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我还得多谢国师？”叶灵苏微微一笑。
铁木黎一听“宝藏”二字，便觉怒不可遏，嘿笑道：“你知道就好，乖乖交出来，念在云虚份上，本尊留你一条全尸。”
铁木黎见她一派镇定，心中诧异，环视四周：“你还有什么把戏？府中精壮尽出，只剩老弱妇孺，你伤得半死不活，还想逃出我的掌心？”
叶灵苏咬了咬嘴唇，问道：“你们是为宝藏来的吧？”
“我只奇怪。”叶灵苏漫不经意地道，“你们如何知道我在这儿？”
“没什么。”铁木黎两眼望天，“早也是死，晚也是死。”
铁木黎傲然道：“老夫的耳目遍布京城。”
“叫你失望了？”叶灵苏轻抚茶杯，语带嘲讽。
“是么？”叶灵苏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为何丢了宝藏？”
铁木黎哼了一声，目光扫过寝殿，停在叶灵苏身上，诧异道：“奇了，你当真没死？”
丢失宝藏一事，铁木黎视为奇耻大辱，何况燕然山数十弟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焦躁之余，心中怨毒有如地底熔岩，听到这儿，两眼一瞪，正要发作，忽见叶灵苏手腕一抖，杯中茶水如箭，突地泼向石姬。
朱高炽犹犹豫豫，递上宝剑。楚空山接过，手挽双剑，笑道：“老鞑子、贼秃驴，你俩还真会挑时机。”
茶水滚热，泼在脸上，石姬失声惊叫：“啊……”来不及伸手抹脸，青光一闪，叶灵苏从枕下拔出剑来，猛地刺向她的心口。
朱高炽心觉不妙，忽听楚空山笑道：“世子殿下，借你宝剑一用。”
这两下突兀之极，敌我均未料到。朱微站得最近，想也不想，反手一撩，叮的挑中软剑。叶灵苏伤后无力，虎口一热，剑势稍缓。
叫声传出，全无动静。徐妃看出不妙，扯了扯儿子衣袖，示意朱高炽退后。朱高炽犹豫未定，忽见朱微冉冉站起，摘下长剑，盯着来人，脸色惨白。
石姬死中求活，踉跄急退，捂着面颊浑身发抖。
“什么人？”朱高炽不知厉害，扬声高叫，“来人！”
“叶帮主……”朱微冲口而出，“你怎么……”
徐妃等人无不动容，朱高炽挺身站起，手按剑柄，忽听一声长笑，门外人影晃动，齐肩走进两人，一僧一俗，一个皎如玉人，一个瘦如枯鹰，齐肩并立，形容诡异。
叶灵苏无力垂下宝剑，叹道：“傻姑娘，你还不明白么？”
叶灵苏也有所觉，细眉上挑，冷笑道：“来也来了，当什么缩头乌龟？”
朱微念头电闪，瞪视石姬，喃喃道：“你、你刚才出声了……”
“不是！”楚空山摇头，两眼始终不离大门。
石姬移开双手，俏脸一片红肿，她张了张嘴，回头看向冲大师，忽然轻声说道：“主人，小婢失手了……”
徐妃诧道：“楚先生，茶不好么？”
朱微目定口呆，心头一团迷糊，冲大师却笑道：“叶帮主，你何时发现的？”
茶已煮好，石姬斟满数杯，奉送诸人。楚空山浅尝一口，忽又放下，皱起眉头注视门外。
“早有察觉。”叶灵苏冷冷说道，“只是公主待她太好，我不便出手试她。贼秃驴，哼，你好本事，竟用这个法子安插奸细。”
“孩儿理会得。”朱高炽说道，“就怕乐公子秉性清高，不肯领受孩儿的好意。”说到这儿，看了楚空山一眼，他善识人物，但觉楚、乐二人年岁有别，骨子里的气韵却有几分相似，散淡飘逸，难以诱之以名利。
“不敢当。”冲大师笑道，“只怪宝辉公主心肠太好，换一个人，这法儿也不管用。”
徐妃微微一笑，说道：“过了此劫，你要好好感激人家。”
朱微惨然一笑，回头说道：“叶帮主，我有眼无珠，连累你了。”
“母妃洪福齐天，自有贵人相助。”朱高炽笑道，“想是母妃吃斋念佛、广积善缘，故得上天庇佑，降下乐公子这等异人。”
“你说什么？”叶灵苏淡淡说道，“你怜悯弱者，本是善行。糟蹋他人善心，以遂自身奸谋，那才是丧尽天良、可耻可恶。”
朱高炽说道：“承蒙楚先生相助，大体安排好了。”徐妃叹道：“此番为娘出府，本未想到活着回来，若非乐公子，我尸骨已寒了。”
石姬抬起头来，瞥一眼朱微，欲言又止，目中大有愧疚。
“高炽。”徐妃开口问道，“府中防务可安排妥当？”
“成王败寇，人若死了，还有什么善恶？”冲大师目光一转，“王妃、世子，你们要往哪儿去？”
叶、朱二人松一口气，叶灵苏倚回床头，苍白双颊泛起一丝艳红，朱微低头削梨，仍是神思不属。
朱高炽趁着众人说话，扯着徐妃向殿门挪动，应声一僵，停下脚步。冲大师长笑一声，反身出拳，扑，声如裂帛，沉闷怪异，殿门墙壁应声碎裂，哗啦啦倒塌一片，无遮无拦，直通园圃。
“放心。”楚空山笑道，“以他如今武功，进出千军万马，也能毫发无伤。”
“大路朝天!”冲大师袖手一挥，笑嘻嘻说道，“二位请啊！”
“乐之扬！”叶灵苏精神一振，“他……”欲言又止，看向朱微，小公主听了这话，也停下刀削，抬眼望来。
徐妃母子哪儿敢动，杵在当场，面如死灰。铁木黎也是暗自纳闷：“不过数日，这和尚又有精进？”
“病去如抽丝。”楚空山知她性子急躁，笑道，“帮主安心养病，外面的事交给我和乐之扬好了。”
“贼秃驴。”叶灵苏不动声色，“冤有头，债有主，我才是你的对头，为难他们二人算什么？”
“好了不少。”叶灵苏看了看双腿，神气十分苦恼，“可还是不能行动自如。”
“叶帮主有所不知。”冲大师笑道，“有这二人在手，便可挟制燕王。”
她再不多言，楚空山微感迟疑，小声问道：“叶帮主，你的身子可好了些？”
“成大事者不顾家室。”徐妃故作镇定，“王爷志在天下，岂会因我二人向你屈服？”
楚空山笑道：“好在帮中弟子死伤不多。”叶灵苏嗯了一声，说道：“如此甚好。”
“王妃所言极是。”冲大师说道，“只不过，天下事，总得试一试才知道！”
“楚先生辛苦。”叶灵苏说道，“今日的事我都听说了，险中求胜，很不容易。”
徐妃无计可施，默默闭上双眼，忽听楚空山笑道：“大和尚，墙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想要得偿所愿，还得闯过楚某这一关。”
楚空山视徐妃、公主如无物，昂首阔步走到床前，深深一揖，说道：“属下见过帮主！”
徐妃闻言，心生希望：“这老者如此自信，必有超人艺业。”叶灵苏却微微皱眉，楚空山尚逊铁木黎一筹，加上冲大师，可说全无胜算。
“母妃！”朱高炽上前请安，“十三姑。”
“哦？”冲大师笑道，“楚先生自忖能挡住我二人了？”
楚空山摇头不答，二人进入偏殿，但见徐妃危襟正坐，身后一张床榻，叶灵苏慵懒斜倚、形容憔悴，朱微坐在床边削梨，石姬守着红火小炉烹茶，茶香弥漫、水色新碧。
楚空山微微一笑，说道：“天下事，总得试一试才知道。”
二人下了女墙，跟随宫娥前往后院，走了一段，楚空山但觉风物眼熟，绕过一道水榭，忽见一座偏殿。楚空山不禁咦了一声，朱高炽问道：“怎么？”
他原话奉还，冲大师眉头一皱，剑气扑面而来，招式绚烂恣肆，飘逸无方，冲大师身当其锋，俨如十里春风卷起无数绯红花瓣，风如潮，花似雨，遮天蔽日，无所不至。
忽然一个宫娥上来，敛衽说道：“世子，楚先生，王妃有请！”
“小桃剑！”冲大师飘身向后，一拳向前，拳劲四面蔓延，凝如山岳，动如江河，一动一静，竟然蕴含在一拳之中，撞上排空剑影，青钢剑激荡颤鸣。
朱高炽见他风度，原本有意结交，但听楚空山无意政事，心中大为失望。两人各有所思，注目凝望战场。
楚空山不守反攻，颇出铁木黎意料，一抬眼，看向叶灵苏，身子晃动，纵身直扑床头。
楚空山摇了摇头：“世子言重了，楚某性子散淡，带兵当官一窍不通，今日适逢其会，此间事了，必当放舟江湖之上，遨游林泉之间，莳花弄草，了却余生。”
人在半空，忽听风声锐响，扫眼望去，一道乌光破空刺来，直来直去，刚劲无伦，仿佛青莲破水，出乎天然，绝无雕饰，剑锋未到，剑气笼罩铁木黎全身。
“哪儿话？”朱高炽笑道：“先生有从龙之功，又当用人之际，倘若资兼文武，前途不可限量。”
这一剑倾注楚空山毕生功力，铁木黎不敢小觑，身形一顿，回掌劈出，扑，掌剑相击，震人心魄。铁木剑略一歪斜，嗤地划破衣角，铁木黎嘿了一声，沉身拔起，一个跟斗向后翻出，落在一丈之外。
“不敢当。”楚空山说道，“附庸风雅而已。”
楚空山倒退数步，勉强站稳，呼吸粗重，面皮涨红如血。他双剑齐出，硬生生挡下两大强敌，无论敌我，均感诧异。
“有理！”朱高炽连连点头，“先生谈吐风度，不似江湖人物，倒像文人雅士。”
“好一招青莲剑！”铁木黎扫一眼袍子上的裂口，抬起眼来，目光冰冷，“楚空山，你真要拼命？”
“楚某江湖中人，不懂打仗，打架却是内行。”楚空山笑了笑，“有时江湖斗殴，不免以寡敌众，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个打将过去岂不麻烦？故而交手之先，瞅准敌人首脑，不顾其余，猛攻此人，倘若将之击倒，其他人惊恐沮丧，自然一哄而散。”
楚空山长吸一口气，压住翻腾气血，笑道：“有何不可？”
朱高炽惊讶道：“先生何以断定？”
“你有传人吗？”铁木黎又问。
“不妨事！”楚空山从容说道，“攻下两道城门，其他数门自然望风而降。”
楚空山一怔：“问这个干吗？”
“不知胜败如何？”朱高炽满心担忧。
“据我所知，你游戏江湖，半生散漫，记名弟子有几个，剑法传人一个也无。”铁木黎阴沉沉一笑，“楚空山，你死在这儿，祖宗的剑法岂不失传？”
两人心有所系，登上谯楼，眺望城南，但见丽正、顺承二门火光冲天，浓烟四起，烟火飘飘渺渺，遮蔽天上月色。
“唐之后无诗，宋之后无词，天下绝学，终有衰微之时。楚某一生率性而为，人死便如灯灭，剑法么，绝就绝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楚空山说到这儿，双剑交击，铮然长鸣，“铁木黎，大和尚，你们若要得逞，先得趟过楚某的尸体！”
突然间，远处传来一串炮响，其间夹杂喊杀之声，如浪如潮，喧哗不定。
殿中人无不动容，铁木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冲大师竖起手掌，笑道：“楚先生如此宏愿，贫僧敢不成全。”沉身扎马，一拳送出，霎时狂风满殿。
老太监讪讪退下，楚空山一边听见，暗自点头，心想：“燕王刁悍险诈、铁石心肠，他这儿子温和仁爱，倒有几分君子之风。”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楚空山曼声长吟，双手长剑卷起萧萧剑气、冷冷光华，犹如一夜秋风、千菊怒放，凛冽之气纵横激荡，冲大师只觉乌光、精芒交替闪烁，宛如深夜里漫天星斗坠落人间。
朱高炽摇头说道：“此间死者，无论敌我都是父母所生，也有妻子儿女，倘若烧了，他们的亲人上哪儿找他？”
“寒菊剑”招式清逸，杀气冲天，楚空山存心决死，使出这一路剑招，有我无敌，有敌无我，一上来就是搏命的气势。“大象无形拳”本以气势见长，与之相遇，竟然矮了一头，拳势受阻，难以四通八达。
一名年长太监上前说道：“世子殿下，天气炎热，尸体太多，恐怕滋生瘟疫，除了本府殉难之士，其他尸体不如拖出王府、一把火烧了。”
铁木黎对冲大师忌惮甚深，奈何同为蒙元柱石，不便狠下黑手，若能借楚空山之手杀了此人，倒也称心如意。他一转眼，看向叶、朱二女，毒念刚起，咻，楚空山剑势一转，向他刺来，剑招中透出孤绝，仿佛雪山荒原中一树寒梅，白茫茫中一点艳红，狂风怒雪也遮掩不住。
须臾大军出尽，朱高炽关闭府门、安设岗哨，又令府中奴仆搬运尸首、置于前院广场。奈何死尸太多，层层堆叠，血流成溪，一眼望去，甚是凄惨。
铁木黎不及转念，挥掌便挡，刹那间，连接三剑，退了三步。楚空山每一剑都是以命相搏，剑招刁钻狠辣，不顾自身破绽，铁木黎纵能杀他，也难免中剑，他胜券在握，身份又高，如此两败俱伤，着实不太情愿。
楚空山瞥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冲大师缓过气来，定眼一瞧，楚空山尽力猛攻，后背大有破绽，当即纵身而起，一拳击出，冷不防剑光乍闪、寒气扑身，朱微妙目圆睁、挥剑刺来。
乐之扬面皮一热，叹道：“瞒不过楚先生，此去生死难料，我若有所长短，还望先生好好照看叶姑娘。”
冲大师呵的一笑，收拳出指，飘然点中剑尖，微微向下一捺，劲力所向，剑身犹如波浪起伏，朱微只觉虎口疼痛，慌忙运劲相抗，不料冲大师指力忽收，宝剑铮地弹起，反向朱微面门削去，朱微扭头缩身，胸腹空门大露，冲大师长臂轻舒，抓向她的心口。
乐之扬回头告知楚空山。楚空山本就厌烦战阵厮杀，留守王府，正合心意，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小子，守护王府只是幌子，你担心的是宝辉公主和叶帮主吧。”
朱微躲闪不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忽听一声清啸，铁木剑乌云罩顶，斩向冲大师后颈。冲大师执意抓人，难逃断头之祸，只好缩手翻身，呼呼呼连出三拳，楚空山旋身急转，双剑如轮，冲大师眼前一花，左臂刺痛，忙缩手时，剑尖已然划破肌肤，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朱棣对他信任甚深，点头笑道：“也好！”掉转马头，奔驰出门，大军跟随其后，奔城南丽正门而去。
“好一个飞燕舞！”叶灵苏看得舒服，冲口而出。
朱棣犹豫不决，回望道衍，后者笑道：“楚空山天下名剑、护花雅士，单凭一人一剑，可当数百精兵，坐镇王府，非他莫属！”
飞燕舞是“名花美人剑”的身法之一，效仿汉时赵飞燕的舞姿，曼妙间闪赚如电，轻柔中暗藏杀机，若非冲大师退让得快，纵不肠穿肚破，这一条手臂也定然废了。
“我举荐一人。”乐之扬说道，“楚空山楚先生，为人风雅，武功又高，盐帮之中素有威名，留他辅佐世子，决然不会生出乱子。”
楚空山尽力一搏，生平所学发挥至极，一招一式，无不精妙出奇，独当两大强敌，非但不落下风，隐隐然还有压倒之势。铁、冲二人惊怒交迸，收起轻敌念头，心知若不打倒此人，万难得偿所愿，当即对望一眼，纵身齐上。
道衍说道：“王爷担心盐帮弟子野性难驯，世子难以驾驭。”朱棣默然点头，道衍也觉棘手，一时拈须沉吟。
楚空山能占上风，全赖对手各怀鬼胎、其心不一，而今联手同心，登觉压力陡增。可是寝殿横直不过数丈，稍一退让，身后四人万劫不复，明知有胜无败，也唯有奋起双剑,飞燕狂舞，贵妃醉步，剑如百花，绚烂之极。
朱棣皱眉道：“死士人手不足，官军不可信赖，唯一可留，只有盐帮，不过……”
楚空山气势惊人，激起对手斗志，三人团团厮杀，穿梭盘旋，形影莫辨，唯见一白一黑两道剑光闪烁隐没，犹如层云迷雾间龙蛇嬉戏。徐妃母子望着这副景象，仿佛置身梦魇，眼前这一场打斗，几如神怪斗法，明知凶多吉少，一双腿却似不归自己所有，说什么也挪动不了。
道衍说道：“可以留下数百人，交由世子统领。”
朱微盯着战场，心子突突狂跳，掌心渗出汗水。那三人神速如电，方圆数丈之内，若有数十道人影纠缠往复，小公主空自握着宝剑，竟不知刺向何处。突然间，数点鲜血溅出战团，落在地上，红艳惊心。朱微一惊，凝目望去，楚空山肩胛上方多了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血染衣裳。
朱棣部分已定，向道衍说道：“大军尽出，王府空虚，我军眷属都在府中，倘若攻打不利，敌军出一偏师直捣王府，必定动摇军心，使我首尾难顾。”
朱微一咬牙，瞅准铁木黎的背影，举剑就刺，谁知剑尖所及，仿佛刺入泥沙，全无着力之处。朱微不及转念，一股巨力猛地撞来，她胸口闷痛，身子向后飞出，砰地撞在床角，一股腥热直冲喉头。
一时众说纷纭，红日平西，也无主意，只好一哄而散，各回本部城门。
一只手从旁伸来，朱微强压血气，回头一瞧，叶灵苏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两眼漆黑发亮，闪烁异样光芒。
攻打王府的人马全军覆没，消息传出，北平守军一团慌乱，城头兵马上上下下、没头苍蝇似的乱冲乱撞。守将心惊胆战，聚头商议，有人主张弃了城门，合军一处，直冲王府，有人担忧燕王用兵如神，平地巷战，正合他的心意，莫如倚仗城门，居高临下，挫伤燕军锐气，而后反击取胜；此话一出，立刻有人反驳，城墙建造之初，只为防御城外之敌，从未抵挡过城内攻击，环绕城墙，步道、马道比比皆是，攻上城头并非难事。
“叶帮主……”朱微话没说完，一口鲜血涌了上来。
其时夕阳西下，晚霞染血，天穹半明半暗，仿佛晶莹琉璃。北平城长街无人，万户紧闭，长风扫地而过，呜呜咽咽，如诉如泣。
“别出声！”叶灵苏凑近她耳边，“抓住石姬，逼贼秃驴就范。”
朱棣亲率死士，镇守中军。盐帮群豪担任后军，交由朱能、乐之扬统帅，一防前军俘虏生变，二可随时增援攻城，进退攻守，尽听朱棣安排。
朱微抬眼看向石姬，那女子站在墙边，也在观战。朱微咽下血水，挺剑跳起，石姬见她眼神，转身就跑，朱微提剑追赶，石姬心思狡猾，并不跑远，绕着交锋三人转圈，朱微有伤在身，又怕冲大师阻拦，心中迟疑，脚步施展不开，转了两圈，始终无法赶上。
朱棣会意，拍手笑道：“妙计！”当即下令，将俘虏编成一军，作为攻打九门的先锋，交由张玉、张信统帅，军中将校皆由本府死士担任。燕王死士多是昔日心腹骁将，朱棣落魄以后，追随故主退出军旅，此时重操旧业，自无多少难处。
只此工夫，楚空山身上又多数道伤口，或深或浅，或长或短，血流如注，绣衣斑斓，身形稍一迟慢，铁木黎手如软鞭、斜扫而下，刷地削掉了他半张面皮。
“这个不难。”道衍笑笑，“驱狼赶虎就是。”
楚空山失声痛哼，脚下一乱，冲大师贴身抢近，一拳捣中他的左胸。楚空山向后飞出，落地几个翻滚，铮的一声，左手钢剑掠地，带起一溜火星，摇晃之间，止住倒退之势。
朱棣想了想，点头道：“大师所言不无道理，可这一战之后，我军人少，俘虏人多，若不整肃，大战之中或有变数。”
朱微面无血色，抛下石姬，拦在楚空山身前，瞪视铁、冲二人，娇躯忽冷忽热，双腿抖索难禁。
诸将深以为然，道衍却说：“不可，起事谋变，不得人心。如今侥幸胜出，对面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我军虽有损失、士气正盛，理应一鼓作气，直下九门。若不然，对面缓过劲儿来，军中健者登高一呼，打出朝廷旗号，九门守军势必云附景从，那时攻下九门，也会事倍功半。时不再来，机不可失，破竹之势已成，王爷万万不可迟疑。”
“公主殿下……”楚空山的声音从后传来，“老夫没事，还请退下！”
朱棣望着满地死尸，暗生犹豫，召集诸将说道：“天色已晚，兵困马乏，无人不伤。不如整编俘虏、关门自守，等到午夜时分再攻打九门。”
朱微怔了怔，回头望去。楚空山颤巍巍挺身站起，满脸鲜血，面目全非，唯有一双眸子，平和淡定，镇定如恒。
官军降了大半，少数负隅顽抗，均被歼灭。朱棣清点人数，死士、官军折损过半，盐帮临危参战，死伤较少，尚有七成弟子可用。
“楚先生！”朱微眼眶一热，泪水汹涌而出，“你、你……”
朱棣急令死士罢手，盐帮首脑也纷纷喝止帮众。盐帮弟子令行禁止，收起兵器，默然退到一旁，朱棣看在眼里，喜不自胜，心想：“这些私盐贩子，竟有如此纪律？嘿，人说盐帮乌合之众，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我没事！”楚空山长吐一口气，双剑微分，飘然踏出一步，挡在朱微身前。
朱棣威震北方，深受守边将士敬畏，攻打王府，并非出于自愿。如今张昺、谢贵已死，更无督促之人，听了这声叫喊，斗志烟消云散，纷纷丢了兵器，举手投降。
“楚先生！”叶灵苏抖索索站了起来，颤声说道，“你走吧，别逞强！”
燕军将士会意，齐声高叫：“丢下兵器、投降不杀！”
楚空山闻如未闻，忽地朗声吟道：“千山雪，万壑冰，荒村尽，赤地平……”
朱棣挥舞宝剑，连斩敌方大将。不过半个时辰，官军群龙无首，溃不成军。朱棣看出火候，砍翻一名校官，举起剑来，高叫：“丢下兵器，投降不杀！”
“如此荒凉？如何开花！”冲大师微微一笑，“先生穷途末路，何必苦苦挣扎？”
官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你推我拥、乱成一团。燕王看出便宜，挥军猛攻，燕军往来穿梭，势如快刀利刃，反复切割官军，数千人聚而复散、各自为战，假山前，池沼边，花间树下，均成屠场，只见残肢乱飞、鲜血遍洒，惨叫声、喊杀声冲天而起，震动偌大北平。
“说的好！”楚空山长笑，“看我‘天下无花’！”
好汉难敌人多，乐之扬渐感难支，正想退让，忽听一声清啸，楚空山掠过诸军头顶，飘飘摇摇，大雁似的落到门前，铁木剑当空一扫，四五口刀剑飞出老远。他旋身落下，掀一片剑影，恍若千百青莲一时怒放，只听惨叫连连，对面官军纷纷倒地，乐之扬缓过一口气，挺枪上前，两人并肩对敌，长枪木剑龙翻凤舞，守得王府大门风雨不透。
“花”字出口，楚空山双剑一挥，狂风暴起，朱微只觉劲风扑面，不觉双眼一迷，睁眼再瞧，楚空山又与铁木黎斗在一起，出剑不慢反快，劲力不弱反强，顷刻之间，竟将铁木黎逼退数步。
官军狗急跳墙，拼死争夺出路，无数刀剑拥到门前，势如飞浪飘雪，将乐之扬淹没其中。
冲大师略一迟疑，纵身而上，拳如流星，直取楚空山后背。
燕军得势不让，追到王府大门。乐之扬跳下城墙，左手持盾，右手夺过一条长枪，左挡右刺，无人可当，只身立在门前，却如千军万马，官军败退至此，无法再进一步。
楚空山头也不回，左剑反扫，一股剑气势如天风海啸，直奔冲大师胸腹。冲大师自觉难挡，匆忙向后一跃，连出两拳，荡开剑气，定眼望去：楚空山剑如雨打狂花，招招不离铁木黎要害，后者脸色阴森，双眼里透出一股诧异。
官军正与燕王恶战，突然遭袭，阵脚大乱，盐帮弟子趁势砍杀，将官军拦腰截成两段。燕王率军突进，与盐帮一纵一横，将官军切割开来，左右难以兼顾，前后不能相续，兵将两分，呼应不得，草草抵挡时许，纷纷掉头撤退。
楚空山身受重伤，不弱反强，出剑更快更狠，他肌肤如血、两眼似火，随着跳跃出剑，肌肤渗出点点血珠，灼热升华，化为弥漫血雾，忽聚忽散，缥缈不定，随着剑招奔流纵横，有如一朵血红奇花，人是芯，剑是蕊，血雾就是花瓣，冲天怒放，艳绝人寰。
盐帮首脑得令，各领一半人手，跟随朱能、道衍，穿过内院，势如两股黑色浊流，涌出靖阳、永平二门，绕过官军前锋，突然攻其两翼。
“这是什么剑法？”冲大师满心纳罕。
朱能会意，回头叫道：“高长老、淳于先生，你们随我来；陈舵主、杜先生，你们跟随道衍大师。”
叶灵苏也看出不对，楚空山的剑招一反风雅，每出一剑，有敌无我，倾尽浑身之力。分明以人为薪、以剑为火，火灭之际，也是薪尽之时。
燕王说道：“朱能，我率死士正面迎敌，你和道衍分军为二，从靖阳、永平二门出击，攻击敌军两翼。”
刹那间，叶灵苏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燕王略一定神，问道：“这些都是盐帮弟子？”朱能点头，燕王举目扫去，盐帮弟子衣裳、兵器粗陋不堪，可是悍不畏死、勇猛过人，一个冲锋，便将门前官兵逼退，只是门窄人多，堵在后院，难以结成阵列。
光阴点滴流逝，楚空山一身精魂气魄，也随着双剑飞快地流走。人影越来越淡，只见剑光一片、血雾翻腾。
朱能仗剑冲到，刺倒一个官军，叫道：“王爷，属下来迟了。”
忽听铁木黎一声惨呼，剑光消失，血雾散尽。铁木黎倒退两步，靠着柱子，面有余悸。他从左肩至胸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涔涔，不知深浅；冲大师双眼紧闭，站在寝殿之外，双手合十，夹住半截钢剑，剑尖刺入胸口，鲜血由少而多，宛如一朵红花洇染绽放。
“朱能！”燕王不胜惊喜，冲口而出。
寝殿死寂，人人窒息。楚空山挺身站立，浑身上下已成血人。他左手紧握断剑，右手木剑下垂，忽然闭上双眼，呼出一口气，当啷，断剑坠落，楚空山双手紧握木剑，跪倒在地，慢慢地低下头颅。
忽听身后一阵鼓噪，燕王一惊，心中闪过念头：“朝廷攻进了内院？”回头望去，内院中多出许多黑衣汉子，挺枪持刀，蜂拥而出，密密麻麻，不可胜数，为首一人盔甲鲜明，再也熟悉不过。。
“楚先生……”朱微怯怯出声，可是无人答应。
燕王倚门苦战，也到穷途末路，身边死士越战越少，箭矢从旁飞过，不时有人倒下。燕王举目望去、心生悲凉，好汉难敌人多，空有满腔勇略，却输给了一帮庸人。
叶灵苏挣扎下床，强走数步，一个踉跄，摔倒在楚空山身边，大口喘息不定。
官军倒下一片，又来一拨，人数不减反增，潮水一般从府门涌入。多人爬上墙头，围住乐之扬。乐之扬武功虽高，也难以一当千，身边刀枪猬集，如陷沼泽地里，竟然脱身不得。
“主人！”石姬扑到冲大师身前，手足无措，失声悲号。
王府死士均是素练精兵，箭雨一弱，即刻压住阵脚、缓缓后退，一直退到端庆门前。经过一轮厮杀，王府外院尸横血流、满地狼藉，伤者断手断脚、肚肠暴露，发出凄厉惨叫，一声一声动人心魄。
冲大师忽然一声长叹，张开双眼，拔出断剑，看了看说道：“皮肉伤，不碍事。”石姬松一口气，回想方才失态，登时血涌双颊。
乐之扬见势不对，抢身而出，夺下一面盾牌，鱼翔鸟飞，穿过人群，跳上墙头，挥舞手中盾牌，从墙头席卷而过，弓手撞上盾牌，弓折箭毁，纷纷掉下墙头。
冲大师注目楚空山，忽地合十作礼：“自今往后，天下无花！”
燕王只恐背腹受敌，急令后退，官军趁势掩杀，墙头箭雨不歇，燕军死伤惨重，颇有溃乱之势。
铁木黎冷哼一声，牵扯胸口剑伤，面庞微微抽搐，这一剑险之又险，再进数分，铁木黎必死无疑。
北平守军大多来自宣、大边境，常年抵御蒙古，不乏百战骁将，阵脚一稳，即刻指挥迎击，一部正面抵挡，缠住燕军，使其无法占领府门；一部爬上高处，扯开弓弩，死士多为白衣，人群之中都是绝好的靶子。一时箭矢乱飞，射倒多人，死士气焰受挫，官军趁势进逼，兵分两翼，包抄上来。
叶灵苏凑近楚空山的耳边，咬牙说道：“楚先生，灵苏今日不死，必定为你报仇雪恨！”
官军原本群龙无首，又不料朱棣亲自杀出，一时乱了手脚，炮不及填，弓不及开，仓促之间倒下一片，活着的且战且退，一直退到王府门前。所幸府外援军源源赶来，人多势众，方才刹住颓势。
楚空山一动不动，铁木黎冷笑道：“他已经死了，嘿，要报仇。好啊，本尊成全你！”一步跨出，五指如钩，抓向叶灵苏的发髻。
众死士见状，无不血往上涌，纷纷抡起刀枪，跟在朱棣身后，一阵风跑过石桥，冲入官军阵中。
嗤，声音甚轻，如针穿纸。铁木黎眼神微变，反手抓住一物，摊开看时，竟是一片薄薄的柳叶。
朱棣回视众人，凤眼睁圆，厉声高呼：“反也反了，若不搏命，有死无生，是汉子的，跟随本王，杀他个天翻地覆。”上前一步，扯开大门，虎跳而出。
小小叶片，劲力不让弓弩。铁木黎心神震动，扭头望去，目之所及，门外树下盘坐一人，身形枯瘦，须发齐膝，双腿跏趺交缠，身下空无一物。
朱高煦等人慌忙后退，刚刚关上大门，砰砰两声巨响，木屑飞溅，铁砂乱飞，门扇多了若干破洞。
“咦？”铁木黎瞪着来人，微微失神，此人无所依傍，俨然悬在虚空。
这一下弄巧成拙，官军将士犹豫尽去、悲愤莫名，齐声鼓噪，炮手挥舞火把，引线嗤嗤燃烧。
“神仙……”朱高炽绝处逢生，双腿一软，噗通跪倒，痴痴望着树下，口中结结巴巴，“神仙，救、救命……”
朱高煦见他死不住口，一时惊慌失措，握着宝剑，也觉手软。倒是江小流把牙一咬，举剑横挥，人头落地，方才消停。
“我来迟了！”那人目如止水，注视楚空山的遗体，眼底深处，暗生波澜“你是谁？”铁木黎见惯大风大浪，心有忌惮，不倒旗枪。
他不顾一己死活，号召诸军平乱，大门内外，无人料到。朱高煦惊怒交迸，回头看向朱棣，燕王脸色铁青，左手用力一挥，朱高煦回头出剑，刺入张昺后心，谁知此人身为文官、血性了得，强忍剧痛，口中呼喊不绝：“……朝廷拥兵百万，谁若投靠燕王，天兵一到，便成齑粉……”
那人尚未开口，忽听冲大师叹道：“师父，您出关啦？”
张昺目光转动，神色肃然，深吸一口气，急声叫道：“燕王悖逆无道、残杀命官，今日就是你们为国效命、铲除叛逆之时……”
铁木黎应声诧异，回头望去，和尚脸色微微发白，眼中透出慌乱神气。
朱高煦轻轻一推，将张昺推到门前，自与江小流站在其后、握剑监视“张大人……”官军将校望着首脑、不胜困惑。
“渊头陀！”铁木黎恍然大悟，回眼打量那人，“好家伙，二十年不见，你练了什么妖术，竟能飘在空中？”
三人走出端庆门，官军已然架好大炮、摆好阵势，忽地望见张昺，起了一阵骚动。
“并非妖术！”渊头陀漫不经意地道，“这是我的禅法！”
死士打开门扇，朱高煦一手挽住张昺，一手提着宝剑，貌似搀扶，实为看管；江小流按剑跟在一旁，将张昺夹在中间。
“禅法？”
燕王喜不自胜，笑道：“张大人能识时务、真是俊杰。”转身下令，“开门。”
“千钧之重，系于一发！”
张昺眉尖一颤，抬起头来，涩声道：“好！你们开门，我来劝降。”
铁木黎怔了怔，眯起双眼，凝注空中，果见一根灰白发丝，一头连接渊头陀，一头缠住大树枝干。铁木黎看得头皮发麻，心中暗生惊惧，“这是什么功夫？单凭一根头发，吊起百余斤的身子？”
张昺垂下眼皮，默不作声。道衍软语道：“张大人，你不为自己设想，也得想一想老母妻儿。”
“恭喜师父！”冲大师笑道，“‘千钧一发禅’，终于大功告成啦！”
“张大人，多有得罪！”朱棣笑了笑，挥剑挑断绳索，“事已至此，本王不绕圈子，只要你助我招降北平守军，你我仇怨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你就是本王的心腹功臣，荣辱与共、祸福一体，本王来日成功，裂土封侯，决不亏待于你。”
“恭喜？”渊头陀两眼望天，“我该欢喜么？”
张昺双手被缚，两个死士将他推搡过来。张昺鼻青脸肿，左腿也有血迹，两眼怒火喷出，咬牙望着燕王。
冲大师神色肃然，恭声道：“可有可无？”
“时机紧迫，指望不上了。”朱棣有些懊恼，浓眉一拧，回头喝道，“带张昺过来。”
“此话怎讲？”
乐之扬摇头道：“盐帮之事，我都交给朱能将军了。”
“失之不足悲，得之不足荣，七情无常，万虑皆空。”
朱棣看得清楚，转身下了墙头，劈头问道：“乐之扬，盐帮那边怎么样了？”
“头头是道！”渊头陀摇了摇头，“但不知是念头？还是舌头？”
死士大声哄笑，才笑数声，忽又停下，人人脸上流露恐惧。只听号子声响，数十名官军拖着火炮进入王府，炮口黑黝黝、阴森森，透出凛冽杀气。
“念系万种，舌吐虚空。”
朱棣指挥死士，堵住门户，登上墙头，强弓硬弩一阵乱射。门前官军中箭，流血悲号，丢了撞木，退到一射之地，扬弓回射墙头，奈何劲力不足，箭到半途，纷纷下坠。
“何为万种？”
内院杀成一团，外院官军早已知觉，冲到端庆门前，鼓噪呐喊，惊天动地，更将撞木拖来，冲撞城门，声如霹雳。
“因缘果报，轮回生灭。”
他人不解其意，乐之扬却很明白，冷玄毙命，瑶池一脉从此断绝，扶桑道人远在海外，自成一家颇为不易，欲来中土扬名，不想丢了性命。他这一死，“大至流神通”也多半绝传了。
“何为虚空？”
扶桑见他逼近，心头一乱，剑招生出破绽，道衍趁虚而入，剑光一闪，扶桑左胸溅血，踉跄后退，道衍跟上一脚，踢中他的小腹。扶桑摔倒在地，口吐鲜血，数名死士上前，乱刃齐下，血流遍地。道衍望着尸体，摇头叹气：“可惜，一日之间，绝了两脉。”
“打破冥顽，灵光一闪。”
“是么？”乐之扬放下冷玄，起身走向扶桑道人。
“念头何来？”
“打仗啊？”江小流摸不着头脑，“我们赢啦！你苦着脸干什么？”
“从来处来！”
乐之扬看一眼尸体，打心底里生出一丝厌倦，苦笑道：“你又在干吗？”
“舌头安在？”
忽听有人叫道：“乐之扬，你干吗？”乐之扬应声回头，忽见江小流一脸迷惑，横刀站在左近，身边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官兵尸体。
冲大师一愣，他自持机锋，应答无碍，到了这儿，竟是无从说起。渊头陀看他一眼，冷冷说道：“答不上来，还要舌头何用？”
乐之扬心中一阵茫然，举目望去，战事已近尾声。朝廷一方非死即伤，张昺为朱高煦生擒，燕王一方死伤甚微，首脑个个安然无恙。燕王率领死士，追杀逃散官兵，道衍正与扶桑道人斗剑，一僧一道进退如风，剑招绵密凌厉，势如两团水晶光球滚来荡去，众死士腾出手来，聚拢围观，但无一人能够插手。
冲大师嘿笑两声，说道：“兴邦亡国，摇动天下！”
冷玄冲他笑了笑，闭上眼睛，断了气。
渊头陀目光一暗，废然长叹：“本是佛门弟子，却成了纵横之士。”
“说得是！”乐之扬也叹了一口气。
“师父见谅！”冲大师了无愧色，“这是徒儿的心魔。”
“红颜白发，不过弹指。”冷玄长叹了一口气。
渊头陀闭上双眼，徐徐说道：“明知魔头，为何放纵？”
乐之扬回头望去，树下空空荡荡，心知冷玄临死，眼中生出了幻觉。
“十万魔军，难得解脱！”
“那一棵树……”冷玄指着远处一棵老槐，“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在树下遇见师父；现如今，树还在，她也在，我却老了。”
“也罢！”渊头陀身子一沉，飘然落地，“既然如此，唯有降服此魔。”
乐之扬心里一阵难过，冷玄以忠心侍主，而在主子眼里，他不过是保命惜身的棋子。
冲大师后退一步，眼珠乱转，笑道：“师父，你舍得杀我？”
冷玄看他一眼，叹道：“我尽忠守职、不负先帝。”
“你所作所为，有人都告诉我了。”
江小流一步跳上，举刀再砍。不料一人飞身赶来，信手一拨，江小流连人带刀跌出数尺。他心中骇然，定眼望去，但见乐之扬蹲下身子，扶起冷玄，神色凝重道：“冷公公，你这又是何苦？”
冲大师笑问：“谁啊？”
冷玄断臂流血，气散功消，燕王夺过匕首，反手刺入他的胸膛。右掌用力一推，老太监摔出老远。
渊头陀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复国是你的心魔，冲，你是我的心魔！”
江小流身为“龙遁流”的弟子，资质虽不出众，但在东岛数年，练成敏捷身手，千钧一发之际，竟然立下殊功。
“出家之人也要杀生？”冲大师口中说话，脚下步步后退。
“江小流！”道衍看清来人，惊喜不胜。
“我不必亲手杀你。”渊头陀叹一口气，“只要收回你的武功！”
掷剑的是道衍，他杀了锦衣卫，冷玄的匕尖也到了燕王的脖子。道衍相隔甚远，救援不及，焦急中，一个人影猛地钻出，长刀一挥，冷玄的右臂齐肩而断。
“好主意！”冲大师笑了笑，“徒儿仇家甚多，一旦没了武功，便与猪狗无异。”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张昺叫声：“快……”身前一个锦衣卫扑向燕王，举刀要斩，冷不防一口剑嗖地飞来，将他钉在地上。
“你杀人之时，何尝将他们视为人类？”
匕首刺扎不进，燕王只一愣，回过神来，左手翻出，扣住冷玄手腕，但因相隔太近，宝剑不易施展，索性丢在一边，握拳猛击冷玄胸腹。冷玄伸手格住，两人内劲一交，老太监五内翻腾、血冲口鼻。但事已至此，不能功亏一篑，他瞪眼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催使手中匕首，尽力逼近对方咽喉。
“万法归一！猪狗人畜，同归一途。”
燕王骁勇亡命，与蒙古骑兵交战，酷爱亲自突阵；朱元璋怕他有失，特令高手匠人织成此甲，赐予朱棣防身，这件事冷玄也知道，奈何形势急迫，事到临头居然忘了。
“殊途同归？你为何不归？”
“金蚕甲！”冷玄念头闪过，恍然大悟。燕王所穿铠甲不止一层，锁子甲里还有一层金缕蚕丝织成的软甲，看似轻软，数十石劲弩也难以贯穿，古来大将往往内穿此甲，用以冲锋陷阵，纵然箭支满身，也能毫发无伤。
“我更强！”冲大师双眉一扬。
冷玄心头一沉，手腕上翻，匕首撩向朱棣咽喉，锋刃切开铠甲，隐隐漏出金光。
“也罢……”渊头陀目光悲凉，“且看你我，谁弱谁强？”
可是出乎意料，匕首刺穿铠甲，仅仅没入一寸，匕尖所及，柔中带韧。
冲大师嗤的一笑，突然挽住石姬，尽力向后一跳，去如飞鸟，两个起落钻入花丛，人已不见，笑声远远传来：“徒儿太弱，就不奉陪了！”
燕王身边死士众多，冷玄起初苦无机会，直到朱棣大逞英雄、只身追杀张昺，身边护卫四散，他才终于等到良机。
渊头陀呆立不动，微微皱眉，冲大师不战而逃，颇是出乎意料。
这道理无人不知，冷玄也不例外。他内伤极重，假死逃生之后，已是油尽灯枯，好在王府本是元宫旧址，冷玄熟悉地势，觅地隐藏，本待伤势稍好再行逃出，不料张昺、谢贵贸然进府，落入燕王圈套。冷玄眼看不妙，铤而走险，杀了一个死士，换了他的衣甲，孤注一掷，刺杀燕王。
“老和尚。”铁木黎冷冷问道，“你不去追他？”
喊杀声消失了，四周出现异样的死寂，所有目光都落在二人身上。一切变故，皆由燕王而起，朱棣之于燕藩，如心如脑、如魂如魄，他若一死，再多的死士都无用处，徐妃也好，世子也罢，统统无能对抗朝廷。
渊头陀尚未答话，徐妃急声说道：“圣僧留步！此人巨奸大恶，你一去，我们必死无疑。”
“是你！”朱棣冲口而出、不胜骇异刺客正是冷玄，他白衣白甲，冒充死士，乱军之中致命一击。
渊头陀点了点头，说道：“孽徒实在狡猾，他知道，只要国师还在，贫僧就不会追他。”
刺客抬起头来，老脸枯瘦如柴，两眼冷如冰刺。
徐妃闻言松一口气，铁木黎却双眉一挑、怒极反笑：“渊头陀，你头发丝吊人的把戏吓不了人，二十年来，本尊也没闲着。”
朱棣脑子一空，周围惊呼四起，众死士魂飞魄散，齐齐向他望来。
“那不一样。”渊头陀淡淡说道，“你修的武功，我修的是佛法！”
突然间，朱棣汗毛竖起，一股恶寒直冲背脊。他心思机敏，脚步一停，立马转身，剑锋上挑，可已慢了一拍，一人袅如轻烟，扑入怀中，剑尖掠过他的身子，仿佛斩中虚无幻影。朱棣仰身后退，那人飘然纵起，手腕猝翻，笃，一口匕首刺入朱棣左胸。
“笑话！”铁木黎说道，“练功练头发，却是哪一位菩萨？”
朱棣头也不回，奔走如飞，瞬间赶上张昺。
渊头陀不急不躁，悠然说道：“人间万法，均归一空，佛法武功，概莫能外，大无可大为之空，小无可小也为之空，大如须弥，小如芥子，都是证道悟空的法门。本门两代祖师，均由大处入手，指天画地，吼啸十方，贫僧不才，但因小处着眼，蜗牛角中藏形迹，烦恼丝里悟真如，一切佛法因缘，均由一根头发丝里得来！”
朱棣冷哼一声，踏步上前。锦衣卫护着张昺后退，其中两人挥刀上前，朱棣战剑一抡，人头滚落，再一转身，剑光闪过，剩下的锦衣卫断了左腿，躺在地上哀嚎翻滚。
铁木黎身为黑水一脉不世出的大高手，尽管贪残毒辣，才智悟性却是一流，听了这话，便觉玄机无穷，心中暗自忐忑，可是箭在弦上，不便示弱，拍手笑道：“好，如此菩提妙法，本尊正要请教！”
燕王死士齐声发喊，冲入朝廷军阵，刀枪乱飞，杀成一团。朱棣踢开尸体，抬眼瞪去，张昺缩在几名锦衣卫身后，满身血污，双腿发软。
渊头陀叹一口气，抬起右手，竖掌于胸，说道：“国师请！”
乐之扬中心开花，救了徐妃不说，还将朝廷一方搅得阵脚大乱。朱棣喜出望外，宝剑一挥，直取张昺；张昺文弱书生，哪儿见过如此阵仗，惊得浑身僵硬，忘了动弹；谢贵武将出身，挺刀跳上，两人迎面一交，决云剑拨开刀锋，顺势而下，从肩至胁，将谢贵劈成两片，热血迸溅而出，洒了张昺一头一脸。
铁木黎双手抱拳，也道一声：“请！”
乐之扬让过剑尖，呼地一掌击向扶桑胸口。扶桑回剑遮拦，乐之扬一记“洞箫指”点中剑身，叮的一声，悠长不绝，扶桑道人虎口发热，长剑歪斜。乐之扬脚如枪刺，直奔他的小腹。扶桑道人无奈后退，乐之扬得势不让，奇招连绵，劲力奔流，扶桑道人几无还手之力，可他一身道门武功，以退为进，以守为攻，退守间章法不乱，乐之扬纵然高他一筹，也难以将他一举制服。
两人身子前倾，同时一晃，平地狂风突起，铁木黎衣发飞动，脚下碎石泥土活了一般，咕咕咕滚向四面八方。渊头陀低眉闭眼，须发衣褶一一下垂，飞土滚石到了身前，无不静止平息，悬空漂浮，悠然不下。
扶桑道人忽退忽进，卷土重来，拔出七星剑，一抖手，剑光繁星烂斗，向乐之扬当头洒落。
如此一动一静，比照分明，铁木黎气势所向，好比大漠朔风，无遮无拦，横行无忌，渊头陀却如平川大地上奇峰突起，屹立千仞，任尔八面来风，我自无动于衷。
郑和接过单刀，拦在徐妃身前，瞪眼暴喝，砍翻一个官兵；却不料一名锦衣卫潜身跳上，举刀戳向他的背脊，徐妃一旁看见，正要惊呼，忽见锦衣卫浑身一僵，长刀落地，明晃晃的剑尖从他胸口吐了出来。徐妃转眼望去，但见张信拔出剑来，一脚蹬翻尸体，冲她点了点头，挥剑与另一个锦衣卫斗在一起。
铁木黎哼了一声，气势收敛，千锋一向，挑衅对手气机，可是气势所及，渊头陀随之退却，忽由千寻高峰化为万丈深渊，窈窈冥冥，不知其极，无论铁木黎何种气势，一入其中，便无着力之处。渊头陀的气机收敛至极，化为一点，不可捉摸。
四周空出一片，乐之扬沉身落地，眼看郑和被缚，旋身夺过一口单刀，刷刷两下，斩断绳索，将刀丢出，喝声：“保护王妃。”
两人气机如流，瞬间来去。铁木黎穷极变化，反复试探；渊头陀心如明镜，随圆就方，不论对方气势如何消长，虚虚实实，总能从容应对。
乐之扬一脚得势，借力拧身，“晨钟腿”横扫四方，附近的锦衣卫都成了“乐道大会”上的编钟，乐之扬旋风般一一踢遍，十余人手舞足蹈地飞了出去。
旁观者只见二人凝立不动，除了叶灵苏以外，大多诧异不解，殊不知两大高手暗中交锋了数十个来回。
扶桑道人做梦也没料到这大对头潜伏在旁，忙不迭双手横胸、向前托出，夺，手足相接，扶桑道人臂骨欲断，一股千钧之力将他向后掀出，接连撞翻数人，方才沉身站定，一股气血当胸流蹿，上冲喉头，下逼脏腑，腰身以上似要散架一般。
铁木黎额头见汗，先前所受剑伤隐隐发作，血水丝丝渗出、浸染衣裳，他只觉精气内力也随之流逝，拖延下去，于己大大不利，当下左掌一抬，向前挥出。渊头陀袖袍微动，右手送出一拳，拳劲撞破掌风，直奔铁木黎的小腹。
嗤，微响破空，一丝绿影钻入扶桑道人的手腕。扶桑闪电缩手，瞥眼扫去，“曲池穴”露出半截松针。他心头一紧，乐之扬如鬼如魅，蹿出人群，脚尖蹴向他的心口。
铁木黎右掌下沉，卸开拳劲，身子一晃，似左而右，绕到渊头陀身侧，两眼瞪圆，呼地一掌推出，满地碎屑乱石应势跳起，急如蜂群，呼啦啦冲向对手。
扶桑道人扫飞尖刺，右爪突出，出手之快，风飘电闪，徐妃出身将门，却不会武功，还没明白发生何事，肩头一痛，落入对方掌握之中。
渊头陀袖袍鼓起，双手合十，石屑近身，如陷三千弱水，陡然失去劲道，纷纷聚合成团，变成一个圆球。渊头陀右手不动，左手挥出，圆球去如弹丸，嗖地飞向铁木黎。
“母亲……”朱高炽、朱高煦只当母亲殒命，不由齐声悲号，忽见徐妃欲死不得，叫了一半，忽又停下。
“呵！”铁木黎一掌拍出，圆球爆裂粉碎，化为一团烟雾，弥漫寝殿，灰蒙蒙几不见人。
扶桑道人早已留心，张昺话没出口，他袖袍一振，劲风突出，徐妃口鼻窒息，虎口剧痛，尖刺嗖地脱手，贴着左腮向上蹿起，划破肌肤，留下血痕。
掌力方出，铁木黎转身斜蹿，兔起鹘落，趁着烟雾直扑朱微。
“拦住她！”张昺失声惊呼，时下落入圈套，徐妃是仅有的筹码。
“天逆神掌”似正而反，铁木黎先前数招，均是诱饵，引得渊头陀入彀，然而自始至终，他要对付的都是朱微。抓住小公主，一可挟制乐之扬、二可胁迫渊头陀，三可当做筹码跟宁王、燕王交易，一举三得，稳赔不赚，故而一旦出手，出其不意，雷霆一击。朱微望着他来，念不及转，手不及抬，痴痴傻傻，忘了动弹。
仪华是徐妃小名，多年以来，燕王未曾叫过，此刻叫出，不胜凄楚。徐妃应声一颤，眼中泪光转动，强笑道：“能为王爷而死，妾身甘之如饴！”手腕翻转，多出一根尖刺，急如闪电，直奔心口。
突然间，她肩头一紧，被人向后拖出，渊头陀后发先至，挡在铁、朱二人之间。
“仪华！”朱棣嗓音沙哑，虎目泛红。
这一下神乎其神，大出铁木黎意料，他变招不及，硬着头皮向前抓出，渊头陀右手一抬，食指悠然点出。
尽管三言两语，其他人已然听出究竟。徐妃竟是示弱的诱饵，若不将她拿住，张昺等人决不敢贸然进入王府。
狂风激荡，两人撞在一起，各出全力。嗤，一股劲力针尖麦芒，锐不可当，铁木黎的爪力有如薄纸、一刺即破。
“王爷！”徐妃微微一笑，苍白的面孔有了血色，“成败一线，尽力而为。”
“呀！”铁木黎怪叫一声，翻身向后，落在地上，转身就走，步履踉踉跄跄，可去势奇快，一阵风冲过园圃，身形一闪，悄然不见。
朱棣抬起头来，注目徐妃，透出一股凄凉。
渊头陀摇晃一下，盘膝坐下，枯瘦的脸膛涌起一片潮红，沉寂半晌，方才褪去，看一眼左肩，伸手一拂，布片飘落，黝黑的肌肤露出五个血红指印。渊头陀注目半晌，忽然叹道：“黑水天刃，名不虚传！”
“燕王！”张昺嗓音艰涩，“王妃在我手上。”
“大师料敌先机，还是技高一筹。”叶灵苏由衷赞许。
形势逆转，官军被截成了两段，大半呆在外院，内院只有少半。
渊头陀瞥她一眼，忽道：“你是叶灵苏么？”
众官兵跃跃欲上，忽见燕王两侧，冲出无数白衣甲士。官军骇然止步，又听身后砰然巨响，端庆门关闭，门户两侧死士蜂拥现身，仿佛破土而出，全无征兆可言。
叶灵苏诧道：“大师认得我？”
连斩两名内奸，张昺才缓过神来，厉声高叫：“拿下他！”
“贫僧只是猜测！”渊头陀说道，“有人告诉我说，当今出了一个叶灵苏，乃是巾帼高手中顶尖儿的人物，来日成就，当在‘风后’风怜之上。你所受内伤，一是铁木黎的‘玄阴离合神功’，二是劣徒的‘大金刚神力’，遭遇二人联手一击，尚能不死，天下女子，再也没有第二个。”
“悖主忘义者！”朱棣长剑再挥，扫落卢振人头，“斩！”
得了这番赞誉，叶灵苏亦惊亦喜，说道：“前辈谬赞了，灵苏才能微薄，岂能比肩前辈。”
张昺一行如同堕入梦魇，为这气势所夺，尽管人多势众，竟尔忘了动弹。
渊头陀说道：“那人言不轻发，他说你行，你一定就行。”
“为臣不忠者！”朱棣抬起头来，眯眼扫视众人，“斩！”
“那人？”叶灵苏一愣，“谁啊？”
“呵！”燕王手起剑落，葛诚血溅五步，人头骨碌碌翻滚而出。
“有心之人。”渊头陀说道，“我来此间，也是受他之托，可惜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注目楚空山的遗体，眼中流露一丝怅然，“九华山头曾对弈，洞庭湖中弄莲舟，江流万里归大海，咫尺天地一沙鸥。”
“有埋伏！”葛诚尖声厉叫，针刺一般扎入众人耳孔。
叶灵苏咬牙道：“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燕王目如冷电，疯意全无，单人只剑，走到拴马桩前，冲众人微微一笑，剑尖一抖，挑出葛诚口中麻核。
渊头陀摇头道：“仇为魔障，适可而止，坠入其中，弄巧成拙，小徒就是现世的榜样。”
“燕……”张昺神魂出窍，惊也不是，喜也不是，手指该人，如见鬼魅，“燕王！”
叶灵苏咬牙冷笑，朱微忍不住说道：“大师一代高僧，为何要收恶人为徒？”|“他是我的魔头！”渊头陀苦笑道，“我曾立下宏愿，必要消去魔障，将其度化。他一日不能得道，我便一日不能往生。”说着站起身来，“此间事了，我要追赶劣徒，这就告辞了。”
谢贵愣了一下，叫道：“快，松绑……”突然张口结舌，瞪视前方，但见树后踱出一人，昂首阔步，体格修伟，身披锁子甲，头戴冲天冠，手挽决云长剑，亮如四尺秋水。
“大师留步！”徐妃忙道，“敌人奸诈狡猾，难免去而复返，大师一去，岂不糟了？”
那二人正是长史葛诚、护卫指挥使卢振，本是燕王下属，暗中归附朝廷、以为内应。此刻双双被绑，分明形迹暴露。
渊头陀想了想，点头道：“不无道理。”走到墙边，盘膝入定。
“葛长史，卢指挥……”张昺认出二人，骇然失声。
徐妃松一口气，她心中别有谋算，铁木黎等人只是借口，朱棣攻城，胜负难说，万一败了，玉石俱焚。老和尚神通了得，心又慈悲，到那时，或能求他从乱军中带走朱微、朱高炽姑侄，前往大宁宁王处避难。
众人大奇，绕过一棵大树，忽见前方空旷，并排立着两根拴马石桩，桩上捆绑两人，蓬头垢面，浑身血污，口中塞了麻核，欲说不得，欲叫不能，两眼之中透出绝望。
朱微扶起叶灵苏，将她送回床上，后者大悲大喜，困倦之甚，很快陷入昏迷。朱微闲了下来，肺腑作痛，咳嗽两声，喉间大有血腥之气，渊头陀忽而张眼，对她说道：“小姑娘，过来坐下。”
谢贵还没答话，扶桑道人咦了一声，快步向前走去。张、谢二人不知其故、跟随其后，走了十余步，忽听“呜呜”之声，极尽凄楚，闻而心惊。
朱微应声上前，渊头陀伸出一指，点中她的掌心，一股热流登时钻入，细如丝，韧如钢，穿梭经脉之间，四通八达，去滞化瘀。不多一时，朱微身轻气爽，伤势好了许多，欣然道：“多谢大师。”
张昺手拈长须，说道：“多半藏起来，分兵搜索，一间房屋也不可放过……”
渊头陀上下打量，徐徐说道：“你是太昊谷的弟子？”
诸军呼啸闯入，可是出人意料，院中清冷冷不见一人。众人心生异样，停下脚步，东张西望，谢贵咕哝道：“不对劲，人呢？上哪儿去了？”
朱微点头：“席应真是我师父。”
谢贵一声令下，撞木上前，连撞三次，门闩折断，大门轰然中开，露出烟柳画阁。
“席道友么？”渊头陀叹一口气，“我与令师多年不见，他还在朝廷当差？”
四门关闭三门，只有端庆门虚掩未闭，两个守门太监探头探脑，看见人来，匆忙关上大门。
“没了！”朱微怅然道，“他离开朝廷，成了闲云野鹤。”
后院有四门，正门名为“端庆”，也是前朝所造，因其名号吉祥，朱元璋留用未变，只将门首蒙古文字铲去，换以龙腾日月之形。
“造化！”渊头陀释然微笑，“席道友脱出尘网，可喜可贺。”说罢闭上双目，重归寂然。
扶桑道人瞥了徐妃一眼，笑道：“这叫不识时务，插翅难飞。”话中颇具威吓，徐妃望着死鸟，心头打鼓，两人相隔咫尺，徐妃若有异动，也难逃这道人一拂。
朱高炽心中焦躁，忽道：“母妃，画地自守不是法子，我去找些人来。”
徐妃怒道：“伤生害命，也是出家人的所为？”
徐妃迟疑一下，叹道：“也好，快去快回，若有不妙，立刻出声求救。”
张昺听见叫声，只觉不大吉利，举头望鸟，微微皱眉，扶桑道人袖袍一扬，“大至流神通”劲力扫过，鸟儿纷纷下坠，噗通噗通地掉进水里。
朱高炽匆匆离开，过不多久，引了若干太监宫人过来，对徐妃说道：“附近的仆婢都被杀了，无怪这儿闹得天翻地覆，却无一人响应。”
两人边说边走，走近王府后院。此间本是元帝后宫，女墙如带，阁楼巍峨，一弯曲水流淌，白玉石桥横跨水上。岸边垂柳青碧，歇了几只黄鹂，忽见大队人马，刷刷刷展翅惊飞，盘旋鸣啭，叫声凄厉。
“原来如此。”徐妃又看楚空山，黯然道，“若无楚先生，我母子必死无疑，你要好好安顿他的遗体。”
“大人所言极是。”谢贵也笑道，“燕王应当是真疯，一个疯子，能有多大能为？”
朱高炽招呼数名太监，找来锦褥，将楚空山的尸体平放其上，拭擦血污，摘取木剑，谁料尸体紧攥剑柄，犹如铁铸，正犯难，忽听渊头陀说道：“楚空山并无传人，这把剑就留给他吧！”
官军兵分四路，驱赶宫人，占据要津，四处搜查宫殿，闹闹嚷嚷，沸反盈天；谢贵、张昺自领一路精兵，越过前殿，直奔后院，沿途所遇宫人，惊惊慌慌，尽如鸟兽散走。张昺洋洋自得，笑道：“早知王府如此空虚，何必带这许多人马？人说燕王蓄养死士，照我看都是谣传。”
朱高炽恍然道：“大师所言甚是。”留下木剑，与楚空山合葬。
锦衣卫暗中受命，无动于衷，张信看不过去，下马上前，喝道：“放肆！她是先帝之媳、燕王之妻、中山王的女儿，龙眷凤身，万金之体。你们什么东西？也敢用脏手碰她？”义愤难忍，手按剑柄，锦衣卫见他凶煞，不觉放手。徐妃感激地看了张信一眼，振一振衣衫，扬起头来，挺直腰身，一步一顿地走进王府。
过了半夜，远处炮声停歇，众人不知胜负，心中暗暗焦急。又过一个时辰，东方发白，突然脚步声急，似有大队人马赶来。众人心惊肉跳，各各站起，忽见人影憧憧，当先一人高叫：“仪华！”
谢贵应了一声，领着亲军匆忙进府，张昺由属下官吏围绕，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挽住徐妃双臂，将她挟持向前。徐妃用力挣扎，锐声叫道：“本妃有腿有脚，把狗爪子拿开……”
徐妃心头大石落地，忽地脚软头晕，瘫倒在地。朱高炽慌忙将她扶起，举目望去，燕王浑身浴血，引着诸将穿过园圃，看见寝殿，无不骇异。乐之扬纵身抢上，扫视殿中，眼看朱微、叶灵苏无恙，登时松一口气，再见楚空山的遗体，复又皱起眉头，厉声叫道：“出了什么事？”
“下官的死活，王妃说了不算。”张昺笑吟吟转过头，“谢大人，节制诸军，不可伤及无辜，如有抗拒，格杀勿论。”
朱高炽定一定神，说道：“你们走后，来了两个极厉害的人物，一个和尚，一个自称国师……”
“龙困浅滩遭虾戏。”徐妃恨声说道，“你们这些狗官，终归不得好死。”
“冲大师，铁木黎……”乐之扬变了脸色，“楚先生是他们杀的？”
“王妃恕罪。”张昺笑笑，“下官自有分寸。”
朱高炽点头，说道：“若非来了一位高僧……”目光一转，瞠目结舌，墙角空空，渊头陀早已不知所踪，朱高炽指着墙角，结结巴巴地道，“明明，明明刚才还在……怎么，怎么……”
“张昺！”徐妃凤眼圆睁，厉声叱咤，“你这是搜查？还是抄家？”
他言行古怪，众人均是不解，朱棣见他模样，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厌恶，厉声道：“什么乱七八糟？话也说不清楚，你还有什么用？”
事发突然，眼看王妃被困，府门前的太监、守卫个个傻眼，谢贵趁势挥鞭，手下将士蜂拥而上，守卫欲要关门，均被打翻在地。刹那间，铠甲铿锵、刀剑出鞘，冲开王府大门，数百精兵长驱直入，府中下人惊叫奔逃。
燕王一喝，朱高炽越发局促，朱微说道：“四哥，不怪高炽，他长在王府，不知江湖人物。冲大师和铁木黎来抓我们，楚先生血战亡故，紧要关头，多亏冲大师的师父渊头陀现身，惊走冲大师，打退铁木黎，守护一夜，方才你们来时，他却悄悄走了。”
郑和一躬身，拔出一把短剑。扶桑道人袖袍一挥，郑和飞出老远，几个士兵猛扑上去，将他摁倒在地、夺下宝剑，反拧双手。郑和极力挣扎，挨了数拳，口鼻鲜血长流。
道衍听得眉毛耸动，惊讶道：“渊头陀出关了？他的‘千钧一发禅’修成了？”
徐妃面红过耳，厉声喝道：“张昺，你好大胆？”
“什么千钧一发禅？”燕王问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张昺咬牙狞笑，“公主若是不在，搜一搜又有何妨？”不待徐妃反驳，将手一挥，锦衣卫呼啦上前，将徐妃团团围住。
“那是一门禅法。”道衍说道，“修炼者将毕生功力集于头发，吊在梁间树下，盘空打坐，逐次减少挂在树枝上的发丝，由千而百，由百而十，直到一根头发承受浑身重量……”
“放肆？”徐妃嗓音发抖，“本妃何等人？难道骗你不成？”
“岂有此理！”朱高煦忍不住说道，“人体少说也有百斤，一根头发怎么承受得起。”
“冷公公是钦差，皇命在身，谁敢害他，就是反抗朝廷。”张昺嗓音拔高，“王妃娘娘，你说宝辉不在，可敢让下官入府一搜？”
“煦儿！”徐妃微微动气，“我常说眼见为实，你没亲眼见过，怎可妄加评论？”
“岂有此理？”徐妃怒道，“宝辉公主失踪，我还没跟你们算账，你倒找上门来了？别说宝辉不在，就算她在王府有如何？她是先帝之女，冷玄不过一个太监，身份天渊悬殊，就算宝辉杀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母妃见谅！”朱高煦嚷嚷，“我才不相信，真有人用一根头发吊起身子？”
“据下官所知，宝辉公主就在王府。”张昺盯着徐妃，寒声说道，“当日冷公公失踪，宝辉公主事后潜逃、难脱嫌疑。王妃娘娘，事有轻重，您不要护短。”
徐妃怒道：“我亲眼看见，难道还有假的？”
徐妃面有诧色，迟疑道：“宝辉当日受冷玄之邀去了金龙亭，多日未归，不在府里。”
朱高煦一怔，无言以对，道衍叹道：“渊头陀果然修成了，试想一想，若能将浑身之力集于一根头发，蓄势之强，力道之专，天下任何护体神功，遇上他的拳脚，都如薄纸，一捅即破。”
“宝辉公主！”张昺冷冷说道。
众人将信将疑，燕王说道：“道衍，你认得如此奇人，你为何不为本王招纳？”道衍摇头道：“他是禅门巨擘，呵佛骂祖，更别提屈服于帝王了。”
“嫌疑？”徐妃皱眉，“谁啊？”
朱棣沉默一下，下令准备上好棺木，厚葬楚空山，广场战殁将士，无论敌我也都好好安葬；至于张昺、谢贵，尽管百计谋害燕王，可是勤于王事，忠于所职，燕王也令风光厚葬，赦免其家。
“王妃迟迟不出，下官害怕走漏了嫌疑。”
寝殿破败不堪，朱棣又令宫人将叶灵苏移往他处，布置已定，才与众人坐下叙话。徐妃等人才知道，朱棣佯攻丽正、顺承二门，城中官军来救，一头钻进盐帮设下的埋伏，一战皆墨，折损数名悍将。城头诸军见状慌乱，朱棣一口气攻下二门，分军为二，自城上城下猛攻其他城门，同时又令张信率领家丁，晓喻官军各部，言明燕王蒙冤，不得不反，诸军投降不杀，还能加官进爵。
“哦？”徐妃细眉上挑，“那为何陈兵府前、耀武扬威？”
朱棣软硬并施，不过半夜工夫，剩下七门纷纷投降，进而包围布政司和北平军营，城中守军取胜无望，天亮之前，尽数归降。朱棣赦免降者、厚葬死者，又派人巡告全城，安抚百姓，申明冤屈，忙了足足一日，才将城中乱局平定下来。
“王妃言重了。”张昺胜券在握、镇定自若，“下官此次前来，实与燕王府无关。”
歇息一夜，次日论功，王府死士为首，盐帮群雄次之，论到个人头上，乐之扬功劳甚大，与道衍、张玉、朱能同列。燕王从朱能口中得知盐帮与乐之扬的万金之约，不胜感慨，打开北平府库，提出黄金，分赐盐帮弟子，以遂乐之扬之约。盐帮弟子任其去留，留下的编入军中，众弟子随军屡战屡胜、意气风发，又拿到黄金，尝到甜头，纷纷起了从龙之心，十人中竟有九人留下，燕王将其编成一军，以乐之扬为首，盐帮首脑为副。高奇自忖年事已高，难忍军旅之苦，借口受伤向燕王请辞。朱棣深知盐帮势大，遍及天下，而今北平虽然得手，却是一座孤城，若要对抗朝廷，盐帮势力大有可用，于是礼贤下士、极力挽留。高奇得了脸面，大感光彩，甘为幕僚，为其招纳西北盐枭，暗中行事，与燕藩大军互为表里。
“张昺！”徐妃语气冷淡，“你好大的阵仗，这是要灭了燕王府吗？”
乐之扬冷眼旁观，只觉燕王精明强干，生平仅见；朱元璋差相仿佛，然而相逢之时，已是年老衰迈，远不如燕王精力充沛、心思敏捷。不过两日工夫，朱棣治军整武，决善如流，偌大北平城整治得井井有条，城中官兵编成劲旅、纵兵出城，北平附近州县不降即破、无一得免。
张昺翻身下马，拱手行礼：“王妃娘娘万安。”
不过一月工夫，燕军增至四万，宣大、辽东边军震恐，谷王、辽王不敢接战，逃离封地，遁往京城。宁王按兵不动，朱允炆疑他怀有二心、下旨痛斥一番，奈何天高皇帝远，宁王拥兵八万，一纸诏书全无用处；燕王也派人试探，然而所派之人，无不石沉大海，燕王猜测不透，攻下松亭关，以防宁王入关拊己之背。
徐妃一身盛装，脸色苍白，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满头珠翠璀璨耀眼。她站在门前，扫视广场，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跟着漫步向前，一路走到张昺马前。
北平陷落，消息传到京城，朝野震动。朱允炆召集群臣，商议了足足三日，决意对燕用兵，于是下旨，召集天下精兵，黄子澄、齐泰推举李景隆为主帅，耿炳文、郭英、吴高等为副，诸省合军六十万，号称百万，征讨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