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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6、江南·春天·少年

“你不想问我,藏兵阁里怎么会有美人图?”

君无意忍不住扶额,呻吟了一声。

“偌大的一间藏兵阁,有什么东西都不算奇怪。”君无意温和道,“既然可以有铁锅,自然也可以有美人图。只是择宝的人不选神兵利器、名刀宝剑,单将一只铁锅与美人图捎走,咳,倒是十分特别。”

“……”

“铁锅是为了做鱼吃。”苏同理所当然地说,“至于美人图,看起来总是令人心情愉快的。”

“昨晚我从藏兵阁出来,顺手捎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很罕见的,可以煮双味鱼头的铁锅,另一样,是幅美人图。”

他说到这里来了精神,自己先坐起来,然后将君无意也扶起来。两人来到桌案前,只见苏同将一轴画像展开。画卷已经有些旧了,看得出年岁,但纸质平整保存得极好。

君无意征询地看着他,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一夜之间,他已经将行止山庄的麻烦解决了?

君无意的视线落在画面上,微微一诧,画中人谪仙般的气质,清冷如远山的眉宇……

苏同见他神色,知道自己已经过关,便言归正传:“我已将事情都解决了。”

“微生先生?”君无意愕然抬眸。

“……”君无意哭笑不得。

“正是微生砚。”苏同悠然自得以手背轻叩窗棂,花香盈盈,意态风流潇洒,“我听说微生世家历代出美男子,从没有一人比得上微生砚。他若是哪一日出门,蜀地的百姓男女老少天不亮就会在他的马车可能经过的路旁等待,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万人空巷不过如此。”

“我腰酸背痛头晕目眩。”苏同翻身过来,认真地说,“吃鳜鱼才能治好。”

君无意性格雅正,不若苏同不羁随意,闻言不禁哑然。他经微生砚指点过剑法,一直对微生砚十分尊敬,至于容貌,他很自然地认为男子容貌再美,也是无关紧要的。

君将军脾气虽好,但若是遇到较真的事情,却比任何人都认真,也比任何人都固执。苏同太了解对方吃软不吃硬的个性,于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躺下,他的确耗损了些内力,又彻夜不眠,正好有几分倦意,再加上七分夸张,果然事半功倍。

苏同知道他古板无趣,便将话题回到了画像上:“客人要打的一百只四足榻,是量身定做的,我去景行止那里要来了尺寸,再与这幅画像对照,除了画像小些之外,高矮胖瘦竟是贴合得很。”

他自然没有看到,灰衣少年嘴角勾起得逞的弧度。

君无意终于反应过来,眸子里满是诧异:“那一百只四足榻,是为微生先生做的?”

“苏同,”许久,君无意终于探向他的脉搏,眸子里满是担忧,“你没事吧?”

微生砚熟知天下武学,但幼时心肺受伤因而身体不好,一直服药调理,所以深居简出,世人不常得见。若说久坐之后容易晕眩,细节周到之处,也与榻设计的要求恰好吻合。

君无意正要开口,蓦然见对方脸色疲倦,全然不如平常神采飞扬,突然意识到自己昨夜伤重不支昏倒,他必然损耗了内力为自己疗伤,一时间便说不出话来。

“对方是何身份?为何要送微生先生椅子?”君无意的疑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比之前更多了些。

灰衣少年翻了个身,闭目装死。

苏同没有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倒是从容问他:“你可听说,最近川蜀有件喜事?”

这毫无悔意的话,若是让脾气稍差的人听到,只怕当场就会翻脸。君无意一时间也气得怔住,怒极反笑:“下得轻了?”

“喜事?”

“景行止说得对,”苏同的目光扫过他后背的伤口,望着那从雪白纱布中渗出的点点血迹,平之又平地说,“我的安神散下得太轻了。”

“微生砚与淳于翎就要成亲了。”苏同将画卷起来,“微生世家藏书万卷,淳于世家更是门第显赫。两大世家联姻,江湖中人无不想着如何送礼出彩,连我们苏府也差人去送了一对价值不菲的寒玉枕。听说最近前往川蜀的马车太多,官道也被堵住,不得不分时段放行。如此之多的送礼者,归结起来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真心祝贺的,一种是把握时机结交、攀附示好的。至于哪种多一些,只有送礼的人自己知晓了。”

所以,他仍然昏睡一阵,才从黑甜梦乡中挣扎醒来。

君无意似乎明白了什么,但眉头仍然没有展开,只因他想起了另一件奇怪的事——

君无意苦笑:“不错,可惜那时我已经挡不住睡意,只来得及在意识未失去前,将有安神散的酒逼出了少许。”

“我记得,淳于世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已经成过亲了。”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只是个浪子,”苏同几乎是有点无赖地双手枕在脑后,与他并肩躺在一起,“喝酒时你突然唤了我一声,是已经察觉到不对了?”

“记性不错。”苏同点头,“淳于世家这代只有一个女儿淳于翎,八年前招赘慕容镖局的公子上门,四年前那镖局公子不幸身亡。如今再次招赘——这一次的女婿,是‘名士国色’的微生砚。”

他即便生气,也只是淡而清寂的语气。

君无意听得愣住。

君无意的眸子对上他的,许久,却只淡淡说了一句:“酒中下药,非丈夫所为。”

大隋极少有男子入赘的,除非家境贫寒或是与皇族联姻,更何况……那雨中修竹般的青年孤傲绝世,又怎肯委屈自己?

可少年春风般的眸子还是黯淡下去,风行雨沉,天地微凉。苏同毫不迟疑地伸手握住他臂膀,掌下力度温暖入骨:“没有人能算无遗策,我也低估了对手的底线。”

种种不可思议,如同在行止山庄发生的一切。

若非君无意及时赶去,死的人更会数倍增加。

“江湖中很多人都觉得这桩喜事匪夷所思。”苏同打了个哈欠,“什么样的猜测都有,什么微生世家有难言之隐、什么微生砚病危……甚至连淳于翎是妖非人的版本都流传出来了。”

“两百一十六人得救,四十九人丧生。”苏同平平回答。随即加上一句:“不关你的事,你已经尽力了。”

君无意的眉头锁得更紧:“依你看呢?”

“那些人怎么样了?”君无意侧过头来,手臂和后背仍然火辣辣地疼痛。

“依我看?”灰衣少年打了个哈欠,“一男一女要成亲,有个最简单的原因不是吗?”

窗外雾气朦胧,桃花如雨丝坠落,有几瓣随风潜入,坠在他的白衣间。苏同靠在床边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来,见他醒了,刹那间眼里的目光明亮,洞穿了所有的浓雾。

他将画像收好,神色怡然自得:“两情相悦,何惧人言。”

君无意醒来时天还未亮透。

他说得如此自然潇洒,令那千奇百怪的议论都显得滑稽多余。

而只有看到朋友时,他的光芒才温暖动人起来,仿佛沉甸甸的阳光令大树枝叶低垂,为朋友挡尽人情冷暖、世间风雪。

君无意一愣,终于展露了笑容。

他如此狂妄,像是理所当然的骄阳,冷峻的光芒令对手不敢逼视。

苏同凝视着他的面孔,叹了口气:“送礼的人虽多,但真心为他们高兴的,不过寥寥几人吧。”

苏同淡淡看着他:“一笔帐是一笔。你的主人要我的性命,那是另一笔账了,与我现在和你清算的不相干。”

“明月若能遥寄祝福,我当在月下举杯,不醉不归。”君无意微笑。

脱臼的胳膊在他身侧垂着,软绵绵的显得很怪异。

苏同见他气色,终于放下心来:“天色还早,你再休息一会儿,我要去做鱼了。估计再过一刻光景,景行止就会将十条鳜鱼送来。”

“唔!”绿袍人痛得冷汗淋淋,怒极反笑:“好大胆!你不怕我家主人要你的性命吗?”

眼前相貌平凡的少年,有种刀锋般言出必行的果断。

一个时辰后,煮鱼的香味便飘了过来。

“君无意这个人胸襟宽广,你打他一掌,他未必会记在心上。但我替他记下了,再替他还给你。”苏同的话平之又平,但他话音与手几乎是同时落下,只听“喀嚓”一声,绿袍人的整条胳膊已被卸了下来!

苏同一手拿着汤勺,一手拿着锅铲,见君无意进来厨房也没工夫和他打招呼。倒是旁边帮忙的景行止说:“已经做好两条了。”

寒剑无情地架在了他的颈脖上,苏同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碟子里有两块焦糊的东西,幸好有景行止清清楚楚地指着,否则很难让人猜出那就是鱼。君无意扶额,一时间只觉得有些头疼……

苏同就在刚才他与君无意的那一场比试里,不仅看清了他的破绽,还看清了他的要害!

只听苏同朝脚边一个被捆得如粽子似的人说:“该加柴了。”

哪怕武功再高,如果弱点都被对手掌握,也是很难取胜的。绿袍人盛怒惊惧之下使出了杀招,可惜已经太晚了。

地上竟是那个狷狂冷傲的绿袍人!

绿袍人本不该畏惧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但长剑攻来时,他才骤然发现,对方掌握了他全部的弱点!

绿袍人阴沉着脸,用左手捡了一捆柴扔进炉膛里。君无意这才注意到,他的右臂软绵绵地垂着,脱臼了。

他平时不带兵器,因为他对自己的武功有自信。但此刻拿着剑的他,脸色竟有些可怕。

在煮汤汩汩冒泡的声音中,君无意蹲下来,按住绿袍人的胳膊,掌中用力,只听“喀嚓”一声,对方脱臼的胳膊便复了原。

“闭嘴!”苏同朝景行止喝道,打断了他的啰嗦,随即将昏迷的君无意放到他怀里,同时顺手抽出君无意腰畔的剑——

“哦,右臂好了?”苏同看了他一眼,“正好,再加两捆柴。”

“我总不能用‘蜀道难’杀了他!都怪你的安神散下得太少了,我怎么知道他那么快就醒来……”

“……”

苏同脸色铁青地闭上了嘴。

“俗话说擒贼擒王,你抓了侍卫有什么好得瑟的?”景行止故意板着脸,“要是鱼还没煮熟,他的主人来把我们都杀了,这些鱼就可惜了。”

“半个时辰前他突然醒来,我想要阻止他出去,可武功远不如他,被他点了穴道。”景行止满脸委屈地哭丧着脸,“连你都没有办法的人,我能有什么办法?”

“主人也抓到了。”苏同平平道。

苏同看着完全不靠谱的景行止,目光竟有森然之感:“我说过,让你看好君无意!”

“在哪里?”景行止大奇,“我怎么没看到?”

景行止这时才从远处跑过来,慌慌张张地连鞋也没穿:“君无意他——”

苏同将汤勺在锅里搅动,头也不回地说:“呵,这不是来了么?”

苏同与绿袍人目光相交,如同血色湖水映出天空。

他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景行止回头去看——不是战胜了他的“蜀道难”的客人还能有谁?

却有一道人影狂奔而至,纵身跃向火海!苏同伸臂捞起君无意倾倒的身子,鬓角眉梢都被火光映红,眼底却冷酷。

可突然间,景行止觉得白天见鬼也不如眼前的情形惊悚。

这一刻,力竭的君无意猝然地朝火中倒去。

——能想像秦汉时期泛黄的古画被孩童胡乱涂鸦了几笔的感觉吗?那么古雅高大的一个男人,抱着孩童才用的玲珑的竹丝小鱼篓,宽袍华服上都是泥巴,头发湿哒哒的,峨冠上还滑稽地挂着几根水草。

绿袍人看得出来,他不可能撑下去了。就在一个老者跌跌撞撞逃过来,离出口只有几步之遥时,君无意修长的身形终于晃了晃。他打开石墙时已经身受重伤,如今失血过多,哪怕在火海中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浓烟烈火呛到胸肺之间,让他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做到了自己的极限,但并不能救所有人——总有些事,哪怕尽力了,流血了,拼命了,却仍然会留下遗憾。

华服公子板着脸,将鱼篓打开——里面是剖好的绿豆小鱼。景行止只觉得嘴角抽搐……那么小的还不如指头大的鱼,要一条条剖好,对这个手掌大如蒲扇的男人来说,比杀了他更难完成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逃生的人越来越多。而君无意的脸色难以看到一丝血色,冷汗从他的额角落下,很快跌进火海蒸发无踪。

但他还是奇迹般地完成了。景行止看了苏同一眼,终于觉得对方很神奇!

火焰虽然小了,但烟雾更浓。

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他似乎都可以做到。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隽雅少年能不顾性命打开坚若铁石的墙壁;更难以想象的是,他伤重至此,现在还在做蠢事。

苏同只瞟了一眼鱼篓,满意地说:“倒进锅里。”

随即,他的目光投向火光中正在救人的白衣少年,却变得十分复杂……

对方板着脸一言不发将鱼倒进锅里。

绿袍人坐着没有动,眼底光芒却亮得惊人——智勇双全,好一个苏同!

“你可以走了。”苏同根本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而对方竟然铁青着脸依言走了出去。

在如此危急的时刻,苏同竟然能如此决断。

景行止却是急了:“你放他走?”

苏同没有直接去冶炼房救火,而是冲进了旁边的藏兵阁。夜里起南风,冶炼房的火势一旦蔓延,藏兵阁就会起火,里面的雷火弹若是爆炸,到时才会真正死伤无数。所以他抢夺先机,将九枚雷火弹尽数投入湖水中,既由爆炸之力激发湖水扑灭了冶炼房的火焰,也解了藏兵阁之围。

将锅盖盖上,鱼汤开始煮了,苏同这才从百忙中抽出空来,目光悠闲扫过他的面孔:“这只铁锅是我在藏兵阁里拿出来的。”

又是几声巨响,在铺天盖地的水雾中,冶炼房的火焰渐渐委顿。

“我知道。”景行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只听轰然两声巨响,旁边的池水溅起十来丈高,空中瞬间如同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雨!

“我同时还拿了另一件东西,”苏同继续说,“是一幅微生砚的画像。可我认识你四年,似乎从未听说过你认识微生砚。”

——苏同呢?他为何没有赶来救人,落入这陷阱中?

话说到这里,景行止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绿袍仆人的神色终于变了。

苏同的目光变深:“你还有一件事瞒着我吧。”

冶炼房的周围设置了机关,若要强行破壁救人,便躲不开无数乱箭。

“我……”景行止惊愕迟疑着,俊美鲜活如桃花的面孔光影缭乱,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如何启齿。

火光中,少年背后几道箭伤深可见骨。

“昨夜君无意醒来,到失火的地点去救人,你武功不如他,阻止不了他尚在情理之中。但是——”苏同说到这里,平淡无奇的声音里竟有了一丝肃杀,“你没有告诉他冶炼房里有机关暗箭。”

这是不容违抗的命令,也是死亡火海里唯一的生机,众人都拼命从这个出口拥挤逃生。

景行止的身子骤然变得僵硬:“你怀疑我害你们?”

一个白衣少年出现在火海中,用自己血肉的右臂撑起了燃烧的火柱,将孩子护在身下!只听他沉声喝道:“快走!”

“你若是要害我们,处心积虑陷君无意于险境,昨夜我绝不会放过你。”苏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交朋友交心,对敌从不手下留情。”

大树无情压上了孩子的头顶,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坚固的石墙突然坍塌了一角——

景行止的脸色变得苍白。

仆人们拼命砸门的时,一棵不堪重负的树骤然倒了下来,燃烧的树干朝一个瑟瑟发抖的孩童压去!

“你没有告诉我,这些鱼根本不是你钓的。今日清晨天还未亮,你就去市集买了十条鳜鱼。”苏同虽然一直在房间里,却仿佛亲眼看到了景行止外出的场景一般,“你的脚上还有菜叶,身上有市集的羊肉膻味,两只鞋子都是湿了右边。今天早晨刮东风,雨风吹湿了右边,所以,你去的是西边的集市。”

哭喊的仆童,惊慌的婢女,浑身是伤的家丁……呼救声在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显得孤立无援,许多人逃到了门口,可是几十斤重的铁锁,任由他们拼命推撞也纹丝不动。火势追赶而至,能逃到门口的人,终究还是难逃被活活烧死的命运。

他这一番话,每个字都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在他看来,世间强权如石碾,人命如蝼蚁,弱肉强食便是丛林。

那种力量,叫做事实。

他的武功很高,掌控别人的命运和生死,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尤其是那些本来就该死的人——

“你为什么不肯钓鱼,要去买鱼?”苏同看了看锅里的火候,确认鱼汤没有烧干,才继续问。

绿袍仆人似乎很享受别人的痛苦和挣扎。

“我……”景行止欲言又止。

“开门!开门啊,救命啊——!”微弱的呼救声从屋子里传来。

水气从汤锅里升腾起来,似水落石出之前最后一层浓雾。苏同这次根本没有看他,只悠然从容替他回答——

火焰劈劈啪啪燃烧的声音,远近的脚步声,铁锁晃动的声音,以及……那些垂死挣扎的求救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山庄里有经年未散的血腥,湖底还沉着陈年的枯骨,那些鱼以吃腐肉为生,所以你根本无法、也不愿用那些鱼来招待我们。

夜色清凉如绸缎滑过人的肌肤,绿袍仆人仰坐在清凉的黑暗中。轿子很宽敞,他的腿脚虽然不灵便,但眼力和耳力都很好。

“江湖中都说,景行止从四年前开始变得讨厌桃花。如果我没有记错,行止山庄崛起江湖,是在八年前;你我认识,恰是在四年前——这四年来,你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瞒着我。”

话说到这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失火了!

“其实我一进山庄,就在想一个问题,你既然对桃花的花粉过敏,又为何要在庄园里种这样大片的桃花?”苏同放目窗外的花海,“这桃林栽种得如此用心,恢弘壮美如梦境,绝不带一丝敷衍。

他话音刚落,几乎是同一瞬间,苏同的眼神骤然凛冽——不远处的冶炼房传来冲天的火光。

“只有一个解释,当年喜爱桃花的景行止,和如今对花粉过敏的景行止,根本不是一个人!”

“我的侍卫去冶炼房,并不是去放人的,而是去杀人的!”

所有人都是一震。

“什么事?”

“你虽然有山庄的地图,但对里面的机关不甚清楚;你根本不喜欢杀人,而这山庄确实曾经伏尸遍地。于是,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并不是这座山庄真正的主人。”

“好一个智谋无双的少年!”对方突然纵声大笑,“你只想错了一件事。”

景行止的脸色顿时黯淡下去:“不错……我,我并不是景行止!我也根本打造不出蜀道难那样的神兵利器!我只是个运气稍好的小偷,只是个双手比别人稍微灵活的手艺人,只是个冒充了景行止四年的江湖骗子!”

对方手中青筋暴起,他恐怕从未如此受制于人,眼前的少年步步为营,却又丝毫不露痕迹,不知不觉间已掌握了整个局面!

他甚至不敢看苏同的眼睛。

“我刚才请你来坐,是真心想留你坐一会儿的。你手中既有能战胜‘蜀道难’的奇兵利器,眼下看来是天下无敌,”苏同的眉在月色下逸兴飞扬,“你好好坐在这里,阵法就不会被触动,你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错,而且你还有一种身份!”苏同面无表情地说,“我的朋友。”

他愕然环顾四周,看不见的埋伏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如同这月夜的花香一般,轻盈而危险。

假的“景行止”的身子猛地一颤。仿佛苏同的那句话像拳头般击中了他。

苏同指了指他们身下的大石头。对方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他似乎立刻就要霍然起身,可人稍稍一动,月光中顿时有细若发丝的银光割破了他的手臂,一线血迹立刻沁了出来!

良久,等他再抬起头时,他的目光直视着苏同,那种翩翩佳公子的神采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说:“对,我是你的朋友,我叫沈贺!”

“在哪里?”对方冷冷问。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落到怎样尴尬落魄的境地,只要还有一个不离不弃的朋友,血就不会冷,希望就不会灭。

“景行止给了我山庄的地图,方才我一路走来,发现有几处地方很适合布阵。”苏同打了个哈欠,“你知道最适合的一处在哪里吗?”

“既然你不是景行止,那真正的景行止在哪里?”君无意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对方五官清晰轮廓分明,整个人古雅高大而有气势,放在人群里,绝对比一身灰衣相貌平平的苏同要英气得多,也醒目得多。

也正是因为江湖中根本没有几个人见过景行止,沈贺才能冒充景行止四年。

月下相对,苏同竟然感慨了一句:“景行止说你的相貌和我差不多,我很欣慰。”

“我不知道。”沈贺苦笑摇头:“四年前我进入这庄园中,里面就没有主人……那时我本想偷一两件兵器就走,谁知道让我捡到了山庄地图和‘蜀道难’!手握神兵,我便有了底气,那些仆人也奉我为新主人……我冒充景行止四年,这四年来,真的景行止竟然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华服公子抿紧嘴唇瞪了他半晌,居然也坐下了。

“谁说景行止没有回来过?”苏同气定神闲地说,“他早已回到了这庄园之中。”

到这个时候,苏同反而觉得无事可做,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甚至也邀请对方:“坐?”

“他在哪里?!”

轿子在夜色中飘了起来,像是要遮住月亮的云,朝冶炼房的方向过去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苏同指了指炉火边的绿袍仆人。

空气中压抑着沉默。许久,只见那人朝身边的绿袍人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后者立刻沉声答道:“是!”

“我不喜欢管闲事,可我有个朋友喜欢管。偏偏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苏同打了个哈欠——若是君无意在场,必然会管这件事。景行止虽然输掉了山庄,却没有答应输掉山庄上下两百多人的性命。

“你说——”沈贺满脸难以置信,“他?”

“既然不认识,你何必管闲事?”

这对奇怪的主仆来到行止山庄之后的情形,突然在沈贺的头脑中连成了线索……山庄所有的仆人根本没有反抗就被他们尽数关押,那种恐惧与臣服不是一瞬间的震慑,而是多年积累的威压!在藏兵阁中,景行止妥善留存着微生砚的画像,而这对主仆要求自己打造的椅子,也和微生砚的身材恰好吻合!

“不认识。”

更重要的是,天下还有什么人能胜得过“蜀道难”?景行止是百年不出世的兵器天才,旁人根本望尘莫及——

“你认识那些仆人?”那人沉声问,“他们的确被我关在冶炼房。”

世上也只有景行止自己,才能战胜自己。

被关押的人只要还活着,便不可能没有声音——除非他们的声音被隔绝开来,旁人听不到。苏同今夜来时注意到,湖边有一个很大的冶炼房,火炉煮铁水,四周封闭,被关在那样的地方,就算不被杀,也绝对过得很难受。

“蜀道难”是景行止四年前的杰作,如今的景行止,自然比四年前更有进步。

这样大的山庄不可能没有仆人打理,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那些仆人都被关押起来了。

从“蜀道难“被战胜的那一刻起,沈贺就应该想到,是真正的景行止回来了!

山庄里没有看到一个仆人。

“我明白了……”沈贺的脸色微微发白,“他的主人就是景行止。”

早在刚迈入行止山庄时,他就发现了一件怪事。

“不是他的主人,”苏同扬了扬眉,清清楚楚地说,“而是他本人。”

他说得如此轻松,仿佛只是让顽皮的孩童放掉一只落入网兜的蝴蝶而已。但谈笑间,便是两百多条人命。

这下,连君无意也露出了诧异神色!

“我知道很多事,你有兴趣,我可以一件一件告诉你。”灰衣少年仍然缓缓道来,“现在,你先替我做一件事——把山庄里的那些仆人放了。”

如果绿袍人是景行止,又怎会委屈自己去做一个仆人?这,绝不可能。

那华服公子却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时,声音低缓而危险:“你又知道些什么?”

“《世说新语·容止》上讲过一个故事,”苏同平平道,“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丑,不足雄远国,使崔季桂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空气中骤然有一丝可怕的杀机颤动,仿佛弦断剑折。旁边的绿袍人瞳仁缩紧,几乎立刻就要动手杀人了。

曹操准备接见来自匈奴的使者,因为自己身材矮小,担心不能威震匈奴,于是命令美男子崔琰代替自己,而自己扮作侍卫站立一旁。会面结束之后,曹操暗中命人去打探使者的口风,问:魏王风度如何”匈奴使者感慨地回答:魏王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但是我觉得,旁边那个拿刀的侍卫,才是真正的英雄气概啊!

苏同不紧不慢地回答:“赌你的榻送出去,收礼的人会将这些东西扔到垃圾堆里,看也不看一眼。”

“他根本不是什么仆人,而是主人;刚才那个仪表堂堂的华服公子,才是仆人。”

“你要与我打什么赌?”

“哈哈哈!”绿袍人突然纵声大笑:“好一个苏郎!我骗得过天下人,竟然躲不过你的眼睛!”

“不错,说给你听。”

苏同说得一点儿也没错——真正的景行止,就是眼前这个矮小的绿袍人!人有气度,衣冠不能遮掩。

对方放声大笑:“说给我听的?”

景行止腿脚不便,又天生奇异的绿眸,惧怕江湖中人嘲笑讥讽,于是让一个身高八尺、气质高华的男子替代自己,而自己长年隐身做一个侍卫。

“你自然应该听到。”苏同平平回答,“因为我原本就是说给你听的。”

竟然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洞穿了偷梁换柱的秘密!

“江南苏同,长安君无意——”那华服公子竟然先开口了,声音浑厚低沉,“你们叩门时的拜会我已听到。”

“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景行止大笑问。

绿袍仆人虽然坐在轿子里,却仿佛已然成了配衬。

“就算有主人站着、侍卫坐着的主仆,也绝不会有每作一个决定都会不自觉看侍卫脸色的主人——除非,他根本不是主人。”苏同声音平平。

轿子旁边还有个古雅轩昂的人。与绿袍人的矮小不同,那人的身材很高大,轿子的顶甚至只到他的腰部,如同俯低参拜的姿势。他穿着华贵的宽袍大袖,头带峨冠,整个人看上去有种沉厚的秦汉之风。

“你远走他乡四年,决没有想到回来时,庄园已经换了主人。你更想不到的是,仆人们都很喜欢沈贺这个新主人。是吗,景庄主?”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顶绿色的轿子。

绿袍人铁青着脸冷哼一声:“没错,那些仆人都是些见风使舵之辈,死不足惜!”

冷月溶溶坠在湖里,似有无数袅娜的人影在水中徘徊。灰衣少年穿花问路,仿佛踏入了梦的深处。

“你执掌行止山庄时,尸骸遍地,而沈贺管理山庄四年从不滥杀无辜,那些仆人偏心于他倒也不奇怪。”

月色撩人。

绿袍人,或者说真正的景行止紧紧闭上了嘴,显然不认同的他的话,却也想不出道理来反驳。

少年从容拂袖的动作里,隐隐透出一丝肃杀——如同埋藏万年的古剑鞘里骤然露出的一线雪色寒光,映着星夜湖光,璀璨飞扬。

“不过你留了沈贺的性命,这件事你没有做错。”鱼汤终于烧好了,苏同的心情似乎不错,“景庄主,你对天下人放出话来,战胜‘蜀道难’者,可得行止山庄,其实你真正想征服的,并不是一件冷冷的兵器,而是那横亘在故人之间的时光,距离的天堑吧?”

说话间他已经整理衣襟朝门外走去:“看好君无意,等我回来。”

景行止浑身一震。

景行止腹诽的时候,苏同毫不费力地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君无意虽然很好说话,但他也会生气。只是,我宁可他生气,也不能让他再受伤而已。”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对此可以凋朱颜。

“……”景行止将嘴闭得更紧,仿佛就算有人来刀子来撬也撬不开了。他愤愤将目光落到床上的白衣少年身上,同病相怜,误交损友真是人生一大悲痛啊!世上恐怕只有这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少年,才能忍受苏同这家伙欠扁的自以为是和狂妄吧?

他真正的心结,天下之大无人能解开,只因解铃还须系铃人。可那系铃的人远在天涯,更远在恍如隔世的少年回忆中……

“再或者,你办法比我多?”

“……”景行止闭上了嘴。

十二年前。

“那是自然。”苏同斜睨了他一眼,“或者,你的武功比我好?”

川蜀一家药材铺里,几个壮汉正将一个八九岁的孩童死死按在桌上,其中一个汉子亮出了雪亮的刀子。孩童的手被牢牢按住,脸色虽然惊恐却仍然凶狠:“放开我!”

“你会解决?一个人?”景行止终于反应过来,他手里还拎着半壶酒,嘴却张大了,“你的意思是,我也留在这儿?”

只要再过片刻,这刀子就会砍下他稚嫩的手。

苏同将君无意放到床上,烛光中灰衣少年眉宇斜飞,自信得旁若无人,“让他睡觉而已,问题我自会解决。”

“偷了东西还想走?除非你把药材交出来,我可以考虑留下你这只手。”药材铺的主人用浓重的鼻音不屑地哼了声,他在给对方最后一次机会。

“……”景行止一下子气得跳了起来,“苏同你搞什么鬼?”

“我没有偷你的东西!”孩童浑身发抖。而这时,刀子也终于无情地落了下来——

“任谁的酒里被放了一包安神散,都会醉得很快的。”

孩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绝望中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慢着。”

“……可他醉了。”景行止愕然。

门口逆光的角度,一个白衣少年缓步走了进来。

“比酒量,只怕你我两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君无意。”苏同将不省人事的君无意扶起来,轻松扛在肩上,随即朝内室走去,“这样的竹叶青,再来二十坛也放不倒他。”

所有人都神色大变,店铺主人立刻恭敬地上前:“微生公子,您怎么亲自来拿药?需要什么药材,吩咐小人一声就是了!”其他人也都纷纷俯首行礼:“微生公子!”

景行止不甘心地用力推君无意:“喂喂,听说你是少年将军,驰骋沙场千军万马,怎的酒量如此不济?”

“发生了何事?”少年的声音似乎有些气力不足的虚弱,但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紧张地面面相觑,不敢随便作答。

酒过三巡,君无意不胜酒力般以手扶额,唤了一声:“苏同……”苏同正自斟酒,闻言伸手挡住他手中酒杯:“醉了?”君无意一向清明的目光微微茫然,唇齿未启已是玉山倾倒,伏在案上不动了。

孩童突然意识到自己唯一的生机就在眼前,猛地挣脱几个汉子的束缚,一瘸一拐冲到那白衣少年的身边,紧紧抓住他的衣角,放声大哭:“救我……他们要砍我的手!”

景行止拿来的竹叶青是二十年陈酿。虽然没有鳜鱼,仍然宾主尽欢。

“微生公子您有所不知!”药材铺掌柜赶紧上前来,“这小子是远近闻名的锁匠,眉州城里就没有他打不开的锁!他前脚才来我家里开锁,后脚我花一千金买来的赤蛇丹就不见了,不是他还能有谁?”

君无意只是微笑看着他们,眼眸里春风拂动。

说到这里,他似乎是生怕少年不相信似的,又加了一句:“他是前些年我大隋朝和突厥打仗的时候留下的小杂种,您看他那双眼睛——那些蛮人烧杀抢掠,凶狠狡诈,在我们中原干的坏事儿哪里数得清?上个月他还与人争勇斗狠,被官府捉去打瘸了一条腿呢!”

“五十步笑百步!只钓到了一条比手指还短的小鲫鱼的人,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景行止恼羞成怒。

少年侧过头,清冷的凤眸对上小锁匠绿色的眼睛,停留了一会儿,摇头轻咳了几声:“若是赤蛇丹真的被偷了去,无论在哪里也难掩异香。这孩子身上可有香气?”

“关下雨什么事?”苏同斜睨他一眼,“去年春天溪边垂钓,整整一天,不知是谁最后终于手舞足蹈钓上来一只破鞋子?”

店铺掌柜一愣,却仍心有不甘:“微生公子明鉴,难保这小贼已经偷偷将药服下……”

“下雨了鱼都躲在湖底,钓不到。”景行止满脸苦恼地说,“明天我再去。”

少年将手搭上了小锁匠的脉搏:“他脉象平稳自然。可是,假若偷偷服下赤蛇丹,四日内脉搏会远快于常人。”

“我回来啦!”景行止回来时一身雨水,天已近黄昏,他手上果然拎了十坛酒,却没有鱼。

被那清冷的手碰到时,小锁匠浑身一震,眼眶发热,终于,眼泪大颗掉落下来。他自幼流浪如野猫般受人欺辱,从来没有人维护过他。

这时,只见奶娘报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娃娃急冲冲走出来:“……掌柜的,小郎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个小锦盒,还想把里面的东西放嘴里,幸好我看见!这,这不是您的药材吧?”

苏同扶着他,声音带了几分温度,以及胸有成竹的自信:“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

那锦盒里红丹如火,正是丢失的赤蛇丹。

“不碍事。”君无意脸色略微苍白,似乎在调理内息。

药材铺掌柜的脸色立刻便也如这赤蛇丹的颜色一般。

他立刻伸臂扶住君无意,另一只手探向他的脉搏。

小锁匠知道自己沉冤得雪,终于抹着眼泪抬头看去,刚才逆光他没有看清少年的面容,如今一见之下便是愣住。

远近树木都变得朦胧起来,江南的春色由清亮变得迷离,像是一双尚未睡醒的眼眸,带着倦怠而悠远的往事。直到人影不见,苏同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见君无意的身形晃了晃。

若说川蜀风光独好,山水锦绣,又怎么比得上眼前少年的面容?

细雨正是在这个时候落下来的。

后来小锁匠才知道,那个少年是微生世家门主的独子微生砚。那人因为幼年时随父逃难被歹人一刀刺穿胸肺,多年来只能服药调理,心脉虚弱不能习武。

绿袍人眼眸闪烁,赞了一声:“好身手。”他的手放下帘子,轿子便轻飘飘地离地,毫不恋战,像是情人遗落的一声叹息,慢慢消失在桃花深处。

好可惜……小锁匠想。那样的人若执起剑来,想必也是美得令山河为之黯然失色的吧。

君无意的人也纹丝不动。

他真想再见到他,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这一掌于是稳稳落在君无意的肩头。

太阳每天都是旧的——对世家来说。

“好大的口气!”绿袍人放声冷笑,轿子突然平地而起,他伸手朝苏同的肩上拍来,随意得像是老朋友要为他掸去衣襟上的灰尘,君无意的脸色却是一变,拦在苏同面前,将他轻轻往身后一带。

川蜀微生世家、江南苏家、洛阳容家……子弟们的武功都不算低,几百年的深厚积淀与清高,闭门敬谢一切江湖烦扰,他们“出世”,不参与纷争,注重仪态风姿,所有难看的招式是不学的,不正统的兵器是不用的,拼命的汗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流的。所以,各大世家出过很多才俊,却很少出英雄。

“什么赌,他来了自然知道。赌输了,烦请他把山庄还给景行止。”苏同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小锁匠曾经在微生世家门外徘徊了很久,汉白玉的门槛那样高,就算他拼命仰头,也仍然看不见里面。他盼望微生砚能突然出现在门口,但整整一天,奇迹仍然没有发生。

“什么赌?”绿袍人瞳孔一缩。

天黑时,他沮丧地往回走。这时,有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在他脑子里跳了出来——

苏同淡淡俯视他:“传话给你主人,我要与他打个赌。”

有个办法,他要冒险一试!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都是诧异——如此人物,竟然只是个仆人!

当小锁匠穿着仆童的衣服出现在微生砚面前时,清冷少年也不禁微微愕然。

“胜过‘蜀道难’的,是我家主人。”绿袍人的目光扫过灰衣少年时,顿时又恢复了冷傲狷狂,先前眼底那一丝怅然,如晨露消失不见。

他还记得他,但没想到他能混入府中。

苏同见他们切磋完了,才悠然走上前来,问那绿袍人:“听说,你胜了景行止的‘蜀道难’?”

小锁匠天生胆子大,擦着满头汗水嘿嘿直笑:“不好意思啊我开了你家的锁,但放心放心,我走的时候一定将锁再恢复原状。”

一直斗了百招有余,绿袍人似乎还意犹未尽。等君无意收剑,他才回过神来:“好,好。”脸上满是怅然若失的神色。

他从汗湿的怀里摸出两样东西:“我来谢谢你。”红的一只是木马,绿的一只是青蛙,他紧张地把两样东西放在桌上,只听青蛙发出“呱呱”的声音,跳了起来!那马竟然也自己走了起来!

剑气寒光如雪飘洒,绿袍人只以双掌应战,竟似在风雪中引吭高歌般酣畅淋漓!君无意的剑越来越快,绿袍人开始还有阴狠的杀气,武功又明显高于君无意,让他剑气受阻;后来对方的招式不知为何慢慢褪去了戾气,切磋过招,君无意掌下的三十六路剑法便如春风坦荡拂过大地。

“好玩吗?”小锁匠满怀期待地问。

他不得不出剑!

“嗯。”

君无意武功虽不能说独步天下,但行走江湖也少有敌手,这一刻却被对方一掌封住所有的退路——

“你几岁?”小锁匠问。

“出剑!”绿袍人的脸色阴沉寒冷,似乎他要是再不出剑,就会一掌打死他。

“十二。”

眼见他突然出手,君无意自然下意识地出招应对。但对方没有用兵器,他的剑也就没有出鞘。

“其实我们同岁啊!”小锁匠高兴地说,“我也十二岁!”

“把你的剑法使来看看!”绿袍人双手用力一按,人已经从轿子上腾空而起,一掌袭来!

见微生砚神色诧异,小锁匠摸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看上去不像吧?因为一直吃不饱肚子,所以我个子长得小,很多大人都以为我只有八九岁……”

君无意没想到他有此一问,微微怔了一下才点头:“三年前,我习剑时有一处不明,于是在领兵路过川蜀时,拜见过微生先生。”少年的眸子明亮坦诚:“当时微生先生看过我的剑式,不仅解答了我剑招中的疑惑,而且将我的七十二路剑法简化成三十六路,恰似行云流水,更加得心应手。”

微生砚点点头,凤眸里露出些怜惜之色,随即朝一本书卷指了指,“将那本拿给我。”

少年这样的握剑姿势,世间罕见。

小锁匠聪明之极,顿时眼前一亮:“你要送书给我?”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他也是听说过的。

“你见过微生砚?”绿袍人的眼睛突然一亮。

微生砚将书拿在手中,只随意翻看了一遍,便递给小锁匠:“拿着吧。你倒有些天分,学了这本书应该能吃饱了。”

未及开口,对方的目光便定定落在君无意的腰畔——那里有把剑,白衣少年的手轻而稳定按在剑上。

“可是家里的藏书少了,你爹娘会发现的!大人们会责罚你吗?”小锁匠虽然满心欢喜,但还是不太放心。

待靠近了轿子,君无意才发现,那人的眼眸竟也是绿色的,并不是中原人!

“我再默写一本,放入藏书阁即可。”微生砚头也不抬地淡淡说。

苏同潇洒地纵身一跃到窗外,“……”君无意来不及阻止,只有轻身按剑也随之跃出。

烛光里,他持卷读书的侧影太美,好像浸在泠泠潭水里的月亮,碰一碰就会碎掉。

看到两个少年朝他看过来,他眨眼笑了一下,眉宇间狷狂冷秀。

“我……”小锁匠还舍不得走,他见对方的神色虽然清冷,却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便脱口而出:“我叫小止!”

虽然他的身材比寻常人矮小,腿也似乎有些不便。

“脚趾?”微生砚终于将手中的书放了下来。

绿袍青年俊美如同古树上的新枝,坐在轿子上无端便有一种气势。

“不是脚趾,是小止啦!”小锁匠急的抓头挠耳,他说不清楚“小”和“脚”,越是解释越是滑稽,听着他一个劲儿说“不是脚趾,是脚趾”,冷淡如微生砚,终于也忍俊不禁勾了勾唇角。

一个绿袍人坐在轿子里,轿子也是绿色的,就像烟雨葱茏的庭院里突然生出了一株苍翠大树,枝叶冠盖如云。

看到那个笑容,小锁匠只觉得整个人快乐地要融化掉了!他从来没有朋友,不知道朋友的笑容可以这样美好。他怔怔地看着微生砚,心中想——你不能学武也没关系,等我造出了天下第一的兵器,你只要拿着它就能比任何人都厉害!

桃花树下竟有只轿子。

可是,多年后他打造出了天下第一的兵器,却没能实现当年的愿望。

苏同的目力极好,指了指前方:“你看那边。”

“再见面时,他在江南喝酒。一人独坐高楼,眉头微微打着结,像是有什么伤心事似的。楼下不知道有多少男女老少在看他,他都浑然不觉。

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所震撼,两个少年竟都微微失神,直到一阵落花窸窣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我当时便上楼去,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的‘脚趾’?问那句话时,我不知道有多紧张,我害怕他已经不记得我了,但他竟然还没有忘!

——百花深处可有迷梦?

“于是我高兴地坐下来陪他喝酒,喝了一坛又一坛,直到他醉得不省人事,我把他扶回府中。那时我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兵器大师景行止,在江湖上也算个人物了。甚至有人说,‘川蜀微生,行止江南’,听到这话时我只有一笑置之,我打造兵器的本领,源头都是从微生世家的一本藏书中学来的,我怎敢与微生世家相提并论?

——千湖水底可有枯骨?

“不过,微生世家有百年积淀的风华,而行止山庄是我一人一手打出的天下!我见到当年的朋友,也能毫无愧色了。”

林荫小道延伸向不知名的深处。

说到这里,景行止脸上豪情顿生,的确颇有胡人的爽朗。

湖水错落倒映着远近亭台楼阁。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何来江南。原来他喜欢一个女人,对方却嫁给了别人。他便伤心远走,天涯独行。原本他和那少女青梅竹马又门当户对,只因为他身体不好,武功全无,就一直不肯对她开口。”

市井间关于行止山庄鱼吃人的传闻,固然是无稽之谈;但浮云之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庄园里,肯定有什么是世人所不知道的。那不仅是君无意的直觉,也是苏同的。

那些如水的凉夜,微生砚独自站在庭院中,任由一天一地冷冷的月华在衣袖间凝成秋霜。

于是,苏同很了解景行止,却不了解行止山庄。

相思苦,比药更难以下咽。

“哦?”君无意微微有些意外,旋即露出温暖释然的神色。苏同此人的脾气他再了解不过,苏郎交朋友,交的就是朋友本人,至于朋友的声名背景如何,向来不在苏郎眼中和心中。

“我听完之后大为不满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喜欢一个女人干什么拖泥带水的?到她面前告诉她你想要她!她要是不答应,就是捆她,绑她,断了她的手脚筋,也要把她绑上马背掳来!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苏同看君无意的神色,仿佛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他点点头,缓步走到他身边:“我也是第一次来行止山庄。”

景行止视世俗礼法于无物,加上日夜与铁与火的淬炼为伍,难免霸道心狠手辣。他这番话,倒也毫无矫揉造作。这些年擅闯行止山庄的,不服他的人,他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从未手软过。

可那位俊美开朗、心无城府的年轻庄主,并不像嗜杀之人。

“可他听到我说要断那女人的手脚筋,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沉得可怕,仿佛立刻就要跟我割袍断义似的,随后他又咳了起来,这一次还咳出了血……唉唉,我只是随口一说,却不知道犯了他的忌讳,他冷冰冰地说:‘任何人伤她一分,都是我微生砚的敌人。’这样小心眼,换做对其他人,我早就一怒之下杀了他。可是,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行止山庄真的如传说中一般,埋葬着累累白骨?

“我不敢再说掳来那个女人的话,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随便他,让他先养病要紧。

那些染过血的大地,无论春去秋来,哪怕春草复生、鲜花遍野也仍然在空气中飘散着一缕惊心动魄。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人叫淳于翎,也是蜀中世家的女儿。他岂止是喜欢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为她活着的。自从故友重逢,我就没有见他笑过。我为了让他高兴,重新去做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木马和青蛙,看到旧物放在他面前,他也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说:‘当年我把它们送给阿翎,她也是喜欢的。’

他出身名将世家,十三岁便上战场,太熟悉这种味道了。

“我怕他这样伤怀伤神,便带他到江南游历,有次到了一片桃林,那时正是三月,桃花开得极盛,如云似霞如烟似梦,他顺着溪水缓步而行,竟然露出些温暖神色:‘武陵人的桃源,世间可曾有人亲见?’

从一进庄园,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就越来越清晰,也许是因为庄园太大,山水楼阁又如此恢弘整洁,路人却没有看见人影;也许是因为池水清澈见底,却隐隐透着血腥的味道——

“我看他神色,当时便暗暗下了决心,桃源有何难?我景行止便要为他造出一片来!”

“苏同,你可觉得奇怪?”君无意回过头来。

景行止打造兵器每件都价值千金,要造一座桃林庄园虽然昂贵,却也并非不可能。

君无意负手站在窗前,阳春三月桃花怒放,一眼望去满树繁华如烟似雾,树下却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娇柔的花树心事重重地照着水中自己的影子。

这,便是行止山庄的来历了。

反正山庄大得很,也十分幽静。

“可是山庄还未造好,却发生了一件事。”春花沉沉坠在枝头,仿佛梦境太重。绿袍人的神色黯淡下来:“山庄里死了一个人。”

偌大的山庄安静得很,两人被安置在东面的厢房住下。景行止虽然输掉了山庄,但出入自由,还有几间没人住的房间随他使用。

“慕容昊天?”苏同眉头一挑。

淳于翎所嫁的男人叫慕容昊天,出身山西慕容镖局,家世远不如微生世家,但是枪法了得,在江湖上也颇有声名。

大半月来,行止山庄的天空,第一次有了亮色。

“就是慕容昊天,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嫁的人!那天,慕容昊天来我行止山庄拜会,说一场大战在即,奉上千两黄金找我来给他打一杆长枪。我知道他的身份,原本就看他不顺眼,直截了当让仆人告诉他时间太短完不成,让他把金子拿回去。谁知道他竟然拿出那套江湖大义什么的来罗嗦,我平生最讨厌别人对我说教,直接便让仆人把他捆了扔出府外!”

三人相视,只怔了片刻,都是哈哈大笑。

慕容昊天也是镖局公子,自然是有些脾气的,况且他入赘淳于世家,最怕江湖人瞧不起他,受此大辱,他绝难以忍下这口气。

他请的并不是鳜鱼宴,而是麻烦。好涵养如君无意,自然不会将这揶揄的话说出来,景行止却一见如故为君无意的风华倾心,脱口而出:“好你个苏同!你请人不是来吃鳜鱼宴的,而是来吃麻烦的!”

“那些江湖正派,行事可谓‘磊落’得很!”景行止说到这里,连连冷笑,“我不曾想到,慕容昊天半夜竟带着一帮人到我藏兵阁来抢东西——那时我正在睡觉,他们一行十三人触动了藏兵阁上的机关,死了八个,伤了五个。”

苏同只是看着君无意,似乎有三分温暖,还有七分……是骄傲。

后来很多人都说慕容昊天是死于诛灭邪派的一场恶战,可那不过是为了维护江湖世家的名声,其实恶战还未开始,慕容昊天就已遇害。

景行止与君无意第一次见面,素昧平生,却因了苏同的缘故,已是朋友。

“他们自己碰到了机关而殒命,咎由自取,若依我以前的个性,这剩下的五个人自然也是一刀杀了完事。但微生砚那时还在府中,他向来不喜血腥,我也就留了那五人的性命。而且,我还仁至义尽低没有将慕容昊天的尸体扔到湖里喂鱼,准备命人将他抬送出去。

只有朋友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这一幕,被微生砚撞见了。

这句话是异常温暖的。

“看到慕容昊天的尸首时,他竟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当时脸色就惨白如死。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是情敌,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况且人又不是他杀的!

几条红鱼在池水中悠闲摆尾,一直没有说话的君无意这时微笑开口了,声音温和沉静中无端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虽然现在还没有办法,但我们三人一起,办法总是多些。”

“可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像盯着陌生人一样,那里面冷冰冰的一片……他问:‘你杀了他?’我被他那样的神色注视得心情坏得很,也就冷冷说:‘随你怎么想。’我话音刚落,他突然从慕容昊天的尸体上拿起长枪,一枪就刺进了我胸膛。我武功虽然远胜于他,但我怎么能对他出手?

“……”景行止顿时欲哭无泪,突然就觉得,苏同方才的自信傲慢何止是一点点欠扁?而自己竟然忍不住要相信他,又何止一点点天真?

“枪尖还在滴血,冷风灌进胸膛,空空的都是惘然……惘然之后便是疼痛。我看见他呆坐在慕容昊天的尸首前面,嘴里喃喃说着‘阿翎,我对不起你’,血从他嘴角流出来,他也浑然不觉,只是重复着这句话。

“现在还没有。”苏同耸肩。

“‘阿翎’是他爱的那个女人的名字,我终究还是忍不住,上前吼道:‘有什么对不起的?你要对得起她,就回川蜀去娶她!”

“你有办法?”景行止的眼睛骤然一亮。

你要对得起她,就回川蜀去娶她!

“既然心有不甘,那就去讨回来。”苏同理所当然地说,“你言而有信,将山庄输掉了,但,江湖赌局总是有输有赢,你能将它输掉,自然可以将它再赢回来。”

“这句话让他浑身一颤,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慕容昊天的尸体,突然晕厥过去。

当然不!

“我知道他病发,那时我自己也伤得极重,却毫不犹豫用内力为他护住心脉,可我拼了命地救他,他醒来之后只说了一句话,让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的话。他说:‘当初我不该给你那本书,让你如今草菅人命。’”

虽然对方让他心服口服,可是将这行止山庄拱手相让,他可心甘?

“我气得发狂,他竟然后悔当初的相识、相助!我平生只交这样一个朋友,却是这样下场!我那时差点忍不住一剑杀了他,却终于没能下手……最后,我浑身血淋淋地转头就走,一次也没有回头。

景行止一愣——

“也正是那一年,我造出了‘蜀道难’。行止山庄的声名在江湖上更加显赫,多少人看我风光无限,多少人畏我如猛虎豺狼……可偌大庄园,无知己一人。更无人知道,那真正的蜀道之难。我灰心之下,甚至扔下这座冰冷的庄园,远走关外四年。

苏同悠悠然又问:“那你可心甘?”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微生砚。多年后,我想起当年事,知道自己当时实在冲动。”

缤纷落花轻拂袖,煞是好看。景行止的俊脸却难看得很,半晌才咬牙说:“……心服。”

“你嗜杀当然是大错特错。”苏同淡淡看了他一眼,“对朋友竟不肯放下面子解释一句,更是错得离谱。”

“一山更有一山高,”苏同满不在乎地说,“你可心服?”

景行止黯淡的绿眸里不仅是痛苦,简直涌出一丝后悔了。

天下若有人能战胜“蜀道难”,这座山庄大可拱手相让。

“但你有句话说得没错。”苏同俯视着他,“要对得起她,就回川蜀去娶她。人生在世,宁可不要高尚,也不该丢了真性情。”

景行止天纵奇才,年少轻狂,甚至放出话来——

景行止浑身一震,仰天大笑:“你个少年,倒和我的脾胃!”

蜀道之难,从此再无天堑;江湖之远,从此近如眉睫。

苏同只是轻松打了个哈欠。

那就是世间至宝“蜀道难”!据说那件兵器拿在手里只有三寸七分长,但无论什么样的高手,都躲不过这件兵器的一击。

如今,微生砚真的娶了淳于翎——与景行止当初那句话有关吗?还是他自己想通了?

不需要三年,甚至不需要三天,只需要一瞬间。

“时过境迁,当时的赌气与一怒之下的冲动,都淡了,只剩下遗憾。我本想在他大婚时,将天下珍宝装成车送去,后来想微生世家富可敌国,也不稀罕我这些金银珠宝……”

但,哪怕是一个毫无武功的路人,若拥有了一样兵器,也能立刻斩杀江湖一流的高手。

“于是你就想到了打一百只木榻?”苏同的话虽然是问句,却并没有让人回答的意思。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无论什么绝世武功,想要学成不说十年八年,也至少需要三年五载流血流汗。即使拿到了川蜀微生世家的武学秘籍,也很难让人一夕成名。

“剑断可以再造,酒尽可以再满杯,一笑泯恩仇,原本也不是难事。”

苏同的脚步突然顿住。

景行止的脸色顿时亮了。

景行止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他拿出一件兵器,胜了‘蜀道难’。”

“但我听江湖中说起微生先生,为人虽然孤傲,却并不仗势欺人。他若是知道你威胁沈贺为他打椅子,不说一百把,只怕连一把都不会坐。”

苏同倒也不介意对方的揶揄,点头说,“武功不高,相貌也不英俊,你顾虑什么?”

景行止的脸色刹时又黯淡了下去。

“……和你差不多。”

“我们的交易既已达成,你替我烧柴做鱼,我也告诉你一个办法。你送百榻,不如送这样东西。”苏同用折扇又在桌面写了一个字,景行止的脸色便又亮了一亮。

“长得很帅?”

“你让他送什么?”君无意忍不住问。

“一般。”

苏同打了个哈欠,说了一个字:“琴。”

“他武功很高?”

微生砚的琴艺之好,声名在外。景行止既然有世间罕有的桐木,打造一把好琴岂非顺水推舟?闻弦歌而知雅意,微生砚是聪颖通透的人,自然知道这琴中的高山流水,故人情义。

景行止眼底露出一丝希望的光,随即却又黯淡下来,只是摇摇头:“吃了鳜鱼喝了酒你们就走吧。”

琴的寓意更是美妙。大婚之喜,哪一对夫妻不盼望琴瑟和谐?

“你既然要给我们准备鳜鱼宴,便没有时间再做榻。”苏同理所当然地说,“那人现在哪里?”

这把琴,却是比一百只木榻要好得多了。

暖风拂树,春日花枝似是忍俊不禁地颤抖起来。

“何止是那一百款榻!”景行止忿然说,“他还让我另打一百只夜壶!”

三日后,桃林之中,沈贺前来辞行。

“既然你已经不是这庄园的主人,却还留在园中,是为了日夜赶工打那一百款榻?”苏同的视线落在景行止手背的细小伤口上。

“景庄主说你可以留下,你的手艺极好,帮他也无妨。”苏同平平地说。

景行止愕然瞪大眼看着他,半晌又颓然扭过头,恼怒地哼哼:“好你个苏同!”

“我该走啦。”沈贺的劲装打扮十分潇洒,“说不定我还要去其他地方招摇撞骗呢!”

原来,到行止山庄的那一刻,苏同就知道景行止已经不是这座庄园的主人,所以才会朗声说出客套的求见辞令。

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

“我一下马,就看到行止山庄的墙头桃花盛开,蝴蝶翩沓,每年春天你我一起喝酒时,都听你抱怨花粉过敏,说要麻烦地命人把花打光,若不是山庄已经易了主人,谁敢留下那花海?”

“其实我曾经见过微生砚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沈贺狡黠地眨眨眼,“我会些手艺,其实也多亏了微生世家的半本藏书。”

“你怎么知道?”景行止闻言几乎跳起来。

“哦?”苏同的神色微微一顿。

“然后,这行止山庄就归了别人。”苏同声音平平地接过他的话。

“景行止说的那差点砍了他手的药铺掌柜,就是我爹。那个还在牙牙学语的、把赤蛇丹抓来玩耍的小娃娃,就是我了!我爹因为长年给微生世家提供药材,而得了半本藏书,我从那藏书里学得了机巧,这四年才能忽悠那些前来求兵器的江湖人。”

景行止似乎很后悔自己的一大番高谈阔论,脸上露出有点古怪的神色,似乎欲言又止:“然后……”

世事竟然如此凑巧,连苏同也露出惊讶神色。

“我开始说的时候,他的脸色只是越来越铁青,到我说最后一句话,他突然猛地站起来,样子像是要杀了我似的。”

“当年我爹的生意做得很好,后来家道中落,我自然是个不成器的,但我还有个兄弟叫沈祝,”说到这里,沈贺脸上也露出些自豪神色,“我家祖辈行医,我兄弟沈祝幼时得到机缘,拜在逍遥神医门中。苏同,你以后若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直接去找他,说是他哥哥沈贺的朋友,他一定不会拒你于门外的。”

“我很不高兴地告诉他,他打一百款精巧的四足榻,难道还要再花重金打造一百个夜壶?若是身体虚弱有头晕症,应该去找郎中,不该找我;再说了,这人就算在家里有了这些榻,这辈子总是要出门的——最简单不过的,如果这是个对他重要的人,他只要寸步不离跟在那人身边随时照顾,不就完事了?

逍遥神医门极其神秘,江湖中少有人得见。如此一来,苏同的朋友便又多了一位。

“你如何回绝他的?”

灰衣少年点点头:“承你的情。”

“更离奇的是,这些木榻全是按一个人的身材量身定做的!”景行止睁大眼睛,烦躁地停住脚步,“我堂堂行止山庄,打一百款木榻虽然不难,但必然耗时费力,太大材小用不是?况且我也不缺金子,就一口回绝了他。”

沈贺大笑,两人拱手别过。

“这倒是闻所未闻。”

偌大的庄园,少了一个朋友,竟然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苏同漫步在桃林中,突然见到不远处的白色身影,嘴角终于慢慢勾了起来。

“他说这些塌务必打得舒适,有适合待客跪坐的,有适合小憩躺卧的,有适合读书写字的,更重要的是,塌要造得精巧——若是主人久跪或久坐之后起来头晕,塌一定要能将人稳稳接住,不至于让主人摔伤。”

是君无意来了!

“一百款榻?”苏同饶有兴趣地挑眉,“他要那么多塌干什么?”

酒有千尊,诗有万言。可下笔万卷如何能写尽这一身风华?斟酒千杯如何能倾尽这一眼豪情?白衣少年就像春日的大地,无论何时都让人眼前一亮,胸怀一敞。

“他来行止山庄,扔下百两黄金,让我给他打一百款四足木榻。”景行止的脸色不仅是苦恼,简直是难看了。

而他身边,便是那顶绿色的轿子,景行止坐在轿子里,看着两个少年:“我向来言而有信。你少年二人,一人颖悟,一人赤诚。这片庄园,从今往后就归你们了。”

“这个人如何难缠法?”苏同终于问。

“我要庄园来做什么?”苏同漫不经心地掸掸衣襟上的雨丝,“至于他,江山战图,他才画了寥寥几笔而已。一座园林,呵,不过泰山微尘。”

被毫不客气地揶揄,景行止也不生气,只是叹气。

君无意却不愿令景行止难堪,微笑道:“这片桃源得江南烟雨滋润,令人心向往之。只是,待到雨停,我们还要远行。”

苏同看了他一眼:“江湖中都说,景行止是天下最难缠的人。竟然还有比你更难缠的人,倒让人十分期待。”

白衣少年的微笑比杏花上的晨雾更隽雅,墨石眼底一片澄净。

堂堂行止山庄庄主,不仅穿着睡衣亲自来开门,而且对“十条鳜鱼,竹叶青下酒”并没有什么异议。不过,他边走边满脸苦恼地说:“唉唉,我最近遇到了个难缠的人。”

景行止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景行止。”苏同牵着马挤进了有点狭窄的门,“你的鳜鱼肥了吧?弄个十条上来,竹叶青下酒。”

梦有好有坏,每个人的梦都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你永远不能做别人的梦。

纵是君无意向来随和,此刻也不由得微微错愕,一边被热情地拉住往里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向苏同:“……”

景行止绿色的眼眸里不知道是什么神情,他沉默半晌,突然对旁边的古雅的男子说了几句话,对方沉声应道:“是!”不一会儿,便从内室中取了一样东西过来,双手恭恭敬敬举着,郑重地呈给君无意。

他将门打开,又看了旁边的君无意一眼,顿时来了几分精神:“好清粹的人物,和苏同这种俗货一起来实在委屈,来来,进来我庄里喝茶!”

那是一把看上去很寻常的剑。

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一条缝,一个青年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脸出现在门后:“苏同,大清早的装腔作势,不会是要找我借钱吧?”

君无意手握剑柄,将剑身抽开寸许——冷月般的光芒刹时如水流出。连用剑多年的他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赞道:“好剑!”那剑光就像是活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苏同下马来叩门,朗声说:“江南苏同,长安君无意,求见景庄主。”

“谡剑?”苏同平平说。

两个少年穿过水乡小巷,停在一座古朴的宅院前,门扉上染了几瓣落花,四下安静。

这下,君无意的神色一震。

他从未在外人面前露过面,但他喜欢养鱼和种桃花的癖好却是江湖人尽皆知。据说那些擅闯山庄的人落到水里,眨眼功夫就会成鱼腹中食。活人饲料四季新鲜,所以行止山庄的鱼长得格外好;累累尸骨作花肥,所以行止山庄的桃花开得格外艳。

中原天下有两把名剑,一把是徽剑,在开皇六年被隋文帝赐给钟爱的将军;另一把,便是失传已久的谡剑。

行止山庄的主人景行止是个怪人。

谡剑握在手中很凉,就像绕着秦砖汉瓦的古城墙头的月华如炼;剑身极薄,就像在历史亘古的岁月里,留下的小小信笺。

这两处地方,一处是川蜀的微生世家,“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浩如烟海的武学典籍甚至是其它门派的不传秘籍,都能在微生世家找到。另一处则是江南的行止山庄,所有的奇门遁甲精妙兵器,都能在行止山庄打造。

——不容青史尽成灰,文官有笔,武将有剑。

小偷喜欢光顾,大盗也喜欢光顾,更多人只能在茶余饭后聊起,白日梦里光顾——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甘于冒着成为死人的危险,去光顾一个好地方的。

“此剑太过贵重,无功不受禄。”君无意摇头将剑缓缓收回鞘中,微笑递给景行止。

有两处地方,是江湖人都心向往之的。

“哼!”景行止恶狠狠地瞪着君无意,猛地按住他的手,阻止他将剑收回鞘中。“这把剑配不上你?”他不等君无意回答,便不耐烦地大声说:“这把剑配得上你,你也配得上这把剑,你拿着它,再天经地义不过!”

他举止虽然霸道,却也坦荡。君无意驰骋沙场,风华初露已是惊艳。世间若有人配得上这把剑,便是眼前的少年将军。

君无意的白衣沾染了雨丝,映着杏花流水的诗意,他微微一笑:“客随主便。”

——天地间浮云追月,百川归海,又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苏同点点头。一只白鸟轻巧掠过桥下流水,春日光影在雨雾里沉浮,美轮美奂。苏郎还是悠然自得的样子,随手掸去肩头的风雨:“去不去?”

名剑赠英雄,需要什么理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君无意眉头一挑。

——他出自江南名门,姓苏名同,字长衫。衣袖间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儿的相思随落花流水泛舟而去;又不知有多少五湖四海的朋友把酒对盏、弹剑高歌而来。

江南的春色还是一样的潋滟。

“天下绝没有第二个行止山庄。”灰衣少年打了个哈欠,他声音平平,但天下也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将这句话如此轻松地说出来。

青石桥上,两个少年在春雨中悠然打马前行。与三天前不同的是,君无意腰畔挂着闻名遐迩的谡剑。苏同并不喜欢这把剑,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它。

“哪个行止山庄?”君无意也有些意外。

世间总有系着天下苍生的剑。

寻常江湖人只要想到这里,就会有脊背发冷,望而却步。

世间也总有桃源。

行止山庄并不一个饭庄,山庄里养了许多鱼,但这些鱼并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吃人的。

“鳜鱼的味道如何?我亲自下厨做的。”苏同认真地问。

旁人若是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怕会当做天方夜谭!

“很特别。”君无意的表情十分复杂,其实在吃了那些不明味道的鳜鱼全席之后,现在的他只想喝口酒,将舌尖的苦味和糊味冲淡些。

“捉鱼不如做鱼。”灰衣少年双臂环胸,就这么潇洒地坐在马背上,任由雨风吹动他的衣襟,“既然到了江南,我是主人,你是客人,该请你到行止山庄吃鳜鱼宴。”

“既然如此,下顿我再一展身手,做鲈鱼和鲤鱼宴。”苏同双臂环胸,“江南这地方,最不缺的便是流水和鲜鱼。”

“怎么,你要下桥去捉鱼?”被叫做君无意的少年笑问。

“……”闻言,君无意不仅是舌尖,连脸色也微微发苦了。

旁边的另一个少年相貌却平凡得很,衣衫是上好的料子,蹬着一双软底丝缎鞋,看得出很能享受生活:“君无意,桃花流水鳜鱼肥,你看到桥下的鳜鱼了吗?”

马儿却浑然不觉主人的苦恼,只是欢乐地迈蹄前行。两匹马儿都是雪白的,君无意的马背上背着剑,而苏同的马背上只有一壶酒。

谁看到这样的眼睛,都会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的。

苏同将酒囊打开,仰头喝了一口,又随手掷出——酒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便稳稳落到君无意手中!

一个少年身形优美挺拔如青山,马蹄虽然在缓缓前行,他却给人纹丝不动的感觉。几个路人都纷纷回头去看,倒不是这白衣少年独特的气质,也不是因为他清雅如同一轴江南春色的侧脸,而是他的眼睛。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大笑。浮生若一梦,携手少年游。

三月的江南烟雨朦胧。桥头柳丝和雨丝交缠,行人们倒像走在一场浅绿的梦里。桥上,两个少年并肩打马,马蹄轻松愉快地踩在青石桥板上,几枝柔柔斜伸过来的杏花碰到了马鼻,白马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你有你的桃源,我有我的。但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人如何成长,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变。

就像,江南的春天,雨中的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