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朱高炽看得发呆。
朱高炽脸色惨变，军事非他所长，箭射无功，登时没了主张。忽听轱辘声响，转眼一望，身边木轮滚滚，移来数十尊古怪器具，方形四轮，前有铁管，方形者形如木柜，后有牛皮革囊，铁管长约六尺、粗如人腿，车轮高过女墙，故能操纵铁管、上下俯仰。
“飞天喷筒！”叶灵苏回答
鹿角层层挪开，云梯径直向前，为防牛马受惊，改为人力拖曳，移动变缓，可来势不停。
吱嘎嘎，机关转动，云梯笔立，锐士劲卒身披重锴、手持坚盾，蛇攀蚁附，压住云梯，以奔雷之势向城头倒来。
朱高炽恼羞成怒，再令发箭，箭雨漫天，无休无歇，不时有人中箭惨叫，盾牌密层层扎满箭支，形同刺猬，触目惊心。
朱高炽错步后退，面无人色。徐妃屹立不动，眸子幽幽闪亮。
叶灵苏道：“放箭能挡住云梯么？”朱高炽哼了一声，将手一挥，箭雨飘出。敌军阵中蹿出数百人，手持大盾挡在前方，箭支钉在盾上，笃笃笃声音繁密。
“放！”叶灵苏一声锐喝，军士压下革囊，声如驴鸣，铁管吐出丈许烈焰，炽热或气涌向四方。
朱高炽不悦道：“叶指挥使，为何不能放箭？”
朱高炽惊得缩成一团，徐妃也有几分诧异。迎面云梯正巧倒来，梯上锐卒挥刀披甲，忽见烈焰扑来，一脸狰狞化为惊愕。
“慢着！”叶灵苏喝止。
刹那间，连人带梯尽为烈焰吞没，惨叫声惊天动地，空气中弥漫焦糊恶臭。喷筒所蓄“火油”本是东岛秘传，易燃易爆，炽热无比，一旦喷出，熔化精铁、洞穿肌骨，云梯上的士卒变成火球，一团团，一串串，从云梯之上滚落下来。
城墙之前遍值鹿角，挡住了云梯去路。一队军士冲到近前，搬开鹿角，朱高炽忙叫：“放箭……”
喷筒分为两拨，一拨喷吐火焰，一拨填充火油，此来彼去，火势不减，先喷登城锐卒，再喷倚城云梯，数十架云梯化为一支支火把，冲天燃烧，浓烟翻腾，犹如数十条黑龙当空起舞。
将官退入阵中，不多时，鼓声再起，云梯向前，落在守军眼里，真如云来山移，气势十分惊人。
朝廷诸将远远望见，无不目定口呆，后续官兵见状，都是望而却步。
朱高炽微微失神，徐妃扯了扯他的衣袖，世子如梦方醒，高叫：“要战便战，何须多言？”
耿炳文又惊又恨，再发号令，一时鼓声大作，阵势敞开一角。上万士卒推出大车，上有铁篷覆盖，车里装满泥土，冲近城墙，倾在墙根。
忽听战鼓声响，无数人马潮水一般从营内涌出，跟随云梯，徐徐向前。来到数百步外停下，一名将官越阵而出，高叫：“长兴侯耿炳文大将军令，城内之人，速速归降，倘若不受，人城尽为齑粉。”
篷车成百上千，车盖黝黑光滑，士卒藏在车下，严严实实，不露形迹，但从城头望去，仿佛无数巨龟挤在一处，层层叠叠，爬行蠕动。
“纸上谈兵罢了！”叶灵苏越是漫不经心，朱高炽心里越是愤懑。
土堆越升越高，倘若不加制止，势必积土成山、垒成斜坡，直达城头。
徐妃眼珠转动，笑道：“叶指挥使谙熟兵法，本妃当真意想不到？”
土坡一成，城池立破。朱高炽急发号令，掷下滚木礌石，不想砸中车盖，浑不着力，纷纷弹开，篷下的士卒毫发无损。
朱高炽作声不得，心中十分气闷，自从遇上叶灵苏，他处处受制，屡落下风，堂堂燕王世子，乾纲不振，成何体统。时当用人之际，又不能公然与之翻脸，唯有自恼自怒，一言不发，沉着脸瞪视城外。
朱高炽只觉不妙，定眼细瞧：车盖中央高耸、四周低矮，化解木石冲势，使其滚落两旁。
乐之扬心中气恼，正想驳斥，忽听叶灵苏说道：“兵法云：‘怒而挠之、佚而劳之’，耿炳文只是先锋，受人激怒，愤而出战，大犯兵家之忌；若他按兵不动，只是扎好营盘，造好器械，等到大军抵达，并力攻城，更难抵挡。”
车盖不破，下方士卒有恃无恐，透过盖上射孔，劲弩对准城头。霎时箭如飞蝗，簌簌簌漫天乱蹿，朱高炽忙令竖起盾牌，力请徐妃退入谯楼。
“说到此事！”朱高炽瞅了瞅乐之扬，“昨日何苦提起十三姑，若不激怒耿家父子，也可多缓几日，好待父王援军。”
“几支箭算什么？”徐妃一哂，手指城下，“高炽，你认得这篷车么？”
徐妃说道：“长兴侯报复心切，怕是一日也等不得了。”
朱高炽张口结舌，徐妃面露失望，忽听叶灵苏说道：“这是‘玄武车’。龟背蛇形，以土为灵，盾甲在上，移山卸岭。别看它貌不惊人，模样简陋，当年这一小小篷车，填平城池，挖掘壕沟，对手叫苦连天，偏又无可奈何。”
“云梯！”朱高炽微微皱眉，“今日便要攻城？”
“不错！”徐妃欣然点头，“当年家父漠北失利，为鞑虏十万铁骑围困，全是倚仗此车，冒着泼天箭雨，挖壕筑城，坚守月余。本妃久闻其名，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得，指挥使既然认得，想必早有破解之法？”
天亮时分，营内传来闷响，数百牛马驶出营门，拖曳数十辆庞然大车，上有长梯，偃伏不起。
“要破玄武车，还须雷火珠！”叶灵苏将手一挥，“抬雷罐上来！”
徐妃以下，所有将官登城观望形势，但见营盘内外，火把犹如萤火，忽来忽去，分分合合。
“雷罐？”朱高炽兀自懵懂，忽见喷筒退后，数百士卒上前，手里拎着麻袋，打开一瞧，竟是许多竹筒，筒口用黏土密封，外有纸绳搓成引信。，“竹筒也能砸人？”朱高炽将信将疑。
次日五更天上，朝廷军营响起号角，一连三声，半似牛吼，半如鬼泣，北平城里听见，人人惊起，睡意全无。
“竹筒没用。”叶灵苏说道，“里面的东西才厉害。”
耿炳文含恨而去，他统领大军前锋，当下占据要津、扎下营盘、忙忙碌碌，昼夜不息。到了深夜，北平四周火光点点、烂如星海，城头守军望见，无不心虚胆怯。
朱高炽不及细问，士卒已将引信点燃，将竹筒掷向城下，数以百计，落到土堆上面，翻滚不定，骨碌碌钻入玄武车下。
“我相信你父王！”徐妃注目东北，喃喃说道，“无论何等困苦，他总能找到出路。”
车下士卒不知来者何物，一愣神的工夫，数百只竹筒一起爆炸，声如爆竹，烟火飞溅，浓烟中咻咻连声，射出无数钢珠铁钉，接近者粉身碎骨，远离者满身血孔、面目全非，即使相隔数丈也难逃大劫，身中数弹，号哭动天。
“这……”朱高炽吞咽唾沫，“自然信的。”
爆炸之后，木罐碎屑燃烧。玄武车铁篷以下均是木造，一点便着，又因数目众多，密密层层，此车起火，彼车也燃，不过半个时辰，玄武车大半燃烧，化为一片火海。烈火之外，浓烟滚滚，只在车盖下来回流蹿，纵有幸存士卒，也被呛了出来。朱高炽趁势下令，箭雨如泼，尸横遍野，十停官军，逃回本阵的不过五停。
徐妃也不瞧他，随口问道：“你相信你父王么？”
这一把火从午至暮，烧了足足半日，车无车样，人无人形，酥黑如碳、臭不可闻。
“母妃！”朱高炽目送耿氏父子消失，压低嗓子问道，“那封信真是假的？”
耿炳文一战夺气，狼狈退军。徐妃等人站在城头，望着烟火熄灭，人人静寂无声，叶灵苏脸色发白，望着城下尸堆出神，“雷火珠”威力之强，大大出人意料。她本非软弱女子，杀伐决断，剑下游魂多多，可是短短一日，夺取数千条性命，场面残酷之甚，当真匪夷所思。叶灵苏纵然心硬如铁，也觉魂悸魄动，恍恍惚惚，俨然处身噩梦，不敢相信城下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
耿璇咬牙瞪眼，恶狠狠扫过城头，突然掉转马头，父子并肩，飞快去远。
官兵退尽，燕军也下城休整。叶灵苏走下城楼，闷闷不乐，乐之扬看出她的心思，想要劝解两句，可一想到城下惨状，也觉心口发堵，不知从何说起。
此话一出，无人不惊。耿璇先是一呆，继而怒血上涌，一张脸仿佛酱爆猪肝。耿炳文也是老脸铁青，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好，好！”猛地举起马鞭，抽在儿子身上，咬牙道：“还不走？留下来出丑？”
回到工坊，叶灵苏钻进屋里，反扣门扉，既不见人，也不理事。乐之扬不懂机关之术，拙于应对，焦头烂额，无奈去找花眠。花眠叹道：“征伐之事，本是人世间至悲至惨，灵苏这孩子，看似骄傲倔强，骨子里却柔软得很，见了今日之事，必定百般自责。”瞪了乐之扬一眼，“都怪你，不是你，她怎会卷入这一场是非？”
乐之扬未答，徐妃笑道：“他是公主夫婿，燕王与我，已将宝辉许配给他了。”
乐之扬苦笑道：“叶姑娘承受不了，你劝她放手就是。王妃那儿，我去应对。”
“是你！”耿璇大怒，“你怎么在这儿？”
“晚了！”花眠摇头，“灵苏一诺千金，不会半途而废，等你回去，她也许就想通了。”
“以前我叫道灵！”乐之扬停顿一下，“现在我叫乐之扬！”
乐之扬将信将疑，返回府衙，果如花眠所说，叶灵苏已从房间出来，披着猩红大氅，正在指挥工匠熔炼炮管。炉火跳动，热浪奔溢，女子卓立炉前，俏脸映照火光，平添几分艳色。
耿璇眯眼细瞧，问道：“你是谁？”
叶灵苏回头看见乐之扬，紧一紧大氅，忽道：“跟我来！”翻身上马，驰出府衙。
徐妃皱起眉头，看向乐之扬，后者微微冷笑，扬声答道：“没错，她还活着！”
乐之扬心中纳闷，跟随其后。两人快马联辔，一路奔驰。
耿璇咬了咬牙，扬声说道：“王妃娘娘，宝辉公主还活着？对不对？”
夜色已深，街上兵马来往、沸沸扬扬，两侧民居却暗沉无光、悄没声息，一动一静，颇有几分诡异……马不停蹄，来到玉泉湖边。叶灵苏勒马观望。湖中残荷已凋，水面上飘荡浮冰，随波逐浪，撞击有声。更远处，城墙湖水之间，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乐之扬凝目望去，施南庭、杨风来正督促工匠士卒，竖起数架水车，上有竹管以皮革相连，一头扎入湖水，一头直上城头。水车旁边有数口大锅，也与竹管相连，锅下有灶，可以燃烧柴火。
耿炳文怒哼一声，忽见耿璇一动不动，喝道：“还呆什么？”
策马到了工地，施、杨二人上前相见。
“不劳关心。”徐妃微微冷笑，“耿侯爷，慢走不送！”
“二位尊主！”叶灵苏手指水车，“何时能够完工？”
耿炳文大怒，挥鞭遥指：“王妃娘娘，你执迷不悟，休怪老夫不念旧情！
施南庭掐指一算：“还需三日！”叶灵苏点头：“宜早不宜迟。”
徐妃略一沉默，慢慢说道：“燕王、宁王亲密无间，天下共知。宁王的笔迹本妃认得，这一封信，分明就是假的。”说着将信撕成碎片，双手一扬，碎纸雪片似的飞落城头。
乐之扬打量水车大锅，好奇道：“施尊主，这是什么器械？”
朱高炽脸色惨变，城头生出一阵躁动。
“长鲸车！”施南庭说道，“多人转动水车，可以将水送上城头。”
“这一封信，乃是宁王亲笔所写，寄予李景隆大帅。”耿炳文朗声说道，“信中言明，燕王已为宁王所擒，不日缚送京城，城中之人早早投降、可免一死；若不然，天兵压境，玉石俱焚。”
“这些锅呢？”乐之扬又问。
“没什么！”徐妃将信叠起，长吐了一口气。
“蠢材。”杨风来白他一眼，“天冷了，水进竹管，结了冰怎么办？”
“母妃！”朱高炽见她神情不对，忍不住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乐之扬哑然失笑，忽见叶灵苏策马向前，当下跟了上去，随口问道：“将水抽上城头有什么用？”
耿璇弓开满月，嗖，一箭越过城头，钉在谯楼柱上。军士摘下，但见箭杆上绑了一封书信。徐妃拆信一瞧，脸色发白，眼里掠过一丝恍惚。
“或许有用，或许无用。”叶灵苏意兴阑珊，“得看敌军怎么出招。”
呼啦，守军扪开弓箭。耿炳文摆手说道：“别担心，我有书信，转送王妃！”
乐之扬疑惑难解，待要追问，见她神气，再也不好开口。两人绕着湖岸寂然行走，不多一会儿，便将灯火喧哗抛在身后，只见浓云遮天、星月不见，平湖连波、寒烟笼罩，湖面上静得出奇，鱼儿摆尾也能听到。
城头守军哄然大笑，耿炳文老脸涨紫，徐徐收起圣旨，说道：“王妃娘娘，你不要后悔。”打一个手势，耿璇将龙旗斜插马上，掣出弓箭对准城头。
寒风疏一阵，紧一怎，吹了一会儿，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起初细如米粒，越下越大，扯絮飞羽，无所不至。
徐妃听得不耐，冷笑道：“侯爷，长篇大论就不用提了，我只问一句，这一道圣旨，骂人还是劝降？骂人呢，你大可骂完，若是劝降，不用浪费口舌，叫破了嗓子可不妙。”
叶灵苏跳下马来，手捧雪花，悠然出神。
耿炳文脸色难看，取出圣旨，咳嗽一声，念道：“皇帝诏曰，燕王悖逆无道，杀戮命官，侵占北平，致使天下震动、六合不安，先帝英灵，因之含怒，公侯百官，忧心忡忡……”
乐之扬忍不住说道：“叶姑娘，雪下大了，还是回去吧。”
“请读！”徐妃答道。
叶灵苏只是摇头，牵着马走过廊桥，来到金龙亭中，扶着阑干，注目湖水，过了良久，轻声说道：“乐之扬，真有地狱么？”
耿炳文道：“我奉天子之命，前来宣读圣旨。”
乐之扬一怔，失笑道：“你问这个干吗？”
“侯爷是为劝降而来？”徐妃语气冷淡。
“若有地狱，我早晚会去。”叶灵苏幽幽地说道，“我这双手，太脏了。”她抬起双手，雪白修长、温润无瑕，突然间，数点泪珠滴在手心，经风一吹，凝结成薄薄的冰片。
看见徐妃，耿炳文神色稍缓：“王妃娘娘，我跟随令尊身经百战，深受中山王大恩，今日兵戎相见，着实非我所愿，还望娘娘迷途知返，不要越陷越深……”
乐之扬一时答不上话来，半晌才道：“千错万错，全都怪我。”
朱高炽上前要答，徐妃拦住他，大声回答：“本妃在此，耿侯爷有话便说！”
“不！怪我！”叶灵苏摇头，“我是不祥之人，先害死了我娘，又害死了华盐使、楚先生，现如今，更害死了千百人，我活在世间，就是罪孽。”
“燕王妃徐氏何在？”耿炳文嘶声高叫，一双老眼向着城头逡巡，“我是长兴侯耿炳文。”
乐之扬激动起来，大声说道：“叶姑娘，战场之上，你不杀人，人便杀你，杀人即救人，不得已而为之。若要怪，只怪那些帝王公侯，为了一己之私，忍见生灵涂炭。”
两骑在鹿角前停下，一老一少，老者须发皓白，少者容颜俊朗。乐之扬眼尖，认出一是耿炳文，一是耿璇，父子二人全副披挂、耀武扬威。
“他们是始作俑者，我们是助纣为虐。”叶灵苏意兴阑珊，“小时候，岛上的前辈天天嚷着复国，可是为了一座北平，就死了这么多人。若要夺取天下，又得攻下多少座北平？人呀，可真怪，明知于己不利，偏偏死活要做。”
众人定眼望去，当头一骑高举一面旌旗，白底描画日月，下有五爪金龙。五爪之龙，帝王之相，手持日月龙旗，象征当今天子。
乐之扬沉默一下，叹道：“叶姑娘，你可以放手！”
“不要发箭！”徐妃忽道，“那是使臣！”
“你会放手么？”叶灵苏转过头来，妙目澄波，一望见底。
忽听远处一声呼啸，两骑人马驶近城门，吱嘎嘎，守军一齐扯起弓弦。
乐之扬一阵茫然，脑海里念头纷纭，一忽而出现梁思禽，一忽而又出现朱微，于他而言，打仗杀人愚蠢可悲，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参与，可是种种恩义纠葛，让他难以摆脱。乐之扬只觉无力，叹道：“我不会！”
城头一团死寂，人无语、马无声，弥漫绝望之气。
“你不会？”叶灵苏深深地望他一眼，忽又掉头看向湖面，“那么我也不会！”
得到消息，朱高炽和徐妃先后登上城墙、极目眺望，但见从南到北，人马如潮，从午至暮，络绎不绝。
“叶姑娘……”乐之扬嗓子微微一哽，鼻酸眼热，不知所言。
叫了一遍，又喊一遍，朵颜番骑说不来文绉绉的汉话，竞相勒起缰绳、发出凄厉长啸，夹杂汉军喊叫，直如冬日惊雷，顺着万里长风，传到无穷天际。
叶灵苏看了看天，喃喃说道：“好大的雪，若不打仗，便是丰年！”
诸军亢奋狂喜，一心建功立业，纷纷随之吼叫：“清君侧，靖国难！”
乐之扬嗫嚅嘴唇，终究没了应声。叶灵苏沉思默想，过了一会儿，忽道：“乐之扬，你带了笛子么？”
“这一役！”燕王环视四方，一字一句地说道，“清君侧，靖国难，平定祸乱，是名靖难！”
“带了！”乐之扬抽出“空碧”。
“愿意！”数万人激动不已，各各青筋绽出，面红耳赤。
“为我吹一支曲子。”叶灵苏想了想，倦怠地道，“《周天灵飞曲》就好了！”
燕王又道：“如今皇上昏庸，受了小人挑拨，誓要诛灭同宗、杀尽同族，湘王活活烧死，周王关在牢里。我在北平，九死一生，宁王虽在边陲，圣旨一到，也是无可幸免。奸臣步步进逼，我等无路可走，唯有舍生忘死，杀出一条血路，诛灭奸臣，肃清朝纲。败了无话可说，倘若一战而胜，各位都是从龙之士、靖国功臣，荣华富贵，传之子孙。”略一停顿，大声叫道，“你们愿意跟随我吗？”
乐之扬心口一热，想起东岛上的光景，百感交集，神思飞扬，当下横起笛子，吹了起来，曲子一如往昔，空灵飞扬，然而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抑郁缠绵，宛如流云环山，飞泉绕石，仿佛海上的孤帆，又似暗夜的星光。
“不公平！”诸军愤激起来，齐声高叫。
音符飞出笛孔，远远送出，城头的喧哗渐渐低落，直至沉寂下去，天上的风声也变柔变软，仿佛天公俯瞰尘寰，发出幽然长叹。
燕王纵马直进，但见人强马壮，纪律精严，不由满心欢喜：“先帝常说，大宁番骑，甲于天下，如今看来，言下不虚。”回想之前的凶险豪赌，胸怀一畅，豪气上涌，策马直上高处，面朝军阵，运足丹田之气，大声说道：“朝廷无道，奸佞当国，有能者埋没，有功者不赏。你们都是大好男儿，捍卫疆场，流血流汗，结果只能与牛羊为伍、跟风沙作伴，朝廷里的奸臣却享尽荣华、富贵子孙，这样子，公平吗？”
过了良久，乐之扬放下玉笛，叶灵苏痴痴怔怔，仍如一叶小舟，还在笛声中漂泊，又过一会儿，她才一拂衣袖，叹气道：“今晚听完此曲，明日死了，也了无遗憾。”转身上马，飞驰而去，留下乐之扬一个，对着冷湖飞雪，忘了身在何处。
此时狂风怒号，白雪漫天，长空大漠，茫茫一色，风雪呼啸而过，卷起周天寒彻。受阅诸军盔甲结冰、马毛沾雪，呼吸之间，仿佛吞吐云雾，然而人马肃立，纹风不动，一眼望去，仿佛千万尊冰雪雕塑。
天寒日甚，风雪更急。燕王心忧北平，昼夜兼程。他老于军事，行军之外，广布斥候，派出百余轻骑，从南至北散布数以百里。
诸军叫苦不迭，可又不敢怠慢，纷纷冒雪出城、排列成阵。到了正午时分，燕王顶盔披甲，骑马出城，宁王在左，道衍在右，朱高煦尾随其后。
这一日，行军之际，北方风雪中出现一道人影，近了一瞧，却是派出的斥候之一。
次日一早，风雪未停，燕王声言检阅士马，突令大宁诸军，尽在城外集结。
斥候背上中箭，满身是血，见了燕王，气息奄奄地道：“西北有大队蒙古兵，他们也发现我们，追赶一百多里，同行六七人，只我一个回来……”说完口吐血沫，歪着头掉了气。
当晚风云变色，朔风转厉，大雪漫天，一夜之间，积雪半尺，气寒肌骨。
燕王脸色阴沉，下令扎营，召集心腹诸将，说道：“不出所料，蒙元大军南下，趁我跟朝廷交战，想要坐收渔人之利。”
邱福、张玉久在大宁，辨识人物，收纳心腹，何人可用，何人可弃，尽都了然于心，燕王携宁王而令诸将，不过半日工夫，便将城内诸军收于麾下。又令朵颜番骑出城喻晓各部，三卫首脑也纷纷前来输诚。燕王田猎之时，双方多有暧昧，此次夺取大宁，番骑也立了首功，燕王重赏有加，邀请三卫首脑留宿王府，一来示以恩宠，二来当做人质，以防番骑野性难驯，紧要关头生出变故。
“此事甚为棘手。”道衍拈须沉吟，“蒙人蹑我之后，有如刺芒在背。我与朝廷无论胜负，难免都会削弱，那时蒙人趁虚一击，只怕燕云不保。燕云为中原之门户，若为蒙人占据，好比登高山而转巨石，趁势而下，无可抵挡。”
燕王笑笑，回头指使诸将，接管大宁诸军。他发号司令之时，始终将宁王扣在身边，至于朱微和宁王家眷，全都软禁王府，交由道衍看管。
张玉道：“朵颜三卫与蒙元同族。蛮夷枭獍之性、反复无常，我若强盛，还可驾驭，倘若对阵朝廷、一战不利，三卫、蒙元内外呼应，必定一发不可收拾。”
“没错！”邱福笑道，“王爷教训得是。”
“此话不然！”邱福说道，“蒙古大汗坤帖木儿出身黄金家族，实权却操在国师铁木黎手里，三卫对黄金家族还算尊崇，可对铁木黎颇有成见。若说攻打铁木黎，朵颜三卫未必落后于人。”
宁王面有愠色，沉默不语。燕王笑道：“邱福，你这话可说错了。如今大伙儿都是一家，再说什么宁藩、燕藩，可就大大的见外了。”
“如今之势，要么先南后北，要么先北后南。”道衍说道，“先解北平之围，必为蒙元所趁；但若北击蒙古，侥幸取胜，损失必多，恐怕无力对抗朝廷。”略一停顿，幽幽叹气，“正所谓：身陷维谷，进退两难。”
当日晋王之乱，张玉、邱福立下大功，朱元璋为了削弱晋王，将二人调拨到宁王手下。后来削藩事起，张玉佯称有病，告归北平，邱福留下不说，还向宁王告发张玉诈病。由此宁王当他忠诚，赏赐有加，令他继续带兵，谁知紧要关头，邱福还是投靠了燕王。
诸将七嘴八舌，说了半晌，也无定论。燕王踱来踱去，忽而低头沉吟，忽而举头望着帐顶。突然，他停下步子，帐中顿也沉寂下来。
邱福面皮一热，恭声说道：“王爷见谅，下官生是燕藩人，死是燕藩鬼，王爷待我不薄，可邱福始终忘不了燕王的恩惠。”
“朱能！”燕王开口。
宁王想起朱鉴所谏，心中懊悔不已，扭头寻找他的尸体，却见邱福拎着朱鉴的头颅走上前来。宁王望着头颅，惨然一笑，向邱福说道：“邱指挥使，你开的城门吧？”
朱能挺身出列，燕王慢慢说道：“你前往刘家口，召集本部兵马，佯装南下，将南军吸引到松亭关，缓解北平之围。”
宁王一眼望去，如梦方醒，原来镇守大宁，竟与虎狼为伴。他费尽心思，将朵颜三卫羁縻在辽东草原，如牛如羊，貌似驯顺，谁知道，燕王不过寥寥数句，即刻挑起了蒙古骑兵征伐四方的雄心。
朱能神色诧异，张玉失声叫道：“王爷，你要北上？”
骑兵们齐声欢呼，人人两眼放光，面目狰狞，心中均想着杀入中原花花世界，好好烧杀掳掠一番。
燕王冷冷道：“我若就此南下，无异引狼入室。败给朝廷，不过帝王家事，丢了燕云，则是千古罪人。”他扫视众人，目光如电，“这是先帝的江山，我可不做石敬瑭！”
骑兵看见二人，纷纷下马叩拜。燕王大声说道：“我与宁王谈妥，从今日起，大宁之军由我统帅，即日南下，经略中原，与南边朝廷一争高低。”
石敬瑭本是五代时后唐大将，因与皇帝有隙，起兵造反，求救于契丹皇帝，引狼入室，攻灭了后唐。作为报偿，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致使中原关隘尽失，此后三百多年，中土各朝无险可守、无马可用，受尽北方蛮族践踏欺凌。朱棣畅晓史书，深谙兵法，决心不计成败，也要坚守燕云，以免胡人坐大。
宁王看着楼下情形，只觉双腿发软，心中愧恨交迸，恨不得一死了之。忽听燕王笑道：“十七，下去吧！”不由分说，将他搀扶起来，两人并肩携手，走下阁楼。
帐中沉寂一时，道衍挺身站起，肃然合十：“王爷胸襟博大、志向宏远，自古雄主无以过之。”
主帅一合殒命，诸军无不丧胆。幸存者纷纷丢弃兵刃，跪伏于地。朵颜精骑杀透长街，呼啸转回，跃马挥刀，发出嗬嗬吼叫。
诸将也受触动，纷纷跪伏：“王爷英明。”
邱福挥舞长刀，直冲阵心。朱鉴后退不及，跟他遇个正着，刚要呵斥，眼前白光闪过，邱福手起刀落，斩下他的头颅。
“都起来！”朱棣一挥手，“汉军不擅骑射，统统留下。兵贵神速，我只带朵颜三卫。”
一连串变故快得离奇，朱鉴老谋深算，也是应对不及。一愣神的工夫，精骑疾如狂风，卷入阵内，马蹄腾空，乱刀齐下，甲士非死即倒，血光四溅。
张玉犹豫道：“王爷明断，朵颜三卫与蒙元同族，万一不听调遣，岂不误了大事！”
燕王后面出声，宁王前面说话，可是朵颜骑兵身在楼下，只见宁王、不见燕王，听到号令，更无迟疑，举刀拉弓，齐声狂叫。
“怕什么？”燕王冷冷说道，“封锁消息，趁夜偷袭，一仗打完，他们连对手是谁也不知道。”
他素有积威，朵颜骑兵应声勒马，神气犹豫，这时宁王从楼头探出头来，高叫：“朱鉴悖逆，谋害本王，斩其头者，赏金千两！”
如此繁复情势，燕王三言两语就轻轻化解，诸将恍然之余，均是五体投地。接下来，燕王又分派诸将整军备战，独将道衍留下，问道：“宁王近况如何？”
朱鉴摸不着头脑，怒叫：“胡说什么？谁敢上前，都是死罪！”
“落落寡欢！”道衍说道，“正如王爷吩咐，我将他与王妃、公主分置两处。但以贫僧之见，夫妻兄妹，人伦之常，不如让他们呆在一起！”
邱福回头高喊：“叛逆朱鉴就在前面！”不由分说，挥刀直指。
“这个老十七，打小儿多愁善感，平日自命风流，遇上小小挫折，就跟经了霜的茄子一样。”燕王冷哼一声，想了想说道，“也罢，我去看一看他！”
甲士匆忙列阵，阵脚未稳，一支箭破空飞来，掠过朱鉴额角。他大叫一声，血流满面，迷糊双眼，仓皇勒马后退，抹去血水，忽见一人骑马冲来，只一愣，脱口叫道：“邱福！”
二人出帐乘马，来到宁王帐前，还没入内，就听琴声铮纵，幽沉寂寥，郁愤难舒。
“不知道！”传令兵话音未落，远处蹄声如雷，烟尘腾空，一转眼的工夫，数百精骑转过街头，横冲过来。朱鉴心知不妙，厉声叫道：“列阵、列阵！”
燕王掀开帷幕，笑着踏入帐中。宁王见是兄长，吃了一惊，匆忙推开琴案、跪倒磕头。燕王抢上一步，将他搀扶起来，笑道：“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朱鉴雷震一惊，忙问：“谁开的门？”
“不敢！”宁王额上见汗，“君臣有道，不可乱了规矩。”
“是！”骑士起身上马，刚刚消失，又有一骑仓皇奔来，尚有一箭之地，马上骑士便叫道：“有人开了北门，朵颜骑兵冲进来了。”
“成败尚未可知，君臣二字再也休提。”燕王说道，“这两日忙于行军，不曾与你把酒言欢；若有亏欠之处，老弟不要放在心上。”
朱鉴还过神来，沉吟道：“谨慎为上，传我将令，让他们立刻退回本部，胆敢违抗者，此间事了，我当亲自问罪。”
“不敢，不敢！”宁王拘谨窘迫，如履薄冰。
“指挥使！”骑士急切问道，“还请示下！”
“为兄此番来，想请老弟写一样东西。”燕王慢条斯理地说道。
“原来如此。”朱鉴转怒为喜，“莫非他们知道了燕王叛乱的消息……”说到这儿，又觉疑惑，“不对，这点儿工夫，他们如何知道的？”
宁王一愣，忙道：“小弟才疏学浅，敢当大任？”
骑士犹豫一下，说道：“他们自称勤王，拯救王爷，铲除奸佞。”
“你若才疏学浅，为兄就是草包了。”燕王哈哈大笑，宁王却是汗流浃背，张着嘴不知如何回答。
“胡闹！”朱鉴惊怒交集，“他们来干什么？”
道衍使一个眼色，侍从取来纸笔，摊在桌上。燕王拍一拍桌案，笑道：“十七，出师不可无名，征伐不可无道。你文采俊雅，替我写一道檄文，清君侧，靖国难，好好骂一骂那些奸臣贼子，黄子澄、齐泰、梅殷、卓敬、李景隆、耿炳文、郭英……一个都不能少，至于咱们那个皇帝侄儿，昏庸无道、识人不明、变更祖制、辜负先帝，也要一条一条地说明白！”
朱鉴听见呼声，也觉惊诧，正向发声处张望，忽见一骑人马飞驰而来，到了近前，骑士翻身下马，急声禀报：“朵颜三卫数千人马逼近城门。”
“这、这……”宁王面无血色，身子发抖，“小弟刚刚上表请罪，如今又写檄文，传了出去，岂非颠三倒四、反复无常。倘若世人以小弟为无信之辈，所写的檄文恐怕也难以服众。”
宁王只觉诧异，凝神细听，突然身子一颤，失声叫道：“朵颜三卫！”
燕王眯起双眼，盯着宁王，那目光似在他骨头上刮过。宁王哆哆嗦嗦，低下头去，不敢与兄长四目相对。忽听朱棣笑道：“这么说，你是不想颠三倒四、反复无常了？”
“来了！”道衍张开双眼，燕王也腾身站起，双目如虎如狼，发出幽幽冷光。
“我、我……”宁王咽一口唾沫，说不出话来。
忽听远处一阵呼喊，势如大漠长风，由远及近，冲决而来。
“以前的事，一笔勾销。”燕王伸出食指，用力敲一敲纸张，“这道檄文，你非写不可，不但要写，还得辛辣狠毒。皇帝侄儿看了，须得暴跳如雷才好。你若不写，就是首鼠两端，等我一落下风，立马打算投奔朝廷。与其如此，你现在就走，岂不更好？”
燕王呵呵一笑，住口不言，宁王揣测不透，越发灰心沮丧，寻思：“父皇说燕王善战，宁王善谋，可是他心中所想，我这善谋的一点儿也猜测不透……”
燕王打了手势，呼啦，侍卫扯开帘帷，狂风呼啸而入，吹得宁王满脸冰雪，蜷成一团，恨不得缩进地里。他心里明白，燕王如此逼迫，乃是要斩断他的退路，檄文就是投名状，一旦写了，唯有紧跟燕王、至死方休。
“角儿？”宁王奇道，“谁啊？”
宁王心中绝望，暗叹一口气，转身坐下，拎起毛笔。燕王笑笑，一挥手，侍卫又将帘帷放下。
“稍安勿躁。”燕王挽着宁王并排坐下，“戏台已经搭好，就等角儿登场。”
宁王笔走龙蛇，写了两刻工夫，方才放下笔来。燕王取过草稿，看了一遍，笑道：“不愧是十七弟，满腹锦绣，倚马可待，看了这道檄文，皇帝侄儿一定气个半死。哈，誉清之后，加盖宁王印玺，即日送往京城。”
宁王心中纳闷，盯着燕王：“这么说，四哥还有后手？”
宁王面如死灰，低头称是，忽听燕王又道：“十七，我知道你心里大不服气。”
“急什么？”燕王漫不经意地道，“富贵险中求，要成就大事，难免艰难险阻。比起北平之时，这点儿凶险算不得什么。朱鉴围而不攻，还是狠不下心肠杀害主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围棋之中，这叫缓着，可谓大大的失算。”
宁王吓了一跳，忙道：“不敢，不敢……”
“这一计好毒！”宁王变了脸色，“四哥，指挥使一意孤行，不肯听我号令，如他所言，待在此间，迟早饿死渴死。”
“敢不敢另说！”燕王笑了笑，“十七你也知道，四哥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若要刷花枪，四哥我奉陪到底。”
忽听朱鉴又叫道：“围住四面，断绝出入，无水无粮，看他们撑得了多久？”
宁王肝胆俱裂，噗通跪倒，磕头连连：“小弟不敢，小弟不敢、不敢……”
嗖，朱高煦弯起角弓，对准朱鉴，抽冷子发出一箭。朱鉴将手一抬，羽箭笃地扎入盾牌。朱高煦顿足怒叫：“老滑头！真该死！”
燕王冷笑出门，宁王兀自磕头，好半晌才停了下来，趴在地上，无声抽泣。
叫声凄厉酸楚，直如钢针扎在宁王心头，他嗓子哽咽，叫道：“朱鉴，你、你……”心中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而帘帷掀起，寒风扫地，一个声音怯生生叫道：“王爷……”
几个甲士上前，不顾宁王妃挣扎，将其母子拽进王府大门，宁王妃边走边叫：“王爷，王爷……”
宁王抹泪抬头，忽见宁王妃拉着世子站在门前，朱微怀抱次子，注目望来。
“王妃见谅。”朱鉴说道，“下官受命于朝廷，危难之时，自当为朝廷效力。来人，将王妃、世子带回府中，好生看管。”
宁王见了她，心尖儿上腾起一股火苗，猛地跳将起来，一把夺过儿子，劈头喝道：“你来干吗？”
军士面面相对，疑惑不定，宁王妃忍不住叫道：“朱鉴，你这样做了，置宁王于何地？”
“我、我……”朱微望着兄长，不知所措。
在场军士议论纷纷、心意不定。朱鉴手持盾牌，站到高处，高声大呼：“燕王悖逆无道，残杀命官，反叛朝廷，如今不念兄弟之情，悍然绑架宁王，想要挟裹诸军、背叛君父。可谓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依照军法，主帅被擒，副帅替之，宁王受制于人，而今由我继任大宁主帅，诸军听我号令，歼灭叛党，报效国恩。”
“你还有脸来见我！”宁王多日来积下的愤懑、委屈一股脑儿迸发出来，咬牙切齿，恶狠狠盯着妹子，“你假惺惺的装什么好人？若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这个田地？我瞎了眼，蒙了心，为了你引狼入室，丢了大好基业，闹得死不死、活不活，成了叛王逆党，毁了一世清名，将来抄家灭族，全都拜你所赐……”
朱鉴道：“王爷不敢只身下来，就是受了燕王的胁迫。”宁王妃急道：“指挥使……”朱鉴打断她道：“王妃不必多说，下官自有分寸。”
一字一句，都如尖刀刺在朱微心头，她泪涌双目，眼前一片模糊，颤声道：“哥哥，你、你误会了……”
“放肆！”宁王怒道，“本王何去何从，何须听你支使？”
“误会！”宁王不依不饶，恨意更深，“你闹来闹去，不就是为了嫁给姓乐的小贼么？燕王许你嫁他，你就奸恋情热、枉顾孝义，不惜陷害胞兄，将我一门老小置于绝境。当初有人说你死了，我还为你伤心难过，如今看来，你真是死了才好，滚……”宁王一指帐外，声色俱厉，“兄妹之情，一刀两断，我宁王朱权，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朱鉴冷笑一声，说道：“王爷，你若当真安好，能否只身下楼，来与下官一会。”
朱微头晕目眩，胸口如压巨石，简直喘不过气来。她想要辩驳，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来，游目看向四周，宁王妃噤若寒蝉，世子紧攥母亲衣角，恶狠狠瞪着姑母，眼中竟也大有恨意。
“本王一切安好！”宁王答道。
“他也恨我？”朱微伤心迷茫，不知所措，踉踉跄跄地出了营帐，迎着风雪飞快奔跑。她想哭，偏又哭不出来，想要冲天大叫，嗓子里却似堵了什么，胸中波翻浪涌，悲恸、委屈牵扯交织，呼不出，咽不下，宛如惊涛骇浪，直要将她揉得粉碎。
宁王妃将信将疑，锐声叫道：“王爷，你、你真没事么？”
一匹无主战马挡住去路，朱微翻身跳上，疾驰狂奔，不顾士卒喊叫，一阵风冲出营门，闯入风雪弥漫的旷野。
“胡说！”宁王厉声叫道，“本王未受任何胁迫。朱鉴，你让王妃抛头露面、作何道理？还不快快撤军，将她送回王府。”
风刀雪剑扑面而来，肌肤如割，冷彻肌骨。朱微不管不顾，漫无目的，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下方将士无不诧异，朱鉴目不转睛地望着楼头，徐徐说道：“王爷，你一定受了燕王的胁迫。”
不知过了多久，坐下马匹困倦，缓慢下来。朱微立马荒野，游目四顾，飞雪漫天，不见归路。回想宁王的绝情话语，她的心撕裂一般痛苦，伏在马颈之上，浑身乏力，不想动弹，心想：“也不知冻死是什么滋味？我若死在这儿，世上的人都不会知道，乐之扬呢？他也不会知道……”想到乐之扬，酸甜苦热涌上心间，朱微泪水夺眶而出，滴在马鬃之上，很快冻结成冰。
“谁说我为燕王挟持？”宁王声色俱厉，“我们兄弟好端端的，你来胡搅什么？”
忽听有人高叫：“公主殿下！”
朱鉴诧异道：“这个，王爷你为燕王挟持……”
朱微吃了一惊，不想无人旷野，竟也有人追来，回头望去，一骑人马飞奔而来，骑士头戴蓑笠，身披鹤氅，风雪之中看不清他面目。
“这是干吗？”宁王手指街上人马。
是走是避，朱微尚未拿定主意，那人已然接近，大笑一声，掀开蓑笠，露出光溜溜的秃头。
朱鉴听见叫声，忙道：“下官在此。”宁王妃也悲呼：“王爷！”
“啊？”朱微变了脸色，“冲大师！”
宁王垂头丧气，走到栏杆边上高叫：“朱指挥使何在？”
冲大师微微一笑，合十说道：“括苍山一别，殿下病势康复，可喜，可贺！”
宁王瞪他一眼，举步要走，忽觉腰上一痛，多了一把匕首，耳边传来燕王的笑语：“十七弟，对不住。形势危急，小心为上。”
朱微不想在此遇上这个大敌，不胜惶恐，左右顾盼，突然一抖马缰，胡乱冲向左面，才跑十来步。忽听“咻”的一声，坐骑头部多了个血孔，脑浆合血涌出，溅了朱微半身，马儿来不及悲鸣，前蹄一软，趔趄栽倒。
宁王一提真气，小腹绞痛如裂，不由蹙眉咬牙，额头上冷汗迸出。道衍笑道：“王爷若不运气，痛苦自会少些！”
朱微忙使轻功，一个翻身向前落下，回头望去，和尚掂量一颗石子儿，笑嘻嘻地望着她：“跑啊，看殿下腿快，还是贫僧的石子儿快。”
燕王皱了皱眉，看向道衍，和尚笑道：“这个不难。”掣出数枚金针，扎入宁王“丹田”、“凤尾”、“大椎”三穴，而后运掌一挥，绳索断绝，纷纷落地。
朱微望着死马，呆了呆，转身奔向远处，忽然左膝一痛，跪倒在地，耳听哈哈大笑，冲大师纵马冲来，轻舒长臂，抓了过来。朱微反手扫出，五指微微颤动，正是“拂云手”的精妙招数。
宁王呆呆望了妻子一会儿，又回头看一看朱微，蓦地闭上双眼，脸色煞白如死，过了一会儿，睁眼说道：“四哥，我听你的。不过，我身为统帅，不能绑着见人！”
啪，朱微一击而中，却如拍中岩石，冲大师面露笑意，五指一张，雄浑之气澎湃而出，势如精钢大网，瞬间将她罩住。小公主手不能动，足不能抬，身子陡然一轻，人已落在马上。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道衍合十说道，“无数生死成败，只在殿下一念之间。”
朱微不胜骇异，从头到尾，冲大师一根手指也没碰她，只凭磅礴内力，将她擒上马背；这和尚多日不见，武功又有莫大的精进。
宁王脸色惨变，燕王使个眼色，张玉推着宁王走到窗边。宁王注目望去，军士挤满长街，妻子挽着儿子，站在人群之中，正与朱鉴交谈。她一面说话，一面看向阁楼，神情焦急，满面泪痕。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冲大师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找你的来了。”抓起朱微，横放马上，啪的一挥马鞭，向前奔突飞驰。
这时楼下发一声喊，有人叫道：“王妃来了，王妃来了！”
朱微上下颠簸，只觉血冲头脑、五内翻腾，登时呕吐起来。
朱微闭上双眼，涩然道：“不必了……”
冲大师也不理睬，只顾打马狂奔，直到身后蹄声消失，他才缓了下来，低头一瞧，朱微受尽颠簸，苦胆汁也吐了出来，当下笑道：“公主殿下，这滋味儿好受么？”
“十三妹！”燕王叹一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挨过这一关，为兄一定负荆请罪。”
朱微难受之极，咬牙道：“你干嘛不杀了我？”
“四哥……”朱微想哭，眼里却是一片干涩，“别说了……”
冲大师笑道：“你是大明公主，对我大有用处！”
宁王见他目光凶狠，登时心虚胆怯，低头沉吟。燕王又道：“我若回不去，北平一破，妻子必死无疑，你若执迷不悟，将来娇妻弱子，又能依靠何人？还有令妹，只你一个胞兄，你若死了，她岂不伤心？”
朱微不觉苦笑，心中好不凄凉：“我背负了一个公主的名头，可是父皇也好，哥哥也好，都恨不得我死了才好！”
“说笑？”燕王脸色一沉，眼神乖戾起来，“我敢孤身前来，就没想活着回去。坏了说，你一意孤行，咱俩同归于尽；倘若你肯助我，将来打下江山，你我一字并肩、平分天下！”
冲大师见她沉默，说道：“你若不反抗，贫僧便不折磨你。”
宁王一愣，苦笑道：“四哥，你说笑么？”
朱微仍不做声，闭着双眼，心想：“大不了一死，人不畏死，还怕什么折磨？”
“这个好说！”燕王笑了笑，“你既未被杀，也未被擒，而是心甘情愿地听我号令。”
冲大师微感不耐，又见她气息虚弱，再加折磨，只恐没命。当下怒哼一声，扶起朱微，扯出一条麻绳，将她捆在马颈上。
“这也没用。”宁王悻悻说道，“先帝留下军法，主帅被杀被擒，副帅接任其职，不可因一人而乱三军。我若被杀被擒，自有朱鉴统帅全军。”
马不停蹄，迎着风雪又跑了两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营帐，密密叠叠，白如云朵，居中一座金帐，光华璀璨，格外夺目。
“没法子！”燕王笑道，“你天天躲在王府，不用点儿手段，怎么诓骗你出来？”
“这是哪儿？”朱微失声问道。
朱高煦气恨恨犹有欲怒。宁王神气恍惚，喃喃说道：“四哥，看样子，你谋划已久了？”
冲大师微微一笑，说道：“蒙古大汗的军营。”
“殿下勿怪。”张玉歉然道，“轻轻地打，露出了马脚，这一场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朱微脸色惨变，欲要挣扎，奈何要穴受制，身软无力，唯有任人摆布。
“是啊，做戏！”燕王大笑，楼头的人都笑了起来。朱高煦也笑，笑了两声，牵扯伤口，痛得倒吸冷气，冲着张玉怨怪道：“老张，你就不能轻一点儿？哎，痛死老子了！”
进入营门，到处燃烧篝火，一团团，一簇簇，围绕许多蒙古士兵，喝酒烤肉，歌舞喧哗，乱纷纷全无纪律。
宁王沉默一下，涩声道：“你们一直在做戏？”
冲大师骑马穿过人群，左右环顾，眉头大皱。士兵见了女人，纷纷起哄狂笑，朱微不懂蒙语，可也听出猥亵之意。
“你看我疯了么？”燕王笑嘻嘻说道，“老十七，只怪你不够意思，当日若肯出兵助我，你我兄弟，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冲大师脸色一沉，突然仰天长啸，啸声激越，直如数十个雷霆从大营上空滚过，越响越急，久经不息。众军士两耳嗡鸣，烦闷欲呕，纷纷捂住耳朵，流露痛苦神气。
到了楼上，张玉找来绳索，将宁王、朱微捆绑起来。朱微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宁王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叫道：“四哥，你疯了不成？”
冲大师见状，收起啸声，营中人无语、马无声。冲大师马头所向，诸军纷纷退让，脸上流露敬畏神气。
王府甲士投鼠忌器，攻势应声一缓，朱鉴也是犹豫不决。燕王使个眼色，诸将环绕四周，退如疾风，上了街边一座阁楼。诸将弯弓注矢，居高临下，朱鉴召集人马，将阁楼团团围住。
到了金帐之外，冲大师抓起朱微，跳下马来，问道：“大汗在么？”
一时门前大街，双方杀成一团。燕王毕竟人少，不过几个照面，已然落了下风。燕王抓过一口长剑，横在宁王颈上，厉声高叫：“全都住手。”
“在！”卫兵躬身答道，“大汗急着见你，派人问了好几次。”
这时宁王一方都还过神来，朱鉴一声令下，甲士蜂拥而出。朱高煦抵挡不住，节节后退，燕军诸将各持兵器，上前相助，伪装男子也张弓怒射，箭矢所向，王府甲士无不应弦而倒。
冲大师点头，大踏步走进金帐。帐内堆锦积绣，暖香弥漫，上首坐着一个青年男子，愁眉不展，正喝闷酒，旁边跪着两个侍女。
朱高煦挨了一顿鞭子，满腔怒火无以宣泄，手持双刀，跳到王府门前，两个甲士正好迎面冲来，他大吼一声，一刀一个，将二人砍翻在地。
“薛禅！”男子看见和尚，面有喜色。
一眨眼的工夫，燕王揪着宁王，道衍扯着朱微，两个箭步蹿到街上。朱高煦躺在地上，原本半死不活，这时一跃而起，大叫：“拿刀来！”几个伪装男子抢上前来，掀开下摆，摘下刀剑，当啷丢了过来。
“大汗！”冲大师合十行礼。
嗖嗖嗖，数支羽箭从围观人群里飞出，正中王府卫兵咽喉。紧跟着，人群中蹿出十余道人影，均是百姓装束，个个手挽角弓，箭矢在弦。
青年男子正是方今蒙古大汗坤帖木儿，继位不久，年纪尚轻。他挥一挥手，侍女退下。坤帖木儿注目朱微，怪道：“大师，这汉女是谁？”
变故接二连三，朱微不明所以，惶恐之极，耳听燕王一声大喝：“动手！”
“大明宝辉公主！”冲大师说道。
“哥哥！”朱微相隔最近，燕王突然发难，她看得一清二楚，正要纵身上前，冷不防后心一痛，“至阳”穴已被人拿住，扭头一看，正是道衍，和尚叹气道：“公主得罪……”
坤帖木儿有些吃惊，定眼望着朱微，冷笑道：“朱元璋在捕鱼儿海抓了本国不少后妃公主，如今他的女儿也落到咱们手里。嘿，真是长生天的报应。”
宁王转眼望去，燕王目光清澈，醉意全无，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嘲弄。
二人以蒙语交谈，朱微虽然不懂，可瞧坤帖木儿的眼神语气，心知对方居心不善，登时心中惶急，欲要咬舌自尽，可是冲大师站在身边，那股雄浑劲气始终笼罩全身。朱微刚动念头，便觉舌头僵硬，压根儿无法开口。
宁王目光闪烁，说道：“四哥，我就送你到这儿……”话没说完，“大椎穴”突然一麻，身子瘫软，气力全无，耳边传来燕王的轻笑：“老十七，比谋略，你还是嫩了点儿。”
冲大师也有所觉，瞥她一眼，向坤帖木儿笑道：“大汗明见，她是燕、宁二王的妹妹，万一战事不利，还可作为人质，跟燕王讨价还价。”
宁王忽觉有些不妙，喝道：“够了，张指挥使，别打了！”张玉应声收鞭，回头看来。
坤帖木儿面露失望，说道：“大师这么说，我起倾国之兵，这一仗并无必胜把握？”
来到王府门前，鞭声传来，清脆刺耳。出门一瞧，朱高煦跪在街边，四人摁住他的手脚，张玉挥舞马鞭用力抽落，皮鞭所及，绸衫破碎，皮开肉绽。街上百姓多多，围成一圈，笑嘻嘻大瞧热闹，另有若干闲散军汉，抄着双手冷眼旁观。
“但凡打仗，并无必胜的道理，何况燕王用兵，不可小觑。”
宁王性子严谨，府中埋伏许多精锐甲士，燕军诸将稍有异动，当可一鼓拿下。如今二王拧成一团，众甲士不知所措，纷纷从暗中现身，遥遥跟随在后。
坤帖木儿呆了呆，忽地颓唐道：“铁木黎来了！”
宁王本意搀扶，反被他纠缠得无法脱身，扶也不是，放也不是。燕王身份贵重，他人不敢用强，眼看二人拉拉扯扯，走向王府大门，只好一窝蜂跟了上去。
冲大师也是一愣，笑道：“他是国师，怎能不来？”
朱权不胜狼狈，回头喝道：“呆着干么？还不来扶燕王……”两个太监上前，朱棣一掌一个，全都打翻。道衍上前劝说，朱棣充耳不闻，宁王想要使劲，他便瞪眼大喝：“你要扣押我么？来、来、来，为兄这条命都是你的……”
坤帖木儿双眉一挑，面有怒容，冲大师却向他使个眼色，目光转向帐门。坤帖木儿只一呆，便听有人呵呵直笑，铁木黎掀开帘帷，扬长而入，身后跟着那钦与若干壮汉，一色黑甲束身，腰佩长刀，神气剽悍。
朱权面皮发红，慌忙上前，扶住燕王道：“四哥，你当真醉了……”朱棣挣扎向前，大声嚷嚷：“我没醉，我要回北平，仪华、仪华，我死活跟你一块儿……”
“铁木黎！”坤帖木儿腾身站起，面带怒容，“你不告而入，不将本汗放在眼里吗？”
“我没醉！”朱棣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我要呆在这儿，一定又有人说我图谋不轨，我这就离开大宁，省得碍你的眼。我要回北平，即便是死，也跟妻子儿子死在一块儿。”说着步履跄踉，就往外走。
“哪儿话？”铁木黎从容笑笑，“外面没人，老臣只好自行进来了。”
他边说边哭，捶桌顿足，痛不欲生。朱权默不作声，脸色苍白，过了半晌，方才说道：“四哥，你也醉了，今晚就留在府里……”
“没人？”坤帖木儿一愣，“卫兵呢？”
众人无不动容，朱棣边哭边说：“十七啊十七，我一心一意，只想当个藩王，守土戍边，驱逐鞑虏，将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名垂青史，也算一代名王。谁知道，朝廷恨我，你也怕我，人人恨不得我死，人生一世，草长一秋，死在鞑子手里我认了，死在自家人手里，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铁木黎笑道：“多半开了小差，逃回老家去啦！”
朱棣脸色阴沉，退回原座，拎起酒壶一饮而尽。突然间，他趴在桌上，失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摧人肝肠。
“胡说！”坤帖木儿气得嘴歪眼斜，“那都是本汗的亲信，怎么会开小差？”
张玉迟疑一下，招呼诸将，把朱高煦拖出大殿。一路上，朱高煦骂不绝口，直到消失不见。
“那可难说！”铁木黎漫不经意地道，“风大雪大，强敌当前，闹得不好就得把小命儿扔在这儿。换了是我，也得乖乖回去，打仗这玩意儿，可不是小孩儿过家家！”
张玉应声，朱棣说道：“将他绑起来，带到王府门前大街，当着众人打他一百马鞭。”
“你……”坤帖木儿浑身发抖，看一眼冲大师，陡然提起勇气，“你敢小瞧本汗？”
“不成！”朱棣厉声道，“黄口孺子，出言无状，张玉……”
“不敢！”铁木黎笑了笑，“大汗支开老臣，带着大军南下，这样的手段老臣佩服之至，又岂敢小瞧您呢？”
朱棣大怒，又要动手。宁王起身上前，笑着挽住兄长，说道：“我看高煦是醉了，来人啊，将他扶出去。”
坤帖木儿一时语塞，嗫嚅两下，看向冲大师，流露乞求神气。
“道衍！”朱高煦大骂，“我看错你了，见风使舵、卖主求荣，说得就是你这样的贼秃。”
“国师见谅！”冲大师笑道，“军情紧急，兵贵神速。燕王夺取大宁，不过一昼夜的工夫，国师恰巧不在，大汗来不及告知，只好仓促南下，以免误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道衍起身，合十笑道：“宁王殿下才高学博，道衍早就有心请教，既然殿下有请，逗留数月也无不可。正如殿下所说，此乃求学问道，并无其他意思，公主和二王子都多虑了。”
“没错，没错！”坤帖木儿连连点头。
宁王按捺怒气，说道：“我何时要夺走他的谋士，留下道衍师兄，不过想要跟他切磋诗文、钻研佛法……”说到这儿，忽见朱微面露嘲讽，只好打住，挥了挥手，悻悻道，“你女孩儿家，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铁木黎呵的一笑，问道：“何为千载难逢？”
“我没说胡话。”朱微冷冷说道，“我实话实说，四哥走投无路，前来求你，你不帮忙不说，还要夺走他的心腹谋士。身为兄弟，如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冲大师说道：“燕王、朝廷交战，两虎相争，一死一伤，我军趁乱出击，当可夺取燕云、光复大都。原本宁王朱权镇守大宁，与北平互为犄角，我军倘若南下，必然遭到大宁守军阻击。如今燕王吞并宁王，大宁城为之一空，我军大可从容进退，不虞有人拦路。”
宁王血冲面颊，拍案怒道：“你说什么胡话？”
“对，对！”坤帖木儿眉开眼笑。
“高煦一时愤激、罪不至死。”朱微目光一转，盯着宁王说道，“他话糙理不糙，哥哥你真是落井下石、忘恩负义。”
铁木黎冷笑道：“燕王回军一击，你又如何应付？”
朱棣无奈收脚跳开，作色道：“十三妹，你干吗拦我？”
冲大师道：“燕王回军，我便后却，它若返回北平，我便紧随之后，如此进退倏忽，令其疲惫，而后设伏突袭，将其一举击溃。”
他骂不绝口，气得朱棣两眼血红，连骂畜生，作势要踢，不想朱高煦滚到桌子下方。朱棣怒不可遏，折断一根桌腿，没头没脑地要下杀手。朱微慌忙上前，使出“拂云手”勾住桌腿，一挽一挥，朱棣猝不及防，桌腿登时脱手，他骂了一声，抬脚踢向儿子脑门，朱微脚尖翘起，点向他膝后“跳环穴”。
“高明！”坤帖木儿称赞道，“当年三峰山，拖雷大王就是这么对付女真人。那一战，女真全军覆没，从此也就没了大金国。”
朱高煦摔倒在地，气势不衰，满地乱滚，大声嚷嚷：“你打死我好了，反正打朝廷是死，投降朝廷也是死；以前你跺一跺脚，大宁都要抖三下，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爬到你头上拉屎……反正是死，你打死我好了，踢死我好了，就当没我这个儿子，我死了，跟皇祖爷告状去，让他大发神威，咒死这一帮不肖子孙……”
“好啊，拖雷大王都拉出来了。”铁木黎笑道，“看来大和尚不但消息灵通，兵法也很了得。”
“畜生！”朱棣怒道，“你还敢问我？长幼有序，你算什么东西，胆敢辱骂叔父？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敲掉你的牙……”纵身上前，一掌扫中儿子左颊。
“不敢！”冲大师说道，“不世良机，稍纵即逝，若能占据燕云，不出十年，便可囊括中原、席卷三吴。那时候，大汗就是复兴我蒙古的大英雄、大豪杰，名垂青史，光耀祖宗。”
朱高煦痛叫一声，捂着伤口叫道：“干吗打我？”
坤帖木儿点头微笑，坐了下来，摸着下颌髭须，望着铁木黎洋洋得意。
宁王脸色阴沉，嘴角透出冷笑。朱棣面皮涨紫，抓起酒壶猛地掷出，正中朱高煦额角，登时酒壶粉碎，血流满面。
铁木黎看一看冲大师，又瞧一瞧坤帖木儿，忽而笑道：“大汗成了英雄豪杰，众人钦仰，坐拥江山。大和尚你辅佐有功，献上不世奇谋，一旦夺下大都，也是元谋功臣，分封厚赏那也是少不了的。”
宁王一挑眉毛，微感诧异，朱高煦早已连珠炮骂开：“父王待你不薄，你不帮他就罢了，落井下石，天诛地灭；从前我还当你是个君子，如今看起来，你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
“罪过、罪过！”冲大师说道，“贫僧出家之人，荣华富贵譬如浮云，只是不忿先祖基业落入异族之手，尽心竭力，光复旧国。至于封赏之类，那是万万不敢奢望的。”
道衍固然不知所措；燕王则是面无神情，手拎酒壶，杯杯见底。朱高煦怒涌眉梢，猛地将桌一拍，厉声叫道：“他妈的，朱权，你不要逼人太甚？”
“大师不必谦退。”铁木黎说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乃是我大蒙古的惯例，你不受赏，大汗也不答应，对不对？”
此话一出，殿中寂然无声，道衍是燕王谋主，世人皆知。宁王明知如此，却要道衍留下，分明吃定了燕王败局已定，公然引诱道衍更换门庭。
坤帖木儿只觉他话中有话，可又揣摩不透，犹豫一下，略略点头。
“可惜！”宁王叹道，“本王曾有夙愿，想接老神仙来大宁住上几日、以敬孝道，如今看来是不成了。道衍师兄，你难得来一趟，不要急着离开，住上一年半载，本王长居塞外，难得知己，弹琴无人听、作诗无人赏，若有师兄再侧，谈玄论道、吟赏风月，一定不会寂寞。”
“这么说来，此次出兵，大汗和大和尚都有好处。”铁木黎诡谲一笑，漫不经意地道，“但不知，本国师又能得到什么？”
道衍摇头道：“京城一别，仙踪渺渺。”
坤帖木儿脸色一沉，眉宇间透出怒气，冲大师向他使个眼色，笑道：“国师一国之师，疆土扩张，权势自也随之增长。”
酒过三巡，宁王说道：“老神仙近来可有消息？”
“那可未必。”铁木黎阴沉沉一笑，“以老臣之见，败了不说。倘若胜了，大汗挟战胜之威，第一个要的就是我的脑袋。”
次日道衍等人抵达大宁，宁王派人恭迎，并在王府设宴接风。朱微、燕王与道衍同门之谊，也都前来与会。
坤帖木儿脸色一变，支吾道：“国师……国师何出此言？”
朱鉴知他清高自许，不愿沾染污名，再劝下去也是枉然，只好黯然退下，私下安排人手监视燕王不提。
“当年捕鱼儿海，蓝玉潜师突袭汗庭，金帐残破，王纛坠地，若非老臣，你父子早就没命了。你爹不是嫡裔，无缘汗位，亏我杀了太子天保奴，扶持他登上汗位，可他根基稳固，就想削我的权、要我的命，没奈何，我只好做点儿手脚，让他也去了。”
“道衍是我师兄，高煦是我侄儿，至大宁而不入，传出去成何体统。”宁王渐感不耐，“朱将军，你为人审慎，本是好的，不过小心太过，有失气度，如此处处设防，倒像是本王容不下燕王。燕王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我兄长，如今落魄来投，我连他都容纳不下，如何能容天下之士？”
坤帖木儿五雷轰顶，瞪眼扬眉，青筋暴凸，指着铁木黎浑身发抖：“你、你杀了我父汗？”
“王爷谋虑深远，属下拍马不及。”朱鉴犹不死心，“我才得到消息，燕军已然退回松亭关，军中首脑也随使臣来了大宁，其中便有燕王的谋主道衍和尚、燕王的次子朱高煦。依我之见，为防万一，不可让他们进城，不然燕王君臣相会、如鱼得水……”
“我不杀他？”铁木黎冷笑一声，“你能在这儿说话？”
宁王道：“先帝法眼如炬。临阵决胜，燕王高我一筹，至于谋算深长，本王略胜三分。燕王真要对我不利，当初就该纵兵来攻，何苦单人匹马将我妹子送来，他就不怕我当场翻脸，将他扣下押送朝廷？”
“你、你……”坤帖木儿心虚气短，转眼看向冲大师。和尚双手合十，低眉垂目，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这个……”朱鉴额头见汗，“先帝常说，燕王善战、宁王善谋。”
“能当大汗的人，并不只你一个。”铁木黎漫不经意地道，“自古权臣，难得善终，老臣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选你坤帖木儿，正是因为你秉性软弱，不敢如你爹一般跟我作对。没想到这和尚舌灿莲花，激起了你的雄心壮志，好好一头蠢牛，偏想干老虎的事儿。”他略略一顿，眼中精芒暴涨，“蒙古不是大元，你也当不了成吉思汗！”
“他雄才大略，本王就是才识浅薄？”宁王甚感不快，“当初先帝如何评断我和燕王？”
这一顿夹枪带棍，杀得坤帖木儿锐气尽丧，望着冲大师流露乞求神气。
朱鉴叹道：“燕王雄才大略，绝非甘心蛰伏之辈。”
“一人也好，一国也罢，失去雄心壮志，便与行尸走肉无异。”冲大师徐徐开口，“而今蒙古诸部，勾心斗角，四分五裂，全因屡遭挫败，失去了入主中原的雄心，长此以往，人心散漫，积贫积弱，再也无力南下，永远困死在这茫茫草原上。”他停顿一下，幽幽地说道，“这就是国师你想要的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宁王说道，“我在大宁经营多年，尚且难以将朵颜三卫驯服，燕王才来几天，人单式微，又岂能招纳三卫替他出力？”
“我老了。”铁木黎冷冷说道，“这些豪言壮语，只能骗骗小孩子。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老实听话的大汗。”他回过头来，轻轻一拍手，“进来！”
“王爷言之成理。”朱鉴说道，“可是朵颜三卫野性未驯，倘若受了燕王的挑拨如何是好？”
帘帷掀开，走进一个蒙古贵人，神色张皇，左右看看，向铁木黎欠身行礼。
宁王不以为意，说道：“君子之道，正心守性，田猎滥饮，本是堕落之道。燕王前途无望，所以放浪形骸、不知廉耻；若他一本正经，深居简出，反要多加提防。”
“鬼力赤！”坤帖木儿叫道，“你来干吗？”
朱鉴老成持重，见燕王与三卫骑兵厮混，心中生出疑虑，暗中禀告宁王：“燕王每日狩猎，常与朵颜骑士交游，饮酒欢歌，亲密无间；若不加以制止，恐怕生出异变。”
“嘘！”铁木黎竖起食指，“客气一点儿，坤帖木儿，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大汗！”
宁王雅好音乐诗文，常以名士自居，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些蒙古骑士。有时高兴起来，当众弹琴鼓瑟，所奏中土雅乐，不合蒙古风俗，好比对蛮牛而鼓清角之操，众将士面上不说，心里不以为然。宁王不知众人心思，反而以此为傲，心想：“古有大舜舞干戚而服三苗，如今本王用中土之乐教化你们这些塞外蛮夷，大可比美先贤，成就一段佳话。”
“什么？”坤帖木儿失声惊呼，“你说什么？”
众骑士回到部落，无不称赞燕王英雄了得。各部男女闻言好奇，各寻借口前来探看，但见燕王雄武豪迈，无不心生佩服，好事之辈私下里将他与宁王比较。
“你被废黜了！”铁木黎冷冷道，“鬼力赤是新任的大汗！”
三卫铁骑万余，蛮夷风气犹存，精于骑射，崇尚勇士。起初奉命监视，但见燕王身手，将帅以下无不佩服。燕王射中猎物，众军尽皆喝彩，燕王趁势邀请骑兵头目，幕天席地，燃起篝火，一同饮酒吃肉，殊无上下之分，喝到痛快处，放歌起舞，欢笑喧天。
坤帖木儿面如死灰，盯着冲大师哀叫：“薛禅，救我！”
宁王得知燕王出城射猎，面子上不好阻拦，下令三卫之一的朵颜部派遣精骑环伺尾随，名为护卫，实为监视。
“铁木黎！”冲大师抬起眼，眉宇凝结冰雪，“贫僧以死相拼，当会如何？”目光一转，鬼力赤为他眼神所夺，禁不住身子后缩。
大宁守军，既有北方汉军，也有朵颜三卫。三卫出自辽东蒙古诸部，原本追随蒙元大汗，后因蓝玉北伐，击破蒙元汗庭，诸部无所归依，为朱元璋收服，以夷制夷，拱卫大宁。若干年下来，反而成抗击蒙元的屏障。
“大为不妙！”铁木黎坦然说道，“我要杀你，当在百招之后，那时金帐之中，除我之外再无活人；若你逃出金帐，振臂一呼，坤帖木儿权威犹在，未始没有将士听从。”
燕王仿佛认命，素服便帽，骑马挟弓，令人提着酒壶骑马跟从，日日前往城郊射猎取乐。他箭术神准，上落飞雁，下殛狡兔，所得猎物，就地烧烤，饮酒吃肉，甚是粗犷豪迈。
“既然如此……”冲大师目射精芒，“国师还要一意孤行？”
宁王一边表奏邀功，一边不忘软禁妹子。朱微困在王府，终日弹琴，消解愁苦，宁王夫妇前来，她也闭门不见。宁王知她心怀怨恨，可也并不放在心上，只对妻子说道：“她少不更事，终有一日会明白我的苦衷。等这一阵子过去，我再好好教导她，当初先帝将她许给耿璇，重修前约固然是好，倘若不谐，我启禀圣上、再谋良配，公侯子弟多的是，我就不信没有一个能入她的法眼。”
“薛禅！”铁木黎诡笑，“我要向你发难，自然就有万全的谋算。”
宁王文采丰茂，一封奏章写得恳切动人，自觉足以打动朱允炆，使其逃脱削藩大网。而后又写一封书信送给李景隆，述说燕王愿降，劝其暂缓进攻北平。
“哦？”冲大师冷笑，“愿闻其详。”
宁王醉了一夜，次日振作精神，上疏朝廷，表中自旌其忠，声言说降燕王、平息战祸之功，至于先前怠慢之举，也愿受朝廷惩戒。又说大宁塞外荒城，襟山连海，扼守辽东咽喉，乃是鞑虏南下必经之地。宁王身为藩王，不惧风霜，愿受苦寒，希望朝廷不念旧恶，使其继续帅军守城、将功赎罪云云。
铁木黎一拍手，帘幕忽又分开，两名劲装武士推进一个女子，冲大师只一怔，朱微已是冲口而出：“石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