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寂寞,只是没有空闲去寂寞——
君无意怔忡了一下。
“既然你觉得闲下来是一件很无趣的事,”苏同蹲下来,将轮椅上覆着双腿的衣袍掀起,查看了那脚踝上的伤势:“正好明天就可以开始疗伤。三个月之后,你就可以下地了。”
“以前不是不寂寞,只是没有空闲去寂寞,是吗?”苏同推着他的轮椅慢慢朝前走。
他说得如此自信,好像让脚筋断掉的人走路,就像让鸭子学会游泳一样简单。
气氛完全被她搅和得乱七八糟,君无意只有推着轮椅朝屋里去。在门槛处轮子稍稍一滞,已有一只手将从旁用力,让轮椅顺利地进入屋内。
三个月后。
“你不好好听我说话,只会敷衍,小心我再——嘿嘿~”叶舫庭很得意。
“哇,为什么我还要去采这些稀奇古怪的药草?”叶舫庭一身村民打扮,把背上一个大大的篓子放了下来:“已经是第八十七天啦!”
君无意拂开她的手,哭笑不得。
天高云淡,几片叶子从背篓里滑稽地探出头来。
“将军!”叶舫庭的双手突然捏住君无意的脸——君无意隽雅的面孔被她毫不留情地蹂躏成一个滑稽的鬼脸,她大叫:“哇,你的脸很光滑耶,不比本姑娘的差。”
苏同逐一检查过她采来的药草:“再过三天就不用去了。药材一点也不能错,否则君无意终身残废。”
“是啊。”
叶舫庭哀怨地看着他,知道他从不说错——可是,这么严重的事,他怎么能轻描淡写地把“终身残废”说得和“吃饭如厕”一样稀松平常?
“你有我们这样的朋友和你生死与共,还有什么好寂寞的?”
“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别一个不小心让我家将军真的……吔,残废。”叶舫庭心有余悸地说出最后两个字。
“是啊。”
“至少我到现在还未出过差错。”苏同头也不抬地说。
“苏同说看月亮超过一刻的人都是寂寞的。”叶舫庭瞅着他。
叶舫庭摸着下巴看着他,什么样严重的事情到了苏同手上,都突然变得举重若轻起来。但为什么她心里会有点不安的感觉呢?
“是啊。”君无意微笑。
屋内药香缭绕。
“苏同说了他能治好你的腿,就一定能做到——这世界上除了生孩子和烹饪,就没有那个家伙不会做的事。”叶舫庭摸着下巴说:“唉,有时候虽然觉得他那种自信的样子很欠扁,但他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君无意靠坐在床上,苏同把他的伤口解开,先将新捣的药敷上,然后轻轻握住他的脚踝,让掌心传来的内力助药效挥发。
“我没有看月亮,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君无意温和地说。
“最近已经不太痛了,”君无意问:“这是不是个好现象?”
“将军,”叶舫庭凑到他面前:“不能行动自如是有点惆怅,但也不用每晚看月亮吧?”
“只能说是一半的好现象。”苏同平平道:“不觉得痛,既表示你的伤口离愈合越来越近,也表示它离危险越来越近。”
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遮住了月亮。
“怎么说?”
君无意独自坐在庭院中,不知在看月,还是在看月华下自己的影子。
“伤筋动骨,治疗的机会只有一次。时机一过,筋脉创口老化,恐怕再高明的医术也接不起来。前面的治疗固然重要,关键还是看最后能不能成功。如果筋脉没有真正续起来,你的双腿就会失去知觉。”
是夜,星稀月凉。
君无意点点头:“我会小心的。”
君无意攀着苏同的手臂,配合地在轮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手推动轮子——阳光被碾在轮子下面,如同一去不回的时光被碾碎,留下深深的印辙。他昂首望天,睫毛上似有微笑,但笑意十分遥远。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似乎还夹杂着哭声。
“先用着,我有办法治好你的腿。”苏同毫不客气地把君无意抱起来,放在轮椅上:“在此之前,你也得偶尔活动活动,否则身体恢复得更慢。”
“外面怎么了?”君无意心口莫名的一悸。
一张崭新的木轮椅,恐怕是花了不少心思才做出来的。
“娃娃们在打架吧。”苏同平平淡淡地说,用被子将他的双足盖好:“我去看看。”
苏同提着一个东西走进庭院来:“试一试。”
九、屠刀
叶舫庭困惑地望着他,却望不进他淡淡笑容的那一丝怅然里。
外面当然不是娃娃们在打架。
太阳照在君无意雪白的衣襟上,也有些寂寥的意味,寂寞的温暖着。
一队士兵正在驱赶追杀村民,刀光和日光下,哭声和喊声格外刺耳。
童童显然听不懂,已经拿了糖,高高兴兴地玩去了。
“他奶奶的!这山脚下就不是丰州的地界了吗?不交税?老子奉曹刺史的命令来的!不交税的全杀了!”一个络腮胡士兵扛着大刀,他的刀下已有数具尸体,其中一具浑身浴血、双目不瞑,正是童大伯。
“女子嫁给可以依托终身的人,才能做新娘子。”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传来:“那个男子会全心待她,不让她落泪叹息,不让她忧伤烦恼。世间可以得到的一切,他都愿意双手奉给她。”
“他爹……!”
叶舫庭一脸黑线,一个头两个大。
“爹!”
“姐姐听哥哥的话,就像我娘听我爹的话;哥哥给姐姐买好东西,就像我爹给我娘买好东西哦。”童童天真地歪着头。
“爹……”
“俸禄……就是糖啊、瓜子啊、竹蜻蜓啊,都是俸禄买来的!”
童大娘和几个娃娃扑在尸体上失声痛哭。
“什么是‘俸禄’?”童童更加迷惑。
“吵死了!再哭连你们也杀了!”络腮胡手起刀落,却突然一声惨叫,大刀落在地上。
“就是……就是给人做事情,收俸禄的人。”
“谁?是谁暗算老子?!——”络腮胡大怒,等看清来人后不禁哈哈大笑:“原来是个小妞啊!长得还挺俊俏!捉回去给兄弟几个……”话音未落,“啪啪啪”!他的脸上已经一连挨了七八记耳光。络腮胡捂着红肿的脸大叫:“给老子抓住这臭娘们!快……!”
“什么是‘下属’?”童童狐疑地睁大眼睛。
叶舫庭的武功虽然好不到哪里去,但对付几个仅靠蛮力行凶的士兵还是半斤八两的。只见她躲过几人的围攻,一脚踹在络腮胡的屁股上。
“喂!”叶舫庭把童童拉到一边,认真地教训她:“小孩子不要乱说,姐姐是哥哥的下属。”
“哎哟——!”络腮胡惨叫出声,本来正踢人的叶舫庭却突然向东边看去——房舍上腾起火光和浓烟!几个士兵在点火烧房,村子里的房子多是茅草房,加上冬日干燥,遇火即燃。
叶舫庭差点一口口水呛住。
只要这大火烧起来,村子里房屋相连,不消半日,整个村子都会化作灰烬!
童童眨了眨大眼睛,拍手呵呵直笑:“姐姐是不是哥哥的新娘子啊?”
在一片绝望和惊慌中,突然有村民摸着自己的脸,惊喜地抬头看天——天上下起了雨!明明是一丝云也没有天空,甚至冬日那薄薄的太阳还挂在西山,但他们头顶的一片天真的下起了雨!
“童童,你自己去玩,让哥哥休息,姐姐就给你一个糖吃。”叶舫庭悄悄地凑在娃娃的耳边,笑眯眯地说。
火光在一阵雨水中暗了下来,最先着火的屋子腾起一股青烟——
君无意一怔,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往事。
“好!很好!”暗处突然传来一阵掌声:“状元郎不仅诗画双绝,武功更是高强!”
娃娃一脸稚气地贴着他的腿:“哥哥好可怜哦,我陪哥哥玩好不好?”
曹治大步走上前来,身后站着数百士兵。村子后面有山,西面临湖——苏同怎样将用内力一掌将湖水激发,又利用了怎样的地利,让这方圆百丈溅水如雨,这样高深莫测的武功和智慧,曹治若说完全没有畏惧,一定是假的,但他面上反而骄逸,以持气势。
娃娃瞅着他雪白的衣襟,摸了摸他的腿。叶舫庭已经赶了过来,君无意摇头,示意她不用紧张。
苏同负手而立,衣袖间有种肃杀:“为了逼出我们,你恐怕已不止烧毁了一个村落?”
“我的腿不能走路。”君无意微笑摸着她的头。
“苏状元深得曹某之意。”曹治笑起来也完全没有笑的意思,脸上肌肉只有阴沉之感。
君无意安安静静坐在庭院的竹椅上,温和地看着他们。一个娃娃跑了过来:“哥哥,你也跟我们一起玩!”
苏同并没有看他:“算着时日,长安城的增援军队应该也快到了。”
阳光跳跃,笑声遍地。
“苏状元果然聪明绝顶。”曹治冷笑。
庭院里传来娃娃们的笑声,稚嫩的声音争相嚷:“姐姐,给我一个!”“给我一个!”叶舫庭从兜兜里又摸出几个竹蜻蜓,笑嘻嘻地分给他们。
一边的络腮胡还不知形势微妙的变化,仗着曹治已到,更有恃无恐。只见他嫌恶地一脚朝血泊中的童伯的尸首踢去,似是很厌恶那不瞑目的眼,旁边,弱小无依的童大娘和娃娃们的痛哭声越发凄厉可怜!
八、望月
苏同慢慢走上前来:“是你杀了童伯?”
“你帮我拔那上千根刺的时候,我想明白的。”君无意微笑:“我没有你聪明,但也不是愚顽不化。”
三个月前,在那间家徒四壁的茅草屋里,童伯颤巍巍地端着一碗玉米粥出来:“你们丰州人也可怜,这个小后生瘦成这样,是饿昏了吧?老汉没什么好的招待,以后我的五个娃儿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
苏同扬眉看了他一眼。
……
君无意抚摸着自己的脚踝:“既已至绝境,何妨置之死地而后生?”
君无意曾说:无论在乱世还是太平盛世,最淳朴的都是百姓,最可怜的也都是百姓。苏同没有他那样的执着,心中也没有他那样的天下,却和他遇到了一样的百姓。
“曹治会再参你一本,让你谋反成事实,畏罪潜逃成铁证。”苏同闲闲地说。
络腮胡不屑道:“就是老子!怎……”他的话只说了五个字,却突然喉咙咯吱作响,他瞪大眼珠望着眼前的布衫少年,仿佛至死也没有看清他是怎样拿刀、出手的!片刻之后,他颈上才狂喷出一道鲜血,重重地倒在土地上。
“我猜到了,狱中没有这么暖和的炕,”君无意点头,看着苏同突然沉默下来的神色,知道他在想什么:“既然已经出来了,狱中的事都过去了。”
苏同将手中的刀掷在地上——络腮胡刚才杀童伯和村民们的刀。阳光下,刀尖很明亮、很光滑,甚至连一滴鲜血也没有,村民们懦弱太久的心中却都涌起一种想哭的血性和痛快!原来……天道公理仍在。
“我和叶舫庭带你越狱了。”苏同平平道。
刀“哐当”砸落在地的声音,已经让有的士兵尿了裤子。
君无意只笑不语。在经历了伤痛和折磨之后,他眸子里的光华愈加纯淡,如同被烈火试炼至透明。
苏同这时才扫了曹治一眼,视线还是闲淡的,曹治周身却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君无意的武功固然比苏同更加高强,也没有给过他这样深刻的恐惧。
“疼也不说一声,”苏同将他的脚踝包扎起来:“装睡很好玩吗?”
只在顷刻之间,曹治突然感到手中一动,苏同不知何时已欺身至他身旁,手已握住了他的玄铁长枪——这个少年闲散到根本不带武器,他要对敌时,先夺敌兵器,再以敌人自己的兵器斩杀之!这是何等狂妄和锋利,竟然隐藏在那样平凡的外表之下。
“你拔第一根刺的时候。”君无意微笑:“太疼了,睡不着。”
曹治突然知道了,自己深刻的恐惧从何而来!在这一瞬间,他发现苏同是一个江湖人,哪怕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苏同微微一诧。榻上君无意的神色仍然温暖,墨石温润的眼底,是与知己共度艰难的一份承担。
在苏同的手握住曹治的枪时,曹治就知道自己败了。在离死亡近在咫尺的绝望瞬间,曹治冷汗涔涔,他突然睁目:“江统领、黄统领已经去请君将军了!”
只听榻上一个虚弱但稳定的声音:“多谢。”
他发出搏命一赌的两声干笑,突然发现笼罩在自己周身的杀气移开了——阳光重新回到世界,而曹治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面如死灰几乎一头栽倒,被几个同样面如死灰的士兵架住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地上已有近千枚牛毛小刺。终于,苏同松了口气——
苏同的人已在数丈开外!
“忍着点。”苏同按了按君无意的手,并不管他是否能听到,甚至不知是在鼓励君无意,还是在鼓励他自己。因为他的手虽然稳定,额头已有汗水。
十、巅峰
房内,苏同将琨昃刺慢慢拨下来,昏迷中的君无意眉心蹙起,显然十分疼痛。这琨昃藤长有尖刺不说,每个尖刺上还有数十根牛毛小刺,像仙人掌一样,不同的是,仙人掌的刺在拔出时不会寒气流转,让人痛彻心肺。
屋内东西凌乱,连刚才敷过药汁的碗也翻倒在地。四周没有君无意的影子,连轮椅也不见了。
叶舫庭一脸黑线,从衣角扯了一块布下来,气鼓鼓地扔给苏同,跺脚出门去了。
屋梁上黑影一闪,轻功如鬼。
苏同已经开始处理伤口,头也不抬地说:“借你身上的布,包扎伤口。”
苏同提气跟了上去。
“干嘛?”叶舫庭警惕的抓紧自己的领口,瞪大眼睛:“别以为将军昏过去了,你就能欺负人!本姑娘武功很高强的,你休想……”
黑衣人朝山上跑去,步履无风,其轻功之高,恐怕当世罕见!全力施展轻功最要气凝神聚,天人合一,而苏同救人心切,轻功自然发挥不到极致。
“你先出去。”苏同抬头道:“等等,把衣服留下。”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已至半山腰,耳际传来山风与松树的和鸣。
叶舫庭端了一木盆温水进来,热气袅袅,她的手背上也沾了水珠。
一枚栗子突然破空向前,擦着黑衣人的鬓发飞过!
苏同声音不变地说:“去打盆水来。”
黑衣人脚下虽未停,但心神一分,速度已大打折扣——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苏同欺身上前,一把扣住黑衣人的脉门!
脚踝处一片血肉模糊,脚筋尽断,伤处又被绑上长满尖刺的琨昃藤,让寒气渗入血液来强行化解内力……若不是君无意,换了其他人,恐怕早已魂归九天了。
“是我。”黑衣人一把掀开自己蒙脸的黑纱,竟是一张妩媚清冷的脸容,那少女嗔怪地瞪他一眼:“苏同,你不仅武功高,人也很坏。用栗子砸我不说,还扣住我一个女人的手做什么?”
叶舫庭捂住嘴,将一声惊呼捂在了指缝间。
苏同放开她的手:“……是你?”
苏同看着炕上昏迷不醒的君无意,掀开他的衣袍——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何隽示意他向上看。苏同抬眼望去,在离他们数丈高的山峰上,两个黑衣人抬着一个轮椅,轮椅上白衣清素,正是君无意。
屋外传来一阵娃娃们的争抢声“是我的!”“是我的!”,恐怕是又为什么事情打闹了起来。老汉循着声音无奈地往庭院里去了。
“我救了你的朋友不说,还让我寒伶教的萧、程两大护法亲自抬着他上山,为了让他毫发无伤,连轮椅也一起抬上来了。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谢我?”
苏同将君无意放在炕上,接过粥来,由衷地说:“多谢。”
苏同深吸一口气,由衷地说:“多谢。”
穷乡僻壤,民风却往往最为淳朴。
“我何隽向来恩仇分明,你上次放我一马,我这次帮你一次,自然是投桃报李。”她的双眸里笑意似冰雪消融:“但以后再要我帮你,你就得欠我的情。”
老伯颤巍巍地端着一碗玉米粥出来:“你们丰州人也可怜,这个小后生瘦成这样,是饿昏了吧?老汉没什么好的招待,以后我的五个娃儿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
“喂!你们……跑得那么快……干嘛!”后面一个人气喘吁吁的爬上山来,正是叶舫庭,她背上还背着一背篓草药,追赶得十分吃力。
简陋的茅草屋,墙上挂着几串玉米。
苏同展眉道:“君无意该给你加俸禄。”
“曹治残暴……唉,丰州人死的死,逃难的逃难,你说,这天子怎么不管百姓的死活了?”老伯招呼他们:“进来吧。”
“早就该加了!”叶舫庭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喘气:“我拼了小命赚几个俸禄,我容易吗我?这篓子草药不说,我的糖果可都还在屋里……要不是回去拿这些东西,本姑娘早就比你们跑得快了!”
叶舫庭和苏同对视了一眼。
苏同将她背上的背篓取下来:“山下的情况如何?”
编草鞋的老伯抬头看了看他们,叹了口气:“你们也是逃难的吧?”
“我们逃上了山,他们当然不会再留在村子里,”叶舫庭笑眯眯地说:“我来时看见曹治的人马都撤了,那些胆小鬼一定是在等长安的援军。”
“大伯,我们路经此地,能不能借宿几天?”叶舫庭笑眯眯地凑上前去,她生得讨人喜欢,声音也清甜。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君无意的伤,绝不能丝毫差池,其它的事情都可以等三日之后再决断。”苏同已大步向山上走去:“在这山上,只要能躲三日,就足够。”
“村民们虽是隋人,但看来也有一些与外邦人通婚的。”苏同道:“我们找个人家先安顿下来。”他朝娃娃们玩耍的庭院中走去,里面有一个老伯坐在太阳下在编草鞋。
翀山并不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山,也算不上是一座险峻的山。但山巅的形状却很奇特,在去往山巅的路上有一段几乎成垂直角的石壁——壁立千仞,光滑无比。从某个角度看,就像一面锋利的刀插在山腰上。
一路走来,叶舫庭好奇地瞅着一群正在玩泥巴的小孩:“苏同,这些小娃娃长着蓝眼睛咧!”
没有绝世的轻功,绝不可能到达山顶。
山脚下有一片村落,青山环绕。
这也意味着,世上可以到达山顶的人,绝不超过三十个。这无疑为君无意治伤争取了时机。同时,山巅除了乱石和经冬不化的积雪,不可能有其它东西——这也意味着,朝廷的军队不需要上山,只要守在下方,就可以将山巅上的人活活困死,或者,等他们饿得饥肠辘辘不得不下山时,再一举擒获。
丰州临近北方边界,再往北去十里翻过翀山,就是突厥国土了。
山洞里,叶舫庭一边笑眯眯地生火,一边说:“看我多英明伟大,知道带着食物上山,你们要是饿的话跟我说一声,我不会小气的啦。”
她咽下一颗瓜子:“反正君将军在狱中也会被他折磨死,还怕什么罪证确凿?”她一脚踢开一块石头,那石头飞得老远,在冷冷的阳光中画出一条弧线:“就算是皇帝自己来了,还有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理公道——比他大!”
没有人理她。何隽在查看四周的地形,苏同在看君无意的伤势,而那萧、程两个护法就像两个黑色的木头桩子,一直紧紧地闭着嘴,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
“你说——曹治是故意的?故意放我们走?”叶舫庭从兜兜里掏出她的瓜子,一边磕一边说:“哦……这样君将军谋反之事就再无疑问,到时,朝廷会派大军来诛杀君将军,就算我们几个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村子里有无伤亡?”君无意问。
苏同托了托背上仍然昏迷不醒的君无意,大步向前:“就算这是遍布机关的死牢,也不至于只有两个武功低弱的看守。”
“没有。”苏同想也不想地回答。
叶舫庭听出他话中有话,狐疑地瞅着他。
“……”君无意沉默了半晌:“真的没有人受伤,你不会回答得如此冷漠。”
“顺利?”苏同平之又平地说:“的确是太顺利了。”
“君无意,”苏同突然站了起来:“不要高看自己,不要以为天下责任在你一身,天下没有你君无意,山川之势不动,民生兴亡不改,一切仍会照旧不误!”
“顺利出逃——!”叶舫庭深吸了一口气,笑嘻嘻地拍着苏同的肩膀。
所有人都愣了。
机关暗道已被苏同来时所破,几人很快沿着原路走了出来。外面已是清晨,空气清冷,枯草凝白霜。
只有何隽冷笑一声:“骂得好,本教主听得舒坦。”
苏同背着君无意,叶舫庭提剑跟随。
她冷冷挑眉,毫无惧色地瞟了一眼君无意——手握重兵,名震朝野,君将军自有他的坚毅决断。但,他的眼底有一点不够坚硬的东西,那东西……就像漫天腥风血雨中一枚雪花,凉的、软的,落到他的剑尖上融化,擦不掉,也擦不干——也许这一点雪泪就是心中的佛灯和慈悲,所以他才能饮血沙场近十载,仍有微笑。
“将军!——”叶舫庭惊呼,奔到君无意身边,用力地摇晃着他无力垂下的手臂:“将军昏过去了!苏同!”
只是,那微笑温暖如同燃烛一样,是粘稠的,燃着心血的。
“你要去……没人拦得住你……”君无意眼中微微发热,用尽全力道:“……你去吧。”他只觉得这十日来所受的折磨,都不如这一刻来得汹涌;这十日来所受的内外重伤,这一刻尽数决堤向四肢百骸。
“苏同!”叶舫庭跳出来,将瓜子壳朝苏同砸去:“你明知道我家将军容易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容易自责,你还欺负人!”
人生总有冲动的时刻。壮士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如此而已。
不等人回答,她又指着苏同的鼻子道:“你上次做了一条很难吃的黄鱼来喝酒,君将军为了不打击你的自尊心勉强吃了。你那破厨艺让我家将军半个月都不敢再吃鱼哈哈,你无论如何得补偿他——这次帮他治好伤,这笔欠账就一笔勾消。算便宜你啦~”
苏同是何等清醒冷静的人,他从不在冲动之下行事——而此去,是轻率蹈死之行。
被她这一闹,气氛已经乱七八糟。
“苏同!”君无意一声厉喝。这一声牵动内伤,他伏在稻草上,呕血不止。
叶舫庭却理直气壮的朝君无意扮了个鬼脸:“其实君将军才没有那么笨,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悲动气,自乱内息的。对不对?”
七、拔刺
君无意只是微微苦笑……苏同懒得再搭理他们,转过身时,却似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一只手拦在叶舫庭面前,苏同慢慢地、从容地说:“女人不适合杀人——”他毫无表情地说:“我去。”
黄昏时分,山顶开始飘雪。
君无意想要阻止她,可稍一用力,脚踝间传来的剧痛让他一阵昏眩,他吃力地喘息:“苏同,快拦住她……”
洞内的火堆还在燃烧,洞外渐渐被白色渲染。夕阳的余晖中,漫天雪舞、酣畅淋漓。
“我去杀了这曹治!“叶舫庭猛地站起来,提剑向外冲去。
世人都想攀登巅峰,却不知身在巅峰,脚下也许只有冰雪。
君无意闭上眼睛。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君无意推着轮椅到洞口。
“将军,你的腿——!”叶舫庭失声道。
“雪把树枝压断的声音呀,明天怕没有干柴了。”叶舫庭拨弄着火堆。
“你现在不走,曹治不仅要废你的双腿,还要废你双臂、双眼。”苏同说出这句话来,君无意和叶舫庭都怔了一下。
“不是。”君无意摇头,凝神屏气。
“不走。”君无意答得很清楚。
叶舫庭也聚精会神地听着,但除了风雪之声,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当真不走?”苏同平平问。
君无意回过头来,脸上神色有些复杂,温和如墨的眸子里少有的不确定。叶舫庭好奇地跑到洞口,认真地听了一会儿,赶紧将轮椅推进来靠近火堆:“什么都没有啊,呜,冻死了冻死了。”
苏同走上前来,身影挡在君无意和叶舫庭之间,他轻轻掀起君无意的衣衫——叶舫庭的视线恰好被挡住,什么都还没有看到,苏同却已经将那衣角放了下来。
“就算朝廷的人马上了山来,也过不了峭壁,上不来山巅。”何隽冷冷一笑。
“我现在逃走,便正中曹治下怀,有了谋反之实。”君无意声音低但清晰地说。
君无意摇头:“不。我听到的是……”他的话停住了,突然苦笑了一下:“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我听错了。”
“你坐牢坐上瘾了不成?怎么不走?”叶舫庭急了。
夜里,风雪更大,洞外传来枯木断裂的声音。
君无意凝聚起仅存的内力,缓过一口气来,吃力地抬抬手:“……我不走。”
其他人都已入睡,君无意却睁着眼睛。不是他不愿意休息,而是那喊声一直在他耳边萦绕,在风雪声中若有若无。
她反手迅速扣上君无意的脉搏,倒吸一口冷气:“——你的内力,怎么散得如此厉害?”敛去了笑意,担忧地看着他苍白之极的脸色:“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们……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那声音,或许只是幻觉,却让人……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忆不起长安箫声,声声断肠……
如果君无意不想走,没有人拉得动他;如果君无意想走,没有人可以让他跌倒。
洞外刚蒙蒙亮时,苏同已经醒来了。叶舫庭枕着他的腿睡得正香,手里拽着他的衣袍当被子盖。而另一边,君无意正出神地坐着。
“像我这么忠心的下属难找了,你要给我加俸禄哦——”叶舫庭像以前一样嬉皮笑脸地去拉他的胳膊,笑容却突然一滞,因为她手中一沉——她分明已经拉起了君无意,但他又重重向下跌去!
“没有睡着?”看一眼他明显憔悴的面孔,苏同叹了口气。
“君将军!”叶舫庭欢呼。
“苏同,”君无意突然转过头来,眼里的情绪仿佛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似乎有情绪千回百转:“……我听到有人叫‘哥哥’。”
灯火昏暗,君无意苍白清减的脸上,神情还是温和的。
苏同诧异地与他对视片刻,站了起来:“不要胡思乱想,我去看看。”
地上铺着几根单薄的稻草,草上坐着人。
“……大清早的去干吗啊?”叶舫庭不情愿地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叶舫庭用力的摇摇头,看清了石壁后面。那是一间湿冷的石室,她和苏同对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而苏同已走出了洞外,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地里。
突然,一个机关被转动,其余六个轰然碎裂!随着一声巨响,头顶的碎石纷纷砸落,在叶舫庭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石壁打开了——
“他去干什么?……”叶舫庭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转身问君无意。
他在做什么?
君无意眼中流露出一些担忧、一些迷惘,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谁也描述不出来。
不是两只,而是四只、八只……无数只手的影子如疾风般拂在机关前!
两个时辰之后,洞外传来脚步声。
叶舫庭的头涨涨的,眼前苏同稳定的、慢慢地摸着那些机关的手似乎也变成了两只——
君无意突然像雕塑一样怔在轮椅上,双手却遏制不住地颤抖——苏同的身影出现在山洞门口。
七个机关从表面看没有任何差别,难道只能赌一赌运气吗?
在他身旁,还有一个身披大氅的女子。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七个机关中只有一个是打开石室的。”苏同头也不回地说:“其余六个——都是将石室锁死的机关。”
那个女子,在天寒地冻的山上,面对她绝不可能攀登上的巅峰,大声地呼喊了一整夜。她的眉眼间布满倦容,衣服上沾满雪花,发鬓凌乱看得出奔波的风尘。两个人呆呆地对望了许久,那女子突然哽咽道:“哥哥。”
叶舫庭的脸涨得通红,石室内的空气显然已经不够用了,她急促地说:“喂……既然找不出区别,先按一个试试看……我快窒息了。”
十一、故人
苏同顺着石壁一一摸着头顶的七个凸起。
这一声仿佛破开湖水的春风,君无意用力地闭上眼,似乎要阻止什么流出:“你……是怎么来的?”
恐惧之下叶舫庭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咽了一口口水。
“我听说御林军要来丰州捉拿你,我就过来了,苏同把我带上来的。”她轻描淡写,水眸静好。一路上万种艰辛、风尘仆仆,仿佛都不过一句“就来了”。这样的女子虽没有十分的美貌,但自有她内在的美丽——让人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家。
愕然四顾——叶舫庭发现,在她盘膝而坐的四周,四架森森白骨也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只是那骷髅的眼窝深黑,手骨抵胸口,显然都是窒息而死。
“不要责备我,哥哥,朝中传言你谋反,这次连御林军都出动了……你若死了,我还有活路吗?”女子缓步走到君无意面前:“你知道——我一向是不得宠的。圣上,根本从未将我放在心上,不过是因为君家的战功和你手中的兵权,给我一个空虚的名分罢了。”
叶舫庭正要动,苏同按下了她:“这里的空气只够支撑很短的时间。”
除了苏同和叶舫庭,其它三人都愣了——这个女子,竟是……当今圣上册封的贵妃娘娘,君家的小女儿君相约!
密闭的石室,四周没有一丝缝隙,只在头顶的石壁有七个完全相同的凸起,看上去像是机关。
传说君家小女儿君相约,并非左屯卫上将军君澈所亲生,而是大隋另一位名将的遗孤,这位将军与君澈是生死之交,因而老君将军待此养女比亲生儿女更为用心。君相约也确实天赋异禀,四岁织锦、六岁弹筝、九岁作诗、十二岁就才名满长安,十五岁时,圣上在君府上对她一见倾心,册为贵妃,荣宠盛极一时——除了当今萧皇后,贵妃就是六宫之尊。
沉重的石壁迅速向下关闭,险险擦着叶舫庭的脚尖——
可是,她的眉目间却并没有喜悦之色,有的只是轻倦忧伤。
苏同一把带住叶舫庭,滚到大石下,同时一脚踢向石壁,那石壁轰然大开,他借着那一脚反推之力,向后滑行退去出数丈远!
君无意没有说话,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双肩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仿佛有大石正压在他的身上:“你怎么能如此冒险……我若听不到你的喊声——”
叶舫庭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着近在面孔咫尺的大石,还未等她安抚一下受惊吓的心脏,数十枚尖刀又从两边石墙上喷射而出!
“我知道你一定听得到。”君相约打断他的话,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肩膀,似乎想要分担那里的负荷。
巨石砸落,陷地三尺。
她眼里流露出许多复杂的情绪:“你就算谋反又如何?我一日日在深宫中,看着寂寞宫花,听着鹦鹉学舌,望着荷塘从青碧到枯萎,等着春去又秋来——哥哥,你真的忍心我这样度过一生吗?”
“苏同!”叶舫庭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正要一脚踹过去,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阵轰鸣之声,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一股大力带向旁边!
君无意说不出话来,胸膛剧烈起伏。
叶舫庭拼命点头,听到前面那个平平的声音理所当然地接着说:“它诛杀的都是大人物,自然对小人物不感兴趣。”
叶舫庭突然跳出来,塞了一个颗药到君无意口中,又笑眯眯地把君相约拉到一旁:“君姐姐,你一路奔波一定又累又饿,我这里有好吃的。”她掏出一小包杏仁酥来:“这是最后一包了,我本来准备留着自己吃的,现在勉为其难分给你了——”
“放心。”苏同头也不回地说:“你不会有事的。”
君相约也任由她拉着,垂眸不语。
“听说很多武功高强的大人物,都在这破机关里翘辫子了……”叶舫紧张地扯着苏同的后背衣襟。
君无意眼睫颤动,他不欲动悲、不欲动情,但人非草木——情绪如何能当真由自己控制?
丰州大狱以机关之险闻名天下,看守的人一向不多。只因在通往大牢的通道内有七七四十九处机关,每一道都防不胜防,险不胜险。北朝猛将郭振东、武功传奇一时的大盗张天轩、武当修真道人……数不清的大人物,都命毙在这座大牢的机关里。
……她浅笑盈盈:“哥哥,爹爹夸我的筝弹得好,我只想弹给你听……”
正是月夜。
……她泪颜楚楚:“我打破了家里的古董花瓶,我怕跪板子……”
“走吧。”
……她含羞带怯双颊飞霞:“那个就是圣上?他好风趣,还说我的手像宫里最精贵的瓷……”
在叶舫庭还未反应过来时,只听前方两声闷哼,持刀守卫的两个人影应声而倒——苏同将剩下的石头随手一扔,收回手来。
乃至那一次最激烈的争吵,她泪落如雨字字似刀:“我虽不是爹爹亲生的女儿,但世人会怎么看我们君家?你留不住我的!圣上圣旨已下,我要入宫去……
“守门的有两个狱卒。”苏同平平地说,几点冷月光落在他的眉梢上。
无数画面在君无意眼前晃动,他双拳紧握至泛白,冷汗浸湿衣背。
“这里就是丰州大狱了?”叶舫庭压低声音问,轻轻拨开面前遮掩的树叶一角。
早就知道,圣上怎么会真正宠爱君相约?杨广爱的是烈酒一样的女子、罂粟一样的情人。淡婉如水的君相约,又怎会真正走进他的心中?杨广不过是给君家一项荣耀,给天下兵权一重枷锁!
六、劫狱
山风猎猎,狂雪飞舞;边塞云起,千里朝堂——
明日,君无意如果未死,一定还是白衣不染尘的上囚车!
那踏雪而来的不仅是故人,更是落花千盏流水意,灯酒笑语梦一场……
屠大元心惊肉跳亦步亦趋,这曹治心肠冷酷狠厉,又最做足表面功夫,决不让人从外表看出一丝一毫动用私刑的痕迹来。
十二、优昙
曹治满意地看着地上面目扭曲的尸体,朝君无意慢条斯理道:“这就是天下奇藤,名为琨昃。藤上生有利刺,其毒能化解内力,刺上又有牛毛小刺——稍稍碰一下,据说很多人都会疼得咬舌自尽,我特意为将军精挑细选的这十三根琨昃,就留给将军好好享用吧!”他大笑着,朝身旁的人喝道:“来人,给君将军更衣,明日我们就启程去长安,怎么能让将军一身是血地去?”
山顶日出磅礴,晨光映雪,又是新的一天。人生虽有很多苦难和危险,好在每天总有新的太阳,每个黑夜之后又有新的一天。
屠大元摸了摸狱卒:“……他咬舌自尽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啦!”叶舫庭伸了个懒腰,开始整理最后剩下的一份药草:“过了今天,将军的腿就能好了——我们也能下山了!我好想念正月楼的八宝鸭子、珍珠糯米、蜜汁梨球、百合绿豆糕……”
那狱卒似乎很惧怕这些藤蔓,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生怕被其中的任何一根碰到。曹治突然朝那狱卒一扬手!一根藤蔓沾到了他露在外面的胳膊,狱卒大叫着跌倒在地上,翻滚不已——挣扎半晌,突然口中渗出一丝血来,不动了。
君相约拢了拢发鬓,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婉约至极,她温和道:“苏同呢?”
他一抬手,狱卒端上来一些长着尖刺的褐色长藤。
“那家伙去捡柴火去了,一会儿好熬药。”叶舫庭笑眯眯地说。
“我当然不会杀你,”曹治阴冷地眯起眼:“杀了你我怎么向圣上交代?——就算能给圣上交代,又怎么向我自己交代?断你的双腿,废你的武功,让你成为一个废人,不是比杀你更有趣吗?”
“我来帮你。”君相约也开始帮着整理药草。
胡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逃离这里的冲动!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汹涌——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害怕自己冷酷如石的心到底还有血是热的,还有义是铁的。
“君姐姐,你来了之后,将军比以前笑得少了——”叶舫庭抬抬眉毛:“但笑得真了。”
却听君无意接着道:“……但你杀害的无辜百姓……天理难容……你若今日不杀我……我必有一天为他们讨回公道。”
君相约的一缕发垂到额前:“哥哥的性子一向温暖,怎会不真?”
连最冷酷、最有经验的侩子手也有些动容。
“温暖是不假——但只能温暖别人,温暖不了自己。”叶舫庭摇摇头,晶莹的面孔皱成一团:“君将军为大隋做了那么多事,在长安时他日日只能睡三个时辰;他上战场受的伤皇帝老儿一生都数不清……如今他被冤枉,我恨死了臭皇帝。你以后也不要回宫去过那样的生活了,反正后宫很无聊,你以后就跟着将军,还有苏同——我们几个浪迹天涯去!”
那眼神里既没有寒冷的恨意,也没有万念俱灰的倦意,虽被痛苦折磨,仍坦荡如染血的山河。
君相约也笑了一下,似春日柔柳拂过湖面:“你和苏同是可以寄情山水的人,哥哥却不是。他走到哪里,天下人心就跟到哪里;他在朝野的威望……大隋朝根本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相媲。哪怕他真要游历山水,圣上会相信吗?——况且,以他的性情,真能放下百姓不管吗?”
君无意缓缓抬起头来,他并没有昏过去,甚至眼神还是清明的:“……我怜你……丧子之痛,这一刀……我君无意受了……”
她说到这里,望了不远处的君无意一眼,见他也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胡猛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即然这样——干脆让君将军去做皇帝!”叶舫庭毫不客气地嘻嘻笑道:“我看君将军比杨广那个臭皇帝好一百倍!”
鲜血溅在曹治的脸上,月光凄厉地扑进小窗来。
君无意推着轮椅走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他将手中血红的刀扬起来:“我还听说,为将者最生不如死的,就是不能再上战场——所以我今日不杀你,只挑断你的脚筋——看看残废的君无意是不是生不如死!”他话音落下,刀也同时落下!
他墨石双眸,光华清透。
如愿听到君无意压抑的咳声,曹治大笑:“况且,我不先答应放过他们,你能乖乖就范吗?我不欲擒故纵,你会有现在的后悔不迭吗!恩怨分明,要的就是报复得彻底。”
“没说什么……”叶舫庭吐了吐舌头:“我在教君姐姐好好捣药——你说我们像不像两只捣药的玉兔?”她说着用手把嘴唇挤在一起。
曹治脸色一变,很快变成了森冷的残忍:“我恩怨不明?要我将所有的报复都加诸在你身上,曹某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弄错过——区区皮肉之伤,又怎能敌我丧子之痛?”他突然疯狂地大笑:“我却听说君无意爱民如子——杀了那些百姓和士兵,不是比杀了你更能让你体会彻心之痛吗?”
君相约不禁笑了:“小兔子有这么贪吃的吗?”
“圣上待我如何,我自清楚……”君无意的声音微弱,却字字如金石,敲打在众人心上:“我原以为你曹治是性情中人……”他竟笑了一下:“没想到……是恩怨不明的小人。”
“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更饿了!”叶舫庭摸着肚子,转头看了看洞口。
“圣上让我送你回长安受审。”曹治冷笑理理衣襟,浑浊的眼神里有种残忍的快意:“还以为圣上对你有多深的信任,我不过一个折子,圣上就信了七分——圣旨默许将你交给我处置。”
——原来,是苏同回来了。他抱着一捆柴,像山野樵夫一样将衣摆打成结,别有一种爽朗明快。
沉重的铁镣吊着双手,君无意身上的血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肩背两处重伤且不说,重创之下还强撑石壁引起的内伤更为严重,在这种情形下再承受酷刑,此刻看起来,他就像挂在铁镣下的沉沉的夜色。
只见他将木柴扔到地上,解开衣襟上的结,坐下来用内力烘着潮湿的木柴,直到上面冒出干燥的青烟。
“这十天里按刺史的吩咐,各种酷刑都用过了。”屠大元跟在曹治身后,小心翼翼地说。
“一代高手,用内力来烘木柴是不是太浪费了?”叶舫庭直摇头。
冷月伶仃的挂在窗外的枯枝上,牢狱里气息湿冷。
“把药草拿过来。”苏同显然没有功夫理会她。
苏同一提马缰,翻身上了马背,笑道:“我倒觉得,满朝文臣武将中,只有你爹最了解君无意!”
叶舫庭将药罐抱过来,“嚓——”的一声石头撞出火花,木柴很快被点燃了。药罐被架在柴火上。
“我爹葫芦里卖什么药啊?”叶舫庭不高兴地瞪着苏同:“他总是和君将军作对,能有什么好事!”
“苏同。”君无意温和地说。
叶禹岱是大隋战功赫赫的老将,也是统领外军“射声”的右御卫上将军。某位懒散无比,只以吃喝捣蛋闻名长安的小丫头,原本是是堂堂将门之女。
“道谢不必。”苏同头也不抬地说。
苏同的手平稳有力地抚在马背上:“不愧是叶大将军——果然是日行千里的好马。”
“我只是想提醒你——”君无意微笑:“小心衣服被烧到。”
“一定是我爹捣的鬼!”叶舫庭拧起眉毛。这分明就是叶家的两匹骏马西风与青衣,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她怎会不认识?
“哇!——你怎么弄的!”叶舫庭大叫,用力去踩苏同垂在地上的衣角,直到几点火星在她的脚下彻底熄灭——苏同的衣襟下摆,三个焦焦的小洞赫然睁着大眼。
“是一个士兵送来的,说主人让带话过来——说苏郎君看了就明白。”小厮摸着头回答。
天黑时分,苏同将最后一副药敷在君无意的脚腕上,山洞被一阵清淡的药香弥漫。
叶舫庭推开门去,只见两匹黝黑发亮的骏马欢快地打着响鼻。“西风、青衣,怎么是你们两个?”她又惊又喜地跑过去,摸着马的鬃毛:“谁送你们来的?”
“一会儿我会把你错开的筋骨接起来,会有一点疼。”苏同平平说,手中的动作很稳定。
“苏郎君,”小厮在门口报道:“有人送来了两匹马。”
“我会叫的。”君无意微笑。
冬意浓,残阳染天际。
“那简单,让舫庭把袜子脱下来。”苏同手中不停。
“但君无意却执意要给天下百姓一方立足之地,一片朗朗青天。”苏同叹了一声:“他永远不能像我一样轻松。”
“干吗?关我什么事?”叶舫庭警惕的瞪着他。
叶舫庭咬紧了牙关,沉默许久,突然跺脚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辞官不做了。这朝堂,不是你的天地,也不是君将军的天地!”
“堵住君无意的嘴。”苏同很认真地说。
“圣上对曹治的了解恐怕比我们都深,他让曹治押送君无意回长安,表面上不偏不倚,也顺了朝臣们的意思。”苏同话语一沉:“其实,等于默许了——曹治按自己的方式制服君无意——法无不可用,生死不论。”
叶舫庭瞪大眼,看了看君无意温和的面孔,又看了看苏同稳定的手,不知为何,原先紧张的心弦突然松了下来。只要这两个人在这里——哪怕泰山压顶,岿然不动。他们有这样的默契和信心。
叶舫庭觉得脊背一阵寒冷。
“相约。”君无意突然握了握君相约微凉的手:“别担心。”
苏同回过头来:“曹治还有个外号叫孝直。三国法孝直‘一饭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这样一个锱铢必较的人物,不论君无意为什么杀曹元贞,只要曹元贞的死与君无意有关——你说,他会怎样对君无意?”
君相约的眼里浮出一层泪光,手轻轻颤抖。
叶舫庭想了想:“我曾听将军说,曹治既是一个干吏也是一个酷吏。现在北方有动荡隐忧,正好需要这样的人物来驻守边防。
苏同手中一动,君无意额上立刻渗出冷汗,谁都能看出这一刻疼痛之极,君无意隽雅的脸上已没有一丝颜色。
“等不到长安了。”苏同平平的一句话,让叶舫庭怔住了:“你可知曹治是什么人?”
“郑人之取玉也,载司南之车,为其不惑。”苏同突然说。
“你是说君将军凶多吉少?”叶舫庭急了:“圣上让曹治将他押回长安受审,还有机会……”
“……度材、量能、揣情者,亦事之司南。”君无意一字一字道,冷汗不断渗出他的额头,但眼神中竟还有笑意!
“有些一心帮君无意的朝臣们,料不到自己的举动会人被利用。”苏同将手中的书卷掷在桌上:“那些要以此事置君无意于死地的人,如何能错失千载难逢的良机?所以才形成了满朝一心,群臣力保君无意无罪的盛况。”
“摩而恐之,高而动之,微而证之——”
“你是说大家的心都向着君将军,陛下能就算原本没有疑心,只怕也起疑了!”叶舫庭敛起了笑容。
“……符而应之,拥而塞之。”
“帝王自古没有不多疑的,有时疑心一起,煽风点火便接踵而来。这些力保君无意的奏折,只怕是凶不是吉。”苏同看着窗外,西风烈斜阳,庭院里一派肃杀。
……
“他们保君将军做什么?”叶舫庭狐疑地问。
叶舫庭听了出来,他们一陈一答,说的是兵法奇书《鬼谷子》。若非苏同想出这个办法来转移人的注意力,若非今日被治疗的人是君无意,只怕叶舫庭的袜子就难保了。
苏同的脸上却并没有一丝轻松的神色:“几乎所有朝臣的心都向着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寻常的事。这些奏折里固然有真心信任君无意的朝臣大将,也有曹家兄弟的党羽。”
这几分钟简直比十年还难熬,叶舫庭看见一滴滴血正从君无意紧握至破裂的拳中渗出来,可见疼痛已极。她不禁闭上眼,别过头去。
“……”叶舫庭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好像过了一百年那么漫长,终于听到苏同平平的声音说:“好了,你试一试——能不能自己站起来。”
“不错。曹治的奏折一从丰州传到长安,文武百官中已有数十人力谏圣上不要听信谗言,为君无意担保。从开过元勋老臣,到刚刚上任的新官——人人都在力保君无意。”
君无意用双手撑着轮椅,试图站立起来——
“陛下难道会相信曹治搬弄的是非?”叶舫庭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君将军是什么样的人,圣上不知道,朝臣们不知道吗?”
“哐当”一声,他整个人和轮椅一起翻倒在地上!
“朝堂上没有玩笑,谋反更不是玩笑。”苏同平平地说:“陛下已经要亲审此事。”
“将军!”
“君将军在丰州聚集三百士兵和上千民众谋反,杀了刺史曹治的儿子曹元贞——”叶舫庭直摇头:“这不是天大的玩笑吗?”
“哥哥!……”
一纸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震惊了大隋朝堂。
君相约冲了过去。跌倒在地君无意显然痛苦至极,唇齿惨白说不出话来。苏同的手指立刻扣上他的脉搏,许久没有动。突然一把按住叶舫庭的胳膊:“今天的药——有没有认真检查?”
五、谋反
“出什么事了?”叶舫庭脸色发白。
曹治心中升起一种快意,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因为他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一个绝对能置君无意于死地的方法。
“优昙。”苏同平静地环视众人,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谁在草药中放入了优昙叶?”
这样一个人,隋炀帝怎么能放心?
所有人都怔住了。
天下都在盛传君无意人心所向,原来,是真的。
君相约婉约的低着头,几丝散发遮住了眼神:“……哥哥,你痛不痛?”她痛楚而怜惜地抚摸着君无意的面庞,声音微颤:“是我在你的药中掺进了优昙叶——”她眉间的倦色更浓:“哥哥,对不起。”
已经逃远的胡猛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山风猎猎中,君无意浑身浴血的样子,仿佛日出——那样慷慨悲壮,那样风华无双……不可战胜!
十三、血泪
君无意并不知道,自己全身已经被鲜血湿透,在他的身下,血迹还在继续扩大……但他仍撑着巨石屹立不动,争取着一分一秒的生机,撑起了一天一地的光明。
君无意的眸子因剧痛而有一层迷蒙:“……苏同,扶我起来。”他的声音很低,却笃定如金石。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他在长安带兵时的三军之声,不熟悉的是带着丰州方言的话语,熟悉的是依赖与信任的热血……
苏同衣袖一翻,轮椅已正了过来,他稳稳地将君无意扶到轮椅上。
……
君相约低着头,那种婉约柔倦到极致,充满了喟叹般的诗意:“圣上答应了我,一定不会害你的性命。哥哥……你跟我回长安吧。”
“君将军……!”
“你上山来,只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君无意缓缓闭上了眼。
“君将军!我们来帮你!”
“山下有近万兵士,把所有出口都封锁了。还有‘落魄谷’的四大高手也来了——过了今晚,这山顶就不再是净土了。”君相约淡淡说着,泪突然落了下来:“我宁可自己伤了你,也不愿他们杀了你。”
大脑太过晕眩无法思考,君无意只凭着本能的力量,凭着意志撑着石壁……
“可——我宁愿死在他们手上,也不愿承受今日之伤。”君无意的右手握住轮椅,关节雪白如冰。
曹治为什么没有再攻击他?
君相约抬起头来,眼眸被泪光盈满,里面还有一点惊惶、一点后悔,她怔怔地看着君无意。
君无意眼前天旋地转,人影晃动他已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山下还有百姓没有逃走……
“……无论如何,”君无意终于慢慢转动轮椅背过身去,话语中并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这三天我过得很开心。”
胡猛和屠大元对视一眼,拖起了疯狂叫喊的曹治向后逃跑——人心所向的力量,让他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也觉得害怕。
——他平静地说着,但睫下的眼神好像一块被打碎的砚,裂痕一直深进了他坚强的意志里去。
被砸倒的士兵栽在地上,更多的人站在同样的地方。
君相约怔怔地苦笑了一下:“你知道吗?男人的大度有时只会让女人痛苦——因为她会发现,没有你不能包容的错,没有你不能割舍的情……”泪水成串落下她的脸颊:“你甚至不屑于问一问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铁锤却没有砸在君无意身上。原来,不知何时士兵们自动在君无意身前围起了一道人墙——层层人墙,固若金汤。
君无意的手握紧了轮椅。
胡猛将手中的锤朝君无意掷去——他知道这一击必中,君无意绝不会闪避,他向来把百姓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要……想到这里,胡猛心中突然有种怅惘,他就这样杀了君无意,就这样——
“我这些年在深宫里……尝尽人情冷暖、尝遍寂寞血泪——一点点萎谢了自己的内心,一点点变得麻木……我本以为自己狠不下心来下这一片优昙,但我的心比自己想象的要冷——哥哥,不仅你不认识我,连我也不认识自己了。”她双肩颤抖:“哥哥,是我对不起你。但我只是为了自己的丈夫。”
“反了!反了!……杀!给我杀——”曹治双眼血红,却被胡猛一把拉住:“刺史,士兵们都反了,局势对我们不利,不能耗下去了!”
山洞里一片死寂。
屠大元手起刀落,在他的一声冷哼和鲜血飞溅中,又有士兵双眼充血冲了上来:“等也是死,拼也是死,我跟你拼了!”一句话仿佛唤醒了众人,更多的士兵们蜂拥而上。
“我认识君无意十年,今日才知,原来没有他不能包容的错,没有他不能割舍的情——”苏同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他不会怪你,只会怪自己——当初没有留住你,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在深宫中尝尽人情冷暖、尝遍寂寞血泪,红颜未老心先死——不是你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你,是与不是?!”
一个士兵冲出来:“山下有我的阿叔,你们不能杀他们!”
他最后的四个字突然扬声,几乎是一声怒喝,雷霆般裂开寂静的雪夜!
士兵队伍里发出一阵骚动。有种东西渐渐传染开来,就像吹过海面的风,拂开士兵们死寂的心湖一滴热血。
君相约浑身一颤,脸色苍白地看着苏同。
君无意内力深厚,加上山谷的回音,他这一句话仿佛充斥在天地之间。
“他从来都不愿意包容,却不能不包容;他从来不忍心割舍,却不能不割舍——从始至终,是你在逼他包容、逼他割舍。眼见你入宫为妃,不是他不会痛苦;被最信任的人所背叛,不是他不会愤怒,甚至你现在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不是他不愿意争辩!”苏同一拂袖:“君无意他是人,不是神。”
山谷回声着:快跑……快跑……
他是人,不是神。
一剑撑住摇摇欲坠的石壁,臂膀顶起千斤大石,青筋暴现在原本隽雅的容颜上。君无意凝聚了所有的内力,朝山谷中喊:“山石要落了,快跑!”
君相约冰凉的指尖一阵灼烫。
机关已开,大石欲落——
“他送你入宫,是因为他发现你爱上了杨广;他不怪你,是因为他记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他听着你的指责不辩驳,是因为他心已死!”苏同厉声道。
大石落在在君无意身旁,将土地砸出了一个大洞——这一击曹治用了十二倍的恨意,是要将君无意砸成肉酱的。
君相约跌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孔,泪水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你还我儿性命来!”曹治睚眦俱裂,举起身边的大石朝君无意的头砸去!原来曹元贞竟被刚才一脚踢下了山去!
只有火堆在寂寞地燃烧,仿佛要在这寒冷的冬夜燃尽所有的生命。
君无意的意识已经不是很清醒,视线一片模糊中,他一脚踢向曹元贞。原本只想把曹元贞踢开,却听到惨叫声和着山石滚落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他很笨,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他很固执,总把百姓安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可以为大隋天下粉身碎骨,但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一句——有没有心力交瘁的苦累,有没有含冤受辱的无奈,有没有遭遇背叛的心灰?”苏同一挥袖,正在燃烧的火堆被他的袖风掀倒,火星四溅!
曹治嘶声大喊:“元贞!”
“他宁可身死,不愿心死;宁可玉碎于此,不愿一生残废。”
曹元贞的双手已被谡剑刺穿,眼里突然露出疯狂悍厉的笑影,只见他迎头对着石壁猛地一撞,大量碎石朝山下滚去——机关已被他用头撞开!曹元贞满头鲜血疯狂大笑:“君无意!你敢惹我曹氏父子……我就是死……也不让你如愿……”
君无意压抑许久的一口血突然呕了出来,背对着苏同,热泪滚落他的脸颊。
但还是晚了一步。
他从来都不愿意包容,却不能不包容;他从来不忍心割舍,却不能不割舍……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一句——有没有心力交瘁的苦累,有没有含冤受辱的无奈,有没有遭遇背叛的心灰?……他宁可身死,不愿心死;宁可玉碎于此,不愿一生残废。
硬受两处重创,君无意就是为争取这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阻止曹元贞推开石壁机关!
苏同啊苏同……
肩背撕裂的剧痛让君无意眼前发黑,但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倒不得,甚至一秒也慢不得!谡剑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一剑刺穿曹元贞的双手——推动石壁机关的双手。
“哥哥!……”君相约失声痛哭,紧紧抱住君无意无力的双腿:“我……我不知道这优昙会害了你的腿,更不知道会让你终身残废!我听信了圣上的话,只想困住你两日,我真的……只想困住你两日!”
曹治知道君无意决不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他的弱点就是把百姓看得太重、把朋友看得太真。所以他让胡猛去与君无意喝酒——胡猛是一条好汉,但也是跟了他曹治二十年的的义子。今日一役,曹治不仅要毁灭上千人证,还要拿下君无意的性命——这才是一箭双雕的计策!
君无意的容颜一片苍白。
受此重击之下君无意只觉得眼前一黑,他自上山,从来没有防备过胡猛——与此同时,屠大元反手一刀砍入他的左肩,鲜血飞溅。曹治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诛杀君无意的机会!
“哥哥,我……我得不到圣上的宠爱,就怨你把我送入宫中——我不敢承认,是我自己迷恋上他而要入宫的……爹和你一直都那样宠我,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我以为自己这一生中没有得不到的爱……我不敢正视自己的失败失意,只有埋怨你……哥哥……是我太自私!”她语无伦次地痛哭着,突然一头向石壁撞去!
在谡剑离曹元贞只有咫尺之遥时,君无意背上突然一阵剧痛裂心。打中他脊背是数百斤重的一双大锤,而攻击袭来的方向是他绝对想不到的。因为,挟着疾风舞锤的人竟是胡猛!
“相约——!”君无意猛地伸手去拉她,却整个人跌落在地!
屠大元固然可以一刀攻向君无意,但他竟找不到可以置君无意于死地的那一点——君无意明明已全力去阻止曹元贞,将后背空门敞开,但屠大元仍然没有任何把握一击而中。
一颗石头打中了君相约的软麻穴,她顿时软倒下去。
却见君无意的剑气如虹——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谡剑已经毫不犹豫的将剑气泼向石壁,这也意味着,他将后背的空门完全敞开留给了敌人!
叶舫庭走上前来,天下也只有她在这个时候还能边吃瓜子边说话:“君姐姐,苏同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信,你刚才听到了,也看到了——君将军流血流泪,他怎么会是心死的人?”
山石机关一启,所有的人证埋葬于此,曹治阴冷地眯起眼:君无意他有三头六臂,也来不及了!
君相约茫然无助地看着她,只是颤抖。
原来,在这一瞬间,曹元贞已双手推向石壁机关!
“人生无情,却还有义——”叶舫庭指指苏同:“今日将军的血泪,都为他而流。”
就在屠大元已知自己必败无疑的时候,君无意的身法却突然变了,他整个人腾空而起,衣袂当风,原本向前的剑突然抽身回返。
她解开君相约的穴道,扶了她起来:“说不定我家将军心里正在想‘得一知己,夫复何求’,而觉得人生有趣的很呢!”笑眯眯的脸慢慢靠近她:“你现在去死,不是把他那一点有趣也要消灭?你嘴上说自己自私,心里真的承认了吗?”
刀尚未及人,气势已凉!
十四、大战
屠大元的刀意遇上了君无意的剑气,就像一把烧红的铁柄遇到了一瓢冷水——
山洞外传来一阵号角声,雄壮豪放,四面楚歌。
与此同时,君无意的谡剑已出鞘,没有人看得清他是怎样出剑的,那一道剑光已经泼开!风华如月,惊艳如梦。
原本黑暗的山脚被一个个火把照亮——这座山被军队包围得滴水不漏。
屠大元大怒拔刀朝君无意劈来!他的刀名为“醉刀”,这刀法得自闻名江湖的落魄谷长老真传,号称“丰州第一刀”。他这一刀砍下来,漫天都是刀意,如同醉酒潦倒的江湖,草莽之至、也悍勇之至!
苏同蹲在君无意面前,平平道:“上来,我背你。”
死寂的队伍里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君无意擦掉嘴角的血迹,伏在苏同背上——苏同背起他,走到山洞口,突然掉头回来,一手拎起那个轮椅,将它向山下掷去!
“这山石机关开启,数千百姓就会命丧于此,你曹治再贵重,能和这上千条性命相比吗?”君无意突然扬声,字字如掷地金石,回声萦绕于山谷之中。
黑暗中,轮椅滚落下悬崖,在山石间怕已砸得粉碎,声音空谷回荡、豪迈悲壮。
“你竟敢辱骂曹刺史?”屠大元大怒。
“我一定治好你的腿。”苏同一字一字地说:“所以,以后用不上这轮椅。”
“我敬天地神明、天下百姓,却不敬屠戮百姓的暴徒。”君无意腰畔谡剑虽未出鞘,面沉入水,不怒自威。
他回头对何隽说:“何教主,请你护送舫庭和贵妃娘娘下山,苏同容当后报。”
“君无意,你屡次与本官为难,对本官不敬!当曹某人杀不得你吗?”曹治脸上有些凌厉的笑影,眼中光芒危险阴沉。
一身黑衣的何隽走上前来:“你真以为自己能活过今晚?山下有上万人要取君无意的性命。”她冷笑道:“何谈后报?本教主不能帮你这个忙。”
曹治猛然转过身来,只见一身颀长白衣出现在夕阳下。与北方的汉子们相比,那身形是略单薄的,尤其在这朔风猎猎的边塞,这种单薄甚至有些清秀的意境。他的衣襟被山风掀起时,就像混沌黄沙中的一拂优昙怒放皎洁,刹那间风华如月,甚至能让人忘却他麾下千军臣服的威严和他手中的剑。
“唉……”叶舫庭笑眯眯地又磕了一颗瓜子:“关键时刻就嫌弃我武功太差帮不上忙,我有自知之明。不用何教主护送,我倒可以当一回护花使者送贵妃娘娘下山。”
那士兵见到刀光灌顶,惊骇晕厥过去。曹元贞的刀却突然被一阵袖风卷至空中,斜插进山崖之上!
何隽眼神一动,这才明白了苏同的安排。
“奴颜媚骨!”曹元贞鄙夷的哼了一声,一刀劈了下去!
“好!苏同,你记得——今日欠我一份情。”何隽突然笑起来,清冷柔媚很是动人:“你要是死了,我会帮你收尸。”
被问到的人像是新兵,第一次被提拔进行伍中,就见到这样的场面,早已尿了裤子,惊恐得喘着气道:“有……有……”
明月度关山,朔风铁甲寒。
曹元贞提着刀走到队伍前面:“你说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上万名士兵的刀剑映着冷冽的月光,银色的刀锋闪烁着渴血的冷光。
队伍中一片死寂。
一个少年背着君将军渐渐走近,他的外表很普通,但众人竟往后退了退。少年没有带任何武器,浸在他脊背的月光却仿佛漫天刀光凝于一线——千尺寒潭绝壁,他自负手从容。
曹元贞环视四方:“这山下,不管有你们的弟弟还是亲爹,从今天起,你就不认识他们了——因为,你们不需要认识死人。”他轻蔑地用刀拨了拨地上的人头:“就像他一样。”
在生死相搏的时候,一个参不透、看不清的对手,更胜于赤裸裸的刀剑和泼辣的杀气。
“你弟弟……?”曹元贞冷笑一声,慢慢走近,突然手起刀落!士兵的人头粘着皮血滚落下来,混着沙石,拖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红白血痕。
而少年背上双腿残废的将军清定坦荡的神色,和平日号令三军、指挥若定时也没有任何不同——
“还不去!”曹元贞一巴掌打在士兵的脸上!士兵被贯出几尺之外,扬起一片沙土,很快捂着脸惊恐地滚爬起来,眼里却似要渗出血来,沙哑着声音道:“曹……曹刺史……今天出工的……有我的弟弟。”
虎落平阳,仍然是威严王者!
被吩咐到的士兵犹豫了一下,蜡黄的脸上突然滴落下汗水来,脚下被黏住了一般,移不开步子。
“今日你们要君无意的性命,一场血战难免,生死各安天命。”苏同平平说。
“待会儿等我的命令一下,立刻把机关放下。”曹元贞命令身后的士兵:“先过去守着。”
士兵们脸上露出的恐惧被月光照亮。
“等人到齐。”曹治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山下,背影负手在逆光的黑暗中。
君无意痛楚地闭上眼。经此一夜……此山,便是人间炼狱啊……
“什么时候启动机关?”曹元贞试探地问。
苏同向前一步,包围便后退一步——
曹治神色阴冷地点点头,眯起了眼睛。他的兄长曹骜被人刺杀,他不日便要回长安奔丧,丰州的大事只能提前解决,不留后患。
“圣上说了,一定要捉到君无意,不论死活。”曹治扬枪喝斥道:“临阵退缩者,斩立决!你们一万人,还怕区区两个人吗!上!”
“爹,都准备好了。”曹元贞凑近道。
士兵们终于冲了上来,苏同原本站在他们的包围圈中间,突然如同凌空的烟花一样冲向半空——就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曹治的人头突然滚落了下来!
从刺史曹治的角度往地面看去,上千百姓就像一队黝黑的蚂蚁,成片地缓慢向前移动,进入山与山之间天然的刀刃之间。曹治身后站着几个贴身的人,一个肌肤棕黑厚唇,是近侍屠大元;另一个高大威武、浓眉如刀,就是与君无意饮过酒的胡猛。
血溅三尺,无头的尸体在马背上摇晃了两下,栽了下来。
而在他们的头顶,高天残霞,壁立千仞。
人们这才惊惧地看见苏同从空而降,落在马背上,手中扬起曹治的玄铁长枪!烈马狂奔,朝包围圈外扬蹄而去。
征夫们经过了一天的流汗和流血,此刻对一顿饱饭的渴盼,让他们的脚步充满了朴实的希望。
在一瞬间杀人、夺枪、跃马,已是何等轻功和身手——更何况他还一招准准割下了曹治的头颅——用的是枪,而不是剑。枪可以刺穿人的咽喉,但从没有人见过枪可以这样酣畅淋漓地割下人的头颅,没有人想象得出枪的锋镝尖上那力贯一处的时刻是何等的气势如江河!
阴山旁边的翀山,云蒸霞蔚,山的形状很奇特,仿佛被人用大斧头从中劈开成两半,裂开两山中间一条大山谷,狭长成一线,仅能通过一个人而已。而这条山谷,也是丰州五原郡修边的征夫们每天来去阴山的必经之路。
这不仅仅是武功,还需要绝无仅有的眼力、定力和判断力;这绝不是一个不敢杀人的少年,他平凡的外表下是截锋断金的气势、以杀止杀的决断!
远远可以看到,上千收工的百姓正在朝这边走来。
副将早已被这神出鬼没的轻功、杀人不眨眼的身手吓白了脸色,片刻才颤抖道:“快截住他们!快截住他们!……”
也只有在日落的时候,苦寒的漠北才有一丝柔倦的温情,将戍边的士兵和征夫们那一点思乡的念头,发酵成美酒,不醉不休。
万马齐鸣,鼓声震天。可苏同和君无意身下的黑马就像一支染血破空的箭,御风前冲,万夫莫当。
丰州傍晚,有种故乡的滋味。
突然,一支银色飞刀朝苏同腰际射来!那刀在空中连翻三下,一连变换了三次高度,为的就是让目标防不胜防,避无可避!只见苏同突然低下腰去,也在同一时间,君无意向后仰身!
四、英雄
这一低一仰,都在瞬间配合完成。银光恰从两人之间的空间旋转穿出。
月亮偷笑着钻进云缝里,月下一人长衫行走,一人大叫追赶,实在有趣的很。
“好身手!——哈哈!”前方一个潦倒的声音嘶哑大笑,一个胡子拉茬的老人在马背上饮酒。在他身边,还有三个同样看似落魄的老人。他们就是“落魄谷”的四大高手:“一刀两断”薛长老、“三头六臂”狄长老、“十面埋伏”罗长老、“千手万脚”白长老。落魄江湖载酒行,这四大高手的武功各有特长,共同的特点却是内力深厚、招式诡异。
“你……!”叶舫庭一拳朝苏同打去,毫无悬念的——第一百六十五次落空了。
刚才发飞刀的,就是‘一刀两断’薛长老。他的飞刀不射咽喉,而是看似愚蠢地专攻人腰腹。但若是有人因此而轻敌,一定会死的很不明白。因为薛长老的刀中灌注了深厚的内力,会化刀为齿不停旋转,将人生生分成两截。
苏同将纸卷收好,仍然和气地说:“君无意现在在丰州过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你如果去了,他一定过得不好。”
“落魄谷四大高手都出动了,”苏同平平道:“朝廷果然用心良苦。”
“臭苏同!我家将军在丰州快一个月了,你一点都不关心他?”叶舫庭狠狠瞪着他。
“叛国之臣,人人得而诛之。”薛长老冷笑道。
“不好。”苏同很和气地回答。
“君无意有没有叛国,是非自在人心。”苏同冷冷扬起手中染血的枪:“晚辈得罪了。”
“带我去丰州找君将军!”叶舫庭眼睛一亮:“好不好?”
“小儿好大的口气!”罗长老把酒壶一扔,在酒壶还未落地之时,他的鞭梢已经抽到了苏同的鼻子跟前!
“你想要什么奖励?”苏同问。
只见苏同手中长枪一抬,那本来要将苏同的脑袋抽裂的一鞭,顿时被缠在了枪上。与此同时,长枪横扫,罗长老翻落下马来。这明明是落败的一跌——但罗长老身未沾地,已顺着鞭势腾空而起,袖中又出一鞭,击向苏同的天灵盖!“十面埋伏”罗长老,招式之后还有招式,后手之后还有后手,无处不伏笔,无处不埋伏,无处不危机!
“不行不行……你怎么说也要给我奖励!”叶舫庭小跑跟来。
在同一时间,“三头六臂”狄长老的拳也打出了,这拳力大无穷,曾一拳打烂过百斤重的大石;而“千手万脚”白长老的脚也挟着疾风扫了过来,这脚如影入幻,速度快似闪电,凌厉似风变化多端,让人绝无从捕捉防范。
叶校尉接住这烫手的山芋,一脸黑线。
三处攻击将苏同的头、胸、背笼罩得密不透风,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绝对无法同时防守住三处要害,只要中招一处,就必死无疑。
“那就把功劳给你。”苏同很大方地将怀里的纸卷扔给她:“这个案子的赏赐,就是准许辞官——你要吗?”
苏同手中只有一杆长枪,事实上,他却丝毫没有防守的意思,而是朝天一刺!
“喂——”叶舫庭追着跑过来:“这是我的功劳好不好,要不是我听你的话去跑腿,拼着小命去帮你揭穿那个假的凌冲霄,你能这么轻松搞定吗?”
罗长老大叫一声,直直坠地——他的鞭子已经挨到了苏同的发梢——可惜在这一刹那他已气绝身亡。
外面星稀月朗。
苏同这一枪刺出,全身都是空门,‘千手万脚’白长老的脚后发而先至,已至苏同的脊背!这时,突然剑光一闪,马背上白衣映月而动。
叶舫庭摸着摔痛的后脑勺,不高兴地爬起来:“……苏同,喂你这家伙怎么现在才来啊……”
那一剑的风华,刺痛人眼,剑光明澈得仿佛只是要洗去空气中的血腥。
等苏同将几盏蜡烛一一点燃时,地上昏迷的人也渐渐醒了过来。
——真正的名剑,是用没有杀气的剑招杀人!
那是迷香的解药。
在一眼惊艳中,白长老踢出了他此生的最后一脚,尸体落在尘土中。
在她的身影出门的瞬间,厅堂里突然飘起一阵杏仁微苦的味道。
‘三头六臂’狄长老的武功不如刚被快剑斩于马下的白长老,所以他害怕了。在生死相决的一瞬间,害怕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高手过招——害怕就意味着死。看似奄奄一息的君无意,竟使出了这样完美的一剑,没有人能够不害怕,狄长老当然也是人。所以,他本来完全可以将苏同的胸膛打穿的一拳,竟然打偏了。在他犹疑的那万分之一秒,苏同已经避过要害,那力大无穷的一拳只打在苏同的左臂上。
“好……今日我领你一分情,寒伶教向来恩怨分明,定有后报。”何隽扔下这句话便走出门去,她的轻功极高,眨眼间已不见人影。
在苏同左臂受创的瞬间,三把飞刀朝向他的腰腹射来。
一时间,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简直聪明得有些可恶,又可恶得无比可爱。
薛长老终于出手了,他出手最早,一击不中,立刻退而不发。一个能忍能等的人,也绝对是一个能战能胜的人。
何隽这才明白过来。
他等这一个可以胜的时机等了很久。
“我只答应了圣上查明案情,没有答应过圣上抓住凶手。”苏同理所当然地说。
真正的高手不但懂得怎样出手,更懂得在什么时候出手,一击夺命。
“那你辞官的事——”何隽愕然道。
三把飞刀破空劈向苏同,刀意仿佛被内力催动得有生命一般,旋转而成一张恢恢刀网,同时将苏同全身十九处要害笼罩得密不透风!
苏同点头,作出了一个“请”的动作,一副“好走不送”的悠闲。
刀光在瞬间化为千万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八卦而成天地。薛长老的飞刀被称为“天蛛刀”,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天蛛刀,漫天大网笼天罩地,疏而不漏!
何隽愣了一下没有动:“……你就这样放了我?”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渺剑气破入刀阵,那只是斜风细雨的一剑,其势恍如水,其疾轻如风,蛛网刀阵却突然成了风雨飘摇的残阵!
苏同很认真地将纸卷好,收入怀中,缓步走上前来,解开何隽的穴道:“你可以走了。”
雨打风吹,刀意凋零。
何隽哭笑不得地瞪着他。果然句句是她的口供,连那句“看他很不顺眼”也原封不动地写进来了。
君无意的谡剑竟在电光火石之间挑开三把飞刀——三把射向苏同的刀。但他不可能阻挡最后一把刀。
过了一会儿,只见苏同将笔搁下,拿起纸拿起来念道:“曹将军强抢民女,寒伶教教主影双燕看他很不顺眼,所以易容成凌冲霄,一刀杀了他。”他接着问:“案情是这样,还有要补充的吗?”
射向他自己的那一刀。
何隽看着他写字,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只觉得——铺纸、握笔、蘸墨……这些动作由他随意而为之,有种很不拘章法的章法,极是好看。
十五、逢生
他写字的样子也很优雅,握笔转承间的腕力清峭,让人可以想象他笔下会是怎样一副好字。
飞刀却被一把枪贯穿!长枪刺穿刀身,其势不止——
苏同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在桌上铺开一卷宣纸,承着烛光开始写字。
薛长老至死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所以,哪怕你已经不太想抓我也好,你还是非抓我不可的。”
他不明白君无意可以挡开攻击苏同的三把刀,为什么却仿佛没有看见攻击自己的一把;
“也不错。”苏同笑了一下。
他不明白苏同明明可以避开狄长老的一拳,却以左臂硬受之,只为了右手握枪瞬间出招;
“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太想抓我。”
他更不明白苏同如何能料到君无意的一剑,君无意如何能确信苏同的一枪。
“不错。”
朝廷的军队已如潮水一般冲了上来,修罗地狱一样的血光劈开月华……君无意不知已经伤了多少人、杀了多少人,连他自己也有些恍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是仇恨。
“而你是一定要辞官的。”
眼前,一个稚嫩年轻的面孔焦急的望着他。
“不错。”
他认出了那是他军中的新兵汪蓬,曾经因为吃不惯长安的稻米,躲在帐篷后面哭鼻子。他带着小少年去吃馒头的笑容恍如昨日,眼前的血战仿佛不是真的。
何隽瞪了他半晌,仿佛为他的不吃惊而很失望,又为他那一句“原来是同乡”有些动容。半晌,她才道:“我听说你和圣上在金殿之上有赌约——你要破了命案,圣上才准你辞官。”
汪蓬看着君无意,手中的剑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突然,小少年的胸口被一把剑贯穿——他身后的兵士大喊:“临阵退缩,格杀勿论!”十三四岁的少年并没有回头看,只是痛苦的望着君无意,艰难地说:“将军……你别怪我们……不来拿下你……圣上就要……诛我们九族……”
以制毒和易容术而闻名江湖的寒伶教,行事亦正亦邪,掌握各种奇毒解药的配制方法,在江湖上多侠义,也多杀戮,连唐门也望尘莫及。上一任教主戚仲元辞世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新任的教主影双燕传说只是一个稚龄少女。
话尚未说完,他的尸体已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几滴血溅在君无意的睫毛上。
苏同点点头:“江南可采莲,荷影飞双燕。何教主,原来是同乡。”
君无意眨了下眼睛,眼前一片血红。
少女瞅着苏同,眼神里已是百味陈杂,最重的一味却是冷寒:“我不妨告诉你,我叫何隽,江湖中人却叫我影双燕。”
“你支持住,我们就快冲出包围了。”苏同沉声道:“一定要保持清醒。”说话间他反手一指点在君无意的紫檀穴上。君无意痛得浑身一颤,眉心紧蹙,眼神却清明起来。
烛光映着少女的脸,有一些艳烈、也有一点凄清。
人生已至绝境,仍不放弃,哪怕用剧痛来保持清醒——
他一眼看人便能通透,这个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太少的姐妹,究竟是姐妹,还是数年前的她自己——他不忍去深究。
唯有肝胆知己,沙场铁血!
苏同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冷秀柔媚的笑声,这笑声中暗含了内力,所以方圆数百丈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之所以看他不顺眼,是因为三年前我有一个姐妹看见他强抢民女,路见不平去阻拦,可惜这个姐妹的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太少,被曹骜设计骗进陷阱里……”原本妩媚的少女用力咬了咬唇:“被他……强暴了。”
“我寒伶教十二护法、三千教众在此,谁敢动我的人?”何隽衣袖一振,一排十二人整整齐齐地站在她身后。
苏同点头:“果然是很好的理由。”
士兵们原本恐惧苏同和君无意的武功,无心恋战,此刻更加人心散乱。偏偏队伍中不知是谁嚷:“突厥援军来啦!……十四银影骑也来啦!兄弟们快跑啊!”
“我看他很不顺眼。”少女倒是说得干脆。
上万军队就像一盘散沙般四散逃窜,苏同片刻不敢懈怠,重重拍了一下马背:“走!——”
“你为什么杀曹骜?”
踏碎一地银月光,闯过一地殷红血。
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在这样的询问下,都说不出“不”的。
帐篷内。
“我已回答了你的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苏同和气地问,仿佛对方不是穴道被制的敌人,而是秉烛对弈的友人。
“这里是突厥地界了,我们安全了。”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把头盔摘下来,笑嘻嘻地说。她自然就是刚才趁乱混入军队中,喊“十四银影骑来了”的人——叶舫庭是也。
那少女这时才真的轻冷喟叹:“果然什么也骗不过苏郎。”
“十二护法和三千教众?”苏同正将君无意安置到榻上,头也不抬地说。
“很多人都知道凌冲霄是个不说假话的人,其实凌冲霄还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苏同闲闲地说:“他行走江湖只爱两样东西,一样是财,一样是义。他爱财取之有道,为人保镖之事做过一十五件,其中三件稍有纰漏,雇主为仇家所伤,他虽为保雇主性命也拼得重伤,但坚决将所有定金原封返还,孤身离去。这次曹骜雇用他,是他第十六次为人保镖;案发之时我未听说凌冲霄受伤,案发之后两日,也未听到凌冲霄封金退还——甚至方才管家还很肯定地说给凌冲霄开过酬金。我只能推测,这个人并不是真的凌冲霄。”
“不是你教的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何隽媚眼瞅他一下。
“自然是被我抓起来了。”那冰玉般的稚龄少女哼了一声,终于忍不住好奇的问:“你……如何知道凌冲霄是假扮的?
“我却没有教你,这里有谁是‘你的人’。”
“凌冲霄人在哪?”苏同很舒适坐了下来。
“……”何隽干笑两声。豪爽如她,此刻也有些尴尬,转脸掀开帐子:“大伙领了钱就走。”
比如,这易容的少女固然聪明,杀得了曹骜。但案发之后没有将一切处理得天衣无缝而被他轻易找出蛛丝马迹——这一点,却是很不聪明的。
——那所谓的“十二护法”,除了萧、程两位,其他的自然都是住在山脚的农民装扮的。
只是,他说的是选择性的事实。
“相约呢?”君无意忍住疲惫,抬眸问。
少年苏同,显然不是一个说谎的人,他从一开始说的就是事实。
“她一下山就一堆人冲过来保护她,正因为这样,我和何教主才能从小路顺利溜掉啊——放心啦,她安全得很。”
神在造女人的时候是很公平的——聪明的女人常少一盒胭脂,而美貌的女人常少一个脑子;所以对着聪明的女人,你不妨赞他美貌,对着美貌的女人,你不妨夸她聪明;才貌双全的女人,你则要赞她的才貌中比较而言稍弱的那一项。女人又是很矛盾的,有时她宁愿听男人说一百次善意的谎言,但到头来谎言变不成真理,她却又怨恨对她说谎的男人。
君无意点点头,眉宇间却仍有忧色。
那少女的眼神中还有嗔怒,但嗔怒里分明有了些喟叹的味道。
“大隋全军欲杀你而后快,你还在为他们操心?”苏同毫无语气地说。
“你能乔装易容杀了当朝右武卫将军,自然聪明。”苏同平平地说,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战场后退,军将无斗志——”君无意苦笑:“大隋的兵力,或许真的敌不过突厥,也未可知。”
对方妩媚地眨眨眼:“苏郎不愧是苏郎。我第一次听到男人不赞我美貌,却夸我聪明。”
“他们有斗志,就拿你的人头了。”叶舫庭好心提醒他:“皇帝那么对你,现在就算大隋被突厥打败了,也不关你的事。”
苏同很和气地说:“女人不适合杀人,聪明的女人更不适合杀人。”
“就算关我的事,我也无能为力了。”君无意揉揉额角。
对方稚气的脸上有种清冷如玉的诱惑:“我说了,你一定会后悔。现在,你是不是舍不得抓我了?”
苏同皱了一下眉。他很少皱眉,除非——
苏同似乎叹了口气。
“苏同,你伤得怎样了?”君无意吃力地撑坐起来,一把握住他冰凉的胳膊。
那“凌冲霄”脸上突然露出些古怪的神色:“你真的要看我的脸?我可以让你看,但你看了之后一定会后悔。”见苏同不回答,他怔了怔,似有些赌气地朝发鬓和脸相接的地方拂去,只见一张轻薄的人皮被轻轻接下来——烛光中露出一张稚龄少女的脸容!
“一些外伤。”苏同毫不介意地说:“只是手臂断了。”
只见苏同轻松的一抬手,将剩下的两颗栗子随手扔在桌上。
叶舫庭口中的瓜子掉了出来。
这时,一颗东西飞了过来,凌冲霄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能活动了!那打中他一半穴道的东西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凌冲霄低头去看,愕然发现那竟然是一颗栗子。
君无意愕然地看着他,想起那时他沉声说:你支持住,一定要保持清醒。原来,他一手要策马,另一只手已经——
凌冲霄脸色一变。
君无意只觉得一腔热血猛然上涌,天旋地转。
不等对方说话,他闲适地说:“把面具揭下来吧。”
苏同立刻点他几处大穴:“我能治好你的腿,也一定能接好自己的手臂,我的医术,从不失手!”
“担心下次在大街上见到我,能不能认出我?”苏同虽然说的是一个问句,但绝没有把疑问留给别人的意思。因为他已一眼看出了对方的心思。
叶舫庭眨了眨眼,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
烛光里的脸容却再普通不过,若他不是苏郎,而是一个寻常少年——恐怕随手抓千百个扔到大街上,也没有多少人会注意的。
苏同这个人,似乎一向很万能,世间仿佛没有难不倒他的事。但,他也会受伤,也会皱眉。
旁边就是曹骜的棺材,还有一屋子昏迷的人,苏同似乎都没有看见,只那么悠闲从容地将蜡烛摆好——烛光夺了灼灼的颜色,画尽了远山近水,倾一室光华流转。那布衣身影绝对不同于市井传唱的旖旎想象,又似乎很贴切苏郎诗画当世的风流意境。壁立千仞、青山揽月,也不过在他衣袖浸夜色的清峭优雅中。
世界上从来没有神,只有比别人坚强一些、迟一些放弃的人。
一地烛影,一窗月华。
君无意是如此,苏同——苏同……又何尝不是如此?
三、长衫
何隽掀帘走了进来:“治外伤我不在行,但解毒,是寒伶教的擅长。”
凌冲霄迟疑道:“……苏同?”
苏同眼前一亮。
那朵烛光仿若春日绒草坪上斜插的一枝桃,灼灼其华。墙壁上一身布衣的投影,就被这样的烛光有意无意地裁剪而出,洒脱、自然、自在——舒适自在得有些像绒草上晨风的喟叹。那挑烛的手修长,仿佛只是在自己家中挑灯读书一样闲适。
“我可以帮君无意解优昙之毒——”何隽眉梢眼角不笑时也有动人风情:“但,苏同,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黑暗中亮起一簇温暖。
“不错。”苏同由衷开怀,展眉道。
这一怔之下,他就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等着黑暗中摸烛台的声音。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动,他的穴道被制住了。
“罢了罢了……”何隽一迭声地叹气:“我自问一向杀人不眨眼,却栽在你手上——难道我上辈子欠你的?”
“凌冲霄”显然是怔了一下,这世上鬼不怕人,只有人怕鬼。
叶舫庭又摸出了瓜子,笑嘻嘻道:“上辈子欠苏同的女人~可多了,何教主,你要排队。”
那声音平平的毫无特色,听起来却十分舒适,甚至还有些刚睡醒的困意——难道是曹骜从棺材里面坐起来了?
她这一捣乱,气氛顿时沉重不起来了,几人几乎忘了刚才的血腥与残酷。
也在这一瞬间,包括叶舫庭在内,人人都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已在这香气中失去了知觉。就在黑暗中那一掌要打上叶舫庭的天灵盖时,突然,有个声音闲闲地问:“烛台在哪儿?”
只是没有君无意的声音。
那掌仿佛在黑暗中仍能见物一般,气息就像在水面滑行一样迅速,浓重的杀气又朝叶舫庭笼罩而来!
苏同诧异地推了推君无意的肩头。
掌风只打掉了她耳边的一撮狗尾巴草。
十六、争执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一巴掌朝叶舫庭的天灵盖打来,叶舫庭的武功虽不怎么好,但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巴掌,所以她在自己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闪开了——
“只是疼得昏过去了。”何隽将一颗药丸塞进君无意的口中,点他几处穴道助药丸滑下咽喉:“想不到朝廷中也有这样内力高强的人——琨昃本来就是剧痛之毒,偏偏不知道是谁又点了他的紫檀穴,换了普通人,不疼死怕也当场昏厥,他竟能撑到现在。”
一股冷风袭过厅堂内,突然所有的烛灯都灭了!
“将军的内力几个月前在狱中就散了六七成,”叶舫庭玩世不恭的神色突然敛去了。
见几人果然都点头,叶舫庭嘀咕道:“夫人没有说谎,那就是凌冲霄在说谎,可是凌冲霄从来不说谎,说谎的就不是凌冲霄——”她说到这里,突然敛去了玩世不恭的嬉笑神色:“莫非,你根本不是凌冲霄?”
她此言一出,何隽和寒伶教的两个护法都是一震,面上露出了钦佩之色。
“是吗?”叶舫庭瞅着他们。
不是内力,那就是十倍于常人的毅力。
“我没有说谎!”曹夫人脸上有些恼怒:“最近府上的确没有人去打扫相公的卧室,几位妹妹、还有管家都可以作证。”
君无意醒来时,晨光初露,帐外的雪已经停了。
“既然凌冲霄从来不说谎,就是曹夫人在说谎。”叶舫庭笑眯眯地瞅着曹夫人。
他身上不仅盖着北方边境特有的厚厚的毛毡,还盖着一个同样穿得厚厚的叶舫庭——看来叶女侠很尽心尽责地照顾人,不仅在睡得正香的时候还不忘拽着他的袖子擦口水,而且把自己当被子盖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愣了。
君无意身上虽还有些乏力,但一觉醒来身上的伤痛似乎都离他远去了,连内力也似有所回缓。
“我猜有高手从树上溜进房里,轻功踏窗时将落叶驱散了。”她说得入情入理:“如果是这样,曹夫人和凌冲霄中,就有一个人在说谎。”
叶舫庭不高兴地动了动,在梦里嘟哝道:“才三更啦……爹……我不要去练功……”
她笑眯眯的问出这个疑问,众人都有些愕然。
君无意不禁笑笑,把那紧扣着自己的爪子扒下来,正待起身,却怔了一怔。
叶舫庭很认真地把这些都记下来,边记边说:“苏同让我来祭拜之前先去曹将军的卧室外看看,我就顺便路过去看了——窗口的老树正在掉叶子,地上都是枯叶,窗上却一片叶子也没有。既然没有人打扫,叶子又怎么会乖乖地专飘到地上,不飘到窗台呢?”
——他的腿……没有知觉了。
“是我。”老管家红肿着眼睛说。
那日在村子里,苏同平平道:“不觉得痛,既表示你的伤口离愈合越来越近,也表示它离危险越来越近。伤筋动骨,治疗的机会只有一次。时机一过,筋脉创口老化,恐怕再高明的医术也接不起来。前面的治疗固然重要,关键还是看最后成功与否。如果筋脉没有真正续起来,你的双腿就会失去知觉。”
“这个月,是谁给凌冲霄开的酬金?”她突然问了句全不相干的话。
君无意怔忡了许久,苏同从不说失真的话。
“没有……”这次是一个半老徐娘抹着眼泪回答,虽没有刚才的小妾漂亮,但说起话来倒是不亢不卑:“相公去了,但死得不明不白,朝廷要查案,我已吩咐下人不准动案发现场。”看来她就是府中的女主人,曹夫人了。
叶舫庭翻了个身,嘟哝着:“蜜汁梨球……”又顺手抓起被子的一角擦着口水:“八宝糕也是我的……”
“最近有人打扫曹将军的卧室吗?”叶舫庭又问。
君无意用手臂吃力地撑坐起来,把毛毡盖在叶舫庭身上,四下看了看帐篷内。轮椅被苏同在大战前扔下山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下床——
“没有。”
风里去雨里来,策马过关山,扬剑破楼兰——君无意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不知道怎么下床。
“出事的时候没有看见有人进房里去?”
他有些无辜地看着自己的腿,视线只是迷惘——
“在树上。”凌冲霄答。
何隽掀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她已经见识过足够多的死亡和尸骸,看过太多惨绝人寰的屠杀,早已麻木和冷漠,但看到君无意茫然坐在床沿的情形,她坚硬的心里还是如蚁咬般的痛了一下。
“你为曹将军守夜,是在他窗口老树上呢,还是蹲在屋顶上?”叶舫庭又问凌冲霄。
她突然明白了苏同当日为何为何冲冠一怒,衣袖当风,将轮椅掷向万丈悬崖下!
众人只道她在为人有旦夕祸福而叹息,也都唏嘘伤怀不已,却不知叶舫庭真正可惜的是,这小妾果然有几分姿色。可惜曹骜已经六十二岁,做她的爷爷倒是差不多合适,一朵鲜花插在老粪上,如何不可惜?
那一刻,苏同的狠心和决心,她突然能够体会——君无意是这样强大而让人怜惜,他越是受挫越加坚韧,越是锥心刺骨越加纯淡温和。他能一肩扛起天下河山,一剑压下八荒战火,却永不愿一眼痛彻故人心扉。
“相公……那天一个人在房里,没有叫我们。”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的女子边哭边说,泪颜楚楚雨打梨花,看来是个最近正得宠的。叶舫庭摸着下巴,头摇了又摇:“可惜可惜。”
何隽怔在帐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一个人?”叶舫庭扫了一眼那一排披麻戴孝哭得正伤心的女子,乖乖的隆咚,没有二十个,至少也有十八个。
“何教主。”君无意却看见她了:“多谢。”
“睡觉。”凌冲霄答。
寒伶教能解天下奇毒,琨昃和优昙固然难不倒何隽,但她也从不轻易出手,更从不为朝廷之人出手。
“曹将军在屋里做什么?”叶舫庭又问。
“你要谢就谢苏同,”何隽回过神来,冷柔笑道:“我只要他欠我的情。”
“不错。”凌冲霄很肯定。
“情不是欠来的。”君无意也微微一笑:“人有时付出的越多,用情也越深。”
叶舫庭从怀里掏出纸笔,把狗尾巴草夹在耳朵上,先问凌冲霄:“曹将军被杀那晚,你在门外守着吗?”
何隽无声地叹了口气:“叶舫庭说你是温柔的人,我今日才信了。”
但人人都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圣上和苏状元殿上之赌,已经朝野皆知。三个月前诗画双绝于金殿上,鲜衣怒马于长安街头,顾曲传唱于市井之中的状元苏郎,更无人不晓。
君无意摇摇头,额角太阳穴突地一跳:“苏同呢?他的手臂——”
她说着正经的事,实在没有半点正经的样子。
一线阳光划进帐篷内,有个人影清闲地倚在帐篷门口,逆光的角度看不清表情。
只听叶舫庭清了清嗓子,摸出一个令牌来:“咳,你们也听说了吧,今年有人考中了状元又不想做官。圣上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放出话来,如果他能在三天内查明曹将军命案的真相,就准他的辞官。但他很懒,现在已经在睡觉了,托我先来瞅瞅案情。”
苏同不知何时已经来了。
凌冲霄武功固然不错,但让他闻名于江湖的还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人,他是一个从不说假话和套话的人。江湖上武功高的人很多,从不说一句假话和套话的人却很少。
苏郎一向很有风度,无论何时何地他的衣衫都是合身舒服的,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
仵作们正在检查伤口:从外表看是一刀扎入胸腹毙命。尸首被发现时曹骜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倒在地上——曹将军位极人臣炙手可热,妻妾成群,幼女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辰妃,生活可谓无憾。只是多年为官难免结下了一些嫌隙,官做得越大,人越上年纪,对性命安危就更加紧张,所以他府邸中的守卫是格外的森严,更有花重金在江湖上请来的高手,人称“九霄云外”的凌冲霄。
但现在,等他走出逆光的角度,君无意才渐渐看清,他的左臂上夹着一个长长的木板,从手腕一直夹到肩膀,外面又用厚厚的布条缠着。无论是谁,胳膊上夹一个几尺长的木板,也绝对潇洒不起来。苏郎的气质一向胜在清闲自在,从无约束,更何况是木板的约束。
厅堂正中摆着曹骜的尸首,四周哭声一片。生前无论何等显赫,双眼一闭之后,样子都是差不多的。
所以,毫无疑问,苏同此刻的形象是有点狼狈的。尽管他的脸上并没有一星半点懊恼的神色。
叶舫庭真的是去奔丧的——而且是当今右武卫上将军曹骜的丧。
君无意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在那一瞬间忘了自己的处境。
等走到一座轩昂的府邸,正好她手中那七八个袋子也空了。乌头门上挂着白色的帐幕,前来开门领路的老仆一身黑色,眼里噙着一点白色的眼屎,头上绑着白布条。叶舫庭将狗尾巴草收起来,咳了一声,正正神色:“请节哀顺变。”
苏同很自然地走到床边:“你昏睡的这五日,突厥送来了很多罕见的疗伤药物,包括一棵冰魄雪莲。阿史那永羿在西方边境与鲜卑大战,东西是监国的丞相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奇药异草充足,我的手臂也恢复得很好。”
看她津津有味舔着糖葫芦的模样,并不见得狼吞虎咽,但在路人还没看清楚的时候,五根串糖葫芦已经只剩下竹签了。
君无意看了看他手臂上厚厚的夹板,没有说话。
哪怕她不是去喝喜酒的,至少也不会是去奔丧的。
“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了。”苏同接着道:“我一定治好你的腿。”
“人生四大悲呀,久旱逢甘雨,一滴呀;他乡遇故知,债主哇;金榜题名时,做梦呀;洞房花烛夜,隔壁哇……[1]”旁人听到这没心没肺的调子,多半会以为她是要去喝喜酒的。
君无意敛眉,沉默了一会儿:“即使不能走路,也没关系的。”
以吃喝玩乐闻名长安城的叶校尉——叶舫庭姑娘,高高兴兴地晃在长安街上,她的手里提着一袋红泥花生、一袋蜜汁梨球、一盒杏仁酥、五串糖葫芦,还有一撮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狗尾巴草。
苏同看了他一眼。
天渐渐开始擦黑了。
“驰骋疆场未必要在马背上,一轴兵法也能决胜千里。”
客栈外,远山一点点吞尽了霞光,半弯月牙青涩的挂在柳梢上。
“……”
直到她哼着小调走出了小酒馆,才有人恍然一拍脑袋:“那不是君将军帐下的——叶校尉吗?”
“孙膑双腿残废,仍能在轮椅上运筹帷幄、纵横六国。”
只见她一只手往嘴里塞着花生,另一只手提起大大小小七八个花花绿绿的袋子:“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很适合揍人和打劫啊。”
“我一定治好你的腿!”苏同重复了一遍。
她这笑嘻嘻的两句胡扯,却似和朝中大员十分熟悉。
本来睡得正香的叶舫庭被吵醒了,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君无意的眼神,又看了看苏同的脸色,迅速爬起来穿好鞋子,拉起一旁的何隽溜了出去。
她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含含糊糊地说:“……他一天只有三个时辰好睡,不会那么无聊去锦衣夜行啦……杀了曹骜,既不能娶他的小妾,也不能抢他的财宝,更不能把他的官弄来自己做,君将军又是个很无趣的人,哪怕把曹骜的小妾给他,他也不知道怎么消受……嘻嘻!”
帐外寒风凛凛,日出破云。穿得像一只大粽子似的叶舫庭,拉着玄衣窈窕如夜、轻纱当风的何隽向外跑,怎么看怎么奇怪。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有个劲装少女吃着花生咯咯直笑,几乎笑岔了气。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浅色的眸子晶莹剔透,眉开眼笑十分招人喜欢:“君将军会杀曹骜?哈哈……”
“你敢碰我?”何隽冷笑俯视她:“我一身都是毒,随时可以要你的命。”
“噗——哈哈哈……”突然,一阵清脆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
“本姑娘这么人见人爱,你怎么会要我的命呢?”叶舫庭笑眯眯地放开她:“况且,你要了我的命,苏同也许会不高兴,你怎么舍得让他不高兴呢?”
“喂……”有人低声说:“君将军不会和曹骜的死有什么关系吧?”这一下众人都觉得很有道理,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难道是君将军杀了曹骜?
何隽放目远眺,萧、程两位护法正在数十丈开外。
“曹骜怎么会被杀的?”有人不禁问。
“男人争执时不要掺和。”叶舫庭笑眯眯地说:“无论谁争输了,都不愿被女人看见的。”
小客栈里一片激愤,连泼进门帘的夕阳也有些零碎的晃眼。过了很久,才有人想起还有曹骜。
“你看谁能说服谁?”何隽抬眸自妩媚。
夕阳锦绣,长安城的威严雕刻在青石古城墙间,醉卧在高斫的琉璃飞檐上,勾勒在绵延三千里的大运河图纸中。百姓们脸上都有些懒洋洋的满足,哪怕现在正是冬天,夕阳是粘稠的,温度就像汤锅里半热的米粥,街道上有一种秩序周密的齐整,小客栈里却乱哄哄的热闹着,气氛热烈得和炉上的开水一样滚烫冒着的白气。
“唉——”叶舫庭无可奈何地伸了个懒腰:“吵起架来,我家将军肯定说不过苏同;动起手来,现在我家将军也打不过苏同了。”
……
她掏出一颗花生来扔进嘴里,摊摊手:“自然是苏同赢。”
“没有君将军在长安,叫人这心里不安生啊……”
帐篷内,气氛有些沉默。
“唉,君将军战功赫赫,又一向清正,难保不是得罪了朝中的小人……”有儒生摇着扇子。
君无意一向做得多,而说得少,为难的是,人生总有些不得不说的话。
“君将军是个好人啊,去年我们村被强征重税,到官府击鼓伸冤,衙门根本不理会,是君将军亲手惩治的这事。”一个喝着劣酒的老头直摇头。
苏同先开口了:“我说可以做到,就一定能做到。”
“君将军犯了什么过错,怎么会被流放?”立刻有人诧异凑了上来。
“你一向如此自信。”君无意摇头:“哪怕代价是带伤奔波,废掉你一条手臂;哪怕代价是孤身涉险,以你的性命相赌。”
“一件是右武卫上将军曹骜在府里被人杀了,另一件事是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被圣上流放到了丰州。”
“你太高看我了。”苏同扬眉:“你可以舍身为人,我不会;你可以委屈自己在朝堂里明争暗斗,我不会。我从不束缚自己,从不委屈从事——我自问人生洒脱,从无虚伪。”
“什么事?”
君无意直视他的眼睛:“那只是因为你比我有办法——你不必舍身,就可以为人;你不必入朝,就可以兼济天下;你不必过于忍耐,就可以解决许多问题。我没有你聪明,所以只有用最笨的办法。”他盯着苏同:“可是,这件事连你也没有办法,却要强行而为之。”
“你听说了吗,最近朝廷出了两件大事……”长安城的酒肆里,有个酒客大声说。
苏同闲闲看着君无意:“至少我不违背自己的心意。比如,我不会说——腿治不好也没有关系。”
二、命案
君无意怔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他的兄长,权倾朝野的右武卫上将军曹骜,被人杀了?
“你不是孙膑,你只是君无意。”苏同看着君无意,仿佛要一直看到他眼底的裂痕里去。
“什么?”曹治的瞳孔骤然一缩,脸色扭曲得可怕。
君无意的胸口微微起伏。
“曹刺史,不……不好了!”来人的脸上也不知道是汗是泪,“曹骜将军被人杀害了!”
“我的手臂不日就可以痊愈,而且我也不会孤身涉险——要涉险,也是共同进退。”苏同的声音虽平,却仿佛一言就能直指人心,搅沸人心中的热血。
刺史曹治的府邸里,一个信使正气喘吁吁地冲进府,跨下的骏马也满身汗水,显然是八百里加急赶来丰州的。
苏郎的辩才,并不是来自语言,而是来自他的真性情。
夜浓如墨,阴风低诡。
“我认识‘逍遥神医门’的神医沈祝,他能治你的腿。”
胡猛酒气醺醺地指着他:“你越能耐,你掌握的证据越多,曹治就越不能让大伙儿活着!你有证据……曹治不会毁证据吗?哪怕是上千人,他杀起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在丰州你也得听曹治的……你能为我们出头一时,你……你能为我们出头一世吗?指不定啊,哪天圣上就下诏召你回长安去……谁来管我们?到时候丢下大伙儿更没有活路……你,你说说……大伙儿能不怨你吗?!”
逍遥神医门生死人、肉白骨,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传奇。而它素来隐蔽,江湖中人能得见他们的少之又少。
君无意眼中的笑容凝固了。
“逍遥神医门就在川蜀。”苏同轻描淡写地说:“所以,只是去请个脾气古怪的朋友帮忙而已,没有你想像得那么恐怖。你肯去,我们一同出发;你不肯去,我打晕你带走。”
他的眼睛充满血丝:“我们去翀山上做机关……等征夫们经过山谷时,只要把顶着机关的大石头一推倒……上千人就全会被山上砸下的乱石砸死埋在那儿!”
他悠闲的语气却有十足的肯定,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胡猛涨红了脖子把酒碗往地上一摔:“你知道我们这半个月都干了些什么吗?我们去作孽!”
君无意固然不是一个会受威胁的人,但对方却是苏同。苏同不会威胁人,他只会说到做到。
君无意看出他醉了。
一个脑袋从帐外探了进来,叶舫庭笑嘻嘻地问:“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何教主她走了!”
“你不知道……”胡猛又打了个酒嗝:“你只知道大伙儿畏惧曹治,不敢与你亲近……你不知道曹治要大伙儿去干什么!”
“她说走就走了。”叶舫庭朝苏同摊摊手:“我问她有没有话留给你,她头也不回地说:‘苏同自有他的办法,我也有我的事情’——”她模仿着何隽冷秀柔媚的语气,倒是分毫不爽。
饮酒之后君无意的气色很好,薄薄的露水浸在他的白衣上,如洗一鞘精纯的名剑。月光倾倒在他微笑的眼中:“我知道。”
“接着她就带着那两个黑色的木桩,走了……”叶舫庭连连摇头。堂堂寒伶教两大护法,在她口中竟成了“两个黑色的木桩”,好像这只是她磕的瓜子一样轻巧好玩。
胡猛和君无意还坐在石桌上喝酒,其他的士兵们早已回营帐去了,胡猛似乎已经先有些醉意,他指着君无意含糊说:“你……”他打了个酒嗝:“你知不知道……兄弟们为什么孤立你?炊事兵为什么苛刻你?”
“知道了。”苏同平平地说。
一轮冷月爬上阴山。
君无意淡淡一笑:“这样豪爽利落的江湖奇女子,你当真没有一点欣赏之意?”
“好酒自然要烈。”君无意微笑:“就像朋友自然要真。”
“这样活泼天真、善解人意的叶姑娘,你当真没有一点疼爱之意?”苏同也回敬道。
胡猛看着他隽雅的脸上泛起的红云,哈哈大笑:“你没有喝过我们塞北的烈酒吧!”
叶舫庭差点被瓜子呛到:“咳咳……本姑娘知道自己聪明伶俐、秀外惠中、才貌双全,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苏同你问得很奇怪~”她瞪了苏同一眼,跑到榻前笑眯眯的挽起君无意的胳膊:“君将军对我当然没有‘一点’疼爱之意,我家将军最喜欢的人就是我了!”
两个碗碰在一起,君无意将那塞北的烈酒喝下去,只觉得酒烧得胸口暖了起来,猎猎朔风也不那么寒冷了。
君无意无奈地摇头。
“干!”君无意微笑,声音铿锵如金石。
“看到没有?”叶舫庭得寸进尺的笑嘻嘻地把脑袋窝进君无意的臂弯中,歪着头冲苏同做鬼脸。
“干——!”胡猛大声说,粗哑的声音豪气干云。
苏同不再理他们,只将帐内的东西收拾好,打成一个包袱,仍然语气平平地说:“事不宜迟,今日就出发。”
很快,君无意将空碗放在桌上。那汉子哈哈大笑,手中的酒囊一倾,烈酒就哗啦倒入君无意的碗中,烈酒泼洒之声如流泉暴雨!
十七、覆水
胡猛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囊,再用力扒了几大口饭,碗里就见底了,他一抬手就将酒倾倒进空碗里。君无意看了看他,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扒饭——旁边的桌上士兵们都吃惊地看着一向优雅的君将军如此吃饭方法。
天府之国川蜀,风光奇秀。
两人相视而笑!
环邻四绕的峨眉、青城、蒙顶山,向来是武林名宿聚集之地。在西郊还有一座不太出名的山,名为覆水。此山一面见寒潭、三方临峡谷,青山却以水为名,取“覆水难收”之意,自然是奇峻有些来历的。
“长安临潼人。”
此山的东西南三面绝壁峡谷,没有半座桥、哪怕一根铁锁沟通,北面临水,宽阔的潭水十分奇特,在这方阔数百丈的水面,昼夜温差之大令人难以想象——无论冬夏,潭水都是夜晚冰冻三尺,白日沸腾滚烫。日出之后潭水灼热伤人;天黑之后潭面酷寒袭人。
“湖南邵东人。”
现在晨曦微露,寒潭结着一层冰,冰光如刀。
“君无意。”
“干吗要在大清早的爬山?”叶舫庭连连打着哈欠。
“自己吃糙米饭,想一个不会去吃糙米饭的朋友,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汉子用力地扒了两口饭:“我叫胡猛。”
“太阳一出来,冰面就会融化,到时渡潭就成妄想。”苏同背着君无意踏上冰面,迅速向前走。
那温和如墨的眸子荡漾起的笑意,如春风浸山河。
叶舫庭连忙跟了过来。冰面倒映出他们的影子,清清晰晰如同镜子一般,让人有种奇异的身临绝壁之感。
“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君无意微笑:“一个向来不会委屈自己、性情很真的朋友。这个朋友住最舒服的店、吃最合脾胃的菜、穿最好的衣衫,却选最不起眼的灰色——有人穿衣是为了给别人看,而他只给自己舒适。”
“怕太阳,晚上来不就行了吗?”叶舫庭气喘吁吁地问。
“你笑什么?”那汉子又问了一遍。
“晚上冰面的温度,可以冻掉你的脚趾头。”苏同脚下速度分毫不减。
君无意微微一怔,这是他来丰州后,第一次有人与他同桌吃饭。
“难道以苏同你的轻功,不结冰的时候也越不过这潭水吗?”叶舫庭好奇地问。
一个高大的北方汉子在他桌前坐了下来,那汉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眉毛生得浓如刀。
苏同很干脆地摇头——哪怕在承认他做不到时,也是相当自信而肯定的。
“你笑什么?”突然,一个声音问。
“将军,你呢?”叶舫庭笑眯眯的又问。
咽下一口满是沙子的米饭,纵使君无意在生活上向来朴素,这糙米饭着实有些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将饭吃了下去。吃着吃着,他像想起了什么,唇角挑起了微笑。
君无意放目远眺,似乎在目测这深潭的宽度,摇摇头:“不能。”
几点冷雨铺在青石桌上,君无意一个人坐下,刚到丰州时他还会加入到谈笑的士兵群中,但士兵们不自在地回避他几次之后,他心里虽有些难过,但也不再去了——自小他就宁可自己受些罪,也不愿看别人受罪。
“连你们这样的高手也不能,那是不是表示——山上住的人只有在清晨天半亮不亮的时候才能下山,从不能睡懒觉?”叶舫庭更加好奇。
君无意端着饭朝一个桌子走去,桌上本来坐着的五六个士兵立刻起身离开,像躲避什么似的到旁桌去了。
“自然不是。”苏同头也不回地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兴趣下山。山上有吃有喝,有石有树,甚至还有鹿——石头和药草,比朝廷和江湖有趣得多。”
轮到君无意了,炊事兵舀起一勺饭到他碗里,却是明显比其他士兵的饭沙子多。队伍里的其他士兵只当作没有看见,各自端了饭去吃了。
突然,苏同的脚步一顿,前方潭面铺着金色的阳光。
他虽站在队伍中间,身影却是孤单的。
日出固然是壮观美景,碎冰在阳光下渲染着华美的冷光,但美丽之下有时潜藏着致命的危险——
欢乐,将他隔绝在外。
冰水相融,前去无路。
比如此时,明明大家挤在一起排队,年轻的兵士们你捶我一拳、我打你一掌,十分亲热开心,一天辛苦的训练也只有这吃饭的时刻是最放松的——可君无意前后却都空空荡荡的,其他人自动和他留出几尺的距离。
而前方还有数百丈远的距离。
一身白衣的君无意也站在队伍中间,本来他虽然被罢官,但仍有一个中郎将的虚职,不必与士兵一起吃糙米饭的,但他宁愿与士兵同食同住。可士兵们不知为何,一直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君无意。
“要是有两截浮木着力,可以过去。”苏同慢慢说。
正是傍晚时分,随着炊事兵一声大喊:“吃饭了!”士兵们陆续拿着碗排到大锅前,锅里不过是些夹着沙子的糙米饭,漠北苦寒,只有等打仗胜利或过节时才有鱼肉。平时就是窝窝头和糙米饭,加上一点盐巴,几根菜梗。
可惜的是,冰面上一片光滑纯净,不说浮木,连枯枝也没有半根。
塞北刚下过一场冬雨,朔风卷黄沙,天寒地冻。
“那还不简单,我们回去找两截木头,再来渡潭!”叶舫庭得意地说,还没来得及高兴回头,突然怔住了——身后传来融冰的“啪嚓”声,身后阳光吻过的冰面正在慢慢碎裂。她顿时傻眼了。
半月后。
——前无去处,后无退路。
“人犯先行押回!”曹治冷斥一声,刑官唯唯诺诺地跟在身后,连声道:“是……是……”
“以你的轻功,从此处一人前行,应该可以到对岸山上。”君无意沉着道:“你先过去,找到浮木再来接我们。”
“爹——”曹元贞一脸悍厉不甘心,看到曹治的脸色,却闭了嘴。
苏同点头,片刻也不迟疑的将他放下来,一跃提气——掠向前方的水面。
曹治向来雄霸一方,整个丰州无人敢说半个“不“字,今日却步步受制、横行不得,心中咬牙切齿直欲杀君无意而后快,面上却半分也不露:“君将军既开金口,本官也对此案相当重视,彻查案情正在情理之中。有百姓无辜受屈的,本官自当为他们昭雪,有什么不法之徒丛中作梗的——本官一个也不会轻饶!”
叶舫庭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平时并不起眼的布衣,在这日照碧水的潭面上全力施展轻功行走时,也衣袂临风、翩若惊鸿!
君无意不动声色地继续说:“此案由曹刺史亲自经手,自然对案情了如指掌。我虽也知一两细节,但不足为凭,另有几幅图纸也暂未携带在身,不敢打扰曹刺史公断。”说完,他淡淡一笑退至一旁,负手而立。
日出的晨光落在那身影上,宛若宝石点缀,一衣带水、映出双重人影。
守卫林立,竟无一人敢阻止他。
听着脚下啪嚓的细微碎裂声,叶舫庭不禁有些害怕,紧紧靠着君无意——君无意的白衣委落在冰上,衣角已有些濡湿。
“轻薄狂叶,竟敢落在刺史的公案上,打扰曹刺史处理公事,扰乱百姓耳目。”君无意随手轻轻拂掉桌上一分为三的落叶。
终于,苏同的身影出现在对岸。
曹治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刚才君无意削的不是落叶,而是他的头颅——现在,他的人头还能安然在颈上吗?
他的一只手臂不能活动,肩上扛着一根粗长的树木,根须泥土仍在,显然是刚刚在山上拔的。
侍卫们都看得惊呆了,所有的挑衅都如薄叶般被齐齐削平。
只见他一抬手,将树木掷向潭水中。原本滚圆的大树在空中突然裂为两半,一前一后如两叶小舟,稳稳地落在碎冰的水面上!原来他向前投掷树木时掌中已用了内力劈树,如此一来,片刻时间也未浪费。
曹治还没反应过来,耳旁突然一凉。根本没有人看清楚君无意是何时出手、如何出手的,仿佛只是阳光格外绚烂地刺了一下,君无意的谡剑已回鞘!而曹治面前的案上,一枚落叶变成三枚——本已薄如纸的落叶被削成三层,每层都形状完好,丝毫未破!
不过片刻功夫,苏同已经回到原地。
“曹刺史兄弟威武勇猛,劳苦功高,我岂能没有耳闻?正因为如此,刺史一定更深知太平盛世得来不易,更懂得怜恤百姓。”君无意和颜悦色地说着,突然眼神一抬:“有落叶。”
“先带舫庭走。”君无意抬眸道。
“君将军恐怕还不知道,曹某人这个刺史并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封赏的官爵,而是沙场血战得来的,百姓当然个个心服口服。当年我和兄长随大隋文皇帝征战四方,刀下所杀的枭雄武将何止百人!”曹治放声大笑:“我差点忘了——那时君将军年纪尚幼,大概没见过我大隋开国的那一番凶险。”他这番话大有揶揄,更兼威胁之意。
叶舫庭看了一眼他濡湿的衣角和搁在寒冰之上的双腿:“先带将军走!”
于是,君无意神色不变道:“延误工期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曹刺史自当依法量刑,让丰州百姓心服。”
“还不快走。”君无意神色微微一敛,他并未发怒,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不等叶舫庭再说话,苏同已一把抱起她,施展轻功朝对岸行去。
曹家父子在丰州盘根错节数十年,军队都被他们的亲信所把持,君无意也清楚,此时将他们抽调民工之事当众揭露,不仅救不了百多人的性命,更会逼曹治狗急跳墙,为毁灭证据而大开杀戮。
数百丈远的距离,他的脚果然在那两截浮木上点了两下——也不多不少只点了两下。
念头转动之下,曹治心中杀机已动,脸上却嘿嘿干笑道:“君将军之言本官自当受教。但皇命在身、刁民在侧,本官更不敢懈怠。”
等放下叶舫庭,苏同回头神色一凛!
曹治脑子里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他将修边关的民工暗中抽调了六成,为自己修府宅的事情,怎么会有证据泄露出去的?君无意手中既然有图纸,将之毁去便是。怕就怕他手中还有其它的的证据。原以为君无意不过是一个罢官之将,无羽之凤、无爪之虎,没想到他一到丰州,就搅起这样的风云。
君无意身下的冰正在阳光下寸寸龟裂,冰面四周也已经开始融化——
君无意不动声色地将羊皮卷朝曹治处推了一推:“修边责任重大,曹刺史当最为清楚。”
苏同立刻飞身返还!
“大胆!”曹治身边的武将胡猛拔出刀来,数十名侍卫也“刷刷”拔刀。
突然,只听叶舫庭一声惊叫,冰面“咔嚓!”巨响,君无意向下陷去!
那羊皮卷只露出一角,曹治已变了脸色。
在下一个瞬间,两个身影冲天而起!
“入冬以来天寒地冻,民工们每日要凿冰三尺来取水,跋涉十里挑沙石,许多人的手脚都冻伤溃烂,他们为修边防每日拼命赶工,消极怠工之说绝非实情,还请曹刺史明察。”君无意大步走上刑台,将一卷羊皮放在曹治面前:“况且,延误工期恐怕还有其它隐情。”
衣衫带起的水滴在阳光下刺眼闪亮如碎金。这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轻功“一鸣惊人”,当日苏同一举击杀曹治于马背上,靠的就是这“一鸣惊人”。但轻功最重要的就是精气合一,而高深的轻功对人的气息有更高的要求,苏同三个来回全力施展轻功渡潭,飞身救人,根本来不及调整内息——如此一来,哪怕他武功再好,必受重创!
“他们身负修边重任,却消极怠工,延误工期。”曹治冷笑。
只见苏同看准位置,两人一起朝水面浮木坠去。
“人命关天,此事不说向朝廷交代,也要向丰州百姓交代。”只见那传说中战功卓绝的君将军纵身下马,字字如金石。
叶舫庭突然觉得脸上生疼,四面刮过一阵狂风,树林轰鸣,碎冰猎猎作响,两块浮木被狂风刮出十丈开外。
上个月有传闻说君将军被贬到丰州,竟然是真的!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苏同毫不留情的一击左臂,将臂上固定骨骼的木板用力投掷于潭面上!——
围观的百姓们沸腾了。
足点浮木。
“是君将军……”
借着这一憩之力,提气跃上六丈外一块尚未被阳光照射到的冰面。
“君将军!”
苏同几乎是跌落在冰面上,不知是伤臂一击疼痛难忍,还是气息反噬受了内伤。
人群里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更多的人惊愕地望着来者——
叶舫庭惊愕地看着潭水中央,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感觉。
“君将军擅闯法场,是来阻拦曹某人执法的?”曹治慢条斯理地问。
君无意的腿动弹不得,吃力地扶起苏同,墨石双眸微裂碎冰。
天地为纸山河泼墨,策马而来的身影,如同草书中力透纸背的一笔,惊艳了朔风和黄沙。等再近些,便可以看到他清隽如墨的眸子,清明如月的风华。只听他勒马大声道:“这三百名丰州百姓所犯何罪,要处以极刑?”
“我上次的确顺利渡潭了。”苏同擦掉嘴角的血迹,没什么语气地说:“我在川蜀查案时曾上过覆水山。”
尘沙中,只见一人一马风尘仆仆赶至!
苏同当年破得震惊天下的“白玉美人”命案,一举成名江湖。
“且慢!”
“那时你轻身一人,自然不同。”君无意摇头。
刑官看了看曹治,见他点头,便大声喊道:“时刻已到,行刑——”
一块浮冰承载着两人的重量,随着阳光终于扩散过来,裂缝也越来越大。在那句“那时你轻身一人,自然不同”的话刚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冰面突然“咔嚓”一声裂开——
坐在上方正中的中年人官威十足地眯着眼睛,脸上有一只犀利的鹰钩鼻醒目——他就是丰州刺史曹治,右武卫上将军曹骜的弟弟,在城内一向人人畏惧。站在身旁的儿子曹元贞却生得骨瘦如柴,突出的颧骨显得悍厉。
与此同时,君无意一掌推向苏同的脊背!有力的掌风将苏同送向前方——借着这一推之力,苏同必可掠上岸去。
远远可以看见地上跪着近百个囚犯,两排侩子手正高高地举着刀,刀背映着残霞,有种嗜血的锋利。
君无意微微一笑。
此刻,丰州五原郡刑场外围满了人,正是酉时。
受推力反噬,他向后跌入千丈潭水中。
雁门关金色的晚霞均匀的铺在山脉之上,风沙之中朦胧绰约,山河俊秀。这里五原、马邑、榆林、定襄等四个郡县相连,南面是阴山屏障,再往北去便是东突厥疆土。塞外朔风还猎猎回响着汉代飞将军的千古功勋,山下的丰州历来是北方边境军要之地。秦为上郡北境,汉属五原郡,后周置永丰镇,隋开皇中升永丰县,改丰州。
注释
一、朋友
[1] 作者在网络上看到的趣语,原作者不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