“杀了梁思禽!”

“只凭东岛四尊,如何能将西城八部逼到这个地步?”

叶灵苏道:“你杀你的,与我何干?”

“咦?”杨风来怪道,“你怎么知道?”

“我来这儿,不是找你。”云虚抬起头来,盯着乐之扬,“我找他!”

乐之扬念头数转,动容道:“云虚也来了?”

“找他?”叶灵苏暗生诧异,“找他干吗?”

“你不用套我的话。”施南庭淡淡说道,“本门追踪西城来到北平,打算与之决一死战。三日前,我们找到这儿打了一场,若非梁思禽造了一场大雾,西城的人一个也别想逃命。”

“当日紫禁城,在梁思禽身边就是他。”云虚说道,“后来我探得消息,西城八部呆在北平某处,找到之时,却让他们逃了。不过,他们人走了,却留下一大笔财宝,我猜西城必不甘心,定要夺回,故而派人守株待兔。谁知梁思禽没来,却等来了这个姓乐的小子。”

乐之扬笑道:“小可不过好奇,你二人守株待兔,莫非在等西城的人?”

叶灵苏心生疑惑,回头看向乐之扬。乐之扬不动声色,心里烦乱不堪,“元帝遗宝”落到东岛手里,要夺回可是难了。铁木黎武功虽强,还可一战,云虚心剑诡谲,仿佛妖法邪术,纵如梁思禽也要让他三分。

杨风来两眼一翻,正要发作,施南庭止住他道:“有话好说。”转向乐之扬,“乐公子,东岛西城素有恩怨,你是局外之人,最好避而远之。”

“小子!”忽听云虚又道,“梁思禽究竟何在?”

那二人脸色难看,杨风来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哪儿知道?”乐之扬指着剑痕,说道:“这是谁留下的?”

“我哪儿知道。”乐之扬信口胡诌,“那晚我是凑巧路过。”

“认得!”乐之扬笑道,“你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

“撒谎!”云虚眼射异芒,乐之扬一个不慎,目光又被吸住,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头重心跳,浑身僵直,脑子里奇痒奇痛,似有虫子钻来钻去,跟着鼻孔一热,倏忽流出血来。

施南庭和杨风来对望一眼,均是惊疑不定,施南庭沉声道:“你认得八部之主?”

“住手!”叶灵苏发现不妙,上前一步,拦在乐之扬身前。

“这儿住了几位故人。”乐之扬漫不经意地道,“我来拜会他们,谁知道却是这副光景。”扫视四周,不胜疑惑。

云虚眉头一皱,收回目光,乐之扬如释重负,踉跄后退两步,拭去鼻血,瞧了瞧,不胜骇然。

二人应声跳开,死死瞪着乐之扬,施南庭惊讶道:“是你?”乐之扬笑道:“是啊!”杨风来脸色一沉,厉声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叶灵苏死死盯着父亲,双颊酡红,呼吸急促,身子微微发抖,足见紧张之甚。父女俩对视片刻,云虚眼神一黯,叹道:“你真要为他出头?”

乐之扬沉思一下,纵身跳下,笑道:“二位尊主,久违了。”

“是!”叶灵苏回答。

“不对!”施南庭摇头,“寻常蟊贼可没有那等身手。”

“死也不怕?”云虚冷笑。

“或许是梁上君子,偷鸡摸狗。”杨风来说道。

叶灵苏咬一咬嘴唇,惨笑道:“斯也不怕!”

“奇怪!”施南庭闷声说道,“我明明见有人翻墙进来。”

乐之扬胸中热血翻腾,正要挺身上前,叶灵苏一伸手,又将他拦住。

两道人影捷如猿猱,落在庭院。借着星月光芒,乐之扬看清二人,一是施南庭,一是杨风来,两人不出一声,只是东张西望。过了半晌,杨风来粗声大气地说:“老施,没人啊!”

云虚沉思一下,忽而转嗔为笑,坐下来,漫不经意地道:“这么说,你肯为他而死,当是喜欢他了?”

忽听脚步声响,来自远方屋顶,轻盈迅疾,直奔宅院而来。乐之扬轻轻跳上屋梁,缩成一团,藏身暗处。

叶灵苏一怔,羞怒道:“你、你胡说什么?”

片刻不闻动静,乐之扬巡视四周,发现剑痕附近溅有一溜血迹,血色苍黑,粗略估算,打斗当在数日之前,中剑者必是西城弟子。乐之扬心急如焚,找遍宅院,宝藏痕迹也无,早已不知去向,看这情形,只怕落到了云虚手里了。

云虚注目女儿,目光柔和起来:“女大当嫁,你年纪不小,终要有个归宿!”叶灵苏面红耳赤,大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待到夜深,乐之扬更换劲装,来到藏宝宅院。谁想大门紧锁,敲了几下无人应答。乐之扬看看无人,翻身跳入院中,扫眼望去,大吃一惊,院子里满地狼藉。墙穿屋破,俨然飓风扫过。仔细查看,破损处多为内家掌力击穿,墙壁、柱子上布满剑痕,轻飘流利,一看就是“飞影神剑”的手笔,一颗心登时高高悬起,环顾四周,不敢出气。

“父女连心,我怎能不管?”云虚幽幽叹气,“当年我违心成亲,害人害己;你若能与所爱之人结为连理,为父自然一百个欢喜。”

朱高炽大喝闷酒,乐之扬枯坐无味,告辞出门,在冷风中伫立良久,忽而想道:“落先生深谋远虑,今日形势,他必然有所料及。”

这话字字出于赤诚,叶灵苏本想呵斥,话到嘴边,忽觉心酸眼热,多日来的伤心委屈涌了上来,呆呆怔怔,恍恍惚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乐之扬见他身为守城主帅,意气消沉,倘若大军压境,北平城凶多吉少。乐之扬心生忧虑,然而不擅军事,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奇谋妙计。

忽听云虚又说:“乐之扬,我杀你易如反掌。但看灵苏面子,只要你弃暗投明,投入我东岛门下,过往恩怨一笔勾销,除掉梁思禽,我便为你们成亲。”

“同存共亡?”朱高炽哆嗦一下,举杯一饮而尽。

叶灵苏心跳加剧,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忽听乐之扬说道:“云岛王,你怕是会错意了,我跟令爱并无男女之私,只是至交好友。至于梁城主,他对我恩同再造,你要么将我杀了,但凡一息尚存,我决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

乐之扬说道:“我有几斤几两,世子不是不知道。单人只剑,我还能在阵中杀几个来回,说到将兵临阵,北平城的将官胜过我的不知多少。至于守城御敌,更是一窍不通。世子放心,真到危难关头,我一定尽己所能,与北平城同存共亡。”

叶灵苏明知乐之扬的心意,可是亲耳听见这一番话,仍觉头晕目眩,双腿发软,胸中波翻浪涌,眼鼻酸楚难言。她吸了一口气,可也压不下心头的波澜,口中满是苦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朱高炽喝一杯酒,闷闷说道:“道衍大师临走时还说,守城若有疑难,可以向你请教。但不知时下情形,乐先生有何妙方?”说着抬眼望来,大有期盼之意。

云虚的面孔由白而红,由红变青,看一看叶灵苏,又瞧一瞧乐之扬,面庞忽然扭曲起来,双眼杀气澎湃。乐之扬不闪不让,昂然与他直视。

朱高炽一愣,说道:“大师跟父王在一起。”乐之扬听了,稍稍放心,道衍智计了得,善于折中,或能化解双方危局,不至于手足相残。

云虚眯起双眼,忽而冷笑:“我知道了,定是为了朱元璋的女儿,对不对?哼,好啊,我将她一掌毙了,断了你的念头。”

乐之扬定一定神,问道:“道衍和尚呢?”

乐之扬冲口而出:“她死了,我也不活。”

乐之扬心中大乱,燕王孤注一掷,不成即败,到了紧要关头,兄弟阋墙也未可知,那时朱微夹在两个兄长之间,又该如何自处?北平城精兵尽失,空虚莫名,李景隆百万大军压境,岂非以石击卵?虽知道燕王造反凶险,然而危急至此,倒也出人意料。

云虚脸上腾起一股青气,厉声道:“不活也不成,我将你变成痴子傻子,浑浑噩噩,不知生死!”

朱高炽看他一眼,犹豫时许,说道:“十三姑若能说服宁王,一切好说,但若谈不拢,恐怕难免一战。老实说,父王用兵,神鬼莫测,我这个当儿子的,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好比这个节骨眼儿上,丢下北平,前往大宁。万一北平城破,大宁守军又没到手,父王进退失据,岂不成了无主的孤军?”

乐之扬暗暗心惊,真如云虚所言,果然生不如死。正想如何应付,忽听叶灵苏冷冷说道:“云虚,你真是多管闲事!”

乐之扬心头一动,问道:“王爷此去,是否要攻打大宁?”

“怎么多管闲事?”云虚怒哼一声,“这小子欺人太甚,趋炎附势,为了一个公主,胆敢辜负我云虚的女儿!”

回到王府,朱高炽邀请乐之扬进餐,数杯下肚,忽而叹道:“父王看得起我,让我留守北平,留下的兵马却不过两万,多是老弱病残,李景隆一到,北平城恐怕撑不了几日。”

“胡说八道!”叶灵苏连连摇头,“我不曾对他有情,又何来辜负之说?”

车轮滚滚,马蹄雷鸣,大军徐徐引去。乐之扬立马城下,不胜怅然,直到人马消失,方才还过神来,掉头一瞧,朱高炽引着几个亲兵在城门前等候,当下拍马回城,两人联辔而行,均不说话。朱高炽愁眉苦脸,气氛甚是凝重。

“撒谎!”云虚扬声说道,“你肯为他而死,还说对他无情?”

朱微点了点头,双眼忽又潮润起来,只怕哭出声来,猛一咬牙,拉上窗帷,蜷成一团,眼泪到底流了下来。

叶灵苏道:“你对花姨有情么?”云虚一怔,说道:“你胡说什么?”

“好!”乐之扬按捺不舍,“塞外风寒,你保重身子。”

“花姨遇险,你会袖手旁观么?”

思索间,忽见马车窗帷拉开,朱微的面孔微微晃动,当下纵马上前,两人隔窗对望,心中难以描画。朱微眼眶泛红,忽地轻声说道:“我去了,你等我回来!”

云虚不假思索,随口便答:“不会!”

此话颇合情理,乐之扬转念一想,朱棣时下有求于宁王,与之交恶,势必背腹受敌,朱棣并非愚笨,理应不会出此下策。

“我对他也一样!”叶灵苏看一眼乐之扬,“当年你违心成亲、害人害己,如今还要一意孤行,陷我于不仁不义么?”

朱棣目光闪动,忽而笑道:“宁王心思莫测,万一心血来潮,抓了本王向朝廷邀功,那又如何是好?我带人马,不过防身而已。”

云虚两眼瞪圆,气呼呼过了半晌,才说:“好啊,几日不见,你倒也伶牙俐齿了!”

乐之扬道:“人马太多,会否引来宁王误会?”

“不敢!”叶灵苏说道,“心有所想,随口道来!”

“这也是无可奈何。”朱棣苦笑,“若无宁王相助,我便留在北平,众寡悬殊,早晚也是瓮中之鳖。”

云虚哼了一声,捡起《天机神工图》,翻看数页,忽道:“你真要助燕王守城?”

乐之扬半信半疑,只觉朱棣所言不尽不实,当下说道:“诸军北上大宁,北平空虚,兵少将寡,如何抵挡朝廷?”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叶灵苏说道,“我已答应王妃,自然要尽力而为。”

乐之扬暗自纳闷,细看军容,杀气浮动,不似护卫之师,倒像决死之士。朱棣看出他的疑虑,说道:“大宁地处塞外,常有鞑虏出没,本王得到消息,元人颇有异动,不可不防。”

云虚沉思一下,揣起图谱,转身就走,叶灵苏叫道:“你上哪儿去?”

出了王府,朱微上了一辆马车,乐之扬骑马相送,从北门出城,忽见一支人马等候在前,铠甲鲜明,一望无尽,粗略估算,约有万数。

云虚不答,只一晃,越过墙头,消失不见。

她转身进屋,出来时双目微红,眼角泪痕犹存,寝宫门前人影晃动,惊鸿一瞥,倏忽不见。

叶灵苏呆了一会儿,忽觉身后异动,回头望去,乐之扬盘膝坐下,脸色苍白,不由问道:“你伤了么?”

“好!”朱微起身道,“容我收拾一下,更与叶帮主告辞。”

乐之扬摇头:“有些困倦,仿佛几昼夜不曾睡觉。”

忽听燕王咳嗽一声,乐之扬回过神来,面皮发烫,朱棣瞅了瞅他,笑道:“事不宜迟,朝廷兵马将至,我们今日就须前往大宁。”

叶灵苏苦笑道:“般若心剑,伤人精神,调息一时便好。”说完坐下,沉思时许,说道:“你早知岛上来人,为何不跟我说?”

这几句话有如纶音,朱微又羞又喜,禁不住将头埋在徐妃肩头,徐妃抚摸她的秀发,笑盈盈看向乐之扬。后者却是发怔,他与朱微身份悬殊,换了太平之世,休想堂堂正正迎娶公主,而今皇族内争、乱世再起,乐之扬屡立奇功,已是燕藩上下的大功臣,此时迎娶朱微,倒也名正言顺。这件事虽在意料之中,燕王当真说出,乐之扬仍觉心神摇荡,只觉是耶非耶、难以置信。

“我怕你分心。”乐之扬说道,“正在犹豫,他就来了。”

乐之扬暗生疑窦,可不待他细想,朱棣又笑道:“乐老弟,这些日子马不离鞍,剑不归鞘,耽误了你和公主的大事。今日我许诺,待我回来,打退敌军,立马举办婚事,让二位名正言顺、喜结良缘。”

“云虚在北平一日,就有一日凶险。”叶灵苏沉吟,“当务之急,莫过于逃离此地,可我又答应了王妃,半途而废,未免无信。”

乐之扬欲言又止,徐妃忙说:“十三妹说的是,燕王一走,群龙无首,守住北平,还得仰仗足下。”

“公主还在大宁。”乐之扬闷闷地说道,“我也不能离开北平。”

燕王微微皱眉,尚未出声,朱微抹泪道:“不,叶帮主的伤还痊愈,你留下来照看她好了。”

叶灵苏瞅他一眼,忽道:“你真的知道梁思禽在哪儿?”

燕王抿着嘴唇,脸色阴沉,两个儿子也不以为然。徐妃默然微笑,不置可否,只有乐之扬明白朱微心中煎熬,说道:“公主殿下,我陪你走一趟!”

乐之扬摇头道:“他要见我,随时会来,我要找他,好比水中捞月。”

朱棣一愣,狂喜不禁,腾地站起身来,拱手道:“十三妹深明大义,先受为兄一礼。”作势要拜,朱微慌忙将他扶住,惨笑道:“四哥,你不用谢我,这件事,我也不知是对视错。我若不去,你和哥哥必定遭殃,我若去了,又会打更多仗,死更多人,留下更多孤儿寡母,唉,我……我……”泪如走珠,夺眶而出。

叶灵苏轻轻叹一口气,说道:“这样也好,省得云虚白白送死。”

“王爷想得通脱!”乐之扬叹一口气,“在下无话可说。”注目看向朱微,小公主眼眶含泪,胸口起伏,口唇微微哆嗦,挣扎数下,终于说出话来:“好!我去!”

乐之扬心想:“那可未必。”想到梁思禽的天劫,深深担心起来,“先生避而不战,想是顾忌天劫,云虚锲而不舍,倘若找到先生……”一念及此,冷汗渗出,不敢再往深处细想。

“富贵险中求!”朱棣漫不经意地道,“自古以弱胜强,谁能不冒风险?所谓王者不死,天命在我,一切无虞,倘若天命在彼,那也无可奈何。”

“你想什么?”叶灵苏见他神色不对,忍不住发问。

朱微不觉动容,咬着嘴唇,仍不做声,只听乐之扬又说:“王爷的计谋气魄极大,可有一个麻烦,倘若宁王不肯南下,或是朝廷先行一步攻破北平,那时王爷丧失根本、岂不任人宰割?”

乐之扬醒悟过来,摇头不语。叶灵苏盯着他打量时许,忽道:“云虚说的财宝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乐之扬说道,“宁王如果尊崇朝廷,要么如谷王、辽王一般弃军南归,要么挥军进逼松亭关,与朝廷夹击北平。可他按兵不动,朝廷一定认为他有异心,灭了燕藩,下一个就轮到他了。大宁孤悬塞外,朝廷不必用兵,只要断绝补给,大宁也会不战而亡。”

乐之扬瞒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将夺取宝藏的情形说了一遍。叶灵苏听完,顿足愠怒:“你何不早说?”

湘王自焚,周王被囚,朱微想到二王惨状,哆嗦一下,内心悲苦无助,掉头看向乐之扬,流露询问神气。

乐之扬说道:“你伤势未愈……”

“十三妹!”徐妃笑道,“我知道你宅心仁厚,不忍见人受苦,更不愿皇家内讧。可你也看见了,树欲静而风不止,陛下一意孤行,非要将诸王置于死地,先燕后宁,那是确定无疑的。两家若不联手,只会被朝廷各个击破。你只有宁王一个同母哥哥,真的忍心看他重蹈湘王和周王的覆辙么?”

“够了!”叶灵苏怒道,“你出去!”

“四哥不必生气。”朱微叹一口气,“高煦说的没错,方才那些话,都是我胡思乱想罢了。”

乐之扬狼狈退出,才走两步,又听叶灵苏喝道:“回来!”

“我、我……”朱高煦跋扈惯了,忘了场合,父亲一叱,心虚胆怯,面如土色。

乐之扬停步回头,叶灵苏盯了他一会儿,忽道:“你瞒着我,真的不是为了独吞?”

“放肆!”朱棣恶狠狠瞪视儿子,“你敢对长辈无礼?”

乐之扬啼笑皆非,说道:“我若要独吞,何必交给西城八部看管?”

“胡说……”朱高煦听不下去,冲口而出。

叶灵苏没好气道:“你就信得过梁思禽?”

朱微沉默时许,眉眼微微发红,轻轻说道:“本是同根,相煎何急?我们都是先帝的子孙,无论谁胜谁败,都是骨肉相残。再说了,为了我们的家事,尸积成山,血流成河,无数百姓水深火热,恐怕在天下人眼里,我们皇家子孙都是莫大的罪人。”

“信得过!”乐之扬说道,“以西城之主的气度,理应不会贪墨这些宝物。”

朱微呆怔不语,心思纷乱如麻。朱棣微感不耐,说道:“十三妹,你有何顾虑,不妨说来听听?”

“我才不管!”叶灵苏气恼道,“那些财宝,我也有份,你须得夺回来给我。”

徐妃笑道:“叶帮主可由我照看,兵贵神速,机不可失,联手大宁才是眼下所急。”

乐之扬满心诧异,失笑道:“看不出你这么贪财?”

“我早想前往大宁,可是……”朱微看向寝殿,欲言又止。

“贪什么财?”叶灵苏怒气难平,“一是一,二是二,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也不争。为了宝藏,我险些丢命,纵然你没有夺回来,待我伤好,也会千方百计向铁木黎和贼秃驴讨债。”咬一咬嘴唇,发狠道,“连本带利,追到天涯海角!”

朱微脸色发白,徐妃趁热打铁:“十三妹,宁王如今犹豫不决,王爷派人送信,他也全不理睬,故此王爷打算亲走一趟。但要说服宁王,还需你从旁相助。”

“这好办!”乐之扬说道,“落到令尊手里,你大可向他去要。”

“北平大宁,唇亡齿寒。”朱棣神色肃然,“李景隆攻灭燕藩,势必趁势北上,那时宁王不死即降,即便降了又如何,朝廷也会关他一辈子。”

“为何我去要?”叶灵苏狠狠白他一眼,“你弄丢的,该你去要!”

“大宁?”朱微打了个突,“真要把哥哥卷进来?”

乐之扬吃尽心剑苦头,对云虚避之不及,去讨财宝,何异于虎口夺食,听了这话,一时大为踌躇,抬眼望去,忽见叶灵苏斜眼瞅来,杏眼深处隐含笑意,登时心头一亮,冲口而出:“啊哟,你捉弄人么?”

朱棣说道:“我欲示弱于敌,以北平为诱饵,诱使朝廷进薄北平。李景隆急功近利,必然围城攻坚,顿于坚城之下。那时合北平、大宁二镇之军,由北而南,里应外合,将朝廷百万之军,歼于北平城下。”他略一停顿,“唯有如此大胜,方可解除危局。”

“谁捉弄你了?”叶灵苏将脸一沉,“不拘你用什么法子,总之要将宝藏夺回。夺不回来,哼,你就得赔我。”

朱微扫视众人,心想:“倘若败了,四哥四嫂,高炽高煦恐怕都难以活命!”不由暗生愁意,问道:“四哥,你有什么法子?”

乐之扬将手一摊,叹道:“我一文不名,拿什么赔你?”

“说得是!”朱棣叹一口气,“敌我兵马悬殊,即便李景隆一败再败,但仗着人多,又有朝廷支撑,大可败而复起,立于不败之地。我的兵却是死一个少一个,到头来,还是难逃一败。”

“我还没想好!”叶灵苏扬起俏脸,冷冷说道,“你倒是答不答应?”

“胜在人多!”乐之扬接口说道。

乐之扬犹豫再三,咬牙道:“好,我答应!”

朱棣沉默一下,说道:“也不尽然,他有五败,却有一胜。”

叶灵苏盯着他,心里又酸楚、又好笑,想要调侃几句,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云虚拿走了图谱,你留在这儿,陪我重画。”

朱微叹道:“这么说来,四哥已是胜券在握了。”

乐之扬点头应允,取来文房四宝,碾墨陪侍。叶灵苏凭着记忆,画出数张图纸,不知不觉,暮色降临。这时朱高炽派人送来印信,叶灵苏展开一瞧,当头便是“北平都指挥使叶灵苏”一行大字,她微感得意,不觉笑道:“乐之扬,从古自今,女子里面可有比我官儿更大的?”

“他有五败。”朱棣屈指说道,“其一,大军来自各省,政令必不统一。其二,兵马番号各别、将帅不一,李景隆年轻识浅,手下宿将必不服他,上下离心,难以如臂使指;其三,时当晚秋,寒冬将至,倘若风雪骤起,南方将士难以适应;其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急于北伐,百万之军仓促凑齐,粮草补给不力,势必动摇军心;其五、李景隆好高骛远,刚愎自用,听说他急于赶路,不计险易,一日百里,兵法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即使赶到北平,人困马乏,如何担当攻城大任?”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唐朝上官婉儿,号称‘称量天下之士’,她的官儿就比你大。”

“败算?”

叶灵苏本想他吹捧一顿,谁料他实话实说,心里老大不快,白他一眼,说道:“上官婉儿会武功么?诗文写得再好,遇上打仗,还不是死路一条?”

“胜算不敢说!”朱棣笑了笑,漫不经意地道,“李景隆却颇有败算。”

“不错!”乐之扬笑道,“不论文,只论武,自古女将,数你第一。”

朱微奇道:“四哥似乎颇有胜算?”

叶灵苏心花怒放,难忍笑意,取出官印摩挲把玩。送印的太监等候半晌,按耐不住,说道:“二位大人,工匠已然聚齐,均在城南司衙等候,世子令小人来问,营造之事,何时开启?”

“说得好!”朱棣点头笑道,“此人清贵公子,仗着他老子李文忠的威名吃饭,名高于实,未经大敌。”

“事不宜迟!”叶灵苏收起印信,“今晚就开工。”

“他么?”乐之扬沉吟,“自负甚高,虚有其表!”

乐之扬道:“图纸还没画完……”

朱微花容惨变,双手揪住衣角,乐之扬看她一眼,问道:“统帅是谁?”朱棣冷笑道:“李景隆。”

“不妨!”叶灵苏打断他道,“边造边画就是。”

朱棣大笑两声,注目凝视朱微,说道:“朝廷倾半国之兵,号称百万,进攻北平。”

当下太监引路,二人出了王府,来到城南一个衙门。司衙地势宽阔、木材堆积,依太监所说,此间本是前朝工部作坊,皇家器物大多由此制造,至今坊中工匠,仍有元时遗老。

“哪儿话?”徐妃笑道,“人间好处,总不能样样占尽,鱼与熊掌难以兼得,嫁给王爷吾之所欲,走江湖、当女侠,不过闲来无事,胡思乱想罢了。”

叶灵苏召来工匠,严词宣示规矩,而后找来工头,对着图纸分派工序。铸铁的铸铁,伐木的伐木,以至于缝制牛皮、调配火药、也都各有其人、各遵其道。

朱棣失笑道:“如此说,你是后悔嫁我,当不成女侠?”

乐之扬见她指挥若定,心中颇为佩服,暂将烦恼抛下,尽力辅佐女子。他调度物资,讨要器材,不分昼夜,骑着快马往来于工坊帅府之间。朱高炽不胜其扰,但碍于徐妃训诫,唯有耐着性子有求必应,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说的是。”徐妃微微笑道,“叶帮主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举,见了她的风采,我也时常羡慕,若能仗剑江湖、快意恩仇,倒也大有趣味。”

次日辰时,叶灵苏手持规矩,查验所造机关,谁知一量之下,尺寸均不合度。叶灵苏大为震怒,打算严惩工头,乐之扬出面说项,方才稍减怒气,责令工匠重造,再有差池,定斩不饶。

朱棣浓眉微皱,神色不悦,朱微忙说:“叶帮主江湖儿女、率性而为,不似宫廷中那么多规矩。”

回到执事大厅,叶灵苏无心图画、愁眉不展,本当人物充足,造设机械并非难事,可是真正入手,才觉千头万绪、无从管起。机关之术又力求精准,稍有误差,难见威力。

朱棣、徐妃落座,两个儿子站在身后,朱高煦两眼仍是不离叶灵苏,女子暗生愠怒,起身说道:“各位好好说话,在下倦了,回房休息。”不待燕王夫妇回答,转身进房去了。

乐之扬也知这个道理,可他本是外行,眼看女子发愁,也是一筹莫展。

朱棣看他一眼,笑而不答,朱微诧道:“这跟哥哥有什么关系?”

正烦恼,忽有卫兵入内,说道:“禀大人,外面有人求见。”叶灵苏没好气道:“谁啊?”卫兵答道:“为首一个女子,自称姓花,是大人的旧识。”

而今大军压境,千头万绪,朱棣抛下军务,来这小小宫院,乐之扬不用细想,也能猜到他的来意,笑道:“为宁王么?”

叶灵苏喜上眉梢,腾身站起,匆匆赶到府门,但见花眠引着施、杨、童三尊,以及谷成锋等一干弟子立在门前,看见叶灵苏,恭声齐道:“都指挥使大人。”

朱棣笑道:“一来瞧瞧叶帮主的伤势,二来确有要事,须跟十三妹商议。”

叶灵苏哭笑不得,这官衔她骨子里也不稀罕,所以讨来,只是为了捉弄世子,忽见众同门如此做派,浑身上下似有虫蚁爬行,说不出的别扭难受,可是当着官兵工匠又不便制止,只好说道:“行了,行了,都跟我来!”

叶灵苏暗生不悦,皱眉坐下。朱微起身笑道:“四哥、四嫂,二位贤侄,什么风把你们吹来啦?”

来到执事厅中,叶灵苏使个眼色,乐之扬会意、合上大门。施南庭、杨风来不久前在他手里吃过苦头,敌意犹在。施南庭尚能克制,杨风来却是鼓起两腮,怒目相向。

远处传来掌声,乐之扬回头一看,但见朱棣、徐妃并肩站在院门之前,朱高炽、朱高煦兄弟站在其后,朱高煦一双眼睛溜溜放光,只在叶灵苏身上打转。

叶灵苏方才说道:“各位尊主同门,你们来这儿干吗?”

倏忽幻影消失,人形凝定,叶灵苏飘然卓立,犹如云收雾霁、明月当空,彩眸凝辉,洒落尘凡。

花眠笑笑,递上一个包袱,叶灵苏解开一瞧,却是云虚取走的《天机神工图》。她不胜惊喜,翻开一瞧,先前残缺不完的图样均被一一补足,还有几处,叶灵苏描画有误、计算有差,也用红笔朱砂一一改过。

这一门武功,与其说是掌法,不如说是舞蹈,水逝云舒,飘逸无伦。朱微看得入神,捧得茶杯,忘了入口,乐之扬也觉欣慰,叶灵苏掌法纷繁,可是劲力不衰,足见内伤大好,再过数日当可痊愈。

叶灵苏认得那字迹出自云虚,一时惊奇疑惑,问道:“花姨,云虚这是什么意思?”

她体态轻盈,招式潇洒,身子飘飘转转,袖掌上下翩然,穿行于乱花丛中,却不曾碰到一花一叶,仿佛一个白蒙蒙的幻影,疾如风,逝如云,缥缈盘旋,所过无痕。

“你还是不肯叫爹?”花眠有些嗔怪。

朱微正为此事发愁,听他一说,哭笑不得。叶灵苏越发窘迫,白他一眼,挺身跳起,使出一路“水云掌”,一来掩饰窘况,二来检验伤势。

叶灵苏咬着嘴唇,默不作声,花眠苦笑道:“岛王说……”

乐之扬笑嘻嘻说道:“这叫不笑则已、一笑倾城,朱允炆若要攻打北平,先拜叶姑娘为帅,只要她笑一笑,这北平城的男人全都神魂颠倒,丢了刀枪,乖乖投降。”

“慢来!”杨风来指着乐之扬,厉声说道,“本岛机密,不可让他知道。”

叶灵苏面孔微红,不知如何应答。她以女子统领群雄,为了树立威仪,向来不苟言笑,此刻神舒意畅,卸去心防,嫣然一笑,恢复小女儿情态,换了别人,本是平常不过的事儿,可是朱微见惯了她冷若冰霜,忽而看见笑脸,竟是说不出的稀罕。

乐之扬笑道:“谁稀罕么?”转身要走,叶灵苏忽道:“站住!”又对花眠说,“不妨事,乐之扬不是外人。”

朱微缓过神来,笑道:“我第一次见你发笑,没想到,你笑得这么好看。”

“不是外人,那是什么?”花眠扫视二人,眼角含笑,大有深意。

叶灵苏心情大好,不觉笑道:“这样悠闲度日,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忽见朱微痴痴望来,不由问道,“你看什么?”

叶灵苏霞飞双颊,皱起眉头,嗔道:“花姨,有话说话,不要东拉西扯。”

朱微烧好茶水,斟满递来。叶灵苏细品慢饮,环顾四周,但见惠风畅和,庭院静好,高天上淡云舒卷,一片片宛如细羽微鳞。

花眠点一点头,说道:“岛王说了,燕王造反,朝廷讨伐,双方相持不下,势必天下大乱,我东岛大可趁势而起、行使复国大计。但若燕王太弱,北平城一破,朝廷削藩成功,江山更加稳固,本岛再也没有复国的机会。”

乐之扬正面相对,见这艳光绝色,不觉微微失神。忽见叶灵苏张开双目,忙又匆匆收回目光。

乐之扬听得心惊,花眠所说他也有同感,相助燕王,不免涂炭苍生,倘若群雄再起、宰割天下,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间惨剧。他越想越觉不安,心旌大大动摇。

叶灵苏出了一场透汗,四肢虚软,真气却很健旺,活泼泼有如贯珠,顺着经脉来回滚动,面庞嫣红迷人,仿佛菡萏初红、澄霞映波,坐在花间柳下,格外清艳脱尘。

忽听叶灵苏冷哼一声,说道:“他令你们来帮我,好让我成为他手中之剑,相助燕王,跟朝廷打得越久越好!”

这一日,乐之扬为叶灵苏疗伤,远隔三尺,挑动真气,十四条经脉便如十四根琴弦,按宫引商,飞徵流羽,强则抑之,弱而鼓之,叶灵苏只觉体内真气蹿来蹿去,所过轻重冷热麻痒酸疼,种种感受此消彼长,身子仿佛浸在热醋之中,又酸又胀,发热发烫,直至浑身香汗化为袅袅白雾,乐之扬这才抱元归一、收功起身。

花眠听出她话中不忿,正色说道:“苏儿,你别忘了,身为东岛弟子,我们首要之任,就是光复旧国!”

徐妃常来探望,她是将门之女,天生一股英气,但因世事打磨,锋芒内敛,绵里藏针,平素温柔和蔼,可是言谈之间,飞扬神采仍会不时流露。叶灵苏对于官府中人向来厌恶,但对徐妃另眼相看,直觉这女子允文允武,理应独当一面,困在王府深宫,平白糟践了才情。

叶灵苏有生以来,耳濡目染,不离“复国”二字,心中厌烦之至,可也根生蒂固。花眠一说,只好住口。

为让叶灵苏静养,徐妃特意辟出一间宫院,原是元帝宠妃的居所,邻近柳堤,花鸟怡人,院中陈设器具华而不奢、雅而不俗,颇投朱微、叶灵苏所好。

于是东岛四尊率领弟子,取代工头,分布工坊各处,督造器具,规准标尺。当年东岛弟子以机关之术经略天下,退守孤岛之后,图谋复国,于此道浸淫更深,所有弟子的算术机关均可独当一面,比起之前的工头胜了何止十倍。

朱微久在宫廷,谙熟人心,叶灵苏的心思她并非不知,可她天生的大度,不知嫉妒为何物,纵有些微惆怅,一支曲子弹过,也如雨过天青,了然无痕。叶灵苏雅好音律,听朱微弹琴,感知琴中意境,心胸竟也开阔了不少,偶尔回顾生平,自觉对云虚太过苛刻,对云裳太过无情,纠结母亲之死,不过自寻烦恼,至于争胜之心、名利之欲,细细想来,尽都荒唐可笑,唯独一缕情丝,缠缠绵绵,纷纷扰扰,无论听过多少琴曲,总是难以割舍,只要想起,便觉心中酸楚:“天下之苦,莫如情苦,为情所苦,真不如死了的好!”小小年纪,竟然生出轻身的念头。

这一来,造设大大加快,伐巨木,镕精铁,炼火药,鞣牛皮,工场之内,硝烟共烟尘一色,流焰与木屑齐飞,昼夜喧嚣,火光冲天,京城百姓翘首观望,心中惊讶,纷纷胡乱猜测。

小公主性子温润、善解人意,叶灵苏起初将她视为情敌,可是直面相对,却又恨不起来,况且受了她的恩惠,感之念之,偶有嫉妒念头,便觉自惭自愧,如此矛盾反复,平添许多苦恼。

东岛弟子忙忙碌碌,云虚父子始终不曾露面。乐之扬深知他们必在搜寻梁思禽,心中十分担忧,可是军务繁忙,难以脱身。叶灵苏令其统帅本部将士,安设机关,学习如何操纵;乐之扬忙里偷闲,去了一次西城隐匿的宅邸,可是人去屋空,一无所见,梁思禽以下,西城群雄俨然从北平城里蒸发掉了,蛛丝马迹也没留下。

按说北平事了,燕王脱困,朱微本当前往大宁、面见兄长,奈何经历生死劫难,她与叶灵苏情谊日洽,朝夕照看,不忍分离。大宁之行也一拖再拖,乐之扬偶尔提起,她也只是笑笑,并不急着启程。

这一日,乐之扬指挥诸军将一张弩机按在西南城头,装设完毕,刚要下城,忽听一阵骚动,谯楼上有人高叫:“来了!来了……”

乐之扬乐得清闲,索性将军务丢给副将,自个儿呆在王府为叶灵苏疗伤。几经施展,驭劲之法越发精纯,叶灵苏康复神速,十余日后,已能下地行走,体内真气流转,渐可驾驭,进而滋润五脏,精力与日俱增。

乐之扬举目望去,但见东南方烟尘乱起,人马旌旗不可胜数,纷纷纭纭,直向北平拥来。

燕王能软能硬,手腕圆通,盐帮群豪江湖之士,论权术加起来还不如他一个零头,不过数日工夫,就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乐之扬深知燕王心意所在,奈何素无将才,治军练兵一窍不通,加上心不狠、手不硬,压服不了一众盐帮枭雄,唯有交给燕军将校处置,久而久之,渐受排挤,空有官衔、并无实权,北方盐帮势力,大多落入燕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