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烈焰冲天燃烧,三军混乱。
眼见叶舫庭奔出火海,卫校尉一眼瞧见她背上的人,脸色大变:“将军怎么了!”
叶舫庭突然一咬牙,背着君无意冲向门外。
“昏过去了。”叶舫庭满脸是汗:“快帮我背人。”
沈祝置若罔闻,头也不抬的取出银针,扎唐小糖的尸体的穴位。
卫矛连忙把人接过来背住,急道:“将军是不是伤得很重?……”他自十二岁跟随君无意上战场,哪怕再重的伤,也从没有见君无意扛不过去的。
一阵浓烟熏得叶舫庭双眼发涩,她拼命拉沈祝:“快走!小糖如果还活着,绝不愿意你和她一起葬身火海!”
“放心,我家将军死不了!”叶舫庭咬牙道:“他要是对我家将军下得了杀手,除非他不是苏同!——如果他不是苏同,他又怎么能伤到我家将军!”
沈祝抱着唐小糖的尸体,徒劳地按压她的胸脯想要获得心跳,但她的身体已无反应。
卫矛被她的话绕懵了,一时没明白过来。
叶舫庭吃力地背起君无意,朝沈祝喊:“快出去,火势越来越大了!”
“背着人快走!让夏至去请郎中!”叶舫庭推了卫矛一把,却见随军的白胡子萧太医已闻声赶了过来,立刻把住君无意的脉搏。
左翊卫军乱箭齐发,纵然苏同武功高绝,背后仍中了一支箭。他身形一跄,人已跃上屋檐,消失在浓浓的夜幕中。
“掌力打在左肩……”萧大夫愣了一下,疑惑地摇头:伤得并不重啊。
“放箭!放箭!”
“没有比这更重的伤了!”叶舫庭生气地一把揪住老郎中的胡子,呲牙咧嘴道:“只怕把将军的心都震碎了——!快救人!”
阵法一乱,威力全无。苏同趁势一箭射向张统领,张统领应声而倒!
叶舫庭再次冲进火海。
苏同弓法齐准,每支箭都正中马腹痛穴,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也瞬间狂乱!
火焰渲染了整个天际,冷月仿佛也被熏成了血红色。
射人先射马——
整个府宅都在火焰中扭曲,令人窒息的热度充满无尽张力,网罗住无边的夜空,让历劫的星光陨落人间。
只见苏同手中已多出了一把弓和数十支箭,他夺敌兵器,十箭齐发,前排的骏马惨叫声此起彼伏,烈马发狂嘶鸣,乱入军队中!
“沈祝!沈祝!”
“将军还在里面!”张统领浑身一震,大火猎猎,在士兵们分神的时候,苏同已腾空而起,以士兵们的头为立足点,瞬间越过数十人!
终于,叶舫庭发现了一根倒塌的梁柱后面的人影。
房屋之内,立刻“腾”地燃起火焰!
沈祝还在往唐小糖的尸体上施针,妄图救同门的性命。火苗将他的整个后背都点燃了。
府外,枪林箭雨严阵以待,苏同冷笑了一下,一掌打向先头部队照明的火把!火把被他袖风掀起,天空划过一道火光,瞬间落入府中。
“快出去!不要傻了!”叶舫庭用力拽他起来。发现抓不动他,她突然抱起唐小糖的尸体。
“唐小糖!”沈祝抱起倒在地上的唐小糖,少女的身体已冰冷。
沈祝双目充血,踉跄站起来:“让我救人——”
苏同根本不理会她,犹自推门而出。
“出去再说!”叶舫庭背着尸体毫不让步。
“你疯了!”叶舫庭失声道。
“给我!”沈祝上前要拦人,一根燃烧的梁柱轰然从他头顶掉落!叶舫庭猛然一把推开他,柱子险险擦着她的胳膊而过,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叶舫庭和沈祝满身是灰地从屋顶上溜进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你何必管我!”沈祝放声大笑:“我不过是个无心无肺的恶人,是我把唐小糖带下山来的!是我害死她的!我告诉你——”他跌跌撞撞的后退了一步:“我从来没有想过给君无意治腿!只有唐小糖……只有唐小糖是真心想治人!”
君无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仍然挣扎道:“苏同……”话未说然,心口剧痛如裂,眼前蓦然一片漆黑,人已昏死过去。
“苏同疯了,你也疯了?”叶舫庭气得跺脚把他往外拉:“命都没有了,还治腿来做什么?”
桌案“咔嚓”断为两截。十年义气,如同这断木一样……
沈祝的桃花面在火焰里竟有几分妖冶:“你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了,就算你带我出去,我也不会治君无意的——我不治美人,不治好人。”
以君无意的武功,完全可以卸去他掌风之力——哪怕不还击,也至少可以避开。但君无意只是茫然地看着苏同出手,视线光影之间,全是难以置信。刹那间,掌风结结实实的落在他的左肩上,他的人被掌风从轮椅上震飞,跌落在桌案上!
“你这头猪!”叶舫庭汗如雨下,大火在他们身侧燃烧成了白昼:“我知道你不救美人,是因为世上太多貌美心丑的人!你不治好人,是因为世上太多伪善做作之辈!你会治坏人,因为就算是坏人,也有资格不做死人!”她拼命将他往外拉!
下一刻,苏同睁开眼,眼底尽是无情寒冰:“能不能出去,由我自己说了算。”他平平说完这句话,突然衣袖拂动,一掌袭向君无意的胸口!
“不要自作聪明!”沈祝竟也动了怒,想要一把挥开她,眼前却越来越黑,——他刚把内力渡出,又吸进了许多易引窒息的浓烟,急怒攻心中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君无意冰凉的心口泛起一丝温暖希望,这一刻,他整个人都如同被剑尖挑在绝壁上,濒临万丈深渊。
夜色被逼退了,漫天星子隐成了一线狭长的浅蓝,融化在太阳还未分娩的地平线上。
苏同缓缓闭上了眼睛。
空气中湿润的气息让沈祝醒了过来。
你是我的朋友,过去是,现在是,一生都是——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在苏同那样冰冷的注视之下,君无意的话被生生压在了胸口,但他墨石双眸里已全是破碎,浓烈的痛苦胜过了任何言语。
不远处,叶舫庭正在往唐小糖的墓上插碑,她全身都是泥巴,手臂上还有被擦伤的血迹:“唐小糖,你不够意思,自己先死掉了——就算你先开溜,以后在阎王殿里见到,我还是比你大……”
“……”君无意唇齿一动,强压下逆涌上喉头的鲜血。
沈祝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许久没有动,泪水流了满脸。
苏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他冷冷道:“让开。”
六、军法
“苏同——”君无意反应过来,推着轮椅急切的冲到门口,一只手拦在他和门之间:“如今你处境危险,不能出去!”
“君将军——”夏至高兴的喊。
苏同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已大步走出门去。
君无意有些迷茫地四周环顾,半晌,意识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吃力地坐起来,要以手臂撑着自己下床来,汗水顿时浸湿衣背,夏至急忙将他扶到轮椅上。
君无意脸色死白地看着一地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映出他自己。
“我们万万想不到,昨天会让将军受伤……”夏至脸上有些愧容,不敢直视君无意的眼睛,只急促道:“可是军中收到消息,有人要在容府对将军不利。”
军队擂鼓之声激越砸落在窗棂。“啪”的一声响,苏同抬袖挥开手边的瓷器,碎片四溅:“但以后不是了。”
“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君无意声音嘶哑。
君无意愕然听着他的最后一句话,眸子茫然,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有人用匕首投掷到张统领的帐内。”夏至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双手递给君无意。
“你有你的职责,哪怕你带了军队来缉拿我,我也可以不怪你,”苏同的身影纹丝不动:“但你维护你的亲人,我要为我的女人报仇,只这一点,誓不两立。虽然——以前我们是朋友。”
苏同欲在容府诛杀君无意。
君无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歉疚和自责几乎要将他的脊背压弯,他不知该怎样来面对他的朋友,如果可以,他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唐小糖的——
字是狂草,纸是宣纸。
有些伤口,比鲜血更红;有些愧疚,比死亡更重。
这样的陷阱——如果苏同在这里,一定能找出蛛丝马迹,可是,他……君无意头疼欲裂:“你们捉到苏同了吗?”
四周一片死寂。
“没有。”夏至如实回答。
“唐小糖为我而死,她是我的女人。谁阻止我为她报仇,谁就是我的敌人。”
君无意心中略略松了些。
“至于毫无用处的苏同——诛杀朝廷封疆大吏,杀无赦。”苏同面无表情地说到下一句话,君无意顿时僵住。
“他是全身而退,还是中箭败走?”
顷刻之间,他竟将事实推断的分毫不差。
“苏状元射伤了我军二十六匹骏马,一箭射断了张统领的肋骨,”夏至脸上不知是愧色还是惧色:“但我军百箭齐发,有没有射中苏状元——无法确定。”
“军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在洛阳找到你——想来圣上很需要你。”苏同缓缓站起:“他们不是来缉拿你的,是来保护你的。是与不是?瓦岗军和农民义军的战火点燃了半壁江山,大军被高丽战场消耗殆尽,朝中无大将,圣上比谁都心急,所以此番朝廷不是要杀你,而是迎你回朝——杨广对你既疑且用,他更怕义军比他先找到你。”
这个无法确定,让君无意的脸色又凝重一分。
他已听出了脚步声。
夏至不明状况,想到军情还未汇报完整:“苏状元还夺了我军的火把,要一把火烧了容府,将军和叶校尉都在里面……”
苏同只错愕了片刻,冷冷截断他的话:“外面,是你的左翊卫军来了?”
纸窗上风声呜咽,阳光惨白。
“我来是要告诉你——”
他曾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治好你的腿。
君无意心神一紧,突然推着轮椅到门口,袖风将门重重关上。
他曾优雅闲适地说,我不会孤身涉险——要涉险,也是共同进退。
外面士兵们训练有素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他曾没好气地说:我走不了。
“这其中是否有误会?”君无意说得急了,微微喘息。
现在,这个朋友走了。
“她来为你找药,”苏同仿佛要用话语在君无意心上再割一刀:“被容弈杀了——你却,帮助杀她的仇人逃走!”
君无意低头才发现,身下的轮椅,是苏同亲手做的。
君无意一怔,喉咙中涌起血腥的味道,双眸笼雾朦胧如碎。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看着这唯一剩下的友谊的证据,突然一阵猛烈地咳嗽。
“容弈杀了唐小糖。”苏同一字一字地说。
“将军!”夏至不禁担忧:“将军保重,圣上命左右两翊卫军兵分二十路,务必保将军平安回朝——”
清隽的眸子立刻现出愧疚,这一瞬间,他突然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唐小糖,急切的推着轮椅上前去:“唐姑娘她怎么了?”
“圣上是怕我活不到长安,还是惧我向瓦岗义军投诚?”君无意的话语里有说不出的悲凉,他的手握紧轮椅,缓缓道:“召集在洛阳的将士,集合。”
君无意大惊,剑锋斜挑迎向苏同的右手,顿时将夺剑的手掌划出一道血痕。
洛阳校场。
眼见二人一起奔出门去,苏同仿佛理智尽失,蓦然抬手,竟伸手欲夺君无意手中的谡剑——若夺剑成功,这一剑掷出,必有人血溅三尺!
看到熟悉的白衣由远而近,数千士兵的热血同时沸腾起来。片刻的鸦雀无声之后,军队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君莫笑却反应极快,一把果断拉起容弈:“爹,我们快走,莫让舅舅还要分心保护我们!”
日光下,君无意眸色如雪:“昨日在容府拿人的,出列。”
“你们先走。”君无意沉声朝身后道。容弈一脸失魂落魄没有缓过神来,嘴里还在喃喃说:“不是我,是那人嫁祸的,不是我……”
几百士兵立刻出列,受伤的张统领、卫校尉赫然在列。
“让开。”苏同冷冷道。只差一点,刚才他已经粉碎了容弈的头颅!
“六品以上将领,每人军棍五十。”君无意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看下下方:“张统领,革职查办。”
剑光清凛如雪,君无意衣襟间还有焦急奔波的风尘,轮椅上有手掌磨破的血迹。刚才眼见危急,他行动不便,情急中不得不使出了全力。
此言一出,将士们都大惊失色。
是谡剑!
“将军!”卫矛失声道:“末将等犯错罪不容赦,但张统领收到信报说将军有难,才会毫不犹豫前去营救……恳请将军对张统领从轻发落!”他说话间已重重地磕下头来。
“同同哥哥,不要杀我爹!”君莫笑想要冲过去,却绊倒在门槛上,绝望之中,身侧突然一缕剑气寒光破空而来,截住了苏同的攻势!
“不见将令,擅自调兵——”君无意慢慢说,突然扬声道:“军法何在?”
室内,苏同掌风如电递出,一掌打向容弈的天灵盖!他很少杀人,但一旦动了杀机,就无任何留情的余地。
士兵们都低下头,人人胆寒。
终于,门被一脚踹开!
左翊卫军治军之严,不是从今日才开始的。
“爹!你再不开门,我踹门了!”娃娃的声音越来越着急。
张统领缓缓将腰间佩剑解下:“末将有过错,甘受此罚,先领五十军棍,再交还绶令……以后没有末将随护左右,万望将军保重身体。”他说到这里,泪水终于从脸上滚滚而下。
容弈脸色惨白地看着那把匕首,低头看自己染血的双手,顿时吓得又瘫坐在地上:“不,不是我……我没有杀人!……”
君无意并未动容。
苏同慢慢地将唐小糖背上的匕首抽出来——鲜血染红的匕首是白金所铸,上面写着一个银钩铁画的“容”字。
正午的日光照在碗口粗的军棍上,每一棍下去,将领们的脸上就冒出豆大的汗滴,张统领肋处的纱布开始往外渗血。
容弈看见苏同怀中的人满身是血,原本就失血的脸上更加面如土色:“他……他……”
君无意背对着众人,仿佛坐成了一座无情的青山。无人看到,他紧握的右拳已破裂。
“爹!”外面娃娃大声问:“爹!”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地上昏迷的容弈在呼喊声中睁开眼来,挣扎爬起,等意识完全清醒,他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狼狈的倒在地上,不禁惊恐大叫一声:“啊——”
受仗的将领们背上都开始血肉模糊,军仗的每一声闷响,都仿佛打在君无意起伏的胸膛上。
苏同木然不动。
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爹——!屋里有吵声,怎么回事呀?”门外传来娃娃的声音。
围观的兵将们早已脸色惨白,相比于受刑,有时观刑是一种更严酷的刑罚。听到五十时,所有人都仿佛劫后余生一般死里逃生。这时,只听行刑的士兵慌忙来报:“将军!将军!张统领昏过去了……”
“和苏郎这么聪明的人一起跑江湖……真开心。可惜沈祝不可能治好他,因为……”唐小糖的头慢慢垂了下去,少女的发丝像咒语一样缠绕在苏同的手臂上。
君无意将所有情绪都埋在了墨石的眼底,转过轮椅来淡淡道:“带下去。”
聪慧如唐小糖,能识破世间技巧,却识不穿自己的……情劫。
只见他慢慢推着轮椅走到众兵将间:“治军不严,首罪在我,我当自领军棍一百。”
刚才她救人,是不愿他伤心;现在她求人,只为了他能活下来。
“将军!”
在山上,她看出了那锅多味汤的玄机:苏同用五把勺子,让他们尝出人间的五味,用黄连煮过的勺子,尝汤是苦的;用盐水煮过的勺子,尝汤是咸的。苦涩如爱情,咸如泪水——所以她没有接勺子……输了,她才能下山,才能和君无意一起到洛阳,才能陪他找药引。
“将军!”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将士们都大惊失色。人人都知道,八十军棍有时就可以要人的命;他们更知道,君无意一言九鼎,说出的话从无更改!
如果只有失去朋友,才能生存下来;那么,她宁可那个人一无所有。
“将军……”夏参军流泪爬过来,背上是刚才受刑的斑斑血迹:“是我们草率冲动,将军要杀头我夏至眉头都不会皱,只请将军保重自己!”
“呵呵。”唐小糖的声音弱不可闻:“难怪天下女子都爱慕苏郎,你……太会说话了,让我真切觉得一点点幸福呢……虽然……我知道,我的任性只会给他困扰吧,你们男人,宁可死,也不愿背叛……但我只想他能活下去啊……”
整个军队突然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正午日光下的人海,血汗紧贴大地。
苏同的脸色在黑暗中凝成了雕塑,许久许久,他慢慢说:“我明白。你救我这一命,我替你还给君无意。”
“动手。”君无意的淡淡两个字,如金石掷地。说话间,他已用手臂撑着自己,从轮椅上吃力的移动下来,趴在刚才张统领受刑的地方。行刑的士兵愕然张大嘴,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
“如果我不救你,你刚才就已经死了……但你的毒,并没有解,我只是暂时帮你控制了毒性……‘祭天’之毒,无药可解,谁也熬不过十个时辰……除非有高手愿用二十年内力助你把毒逼出来……”说到急切处,她重重喘息:“他现在的身体已是勉强在支撑,要是为你逼毒,他就会死……”泪水和鲜血在少女精致的下巴混在一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违军令者,二罪并罚。”君无意扬声道:“还不动手!”
“你说。”苏同的声音并没有变化,因为悲怆已硬如磐石。
行刑的士兵终于颤抖扬起军棍,一棍打在君无意的脊背上。
“我死了,他只会有一点点伤心吧……而你死了,他会伤心到伤害自己的。”唐小糖又笑了笑,泪水从她濒死的眼中流了出来:“答应我一件事……”
数千人瞬间一片死寂。
“我第一次看到他,就喜欢他……”唐小糖的眼里这才闪出泪光:“……可是他那么认真的人……如果让他知道我喜欢他,他心上的负担和难过一定比我多十倍……”
连阳光都仿佛凝成了滚烫的血滴,方圆数百丈唯一的声音,就是棍棒落在血肉上的闷响。
“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君无意的?”苏同缓缓说。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
“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她擦去唇边大量涌出的鲜血,神医门人对生死之事豁达,她眼底只有一点疼和遗憾,其它的全是满不在乎的神气。
午日的阳光白如细盐,毒辣的洒在新绽的伤口上。
苏同如雕塑般僵硬一动不动。
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
“那个就是‘流水’,世人叫它‘一寸灰’……”
君无意额上汗水涔涔,后背已被鲜血浸透。日光晃得人眼睛生疼,沙场男儿的眼眶都红了,他们的泪远比血更珍贵,但此刻,所有人都宁愿用泪水模糊那眼前刺目的鲜血。
顺着她手指的放向,苏同看到了花瓶的碎片堆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灰色东西,竟是一个小药瓶!
军棍的前端已染成了红色,行刑的士兵脸色惨白地打出第八十棍,突然,一滴鲜血溅在他的脸上,士兵的军棍从手中无力滑落,两眼一翻,直直向后昏了过去。
“药……”
君无意缓缓抬起头来,声音虚弱但清晰道:“换人。”
“……”唐小糖还是娇糯明媚地笑着:“我要死啦。”匕首插在心窝处,她的后背全是汹涌的鲜血,像是受伤的月光,流不尽地洒在地上。
“将军!”卫校尉紧紧抱住他的腿,泪流满面喊道:“不能再打了,将军!不能再打了……”
“小糖!”苏同低喝,迅速将她的肩扳过来,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继续。”君无意的声音虽小,但力如磐石不容抗拒。
唐小糖的背心,插着一把匕首。
满场士兵中,却无一人愿执棍。
顺着湿意往上,苏同的手如被开水烫到般颤了一下——是一把匕首。
“夏至,你来。”君无意点名命令道。
苏同舒了一口气走过去,俯身准备扶起唐小糖,触到她的后背时,手中却触到一片濡湿。
夏参军脸色惨白,跪下身捡起军棍,手中有千斤的沉,几乎要压弯他年轻的脊背。
唐小糖笑了笑。
突然,不远处传来喊声:“将军!”
“……你怎么样?”苏同挣扎坐起身来,在他的意识涣散却未完全失去的时候,口中似乎被塞下一颗药,必然是唐小糖在救他。此刻,他体内的剧毒仿佛已被控制住了。
叶舫庭气喘吁吁赶了过来,生气地一把夺过军棍扔在地上,狠狠推了夏至一把:“将军赌气,你们也疯了吗?”
苏同皱眉醒来,四周一片安静,已经不见了黑衣人的踪迹。容弈倒在他脚下,他朝对方的鼻息探去,并无危险。不远处,唐小糖安静靠在桌案的腿上,一双眼睛像黑夜里的玉石,映着细细的流沙一样的月光,不知在想什么。
夏至虽然被推得一个踉跄,却满脸惊喜。其他士兵也把求救的目光都投向叶舫庭。
容弈的房间里,月光流泻一地。
叶舫庭跺脚:“本姑娘我去安葬了唐小糖,晚回来一点,你就出这样的状况……于公你要执行军法受两百军棍;于私,你要在心里一点点掐死自己,是不是?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是好人,不要一下子就上了苏同那个坏狐狸的当!”
“你没有看到,庙有后门?”沈祝摊摊手。
君无意缓过一口气来,正要开口,被叶舫庭抢过话头:“你放心,我们的兄弟都是老实的猎人,碰不到狐狸一根毛的——苏同那家伙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竟然要把我们都赶走……可恶!”
“将军人呢?”叶舫庭愕然。
说到这里,叶舫庭狠狠地皱起鼻子:“可他赶人的方法实在一点也不高明,不打脑袋,不打心肺,专拍肩膀——”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叶舫庭回头,蓦然发现庙中已经没有了君无意的人影,轮椅也不见了!
她一双眸子滴溜溜地瞅着君无意,献宝似从口袋里摸出叶氏专用鹅毛扇,扇着光秃秃的扇子:“你知道吗,军医萧大夫昨天要收你双倍的诊金,因为他说你装受伤——忽悠他半夜起床!”
“你!”叶舫庭大急,只听沈祝轻轻哼了一声:“叶不停。”
君无意听着她说。
“我们已经派人前往容府捉拿苏状元。”果然,夏参军继续道。
叶舫庭连连摇头叹气,学着萧大夫撸白胡子的动作,粗声道:“老夫已经查看过了,君将军的肩上受了一掌,但这一掌很奇怪,刚好打在三角骨的前侧靠近锁骨的三寸处,除了屁股之外,这个位置就是全身上下最安全的地方……将军的运气实在太好。”
叶舫庭愣了一下,突然有种不安的预感。
她老气横秋地学着老郎中弯腰弓背踱步,竟模仿得有三分相像:“唉,唉……!老夫半夜白起来了。”
“我们收到消息,说将军在此。”夏参军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纸上有明显的刀口,显然是用飞刀射来的,字迹是狂草,颇见功力。纸上写着:君无意在城北破庙,苏同在容府。
君无意终于忍不住苦笑。
“*@¥%#……”叶舫庭将一声骂低低压了下去,瞪着夏参军:“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叶舫庭猛然蹲下来,毫不客气地捏住君无意的脸,丝毫不觉得身为女孩子,她说话之搞笑,什么全身除了屁股最安全的地方——
见叶舫庭将信将疑,夏参军又加了一句:“圣上说丰州的风波罪在苏状元,杀人劫狱,都与君将军无关。”
“君将军,你还是笑的样子的好看。”她蹂躏君无意的脸,要人工地拉出一个笑脸来。
“贼流四起,朝无大将,圣上日夜思念将军。”夏参军道:“桂公公说圣上夜不能眠,直叹息‘若君将军在朝,朕心可安矣’。这句话第二天就传遍了朝堂——圣上免了将军的罪,朝中秘密派出的军队,都以保护君将军的安全为首要任务。”
被她调戏,君无意脸上虽只有苦笑,却回缓了一点血色。
“君将军!”上百士兵执剑跪倒。
那一瞬间的伤痛和愧疚太过惨烈,让他没有气力去分析和思考,伤人的未必是刀剑,一个如冰的眼神,有时能比剑更快、更准、更深地刺穿人心。
夏参军吃惊地看着叶舫庭的神色,仿佛明白了什么,急切道:“叶姑娘,你误会了!圣上命左右两翊卫军兵分二十路,在长安、洛阳、川蜀、无锡等地搜寻将军多日,圣旨有命,务必保将军平安回朝。”
整件事,必是幕后有人设下步步陷阱。
“你们谁敢妄动,”沈祝的剑朝里挪了挪,夏参军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我就杀了他。”
连他都能看出的漏洞,以苏同的智慧,怎么会分析不出来?
叶舫庭眉头一皱,只见夏参军身后,数百士兵迅速集结成队——
伸手摸向自己被苏同打到的左肩……意外的,却触到怀中一个东西。
“叶姑娘!”夏参军大喜过望:“正是圣上派我前来,迎接君将军回朝的!”
不起眼的灰色的小瓶——不知何时被放入他怀中的。
“夏参军,是不是皇帝老儿派你来的?”叶舫庭跳了出来。
“你刚才说——你安葬了唐姑娘?”君无意突然抬头。
“你是何人?”夏参军被长剑架住,却有几分胆气,虎目圆瞪怒他。
叶舫庭不解地看着他,有些黯然地点点头。
沈祝哼了一声,一剑飘向庙外——他的武功神出鬼没,加之居高临下,对方没有防备,破门而出时士兵们大惊失色,只见他已经一招得手,将长剑赫然架在了夏至的脖子上!
君无意的神色突然变了,心急之下要起来,却牵动了全身的伤,顿时疼得眼前一黑。
“不管是虚是实,沈猪,你先拿下他!”叶舫庭低声道。
就在这时,一道银光直射而来!
庙内没有动静,夏参军似乎不敢破门而入,恭恭敬敬又道一声:“末将拜见君将军。”外面传来膝盖落地的声音。
卫矛拔剑去挡——哐当一声,暗器被剑挡落,滚出一张纸条。
庙外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是夏参军绝没错。夏至原本是君无意的旧部,对君无意忠心耿耿,但既然圣上已经下旨捉拿君无意,他此来……到底是敌是友?
“将军!将军!”士兵们已冲了进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叶舫庭顿时失声道:“夏参军?”
君无意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慌张,喘息片刻吃力道:“把纸条取给我……”
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沈祝的剑即将出鞘时,只听一个宏亮的声音道:“君将军可在庙中?末将夏至拜见!”
七、绝境
昏暗的光线下,君无意面沉如水,按下叶舫庭的手臂,示意她不要慌。沈祝回头来与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提起剑轻轻跃上屋梁。
字是狂草,纸是宣纸。
叶舫庭刚为君无意换好衣服,赶紧用毯子将君无意裹好,警惕地朝外看去。脚步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好像许多训练有素的高手同时朝破庙靠近。
君无意,欲知苏同下落,一个人到北三里树林中。
沈祝吐掉嘴里的草叶:“谁?”
看不清君无意眼底的神色,众人只见他将纸条揉在掌心,推动轮椅朝外走去。
突然,破庙外传来轻轻的“沙沙”,又仿佛只是风扫落叶的声音。
“将军——”卫矛急狂阻拦道:“你要去哪里?”他话未说完,君无意已经拂开他阻拦的手:“全军待命,任何人不得跟随。”
黑夜兜头盖下,洛阳城便沉沉入睡了,四周没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更安静如死。
阳光泼在后背的伤口上,如烈酒火燎一般的痛,君无意眼前一片模糊。
五、断义
推着轮椅艰难的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密林之中,一阵狂笑之声由远而近:“哈哈哈……你终于来了!”
黑衣人举剑当胸,“叮叮”几声,长针尽数被挡住,他狞笑着一把抓起苏同。旁边的容弈大喊:“救——”,却只喊出了一个字,被黑衣人一掌拍在后颈,顿时晕厥过去。
持剑的黑衣人站在他面前,日光下是一张恐怖之极的脸,从眉毛到下巴布满数条狰狞的伤痕,已看不清原来的容貌。
唐小糖突然扬手一挥,几点寒光朝黑衣人射去!她武功普通,但有随身携带用于针灸的长针,此刻哪怕以卵击石,也只能殊死一搏!
声音听在耳中有些熟悉,君无意却一时想不起来。
“苏同!”容弈一声大叫,只见苏同已倒在地上。
“苏同中了‘祭天’,你知道这种毒吗?它会让人在一个时辰之内全身溃烂而死,连逍遥神医门也解不了。”
“莫非是你惹下的风流债?……”唐小糖眼见人影越来越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禁急地跺脚。
君无意心头一沉,只听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声音:“将军!不要信他的!”
苏同此刻毒气攻心五内如焚,根本说不出话来。
叶舫庭竟然施展轻功,偷偷跟了上来。她生气地拦在君无意面前:“你是什么人?在这里胡说八道!”
容弈已经吓呆了,唐小糖也吸进了迷药手足发软,急中生智:“你快想想……这是什么时候结的仇家?我听他的声音,像是服食过很多种药物,才对喉咙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他敢提毒剑,敢随便进来,自己的体质肯定百毒不侵,多半是死里逃生过的……”
“苏郎风流,多少女人对他倾心,愿意为他而死!恐怕苏同最后的心愿就是为唐小糖报仇,你阻止了他报大仇——”对方狞笑:“他会带着对君无意永不原谅的恨意,到地狱里去!”
充满杀气的深黑的影子投在地上,沉得像铅块。
“你究竟是谁?!”君无意厉声喝道。
“要说卑鄙,谁能比得上苏同?”黑衣人的声音骤然阴寒,弯腰径自提起地上那把剑,慢慢走了过来。
“你不记得我了?”恐怖的脸动了一下,笑容使得遍布疤痕的面孔更加丑陋。
“你卑鄙!”唐小糖大怒。原来,刚才黑衣人那一剑,用意并不在于取胜,而在于让苏同全身真气运行,让毒性发作全身!
“不用想了,”对方放声大笑,手中长剑凶狠刺过来:“都结束了!”
“姓苏的,我要让你明白,有时候,赢也是输!”黑衣人放声大笑:“如果刚才你不催动内息来对抗我那一剑,说不定还能多活几个时辰,哈哈哈哈……”
君无意一把将叶舫庭推开!
“不要动那把剑!”苏同朝唐小糖厉声道。此刻他为君无意寻药心切,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中了敌人的计谋——迷香、窗口的碎瓷……连剑柄也是喂了毒的!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清晰的知道他的武功招式,了解他的弱点?
对付一个行动不便且重伤在身的人,黑衣人原本不该失手,但他犯了一个错误——
此时细细的月光照进屋内,那血格外惊心。
用剑攻击。
“苏同!”唐小糖一声惊呼,只见明明占了上风的苏同喷出一口鲜血,猝然摇晃身形,手中的剑也“哐当”掉下……
君无意心力已至极限,但剑于他,只是一种本能。谡剑光华惊艳如梦泼开,黑衣人手中的剑光立刻黯淡软弱。
苏同虽然中毒,强提一口真气,身法仍然如风如电,两人一交上手,剑已被夺至苏同手中!黑衣人狼狈退后几步,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嘶哑破裂,说不出的恶毒得意。
黑衣人被剑气逼得后退三步。
“我爹待你若上宾,你,你想干什么……”容弈吓得脸色雪白,正要张口叫人,只见寒光阴冷一闪,黑衣人拔剑朝苏同刺去!
与此同时,叶舫庭被掌风送出几丈开外。
这黑衣人的究竟是谁?
轮椅上的白衣,摇摇欲坠似一座随时会融化的冰雕,苍白握剑的手,却凝聚着不可测的危险。
面孔看不清楚,但身形却是容弈熟悉的!这是个神秘又奇怪的客人,半月前来到容府,一身阴冷暴戾之气,爹却坚持收留那人在府中,说那是一个故人。他要细问时,爹又不说了。
黑衣人突然将剑弃掷于地,以拳打过去——临阵自舍武器,分明是荒唐之至,但也果断之至!
模糊的月光下,一个黑衣人赫然从窗口飘了进来!
真正的武器不在钢铁,而在人的手中;
另外两人的武功和反应都与苏同差了一大截,待要闭气时,已经吸进了不少迷香!容弈哆嗦道:“是……是你?”
武器若成为累赘,谁人能舍?
对方显然经过精心的筹谋,才有这计中之计!
大局一场,弃子争先!
方才找药专注,才会一时大意。
树叶如雨洒落,君无意的周身都被拳风笼罩,他的剑固然可以杀人,但他在杀人的同时也必会被杀——内力耗损得如此厉害,无论如何也禁不起这一拳凶狠之力了。
苏同纵身欲追,手轻刚按窗棂正待翻过,一阵刺痛从掌心传来——原来窗上不知何时被放了许多碎瓷,苏同皱起眉心拔掉碎片,却眼看着掌心变黑,胸口窒息般的重压间,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拳抵达了君无意的胸膛,却是打在一只手掌上。
一道黑影在窗口闪过,“叮叮”两声,蜡烛全灭了。
这只手同时也化为拳,如钳将黑衣人的拳扭住!只听骨骼作响之声,黑衣人的手腕立时被扭断了。
两人正在埋头找,突然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进屋来,苏同沉声喝道:“闭气!”
一招失手,黑衣人顿时惨叫一声,不仅手腕被扭断,他的人也同时被摔出了几丈之外。
唐小糖无辜地看着失手,哦不,失脚踢碎的花瓶,抬头看去——苏同和容弈只顾找药,完全没有理她的意思,她也乐得清闲,在雕花木椅上坐下来休息。
君无意眼中一热,想要开口方觉声音嘶哑。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一个花瓶碎在了地上。
来了……苏同来了。
翻开墙中暗隔,容弈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来,稀世金玉古玩花瓶都被他摆在地上,可就是找不到像药的东西。
“你……你怎么会还活着?”黑衣人厉声喊,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全都扭曲成难以置信的怨毒。
苏同头疼地扶额,这个容弈是出了名的迷糊大王。
“你坠落悬崖且能苟活,我为何要先死?”苏同慢慢走到他跟前:“曹元贞。”
他抓头挠耳的想了半天,急得团团转:“可是放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
君无意浑身一僵。
容弈想了想,抚着胸口道:“没问题,没问题,幸好这药在容府上有!爹把家里的宝贝都传给了我和随心——这件事,我原本应该和随心商量一下的,但既然是无意要用,她一定会同意的!”他赶紧穿着睡袍爬起来:“随心不在家,我得先找药放在哪里。”
“你竟然认出了我……哈哈哈!”曹元贞滚爬起来:“你竟然能想到是我!”
苏同用最简单的话把来意说明。
“除了你,谁和我有如此深仇?除了你,谁能写曹氏独门狂草,谁能求得无毒门的‘祭天’之毒?除了和容家有世交的曹氏子孙,又有谁能让容家收留?”苏同平之又平道。
“你……你是苏同!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容弈下巴都差点掉下来,风度翩翩的苏郎竟扮成一个出水痘的丑女,身后还跟着一个俊秀的“少年”。
“我就算死,也要你们陪葬!”曹元贞惨然狂傲指着他们:“你杀了我爹,君无意将我打下悬崖,让我变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决不放过你们!我爹说,我能写好书法,没有理由写不好自己的人生——”
容弈被突然出现在床前的丑女吓得睡意全无,定下扑扑直跳的心脏,揉着眼睛看了又看——
他阴渗的眼神布满哀怨:“可你们毁了我的人生。”
“别出声。”苏同示意他噤声。
“没有人能毁灭你,人只有自己毁灭自己。”苏同漠然地看着他:“你能写好狂草,是因为放纵,你写不好自己的人生,也是因为放纵。”
“容弈……”苏同把被子掀开一角,推推他的肩膀,容弈迷迷糊糊睁开眼,顿时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你活不了多久了!”曹元贞死死盯着苏同,对方印堂隐隐发青,已是剧毒攻心之兆。
房间里燃着两只蜡烛,金床玉枕极尽奢华,容弈正裹在被子里熟睡。
“我至少会比你活得久。”苏同淡淡道。
云层中挤出一弯惨白的淡月,黯淡的光线里,一双阴渗的眼睛正冷笑看着他们的背影。
“那么,我告诉你几件事——”曹元贞突然冷笑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是谁救了我吗?是瓦岗义军的大将单雄信!我和单将军结为兄弟,他答应过我,如果我死了,他会替我完成一个遗愿……那就是,瓦岗军会上书朝廷,只要君无意亲手提着杀我爹的仇人苏同的人头来见,瓦岗军就退兵。”
苏同顿了片刻,一种莫名的不安袭上他的心头。四周悄无声息,他定了定神,带着唐小糖向府内亮着灯的卧房行去。
“君无意,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曹元贞一脸狂傲地站起来:“苏同中‘祭天’之毒,可以用高手二十年的……”
雨虽停了,夜幕却沉沉的黑着,空气中充满湿漉漉的腐木味道。苏同和唐小糖悄无声息地跃上屋顶。
苏同突然一掌劈向他的天灵盖,与此同时,曹元贞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着胸口的一节剑尖——
容府,大门紧闭。
长剑,从他的背后穿胸而过。
“可是你认得‘流水’吗?”唐小糖无辜地眨巴着眼睛:“‘流水’是我们神医门取的药名——容府虽然的确有这种药,可是不叫这个名字。不用看我——我、不、会、告诉你的。”
沈祝的嘴边还是叼着草叶,慢慢地将剑抽出来,血水顺着剑流淌,像在日光下要洗净悲伤与仇恨:“唐小糖的仇人,让我来杀。”
“不必。”苏同干脆地说。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曹元贞的脸上,这张丑脸像破了皮的柑橘,鲜血像汁液一样争先恐后地流出,死亡如灰尘一样扑在他的全身。
“我也去!”唐小糖凑上前来。
他轰然倒在地上,气绝了。
“我会小心的。”苏同将毛毯盖在他冰凉的膝盖上:“毕竟是洛阳豪门,朝廷多少会有所顾忌;既然是秘密通缉,就算有人监视,也不敢放开手脚,我的武功应付得来。”
没有仇恨能比死亡更执着。
“容府一定被人暗中监视,不可轻举妄动。”君无意神色一变。
没有爱恨能比时间更长久。
苏同沉声道:“我今夜就去容府。”
冬阳之下君无意的脊背单薄如雪,他虚弱地凝视苏同:“我们十年兄弟义气,假若当真只剩下仇恨,你为何要多此一举,打我一掌时却将药引放在我身上?”
沈祝叼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根草叶,闻言哈哈笑道:“娘子,刚才你的脉搏过快,是心急动怒了吧?且不说你现在是朝廷秘密通缉的要犯,单你这双腿——”
他从怀中拿出那个灰色的小瓶,眸子里隐有泪光。
君无意默默地侧过头去,庙外的雨溅起泥泞,一个一个水窝在雨帘中旋转。
你只是身中剧毒,不愿连累我。
苏同无语地露出“我不待见你们”的姿势,平平对君无意道:“现在朝廷局势如何,都与你无关,不要自作多情。”
“苏同中的‘祭天’之毒……能以高手二十年的功力……来解,是与不是?”君无意缓缓转过头,这句话,却是问沈祝的。
叶舫庭笑得喘不过气来:“你们看苏同,他的粉掉了!痘也掉了!”
苏同脸色一变。
“形象。”沈祝打开她的爪子。
沈祝将剑扔下,神容出奇的平静:“是。”
她学着苏同气定神闲的样子踱了几步,凑到君无意身边:“美人,给唐公子笑一个——”
“小糖临死时给了他一颗救命的药,他才能活过十个时辰,逍遥神医门中每个人都有一颗的救命药,能让要死的人多活十个时辰——”他平静地说:“小糖如果把这颗药留给自己,她也许就能等到我来救她。”
唐小糖一脸大功告成的得意:“小叶,快看我——风流唐公子。”
光线刺目的一晃,苏同唇边渗出黑血。
君无意这些天来清减许多,但修长的身材穿着女子的布裙,还是有些不伦不类的,若没有裹着全身的毯子,绝难以瞒天过海。
“但现在时间已到,他就要死了。”沈祝居高临下地看着君无意:“我把我这颗救命的药也给他,他可以再活十个时辰,这十个时辰……你要不要用自己的功力救他,随便你。”
年轻人将背上的“娘子”放下来,揭去给他裹着头的布巾,一边叶舫庭正在抖身上的雨水,抬头惊艳:“将军,你穿女装也很好看……”
“沈祝!”苏同愤怒地一把揪住沈祝的衣领。
冬雨阵阵凉人心口,几人冲进一间破庙内。
沈祝脚下一滑,一颗石子落入他们身后碧波清冽的池塘,激起雪白的水花。苏同出手如电,突然一把夺过沈祝手中的药,扔入池塘之中!
“听说瓦岗军就要打到洛阳来了!”有人恐惧道:“不是劳役,就是战乱——还有没有一天太平日子过?”
少年的神情冷漠得可怕,语气却带了几分轻松:“现在药没有了,我片刻之后就毒发身亡,谁也不用施舍我。”
旁边的老人哭天抢地:“圣上修东都洛阳,已经抓光了我的儿子,连十三岁的孙子也被抓走了,不知道哪天会活活累死……”
“咕咚”一声,药沉入潭底。
一个屠夫将刀狠狠砍在猪肉上:“不停地抓人,我家兄弟四个已经被抓去了三个,有一个已经死在了工地上,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了!”
君无意愕然望着他,心仿佛也在瞬间沉入了谷底,太阳穴处如被重鼓敲击,天旋地转间,一口鲜血涌出唇边。
洛阳百姓脸上都写满恐惧和愤怒。
“二十年功力?”苏同哼了一声:“只剩下半条命、双腿残废的人,当真还有二十年的功力么,你太高看自己了……你要拼这二十年的功力,只怕是杯水车薪。”
路边,几个便衣士兵互相对了一个眼色,悄悄消失在墙角处。
天空划过一声凄厉的雁鸣,水静谧、风不止。
伤者满脸是血,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在士兵大声的喝骂中,队伍向前行进而去。
“道法自然,凡事应顺天而为,你事事如此执着放不下……你既要朋友,又要百姓,如何怎么能不进退两难、身心俱损?”苏同无视君无意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我从不会无聊到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但人死如灯灭,留着尸体也无用,你不妨提我的头去找单雄信,兵不血刃化解一场战祸,尽你为国为民之心。”
四周的百姓都在行路,一切如常。
“苏同!”君无意厉喝一声,白衣袖之下的双手微微颤抖,血迹慢慢从后背渗到肩膀。
话音未落,他突然“唉哟”一声摸着后脑勺大叫:“谁?谁在偷袭老子?”
此刻,他并没有与人动手,背上的外伤却骤然迸裂出血,似乎是想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想要打苏同一拳却抬不起手来,苍白的额上青筋暴现,整个人只是发抖。
“今天完不成工,别妄想吃饭,连水也没得喝!”士兵将人踢了一脚:“起来!”
君无意的性情一向中正温和,从未有过这样极端的愤怒。
被青年背着的“娘子”浑身一僵,白皙的手背上透出青筋。旁边出水痘的女人暗暗压了压他的手,一颗石子朝打人的士兵飞了过去。
扑通——池塘里水花溅起!
一鞭抽在说话者的脸上,那人顿时滚倒在尘土里。
一身湿透的叶舫庭狼狈地从池塘爬上来,手里拽着那颗救命的药:“苏同!你到底是中毒,还是中邪?还好本姑娘我动作快,否则药融在了水里,我家将军现在就会被你气死在这里!”
“官爷,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有身体弱些的支持不住,虚弱地哀求。
她全身上下都滴着水,气恼地把药狠狠塞进苏同的嘴里:“二十年功力又怎么样?你那一巴掌——”说到激动处,叶舫庭也失了理智:“你那一巴掌为什么不干脆打死你的兄弟?而要这样反复折磨一个永远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死的人!”
旁边一个士兵拿皮鞭狠狠抽打壮丁:“磨蹭什么!耽误了东都的工事,你们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苏同突然跌倒在地!脑内如有万蚁啮咬,毒性开始发作了——不等他回头,背心突然被冰凉的双手抵住,随之而来的温暖内力包围了他的全身。
大路上卷起一阵沙尘,只见数百个壮丁被铁链栓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领头者在马背上喝道:“拖快点!”
“君无意!你给我……”苏同吼道。
守卫拿了金子,又听到“水痘”,立刻厌恶地挥手:“快走快走!”
“绝境当前,你我共赴,刀山火海也不需要多说一句!”君无意胸膛起伏,嘴角渗出缕缕鲜血,声音虚弱凄凉却坚定:“这些天来……你一番美意,智慧筹谋,比千刀万剐伤我更重……你有你的道理,但此刻如果再起争执,我唯有自断筋脉,与你同死。”
他身后的小个子俊秀男人暗暗捏了他一把,苦着脸朝守卫低声说:“大哥,我大姐生了水痘,把二姐都给传染了,您行个方便。”说话间往守卫手中塞了锭碎金子。
苏同的咽喉如同被匕首抵住,要说的话和着血腥味一起被强压下去。哪怕在含冤受辱、双腿被废之时,君无意也没有提过一个“死”字。
“这是我娘子娘家人。”年轻男子磁性的声音有些不耐。
唐小糖临死前微笑的泪颜在苏同眼前重重叠叠,亦幻亦真。
“这几个又是什么人?”守卫皱着眉头看了看身后的两男一女,两个男人都长得清秀,还有一个身材不小女人,脸上不知是出了痘还是生了麻风,难堪地低着头。
这些天的冷酷决裂,言不由衷的漠视,乃至痛下的那一掌,到底摧毁了些什么?有些人,终究一点也没有改变。永远没有人可以改变。
守卫看了看他身上背着木材和女人,女人畏寒般全身都裹着毯子,露出的手臂苍白,的确是生了病的样子。
傻瓜啊——
身穿粗布衣的年轻男子一身农民装束,托了托背上的人:“我是城外的木工,我娘子生病了,要进城抓药。”
苏同任由身后传来的内力涌遍全身,任由滚烫的泪水跌落衣襟中。
城门口走来一行五人,守卫将他们拦住:“干什么的?”
全身的内外重伤,心力交瘁的疲惫、内力外渡的透支……君无意眼前的黑雾越来越浓,整个人几次摇摇欲坠。
冬日洛阳。
就在君无意再一次以真气撞击穴位,将意识从模糊的边沿拉回来时,一掌突然劈在他的颈上。
四、流水
早已透支的身体,在这一掌中猝然陷入了彻底的黑暗。耳边最后恍惚的声音,是叶舫庭的一声惊呼。
“我有好办法,”唐小糖笑得无辜无邪:“绝对能——瞒、天、过、海!”
眼见君无意软倒在地,沈祝迅速收回手,拎起苏同。
“山下可能在通缉我们,你的腿太惹眼了。”苏同沉吟道。
八、情动
苏同显然对于吵架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没有兴趣,倒是君无意关心地看向不远处的一对冤家,摇摇头。
君无意这一觉睡了很长,梦里并不安稳。极度的疲惫中,仿佛见到童年嬉闹的走廊与紫藤花,娘亲酿制的米酒,君相约抚琴清歌,还有苏同半大孩子懒懒的脸庞。
“他们又在吵架了。”唐小糖摊摊手。
他走上前去,人影都消失了,四周被凉月血腥充斥,战场上尸骸堆积如山,他策马破城,耳边传来百姓的哀哭声……依稀有人提着头颅朝自己走来,渐走渐近,他悚然发现——无头的来者穿着熟悉的灰布衫,而那手中的头颅,正是他的兄弟苏同!
“本姑娘不要叫这个名字!”叶舫庭抗议这个外号:“猪——你才是沈猪——”
“头给你。滚。”无头的苏同冷冷将一颗脑袋扔了过来。
“一天到晚吃不停的人懂什么?”沈祝不耐烦地说:“你以后干脆叫‘叶不停’好了。”
君无意一口热血喷出胸腔,想要大喊,却在梦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在剧痛里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叶舫庭开心地磕着瓜子:“你和小糖正好跟我们一起去洛阳,找到容老哥要药引,治好我家将军的腿再上山来,不是正好吗?”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烛光在视线里晃动,君无意挣扎睁开眼,只觉得后背和双腿传来针扎一般的痛。
沈祝轻轻地哼了一声。
“君将军!君将军!”叶舫庭惊喜地大叫。
“真不知道苏同的汤是怎么做的。其他人都尝出了不同的味道,只有小糖尝起来是没有味道的!奇怪啊奇怪。”叶舫庭百思不得其解。
“……”君无意喉咙里干涩发不出声音,无力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叶舫庭赶紧端来水。
逍遥神医门中,犯错的门人会被罚下山,下山的时间长短根据过错的大小而定——这就是世上每隔多年,就会出现一位悬壶济世的神医的原因。
良久,身体终于有力气稍许动弹。只觉得屈腿时关节刺痛——
所以,沈祝和唐小糖必须下山去。
腿……刺痛?君无意怔了一下——
苏同没有完成这道难题,唐小糖没有喝上酸汤。
“我的腿……”多日未说话,君无意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失败了。
“你的腿好了!”叶舫庭兴高采烈地把水碗往桌上一撂,笑嘻嘻地将他扶靠在枕上:“只要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如常走路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又集体集中在苏同身上。
清隽如墨的眸子里满是诧异,看着叶舫庭肯定鼓励的眼神,君无意又试探的动了一下腿——
“……”唐小糖环顾四周:“淡的。”
原本没有知觉的腿,竟然能曲伸了。
一队乌鸦飞过。
腿能动了……
“你这锅汤还会有人要喝?”唐小糖瞪他,悲壮的将沾了汤的手指放在唇边。
仿佛春水流过薄冰的湖面,君无意苍白的脸上被惊喜笼罩出难言的生气,竟是让人心疼的美好。
“你不怕脏?”苏同睨她。
腿怎么会好的?之前的情形,一幕幕被混沌的脑子回忆起来……君无意心口一紧,失声道:“苏同呢?”
唐小糖小心翼翼地踱到锅前面,伸出手指往汤里一沾。
叶舫庭笑嘻嘻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唐小糖。”苏同继续点名。
“他怎么了?”君无意立刻挣扎着要下床来,却被一阵晕眩席卷全身。
有了前车之鉴,沈祝警惕的踌躇再三,终于敌不过好奇尝了一点,顿时被辣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将军!”叶舫庭慌忙将人按住:“你全身都是伤,不能乱动。”
“沈祝。”苏同点名了。
“苏同怎么样了?”君无意缓过一口气来,立刻死死拉住叶舫庭的胳膊。
戚鬼鬼立刻好奇心大起地蹦过来,迫不及待舀了一口汤喝下去,顿时噗地一声:“好难喝……怎么有这么难喝的甜汤,呕……”
“放心!”叶舫庭生气地嘟起嘴:“祸害活千年!那家伙活蹦乱跳的,但——你一定要和他绝交!”
原本都不相信苏同能做出多味汤的人,都愣住了。
她话音未落,门咯吱一声被推开,苏同端着药出现在门口。
西门暮尝了一口,顿时脸色在瞬间变化了几种颜色:“你——你放了多少盐?”话音刚落他也朝小溪冲去。
布衣如常,闲适如常,欠扁的自信如常。除了几日彻夜不眠的黑眼圈之外,一切都是如假包换的苏郎。
“你喝,就是咸的。”苏同闲闲地说。
“苏同……”君无意的声音含满温暖的惊喜。
“真的是苦汤?”西门暮摇着扇子:“可我要喝咸的。”
“我说将军,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叶舫庭痛心疾首地指着苏同:“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让你昏迷了整整十天,几次心跳骤停的病危!如果不是沈猪在这里,换了别的郎中,你已经不知道死了几次了!”
“苦——苦啊——”吕昭丢下汤向不远处的小溪冲刺而去,显然被折磨得求生不能。
她扳着手指头数:“沈猪说……肩伤是他打的,背伤是他害的,急怒攻心是被他气的,内力流失是给他逼毒的!”咬牙切齿地历数苏同的罪状,转向罪魁祸首:“沈猪说了——这个苏不同,要是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要拿脸来见你!要像龙虾一样从此用背走路!”
“怎么样?”西门暮凑了过来。
等她劈里啪啦发泄完,君无意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听进去那些罪状,反倒笑问:“舫庭,你最近和沈兄不再吵架了?”
吕昭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老脸立刻抽搐。
“吵啊。”叶舫庭撅嘴:“沈猪说我们八字不合。”
苏同闲适的样子有十足的自信,而且将尝汤的勺子也准备好了,递给吕昭一只:“一试便知。”
“你三句话不离沈兄,我以为你们和好了。”君无意微笑。
吕昭一下鲤鱼打挺地爬起来,凑到锅跟前:“老夫什么苦味也没有闻到,这真的是苦汤?”
叶舫庭立刻手舞足蹈道:“谁……谁和那头猪和好了?我是在替你打抱不平!”
苏同一手拿着锅,一手拿着汤勺敲出震耳欲聋的破锣声:“汤做好了,起来尝吧。”
几只喜鹊歇在窗外的树枝上,乌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朝里张望。
天明之时,众人被一阵敲锅的声音吵醒。
“君无意,你的表情像是想嫁女儿的老爹。”苏同平平地指出。
“苏同从来就不缺女孩子喜欢。”叶舫庭捶地:“你调戏了我家将军,却不对他负责!”
“臭苏同!你说什么?”叶舫庭恼羞成怒的正要发作,转头看到君无意温暖的笑容,顿时发觉她自己的失败。
唐小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指道:“你厚此薄彼。”
叶舫庭拉开房门,恨铁不成钢道:“你们开本姑娘的玩笑也就罢了,但不要把人和猪放在一起扯谈好不好?”
“不是吧?”叶舫庭睁大眼,有些失望。
说完,“砰!”的一声大响,她摔门而去。
“对所有人都温和,也就意味着对某一个人的不够温柔。因为女人在他身上很难感受到自己的特别之处。”唐小糖苦恼地说:“女孩子都宁可找一个有情趣的男子吧——像苏郎那样的。”
苏同摊摊手,将药端到床前:“当心烫。”
“我家将军的性情很温和,对谁都好!”叶舫庭拍着胸脯。
君无意接过药碗:“我记得逼毒之时,我昏过去了……没能把毒完全逼出来,你的毒是如何解的?”
“他看上去似乎有很多责任,可我唯一的责任是快乐。”唐小糖低声嘟哝道。
“二十年的功力能够逼毒,”苏同一脸无奈:“但并没有要求用一个人的功力。你我都没有想到这一层,沈祝却早就清楚,他专等着你先逼毒,在你还剩一口气时他掐准时间接过来,逼完毒,救人,治腿,一样也不耽搁,一点气力也不浪费。”
叶舫庭哇哇抗议:“才不是!我家将军比沈猪那家伙好看多了!”
神医的医术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大;或者反过来说,他的脾气有多大,医术就有多高!
“喂!”唐小糖赶紧把她拉到一边,确认那两个人听不见了,才歪着头说,“你家将军固然比苏郎长得多几分姿色,但要论俊美,沈祝也不差。”
等君无意将药喝完,苏同看着他的气色:“现在觉得如何?你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能再动气心急。”
叶舫庭突然凑近她,小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家将军?”
“我做了噩梦,梦到你提着鲜血淋淋的头来见我。”君无意苦笑:“我不能不急……急你在打我一掌时把治腿的药引塞在我怀里;急你自作主张地为我安排一切;急你在中毒不治时断义绝交,独自赴死——”
星光之下,唐小糖的模样清甜,嘟起嘴的样子更加娇俏,眼神貌似不经意地偷瞄轮椅上的君无意,星光密密编织在她的长辫子上,很是美丽。
君无意的话突然停止,因为苏同别过头去:“对不起。”
叶舫庭瞪着苏同,发现他实在是很奇怪。之前摔轮椅的是他,现在重新做轮椅的也是他。在绝境中他不给君无意一寸余地,强硬逼仄,现在希望近在咫尺,他反而大度了。
风一浪一浪扣在纸窗上,打得纸窗猎猎作响。大雪不知何时纷纷扬起一天一地的晶莹,苏同的歉意,似隔了一层淡纱的景色,仍有隐衷,却真切笃定。
“没有轮椅,行动终归是不方便。”苏同将君无意抱起来放在轮椅上:“高度应该正好。”
君无意没有说话。
见苏同和叶舫庭都无言地鄙视着她,唐小糖扭过头去,却恰好撞到君无意无奈含笑的眼神,腹背受敌,她终于不得不苦闷的让出位子。
“放心,在任何时候,懒人都只会走最简单的途径。”苏同的声音难得的放暖:“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会大方一次,现在我活得好好的,要拿我的人头,老天也没有这样的面子。”
但他话音刚落,唐小糖已经抢过轮椅展开来,一屁股坐上去,左拍拍,右拍拍:“不错不错。”
“这一生,你都是豁达洒脱的苏郎,不要像我一样。”君无意敛去笑容,一字一字地说。
“这是给不能走路的人坐的。”苏同看了她一眼。
苏同怔了怔,半晌才叹气道:“你对我如此偏袒,让沈祝把你从‘好人’中清除了。”
“能折叠的轮椅!”唐小糖好奇地凑上去:“我能不能坐坐?”
君无意不解。
轮椅不稀奇,但能折叠起来夹在胳膊下的轮椅,神医们都是第一次见到。
“沈祝说,为了救一个人品巨差的家伙,把大义忘在一边,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好人;再看你满身的刀伤剑创,后背被打得血肉模糊……”苏同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眸子里似有亮的东西浮过:“实在算不上什么美人。”
苏同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不出两个时辰,一张崭新的轮椅被众人围住。
好人未必是最好,美人未必是最美——
事实证明,沈祝的判断是对的。
但有时私心也是温暖的,伤痕也是动人的。
“懒人从不会浪费力气。”沈祝哼了一声:“就算要表达心情愉快,也只会舒服的直接睡觉。”
突然,只见叶舫庭急急推开门:“沈猪留下一封信,走人了。”
“也许每个人表达心情好的方式都不同。”叶舫庭摊摊手。
苏不同、叶不停、君有意,
“他在干什么?砍柴?”唐小糖不耻下问。
给你们该治毒的治毒,该治腿的治腿,花了本神医十天时间,只剩下叶不停吃不停的毛病还没治好,本神医要回山上去了,房内的二块金铤就当诊金,本神医全拿走了,苏不同的破轮椅当柴烧了,叶不停的零食当干粮带走了,你们自己好自为之。
这么多天来,苏同第一次露出了愉快的神色。然后,心情大好的苏郎一边煮汤,一边开始“乒乒乓乓”的劈木头。
“这家伙……”苏同头疼地扶额:“脾气是半点也没改。”
洛阳容家的小儿子容弈,正是君无意的姐夫!当初君无意被贬丰州,容弈还特地送了许多雪参过来。容家纵然抠门,不把珍宝给外人……但君无意并不是外人。如此一来,原本比登天还难的事,竟变得轻而易举了。
叶舫庭握着手里的信,想了又想,突然急急地跑出门去。
苏同的表情有微妙的变化:“洛阳容家?”
远处流动着一条温柔如缎的雪河,河边探出头的绿草尖,春天就要破冰了。
“这家人出名的抠门,子孙们都发过誓不把奇珍异宝给外人——《医行罕记》里记载,近百年有千余名医术高明者前往求药,三百二十位高手前往盗药,都无功而返。”唐小糖同情地看着他们,“这户人家是洛阳世家,富甲天下,常人要登门拜访,只怕也要等上大半年。”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在哪里?”叶舫庭急忙问。
沈祝抖抖衣袖上的薄雪,在路途中百无聊赖地放声而歌。
她的神色并不像在开玩笑:“这味药引名为‘流水’,已经绝迹江湖一百三十年,天下也只有一处府第还有留存。”
耳边传来“啪嚓”一声,沈祝一怔,回过头,原来是一根梅树的老枝残断在雪里。
“治腿得有一味药引——”唐小糖摊摊手:“山上没有。”
不是人。
锅里热火朝天的煮着,苏同拍拍衣襟上的灰站起来:“唐小糖,你有空闲着,早点动手给君无意医腿。”
沈祝自嘲地笑笑,回头正待继续走他的路——
“我负责任地告诉你——”叶舫庭很讲义气的指出:“你还是直接吃泻药来得痛快。”
好好的雪景被拦住了。
“苏郎做的汤好喝吗?”唐小糖问。
有人满头大汗站在他面前,瞪大眼睛盯着他。
“他没那本事。”沈祝哼了一声,客观且实事求是地说。
“你……你这头猪!”叶舫庭指着他,剔透的眸子里突然涌出泪来。
西门暮心惊胆战地看着半夜升起炊烟:“鬼鬼,他不是要用毒破坏我们的味觉吧?”
“哭起来像什么样子。”沈祝头疼地摆摆手:“还是没心没肺地吃不停适合你。”
苏同架起废墟里找出的煮药的大锅,身边堆着辣椒、黄连等一堆东西。
劲装少女哭得稀里哗啦。
三、行路
沈祝抬无奈地向前行,轮椅下的积雪被压出咯吱的声音:“行了,行了,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在哭丧。”
“我不做,你做得出来吗?”苏同闲闲地说,一句话顿时让叶舫庭垂头丧气。
“你这个猪头,竟然想这样不辞而别……”叶舫庭看着他搁在轮椅上的双腿,声音里全是哽咽。
“你确定要自己动手?”叶舫庭瞪大眼睛。
“不是我想溜,而是你们这几个家伙太麻烦。且不说你现在哭得脸都花了,且不说苏不同那家伙给我脸色看,单你那个将军,就够我头大的——”沈祝连连摇头:“要是知道我用自己的脚筋救他,说不准要剖开自己的脚筋来还给我。我是要救人图个清净,不是来制造混乱的。”
却听苏同说:“好,明天早上做。”
“你嘴硬!你和苏同知心,不想让他愧疚;你关心我家将军,怕他现在的身体不能着急,所以你才走的!”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你是个大猪头!”
要苏某做出一碗正常的、让人能平静喝下去的汤都难比登天,更何况要做出会变味的汤?
曾经,他不问是非对错,只求恣意地爱恨,自由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叶舫庭捂脸哀叹。世上苏同不会做的事情就生孩子和下厨两件而已,为什么刚刚撞在死穴上呢?
但现在,他放弃了比生命更重要的双腿。
“我先申明,汤就是一碗汤,不能分隔开。”戚鬼鬼补充道:“也不能有其它的味道——比如想吃甜的人,就只能尝到甜味。”
那些偏执的恣意,年少的轻狂,终归会有一天,折服于某种东西。
“做得好不好吃,都不要紧,”戚鬼鬼很宽宏大量地说:“我是很好说话的,只要一碗随便什么汤——不过,这碗汤我们几个都要吃,我爱吃甜的,要汤尝起来甜;西门暮爱吃咸的,要汤尝起来咸;吕昭爱吃苦的,要汤尝起来苦。唐小糖爱吃酸的,要汤尝起来酸;沈祝爱吃辣的,要汤尝起来辣。”
他或许不认同,却不能不动容的东西。
“下厨?苏同?”叶舫庭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世上有高明的医者,却没有神——当日在山上,唐小糖对着新轮椅说的话,并不是一个玩笑,她是真的作好了准备,要坐上轮椅去。
“苏那个谁,你只要给我做一碗汤,就算过关了。”鬼鬼可爱地吮着手指头。
没有人相信沈祝会以自己的脚筋治人——连多年同门的唐小糖也不信。
他笑得天真无邪,但所有的大人都觉得一阵寒气从脊背上爬上来。
雪落柔软轻盈。
只听戚鬼鬼一拍小脑袋:“小糖姐姐,你提醒了我!”
叶舫庭还在唏哩哗啦地哭,她一向爱笑,不爱哭。
噗——叶舫庭顿时被雷得外焦里嫩,粉嘟嘟的包子娃娃,说起话来却是毒舌啊毒舌。
“你哭得我头疼。”沈祝扶额。为何他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过这个吃不停的小丫头?
鬼鬼皱着包子脸,声音稚气可爱:“如果你不炸掉我的房子,我的起居本来没什么问题;做好吃的也不劳你,我想吃泻药时会自己配。”
“你气得我胃疼。”叶舫庭理直气壮地含泪回敬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了几颗瓜子。
只见她摸着戚鬼鬼的头,柔声哄道:“鬼鬼,你的题不要出得太难。否则小糖姐姐下山了,谁来管你的饮食起居?谁给你做好吃的?”
沈祝无语。他一开始觉得她没心没肺,后来觉得她善解人意。再后来,还是觉得她没心没肺。
只剩最后一个了,眼见胜利在望的唐小糖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十分的小人得志,立刻正色。
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沈祝抬起的手在空中犹豫许久,终于笨拙地轻轻拍在少女的脊背上:“把你的瓜子收起来,陪我上山去。”
“如此年轻就生了白发,可见人间之苦。”沈祝很没有气质地翻白眼:“何必要治这腿?上天造双腿是为了自由,山上的松鼠和鹿,也比你快活得多。”
九、征途
君无意微微一笑:“好箭法。”
大雪下了十日,战事却一日也没有停歇。
三箭射毕,沈祝收箭道:“好胆色。”
自王薄在山东首义,平原刘霸道、漳南孙安祖、瓦岗的翟让都相继起兵。江山入战图,单雄信、徐世绩、李密、王伯当这些一呼百应的英雄人物,竟都加入义军举起反隋大旗。
从始至终,君无意眸子清定直视长箭,丝毫未动。
“舫庭的飞鸽传书,说她跟沈兄回到山上去玩。”君无意宽慰地微笑:“现在四处有战火之危,在山上避一避也好。”
一连三箭,都对准头颅要害,每箭发出之时,视线所及,让人几乎确信君无意的脑袋必然被射穿。
“那你呢,”苏同舒适地靠在大床上:“你怎么打算的?”
沈祝的箭法之神准让人目瞪口呆,君无意纹丝不动,从容胆色也让逍遥神医门中人震惊。
君无意淡淡摇头,这十日他的身体恢复了不少,更重要的是,除了凉夜里关节偶会疼痛,他的腿已与正常人无异,不会在走路时随时让人悬着心了。
却是将他的一根头发钉在树上!
“今夏的大水,山东和河北死了二十万百姓,朝廷不闻不问;圣上为了建大船,让征夫日夜在水中工作,许多人全身生蛆腐烂而死,”苏同毫不避讳地一拂衣袖:“怪不了百姓会反。”
叶舫庭一声惊呼,只见长箭射中君无意的头顶——
君无意清隽眸子里露出沉郁之色,负手不语。
君无意坐在树下,双腿不能动弹,也无逃避躲闪的意思,长箭挟风而至,直指他的头颅!
“你打心里,不愿打这一仗吧。”
“准备好了。”沈祝拈弓搭箭,箭尖骤然凝聚起凛冽的杀气。
“……这世间,你最知我。”君无意回过头来:“起兵的都是大隋子民,我不愿江山飘摇危殆,却也不愿与百姓兵刃相见。”
苏同正要发作,沈祝已经将弓拿了出来:“一言九鼎。”
“那简单,有一个办法。”
“不行。”苏同斩钉截铁地说,却见君无意抬起头,“可以。”
“什么办法?”
“所以,我的题目出给他——只要他受我三箭。”
“和舫庭、沈祝一样,去游山玩水。”苏同闲闲地说:“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来搅和,你现在最适合的是到山上去静养。”
“哦,西门的好意我却之不恭。”沈祝指着君无意,动作中有些不耐烦:“这次是你带人上山,才害我们的房子被烧,要治伤的人不是你,是他——”
君无意怔了一下。
看着沈祝桃花面上阴霾阵阵,叶舫庭在心里叫了声苦。
雪未停,山河都笼罩在静谧的洁白中。
唐小糖差点没一头栽倒——沈祝平生最痛恨别人拿他的名字和某种动物相提并论,这招借刀杀人,西门暮比吕昭阴损多了。
良久,君无意正待开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军!将军!”
“你和沈祝是朋友,我就把这个出题的机会让给沈祝了。”西门暮用扇子风雅地一指。
卫矛拿着一纸军报冲了进来:“洛阳守城的主将阵亡了!长安的援军还在路上,城快被瓦岗军攻破了,单雄信放出话来,如果君将军提着……提着苏状元的人头相谈,他们就从洛阳退兵!”
他生得奇丑矮小,吊眼角歪嘴,却拿着风雅俊美之极的折扇,让人在觉得滑稽的同时也在强烈的对比中觉得震撼,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话音刚落,夏至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长安来了飞鸽传书,圣上有加急的密旨给将军!”
只听西门暮拿出一把优美的折扇,扇着风很好心地说:“我这个人,向来最不欲与人为难。”
君无意接过密旨,并不打开,只淡淡命夏至点燃蜡烛。
沈祝的脸顿时黑比锅底。
夏至捧着烛台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只见君无意一抬手,明黄的诏书上立刻腾起火焰,蓝黄色明亮的火苗迅速吞噬缎绸。
“沈……猪?”叶舫庭正在吃瓜子,顿时将一个瓜子壳喷了出来,笑出了眼泪:“猪!哈哈!沈猪,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啊!”
“将军!”
“承蒙夸奖,沈猪。”苏同和气地回敬道。
“将军!”
沈祝不屑一顾:“只要你能想到的,苏不同就能用无赖的方法给你对付过去。”
夏至和卫矛同时失声惊呼,卫矛愕然张大嘴:“将军不看看……圣上的密旨里写些什么?”
“到你了!”唐小糖得意地指着西门暮:“快出题吧。”
“君臣十年,”火焰已经燃到了君无意的指尖,他伸开手掌,火焰黯淡下去,掌中弹指灰飞烟灭:“我知道圣上要和我说什么。”
连倚树而坐的君无意也摇头苦笑,阳光叠翠下可见他气质清隽,不经意间也自成风景。
卫矛和夏至对视一眼,只听君无意道:“洛阳城是我大隋的粮仓,若被瓦岗军占领,长安城破只在朝夕。你们先下去,我自有安排。”
“苏不同,你果然是个无赖!哈哈!”沈祝捶胸顿足地竖起大拇指:“不过——你无赖得很好!”
雪又下得紧了。
“少一颗的确不行,但我少了六百九十七颗。”苏同面不改色地说。
“曹元贞不仅叮嘱过单雄信,恐怕也将密信递到了长安城。”苏同懒洋洋地站起来。扫了一眼地面——两个年轻的将领恐怕不知道,这地上烧成灰烬的圣旨,会救他们几千条人命。
吕昭瞪大眼睛:“老夫说过少一颗都不行!”
有时候,无知,才是最安全的。
他把三颗药交给吕昭:“找到了。”
“你宁可与我断义,不愿让我抗旨。”君无意的眸子里有种傲然:“如此求和方法,圣上尚且不敢明言诏告天下;就算今日单雄信要的不是你的人头,而是我军中任何一个兄弟的,我君无意难道就会退让分毫?”
苏同却很认真的踱到废墟上,左右翻了片刻,拾起一个还未打破的瓷瓶,倒出来,里面是三颗药。
仁者无敌,勇者不惧。
被砸碎摔烂的灵丹妙药不计其数,就算能找出来七十颗完整的,也算难上加难。
此刻的君无意有种炫目的光华,皑皑雪景万丈红尘,都似在他袍袖轻扬负手之间。
“是……”吕昭瞪着倒塌的烂瓦,顿时被问住了,梗着脖子随口编道:“是……七百颗。”
“不。”苏同也站起来:“我不怕你抗旨,只怕你抗旨之后还要回朝;我不怕你付出二十年功力,只怕你功力全无之后还要上马杀敌;我不怕你笨,只怕你总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那这废墟中的药一共是多少颗?”苏同问。
君无意的眼中情绪如漩涡轻搅。
“好狂妄的小子。”吕昭年纪最大,脾气却最急,只见他气势汹汹地跳了过来:“老夫这道题,就给你了!简单得很,只要把废墟里的灵丹妙药拣出来,一颗也不能少!”
苏同扔了一件披风给他:“合则存,分则亡,天下一统才有太平盛世,瓦岗军无论有多少理由,他们都是在踏碎这河山版图。你,不能答应。”
他平和的语气,却有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苏同——”
“这次的事情既然因我而起,你们提出什么要求,由我来做。”
“你去,也许是送死;可不去,你会生不如死。”
苏同见闻之广,让逍遥神医门中众人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诧异不已。
君无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祝磁性的声音里有些不耐烦:“我才没那么闲。”
苏同已说了所有他想说而不忍说的话。
戚鬼鬼跳了起来:“你连这也知道!是不是沈祝告诉你的?”
知己可以知心,知己可以推心,知己可以将心比心——唯一做不到的,是放心。
苏同清闲地继续说:“逍遥神医门中,但凡有人犯错,就要为其他人做一件事。无论要求有多难,也要做到,否则就得下山去——”
“你轻骑从西门出城,到宜阳找王世充将军借兵。”君无意闭上眼睛,又旋即睁开:“四千兵力对三万大军,我只能守,不能攻,长安城的援兵若不能及时来,苏同,你就是我唯一的后路。”
“这个小子竟认识我们每一个!”西门暮挠挠头,再看苏同时,眼中的神色便有些不一样。
苏同站着没有动。
苏同掸掸衣袖:“怒手菩萨’西门暮,‘毒手阎王’吕昭,‘妙手鬼门’戚鬼鬼,“玉手拈花’唐小糖,‘怪手白骨’沈祝——今日竟能一次见到逍遥神医门的五位高人。”
君无意平静无波的眼神——是真的部署备战,还是又一次在危险时刻将他推向生的彼岸?
叶舫庭好奇地看着这几个长得奇奇怪怪的人,不知他们说的规矩到底是什么。
抑或……二者兼有。
“就按规矩吧。”青斑老人浊重叹了一声。
“兄弟同生共死,我一定会活着。”君无意清晰地说。
“按规矩。”小孩用力地拍巴掌赞成。
苏同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没有说话。
“烧了大家的房子,按老规矩办。”吊眼矮子长得奇丑,穿得却极风雅,手里一把折扇轻摇。
“从这里到宜阳,往返需要十日时间。”君无意展开大幅地图:“你从西城门出发,沿洛水行进,经鹿蹄山到宜阳……”
叶舫庭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不知何时聚集了三个人,一个看上去不过八岁的粉嫩嫩的孩童,一个额头上长了拳头大的一块青斑的老人;一个吊眼角的矮子。
铺天盖地的大雪中,战火烽烟将洛阳燃成了一座孤城。
“哇哇……我们的房子没了!”小孩子跳脚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瓦岗军骁勇善战,一路势如破竹,在几日的强攻之下,折损了城中近千兵力。城内四处是伤病呻吟之声……君无意布兵守防如神,瓦岗军一时攻不下洛阳,单雄信命人日夜在城下叫骂,君无意却坚守城门不开,使得士兵们要决一死战的热血,只能化在酒中吞进腹中。
“我怎么知道你在炼紫雪菡萏。”沈祝也恼:“我说——”
城外义军的帐篷密如草垛,星星点点要成燎原之势。
“不要看扁神医的医术!除了不痛之外,我的针没有任何的副作用!”唐小糖显然丢了包袱,要轻装上阵地转身吵架了:“姓沈的!你明知道我在练紫雪菡萏,竟然还弄出烟来,爆炸的罪魁祸首就是你!”
高高的城墙上,充满白日攻城的硝烟和随时可能重燃的危险,城头有云梯架设的痕迹,还有血迹暗红的青砖。
苏同探向他的脉搏,怔了一下。
君无意向下看去,低头时眼前却突然一眩。
君无意的腿仍然无法动弹,但皮肤上已没有剧痛中渗出的冷汗,可以看出,唐小糖的针至少是止痛了。
“将军!”夏参军慌了神,一把扶住他突然不稳的身形。
“是你房间的浓烟飘进来,才引起爆炸的!”唐小糖毫不示弱,喘着气把人交给苏同:“你背着!”
君无意缓缓撑住城墙:“没事,有点累而已。”
“你把房子炸了!”沈祝怒道。房子是一回事,里面的灵丹妙药不知道有多少——
经过一番摧折,君无意的身体,毕竟不如以前了。
砖瓦破裂倒塌,尘土飞扬,一时十分壮观。
“将军,你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夏参军突然红了眼眶:“身体吃不消的。”
唐小糖满头灰的背着君无意从烟尘里冲出来,叶舫庭跟在她身后。
夜空雪景,衬得君无意的颈与脸更显疲惫的白皙。
不止是一间,连在一起的四间房子都在爆炸声中壮烈毁灭在烟尘里。
城墙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只听卫矛在大声说着什么,而沸腾的士兵们用更高的吵嚷将卫矛的声音压了下去。
苏同一把拉起沈祝,阻止了神医对他数百斤重的炉子和里面的药不离不弃的深情。两人刚冲到门外,身后的房子轰然倒塌!
君无意缓步走下城墙。
二人诧异抬头,他们头顶的梁椽也开始晃动……
十、山脉
“笨蛋,谁说我的炉子起火了?”沈祝继续用力的扇烟:“我这是在用烟熏药。有的药要用火熬,有的要用水煮,有的要用烟熏,你懂不懂医——”他话音未落,只听隔壁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士兵们黑压压的站在城下,汉子们的鬓发上沾满雪花。
只听一声惨嚎,沈祝应该是手烫到了,呲牙咧嘴往一个直冒青烟的丹炉里泼水,俊颜皱成一团。苏同咳着坐起来,冲到丹炉前面把人推开:“拿沙来,炉子起火不能用水灭。”
“将军!求你让我们去和瓦岗军干一仗!这样守城不出,天天都有兄弟死,天天都有兄弟伤,我等不下去了!”只有十四岁的新兵陆建红着脖子。
苏同是被一阵浓烟呛醒的。
“求将军让我们和瓦岗军打一仗!我们要死也轰轰烈烈地死,不做缩头乌龟!”
“扑通——!”叶舫庭也倒了。
……
“你炼药不是还差五千根头发做药引吗?数数够不够。”沈祝大手一挥。
急急赶过来的夏至看到这样的情形,汗水淋淋大喊:“混账!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不听将令,却是要造起反了?君将军平日是如何待你们的?将军用兵布阵,从无一处遗漏;你们强要出战,就是中了单雄信的激将法,是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和大隋江山当儿戏,在图一时的快活!你们这样荒唐行事,还有没有丝毫顾及将军的苦心?!”
“怎么处理?”唐小糖笑得人畜无害。
夏至说到这里,哽咽了声音。
状况乱成这样,叶舫庭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沈祝仿佛还嫌不够似地火上浇油:“还剩一个活的。”
想到刚才君无意在城墙上——
“交给你了。”沈祝像扛布袋一样把苏同扛在肩上。
“诸位,”君无意一开口,所有的喧闹顿时都化为安静:“你们当真要战?”
只见君无意脸色大变,挣扎要起来,正在施针的唐小糖停了手,他这么大的动作,不再次伤了自己才叫没道理。于是,她一针扎向君无意的睡穴。接住软倒的人,她无辜地眨眨眼:“沈祝,又倒了一个。”
士兵中一时鸦雀无声,但沸腾的热血在人心里激荡起的声音,却远远破开了这寂静的雪夜。
以她的武功,踹了他一下,不至于会伤到他啊。沈祝把人抱起来,眯起桃花眼:“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苏同这家伙,还像没事人一样……”
“我们真的想战!”
“苏同!”其他三人先后惊呼。叶舫庭冲了过去,急道:“苏同怎么了!是……是被我踹的?”
“我们不怕死!”
沈祝原本笑得欢,突然一愣,扶住直直向他倒来的苏同。
……
“沈祝!”苏同猛然回头:“你给我——”
人声鼎沸,慷慨的脸,紧握的拳,男儿热血报国志,多日守城的郁顿都一发不可遏制。
君无意的双腿现在的状况,是绝不能轻易用麻药的,否则,很容易再回到全无知觉的状态!
“既如此,”只听君无意清晰道:“谁愿意和我轻骑出城,引开瓦岗军,解洛阳之围?”
苏同的脸色一凛。
夏至和卫矛都怔住了。
听到他的话,唐小糖很是无辜地抬起头:“将腿麻醉,就不会痛了,不是最简单的止疼方法吗?”
“愿听将军调遣!”士兵们争前恐后地举起手中的剑,人群再一次沸腾了。
沈祝啧啧称赞:“施针越来越熟练了……唐小糖对这样的美男子,怎么忍心不尽全力?可是——她是在全力施麻药,不是在接骨啊!”
君无意扬手指向北边的山峦:“洛阳东郊的轩辕山,有天然之险的地势,易守难攻——二百人随我星夜上山,将单雄信大军引开。”
唐小糖连扎了好几针,叶舫庭在一旁看得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将士们都激动地站起来,他们虽然不明白君将军要用什么战术,但都相信,将军是他们可以交付全部性命的人。
二、难题
深夜,子时。
只见苏同扑倒在树下,脸正好贴在君无意的脚背上——唐小糖只说了要亲一下,并没有说要亲哪里。
洛阳城中突然鼓声震天!
旁边的沈祝桃花面一愣,顿时笑得前合后仰,捶胸顿足!
长长的队伍中火把冲天而烧,千旗万帜翻卷雪海如浪。瓦岗军中的守卫急报:“洛阳城里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城门开了,像要全军出城!”
“亲到了!亲到了!”叶舫庭跺脚大喊:“唐小糖,你要守信用。快给我家将军治腿!”
“城门开了,老子们冲进去!”有人摩拳擦掌。
苏同哪里料到叶舫庭会在背后袭击他,顿时向前扑倒!
“君无意逃走了……”
僵持中,叶舫庭急得满头大汗,突然一脚踹在苏同的膝盖穴位上。
“占领洛阳!”
唐小糖摊摊手,好整以暇地展露出一个明媚的天使笑容,“不是我不救,是你不配合”的无辜眼神。
在一阵喧哗声中,单雄信重重地拧眉,在帐篷里踱来踱去,突然一把捶向桌上,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混球!你们一个个都给老子安静点!让老子差点上了君无意的当!”
苏同黑着脸沉声道:“救人。”
单雄信气咻咻地瞪大眼:“‘白衣谡剑’用兵如神,他会无缘无故弃城出逃?鬼才相信!大开城门全军撤出,只恐怕是皇帝老儿的援兵从长安赶来了!混球,还不用等长安的援兵!王世充在宜阳,宜阳可是屯兵的大镇——现在洛阳就是一座孤城!老子们要是中计进了城,马上就会被困在城里,原来他们是王八,现在完全倒过来了,马上叫老子们做王八!”
“噗——”叶舫庭一口口水喷了出来。
“将军,那不叫王八,叫‘瓮中之鳖’……”有人小声地提醒。
“我正是听沈祝说过苏郎风流——”唐小糖似乎很奇怪她的反应:“我的意思,本来就是让苏同亲他一下。”
“管它鳖还是王八,给老子全军出发,去追君无意!”单雄信一声令下,军号吹响,攻打洛阳的瓦岗军立刻集合!
“你……你不要为难人啊!”叶舫庭苦着脸拼命拉住唐小糖:“我家将军是没有一点情趣的人!他不像苏同风流,不会以身相许报答你的!”
夏参军站在城墙上,望着瓦岗军的火把迅速向北移动,雪夜空旷,北方将星光华璀璨,山脉大地拼接成一幅卷轴在光影中流动。
君无意戎马十年,未曾想到被一个稚龄少女如此调戏,当下不知是该发怒还是该苦笑。
曙光初露时,轩辕山巍峨如天地一笔铁画银钩。
唐小糖将小手搭向君无意的脉搏:“踝骨与筋脉尽断裂……被潭中温水浸泡过?呀,这可就像把人错骨的双腿用铁锤再打折,这样的疼,也能忍着一声不吭,还生得如此隽雅。”她轻佻地捏了捏君无意的下巴,呵呵笑道:“你要是让某人亲一下,我就给你治腿,怎样?”
单雄信大军追至山下,山峦天险横于眼前。
“只怕你望够了之后,他已疼得昏死过去,你闻不到声音了。”沈祝哈哈一笑。
“给老子活捉君无意!”单雄信一声令下,大批瓦岗军立刻前冲!山石日久风化松动,只见山腰滚下无数石头,打头阵的士兵猝不及防,顿时一阵惨叫哭嚎之声!
这两个神医,简直是不一样的古怪,一样的变态!
“老子亲自上!都跟上来!”单雄信怒道,扬鞭策马向前,大军以刀剑挥开石头,冲向前去。
叶舫庭眼前一黑!
石头越滚越多……瓦岗军也端得骁勇,虽有不少人被砸伤,但刀剑挥开的石头也不计其数。
“既然知道,何必啰嗦。”唐小糖用一模一样的话回了过去。
等三万大军的主力通过山口关隘,石头已经在队伍后面渐渐堆成了小山。
只听沈祝“嗤”了一声:“你望够了美人之后,还要闻一闻声音,问一问心跳?”
“给老子原地驻扎,再来个瓮中捉王八!”
“望闻问切。”唐小糖很严肃地给了她一个“我很有医德”的眼神。
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山脚天气极其寒冷,夜里,士兵们都冻得直打哆嗦。
他身后的君无意靠在大树旁,密密的树叶把阳光打碎在清雅的白衣间,流着汗水的苍白脸色,又仿佛皑皑雪山将融。唐小糖蹲下来左看右看,半晌,叶舫庭终于忍不住了:“唐小糖,救人啊!”
单雄信查看周围的环境,推推硬如铁的石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苏同的神色顿了一顿。
——雪水融进石缝里,凝结成冰,石头如同被砌起来一般。
“怎么……不信我?”唐小糖将草药放下,晃到苏同面前,眉眼狡黠似小狐狸一般。
山石把路全都堵塞住,他们如果要返回,恐怕要花几天时间来清理石头。
两个少女似乎一见如故。唐小糖的清稚中有两分娇糯,眉目动人明媚;叶舫庭因为模样生得天真帅气,看上去其实更小一些。
“老子中计了!”单雄信突然恨恨地重重一拍脑袋:“援兵根本还没有来!君无意是专门要把老子引到这里,让老子不能回去攻打洛阳!等长安的援兵来救城!”
“我十二月初三生的。”少女似乎很高兴叶舫庭比她大:“叫我的名字,唐小糖。”
三日,长安的援兵没有如期而至,夏参军和几位将领心焦如焚。
“十一月初六。”
五日,长安的援兵仍没有来,几个将领都忍不住要冲出城去,却是夏参军拿出了君无意的手书——
“哪月生的?”
守城待援,违者,立斩不赦。
“十七了。”叶舫庭瞪大眼。
众将想起当日擅自行动之后的二百军棍,无人敢妄动。
“别叫我姐姐。”少女不满的瞪她一眼:“你多大?”
七日,长安的援兵没有来,整个军队沉浸在一片悲怆愤怒之中,突然,放哨的士兵大喊:“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叶舫庭刚一脱身,却无暇去找沈祝算账,她急忙跑到梳辫子的少女面前:“姐姐,你刚才说你会救我家将军的对不对?多谢你放我下来,你一看就是好人,和旁边那个人品差的家伙不一样!”
浩浩荡荡数万人的队伍从西面进发而来,“王”字大旗猎猎,沉寂了整整半个月的洛阳城发出一阵胜利的欢腾!
她没有摔在地上,却是被苏同稳稳接住,放到地上。辫子少女顽皮地歪着头:“不愧是苏郎,身手不错。”
宜阳的王世充率兵来援了——
“哇哇!”叶舫庭吓得大叫。
轩辕山下,茫茫雪雾。
“救人不一定要找沈祝啊,逍遥神医门中不止他一个大夫。”只见少女笑吟吟地将一颗小石子扔到树上。“咔嚓”一声轻响,缠着叶舫庭双脚的藤条猝然断开,叶舫庭顿时掉下树来!
“朝廷的援兵来了!”瓦岗士兵们惊惶报道。这些天他们没有一顿能吃饱的,很多人肚子里都只有野菜和草根,轩辕山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根本攻不上山去,士兵们面黄肌瘦,早已士气大挫。
没想到世上还有比苏同更加我行我素的人物——叶舫庭真有一把掐死这个神医的冲动。如果说苏同的自信只是欠扁,那沈祝的恶劣简直是找死。
“混球!”单雄信破口大骂:“君无意有种!守在山上七天七夜,山下还有野菜树根,山上除了石头连根草也没有,他不冻死,也给老子饿死了!”
只听沈祝面不改色地回答:“既然知道,何必啰嗦。”
“现在怎么办?”
说完,她笑呵呵望向沈祝。
“老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向西撤军!”
“我是考虑救人,没有说一定救人——”她学着沈祝磁性且带一点不耐的声音,惟妙惟肖:“至于本大神医考虑的结果,就是:不救。”
瓦岗军向西沿谷水向绳池逃走,单雄信不甘心地回望轩辕山,皑皑雪被覆盖之下,从未谋面的敌将,却让他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畏惧、痛恨,以及……一丝敬意。
“就算苏同答应了他改名字,”少女朝树上倒挂着的叶舫庭眨眨眼:“你猜他会怎么说?”
青山巍巍不语,大河巨浪成冰。
“竟然有人不会被沈祝骗到。”只听一个娇糯的声音传来,一个蓝衣少女背着草药走过来,两条长辫子俏皮,鬓角的发丝微微蜷曲可爱。
“七日绝水绝粮,没有生还的机会了。”王世充勒马怆然道。
“果然是苏不同啊——脾气一点也没改。”沈祝恨铁不成钢地叹道。
大军肃然静默。
“他是他,我是我。”苏同把君无意放在树边靠好,一拂衣袖。
“君无意答应过的,就一定会做到。”苏同斩钉截铁地说。
“不讲义气啊……唉!”沈祝连连摇头,指着君无意:“要是换了立场,哪怕我要他把名字改成‘君有意’,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山上寒风凛冽,苏同用力攀登的脚步踩在雪地枯枝上,传来清晰断裂的呜咽声。
苏同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离山腰越来越近,苏同的脸也被冻成了寒冰一般的苍白。
“哦哦,要是你把名字改成苏不同,我就考虑破例治人。”沈祝潇洒地从树上跳下来。
他脚下不仅是雪,还踩着人,数十具尸体被雪覆盖在山路上,有的露出半身,有的只露出一个手指……
“救人。”苏同的脸色难看得很。
沙场冷,葬忠魂,漫天红雪纷纷。
“风太大,我听不见。”沈祝耸耸肩。
“君无意!君无意!”苏同在风雪中大喊,回应他的只有山谷嘶哑的回声……
沈祝将那只鸟窝妥妥地放回树丫上,这才笑眯眯探出头来。茂密的树叶间,一张俊脸水当当的生出满园春色——面若桃花,世上竟真有当得起这个词的!
突然,只见雪地中有布条摇动,在一片白茫茫的绝望中醒目至极。
苏同背着君无意在树下站定,只说了四个字:“沈祝,救人。”
苏同心口一热,冲了过去,只见一块大岩石后面,数十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倒着,有一个清醒着的士兵虚弱地摇动着长枪,枪上挂着衣服撕成的布条。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神医只怕已经被叶舫庭杀过一千次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永不会忘记的景象,疲惫至极的数十个士兵用身躯顶成一个遮风挡雪的屏障——
“鸟儿试药的效果不好,”沈祝将松子随手往上一扔,“看来还是要用人试药才行。”那颗松子却正好落尽了叶舫庭的嘴里,被挂在树上的叶女侠立刻也被呛得眼泪汪汪的。
他扑了过去,在密闭的人墙中用力拨开一道缝隙——只见更多的士兵们背朝下,用血肉之躯为垫,而躺在上面的人,静静垂下的脸苍白若透明,唇边和领口都有未干涸的血迹。
幼鸟们张着嘴嗷嗷待哺,他很没有气质地丢了一颗松子进去,幼鸟欢天喜地的用绒黄色的小嘴接住,立刻被硬的松子哽得眼泪汪汪。
苏同慢慢地伸出手,触上君无意衣襟上大片湿冷的血迹,如烫伤一般痉挛地缩回来。
而大树之上,还悠然倒挂着一个粗布麻衣的年轻人。传说中的神医沈祝一只脚潇洒地勾在树枝上,身子随风晃动,右手却稳稳托起一只刚从树上掉下来的鸟窝。
在这样的温度下,流这么多血,没有人可以活着。
走到近处才可以看到,可怜的叶女侠腮帮子鼓鼓的,不知道被塞了什么东西,所以刚才无法出声呼救。
雪景和风声在此时突然缓缓熄灭。
林木暗香叠翠,只见不远处叶舫庭正像一个布袋般被倒挂在树上,随风晃来晃去。
感觉不到寒冷,也看不到鲜血,只是骤然的寂灭——
叶舫庭的呼救声终于传来过来。
他微笑:“我也有我的私念。舫庭不喜欢拿剑,你不喜欢早起——而我,只愿看你们平安。”
“救命!——救命!”
他含笑颔首:“不如我修书一封到江南,给苏老先生说说这件事。苏同懒睡误事,颇有悔意……”
逍遥神医门在江湖中传奇了数百年,不给任何门派面子,不给任何病人好脸色,治与不治全看脾胃——就是世人对他们全部的了解。
他吃力地推着轮椅急切地冲到门口,一只手挣扎拦在他和门之间:“外面危险,你不能出去!”
那歌者很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可以猜想主人的脾气绝对好不到哪里去,武功却也低不到哪里去——因为光听声音,别人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近还是远。
他嘴角渗出缕缕鲜血:“绝境当前,你我共赴,刀山火海也不需要多说一句!”
歌声停了。
以至最后……他清晰地说:“兄弟同生共死,我一定会活着。”
“沈祝?”苏同眼睛一亮,环顾四周大喊:“沈祝!”
“你言而无信。”苏同平静地说了一遍,突然抬高声音吼道:“你言而无信!”他握紧了手掌,掌中鲜血碎石飞溅。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长睫缓缓颤抖,憔悴失神的眸子只微微一转便复又合上。
声音是清朗的男声,那歌也唱得嘹亮洒脱,带着山野清风和清泉的味道,也带着些日照晨雾的旷远、雨打屋瓦的磁性。
君无意嘴唇虚弱地动了动,发不出声音——苏同猛然如石化一般僵住,甚至忘了奇迹,忘了确认,只是死死盯着苍白的双唇。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歌声。
我——没——有——食——言……
苏同愕然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叶舫庭不见了。
没有声音,但唇形用尽气力吐出了这几个字,随即头轻轻向旁一侧,再次陷入彻底的昏迷中……
“舫庭呢……”君无意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问。
大军攀登上山的脚步声急促传来,苏同跪在地上,任滚烫的泪水猝然砸落在那仍有心跳的胸膛上。
但这知觉能持续多久,是福是祸,只有神医知道。
整整一个月的大雪,终是停了。
在冰与烫之间,温的潭水——也许原本就有不为人知的治疗功效。
左翊卫军守城大获全胜,但,引敌入轩辕山的二百勇士,只有十六人活着回来。
奇迹,一定与潭水有关。
洛阳郊野,烈士安眠于此。大地山脉是最高的墓碑,野草在风中传诵着无字的碑文。
“我马上带你去找神医!”苏同浑身湿透,额发不停地往下滴水,咬牙背着君无意站了起来。
苏同将君无意搀下马车,扶着他走到一排排坟冢前。
君无意终于明白过来这几个字的意思,腿上传来的剧痛……是知觉。
流云去无返,无定河边骨,每一柱清香都点燃着不一样的怀念,每一张纸箔都鼓动着不一样的悲歌。
“你的腿有知觉了!”苏同大喝。
落日壮美,血染山河。
“你的腿有知觉了!”苏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君无意模模糊糊地分辨着这句话的意思,只觉一阵温暖的内力从后背传来,钝痛之中用尽全力抬头——
走完最后一张墓碑,君无意抚摸着青色的碑石,突然低声说:“对不起。”
此言一出,苏同先是愕然,随后是惊喜——
苏同看着他的背影良久。
“腿上……”用尽气力喊出两个字,声音全被剧痛打碎成嘶哑。
“这三个字不仅是说给死人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是不是?”苏同自嘲地笑了笑。
他全身都遏制不住地颤抖,整个人如同在暴风雨中。
“你的士兵们,活着的和死去的,都为你舍命付出一切。你报答不了他们的恩情,你无法眼睁睁地袖手而去让数千兵将被治罪。所以,你要回长安去。”
君无意说不出话来,垂在地上的左手一把抓紧了碎石草叶,攀在苏同胳膊上的右手,几乎要生生按进布衣内的血肉中。
山上寒冷没有帐篷,士兵们轮流用身体组成遮风挡雪的屏障。
苏同神色骤然一变:“怎么了?”
山上没有救命的热水,士兵们轮流用温热的血喂昏迷的君将军。
“……”君无意刚要说话,却突然痛苦的弯曲身体!
——苏同找到君无意时,流在他唇边、衣襟上的大片鲜血,并不是他的,那是军中兄弟喂给他的血。他咽下了这样情义,血脉中是无数人生命的延续。
苏同见他缓过气来,肺里的呛水应该也吐出了不少,才停下掌中的动作:“觉得怎么样?”
圣上加封拜赏的圣旨里,还有另一道旨意:如果君无意不回长安,洛阳城中的将士都以渎职罪处以极刑。
“咳咳……”后背被拍打数次,君无意终于咳出几口水。
大风起云海,松涛共鸣。
“君无意!”苏同顾不得自己也受了内伤,将呛水的君无意翻过来,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车马旌旗浩荡,马蹄声声催人,前来迎接君无意回朝的钦差恭敬地跪拜:“君将军,该启程了。”
只要再晚半刻,他们就会被沸腾的潭水活活煮熟。
苏同转过身去,突然翻身跃上马背,骏马长嘶一声,天高海阔。
苏同用尽力气带着人脱离水面,脚上突然一阵灼烧,痛得一缩,才发现脚掌被烫出了几个水泡。
苏郎是属于天地的山水,永远不会栽种于园林之中。
水温越来越高,随着水流向后划动,岸终于近在咫尺。
“下次再见时,我还会下厨给你做鱼,做满鱼全席。”平平的声音里,刻进几许风沙。
碎冰融化,白衣缓缓下沉,阳光包围着水中飘起的衣带,温水在那修长的腿上轻轻拍打着一种安详的错觉,涟漪一圈圈危险似绮梦。苏同奋力游至潭中央,一把抓住君无意的手臂,用力将他托出水面,向岸边游去。周围的水已渐渐开始由温变烫。
下一刻,布衣身影毫不留恋地策马而去。他不为任何人送别,不被任何忧愁禁锢,可是,吹进他眼中的沙子,让君无意也同样微红了眼眶。
苏同毫不犹豫返身跳入水中!潭水冰火两重,危险之极,只有在日出融冰的时刻,有一炷香的功夫水是温的。
江湖在彼方,有人可以恣意山水,有人的脚下始终是烟火人间。
碧潭幽深,巨大的水花“哗啦”溅起。
(全书完)
一、庸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