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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往返

九州负气走到君无意身边,却见草丛里有两个刚被扔下的瓷瓶,她捡起来对着月光,一个是半边莲,一个却是黄连。方才,他给君无意吃了解蛇毒的半边莲,留给自己却只剩下普通清火的黄连,所以他才会中毒。

夜色空茫,只有几声湿润的蛙鸣传来,很快又沉寂下去。

她怔了一下,怒气就像手中的药瓶一样空了。苏同的背影在月下有些寂寥,在他身前,山峦像黑色绸缎一样无声绵延开去。

这样霸道的命令,九州原本应该怒顶回去的,但不知是因为他刚才救了她,还是因为他额上的冷汗与苍白的脸色,等他盘膝坐下开始逼毒,九州还没有反应过来。

世间亘古孤独的,并不止是山川。有些人,他们能生在同一个时代,已是最大的幸运。

苏同面无表情打断她的话:“看好君无意,他再出一点差池,我杀了你。”

九州突然想起殿下说这句话时,蓝眸里灼灼的的烽火与雄心,耀眼光芒是最高的战旗,统领他们踏遍草原,长枪所到之处,大地臣服。

“你……”九州见他脸上冷汗滑落,立刻知道他中毒了。

但他一人独坐的背影,让人怀疑,霸业并不是炽热的,而是寂寞如山河万年的。

九州低头,再抬头愕然看着苏同,他唇齿间都是鲜血,月下清艳近乎妖冶。

月至中天,苏同调好气息睁开眼睛,见九州正用浸湿露水的衣袖擦君无意额上的汗水——出汗,是退烧的征兆,君无意的身体,若不至极限,绝不会被这样来势汹汹的高烧击倒;他温暖的微笑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哪怕被逼至绝境,只要有一滴雨水,也会顽强地恢复过来。

掌风穿过她的发鬓,九州耳边微麻一痒,一条大蛇“啪”地从她面前掉下。

“你难得安静一会儿。”苏同走过去,声音还是平平的。

苏同额上渗出冷汗,从怀里拿出一颗药丸塞进君无意口中,点他颈项处穴道让药入喉,再拿出一颗药自己咽下。九州无端觉得寒意袭向脊背,下一瞬间,苏同一掌向她打来!

“你们不要管大隋与突厥联姻的事了。”九州突然抬头。

只见他俯身去吸腕上的毒血,侧身将血吐出,如此多次,直到再吐出的血全是鲜红色。

苏同看了她一眼。

苏同听到声音睁开眼睛,猛然坐起,九州根本看不清他是何时动作、如何动作的,他已将蛇扔开,抓起君无意的手腕,上面一个鲜红的小牙印赫然醒目。

“杨素,叶禹岱,让他们去管,”九州说着腾然站起,冷傲凤眸火焰璀璨:“隋朝十二军,不只一个将军,为什么独独君无意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电光火石之间,蛇在君无意腕上一口咬下——

苏同原本听着她说,突然出手了,动作如此之快且狠,九州甚至连反应的机会也没有。

草丛里传来一阵“滋滋”的声音,九州警惕地操起手边的树枝,等一个尖尖的脑袋露出来,她一仗下去,将蛇挑起甩开——蛇被抛到空中,又被砸到地上,竟然还没死透,惊惶窜至君无意的手边!

“咳咳……”九州被掐得喘不过气来。

夜幕渐临。

夜空冷月如弯刀。

苏同懒懒翻了个身:“兔子烤好了叫醒我。”

“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我记得你的汉语没有这么好。”苏同一掌掐住她的脖子:“这句话是谁教你说的?”

“你……”九州简直被他气疯了:“你又要睡?”

九州第一次后悔自己的话太多了。和苏同这样的人不该说太多话,因为无论你说什么,他都能从中发现些什么!

做完这些,他打了个哈欠,将一块平整些的石头往身后一靠,就要睡了。

“……”九州呼吸艰难,眼前金星乱窜。

肋处的草药已经将血止住,他不放心地又敷了些药上去,才用干燥的布条将伤口重新包好。

“如实告诉我,不然我杀了你。”苏同的声音里没有一点玩笑。

只见苏同掸掸衣袖上的草叶,俯下身将药敷在君无意的双手上——石土磨伤,十指连心,纵然对方全无知觉,苏同还是将动作放缓。

九州咬牙闭上眼。

九州握紧双拳,她不愿承认,却不能不承认!

苏同手中力气紧了一紧,喉骨咯吱作响,就在九州以为苏同真的要杀了她时,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却松开了,苏同微怔慢慢问:“……女人?”

她在仰视他?

九州捂着脖子弯腰一阵猛烈的咳嗽,半晌才涨红脸抬起头来,愤怒地喝道:“关你什么事——”

两人站在一起时,九州比苏同个子高,但畏惧他的武功身手,她心中却矮了他一截——就是这点不服,在他面前也简直似透明一般。

“我从来不杀女人。”苏同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但谁有份行刺与下药,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每一个字都不浪费。

十、箫声

九州的傲气顿时被呛住。

君无意醒在一片箫声中。

苏同头也不抬地说:“你要仰视我是你的事,不用啰嗦。”

孤月高悬,崖底万籁俱静,只有这箫声在旷远的丛山间,如同渗透千山万水的夜色,弥漫起淡而辽阔的忧愁。

“汉人引以为傲的汤圆,原来都是矮汤圆,不过如此,”九州斜他一眼,指着君无意:“像君将军这样八尺[1]的身高,在突厥也再寻常不过。”

身旁的大石上,阿史那永羿的背影与夜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是他的黑衣被裁成了夜空的一角,还是夜幕融化在他的衣袍上。

其实,苏同虽然不算特别高大,但也绝算不上矮。

“殿下。”

一排小鸟黑压压飞过。

阿史那永羿回过头来,见君无意坐了起来,衣发都被夜风撩起。从这个位置可以看见不远处篝火温暖,熟悉的人影在火旁烤东西。

“你怎么和女人一样矮?”九州毫不客气地回敬。

“烧退了吗?”阿史那永羿蓝眸里涤荡着真实的关切:“你高烧昏迷了两天两夜。”

苏同原本专心捣腾他不知从哪里采来的药草,终于无奈地扔给她一句:“你怎么和女人一样吵?”

君无意摇头,含笑的眸光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见苏同不理她,九州怒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样子很欠扁吗?”

“殿下在思念什么,是故乡么?”君无意抬头望向重山之巅的月。

“殿下是为着与君将军的患难之义,才会去猎兔——”九州冷傲道,“与你半点关系也没有。”

“不,我只是在思念一个女人。”阿史那永羿唇角微弯。

这世间,仿佛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没有他用不了的人。

君无意侧头看他。

阿史那永羿已经是天生的王者,这个布衣少年,虽然清闲随意,却仿佛能洞察人心而驾驭一切。

阿史那永羿抚摸着手中的箫。这是一只雪白的玉箫,与他刚硬的气质格格不入,就像一池春水流动在钢刀间。

身份尊贵的殿下,雄霸草原的可汗之子,在他问出“谁去猎兔”时,提起乌金枪就出发了。

他突然问:“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九州真想一拳打死他。

君无意微微一怔,苦笑:“有。”

都是这个臭汤圆,让殿下去猎兔子——九州冷冷瞪了苏同一眼,正好苏同站起身来,与她眼神相对,仿佛轻轻松松看穿了她的心思:“不是我让阿史那永羿去猎兔子,是他自己愿意去的。”

“女人的心思,比烽火狼烟的战场复杂得多,”阿史那永羿也笑:“我曾对她说,女人可以聪明,也可以装傻——爱她的男人,会爱她的聪慧,也会宠爱她的傻。”

九州双臂环胸,眺目远方,阿史那永羿还没有回来。

君无意静静地听着。

苏同用浸过溪水的湿布慢慢擦拭君无意的脸,把血污擦净,将他紧蹙的眉心轻轻抚开,直到确认他睡沉了,才站起来。

“但我始终不确定自己是否掌握了她的心。”阿史那永羿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在掂量它们翻云覆雨的力量——在爱情之中,没有王。

君无意很想让他们不要吵了,但天地仍在旋转,他的意识在黑暗里挣脱不开,脸上传来一阵清凉,好像有人在擦他的脸,让高热的头疼有些微的缓解,他在这一点清凉的安抚中,渐渐又晕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篝火灼灼,苏同将烤兔子翻过来。

“你才闭嘴!臭汤圆……”

九洲一脸“我鄙视你”的神情,同情地看着他:“烤糊了。”

“闭嘴……”

苏同的自尊心再次被打击到了。火星扑闪,只听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道:“很香呢。”

“关殿下什么事?日头底下不流那么多汗会感染伤口吗……是谁在睡大觉害人!”

君无意微笑俯下身来,展颜的光华让月色也黯淡无光。

“你们都不会裹伤的吗?伤口感染高烧……”

“离火堆远点。”苏同把兔子丢下,将他往旁边推,君无意体力仍未恢复,所以推起来很容易。

迷迷糊糊中有人给他喂水,干裂的唇本能的向往清冽的凉意,溪水让他火灼的喉咙中好受了些,但全身还是热——太阳还不落山……君无意昏昏沉沉的意识里总觉得夏天的太阳好长,四周也很吵。

“不能靠近有烟的地方,高烧伤肺,易引咳嗽。”苏同半推半扶着他又走了几步,直到确定离篝火与烟远了,才停下来。

君无意原本体力和精神都已透支,只因救人的信念不肯放弃,在强自支撑,此刻依言放松下来,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至,他全身一软,力竭昏了过去。

君无意高烧刚退的面颊,融雪一般温暖纯淡,笑容一点点化开在人的心湖之上。

苏同眼中一热,喝道:“都过去了,放松下来……”

“有什么好笑的。”苏同平平道。

“松手!不要用力!”苏同几乎是怒喝地按住君无意,掰他的肩膀,只见他胸前的衣襟全被鲜血湿透,双手破裂沾满泥土。青山沉默,但这世间远有许多东西比语言更有力。

“……”君无意笑意更浓看着他。

苏同看向身旁的泥土与狼尸,什么都明白了。

“笑得高兴,伤就好得快么?”苏同无语地转过身去。

活着就好。

君无意拉住他的手臂,其实没有什么力气,但将人稳稳地拉住:“你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一定笑不出来,你比我聪明,当知道我的得失。”

“活着就好。”君无意的肩紧紧抵在他的肩上,手掌带着血的湿热按在他的背心上,四个字在喘息的胸间起落,犹如千军万马擂鼓相应。

他看向篝火处,纵然苏同一向潇洒,恐怕也为此事在愧责,否则他就不会将烤好的兔子随手一扔——不会厨艺的苏同,却最珍视自己烹饪的“杰作”。

日光沸腾,他的四周全被血与汗的气息充斥。

“我也有我的私念。”君无意的眸子温柔:“舫庭不喜欢拿剑,你不喜欢早起——而我,只愿看你们平安。”

苏同施展轻功,片刻之间已赶至君无意身边,喝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话音刚落,肩上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气带过,苏同毫无防备,向前一步踉跄,整个被如铁的手臂箍住。

苏同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此刻的神情。

只听九州惊喜大喊:“苏汤圆!”猛然抬头,君无意用尽全力站起来——百尺开外,布衣的身影现于山穷路绝之处。

灰布衣因为被撕去裹伤而破得滑稽,挺直的脊背中露出只属于这个年龄的少年的一点叛逆。

君无意难以置信地看着,心中一松,全身几乎脱力。

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苏郎。

是一头皮毛带着血和土的野狼。

“不如我修书一封到江南,给苏老先生说说这件事。”君无意含笑沉吟:“苏同懒睡误事,颇有悔意,决定每日辰时闻鸡而起。苏先生十年教化之功,一日得偿功效,不知该如何高兴。”

汗水与血水湿透君无意的衣背,紧抿的唇却和大地一样干裂。用力掘地两尺,君无意双手微微颤抖,隐隐的尸臭从泥土里传来。阿史那永羿突然一把揪住土中露出的部分,将尸体整个拖出来!

“你还是直接埋了我简单。”苏同睨了他一眼,指指身边的空地:“坐吧,兔子快烤好了。”

“是狼尸。”九州斩钉截铁地回答。

君无意微笑坐下来。苏郎是何等洒脱之人,提得起放得下,才是苏同的风度。

阿史那永羿严肃地看着九州,眸子里有一种薄刃般的锋利:“这里埋的真是狼尸?”

不一会儿,九州用木棍串着香气飘溢的兔子过来了,把最大的一只递给君无意,见君无意有些为难,才想起他的手受伤颇重。

日光直射,几声鸦鸣从枝头传来。

“……你拿着,苏汤圆。”她也烫得直朝手心吹气,俊美凤眸里的一点碎冰都被吹开了,露出鲜活的坦率。

九、生死

君无意诧异抬眸:“……汤圆?”

君无意却不再理会她的话!日头越升越高,岩石渐渐开始发烫,君无意的血与汗滴在岩石上,很快蒸发无踪。

“有什么问题吗?”九州的眉眼间现出一丝疑惑,指着苏同:“你们隋人不是都这么叫他?”

“不是的……”九州脸上已经急出了汗水,此刻她知道闯下大祸:“我真的没有骗你……”哪句是殿下的叮嘱,哪句是苏汤圆的胡扯……她在着急之间混淆了!

苏同背对着她坐,只差没有在背上贴字条“我不待见你”。

在九州愕然的注视下,君无意重复了一遍:“不论是谁问起,都说他摔死了?”君无意摇头,一字一句如金石掷地:“他无论是生是死,永远只会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一阵急促的马蹄踏破崖底月色,十数道银色身影由远而近,飒踏惊艳,霸气撩开山河寂静。

他眼中血丝浮现:“你说谎。”

十四银影骑下马执枪行礼,银甲寒光烁烁:“殿下。”

君无意的神色在她开口时浮起难以描绘的希望,却在她的后半句话中,猛然被浇了一瓢冰水。

“三日两夜,”阿史那永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等天亮吧。”

“苏汤圆根本就没有死,他在睡大觉……”九州大声急切道:“说不管谁问起,都说他摔死了。”

九州快步赶了过去,月至中天,离天亮还有五个时辰。

君无意抬起头来,满脸血汗,却似身在悬崖的人要抓住一线生机,那样的眸色让九州眼中也倏地一热。

远山险峻,突厥铁骑比左翊卫精兵至少快了五个时辰。他们的人与战马,在荒山绝路之间也能畅行无阻。

“这里只是野狼的尸首——”九州失声道。

十四银影骑中扔出一杆长枪,九州抬手一把接住。

“为什么要把尸首挖出来?”九州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但下一刻,她顿时明白过来。

“你的枪,还有战甲。”声音冷如岩石:“本是带来同你陪葬的,想不到你的命这么大。”

“帮忙把尸首挖出来。”阿史那永羿厉声命令。

“三峡,你说话还是这么恶劣。”另一个声音笑道:“赶路的时候是谁最着急啊。”

“你们……在干什么?”九州愕然道,她上前用力拉住阿史那永羿:“殿下!快住手!”

九州瞪了他们一眼,凤眸掩不住感动。

九州终于找到可以装水的竹筒,盛着清冽的溪水赶回来。

十四银影骑就地围坐在篝火边,其中一个少女看向苏同的方向,犹豫了片刻,又看了两眼,终于快步走了过来。

阿史那永羿突然蹲下来,猛地用双手和他一起掘土。

“你也没事啊——”女子清越脆生生的声音。苏同抬起眼皮,确认了一下是在和他说话。

他厉声道:“我绝不相信苏同会死,我要挖他出来救人……”汗水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冲出沟壑,现出令人畏惧的怆然和坚毅,他的容颜不再清隽,白衣不再清净,湖光春色被冰雪伤创,青山大地被铁蹄摧折。

身形高挑的少女全身银甲,气质纯澈如一杆精美的银枪,只见她一把揭开面具,露出湖水新月的面孔。

“把枪拿开!”君无意猛地推开他!血混着汗,滴在土地里。

“看到你没事,真高兴,我叫五湖。”

看着君无意白衣尽被泥土所污,阿史那永羿一把将乌金枪插在地上,手中内力凝聚,要将泥土炸开——

不等苏同答话,她已经戴好面具,快步走回篝火边去了。转身时却未遮住红透的耳根。

阿史那永羿胸膛中热血一涌,吼道:“君将军,人已经死了!”

“……”苏同看了看君无意,见对方笑得十分开怀,顿时满头黑线。

汗水一滴滴跌在泥土里,君无意手边刨出的土很快染上了暗红色。

“十四银影骑的动作很快。”苏同把穿兔子的木棍用树叶层层裹起来,确认完全不烫手了,才递给君无意:“注意手。”

君无意俯下身来用力掘土,要挖出苏同的尸首,他全然不顾自己腰间有剑,竟以双手去挖坚硬的石土。

“大隋的精兵与突厥的差距,也不是这一年两年之事。”君无意摇头:“这并不是坏事——百姓修生养息,朝廷将举国之力用于民生,军备就会相形见弱。我削减军备,朝堂上无人公开反对,但内心未必是全部心服的。”

“君将军!”阿史那永羿站稳脚步,猛然抬头。

“你的威信越高,看不见的敌人也越多。”苏同淡淡道:“你如此行事,被触动到切身利益的官员,总不会平静;而朝堂上任何一种政见,百世之后都是毁誉参半。”

暗色如刀,一沟一壑都刺进人的视线。君无意突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阿史那永羿想要扶他,却被君无意一把挥开:“让开!”他这一挥的气力之大,竟将阿史那永羿推得踉跄后退!

“我难道还求百世之后的声名吗?”君无意的笑容似高山皑雪,清澈旷远:“这一世给大隋天下,我也只能尽力数十载。百姓多一日安宁,我能做一点,便是一点。至于身后事——我的身后没有功业,唯有数不尽的鲜血,只愿史册上永不提及。或许,能许我下一世的安宁。”

顺着晨光斑驳,君无意看向岩石上纵横的血迹——

苏同眺目远方,眸子里笼上了太阳还未升起的清晨薄雾。

阿史那永羿别过头去。

曦光破晓,远山与天际之间出现一隙白。

“掩……埋?”君无意向来稳定如金石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你的人快到了吧。”苏同平平问。

“你们汉人讲究入土为安,九州已经将他掩埋好了。”阿史那永羿闭上眼睛。

只听一阵人马之声,隋兵的到来卷起一阵沙尘。

君无意即惊即起,黑眸里汹涌惊涛骇浪。

等人马走近,君无意和苏同都怔了一下,将旗上赫然是“曹”字。

阿史那永羿愣了一下,知道再瞒不过,终于慢慢道:“他死了。”

十一、入狱

“说实话!”君无意突然扬声,金声玉振,威严不可抗拒。

朱红战旗猎猎,洁白的晨曦中陡然生出一柄柄尖刀来。

阿史那永羿深吸一口气:“君将军——”

尘沙落定处,三列身着藏青色战袍的精兵勒马而立——大隋十二卫军,只有曹骜统帅的右武卫军穿着藏青。为首的将领簪缨鲜红,头盔下一双深目冷秀夺人,乃是曹骜的副将明靖远,只见他矫健翻身下马:“末将奉命捉拿苏状元,得罪了。”

“九州身上有栗子的味道,”君无意慢慢道:“苏同总是随身带着栗子。她当真在崖下没有见过苏同?”

崖底的浓雾被曦光绣上拢拢金丝,君无意缓步上前:“明将军奉谁的命,因何拿人?”

阿史那永羿诧异的与他对视。

明靖远持刀伫立:“奉的是曹将军之命,拿的是杀人之人。”

“和我说实话。”君无意眸子乌沉沉地看着阿史那永羿,神色突然严肃。

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一纸敕令:“大内侍卫卓云,被杀于左翊卫军大牢中,苏状元有杀人嫌疑,末将已从刑部获得敕令,请状元走一趟。”

阿史那永羿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吃。”

君无意淡而肯定地截过对方的话:“苏同不是杀卓云的凶手。”

这边,君无意淡淡问:“九州吃栗子吗?”

“将军为何能这般肯定?”明靖远冷笑。

九州如获大赦,立刻转身向不远处的小溪走去。溪水清浅见底,几只虾米伏在水底嬉戏,九州四处环顾,没有东西可以盛水。

“因为我信他。”君无意眸子里雾气尽散,唯见朝阳。

阿史那永羿打断她:“去溪边弄点水过来,渴坏了。”

明靖远抬起手臂:“君将军之说,末将原本不能不信,但这人证如何解释?”

“我……”九州犹豫了一下。

几人押着一个士兵走了上来,被押的士兵蓬头垢面,满身血污,显然被用过重刑,一见到君无意,突然双目尽赤,泪水滚滚而下:“君将军!我……”

“只有你一人?”

“赵紫延亲眼见苏同进入牢中,而卓云随后死亡。”明靖远昂首叱道:“把人犯给我拿下!”

“我被‘辰宿列张’大网挂在大树上。”

君无意站在苏同与刀剑之间,没有动。

君无意是何等眼力,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沉声道:“你落下山崖之后是何情形?”

士兵们竟无一人敢妄动。

九州冷傲的凤目有些不自在,一时却未想清楚哪里不对,只能违心地点头。

明靖远眼底神色复杂不可捉摸,却见君无意俯身将赵紫延扶起来,赵紫延脸上都是血痕和泪水:“将军,我……我该死!”君无意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什么也不用说了,一边动手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

“九州没有和他在一起。”阿史那永羿立刻接过话,同时递给九州一个严肃的眼色。

赵紫延喉咙中发出一阵哽咽。

墨石双眸瞬间现出一丝惊喜,在朝阳中光华璀璨:“你是——九州?苏同呢?”

苍鹰声声唳叫在山谷盘旋,君无意将解开的绳索扔在地上,“啪”的声音让士兵们心中无端一紧,只见他平静道:“我军中的士兵失职,自有军法处置,不劳明将军。”

无论在大隋还是突厥,没有人能有这样春风般清隽的眸子。

右武卫军的精兵持刀僵立,鸦雀无声。

阿史那永羿正待开口,君无意收回运转的真气,睁开眼来,九州顿时认出了他!

“君将军言重了。”明靖远细目中光芒冷冷:“末将不敢僭越,只是此事事关突厥与大隋两国邦交,谁敢隐瞒真相,圣上必然龙颜震怒。”

九州渐渐走近,见对方气质高远如青山,身形也有些熟悉,只是脸上却被血污沾染,一时没有认出人来,不由得看了看阿史那永羿。

“圣上将此事交予我,”君无意的眸子墨石坚定:“一切责任,我自承担。”

天色渐明,晨光描绘出青山秀雅的轮廓。岩石之旁,君无意正闭目调息,草叶露水沾湿衣角。

“只怕将军一人承担不起。”明靖远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长刀锐利逼仄。

阿史那永羿不再说话,沉着面色拉她向后走。

“君无意能承担多少,你还没有资格言论。”一直没有说话的苏同突然闲闲道:“这三天曹骜有什么动作?找到了多少君无意欺君的证据?”

九州怔了一下:“为何……”

他说话如此直接,明靖远反而僵住了。

“记住,”阿史那永羿突然严厉地打断她:“无论谁问起你,都说在山下没有见到他,不知他是生是死。”

苏同扫视面前的精兵,视线经过明靖远时,仿佛对方根本没有入他的眼:“我奉劝你一句,君无意还做左翊卫上将军一天,你最好敬他一天。”

“我把尸体埋了。”九州没有注意到阿史那永羿神色严峻,按苏同的话继续说。

他的眼神清闲,仿佛轻易看进了明靖远的心里去:“等曹骜真的扳倒了君无意,你再嚣张不迟。万一圣上和朝臣比你想象的冷静些,你事未成而行迹先露,沉不住气,贻笑大方而已。”

阿史那永羿神色一变。

一席话锋芒毕露,让明靖远的脸变了好几种颜色。

“他——”九州想起苏同懒散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摔死了。”

苏同信步走上前去:“刑部侍郎苇沾衣与我是同乡,我正有意去会一会他——走吧。”

阿史那永羿放目四周:“和你一起掉下山的人呢?”

明靖远又是一怔,不知虚实。

东方既白,云层苏醒,涌动着日出前的壮阔如画。

君无意神色微动,方才,苏同按了按他的手,将一样东西暗暗塞到他的掌心。

“我突厥草原上的长枪何止千万——”阿史那永羿傲然扬眉:“但赫连漫舒雅,只有一个。”

“苏……”五湖猛然站起,忍不住要上前去,被九州按下。

九州的冷傲全被这笑容击溃了,直到阿史那永羿将她放下来,她才梗着脖子低下头:“……我把枪弄丢了。”

右武卫军的兵士反应过来,将人团团围住,苏同回头看了君无意一眼,那种欠扁的自信,无论何时都充满让人不能不信他的力量。

“我知道你死不了。”阿史那永羿仰头看她,蓝眸不复平时的严厉,星河光华都倾倒进了开怀的笑容里。

明靖远亲手牵马过来,朝君无意行过大礼:“末将拿人职责所在,冒犯之处,请君将军海涵。”

“殿下!”九州大叫。

九州和五湖不禁互相对视一眼。

他重重一怔,星光密密跌在乱石树林间,夜风流动,黑色丝绒的大地上似泛起蓝色海浪。强有力的手臂突然大笑将她高高举起!

风尘滚滚,等隋兵先走远了,阿史那永羿才一跃上马:“我们走。”

阿史那永羿推开一树的光影,只见熟悉的红衣的身影赫然显现!

“曹骜既然搜集到了证据,为什么不直接一本参倒君无意?”十三徵似乎对汉人的政治很有兴趣:“那位少年的话,竟真的吓住了他?”

她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因为没有用轻功,脚步和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红衣如火几乎要将夜色燃烧起来。

“那是因为他现在还动不了君无意。”阿史那永羿语气冷酷:“苏同说得一针见血,要扳倒君无意,明靖远他们还欠功课。君将军在朝中的根基比他们想象得更深。况且他的为人……”

九州无暇再理睬他。

说到这里,阿史那永羿顿了一下,蓝眸里有种敬意。

世上比睡觉更大的事情,原本就没有几件。

只沉吟片刻,他已回过头来,蓝色苍穹无情,飞鹰疾掠山风,唇角弯出残酷的弧度:“你们见过伐木吗?要伐倒一棵参天大树,唯一的方法是先斫其枝叶,去其臂膀。”

“你们殿下万一问起我,你怎么说都行……最简单的就说我摔死了,你把我埋了,总之不要吵我睡觉……”苏同的话语里睡意更浓,他很困了。

十二袂立刻明白,点头道:“这三日,右武卫军的动作已大,骁骑九营被调离了长安。十岭说,左翊卫守城布阵比右武卫强,这样一来只会对我们有利。”

“可是——”九州无语地看着他。

一旁的十岭点点头,用手语说道“你说的对”。

只见他翻了个身:“我先睡一会儿。”

十四银影骑中的军师——擅长行军布阵的十岭是哑巴。

苏同也听到了,但他显然对见这个殿下没什么兴趣。

振聋发聩的声音,未必需要从喉咙中发出。人的心力智慧,才是世间的最强音。

九州猛然站起身,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儿,凤眸闪出惊喜:“是殿下!”

“九个营也比不上一个苏同。他如此年少就睿智果断,谈笑用兵透刻人心,若出仕为官,不出三年五载,就会是隋朝的重臣。”阿史那永羿一鞭抽向身下的骏马,大笑:“这样的两个人联手在朝堂之上,曹骜还有胜算吗!”

“九州——!”

骏马嘶鸣一声,向前绝尘而去。

只听大喊声由远而近:“九州——”

十四峥也翻身跃上马:“汉人有很多人才,看来,殿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坐山观虎斗。”

“因为……”九州的凤眸里陡然生出复杂的情绪。

九州拉过五湖的马:“殿下在帮苏汤圆他们。”

父汗为她封号“泊蓝”,在撒鲁尔语中就是光芒的意思,整个部族都希望她成为光明,但她却选择做光背后的影子。

此言一出,剩下的人都愣住了。

九州怔了一下。

“殿下不出手,不是要作壁上观。”九州将银枪插在腰际:“我们这个时候出手,会让他们坐实暗通突厥的罪名;殿下要是不想帮他们,就不会对卓云行刺的事绝口不提。”

“赫连是撒鲁尔部落的王姓,”苏同的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你的身份不是皇子,也是皇亲。为何要戴上面具甘为人影?”

上山最后一日时遇大雨,山势险峻滑坡,人马不得不分几路而行。

少年认真地说:“我本名叫赫连漫舒雅,加入十四银影骑之后,殿下为我取名字叫九州。”

君无意受伤行路,速度受碍,几个由明靖远安排同行的士兵也不等待他,都策马先行而去。

苏同扬扬眉。

斜阳侵古道,马蹄踏起一地碎金。

“我听你们汉人说,汤圆是最有学问的人。”少年咬了咬牙,红唇之下露出一排编贝的白齿:“看来不是骗人的。”

从郊外进长安城,最近的就是南华门。一袭白衣勒马城门口,士兵们看清来者,立刻收刀恭敬道:“君将军!”

苏同并没有将听得懂撒鲁尔语视为什么奇特的事,只等着少年回答。

君无意纵身下马:“明靖远押送的犯人何时进城的?”

“你听得懂撒鲁尔语?”少年显然十分诧异,虽然汉人里有博学的官员听得懂突厥语,但撒鲁尔部落只是东突厥草原上的一个小部落,就连其他部落的突厥人也未必听得懂他们的方言。

“……没有见过明将军。”士兵们面面相觑。

“听见你的同伴喊的。”苏同平平常常地说。

君无意眉峰微锁,一种不安的预感沉在他的心上。他受伤行路已慢了三四个时辰,按理明靖远早已经到了。除非他们根本没有走南华门——可是,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舍近求远?

“你怎么知道——”少年猛然抬起头。

暮鸦黑压压地成群从城头飞过,遮住了渐沉的日头。

苏同懒懒道:“你是八荒还是九州?”

突然,一个胖娃娃从城门后飞奔而出,扑在君无意身上!

“我埋狼时不小心把信号烟火点燃了,明日就算殿下派人来寻我,也找不到我了。”少年在他身旁坐下,眸子里气恼的火焰顿时将冷傲都化开了。少年将头埋在双膝间,凤眸竟有了些怅然。

“舅舅!你回来啦!”

“……”苏同睡眼惺忪。

小娃娃乌黑的大眼珠喜气洋洋,衣领裤脚上都是泥,把君无意的胸前也印了一个泥人影。

“苏汤圆!”少年生气的喝道。

君无意一怔,疲惫的眸子里露出惊喜温暖,将娃娃抱起来:“莫笑?”

苏同不再理他,蓝色星海浸染布衣,雕刻出一对逸兴斜飞的眉,使平凡的面孔生出慵懒的风流。

外甥女君莫笑用泥手搂着君无意的脖子:“我和爹娘一起来长安的,娘说舅舅下山去了,要三天才能回来,我就天天傍晚来城门口玩,看舅舅会不会回来。”她指着一个士兵:“再晚一会,猫耳哥哥就要送我回去了。”

“你又睡觉?”红衣少年愕然看着苏同。

被指到的士兵面露赧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五里奔波至此,苏同不禁打起了哈欠。

君莫笑只有七岁,已认得十几种刀剑,每次来长安都吵着左翊卫军年轻的兵将们和她摔跤。

正当苏同快要睡着时,突厥少年却一把将他拉下树来,说听见虎啸,要迅速撤离——

“舅舅,你好久没有带我骑马啦!”君莫笑看人的眼神天真锐利,比一般女孩子大胆,撒娇的样子又十足赖皮娇憨:“我们骑马回家好不好?”

大难不死纵然值得庆幸,但树下被两头狼围住。突厥少年下树力战两匹野狼,将狼摔死,并挖坑将狼尸埋起来——突厥人生在草原,对猛兽的习性十分熟悉,狼有血性,狼尸会引来狼群,需得立刻掩埋。苏同向来清闲,既然有人如此骁勇且周全,他便在树上打起了瞌睡。

君无意犹豫了一下,看到大眼珠里满怀期待,不忍拂逆孩子的意思,将她一把抱上马背。

那时两人落到崖底,却因“辰宿列张”大网相连,四脚朝天被挂在树上。

“舅舅的马好快——”

苏同望天,显然并没有继续“抵赖”的意思,他要睡觉了。

“什么时候把剑借给我刻木船嘛……不能赖皮!”

“隋人都这么叫你,”少年扬起利落的下颚:“不用抵赖。”

“娘给你做了新衣服,很帅的哦。”

“……”苏同难得的神色复杂:“……我不叫苏汤圆。”

君莫笑高兴得不停说话,把一路的寂寞赶得半点不剩,君无意心中的不安,几乎被孩子的欢笑驱逐而去。

“不用奇怪我如何知道你的名字。”红衣少年居高临下:“隋人叫你时,我听见的。”

“就是这里了!粒粒客栈。”君莫笑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着一家客栈:“我和爹娘住在这里!”

苏同似乎被呛了一下,抬头认真地看他。

君无意抬头一看,不禁失笑,客栈门口的招牌,用米粒圈成一个“迎宾”的字样,小孩子不认得字,米粒却是认得的。

他神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刚奔波了五里路程,少年看出他轻功远在自己之上。冷傲的凤目里燃起一丝不服:“喂!苏汤圆——”

将娃娃抱下来往里走,只见柜台后的掌柜突然丢下账本,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您……您是……是君将军?”

这边,苏同已经掸掸大石上的灰尘,优雅地坐下。

君无意停住脚步。

红衣少年停下全力施展的轻功,喘着气收住脚步。

“我在皇城猎场见过您一次……您是我的恩人啊……”掌柜语无伦次,将油手在身侧搓不停:“您可能不记得了……去年我儿子被征兵到猎场,做‘虎人’,原以为没有命回来了,是您救了他啊!”

星光和树木都迅速后退。

君无意对这个掌柜已无印象,但大业五年御林猎场强抓“虎人”,老百姓冒死翻山到猎场,他却是记得的——他当下革职惩办猎场守将,一道军令禁了“虎人[2]”,将所有人释放还家。

“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一定把人找出来。”阿史那永羿沉声道。

“舅舅我们快进去吧。”君莫笑急着去见爹娘,用小手扯君无意胸前的衣襟。

“坐着,”阿史那永羿拉开他染血的衣襟查看伤势:“你伤得不轻,不能再奔波了。”

君无意温和地问掌柜:“您儿子从军中退役之后,这两年生活可好?”

君无意心下一松,站起身,头脑却倏地一沉,顿时又顺着岩石滑坐下来。

掌柜的眼圈突然红了:“本来是好好的……我这客栈做得红火,生意和长安城状元楼——正月客栈不相上下的,我儿子路子也在客栈里帮忙,但……”

阿史那永羿拨开乱草,吁出一口气:“是石头,不是尸体。”

擦了擦眼角的浊泪,掌柜摇头道:“路子前几天晚上出门,却无端端失踪了……到现在已经有五六天,还不见人影,已经报了官府——刑部苇侍郎是我老婆家的远房亲戚,听说刑部找人最在行,已经托了人去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树木太过茂密以致光线模糊,岩石边伏着的黑影,很像人影。如果是摔在岩石上,又流了这么多血,人不可能还活着——

“苇侍郎?”君无意眼神一顿。

星光下一块巨大的岩石染血,暗红色蜿蜒流进铺满落叶的土地。

“是……”掌柜的话未说完,只见一个黄衫女子从客栈楼上下来,看到君无意时视线只稍稍怔了一下,便露出了笑容。

“这里有血迹!”阿史那永羿大声道。

——君家的儿女都遗传了母亲的天然亲和力,掌柜满心悲戚,也因这个笑容而略感安慰。

既然九州发出了烟火,又为何要离开?苏同是否和她在一起?君无意实在希望是第二种可能。

“娘~”君莫笑欢叫。

君无意俯身查看地面,没有脚印。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们根本没有来过这里,要么他们已使出轻功离开。

“二姐。”君无意抱着孩子快步走过去,一点惊喜、一点暖意弥漫在视线交接间。

两人穿过树林茂密的乱石地,赶至崖底南面。四周却空无一人。

“我们也只来了这几日,你姐夫上街去买木头了,你也知道,他就爱捣腾那些雕雕刻刻。”君随心笑道:“莫笑,自己去玩,娘和舅舅说说话。”

阿史那永羿猛然仰头:“九州?”身旁的花斑大虎长啸一声,两只小虎好奇地睁大乌黑的眼睛。

“大人了不起啊!”君莫笑不服气地一瞪眼,却已经听话地从君无意怀里跳出来。

一阵烟火突然从南面升起。

看到君莫笑蹦到后面的庭院去捉蜻蜓了,君随心怜惜地看着弟弟:“一路奔波累成这样,先去喝点热水。”

八、光影

房间内,君无意端起瓷碗喝水,袖子被拽的一动,只见君随心“呀”地一声:“这里破了。”

星悬远山,辉光刹那间铺遍整个大地。

衣襟不破,才是奇怪。君无意苦笑。

他的手臂用力地按向君无意的肩膀,刹那间,君无意肩头重若千斤。

“长安气候常变,给你做了两件新衣,还是你喜欢的白色。”君随心含笑从衣柜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

“……”阿史那永羿将从虎背滑下的君无意接住,吐出一口气:“这就是你们汉人说的,仁者无敌吗?”星空在他身后燃烧,蓝眸如同最耀眼的北辰之星。

女子的素手巧且柔,君随心为君无意换上新衣:“其实身在朝堂,不该总穿白色。纯白不能容一点脏,穿着多累?”

君无意吃力地拍拍虎头,指着洞口:“……把石头撞开……”大虎通人性一般蹲下来,背起他,跃向大石,阿史那永羿一举左臂同时使力,两股力量让巨石震动开裂,阿史那永羿顿时将手臂抽出。

君无意在姐姐面前,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露出些稚气。

阿史那永羿怔了一下。

腰间衣襟一带,伤处顿时疼得紧,君无意可以纹丝不动,但肌肉却是不听命令的,君随心手中顿了顿:“又受伤了?”

“我明白……”君无意喘息了片刻:“谡剑也一直在征服……不过我相信,唯一不使人遗憾的征服……是谅解对仇恨的征服。”

“不碍事的。”君无意微笑。

冷峻蓝眸深沉难测:“无论在草原还是在中原,要收获人心和土地,最终,仍只有枪与剑的征服。”

“男人受点伤不算什么,只是,身边该有个会怜惜这些伤的人。”君随心摇头:“不能总让姐姐给你做衣服。”

阿史那永羿竟笑了一下:“你是仁者,只能为将,不能为王——你这样对待你的敌人……人,未必和虎一样仁慈。”

说到这里,她似想起了什么,不禁笑道:“这几天小叶来和莫笑玩过几次,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心没肺的样子——你们也算青梅竹马。”

君无意摇头:“我只为留一寸余地,幼虎无罪,你杀了它们,就算再杀了这只大虎……周围未必没有其它猛虎,我们断然出不了这崖底。”

“舫庭就似我的妹妹。”君无意淡淡笑。

阿史那永羿蓝眸里波涛汹涌,冷峻的声音也有了波动:“早听闻‘白衣谡剑’君将军人心所向,竟连猛兽,也为你的一念之悯所动。”

“还在想着她么?”君随心手中不停:“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

大虎舔舔幼虎,如有灵性一般蹲下身来,用牙叼起君无意的衣襟,要“扶”他起来。

君无意心口一窒。

两只幼虎“呜呜”躲在瘸腿花斑虎的身下,小脑袋一拱一拱地找奶吃。

“你从小就是做什么都认真,”君随心为君无意将衣上的皱褶拍平:“认真是好事,但该放开的还是得放开。什么事在心里存得太久,都要成负担的——你容得下敌人,容得下误解,怎么容不下自己一丝忘却?”

——带着倒刺的舌头湿乎乎的舔在君无意的脸上。

“二姐……”君无意唇齿微启,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君将军!”阿史那永羿嘶声喝道。

“我去宫里见过小妹了,”君随心说:“她不似以前爱笑,也长大了很多,进了宫中,被一桩桩规矩打琢成金枝玉叶,不能再有自己的形状……但小妹有自己的生存方法,哪怕不能一时惊艳帝王侧,也一定能生存下来。你不要小看她。”

君无意手无武器,此时也绝无气力再出手相搏,猛虎双爪已按住他的肩膀,张开血盆大口——

君无意的眸子里细雨扬尘。

花斑虎一得脱身,立刻扑向君无意!

“你的肩膀再强大,也担不起别人的命运。君王之爱,朝夕可改,宫中女人把自己如火一样烧得旺,等柴薪一尽,又是什么境况?”君随心摇头叹息:“兰陵公主的母亲潇妃生前是何等荣宠,可她的死——有人说,是当年圣上与她出游遇到刺客,身边没有侍卫,于是抓起有九个月身孕的她挡在身前,当时她便被一剑穿胸而死,却是腹中的公主命大活了下来……”

衰草窸窣作响,花斑大虎竟用尖牙咬住谡剑,虎牙之间顿时鲜血淋淋,十分可怖,长剑带连血肉被咬出。

君无意猝然抬头。

“呜——!”两只幼虎没有掉到坚硬的岩石上血溅三尺,却落在了柔软的白衣间。君无意将幼虎接住,力竭向后倒去,仰面躺在岩石上喘息。

“无意?”君随心眼皮跳了一下。

眼见阿史那永羿已扬起手,君无意跌跌撞撞扑至洞口,一掌打向他的左臂,阿史那永羿手中一麻一松,幼虎从半空中摔落而下!

只听君无意沉声问:“兰陵公主的母妃之死,二姐从哪里听来的传闻?”

斑斓猛虎的挣扎仿佛让整个崖底都在晃动,它后腿被钉在乱石中,挣扎不开,虎目中狂怒渐渐化为哀戚。

“民间的消息,有时比朝中还多些,”君随心牵了他的手:“不管可不可信,这朝堂和后宫,都是如履薄冰之地。你还是得事事为自己考虑些。”

君无意大声道:“快放了幼虎!你身旁就是虎洞口,猛虎攻击我们,是因为我们侵犯了它的洞穴……”

公主的死因背后还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苏同踩进这样一趟浑水中,其间的凶险只怕比坠崖更甚。

猛虎狂怒大啸,山石震动。

南华门由左翊卫军看守,而离刑部最近的西瀚门,是右武卫看守。明靖远舍近求远走西瀚门,只有一种解释——他要刻意隐去入城的证据。

猛虎怒啸一声,朝阿史那永羿扑去,血盆大口直咬他的头颅!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谡剑掷出,一剑正中猛虎的后腿,将它整个钉在乱石间!

刑部大牢……

“不可!”君无意用尽全力喝道。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君无意猛然站起来,沉声道:“二姐,我有急事!你先……”

阿史那永羿出手如电,掐住两只猫般大小的幼虎颈脖!

他话音未落,突然头脑中一阵晕眩,浓重的困倦席卷而至。

只见阿史那永羿身侧的洞口处,两只幼虎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紧张地看着他们。

“无意?”君随心一怔,发现他脸色不对。

寂静如死的对峙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幼兽的呜呜声。

君无意撑住桌子,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现,瓷碗在眼中重成无数个影子疾速旋转,漩涡般将意识卷入黑暗。

此刻他身负重伤,阿史那永羿又卡在大石间无法动弹,任何一点闪失都足以让两人葬身虎腹。

在君随心的一声大叫中,君无意已倒在地上。

君无意执剑与虎对峙,谡剑寒光让猛虎不敢靠近,君无意调整内息,积聚气力——

十二、对手

虎头受伤,怒弓起背,长啸之声响彻山崖。

刑部大牢。

与此同时,君无意手中谡剑一振,长剑直破虎额。

正是薄暮时分,牢狱里只有一扇小天窗,透出锈迹斑斑的阳光。

乌金枪瞬间出手,切月裂夜,光似流星!大虎有灵性一般顿时警觉,松开虎爪向侧躲避——乌金枪深深扎在乱石衰草间。

“这位是新科状元苏同,苇侍郎要好生看管了。”明靖远行路三日,不见丝毫疲态,秀目里光芒夺人如针毡。

君无意的谡剑正要出鞘,胸肋间却猛然剧痛,他身法一慢,猛虎顿时将他扑倒!虎爪正按在肋骨伤处,君无意顿时吐出一口鲜血。

“沾衣一定尽职尽责。”刑部侍郎苇沾衣一身青色官服,天生的淡眉朱唇,玉面和气迎人。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只斑斓大虎已窜出草丛,扑了过来!

“苏状元,请。”苇沾衣和颜悦色为苏同领路。

阿史那永羿在草原生活,对猛兽最为警觉,厉声喝道:“有虎!”

走到大牢尽头的一间单独牢房,几个狱卒带着铁镣上来。苇沾衣似是受不得寒气,咳了几声才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本来不应给苏状元用铁链,但状元郎文武双全,我手无缚鸡之力,惧恐失职之罪。”他气色大大不佳,说话音缓气虚。

只听一声虎啸自山上传来!

苏同清闲地看了一眼牢内:“床呢?”

两人调动全身内力,朝大石推去——

纵然苇沾衣有万全准备,还是为苏同意料之外的问话怔了一下。

“我们合力推开石头。”君无意定了定神,顺着他的视线,阿史那永羿看着自己被大石夹住丝毫不能动弹的手臂,点点头。

“给我一张大床。”苏同舒适地伸了个懒腰,自己走进牢内。

君无意只知道胸肋剧痛,闻言才意识到自己的额头在流血,吃力地抬起手,用黑布将额头紧紧包扎住。

“给苏状元抬一张大床来。”苇沾衣很快恢复了神色,朝狱卒们吩咐,他自己也跟随进入牢内:“苏状元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沾衣开口。”

“把额头包扎上,否则会血流不止。”阿史那永羿皱眉道。说话间撕下自己的衣袍,将布条按在君无意额头的伤处。

跟着他的步子,几个狱卒立刻上前为苏同上镣。

君无意甩甩头,似乎要努力驱除晕眩感。血湿迷住视线,清白冷月也蒙上了一层红。

“日后同在朝堂为官,要多仰赖苏状元照护。”苇沾衣和悦地说。

“君将军?”阿史那永羿见君无意脸色不对,用左手扶住他。

“你是大业三年的探花,这四年在官场感觉如何?”苏同拍拍石凳上的灰尘,优雅地坐下。

阿史那永羿回想起坠崖前的情形,蓝眸里有一丝波纹涌动。想撑坐起来,却发现无法动弹,原来他的右臂被卡在两块大石之间。

“酸辛苦辣。”苇沾衣认真地答。

对方眉头一皱,已睁开眼来——视线渐渐清晰,寒月绝壁,荒草凄凄,如水月光下只见君无意满脸是血。

“有状元之才,更宜探花之雅,当日的惊才绝艳,四年就内敛成深潭了。”苏同这才看了苇沾衣一眼。

挥去眼前的一片黑暗,君无意吃力的推了推阿史那永羿。

青色官服仍勾勒出美人剪影,清烛摇曳,只是意境深沉萧索。

阿史那永羿原本伤得并不重,只是他的枪法胜在外功,内力尚不如君无意,所以醒来的迟一些。

苇沾衣仍然和悦地说:“我的福气,不比南门探花——有贵人相护逢凶化吉。沾衣孤身一人,夹缝求生而已。”

“……”君无意正要俯身去推阿史那永羿,弯腰时却眼前蓦然一黑,头部失血的晕眩猛然席卷而至,他顿时双腿一软。

“南门若愚是个笨人,”苏同打着哈欠道:“你说的贵人……君无意,也是个笨人,你我二人说话,大可以简单得多。”

阿史那永羿扑倒在前方乱石间,一动不动。有碧云绡相连,二人的距离并不算远,君无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步路却几乎要耗尽气力。

“好。”苇沾衣笑颜清渺,让人如置身烟水朦胧的月下:“曹元钟一案,牵涉甚广,受曹将军所托,沾衣为苏状元备下了款待。”

君无意挣扎动了动,胸肋剧痛让他几欲昏厥,恐怕是摔断了肋骨。

狱卒们抬来一张大床,苇沾衣轻咳抬手,示意他们将稻草搬走:“苏状元,天色暗了,要点几根蜡烛。”

乱石铺明月,绝壁清辉。

他亲自将蜡烛一根根点上,回头淡眉清绝:“月剪西窗烛,知己长促膝……其实无论敌友,都可促膝一谈。”

七、征服

见苏同负手转过身来,苇沾衣轻轻拨了拨烛:“我在朝中四年清廉自守,可惜,没有另一个四年了。”

二人顿失依傍,猝然滚下乱石间。

苏同没有说话。他的医术不低,已看出苇沾衣活不过三年。

哪怕是绝顶高手,也无法在垂直的绝壁上行走!

“沾衣知道自己活不过三年。”苇沾衣的笑容仍然清渺动人:“但,苏状元你,却活不过三天了。”

乌金枪出手,阿史那永羿顿时真气一岔,没有轻功互为借力,碧云绡仿佛也突然失去了生命一般,柔柔垂向大地。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烛上突然腾起几缕青烟,蜡烛全熄灭在黑暗中。

贪婪求食的苍鹰突然惨叫一声,整个被穿透,直直坠到地上!

牢中看不到彼此,只听苇沾衣语意淡笑:“苏状元是光明的人,不习惯这样的黑暗吧?”

君无意一把按住阿史那永羿的手,示意他不可妄动!此刻他血流满面,视线已不是很清楚,无法判断离地面还有多远。却见阿史那永羿手中寒光一闪——

“光明坦荡当然舒适,但如果只有光明,就太累了。”苏同清闲道:“我睡觉时,自然是越黑越好。

苍鹰尝到了鲜血的滋味,更加贪婪,再次俯冲而至!

“苏郎好性情。”清渺的声音幽幽,似黑暗里抽出的丝线:“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第一件事,曹将军前日送了十五车黄金到我老家旧宅;第二件事,我见了突厥王子一面,此人志在天下,却不仅仅是天下,是我欣赏的人。”

吃痛之下君无意轻功身法竟丝毫不变,两人顷刻间又下降了十丈。

苏同将头枕在舒适的大床上:“以曹骜而今的地位,自然没有必要行这样一步险棋。他一定会找人代办此事。我不明白的是,他怎会相信你?”

情形凶险之至,君无意突然侧身,和阿史那永羿换了一个位置!身法变换使苍鹰定位失准——但,鹰喙也瞬时啄破他的额头。

“谁欲乘风千里,就需倚马借力。”苇沾衣和气迎人:“只要马能行千里,忠诚与否又有何关系?”

如果阿史那永羿出手反击,真气便会走岔;如果不反击,只怕他的头要被啄穿一个大洞!

“说得好。”苏同打了个哈欠:“那么,你这样的人,当真是为了十五车黄金而行事?”

苍鹰已凶猛袭向阿史那永羿的头顶!

黑暗中有片刻沉寂。

突然,一只苍鹰盘旋呼啸而至!全力施展轻功时,丝毫不可走神,更无法以内力抵御外敌,否则轻功一坏,互为借力的平衡不复存在,碧云绡作用若失去,武功再高也只有葬身崖底。

苇沾衣咳了几声,轻声接着道:“第三件事,我找了一位轻功不错的表兄,前几日到君贵妃的沉芳宫走了一趟。”

离崖底只有数十丈的距离。

“事办得不够漂亮。或者,是因为君将军的人品太漂亮。”他语含惋惜:“活人不一定守得住秘密,所以我用一碗掺毒的黄酒,让他闭嘴了,尸体扔进皇城猎场喂狼——他的爹娘来衙门寻失踪的儿子,托人求见我,我今春从洛阳带回了三包银沙鱼,其中两包分别给了他们,送他们六天之后安心的走——算起时日,正是今天。”他将杀害别人的亲人说得像病书生在字斟句酌一首好诗,脆弱而优雅。

星子从西天升起,月光如练照出崖下乱石。

“还有一包银沙鱼,我之前送给了卓云。”苇沾衣轻笑的容颜仿佛一碰就会碎似的:“这位少年敬我如父兄,对我无话不说——所以我知他对兰陵公主的情,也知他对阿史那永羿的恨,‘萳婇’之毒性慢,让人心力衰竭而死,连仵作也验不出。你去狱中看他那一日,他不过刚好毒发而已……他一死,君将军的欺君之罪自然百口莫辩。”

山风尖利呼啸,君无意施展轻功足踩崖壁,腰间有股力量牵引向上,碧云绡长长漂浮数丈,似有生命一般,减缓了下坠的冲力。

在话音落下刹那间,苇沾衣的咽喉已被捏住!

二人对视一眼,刹那间已有决断。下一刻,白衣黑影已纵身而下,投入茫茫云海!

“咳咳……”苇沾衣脱力地喘息,声音却仿佛在笑:“我告诉你的……所有这些……只有一种人……才配听到……”

“在此等候。”君无意沉声命令。

死人。

张统领愕然急道:“将军!万万不可——”

只有死人,才配听到所有的秘密。

士兵们都看呆了。

“还有一件事……”苇沾衣的喘息声越来越小,最后一句话几乎低不可闻:“蜡烛……已经……点上了……”

两人步伐一动,长绡仿佛有生命一般向上空伸展,轻若蜉游楚楚。

手边传来蜡烛轻微的燃烧声,苏同在这一瞬间感到了烛火的温度,但四周却是漆黑的。

只见阿史那永羿将碧云绡一头绑在君无意的腰间,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下崖时全力施展轻功,顺山石踩踏,不可分神,你我轻功互为借力。”

一种阴谋的潮湿弥漫在牢狱中,苏同将失去知觉的苇沾衣扔在地上,试探地朝温度处伸出手,手背被火焰烫得重重一缩!

左翊卫士兵们面面相觑,都听闻边境多奇门遁甲之术,却不知道这碧云绡有何妙用。

水滴从牢墙上落下,视野里全是凝固的黑暗。

因为他已经看出来,君无意救人的心情,与他并无二至!

就算在漆黑的牢狱,也不至于黑得如此纯粹,更何况,牢房是有窗的——

他根本没有问君无意的意见。

“快来人啊!”牢门却被人一把打开,耳边传来狱卒们的大叫声:“苏状元杀了苇!”

阿史那永羿将碧云绡抓在手中,冷冷朝君无意道:“碧云绡要合两个高手的轻功方可发挥,君将军,你我一起下山。”

“苇侍郎!苇侍郎!您醒醒……”

五湖和七纵对视一眼,都有些动容。只见五湖衣袖一振,一束碧色丝绸缓缓飘向空中。

狱卒们纷乱的脚步声涌入牢中,苏同闭上眼睛又睁开,仍是一片漆黑。刀风卷过耳际,他一把用力挣脱铁链,顿时痛得冷汗淋淋,铁链的十九个环节突然机关齐发!

“你们每一个,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阿史那永羿的声音冷峻威严,每个汉字仿佛都要在他的话语中拦腰折断:“如果九州落到了崖下,生,我救人,死,我为她收尸。”

——链中竟事先藏有十九枚透骨钉,凶狠扎入他的腕骨与膝盖中!

“这山如此陡峭,怕会有危险……”六亦的话说到一半,被冷厉的眼神骇得停了声。

苏同跌倒在地,链锁关节,每一个都正中穴位骨缝,惊涛骇浪般的错骨疼痛刹那间席卷全身!

阿史那永羿沉声道:“拿来。”

刀剑一齐招呼过来,却只听铁链根部被斩断的“啪嚓”一声巨响,苏同已被人背起。

六亦犹豫了一下:“殿下……”

“突厥人!是突厥人!”狱卒们的喊杀声和刀剑声夹错在一起。拼杀之中的震动,每一个动作都牵动蚀骨的剧痛,苏同的神志疼得模糊,胸前全被女子背上的汗水和血浸湿。

“拿碧云绡来!”阿史那永羿朝身后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凉意透进剧痛的四肢百骸中,苏同凭着残余的意识知道,他已经被背出了大牢。

残阳灰红,青山如鬼。渐渐暗下的天色使得悬崖更加深不见底,山风微弱呜咽。

“苏同!”耳边传来五湖焦急的声音:“你支持住……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就给你把透骨钉拔出来……”

“三天太慢,从悬崖下山。”阿史那永羿冷冷截断他的话。

背着他的女子放缓了脚步,苏同咽喉里全是铁锈血腥的味道,嘶哑说不出话来。透骨钉在全身十九处关节,手、臂、腿、脚……每一寸骨骼都在承受酷刑,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渐渐遥远。

“左翊卫已有精兵二十到山下搜寻,从小路下山至少三天三夜时间。”张统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君无意,愕然道。

“不行,”九州果断的把人放下来:“再等半个时辰,只怕他就会活活痛死。就在这里,把透骨钉拔出来。”

“带路。”阿史那永羿厉声道:“下山找人。”

五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光。透骨钉打入关节,据说是邪派鹜霭门对叛门弟子的惩罚,是比凌迟更残忍的手法——四根透骨钉打在膝盖和手臂上,受刑之人九死一残,后来因为太过残酷而被教主废止。

“到现在我们的五路人马都没有消息。”张统领也十分着急:“苏状元如果没有出长安城,就是……”

九州将苏同的衣襟解开,摸出怀里的匕首,朝肿胀泛着青色的关节处剐去。

十四银影骑出手,哪怕不敌,也未必没有玉石俱焚的胆色。更何况九州的个性如此刚烈。

刀落处,鲜血淋淋。

五湖、六亦、七纵的脸色都变了。

五湖的肩膀微微颤抖,扭过头去。

“枪,是在悬崖边找到的。”君无意一字一字地说:“悬崖边松树折断,还有一角‘辰宿列张’的残网。”

匕首每下去一次,苏同就抽动一下,半昏迷中只有肌肉和骨骼最本能地对残酷剧痛的抗拒。

阿史那永羿看着君无意的神色,不用言语,已经隐隐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九州的衣襟也被血与汗湿透,将十九只染血的透骨钉交到五湖手上时,九州有些乏力的虚脱:“……五湖,帮他把伤口扎起来。”

她说的“他”是谁,君无意立刻明白了。

“中原人怎么有这么残忍的伤人利器……”五湖将透骨钉狠狠扔在地上,哽咽着开始动手包扎伤口。

突厥女子与中原人不同,她们直视男人毫无惧意,少女的心事在热烈的眼眸里如繁花盛开。

“关键不在于伤人的兵器,而在于伤人的方法。”九州休息了片刻,抬眸道:“要在铁链上装入透骨钉,没有高超的机关技巧,绝不可能完成,天下做得出这种机关的——只有兵器大师端木彤。”

被唤作五湖的少女原本理直气壮,闻言顿时有些吞吞吐吐:“……九州她……她说要把事情查个清楚,要去找他算账!”说到“他”时,五湖的声音有些惧意,也有一丝似嗔似恼的羞赧:“那日我们三人联手都敌不过他……”

纯粹的黑暗似一泓深潭,冰凉漫过头顶。

一言既出,阿史那永羿神色立变,负手叱道:“五湖!”

“能请动端木大师,苇沾衣的本领就不止在阴谋上。”九州的凤眸里划过一痕冷峻。

君无意也面色凝重:“我也正要问殿下,这杆枪为何出现在左翊卫军石牢附近。”

夜风透骨,旷野四周无星也无月,只有墨汁般的黑暗泼在大地上。

阿史那永羿蓝眸中波涛涌动,转向君无意。

五湖看着苏同不安稳的昏睡中痛苦的眉峰,看着布条渗出的血迹,想要去碰一下,却不忍碰;要收回手,却不忍收回——她不知道该怎样减轻他的痛苦,不敢妄动,不敢不动,满心都是矛盾和焦急。

“肯定是这些汉人把九州抓起来了!”少女拉了身边的青年:“六亦,七纵,你们说,我是不是无理取闹在生事?”

突然,只听嘶哑的声音低低逸出干裂的唇:“娘……”

旁边的两个突厥青年也上前来:“殿下,是九州的枪没错。”

五湖怔了一下,全身全心都软了下来。在蝉鸣凄清的夏夜,她曾经仰望如神的男子,也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这样一声低喃,将她生命最薄弱的地方酸柔地击中了。

少女愕然抬起头来,一张湖水新月般清俊的面容,声音很是着急:“殿下!他手上拿着九州的枪!”

这一刻,五湖相信,终她一生,哪怕再有这样的仰慕,也不会再有这样多、这样柔、这样深的怜惜了。

刹那间,少女手臂一麻,长枪已被“珰”地震落。黑袍扬起,阿史那永羿冷冷收回手,严厉地看着她。

“……”五湖碰了碰苏同汗湿的额头。他对敌毫不留情,却不带兵器,也并没有真的杀过人……他爱睡觉、清闲舒适,恐怕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

寒光一闪,只见突厥少女银枪直逼对手咽喉!

想到这里,五湖的心脏处被一只手捻得心疼至极,心湖皱成一池春水。

剑影银光长枪,扬起阵阵沙尘。左翊卫军张统领正与一个突厥少女缠斗,张统领明显处于下风,狼狈连退数步,脚下尘沙飞溅。不远处,两个突厥青年好整以暇地观战,似乎对少女取胜有十足的把握。

九州叹了口气,只思虑片刻,毫不留情的将昏迷的苏同背起来,朝五湖道:“这里不能久留,我们立刻赶往将军府,把苏汤圆交给君将军。”

宫外,一阵喧哗。

五湖眼睛红红的:“可是他这个样子……”

六、引路

“不要忘了我们的任务。”九州冷静截断她的话:“这已是私自行动,如果你不想让殿下的多年筹谋付之东流,就立刻出发。”

四目相对,阿史那永羿眼底似漆黑夜空划过钻石般的流星。片刻之后,一拂衣袍,转身离去。

将军府外寂肃无声,两个守卫持刀站立。九州背着人走上前,两把钢刀顿时架在她的颈上。

“臣职责所在。”君无意眸子里终于漾起微笑,伸手作出“请”的姿势。有礼,而不容置疑。

“我们要见君将军。”九州沉声道。

“君将军。”长宁县主转身向君无意眨眨眼:“阿史那殿下来我朝,圣上命将军迎接,也理应由将军为殿下领路,从此处到驿馆有五里的路程,劳烦将军了。”

“将军已经休息了,不见任何人。”守门的士兵训练有素。

叶禹岱一愣,顿时被自己的话堵住。

“苏同受了重伤,叫君将军出来!”五湖着急得一枪就要朝士兵刺去,被九州压住:“请你通传一声,苏汤圆在外面。”

“殿下用的是枪,将军用的是剑,枪有枪法,剑有剑招,如何一定要分出高下一二呢?”长宁笑道。

“我说过了,将军已经休息了,不见任何人。”士兵的刀冷无情。

叶禹岱摸不着头脑:“涌溪火青是红茶,西湖龙井是绿茶,县主叫老臣怎么好比较?”

九州暗暗压了压五湖的手,转身便走。

长宁县主曼步上前,她年龄尚轻,但落落大方的态度有十足的皇家尊贵,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打更声从街道远处传来,九州背着苏同快步走了一整条街,才停住脚步:“你听到声音了吗?”

“叶老将军,阿史那殿下,”只听一个清新的声音传来:“二位品茶时,是涌溪火青浓郁香醇,还是西湖龙井沁人心脾?”

五湖诧异地回头,又看了看九州。

君无意记挂苏同的安危,不想局面被搅得如此复杂难控,正要劝解,叶禹岱已经推开他——

“有大批人马在行动。”九州凤眸凝神:“至少有两千人。左翊卫军果然训练有素,数千人夜行也能如此隐蔽。”

“一句戏言不敬,你就能下这样狠厉的杀手!”叶禹岱剑在手中,怒容满面:“老夫生平好斗,但都是堂堂正正地斗,最恨倚强凌弱!无意小子让开!”他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

“你的意思是……”

他一句话入情入理,柔中有刚。

“我怀疑君将军根本就不在府中。”九州深吸一口气:“有人用他的将令在调兵。只怕,他现在也自身难保。”

“殿下,”君无意朝阿史那永羿道:“既为祭拜公主而来,不便打扰公主清净,日后选其他地点切磋更佳。”

无故调兵,乃为将之大忌。

隋人都精神大振。君无意到了!

五湖似是感到了寒冷:“苇沾衣到底想做什么?殿下当初就不该和这么可怕的人合作。”

云开风聚,天地气象顿时一暖。

“宁要危险的敌人,不选无能的对手。”九州直视她:“草原的十四银影骑,从来没有胆怯这两个字。”

“杀人了,杀人了……”叶舫庭哆哆嗦嗦地把瓜子装进口袋里,把自己藏在清雅的白衣后面,牙齿打颤探出头来:“你听得懂汉语早说啊……”

她冷冷回头看了五湖一眼:“只要你不给殿下添乱。”

叶禹岱徽剑立刻出鞘!与此同时,一股力量将叶舫庭护在身后,如同春风穿融寒冰。

五湖的脸白了一白。

一股大力磐石般压向她的头顶,泰山压顶的摧毁之力令三丈开外也感到了致命杀机——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五湖自知理亏,她为救苏同,将九州也牵扯进这件事中……如今,她们以身涉险,牵一发而动全身。

……

掂了掂背上昏睡着的麻烦,九州摇头:“狱卒们都看到我们救人,不能带他回驿馆。”

叶舫庭玩心大起,踱到他面前,又试探地叫了一声:“阿屎壳郎殿下?”

“你先回去,让殿下对今夜的变故有所准备。”五湖咬了咬唇,“我带苏同去避一避,等他醒来。”

阿史那永羿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叶舫庭狐疑地看着他,半晌,终于一拍脑袋——他根本不知道汉语“屎壳郎”是什么意思!

九州沉思了片刻,抬头道:“好,我们分头行动。”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乱七八糟。

十四银影骑行事果断,很少拖泥带水,女子也不例外。九州立刻将苏同交给五湖:“我先回去覆命,得到殿下的指令之后会立刻来找你会合。”

她连连摆手,人群里终于传出一阵窃笑。

天光破晓时,苏同醒了过来。

不等叶禹岱发作,叶舫庭又回头眉开眼笑:“我说阿屎壳郎殿下!大家都知道你的枪是乌金的,很值钱,不用显摆了……”

“苏同!苏同……”五湖惊喜地唤他,只见他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第一句却是哑声道:“把甲虫赶走……”

不等她说完,叶禹岱的老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叶将军怕老婆是朝中上下人人皆知的秘密,叶舫庭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孝顺地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把她爹推到离阿史那永羿三步开外的地方。

五湖愣了,苏同有气无力地又加了一句:“在我腿上。”

“爹哇~”一触即发的时刻,叶舫庭突然跳出来,手里还捏着一把瓜子,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死命拉住她爹:“娘说了你要打坏了新衣服,她会让你跪三天搓板。看我多孝顺,好心提醒你……”

原来,草丛里清晨起床的两只花甲虫落在他腿上小憩,五湖赶紧去赶虫,两只花甲虫振翅飞走了。

人人都知道叶禹岱性烈如火,绝难容得下他如此挑衅!

“你……你觉得怎么样?”五湖紧张地看着他,新月般的双眸里似有清澈的溪水。

乌金枪扬起,枪尖凝聚一点冷冷的阳光。

“难受。”苏同如实答。

“不需要战书。”阿史那永羿唇角冷弯:“祭拜一个故人,需要三炷香的时间。打败一个对手,只需要一炷香的功夫。”

五湖的眼睛里顿时绞上心疼的雾气,却听苏同道:“睡一个晚上不能翻身,难受坏了。”

叶禹岱大笑,洪钟般的嗓音震耳发馈:“殿下是给老夫下战书了?”

“你……”五湖一时只觉得只觉得地上的少年大大的可恶,让她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笑。

“早闻谡剑和徽剑天下无敌,倘若不能领教,是我平生憾事。”

“是你救了我?”苏同稍缓过力气来,声音就懒懒的很欠扁:“大侠受伤醒来,身侧总有美女——看来,我不仅落入了苇沾衣的圈套,还落入了说书的俗套。”

“正是老夫。”叶禹岱挺起胸膛,他的身形原本已经十分高大,但在阿史那永羿面前却毫无优势可言,甚至要在三步开外才能与他平视。

五湖的脸红了:“不要乱说……”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苏同不知道她想起了昨夜的情形,也没有看到少女脸上的绯红。

“叶将军?”

“帮我找根拐杖。”苏同和气地说:“三尺长的。”

只见他将冷峻的视线投向叶禹岱腰间的剑——大隋军中左右两把名剑,左翊卫谡剑,右屯卫徽剑,威震四方夷狄。

“你现在不能乱动。”五湖有些着急:“关节被透骨钉伤到,不是一天两天能痊愈的——”

等他将香上完,缓步走出来,众人似乎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我知道。”苏同仍然很耐心地说:“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他走进灵堂,取了三炷香。

五湖愕然看着苏同,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又在捉弄人,终于,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样的时刻,居然只剩下老将叶禹岱稳如磐石的站立,有一种能勉强相抗衡的稳定大气与实沉。

指下的眼睛没有反应。

妃嫔们停住交谈,视线都不由自主地集中过来——在太平盛世生活久了的人,不熟悉这样的气息;在这样的人面前,锦衣华服、衣香鬓影都有种自惭形秽的轻忽。

视线仿佛悠闲地看着远方的天,却看不到眼前的手指。

他的气质冷峻如石,给那些习惯了精致的人们一种粗砺的铬痛。

“你的眼睛……!”五湖颤声道。

他的衣角浸透了北方朔风的肃杀,在柔嫩的春阳里也没有一丝软化,连日光照在他身上也相形黯淡;

“我听说,蜡烛里加入了‘焚心’与‘红绡’,烛烟会让人失明。”苏同的语气之平,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苇沾衣在牢里点了几根蜡烛,在灭烛相谈时我就已经看不见了,可惜自己毫无觉察——”他摇头:“我会被迷惑,只因第一次遇到一个对自己这么狠的人。”

不远处,一个黑袍高大的男子正走向灵堂。

“焚心”和“红绡”,无药可解。

“出来!”正要继续教训叶舫庭,叶禹岱突然浓眉一拧。

苇沾衣如果还活着,也看不见了。牺牲自己的双眼,只为夺对手的光明……被这样的人选中为敌人,实在是一种不幸。

叶舫庭躲到德妃身后,探出头来扮了个鬼脸。

苏同望着黑暗的虚空,君无意的才华在军事上最为卓绝,但论政治圆熟,他比不上曹骜;论狠厉与手腕,他更不是苇沾衣的对手。

年龄稍大的德妃笑道:“老将军,这宫里没有人不喜欢小叶的,您这不是正给大家送来开心果么?”

如今,唯一的方法……

叶舫庭哭丧着脸,瞪着一点也不温文尔雅、不讲道理光打人的大老粗爹,面孔气恼地皱成一团。

一滴水落在苏同的手背上,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头上已经挨了一记栗子,叶禹岱声如洪钟:“你平时胡闹顽劣,在宫里也这等放肆!给各位娘娘殿下们看笑话!”

泪滴跌碎,氤氲成一个凉凉的水印,五湖泪眼蒙蒙地看着苏同,眼泪一颗颗掉落。

说得正带劲的叶舫庭眉飞色舞,哪里看得见别人使的眼色,把光秃秃的鹅毛扇使劲儿一挥:“我爹那个老顽固,喝酒吃肉那是气吞山河,打起仗来有勇无谋,就只会……呃……只会……”她透过几个人头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正大步走过来,舌头顿时打结了:“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神勇无敌,神出鬼没……哎哟!”

苏同轻轻将泪拂去:“女人的泪,不该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终于,不知是谁小声说:“小叶,征讨高丽的好像是……你爹叶将军?”一边说一边偷偷给她递眼色。

五湖抽着鼻子,听他缓声道:“泪不能落进男人的心里,这个男人,就不值得你为他落泪。”

“我家将军是铁打的人,”叶舫庭笑眯眯地摸出一把光秃秃的鹅毛扇,没有一根毛的扇子,竟也被她扇出了风来:“一个小小刺客,一点小伤小毒算什么,我家将军在征讨高丽的时候,孤身闯敌营受了九处箭伤,一样策马回大营,再喝十坛酒……”她兴高采烈地说书,把没见过战争烽火的郡主、县主和妃嫔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十三、陷阱

听到这句问话,君相约的眸子里不禁流露关切,也有一丝不自然。

客栈内,君无意视线中只见烛光朦胧。

“小叶真是越来越顽皮了。”一旁的淑妃笑着说话了,她眉眼弯弯,清秀瓜子脸,纤腰盈盈惹人怜惜:“昨日听说君将军受了伤,可还要紧?”

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声,刑部的官差们推门而入,为首的戚主事诧异道:“君将军!”

她的话不知是褒是贬,但笑眯眯的语气着实招人喜欢,连辰妃这样跋扈的女子,脸上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恼。

君无意诧异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身边竟还躺着人。

听到这里,叶舫庭立刻毫不客气地跳出来:“君将军以仁义统率三军,当然是救人要紧。救人只有一次机会,抓人的机会嘛,只怕和我的瓜子一样多。”她笑嘻嘻地边吃瓜子边说:“娘娘对抓刺客这么有兴趣,下次你也去抓抓看,说不定刺客看到美若天仙的娘娘,头脑一蒙就束手就擒了,大家给他让出大道来——他也不肯走了!”

躺着的人面孔有些熟悉,胸前一片血污,双眼暴睁显然已毙命——是客栈掌柜!

“我还听说,左翊卫军骁骑去抓刺客,却是君将军叫人给刺客让出一条大道来。”辰妃继续笑道。

谡剑赫然插在他胸前。

君相约被品阶比她低的辰妃奚落,一言不发。

官差们迅速将尸体围住,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冲了进来,一把揪住君无意的衣襟:“你……你杀了孩子他爹!”她拼命哭喊,凄恻疯狂令人不忍:“我相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他听说你生了病,特地来看护你……你竟然杀了他!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禽兽……”

辰妃曼步走上前去:“姐姐昨日受了惊吓,身子可还安泰?沉芳宫的日头薄,不如还是搬回盈寿宫,虽然冷清了些,宫女丫头们倒是多的,遇到刺客也能挡上一挡。”

她大声地哭喊着,摇晃着君无意,突然哇地一口血喷在他胸前,猝然倒了下去。

君相约听到辰妃的话,只淡淡抿唇不语。

君无意站在原地,一时无法反应。

只见几个妃嫔站在几步开外,居中的一人素衫柔倦,淡扫娥眉,正是君相约。

一个年轻官差迅速蹲下身来探妇人的鼻息:“……”愕然抬起头:“死了。”

她说话间,一双妙目笑盈盈朝前看去,仿佛这话是专说给几尺之外听的:“恐怕连那刺客也没想到,自己在沉芳宫那样的偏殿里,竟挟持到了当今贵妃。”

“仵作。”戚主事皱眉朝身边道。

她旁若无人的走过来,视线落在了劲装的叶舫庭身上:“小叶也在这里,昨日宫里闹刺客……”

仵作领命上前,翻开死者的眼皮,摇头:“悲痛过度,猝死。”

此刻,只见几个妃嫔施施然从灵堂内走出来,居中的一个正是辰妃,绣衣华贵高高在上,张扬盛放的美丽扼人呼吸。

戚主事面色凝重,朝君无意拱手:“君将军,迎宾客栈的掌柜徐福和妻子罗氏,两条命案在将军房内发生,将军有杀人嫌疑,请随我们到刑部走一趟。”

她的生母早逝,自己又体弱多病,不太得宠爱,一直孤居在偏殿。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公主皇子和妃嫔都来上一柱清香,也上一柱幽幽惋惜。

“无意,”只听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君随心一手拿着药,一手牵着莫笑走进来。在莫笑的一声惊呼中,君随心捂住她的眼睛,手中的药也掉在地上。

兰陵公主的灵堂内,来吊唁的出于礼节的多,真心悲戚的少。

君无意定了定神,朝君随心道:“二姐,你先带莫笑出去。”

“兰陵公主在偏殿养病,深居简出,我几乎没有见过她。”长宁摇摇头:“今日是她的头七,我正要去祭拜呢。”

君随心一眼见到谡剑插在死者身上,心中一凉。

“公主过世之前,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吗?”叶舫庭赶紧问。

一个时辰前君无意突然晕倒,请来郎中把脉之后,又看了茶渣,诊断是水中有刺激伤口的茯苓青,茯苓青在夏季可以泡茶清火,但受伤之人服用就会让伤口崩裂。长安老字号的平斋医馆的老大夫,行医数十年的经验与医德不由人不信。于是她急急带着莫笑去抓药,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房间内却出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故。

长宁县主点点头:“昨天闹刺客,几天前兰陵公主过世……”说到这里她的长眉也皱了一下。

面对步步为营的陷阱,君随心虽然聪敏,毕竟悠闲在深闺中,没有任何江湖经验。

“最近宫里不太平——”叶舫庭摸摸下巴。

“我弟弟没有杀人,是有人嫁祸。”君随心深吸一口气:“他若真要杀人,何必连人带剑一起将证据留在这里,等官差来拿?”

酩酊大醉、狂笑悲泣,是红尘众花之美;微醉尽兴而不忘记从心里微笑,才是国色天香。

戚主事立刻猜出了君随心的身份,君家的女儿,洛阳大世家容家的长媳。官员可以无视江湖,但不能无视世家,朝廷每年的税赋,五成来自洛阳。容家担得起富甲天下四个字。

恋爱中的女子都有种醉酒的美丽,却美得各有风情。

“容夫人,”戚主事拱手道:“我也不相信君将军会杀人,但要请君将军协助我们将这个案子查一个清楚。”

金鱼们将桃花瓣啄散,长宁县主毫不客气地眨眨眼:“物以类聚,他能和君将军走得近,品行当然也如玉石无暇。”

君莫笑从娘手中挣脱出来,小胖子一股蛮力,大眼睛瞪着戚主事:“你敢欺负我舅舅,我会揍你!”

叶舫庭大笑扮了个鬼脸:“他要是没有这样实在,虚言蜜语来哄人,就和这枝桃花一样,被你扔去喂鱼了,哈哈!”

“别闹。”君无意按了按莫笑的肩头,眸子清明坦荡:“我也想将这件事查个清楚,就随戚主事走一趟。”

“他一天到晚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君将军如何义薄云天,苏状元如何智慧无双,叶姑娘如何可爱伶俐。”长宁县主将桃花扔进池塘里,顿时有一群红金鱼来争抢啄食:“他再说,我要吃醋了呢。”

皇宫中,灯火通明。

“哎呀,你观察的这么仔细……”叶舫庭乐得直不起腰来。

隋炀帝看着手中的折子,突然一把将奏折扔在地上,“啪”的一声响让值夜的太监心惊肉跳。

“要是眼角的余光能杀人,他已经被苏同杀了百次了。”长宁县主挑眉道:“他那句‘县主的琴音可列第二’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很是无辜的,傻傻看着苏同的脸色呢。”

地上跪着曹骜,不敢抬起头来。

“啊哈哈哈……”叶舫庭几乎笑岔了气:“你说他们……眉来眼去?”

“君无意欺君,勾结突厥谋图大隋江山?”隋炀帝冷笑:“朕还没有耳聋目瞎到这等地步!”

“呵呵,”长宁县主折下一枝桃花:“杏林宴上他和苏同眉来眼去的,我早就看见了。”

“臣触怒龙颜,臣死罪。”曹骜重重磕头:“君将军隐藏卓云行刺的消息,将人秘密收押是事实,长安东街的迎宾客栈近日有突厥人出没,圣上只要派人调查下去……”

“原来你早就知道!”叶舫庭恍然大悟。

“圣上!”只听桂公公尖细的声音和人一起进来了:“刑部戚主事求见。”

对方大大方方地展露笑颜,半点架子也没有地说:“能被列在苏郎之后,是我的荣幸。”

“宣。”

“那你知道他说的第一是谁吗?”叶舫庭眨眨眼。

“臣叩见圣上,”戚主事跪下禀报:“迎宾客栈出了杀人案,死者尸体在君将军房中,君将军地位特殊,刑部怎样审理此案,请圣上圣裁。”戚主事在朝中以老实耿介而闻名,外号“戚木头”,事事以律令为先,从不徇私枉法。亲家公犯了事,女婿请他吃一碗红烧肉,他也要数清楚有几块回请过去。

“南门若愚的胆儿还不小,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说我的琴艺是第二。”

“说下去。”杨广的脸色冰寒。

叶舫庭朝她翘起大拇指。

“详细情形臣也没有调查清楚,”戚主事叩头道:“臣接到有人报迎宾客栈有突厥人闹事,就带人前去……”

“苏郎活该只在辞赋里。”长宁狡黠地笑:“世间女子都爱慕苏郎,我偏不正眼瞧他,挫挫他的锐气。”

戚主事话音未落,桂公公又进来禀道:“刑部韩侍郎求见!”

叶舫庭大笑:“你注意到大愚,难道没有注意到苏同?”

韩侍郎跌跌撞撞地进来跪下,颤声道:“圣上,两个突厥人把苏状元从狱中救走,并将苇侍郎打成重伤,苇侍郎现在还昏迷不醒……”

长宁县主挑眉道:“是,也不全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爱脸红的男人——杏林宴上,士子们都风仪出众,抓住一切表现的机会。唯有他傻傻地埋头吃菜。”

“哗啦”一声响,御案上的奏折被一把掀在地上,杨广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都下去。”

“你喜欢大愚,是不是因为他好看?”叶舫庭笑嘻嘻地问。

几个臣子诚惶诚恐地告退下去。宫中的烛光亮堂,烛火跳跃扑朔迷离,仿佛看不清的人心。

这家伙对自己的美从来没有一点点自觉,那种珠玉生辉的璀璨光华,被他糟蹋在了轻易的脸红里——要命的是,哪怕是被糟蹋,仍然是美。

桂公公已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圣上这样发怒,不敢言语,也不敢去捡地上的东西。

南门若愚得到大赦,立刻松了口气:“臣告退。”他告辞转身时,朱色朝服衣角随风而动。他身后是大片碧玉的荷塘,笔直的径叶稚拙质朴,将美无边无际的伸展向天际。

一阵馥郁袭人的清香飘入鼻端,桂公公抬头一看,只见辰妃曼步走了过来,桂公公立刻敛眉垂首,识趣地悄然退了下去。

“南门探花,你先回去,我要和小叶说话。”长宁县主笑道。

辰妃俯下身来,将地上的奏折一本本捡起。

“没有……”南门若愚的耳根几乎要烧起来,别有一种傻气的可爱。

“朕没有传召你。”杨广冷睨她一眼。

“你脸红什么?”叶舫庭摸着下巴,故意问。

辰妃将叠好的奏折放回案上:“夫妻之间,君臣之间,都有一个信字,圣上贵为九五之尊,也不例外。”

长宁县主嗔怪地推了她一下,而旁边的南门若愚,脸已经红到耳根了。

杨广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那你赶紧嫁人啊,出了宫去,还愁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吗?”叶舫庭刮了刮她的鼻子。

“圣上一直在为公主之事怪罪臣妾,臣妾好心办了坏事,却不后悔。”辰妃大胆迎着天子的视线,美丽张扬的眸子燃烧成星:“臣妾只是个妇道人家,也知道,多一重猜测,就多一层烦恼;但人的弱点是宁可烦恼,也要多疑。”

“你好久不来府里找我,我无聊坏了。”长宁县主拉过叶舫庭:“真羡慕你想去哪儿都行。”

十四、人心

南门若愚微红了脸。

长安夜,宫阙万间,沉默着宿命的美与强势。

“大愚,士别三日,认不出来了。”叶舫庭笑嘻嘻的朝南门若愚挥挥手。

隋炀帝冷笑指着那些匍匐青石上的雕龙画凤:“帝王的威严却只能由工匠雕刻在青石上,有人却以山脉为宫,以大河为廊。朕一条运河凿开大地,他却一把剑凿开青史。刀剑会腐蚀、宫殿会破败,人心里的高山却连一块岩石也不会少。”

“你们认识的吧。”长宁县主朝南门若愚努努嘴。

君无意身居高位,不上朝时,却常常只穿一身白衣。明黄是权力的颜色,深蓝是计谋的颜色,血红是战争的颜色。

这样两个女孩儿笑嘻嘻的搂在一起,是一道春日也无法模拟的风景。

恐怕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年轻的君无意这些。

长宁县主闺字一心,笑颜宛若清晨带露的牡丹花;叶舫庭玲珑帅气,似钻出松土地的青嫩竹笋。

杨广时常有一种怀疑,君无意如果生长在大隋的宫廷,也会和自己一样,洞察权力的炙热,承袭尊贵的明黄,而不会用一双清隽的眸子,涵藏了整个春天的坦荡。

只听一声快乐的喊声,叶舫庭跑了过来,长宁县主高兴地提起裙纱,也跑上前去:“小叶!”

“圣上未必信不过君将军,只是信不过史官的笔,信不过朝臣的心。”辰妃娇笑,她嗅到了隋炀帝话语中颓丧与嫉妒的气息:“圣上是一代英主,对内忧外患了若指掌,对二将相争听之任之,究竟是要看我爹的本领,还是,要看君将军的底线?”

“一心!”

隋炀帝原本摩挲着化为水的温软小手,突然强横地一把拧紧辰妃的纤腰,下手之重,让美人眼中顿时有吃痛的恼怒。

御花园的池塘里有几尾金鱼正摇头摆尾,回暖的水温让它们十分快活。

“将相各有功业,谁超出自己尺度而被毁灭,朕不会可惜。你一个女人,更给朕安守你的本分。”

池边杨柳依依,丝条拂过水面。

辰妃扭过头去:“臣妾把最好的时光都盛开给圣上了,还剩下些什么?长久也是漫长的余烬,臣妾不稀罕长久。”

另一个调皮的侍女吐吐舌头,轻声道:“我看长宁县主要摘下这朵奇葩。”

这并不是一座仅用爱情就能滋润的深宫。

“知道朝中的贵族少女们怎么说吗?”一个侍女红着脸低笑,“长安城的春天最好看的两样东西,一是十里铺的桃花,二是朝堂上的南门探花。”

隋炀帝开始亲吻她,乌发如水一样缓缓在夜色中散开。

只见不远处,一个白裙的身影和一个穿着朝服的颀长男子正在说着什么,竟是长宁县主与南门若愚。

“圣上,淑妃娘娘来了。”桂公公迟疑小声地禀报。

“你们看那边——”

杨广皱着眉头放开辰妃,门口淑妃穿着月白的裙纱,窈窕如月中乘云而下,只见她手中端着一碗羹汤:“臣妾看夏夜炎热,给圣上做了一碗清心莲子羹,不知姐姐也在此,打扰了圣上和姐姐,臣妾这就告退了。”她举止温柔得体,声音歉然。

“听说这位三公主生前就很神秘……”

辰妃用一只碧玉簪拢起乌发,站起身来:“圣上喝了莲子羹,还有这许多奏折要处理,臣妾也告退了。”

“今日是兰陵公主的头七呢。”

她的姿态仿佛带着玫瑰的芬芳,与淑妃的柔弱如水相映。

曲径绕翠,几个侍女匆匆走过。

她们进宫的那一天起,就寄生在权力与争斗的荫蔽下,彼此印证。

“您忘了?今日是兰陵公主的头七,”张统领愕然道:“朝中大臣都要前往祭拜,听说连突厥王子都已经去了。”

桂公公一甩拂尘,躬身在宫殿门口相送。

“我们立刻下山。”君无意提气返回崖上:“带路。”

等香影都消失在了黑暗中,杨广用手指敲着莲子羹:“桂全,朕这个皇帝,当得怎么样?”

张统领不解道:“后山有一条小路,但下去至少要整整三日。”

桂公公赔着笑:“老奴不敢揣度圣上的难处。”

“这里有没有通向山下的路?”君无意回头,墨色眸子里竟似有裂痕。

“朕的这些女人,”杨广的声音在宫殿里有些空荡:“都对朕太用心。”

峭壁之下云海苍茫,孤鹰盘旋。

若在宫中没有足够多的耳目,她们怎能如此及时,在龙颜一怒后如此迅速地赶来,大胆的谏言,温柔的关怀……各显神通。

君无意拨开断枝,松叶间露出一角残网,天竺紫蚕吐出的丝线织成的大网“辰宿列张”,风雨不侵,刀剑不入,却被灌注了内力的利器所破。可以想见,几个时辰前悬崖上有过一场高手恶斗。

“朕乏了,”杨广仰靠在龙椅上:“给朕找个不用心的女人来。”

士兵们看得心惊胆战,稍胆小些的已经双腿颤抖。

桂公公一愣。

松树大枝被掌风震断,可见凌厉。君无意俯下身来查看——

“不美、不争、不会用心,”杨广似笑非笑地眯起眼:“君贵妃也有她的好处。只是,她那点格局和头脑,只有君将军那样的男人才有足够的耐心。”

说话间,他一步踏上悬崖边的松树,风振云起,白衣入画青山与天地。

桂公公手中一抖,拂尘几乎吓得落在地上,再看向龙椅,圣上已经闭目假寐,刚才的话仿佛根本就没有说过。

脚下碎石纷纷,突出的峭壁边大松在风中微弱咆哮。君无意拂开张统领的手:“无碍。”

烛光在帝王的面孔上,投映出一丝残酷的阴影与满足。

君无意正待上前,被张统领紧张地拉住:“将军,不能再上前了!”

身在宫中,该聋的时候必须是聋子,该瞎的时候必须是瞎子,桂公公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走出殿门,才发觉背心全被冷汗湿透。

山风凌厉俯冲,残枝狂舞。

初夏之夜并不热,后宫之中,尤其清冷。

“已经分五路人马搜寻,没有苏状元的行踪。”张统领以为君无意在为将军令失踪而担忧:“只要苏状元还没有离开长安城,我们一定能在日落前找到他!”

两位嫔妃并肩而行,淑妃笑道:“姐姐今日不会怪罪妹妹吧?我若知道姐姐已经在侍奉圣上,就不会来了。”

辰时到未时,整整四个时辰。苏同行事,向来最有分寸,他没有理由来过石牢之后不回将军府,更不可能带着事关重大的将军令拂袖而去。

辰妃傲慢道:“圣上从来不是我曹汐玥一个人的,来与不来,都是你自己的事。”说话间并没有把淑妃放在眼里。

“守牢是士兵说……是辰时。”

淑妃微笑:“众妃之中,一向只有姐姐最体贴圣意。”

君无意负手转过身来:“苏同是什么时候来石牢的?”

假山后面传来一阵窸窣声,辰妃喝道:“谁?”

张统领大声喊:“将军,当心!这里山石松落,掉下山崖就没命了!”

半晌,一只猫哆哆嗦嗦地窜了出来,全身漆黑,只有四只爪子是白的。

空谷死寂,唯见流云。

辰妃和淑妃面面相觑,这是兰陵公主猫儿的“四蹄踏雪”,显然很久没有人喂食物了,黑毛竖起,腿脚瘦长,淑妃小心的把猫捉起来,骨骼伶仃轻得可怜。

他大步走至悬崖边,脚下天长日久风化的碎石滚落悬崖,一旁的大松树在风中呜咽,大枝新断,流出绿色的汁液。

兰陵公主的母妃潇妃在世时三千宠爱在一身,却十九岁就死在刺客的剑下。如今她留下的骨肉兰陵公主也去了。

君无意拿过枪,枪没有缨,锋镝尖锐——不是中原人用的枪。

后宫的女人争宠到最后,又有几个能善终的……

“将军!发现了这杆长枪!”士兵木木拿着一杆银枪大汗淋淋地跑过来。

夜风更凉,一路上,两个女人都没有再说话。

牢外十丈开外是绝壁,山风拂面,芦苇如雪海惊涛,层层裂岸埋伏。

天明之时,刑部大堂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君无意眉心紧锁,沉声道:“在牢外搜查。”

上将军被审,大隋文皇帝时曾有过先例,但这一次不同。因为被镣铐押在堂下的人是君无意!

什么人用离奇的手法杀害卓云?石牢内四面密闭,只有苏同进来过。

君将军战功卓绝,在朝十年的声名威望高如泰山,就算有过,功足以抵过。

但他的确已气绝身亡。

百姓们都惊愕地看着堂中。只见端坐上方的刑部侍郎苇沾衣脸带病容,朱红朝服也映不亮他苍白的脸色,和气俊秀的眉目堪怜。

卓云的尸首完好无损,既没有刀伤剑痕,也没有搏斗之象。

苇沾衣以帕掩唇,低咳几声,视线仿佛扫到到场的官员与门口的上千百姓。

五、国色

他很明白,什么样的人可以暗杀,什么样的人只能在太阳下摧毁。

“不可能。”君无意斩钉截铁道:“先请仵作秘密验查尸首。”

“君将军。”苇沾衣的声音虚弱,但由于四周的寂静而十分清晰:“你犯下欺君、渎职、杀人、里通突厥四项大罪,你可知罪?”

“今日午时。”张统领擦了擦汗:“守门的士兵说苏状元拿着将军令进去过……”他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难道是苏状元——”

“你压下卓云行刺的消息,欺君通敌;与阿史那永羿共同下山,在迎宾客栈与突厥人共谋,因为被掌柜发现,残忍地杀害了手无寸铁的罗掌柜。”

“什么时候?”

话语如石字字在人心激起狂澜,说到最后一句,围观的百姓里终于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议论声。

君无意神色一凛。

苇沾衣也只说到这里,便恰如其分地停下,并没有任何咄咄逼人的意思,视线似掠过堂下。贴身的主簿诧异注意到,他的眼神总是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的。

张统领急得满脸是汗:“卓云死在了牢里!”

看不见,不表示被蒙蔽。

望着爹依旧硬朗却孤单远去的背影,君无意的眸子里涌起浓浓的愧疚,直到人走远了,他才黯然回过神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黑暗中暴露的东西,往往比日光下的表象更接近事实;正如平静带给人的震撼,往往比暴怒更为深刻。

而爹,自从娘过世后,便一直是一个人。

苇沾衣享受着黑暗中清晰的听觉。人群里发出的声音,就似固若金汤的墙壁里一道裂缝。

君无意微微一怔,他的两个姐姐嫁到了洛阳与江南的世家,都与朝政毫无关系,生活也十分清雅,外甥女君莫笑七岁了。

他从不用蛮力去摧毁,只精心打造这一道裂缝——人心的信任一旦开始裂口,千里之堤的坍塌不过是时间早晚。没有什么比信任建立得更难,没有什么比怀疑传染得更快。

“我先走了,还要回去浇花,”君澈道:“你二姐要带娃娃来长安小住几日,你有空去看看外甥女。莫笑小时候和你感情最好,现在还常常念着要用舅舅的剑刻小木船。”

杀了君无意,百姓口中的传说仍会化身火种;而让这世间最光明的人沦陷黑暗,才是真正的摧毁。

君澈按按他的肩膀:“去吧。”父子之间微笑而不说破的事,何止一件两件,都是朝堂沙场历练出的火眼金睛。

“明将军,”苇沾衣轻缓道。

君无意回头:“爹——”

明靖远应声而出。

君澈负手走到门口。

“你率众前往崖下救援时,是何情形?”

“……”张素看到室内正起身的君澈,怔了一下,立刻转口道:“那个……啊,两只猫打架,对,猫打架……”

“君将军和阿史那永羿以及十四银影骑在一起。”

“什么事?”君无意一个眼神,顿时将对方要说的话压了回去。

“昨晚在长安西城出了什么事?”

君无意打开门来,只见左翊卫的几人脸色焦急地推开士兵们冲了过来,为首的张统领汗水湿透了面庞:“君将军——!”

“左翊卫军三千人前往西城门,”明靖远皱眉道:“这样的大规模调兵实在异常,所以右武卫将他们拦住。为首的张统领说,他们接到了君将军的将令和手谕,是奉命行事。”

只听门外传来喧闹声,似是有人求见,却被士兵们拦住。

君无意听到这里,眼神一抬:“张统领何在?”

“爹知道你为人行事向来端正,”君澈饮了一口茶:“但,正不能免祸。朝堂上的杀伐,历朝历代都不曾停息过,况且,当今圣上与先帝毕竟不同……”君澈说到这里,轻轻顿住了。

“已收押牢中。”明靖远冷秀双目里似有钢刀劈面:“君将军想解释昨日擅自调兵的误会,不妨把将军令拿出来,做个证明!”

“爹担心月满则亏。”君无意清眸如墨,点点头。

君无意向怀中探去,怔了一下。

“你在前朝位极人臣,约儿在后宫位极妃嫔,我君家百年来的荣耀已到了巅峰。”

将军令不在了。

父子俩认真起来的模样,有七分神似。

苏同当日被捕之前,已把将军令交到他手中,为的就是不让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军队再出差池。

“我闲赋在野,也知道你的声名一日大于一日,市井百姓都在传说你的战功与品行,更有说书的竹板唱讲:‘三军可无粮米炊,不可无君将军’。”君澈的神色难掩忧虑:“做爹的从百姓口中听到这些,既为你高兴,也为你担忧。”

“有你这样挖好坑,让别人去跳的吗?”只听一声清越的“啧啧”声,叶舫庭提着一大袋核桃从外面挤了进来,一边往嘴里塞核桃一边叹气摇头:“有人用药迷倒我家将军,偷他的将令去调兵,用他的剑去杀人,现在又转过头来问他将令在哪里,无聊啊无聊……”

“爹是希望我在合适的时候激流勇退?”君无意沉吟了一下,也微笑。

“若真如你所说,事关重大的上将军令落入了他人之手。”苇沾衣顺着叶舫庭的话往下说:“如此一来不仅军威全无,更有贼人趁势投机,恐会天下大乱。君将军的渎职之罪,可有冤枉?”

“这几年我每天上山种树,却发现下山所需要的智慧,比上山更多。”君澈笑了一下。

叶舫庭伶牙俐齿,却被他反将一军,顿时一颗核桃呛在喉咙里。

君无意眼眸一抬,倾身聆听。

“我确有失职之罪,自当向圣上请罚。”君无意眸子里现出忧虑,却显然并不是为自己处境,而是为将军令的下落和长安的城防。

“我不理朝中之事已经多年,”君澈说,“田间禾锄,植草后庭,也得享清乐,只是四季轮回,再美的花,终无百日之盛。”

“将军的罪,还与一个人有关,”苇沾衣似笑非笑:“因为,将军令被谁拿走了——有人知道。”

看着爹认真地拆着一袋花枝,君无意的眸子里涌出更多温柔。他的娘不像别的贵族女子一样喜爱珠宝翡翠,只在衣襟上别这种清香的小花,娘过世之后,爹便在庭院里种满了茉莉。

他用帕子掩唇:“把证人赵紫延带上来。”

“茉莉性喜温暖湿润,不可用阳光暴晒,四月插枝下去,六十天便可生根……”

几人押着披头散发的赵紫延上来了。

好在君澈正在打开袋子,并没有注意他掩袖假饮。

“你负责看守卓云,”苇沾衣柔声道:“牢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只需要如实说出。”

君无意心中有事,难免有些少语,他唇内受伤不能喝滚烫的茶,又怕爹看见,只能端起茶盏做做样子。

“卓云在接风宴上行刺突厥王子,将军让我们将卓云收押,不得泄露一个字。”赵紫延咬牙道:“后来苏状元拿着将军令来探视卓云,他走后,我们就发现卓云死在了牢里。”

“给你带了些茉莉花枝,”君澈眼角优雅的细纹舒展开来,父母见到儿女都很容易高兴:“回头给你二姐也带些,这花好养。”

说完这些话,赵紫延脸色灰败,血汗交加的脸上凄凉悲怆:“我说了该说事实,但——我违了军令。”他话音未落,突然一头朝堂前的柱子撞去!百多斤重的汉子使出了全力撞在柱上,轰然一声巨响,梁椽也微微震动。

临窗对坐,君无意为爹斟茶。

“赵紫延!”君无意推开左右的衙役冲了过去。

父子俩一开始说话,士兵都自觉地掩门退去。

从赵紫延的头与柱子相接的地方,鲜血慢慢刷满青色的柱子,赵紫延缓缓滑落下来,头颅在柱子上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路。

“我昨日多喝了几杯,醉了一宿。”君无意微笑,一夜惊险,被他轻描淡写成了剪纸的斜阳。

君无意接住他濒死的身躯,胸膛起伏。

“听说你在休息。”君澈的声音低磁。

“将军……”赵紫延微弱的颤抖着嘴唇,君无意将头俯下来,只听赵紫延用只有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家老母……年已有八十……落于贼人之手……忠孝不能两全……”

门一打开,只见君澈提着一袋花种站在门口,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上穿的不过是普通的蓝衣,却隐隐透显出疆场风沙刻下的凛冽刀痕,就像三月的春意藏不住一冬的傲骨。清郁秀拔的棱角,仍宛若霜雪刀砍斧琢而成。

他话未能说完,手臂猝然砸在地上,没有了声息。

君无意微微一怔,披衣下床来。

君无意缓缓将赵紫延睁大的双眼合上。

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一个兵士报道:“将军!老将军来了!”

“忠义不能两全,赵紫延也是一条汉子。”苇沾衣站起身,竟亲自从堂上走了下来。众人这才看到,他下台阶时拿着一根手杖探路——盲人才用的手杖!

伸手往怀中探去——他的将军令不在了。

苇沾衣摸索着走到君无意面前,蹲下身来,慢慢放下手杖。

君无意心头莫名一紧。

看不见的眼睛,病弱的咳声,使他的姿态显得更低,苇沾衣伸手要扶君无意起来,却突然不支向前倒去。在他跌到地上之前,君无意耳边飘过清渺的声音:“你的兄弟都愿意为你而死,下一个,就是苏同。”

“落月痕烈酒会让人醉十二个时辰,不用叫醒君无意。等他醒来告诉他,该醉就醉,不必强撑。他要办的事情,正好我有空,替他走一趟。”

君无意浑身一僵。

“贵妃娘娘已回到了宫中。”夏至把解酒汤端过来:“苏状元还说,借你的一样东西一用。”他认真地转达苏同的话——

几个衙役冲上来大叫:“苇侍郎!苇侍郎!”

君无意把湿毛巾捂在脸上,慢慢回想起夜间的情形。

众官员七手八脚的又是掐人中,又是摇晃,半晌苇沾衣才幽幽醒转过来,第一句话便是:“将赵紫延带下去,好生安葬。”

桌上果然放着好大一碗解酒汤,倒不像给人喝的,而是给牛喝的。

众人见苇侍郎累到晕倒大堂中,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安葬死者,不免都有些敬意。

“昨天您喝了整坛‘落月痕’,又中了化功散,苏状元和叶校尉把您送回来的。”夏至咧嘴笑道:“苏状元还让我们备下了解酒汤。”

在衙役们开始把尸体往外抬时,苇沾衣将手搁在君无意的肩上:“忠烈之士,哪怕双目失明、全身瘫痪,精钢亦不可夺其志。将军虽做错了一件事,但义气本身没有错。”

君无意按着残醉微痛的额头,撑坐起身,参军夏至连忙拿了毛巾过来。

苇沾衣已不需要眼睛。

正午日光照进窗内,几点金色扑在案前。

在感受君无意在听到“双目失明、全身瘫痪”时肩上的僵硬,他就知道,这一局,他赢了。

少年不退反进,向前推出玉石俱焚之力。这一招断掉了两个人的退路,大网相连,两人一齐滚落万丈悬崖下。

“好无赖的人。”一个懒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所有人都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在意气之争时,又有多少人为了争胜的怒意,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叶舫庭将手中的核桃袋子往旁边的人手中一塞,扑了过去:“啧啧……有人越来越懒了,连上堂也要躺着上。”

此刻少年若肯向后撤,两人立刻便会安全,可也意味着,他失去了与苏同对抗的机会!

只见几个大汉将一人抬了进来,来者全身的关节都无法动弹,脸色也有些憔悴,失明的眼眸不复神采飞扬。

苏同借力腾空,一招之间便要反败为胜。

但那样自信到欠扁的声音,却是丝毫未变!

少年神色大变,躲开那利器袭击的同时,大网已被苏同抓住。

“原来是被突厥人救走的苏状元。”苇沾衣浅浅一勾唇角:“恭候多时。”

却只见苏同手中金光一闪。刚才的假将军令竟在他手中化为利器,金光破网而出!

十五、兄弟

在他说话的同时,大网立刻便要罩住苏同的头脸,却只见苏同在空中身形一折,双足欲点悬崖边的松树。少年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的举动,一掌劈向松树——在这样的绝境中,哪怕是武功再高强的人,也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

君无意手心一阵烫一阵凉——石柱上赵紫延的鲜血已冷却,血渍贴在手掌中,仿佛将惨烈的瞬间永远凝固在了掌心的纹路里。

少年的凤眸里满是戏谑的大笑:“你自负武艺高强,却不知道你们汉人的一句‘兵不厌诈’吗?”

你的兄弟都愿意为你而死,下一个,就是苏同。

除非他要退到万丈悬崖下!

君无意胸口气血翻涌,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走。”

现在,苏同只有唯一的退路。

“我走不了。”苏同没好气地抛回一句。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大网如星罗密布,一旦被困入网中,全身的功夫都无法施展。

他一开口,便再无半点落魄之感。躺在床椅两用的担架上,苏郎的意态又如此清闲,丝毫不像是全身无法动弹,而像在享受躺着说话的舒适一般。

少年手中竟还有一块将军令!刚才扔出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令牌,苏同平生似乎还未被人如此戏弄过,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整个人已被一张大网罩得密不透风!

苇沾衣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正色道:“不知昨夜将苏状元劫狱带走的两位突厥勇士,人在何处?”

苏同飞身去夺令牌,一阵凛凛山风刮过,悬崖边巨大的松树轰然作响,少年大笑:“你看清楚!将军令在这里!”

“自然是回驿馆了。”苏同竟大大方方地说。

他们身后空谷苍茫、悬崖千丈。

众人都有些错愕,只听他接着道:“勇士谈不上,美女却是名至实归的。昨夜拜苇侍郎所赐,我也算因祸得福。”

少年的脸上显出吃痛的神色,只见他手腕一震,将军令瞬间被他抛向空中——

围观的百姓中也有姑娘,闻言都红了脸交头接耳——苏郎为天下女子倾慕,突厥的女孩儿也为他以身涉险,这个解释……倒是无人不信。

“我从不受人威胁。”苏同平平道,他的话说到“受”时,人已至少年跟前,说到“胁”,少年的手臂顿时轰然发麻!

苇沾衣出的难题,被苏同这么一岔,竟失了分量。

“不想给君将军惹上大麻烦,就把枪还给我!”少年将令牌扬向身后的绝壁,随时准备将它扔下万丈悬崖。他的武功固然不如苏同,但应变敏捷,出其不意声先夺人!

“不害臊!”叶舫庭一边吃核桃一边指着苏同的鼻子鄙视他。

但他手中瞬间已多了一样东西,一块金属令牌泛着厚重的冷光,长枪之势顿时一折。

“两位姑娘的闺名,一个叫赫连漫舒雅,一个叫哥舒布拿拿,”苏同却仿佛真的不害臊一样,要将他为美女所救的事说得更确凿:“她们救我到了牢外二十里。说起来,这位赫连漫姑娘,之前却是想要我的命——”

风荡芦苇,少年果然迅速后退三步。

他自自然然地引开话题,将九州如何以大网将他困住,二人同坠山崖下,君无意和阿史那永羿又是怎样下山救人,详细地说了一遍。

长枪倏然送至少年的咽喉——这本不是一手杀招,但对方若不想送命,只能知难而退。

座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君无意之所以会和阿史那永羿一起下山,是为了救人,而且是各救各的人。

只在少年出手的顷刻,武器已经被夺至苏同手中!

君无意的通敌之罪,实在难以站得住脚。

苏同衣袂微动。一个人的身手若快到极致,反而并不显得快,只能见清风携雨从容,片刻之间大地萌苏,万柳齐动。

此时,却听苏同话锋一转:“戚主事,你到客栈里,看到了些什么?”

他们曾三人联手,也根本不是苏同的对手,此刻一枪刺去,显然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戚主事认真想了想:“我看见罗掌柜满身是血躺在地上,身上插着谡剑,君将军坐在他身旁。”

少年话音未落,已经一枪怒刺向苏同的面门!

“谡剑插在哪里?”

“第一件事,君将军被下药的事和我们殿下无关,我一定会将这件事查清楚;第二件事,没有人能侮辱草原上的十四银影骑!”

“插在心房。”

少年提长枪跨步上前,风姿飒爽俊美,红衣在青山之上若有燎原之势:“我来是要告诉你两件事。”

“让仵作出来。”苏同打了个哈欠。

“你什么时候跟踪我,我便什么时候发现你。”苏同和气地说。

仵作从旁走到大堂中间,只听苏同问:“伤口是什么形状?”

对方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一寸长的剑创,几乎透背而出。”仵作直摇头:“后背处有一大块淤血,下手可真狠。”

雪白的芦苇海洋里,一个少年走了出来。银枪红衣,金色朝阳落在他挺拔的身形上,粲然写意。

“看来这一剑最重在力度,在剑尖上。”苏同闲闲道:“人在站着被杀和躺在被杀时,伤口是不一样的。站着被一剑穿心,伤口前重后轻;躺着被剑钉穿则恰恰相反,伤口前轻后重。”

苏同负手走开数丈远,淡淡道:“出来吧。”

“如果是君无意杀了罗掌柜,只有一种解释,君无意在罗掌柜已经倒地后,又在他的胸前补了一剑。且不说君无意要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根本不用出剑,单说他有必要在人死后再无聊的补一剑——而且是留下证据的一剑?”

牢狱外,阳光金橙,大片芦苇似此起彼伏的海洋。

堂下听审的官员们交头接耳,不由得点头。

“沉默。”苏同从容地一拂衣袖。

“另一个疑点,君无意为什么坐在地上?”苏同话音一落,在旁听审的君随心立刻道:“我可以作证,无意晕过去了,根本不可能去杀罗掌柜。”

“什么事?”

苇沾衣和悦地问:“能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地说一说吗?”

“当你对事情没有把握的时候,至少可以做一件事。”

君随心将当日的情形一一描述,苇沾衣耐心地听完,只问了一句:“夫人与君将军是姐弟,但我仍信得过夫人所说。只是,即便君将军之前是晕倒了,在夫人去抓药的期间,君将军有未醒来,是何时醒来的,房间内又发生了些什么,夫人能肯定吗?”

“我……”卓云突然喝住他:“我现在该怎么做?”

君随心也是伶俐的女子,却被他问得答不上话来。

苏同站起身来,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

“这一段时间没有人证,”苏同仍然没什么语气地说:“但证据未必一定须得是人,有时候,物也可以证明时间。”

卓云脸色惨白。

众人都大感诧异,只听他问了一声:“小胖子。”

“大隋朝与突厥和亲,所谋为‘和’;没有兰陵公主,圣上还会嫁其她公主去突厥,没有阿史那永羿,突厥仍有王者。公主因何而亡故,背后的原因绝没有你想象的简单。还有,君无意固然不愿两国交战,生灵涂炭,也不愿你枉送性命,”苏同的话语如剑刃般锋利地剖析事实:“否则,他大可杀了你。”

叶舫庭砸了一颗核桃,笑嘻嘻地摆手:“你最好祈祷她还没有到,不然听到你叫她小胖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水滴下石牢,似石壁渗出的血珠。

她话还未说完,只见门口一个七八岁的胖娃娃扭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挤进来了,娃娃个子小,就把老头长长的白胡子拧成绳索,分成两股,捆住老头的双手,情形说不出的滑稽。

冷殿锁清秋,兰陵公主这个人和她的死亡背后,究竟还锁住了多少秘密?

“你老实说,舅舅的茶碗里到底被人放了什么药?”君莫笑凶巴巴地威胁道。

那时,年少的阿史那永羿也同行,目光在兰陵公主身上流连许久。几年后,他带来国书向兰陵公主求婚。

平斋医馆的朱老大夫,行医已有三十年,医德医术之高享誉长安,他朝君莫笑直作揖:“小祖宗,你饶了我……你再问我,我也只能按实话告诉你,茶里有茯苓青,会让伤口崩裂……”

大业四年,启民可汗来朝,随口以“美人”为题请青年才俊们赐诗,皇公贵族无一人能答,却是一位毫不起眼的公主信口吟诵:“素手折春风,明眸意重重。清梦枕山河,妙笔画苍穹。”

“朱大夫,”苏同和气地说:“茯苓青会加重外伤不假,但你只说了其一。茯苓青在各季不同,春天的嫩芽有镇定之效,夏天的大叶可清火,只有霜打之后的茯苓青叶性烈——才有可能让服用之人外伤崩裂。”

“不会的!公主决不会愿意做和亲的牺牲品——她并不像宫人传说的平庸,她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子!”卓云心急之下脱口而出。

听着他的话,朱大夫先是诧异,这个少年人对医术如此如数家珍,当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朱大夫的脸陡然由红转白。

“既如此,”苏同突然道:“兰陵公主未必不愿嫁突厥。”

现在正是大暑时节,哪来的霜打之后的茯苓青?

卓云咬牙道:“公主一向不受圣宠,圣上虽然有些不愿意,但也没有太多不舍,就答应把公主嫁给突厥人——辰妃身边的女官沙曼和我是同乡,她曾亲耳听到辰妃对圣上说,公主已经及笄成年,该找个好归宿,突厥王子与大隋有和亲之意,圣上当下便答应下来……这些年公主虽名以上是在偏殿静养,其实根本没有自由!和软禁又有什么分别?公主身份如此尊贵,她过的日子……简直还不如宫女。”卓云握紧了拳。

汗水从朱大夫的脸上不断涌出,把白胡子都弄花了,他终于脸色灰败道:“罢了!罢了!我行医数十年……终是做这一次假。只因我欠人的情,不能不报。”

兰陵公主的母亲潇妃活着时,曾是宫中最受宠的妃子,而她遇刺亡故后,圣上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将这个女儿冷落在偏殿十九年。

他重重磕下头去,白胡子仿佛瞬间枯槁:“侍郎明鉴,茶碗里不是茯苓青,是将人迷昏的苜蓿根。”

苏同不置可否。

场中一片哗然。

卓云握紧双拳,眼瞳里似溪水激荡:“……宫中人人都知道!”

“苜蓿根会让人昏迷至少整整一个时辰,所以君将军不可能在这段时间去杀人。”只见朱大夫朝堂上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那你又如何能确定,公主不愿意嫁突厥?”

“你是受何人指使,要陷害君将军杀人?”苇沾衣的声音出奇得平静。

卓云毕竟年少,闻言立刻涨红了面孔:“公主不知道我的心意,我也不需要她知道,只要她能有个好归宿。”

“是……”朱大夫头上的汗水更多。

“你与兰陵公主之间,是两情相悦?”苏同闲闲道。

“如实说来。”苇沾衣声音几乎可以算温和了。

“苇侍郎对我恩重如山,我决不愿给他添麻烦。”卓云咬牙道:“但我对公主……”

“是……”朱大夫抖索着嘴唇,白胡子全被汗水弄花了,突然踉跄爬起来,一头朝明靖远手中的钢刀撞去!君无意霍然站起,瞬间已移身数步,二指握住刀尖。

——苇沾衣于他有恩。

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明靖远的钢刀断为两截。

卓云的脸色顿时一白。他祖籍长安临潼,全家十六口人两年前死于当地恶霸的棍棒下,官匪勾结将死讯掩盖,他到宫城击鼓鸣冤,刑部庸官无人理会,却是当时任六品员外郎的苇沾衣着手调查此事,为衡西村无辜死者申冤。

朱大夫跌倒在地上,兀自颤抖。

“你闯入驿馆刺杀阿史那永羿,引发大隋和突厥的争端。”苏同毫无语气地说:“不仅把君无意推到风口浪尖,也让随行的刑部侍郎苇沾衣同样进退维谷,如此说来,你可算是恩将仇报。”

“朱大夫,”苇沾衣的声音清渺如自天外来:“不妨直言。”

“你……”卓云突然认出了他来——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把布衣穿出这样的气度。

朱大夫满脸是汗,颤抖的眉毛似在下最后的决心:“是……是……”他咬紧牙关,终于脸色死灰地说出几个字:“……是苇侍郎你。”

苏同一撩衣袍,舒服地坐下。任何人看到他坐着的姿势,都会觉得他坐在上好的松木椅子上。

一句话如同惊雷,在座中炸开。

卓云遽然抬起头来。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苇沾衣,只听苇沾衣弱声咳嗽:“你空口指证,有何凭据?”

“公主不愿嫁阿史那永羿,原意嫁给谁?”苏同平平道:“你吗?”

朱大夫伏在地上,久久不肯开口。

苏同缓步走到他跟前,对方显然听到了脚步声,却连头也未回,似乎对来者毫无兴趣。

“你如果真有证据,不妨拿出来;如果没有,诬陷朝廷命官,是杀头的大罪。”苇沾衣的声音虽然和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卓云面壁而坐,身上沾着湿漉漉的水渍,却并不显得颓废。

座中的气氛一时降至冰点。苇沾衣的神态清白,仿佛确信朱大夫在诬陷他。

牢内皆是石壁,壁顶滴着水。

“三年前辰妃娘娘出宫省亲之时,曾微服到我这里拿过一贴打胎药。”只见朱大夫抖索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笺:“我知道这东西迟早会给我带来杀头之罪,本想一把火烧掉,但……终是没有烧。”

苏同拿出一块令牌,士兵们顿时怔住,互相对视一眼。将军令,见令如见人!左翊卫的精兵们犹豫了片刻,终于拿开钢刀。

朱大夫将发黄的纸笺颤抖呈过头顶:“这是从辰妃娘娘身上落下来的。”戚主事将纸笺接过来,念道:“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哗”地一声,两把刺刀架在布衣少年面前:“将军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这明显是……一首相思不得见的情诗。

牢门虽被阳光笼罩,仍透着森森的寒气。

“苇侍郎。”看着纸笺的戚主事愕然道:“这……是你的笔迹。”

天明之时,左翊卫军大牢外,苏同悠闲踱来。

人群中仿佛又投下一记惊雷!

四、进退

辰妃跋扈专宠,之前她劝圣上嫁公主到突厥,与此事已经隐有牵扯,只是无人想到她与苇沾衣竟会有染。

苏同用睡音扔给她两个字:“卓云。”

“后宫乱政,历朝历代所不容!”明靖远愤然喝到:“辰妃娘娘竟敢如此大胆——”

瞪了一眼连睡觉时也不肯让人欺负一下的可恶少年,叶舫庭只有沮丧地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从哪里开始查起?”

官员中不乏与曹家兄弟走得近的,此刻都纷纷站起来:“此惊天之事,我等要立刻启奏圣上。”

苏同懒洋洋翻了个身,很巧合的,叶舫庭只推到了空气。

且不说叛国大罪,单后妃失贞这一丑闻……苇沾衣、辰妃和曹家兄弟,在这一瞬间已毁入了无底深渊。

叶舫庭笑嘻嘻去推他:“你羞辱阿史那永羿的部下,又让他背黑锅,就是为了激怒他——哪怕他不怒,也对盟友起了戒心;你一展身手,也是要给突厥人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大隋朝大有能人在,不敢轻举妄动。是不是?”

一切似已水落石出。

“我平生讨厌两种人,”苏同打着哈欠的声音已经有了些睡意:“一是吵我睡觉的人,二是逼人喝酒的人。”

只听苏同打了一个哈欠,问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苇沾衣,你筹谋了这许多,原本为的,就是这最后一败吧。”

“那,你还那么威胁他们——”叶舫庭一头雾水。

苇沾衣原本气度清渺,听到这句话,突然浑身一僵。

“阿史那永羿如果做好了整套谋划,完全不必再多此一举。”苏同摇头:“他们来杀人的可能性不大,来救人的可能倒不小。”

“女人虽然有时善妒,但嫉妒永远是弱者对强者发出的邀请。”苏同摇头:“辰妃要害君无意,最合理的解释,便是要对付君贵妃——她既已集三千宠爱在一身,荣宠正盛,实在没有必要铤而走险,去加害一个不得宠的妃子。”

见苏同懒懒地合上眼,叶舫庭急忙道:“那你刚才说不是阿史那永羿做的?”

他的话毫不留情,却如刀般剖析事实。

“体力透支,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苏同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让一个三十年没有说过谎的老人,接连两次说谎,而且是嫁祸于人,”苏同言语中似有复杂的意味:“必有大恩,大情。”

“可是——”叶舫庭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看沉沉昏睡的君无意一眼。

朱大夫伏倒在地泣不成声,只听苏同接着说:“一个能施与人大恩大情的人,却要行大奸大恶之事……你,何苦为一个女人,走到今天这一步?”

“伤都裹好了。”苏同无奈道。

苇沾衣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

“臭苏同!”叶舫庭气得拿起桌上的烛台就要砸过去,念及烧了万恶的苏同不要紧,在将军府引发火灾伤及无辜,只能放下可怜的烛台,蹦起来指着苏同道:“不准睡觉!我家将军的伤势……”

座中一片死寂,众人都反应不过来,只有苇沾衣撕心的咳声。

“如果你不避男女之嫌,在这里打个地铺,也可以。”苏同很大方地说。

“幕后的势力,如果真来自后宫,应该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的地位不会太低,否则不可能与君贵妃为敌;她在宫中应该并不太得宠,日子过得舒心,很难有这样的手法与狠劲;她在朝廷里应该没有多大的靠山,否则让在朝中为官的父兄出面,比她一个女人亲手操持这些要方便得多。”

“你!”叶舫庭跺脚。

“一箭双雕的扳倒辰妃和君贵妃固然好。”苏同扶住担架的边沿:“如若不能——失宠的君贵妃不足虑,除去挡路的辰妃,才是关键。”

“睡觉。”苏同打着哈欠道:“折腾了半夜,当然是睡觉。隔壁还有房间,你自便。”

官员们都惊愕的听着苏同说。

叶舫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干吗?”

“淑妃娘娘陆梧桐,出身江南小户,被圣上南下巡游时看中带入宫中,得恩宠不过半年,美冠长安的辰妃入宫之后,她即受冷落。”苏同扶着担架,吃力但缓缓站了起来:“没有深厚的家世,她在后宫夹缝求存,朝中唯一可以倚靠的,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同乡。这个同乡四年无一日病假,无一张公文拖延,无一人弹劾非议,从七品国子助教做到刑部侍郎。”

“我没有说,催情药的事是阿史那永羿安排的。”苏同走到另一张大床前,很舒服地躺了下来。

他顿了顿:“你这样的钻营,二十八岁就累至咳血不治的境地。不能再为她出力,便用余生为她扫清所有的障碍。是与不是?”

“阿史那永羿名气那么大,竟然是个小人,连催情药这样下三滥的伎俩都用上了。”叶舫庭生气地皱起鼻子。

苇沾衣要的,不是胜利,而是这最后一败。

“突厥人把君将军灌醉,大隋的内应在宫内行刺,他们里应外合,然后趁乱生事!”叶舫庭睁大眼睛:“所以,君将军才会请我爹将防守最薄弱的东南城门增加兵力!”

苏同的智慧,君无意的威望,曹骜的野心,阿史那永羿的宏图——都早已成为棋子。

苏同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保证他这一局必败的,棋子。

“你是说,突厥人勾结朝中的势力?”叶舫庭的脑子转过了弯来。

一场荒谬的杀人案,三军夜发长安城,不是证据,而是他留给苏同的漏洞——这是他毕生最后一局,要输得彻底,才能赢得通透。

“世上的所有巧合,都有某种必然。”苏同轻轻揉着君无意的眉心:“国家最怕的既不是内忧,也不是外患,而是内忧外患恰好同时爆发。这恐怕也是君无意最担心的。”

才能,万无一失为她铺出一条坦途。

叶舫庭一脸茫然,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苏同缓缓道:“八年前在杭州,西湖舟上一青衣,是何等清风朗月的佳士,我童年时期开卷,一直以钟灵江南的大才子苇沾衣为骄傲。”

苏同将药膏涂在君无意额上的淤青处:“突厥人不会内讧,不表示他们和盟友不会内讧。”

苇沾衣浑身一震,死死抓住胸前的衣襟。

“你在激将他们?”叶舫庭眨眨眼睛。

在这一瞬间,他终于知道苏同为什么没有杀他。

苏同在雨中与十四银影骑交手时,那一句“雄霸北方的突厥十四银影骑会这样不堪一击”,着实不太像苏郎的风格,苏同虽然自信,但风度恰到好处,从不以损人自尊来抬高自己。

那时,士兵们搬大床进来时,牢门太窄,他向侧让过,身上一个香囊掉落,几片梧桐叶落在地上。

“你是说——”叶舫庭狐疑道:“突厥人自己会内讧?”

那一刻,苏同已经猜到了他心中所图。

“人忙于内讧时,就没有闲暇惹事了。”苏同悠闲地说。

与这样的对手交锋,如在悬崖上诵经,杀人只将刀锋切在人心上——苏同不杀他,并不是手下留情;正如他不杀苏同,并不是因为仁慈。

“呃?”叶舫庭睁大了眼睛。

苇沾衣突然扬声大笑:“苏郎啊苏郎……看来我无论怎样高看你,仍然是低估了你……”他一边说一边咳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还是你……”

利落地将君无意手腕上的伤口擦好止血药,苏同将剩下的药和棉布往桌上一扔:“今晚出不了事。”

若他的对手不是苏同,没有人能阻止他走完心血所铸的一局残棋。

叶舫庭皱着眉头问:“君将军托人给我爹带话,他是不是早就料定今晚会出事?”

在笑声中苇沾衣缓缓闭上眼睛,凋零似一片风中枯叶。目盲只是夺取双眼光明,绝望,才真正能夺取一个人的光华。

门“咯吱”一声,苏同拿着药膏进来了。

苏同突然一把接住苇沾衣软倒的身体,手指触到他失明的眼中流下的泪滴。

叶舫庭突然不忍再看,三下五除二的把湿衣褪去,拢起他犹自滴水的湿发,将干衣套上。

幽人今夜误,立尽梧桐影……乘月而下的回忆,将他一生所有痴恋的情怀,都站成了一树残影。

烛光灼灼中,没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从容,也没有负手而立的隽雅卓绝,有的只是这些深深浅浅的伤痕。

苇沾衣的头向旁一偏,唇边的血已成了黑色。

玉石白皙的胸膛上,布满纵横的新旧伤口——深的是新伤,浅的是旧创,狭长的剑伤,狰狞的刀痂。君无意自十三岁开始上战场,十年间受过多少伤?

他在舌下藏了剧毒,说不出这一生的苦涩、等待与绝望,他在多年前,早已为自己作好了精心的准备。

看着门被关上,叶舫庭红了脸迟疑又迟疑,终于慢慢将君无意湿透的白衣解开,突然,她怔了一下。

苏同吃力地将苇沾衣平放在地上,背影中有寂静的悲。围观的百姓中已有女子的眼圈红了,这样一个机关算尽的人,竟让人无法彻底地去恨。

“或者你去抓药?”苏同说。连当归和天麻也分不清的叶姑娘再次一头黑线。

十六、胆色

“为什么要我换啊?”叶舫庭抗议。

“圣旨到!”只见人群分开两列,桂公公高声捧着圣旨赶了过来。

“换上。”苏同将一堆干衣服扔给叶舫庭:“顺便给君无意也换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功高德广,特加封世袭太尉,赐黄金千两,即刻率军三万,平定突厥叛乱,钦此——”

将军府内,灯火流转。

“突厥大军在几天之内竟然已经到了长安城外百里,”桂公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圣上下令缉捕阿史那永羿,杀无赦,绝不能让他逃出长安城。”

躲在树后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的叶舫庭探出头来,确定没有危险了,笑嘻嘻地撑着伞小跑过来:“快走快走,还要回去睡个囫囵觉,好困啊……”

原来,这才是阿史那永羿的目的!

轻轻掸去衣袖上斜飞的雨丝,苏同将那三杆枪重重掷在雨地里,凛寒冷雨溅起水花:“今夜我没有空杀人。”

他制造出这许多事来,一切的障眼法,都是为了大军的悄然行进。

苏同背对着他们,手中握着三杆长枪。

突厥大军的动作神速,君无意是见识过的。他们完全能在七日之内从丰州赶到长安,长枪直指大隋的咽喉。

电闪雷鸣之间,终于,一枪划过雨幕,只见玄铁的锋镝掉落在雨水中——

君无意神色沉凝,立刻朝大堂外走,快到门口时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眉心微皱回过头——

苏同仿佛并不占优势,几次银枪都擦着他的身侧刺过。

他放心不下重伤失明的苏同。

在顷刻之间,他已经朝苏同刺了十二枪,枪法如此紧密而极速,甚至暴雨也不能侵入一分一毫!

而苏同的眼睛看不见,却听到了君无意脚步的凝滞,感受得到君无意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在他话音刚落之时,被制住的少年突然用尽全力一肘拐向苏同的胸腹,也在这一瞬间,他手中动了。

下一刻,只见一个栗子突然砸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君无意的右手上。

说话间他手中一紧,少年顿时被枪抵得无法呼吸。

君无意哭笑不得,神色却微微放松下来……苏同目盲仍能出手,内伤必然没有大碍。

“我不知道雄霸北方的突厥十四银影骑会这样不堪一击。”苏同很和气地说。

相交十年,无需更多言语。

“九州!”只听一声惊呼。

他是让他放心。

他的同伴扬枪去挡,苏同的枪势却在空中突然变化,在几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枪已经横在了刚才说话的少年脖子前。

堂外阳光灼热,君无意大步走到门外,朝已等候的将士沉声道:“韩参军,你增兵三千到北城门。”

这一枪毫不花哨地直刺对方心脏,破雨挟风而至!

北城外是突厥随行驻扎之地,为防里应外合,这就是锁链最薄弱的一环。

“八荒!当心——”

“是!”韩参军领命跃上马。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他们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其中一个手中猛然一轻,他的枪竟已经被苏同所夺!苏同一招轻松得手,扬枪便向对方刺去!

一骑烟尘,长安动荡。

苏同径自向前走,暴雨狂风掠过衣角,他的脚下竟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几个银影的气息明显紧张起来。

“夏参军!”

“把人留下。”对方扬起了手中的银枪。

“在!”

“告诉阿史那永羿,”苏同平平道,声音明明不大,但在暴雨里却有种刀刃般锋利的清晰:“他请人的手段既不光明,也不高明。”

……

雨幕之中,刺目银枪猝然拦住去路:“我们殿下有请君将军。”

“卫校尉,你率骁骑十二营分散到各街巡查,昼夜轮换。”

“呜!干嘛突然停住——”叶舫庭揉着被撞痛的鼻子,诧异抬头。只见几丈开外,三道人影像长枪一样立在暴雨里。

“是!”卫矛眼中闪过一丝迷惑——最精锐的骁骑十二营,不是守城门,而是在各街巡逻,君将军有何用意?

“等等我呀……”叶舫庭小跑追上去,却冷不丁一头撞在苏同的后背上!

夜幕迟迟降临,迎宾客栈内,六亦指着地上堆着的十多坛烈酒:“骁骑十二营把整个长安城守得滴水不漏,我们没有下手的地方。”

叶舫庭看着被苏同抱着的人,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力气,再次一脸黑线,好在夜色比她的脸色还黑。

“落月痕”不仅是烈酒,还可以做火引,只要点燃一间平房,长安城内横平竖直房屋相连,不怕一场大火制造不出动乱。

“不然我们换一换?”苏同很认真地回头。

“汉人太奇怪了……”五湖忧虑道:“经过这次的风波,换作我是皇帝,就算不夺君将军的兵权,也不敢再放心让他来统帅城防,把整个长安交给他了。”

“你有没有君子风度啊?”叶舫庭瞪他,“你一个大男人,让女孩子撑伞!”

九州冷笑:“这无可奈何的信任里,又有多少恨意?”

药效渐渐发挥,君无意的气息慢慢平稳下来,脸颊上的潮红褪去,成了玉石稚弱的苍白。苏同将人抱起来,朝叶舫庭道:“打伞。”

在整个大隋朝,再没有任何人能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将一切安排到令对手进退维谷。

苏同头也不抬地说:“你的衣服便宜。”

隋炀帝,若有一点犹豫而启用他人,他现在就已败了。

“喂!你……你干嘛撕我的衣服?”叶舫庭大声抗议。

“十岭去哪里了?”四海突然问。他们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只见苏同理所当然地收回手,用刚才的布料把君无意的手腕紧紧包扎好。

“九州,你去外面找人。”阿史那永羿果断道。

突然,叶舫庭只觉得自己袖子被什么东西勾到,“哗啦”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

夜色的大幕正徐徐拉开,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潜伏已久的火与血,终要焚身成陨石划亮整个天际。

只见苏同迅速倒出一颗药来,塞入君无意的口中,点他几处穴位,君无意喉头一动,药已滑了下去。

“谁?”只听五湖一声厉喝。

“喂!”叶舫庭大声抗议。

“别拿枪,黑乎乎的扎错人就不好了。”房门口传来女孩笑眯眯的声音,五湖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枪,只见墙外先是探出一个脑袋,随即是一个轮椅。

叶舫庭“噗——”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惊愕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手里突然一空,解药已经到了苏同手中。

五湖差点失声交出来,是他!

苏同毫不客气地扬扬眉。

十四银影骑立刻围在阿史那永羿身前。他们一旦握紧了枪上的杀气,空中仿如铜墙铁壁。

“你——要给我家将军喂药?”叶舫庭警惕地握着解药瓶子,迟疑要不要给他。

“不要这么紧张……”叶舫庭连连摆手:“本姑娘的武功虽然高强,但一个打你们十五个,谦虚地说,打不过。”

“刚过来,”苏同撑着伞蹲下来:“本来想看你胡闹到什么时候——”他无奈道:“你这样折腾下去,君无意还有得罪受。把解药拿来。”

她指着苏同:“至于这家伙,现在连动一动都很迟缓,你们只要一个人招呼过来就能解决他。”

“……臭苏同,什么时候过来的!”叶舫庭满头黑线,一想到刚才的情形全被看见,叶舫庭连杀人灭口的冲动都有了!

说话间她摸出几颗瓜子,房间里响起了清脆的磕瓜子声。

“哇呀——!”叶舫庭吓得药也从嘴里掉了出来,神仙公公显灵了!魂飞魄散地抬头,却只见苏同撑着被她丢弃的伞,优雅地站在雨里。

十四银影骑无法不警惕,竟然有人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所。若他们身后还跟了隋兵——

“快点。”一个平平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我到这里来,没有人知道。”苏同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却看得透对方的心思:“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他说得如此清闲,仿佛确信自己能说完这几句话。

终于咬牙闭眼凑过去,双唇一触,叶舫庭忍不住又睁大眼睛,再次确定这大雨的鬼夜晚不会有人……

“大隋文皇帝先后以安义公主、义成公主嫁予启民可汗,仁寿元年文帝亲率军北征,帮助启民可汗返回北方。大隋与东突厥的交情,不浅。”苏同平平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决意进攻长安?”

她双手合十毫无诚意地给神仙公公说完,忙不迭把药丸塞进自己的嘴里,托起君无意的头,在鼻尖碰到鼻尖时,叶舫庭滴溜溜的大眼睛四下张望,最后确定除了神仙公公,没人看到这一幕——

阿史那永羿似笑非笑,声音似玄铁切岩石,冷峻清晰:“是隋帝不守信诺,只给我公主的遗体;至于所谓的交情,帮助我父汗攻打我叔父,将他逼死,也是隋帝的功勋。你们,一向是在用突厥人打突厥人。”

“君将军!君将军!”叶舫庭用力地摇晃君无意,可他就像一只发烫的布偶一样任她摇晃,叶舫庭焦急地看着大颗的药丸,突然闭上眼豁出去道:“天上的神仙公公也看到了,我是要救人,不是要占人便宜,不对……不对,是我被占了便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天下的任何事,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苏同的声音如同剖析黑暗的镰月:“大隋与启民可汗结亲,却屡次拒绝都蓝可汗的求亲,的确有厚此薄彼之嫌,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吧。”

她赶紧倒出一颗来,塞进君无意的嘴里,唇齿一动,竟是濡湿的血迹——君无意真的将唇舌咬破了。

阿史那永羿的脸色变了变。

一个大药瓶,叶舫庭用夜明珠对着上面的用药说明仔细地看了看,玲珑剔透的脸顿时红透。

“草原上有个传说,你叔父都蓝可汗曾娶得狼妻,却一直没有子嗣——”

“不是”“也不是”“还不是”……在无数个气极败坏的扔瓶子的声音之后,突然只听一声欢呼:“是这个!”

苏同说到这里,阿史那永羿全身因愤怒和震惊而微微颤抖,浓重的杀气凝聚在乌金枪上。

瓶瓶罐罐已经被她扔了大半,只见叶舫庭的神色越来越沮丧。

“苏汤圆!”九州一声断喝。

珠光柔和,湿透的白衣下隐约可见他俊秀的锁骨,隐忍的神色带着孩子气的无辜和灼痛……她赶紧扭开头,快速地翻那些瓶瓶罐罐:“我爹那个老色鬼娶了三房姨太,他的常备的跌打损伤药里说不定也有催情药的解药……”

苏同果然没有再说下去,他要说的话对方已经听懂。

听到君无意在昏迷中仍然痛苦而急促地呼吸,感到他身上酒香醇醉,突然,灼烫的手指无意识的扣住她的胳膊,仿佛干渴在沙漠的人要汲取一丝清凉。叶舫庭咽了一口口水:“呃……”

阿史那永羿究竟是启民可汗的儿子,还是他“叔父”都蓝可汗的儿子?也许,在将来的某一日会大白于天下,也或许,永远都是个谜。

她自言自语的话好笑之极,脸上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任何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秘密,有时只有它成为秘密时才珍贵。

天不怕地不怕的叶舫庭也有些无措,慌忙从包袱里抖出一大堆的瓶子,又摸出一颗大夜明珠照明:“将军……你看我多聪明,本来在家睡觉睡得好好的,卫矛半夜来找我爹,我就知道出事了。他说你吃了化功散,我也不知道化功散的解药是哪个,就把我爹常备的跌打损伤治病解毒的药全带来了……”

“九州,你去做你的事。”阿史那永羿挥挥手,九州看了他们一眼,跃出窗外,融进夜色里。

“君将军!”叶舫庭终于找到了昏迷中的君无意,一把丢开碍事的伞,扶起倒在雨水中的人,触手一片滚烫,以往的他是那样高大令所有人仰赖,此刻泰山崩摧,雨斜风急——

只见叶舫庭从怀里摸出一个册子:“笼络这么多官员,要花多少钱啊?总有一天会穷得把乌金枪也卖了。唉……”

闪电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树林深处,阴影憧憧,山脉如碑。

她的神情写明了“阿史那永羿就是个败家子”,啧啧叹气,恨铁不成钢。

叶舫庭怔了一下,将伞往她手上一推:“你闭嘴!君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他宁可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会去逼迫欺负女孩子!”

十四银影骑仿佛个个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舫庭……真的不能去……你一个女孩子……会……”君相约的泪又急了出来:“你天真单纯,不知道中了催情药的男人会——”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嘴。

阿史那永羿贿赂大隋五十多名官员的名册,竟落在他们手中——

“我为什么不能去!”叶舫庭生气地拍开她的手:“你怎么能把君将军一个人丢下!”

苏同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不用奇怪这东西从哪里来。你们十四银影骑中,是不是有一个哑巴?”

见叶舫庭二话不说就要冲进树林,君相约一把拉住她:“你……你不能去!”

只见叶舫庭笑眯眯地从门外拉了一个被牢牢捆绑的人进来。

叶舫庭瞪大眼睛,顿时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十岭!”五湖、七纵、十四峥等几人同时失声道。

“他……在树林里。”君相约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我正要找人去救他。”

阿史那永羿蓝眸冷如峡谷,涌出浓浓的杀机:“你们——”

叶舫庭一手抓着一把伞跑过来:“皇宫里派出的人在南面。”她四下张望:“我家将军呢?”

“我们可没有绑架他~”叶舫庭连连摆手:“我们是救人,不是绑架人。”

紧张、奔波、惊惧让她脚下虚软——在她辨识不清方向时,突然,一个声音喊道:“君姐姐!”

殿下,是他们救了我。

君相约不知跑了多远,仿佛要拼命逃开大雨中的阴谋和宿命,更要逃开那一丝拨动她心弦,拨痛她心尖的犹豫!

十岭用手语“说”道。

脚步声越来越远,君无意身体灼烫,冰凉的冷雨也扑不熄无情炙烤他的火焰,头疼欲裂的抵抗中,意识渐渐坠入沉沉的黑暗。

“十四银影骑中有人被掉包,你们竟然一无所察的和面具下的假冒儿生活了七天,是说这个假扮者太高明呢,还是你们太迟钝……”叶舫庭“啧啧”称奇。

爱情变苦,回忆的獠牙带血。可那一点温存似蚌壳里的沙,反复疼痛成珍珠圆润的心血,疼时亦要微笑。

阿史那永羿的咽喉中涌上了一阵血腥气,他突然意识到,戴着十岭的面具与他同处七日的人,将他多年筹谋全盘打乱的人——是谁!

夜色泼墨,风雨如晦。君无意眼前无数画面旋转,镌刻在童年旧宅雕梁画柱中的记忆全成为了酷刑……她甜美微笑的样子,她水袖研墨淡描相思,她抚琴清歌情意婉转,这些记忆站在他生命最初的底色里,就像鸿蒙天地初开的那一道伤口,纵使泥沙俱下,也无法被时间的洪流冲走。

十七、诀别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匆匆转身,不再回头。那时,她的脚步还带着少女的欣喜和期待,而此时,只有慌乱和凄迷。

阿史那永羿给自己斟了一杯苦酒。

听着她起身匆匆离去的脚步,在宽慰之际,隐约有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怅然——当双手凭着决绝的理智推开她时,内心是否也这样坚决如铁?

马背上饮酒,品的不是醉意,是刀锋上的血与诗。

君无意心下终于一松,与药力的对抗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无法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长安落日,辉煌如画。

“哥哥……我们不能掉进陷阱里去……我找人来救你!”君相约惊慌地站起来:“圣上的人已经来了,宫里什么样的解药都有!”她说道这里面色一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去找那个“解药”。

长安城外三百里,突厥大部队正全力行进。

——在后宫生存多年,她再洁白的心思也有了谋划的沟壑。从被挟持到君无意的出现,再到太过顺利的获救,刺客的目标也许原本就不是圣上,而是她!

只见一个银甲的身影策马而来,前哨士兵报道:“哥舒将军!好像是十四银影骑!”

这是阴谋,从始至终就是有人设计好的阴谋!

为首的突厥将领哥舒夜朝队伍叱道:“停!”

“贵妃娘娘——”桂公公的公鸭嗓子又在雨中传来,一道闪电划过君相约的头脑,她从刹那间恍惚的神思中清醒过来,突然烫伤般地缩回手。

来者骑术精湛,只见她勒马大军前,用突厥语喊话:“哥舒将军,殿下让我们原地驻扎三日。”

“……”君无意的眸子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雾气,仿佛情潮如水化雾,满满的就要将人淹没:“……你想要怎样……要我拿你怎样?”

十四银影骑一向十分神秘,就算是哥舒夜这样的大将也很少与他们接触,但队列中的确是有女子的。

“我……我听说……”君相约急得直掉泪:“被下了催情药又不能……不能……会伤伐身体。”

见哥舒夜还在犹豫,来者抬起手来,将一把匕首扔给他。

“还不走。”君无意胸膛起伏,沉声的命令也有了一种别样的嘶哑。

哥舒夜接住空中的寒光,只见匕首鞘上有七星狼图,是阿史那永羿的贴身之物!

三、虚实

“全军停止行进,原地驻扎!”

君相约心中一凉一热,希望与慌乱顿时纠缠在一起,雨帘中闪电如昼,潮湿的光明与黑暗迅速的交替中……君无意被情潮点染的唇色,锁眉的隐忍,湿透的白衣紧贴在修长的双腿上,让她的脸莫名的也有些烫。

夕阳仿佛化成火把,燃烧描绘大地宽阔的版图。

雨中的声音极小,但君相约还是听见了。那是宫里的桂公公独有的公鸭嗓子,是圣上派太监宫女们来寻她了!

三军竟未按时到达——兵贵神速,大军迟延,铁剑锋镝也会成烂剑锈泥。

远远的传来喊声:“君将军——贵妃娘娘——”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只见六亦喝道:“来者何人!”

“我不会有事的……你快走……”君无意用力地推开她,吃力的靠着树喘息。大雨冲洗着他的脸颊,不正常的潮红使得苍白更为醒目,颤动的睫毛下雾气朦朦。

一个女子全身银甲,夕阳几乎勾勒不出她纵马疾驰的身形。阿史那永羿突然将酒杯往地上一扔,烈酒混入沙尘,他的马鞭扬起,骏马立刻迎上前面的银色身影。

“可是,可是……”她落泪犹豫。

三峡和四海都怔住了,只听十四峥咬牙道:“一定是那个兰陵公主!”

君相约愕然怔住。

阿史那永羿身下黑色的坐骑如风暴一般席卷而至,一鞭向前抽去,女子身下的骏马痛嘶一声,在这一瞬间,阿史那永羿竟以天生神力拉住了她的马缰!

“……刺客给我的……是催情药。”君无意声音嘶哑:“你快走。”

斜阳灼烫,蓝眸中也带着烫伤:“我看到尸体,就知道那不是你,你的手臂上有被我刺伤的疤痕——”

又一道闪电滑过天际,大雨滂沱模糊了视线,君无意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回答他的只有银色面具上雕刻的表情。

“哥哥……”君相约也没想到,君无意的身手竟会迟缓至此,她吓得止住了哭泣,慌张地找丝帕,右手却突然被君无意一把握住。

“隋炀帝将你软禁在偏殿,我知道;你在宫中十九年受尽冷落,我也知道;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我全都知道……我攻隋一半为江山,一半为你!”阿史那永羿握鞭的拳破裂渗血:“我固然不愿江山蒙尘,更不能容忍,我的女人受委屈。”

血从他的手腕上汩汩流出,汇入雨水淌成的溪流。

女子的肩轻轻颤抖。

“……”君无意眼前一黑,用尽气力挥手去挡,匕首“铛”地掉落在雨水中,他的人也跌落在雨水里。

“结果——”阿史那永羿仰天大笑:“你用我送你的匕首让哥舒夜相信你,拿我的感情阻止了大军进发,给我致命一击?”

她知道这一次,君无意绝不会袖手旁观。

城墙上突然射出无数支弓箭,五湖大喝:“这里有你们的兰陵公主!乱箭射死了她,皇帝要你们的狗命!”

终于,君相约嘶声哭喊:“你……为何不干脆让刺客杀了我!”她手上刀光一闪,一把小匕首已朝自己刺去!

她这一声呼喝含了内力,因而城上人人听得清楚。

哭诉声如同层层春水掀起的涟漪,让君无意紧咬的唇舌间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在汹涌的药力之下,强硬对抗的结果就是自伤。

率众放箭的夏参军本不欲理睬她的胡言乱语,只见叶舫庭满头大汗地跑到城墙上,连连摆手:“真的是兰陵公主,她没有死!是她阻止了突厥大军!不要放箭……”

往事历历如电,君相约睁大泪眼,等着君无意说“不是”,等着他像以前一样……

夏至愕然迟疑了片刻,向后挥手,弓箭停了下来。

从小到大,他对她是何等予取予求,连一点委屈也从不舍得让她受。她嘟起嘴说一声不乐意骑马,白日操练三军的他,晚上便练马,直用整整一个月,将那匹雪白的千里良驹“独角兽”训练得如同家里的大狗一样温厚通人。她蹙着眉头说不要花市买来的灯笼,他刚从山西战场回来,带着一身风尘,在元宵节彻夜不眠为她糊一只灯笼——只因为萧尚书家的小千金澄心有爹爹亲手做的灯笼,而他们的爹常年征战在外,她没有。

“殿下!快走!”六亦一把拦在阿史那永羿前面:“走!”

她一心一意等着君无意反驳,等着他说“不是”。

阿史那永羿蓝眸里仿佛倒进了血色的残阳,他不再看那无情立在面前的女子,转身策马,黑马四蹄卷起诀别的烟尘!

君相约委屈得眼圈通红,珠泪串串掉落:“你赶我走?你……”她泣不成声:“刚才我想过,如果落于贼人之手,不能逃出生天,我会一死以全名节,以谢圣上……就算他视我如无物,我也绝不能辱没君家的声誉,不能让朝堂上的你蒙羞。”她的泪眼刚烈:“可是……现在却连你也要赶我走……你以前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不愿看到我?”

女子傲然高居马背上,拦在弓箭前面——眼见人已撤远,她突然也翻身策马追了上去!

“快走。”君无意凝聚起所有的理智,朝君相约喝道。

“有诈!”夏至毕竟跟随君无意多年,练就了沙场上的眼力,女子转身的瞬间,后颈上露出一个狼头刺青!

君无意扶住一旁的树木,说不出话来。一路以真气撞击穴位保持清醒,现在药力合着酒劲一齐发作,纵使以他的意志也无法抵抗……整个人仿佛要在烈火中沉沦,强烈的冲动让他心中一阵气苦,刺客给的药竟是——

只有突厥人才会身刺狼图,她决不是兰陵公主!

君相约愕然,泪盈于睫:“你……”

“放箭!”一声断喝,万箭齐发!

这一推的力气之大,仿佛要拒她于千里之外。

女子挥枪去挡,任谁也想不到,这突厥女子强悍骁勇胜过无数须眉男儿,一人血战数百弓箭手!夏参军眉头紧皱,亲手挽弓,一支箭射向她的坐骑,骏马嘶鸣一声倒了下来,女子也被摔在尘土中!

君相约慌慌地将手探向君无意的额头,触手滚烫,正在愣神时,却突然被君无意一把推开。

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只听沙尘之中,轮椅的声音由远而近,周围的箭雨仿佛都被碾碎在他的襟下。苏同目不能视:“你到底是谁?”

君无意突然有种异样的感受,猛烈的心跳仿佛要冲出胸腔。

女子从沙尘中爬起来,决然将长枪往身侧一插。既已为敌,她不惧作好战死的准备。

“哥哥!”君相约扑过来:“你要不要紧?他给你吃了什么毒药?”暴雨中她脸上满是惶急的泪水,湿透的衣衫裹在纤细的腰肢上,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几支箭斜飞过,插在他的轮椅旁。

未曾想到如此顺利,君无意心神放松之下,脚步一个踉跄。

叶舫庭在城墙上喊:“停手!是苏同!”

他猛地一把推开君相约,黑暗中几个纵身,人已逃远。

苏同的脸色比几日前也憔悴了许多,十九枚透骨钉的伤害仍在,日夜奔波查案,他的声音有难掩的疲倦。

刺客前后看了看,黑巾外露出的眼睛里突然闪过神秘的笑:“君将军果然言而有信,这个女人就留给你!”

“你不是兰陵公主。公主是做大事的人,”苏同摇摇头:“你,只是个傻姑娘。”

“你已经安全了,把人放了。”君无意皱眉道,酒未能逼出,落月痕猛烈霸道,若非他一直以真气运行几处穴位,早已无法保持清醒。

女子冷傲的声音有些哽咽:“谁要你都管闲事。”

君无意在前,刺客押着君相约在后。

“脾气还是这么冲。”苏同的声音里有了一点嘲弄的味道:“果真是你。”

宫外一里远处,树林茂密。

北门外,烽火起狼烟照天而烧,隋兵与突厥正砍杀在一起。只听士兵中传来一阵大喊声:“君将军的将旗!”

刺客看着大雨中的道路,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君无意,冷笑:“你先走。”

远远可见“君”字大旗,大片金色的日光在将旗上燃烧,几个士兵惊喜道:“君将军来了!”

将士们让出一条笔直的道路,军令如山,哪怕他们年轻的脸上掩不住担忧的神色,动作却整肃统一。

此门外是突厥随行驻扎之地,上千兵力早已在城外作接应之备,此刻隋兵已经有些不敌。

雨势更急,君无意上前三步,雨中白衣磊磊如雪:“请。”

“殿下!”七纵和八荒遥望见大旗猎猎向北:“君无意去北门了!”

君无意接住药丸,被挟持的君相约凄然道:“不要——”在她出声的瞬间,药已滑入了君无意的喉中。

阿史那永羿舍弃了有接应的北门,而选长安城防最严的西门,这一招调虎离山计,置之死地而后生。

刺客将一颗药丸抛过来:“吃下去!”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避开君无意,才有机会出城。

“你们在原地不要动。”君无意沉声道:“卫矛,你去叶将军府上,请老将军带兵在东南两门增加守卫,把我的话带给老将军,内忧与外患,都不可不防。”

只见一匹黑马疾驰如风迎面而来,骏马还有数步远时,骑者突然一把摘下面具!

“将军!”卫校尉和几位将领神色大变。

看到那张脸,阿史那永羿胸口顿时腾起一阵怒气,此刻他只愿四周的阳光都燃成长枪,将他与她一起毁灭。

“好,我答应。”君无意没有一丝犹豫。

这个女人。她竟然还敢摘下面具出现在他面前!

“第一个条件,我这里有一颗化功散,你先吃下去;第二个条件,带着你的将军令,护送我出宫门,让其他人都不准跟来!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会放了这个女人!”

她的出生,是母亲之死唯一的见证,是帝王之冷血最深的刀痕;

“你讲。”君无意眉峰微锁。

她十九年被软禁在偏殿,从不曾引人注目;一死终得自由,隐入十四银影骑无人知晓。

刺客用剑抵着君相约推了两步,似乎在思考,半晌大声道:“你真是君将军,就答应我两个条件。”

她长久沉默,一朝独弈大局;

“不错。”卫校尉急忙道:“君将军在此!”

她往返两军之间,阻突厥铁骑三百里之外。

刺客的脚步顿了一下:“君将军?”

她做到了世上最难做到的事——不是刹那间挥剑的力度,而是长久磨剑的沉默。真正的王者,在低调中藏锋。

随行的卫校尉大声道:“这位是我大隋君将军!将军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你把娘娘放了,保你……”

他是王,她却不为后;她太聪明,不居任何人之后。

“你们这些狗官说的话,没有一句算数的!”刺客狂笑推开殿门:“不让开道路,这个女人立刻死!”他手中一动,君相约的脖子上立刻被勒出一道血痕。

他不该爱上这样的女人。

“孤身闯禁宫,我敬你这份胆色。”浑厚的内力传音,在大雨中也清晰如金石掷地:“既是好汉,不必挟持一个女人。把人放了,我让你离开。”

“我在等你。”兰陵公主将面具扔在地上,沙尘轻扬,仿佛被扔掉的是她多年默默的平凡。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刺客声音嘶哑道:“我取不了狗皇帝的性命,杀了他的女人也不枉了!”

“等着给我最后一击吗?”阿史那永羿冷笑:“隋炀帝杀你的母亲,你仍效忠于他;我以真心待你,你却要毁灭我!”

宫门内悄无声息,训练有素的骁骑将宫殿四周包围。湿漉漉的芙蓉花在偶尔划过的闪电中惊艳一现,仿佛在等待着一场洗劫生命的大雨和雷霆。

“无论父皇怎样对我,这片土地都是我的故乡——我要嫁你,但不能让你亡我的国家。”她的声音轻但不容置疑:“你如果战死在这里,我也陪你。”

沉芳宫,芳草凄凄。

话音未落,黑马已风驰电掣至他面前,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突然弃马扑向他——如果他在此刻扬起枪,必然能刺穿她的心脏。

杨广一怔,很快换上慈和的语气:“宫廷防卫都交给了左翊卫军,无意,朕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还有什么不能交给你定夺的?”

“殿下,小心!”四海大喊。

大雨中,突然一声磕头的声音,君无意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台阶上:“……擒住刺客和救出贵妃不可兼得时,臣如何行动,请圣上明示。”

阿史那永羿的腰被紧紧搂住,没有枪剑,没有匕首,她在他身后,温软如春阳。

君无意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漆黑湿发贴在额头上,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杨华婉!”阿史那永羿朝她怒喝!突然难以置信的望向前方。

圣命已经很清楚:捉拿刺客,解救贵妃——在关键的时刻,一个女人的性命要排在敌人之后。

夕阳镀在君无意身上,给隽雅的侧影染上一层金边,那昂首立于马上的将军温和坚毅的眉目,却给对手绝望之感!

一股酒劲突然撞向胸口,君无意脚下有些虚浮,但思维却异常清晰,急切道:“圣上!”

白衣一剪,压在突厥人心上,就像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广的喉结动了动,转身道:“无意,多带些兵马过去捉拿刺客,解救贵妃,朕这里只要骁骑的十二营守卫。”说话间携起辰妃的手,就要步入宫中。

长安北门相斗正酣,千人作乱危急,他却傲然立于西门,伫立等待夕阳下转瞬即逝的破绽——天衣无缝的计划仍被他识破了,他没有被迷惑。

“圣上,臣妾也备了梨花新酿,请陛下品尝。”辰妃旁若无人地娇笑,盈盈素手揽住杨广的腰。

阿史那永羿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冷却。

美丽从来不是错误,在凡夫俗子的世界,只有不美才是错误。

“你不杀我,”兰陵公主将脸颊贴在他的背心,轻声道:“那,就带着我冲出这包围,回突厥去。”

只见一个女子身着清曼绣凤华服,缓步走来,她是月寿宫的新主人——辰妃曹汐玥,眉宇间春风娇纵,看得出君王对她是怎样宠爱。后宫的女人都很美,但辰妃却绝对与众不同,她的美是张扬而饱满的,骄傲如笔直的木棉盛开,甚至不需要一片叶子的陪衬,只有火焰侵略夺人的绽放。男人看到她的美丽,只能原谅她的傲慢,她甚至能教人相信,只有她才配得起这样的骄纵。

阿史那永羿胸膛微微起伏,突然,他反手一把将她搂起来,毫不怜惜地扔到身旁八荒的马上:“给我看好这个女人!”

“想不到将军也是风雅之人,诗酒千杯,臣妾远远就闻到酒香了。”一个优美傲慢的声音说。

“君将军,你胜我一筹。”阿史那永羿扬起马鞭,声音低沉,他的话如同乌金枪一样刺进了身后将士的胸膛。

君无意心头苦涩,胸口微窒。

但下一秒他遽然睁目:“但我突厥勇士誓死力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枪、最后一滴血。”座下的马嘶鸣一声,高高昂起前蹄。

面对君无意难掩焦急的神色,杨广似乎也有些内疚:“……君贵妃在沉芳宫遭遇刺客。她本来住在月寿宫,不久前她说想静心学禅,自请搬去沉芳宫,朕也就恩准了她。”

“请。”君无意扬起了手中的谡剑,那是风华如月的一把剑,也是杀人无声的一把剑。

“来了就好。”杨广向前一步亲自将他搀起来:“左翊卫骁骑身担宫城防卫的重任,没有让朕失望。”

这是君无意与阿史那永羿第二次比试,同样在西城门前。

隋炀帝所在的月寿宫被精锐骁骑保护得水泄不通,君无意一身雨水赶至,湿发紧贴在白衣上:“圣上,臣护驾来迟。”

只是此刻,已是两军对阵,生死相决。

宫中冷雨冲洗着灰青色的琉璃瓦,夜幕沉沉低垂。

阿史那永羿长枪如电,一招攻向君无意的咽喉,仿佛只是随手一刺,又仿佛千锤百炼了无数年,只等这一瞬间最强的交锋。

二、迷药

云涛聚散,君无意侧身避开的同时,谡剑寒光惊艳而动。

君无意茶还未沾唇,人已经霍然站起。

剑枪正面相迎,乌金枪正刺在谡剑的剑尖上!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浑身湿透的士兵破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喊道:“宫里出事了……有刺客闯宫,贵妃被……被挟持了!”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只有收拳,才能打出最强大力度;只有向后收枪,才能向前刺出最绚烂的华彩——但,阿史那永羿没有收枪!

四目相对,苏同面无表情的脸上,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火焰灼伤,萧瑟伤怀。君无意望着他,只是微微苦笑,摇了摇头。

他在绝境中求生,就不能有一步退让。

灯火投影中,他年轻墨色的发鬓里,一丝雪色格外醒目。

剑枪相撞的力度,让两人的手臂都顿时发麻。

君无意诧异抬眸,鬓角已是微麻一痛,只见苏同十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白发。

君无意一剑阻止枪势,立刻震剑压低,长剑危楼还望,攻击阿史那永羿的坐骑。

苏同踱步而至,在他面前站定。

他这一剑固然气势如虹,但也将全身三处要害都暴露在了乌金枪下。

他的话语沉着如山,没有一丝犹豫。要保护所有人,要把一切都安置到万无一失,他时刻都在付出旁人难以想象的心力。

阿史那永羿毫不犹豫地将直刺转为横枪!

君无意闭眸摇头:“我不确定他的目的,只能尽全力封锁消息,但万一事不如人愿,或者阿史那永羿有所行动,冲突一起,我必须调动兵马。到时哪怕血流成河,左翊卫军也必须一战而胜。”

在出招的一刻,阿史那永羿知道自己错了。

苏同倒了一盏茶过来,茶雾缭缭温暖:“你想过没有,阿史那永羿为什么要灌醉你?”

枪比剑长,胜在远距攻敌,君无意在看似失误的一剑中,实已经欺近他身前两尺之处。

“……帮我倒杯茶过来。”君无意的面容泛起醉意,双眸朦胧如雾,气息吐纳间,指尖沁出水滴——酒劲只能压抑片刻,君无意想保持清醒,只能用内力将酒逼出来。

近身对阵,乌金枪顿受掣肘被动,阿史那永羿全身都被剑气笼罩。

苏同看了他许久,无声地叹了口气:“何必这样苦自己。”

直到此刻,他才领略到谡剑真正的杀气——剑如洗月苍茫,剑如漫天风雨,剑如辟天洪荒!

面对朋友时,他的眸子纯淡信任,睫下一池清透宽和。

阿史那永羿在最接近死亡的一瞬间,想到的却是身后那个女人。

“能拖一时是一时,”君无意坐下来:“况且,在不得不战之前,或许你能查出真相,让事情有所转圜。”

那个该死的,让他爱不能放心去爱,恨不能彻底去恨,忘不能丝毫去忘的女人……

“纸里终难包住火。”

在乌金枪濒败的一击中,他耳边滑过她的耳语“你如果战死在这里,我也陪你。”

君无意回过头来,窗外雪亮的闪电照过他清隽眉目:“欺君之罪不过我一人;若战端一起,祸及的就是两国百姓。”

她说的不是真的——

等人都疏散了,苏同悠闲地放下筷子:“你今日三道军令,道道都罪犯欺君。”

阿史那永羿用尽了全力,如同困网中鱼使出了十倍于自己极限的力气,要证明她说的不是真的。

窗外暴雨倾盆如注,万千雨水在夜色中一掷而碎。

挥枪。在这一刻,乌金枪刺入了血肉之中。

苇侍郎在朝四年清廉勤政,谦逊自守,不参与任何党争,只是身体一向不好。

枪刺入君无意的肩膀,鲜血如注,新创牵动旧伤,君无意肩上猛然一颤,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苏同还在优雅地吃菜,苇沾衣的声音醉意清渺:“我不胜酒力,今夜是醉了,什么也没有听见。”

阿史那永羿一愣,突然扬鞭喝道:“走!”

卫校尉看了看一旁的苏同和苇沾衣——这里的外人,只有他们二人。

风起云涌,残阳烈如血,左翊卫军群龙无首,很快被十四银影骑冲杀出一条血路来。

几个将领们面面相觑,手心都是汗。

远方荒草凄凄如旗,阿史那永羿纵马冲出铜墙铁壁的长安城,却怅然回望一眼。

所以,君无意方才的命令,下的都是铁令。

带着你的女人走,不要带着血和战争回来,我信你这一次。

如果卓云说得没错,公主之死与阿史那永羿当真有关,两国数十年来积累起的和睦,就会出现无可挽回的裂痕。阿史那永羿以铁血霸气闻名漠北,方才杀机已现——而隋炀帝的脾气,也决不会迁就,两国兵戈相向,一场大战也未可知。

君无意掉下马背之前低声说的那句话,仿佛在日落的风声里呼啸。阿史那永羿握紧马鞭,眼中突然有热的东西涌出。

刚才变故突发,他们已经有些乱了阵脚,但君将军在这里,仿佛天生有一种令人仰赖和平静的力量。

十八、发配

其实,几个将领早已认出来了,刚才行刺的少年是宫中侍卫卓云!

大隋朝堂之上。

君无意朝身侧的副将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务必让卓云守口如瓶。”

“君将军竟败给了阿史那永羿,实为我大隋的耻辱!”明靖远从朝臣中间走出来,持着奏折上表:“圣上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可因一人而废朝纲!”

“是!”夏至领命去了。

工部尚书萧舒捋着胡子道:“君将军力挽狂澜,功实乃大于过也。”

“夏参军,你在驿馆外吩咐所有守兵,”君无意沉声道:“今日行刺之事,谁也不能泄露一个字,违者军法处置。”

御卫将军王世充立刻道:“末将赞同萧尚书所奏。更何况君将军原已身受重伤,才会让突厥人有机可乘,恳望圣上明鉴!”

驿馆内,很快只剩下隋人。

“陛下。”新上任的上太子通事舍人南门若愚奏道,整个长安城都在惊艳的探花国色,长身玉立如云中一轴画。

阿史那永羿的神色不知道是沉思还是赞许,但他一撩衣袍迈开大步,突厥人全都起身离开。左翊卫军立刻跟了上去。

隋炀帝的颜色稍和,殿试时南门探花的才貌就深得圣意,入朝做事更勤勉踏实,比之言过其实的旧士族官员们不知出色多少。

“落月美酒颜色如血,有三分醉意时难分得清。”君无意的眸子含笑:“喝酒要真正尽兴,最难得几分糊涂。”

“圣上,臣以为,阿史那永羿活着败走并不是坏事。”

所有人都看着阿史那永羿,黑衣蓝眸的男子站起时也有三分醉意,冷峻的眉峰一拧:“我带来的‘落月痕’还有几坛,但愿下次宴请没有血光,只有美酒。”

一言如石投入湖心,在百官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

“是!”左翊卫军齐声如刀。

“君将军将突厥人进攻长安的图谋一举击溃,已经大大挫杀了突厥人的锐气,如果我们真的杀了阿史那永羿,过犹不及,启民可汗必然会倾全突厥的兵力来为儿子报仇,再无转圜的余地,那时又是一场惨烈战祸殃及百姓——”

“今日招待不周,酒宴只能到此为止,请各位贵宾前往驿馆客房内休息。”君无意朝突厥兵将们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朝身后道:“左翊卫军负责保护各位贵宾的安全。”

“笑话!我泱泱大隋难道还畏惧启民可汗?”明靖远怒道:“南门舍人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酒未醉人,悍勇的突厥士兵们却都觉得酒香让他们心头一软,怒气也平了一半。

“我不是这个意思……”南门若愚正待解释,只见老将叶禹岱粗暴地一把推开他:“黄口小儿懂什么!”

酒香染白衣,阳春白雪融入山川。

南门若愚被推得一个踉跄,再抬头时才突然看到隋炀帝的脸色已沉了下来。

抬酒的突厥士兵也睁大眼睛,君将军酒量大佳,但,这是一小杯就可以让人醉死十二个时辰的落月痕。只见君无意接过酒坛,拍开封口,一气将整坛酒喝完,白皙的脸色丝毫不变,把空空的酒坛倒过来,果然一滴不剩:“我先干为敬。”

曹骜冷冷眯起眼——叶禹岱究竟是在斥骂这南门小儿,还是在救他?

他一口应承下来,春风般的眸子毫无骄矜,谦让温雅的气度,哪怕是挑剔的人也无法不心折。

只见叶禹岱大步走上前,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大殿:“君无意有再大的功劳,被那突厥的狗屎王子逃走,总归是输了我隋军的阵仗,要罚,而且要重罚!”

君无意微笑:“酒逢知己千杯少,无不从命。”

他大手一挥:“圣上要赏罚分明,就应削去君无意的一切官职,收回他的兵权,发配边疆。”

阿史那永羿傲然扬眉:“君将军不会不给本王这个薄面吧?”

罢官,削兵权,发配——

隋朝兵士们顿时都怔住,落月痕名字清淡,却是最霸道的一种烈酒。后周大帝拓跋宏行军时与部队失散,林中遇猛虎,身边只有一个伙夫。伙夫护主心切,情急之下操起酒坛砸虎头,只见猛虎左右摇晃片刻伏倒在地。拓跋宏大奇,能一举将虎砸昏,统帅三军的大将也未必有这样的身手和内力。等两人与部队会和,将睡虎抬回大营,众人才发现,猛虎一身酒香,原来是为落月痕所醉!百年来,在漠北草原,恐怕也从没有人敢饮一整坛落月痕。

朝中一片哗然,百官震动!

“君将军要敬本王,怎能用小碗?”他朝身侧有力地一挥手:“给君将军取一坛‘落月痕’来。”

叶禹岱的脾气在朝中出名的爆烈,与君无意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老臣说话的分量,让王世充等武将都顿时一哑。

阿史那永羿沉默片刻,冷笑一声,手中杯盏应声而碎。

隋炀帝的脸色不见喜怒,朝中一片寂静无声。

随行的刑部侍郎苇沾衣起身道:“殿下节哀,兰陵公主虽然意外身故,但圣上对两国友好的期盼不变。”

半晌,只听龙座上传来略冷的声音:“君将军战功卓绝,朕也一直对他恩宠有加。但此次让阿史那永羿逃脱,不仅有损大隋的国威,还给北方边境留下莫大的隐患——拟旨,削去君无意一切兵权,降为中郎将,发配丰州。”

他的语气不见喜怒,大理石般肃然的眉宇,似刀剑砍斫出一丝划痕。

朝堂外,雨满禁城。

阿史那永羿抚摸着白银杯盏:“我这次来长安,正是为迎娶公主而来,没想到——公主已经薨逝了。”

南门若愚年轻的背影沾上了斜飞的雨丝,美好懵懂不知凶险。叶禹岱无声皱起浓眉。

君无意面色一沉,他向来温和,此刻眸子里的笑意隐去,有一种雾遮青山的威严。被缚住的少年死死握紧双拳,眼中的愤怒掺进了委屈。君无意抬手道:“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那一瞬间,圣上目中杀机已现。君无意战败非过而有功,功高震主,德被天下,历朝历代都最忌讳。

少年颈脖上爆出青筋:“君将军!……”

万一君无意真是有心放人,其罪更必死无疑。

“没有这个蛮人向大隋求婚,兰陵公主就不会去寻死!公主就是不愿远嫁突厥才自尽的!”

穷寇不追,给突厥留一寸余地,就是给大隋留下余地。圣上就算清楚这一点,也要忌惮君无意的大胆。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将军府中,叶舫庭气得跺脚大骂:“我爹这个大笨蛋,竟然落井下石!”

少年的手脚都被扭住,拼命挣扎:“君将军……是阿史那永羿害死了兰陵公主!他是杀人凶手!”

苏同虽然看不见,也能想象叶舫庭气恼跳脚的样子,他以手背扣打窗棂:“你爹粗中有细,你,还差得远。”

“刺客有罪,当交往刑部审讯,按大隋律令处置。”君无意的话语如同晨光中的山河一样温暖沉静:“张统领,将人犯带下去。”

叶舫庭疑惑地看着他,只听他对君无意说:“丰州离长安有四千里,路途遥远,伤治好了才能出发——把药都喝光。”

“一向听闻君将军公正,”突厥随行的官员厉声道:“将军要包庇刺客吗?这就是大隋的待客之道?”

君无意没有说话,只默默将药全喝了下去。

士兵们无不惊愕。

“看不见光,我正好睡觉,”苏同轻松地打了个哈欠:“别自作主张替别人忧虑,自以为是了。”

君无意举碗:“殿下,我敬你。”

他虽然失明,却仿佛能看得见君无意的表情一般。

时间不早不迟,位置不高不低,正好格在袖箭前面,“叮当!”一声,金属碗沿出现了一道深色擦痕,而碗中水酒平稳如湖,一滴未洒。

“无意!无意!”门外传来敲门声。

突然,一个酒碗伸了过来。

叶舫庭打开门,只见一个青年抱着好几个大盒子,满头大汗冲进来:“这些东西都是给你带去丰州的。”

阿史那永羿这一出手,刺客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容老哥?这都是什么啊?”叶舫庭好奇打开一个,只见里面有十几个比她胳膊还粗的大白萝卜。

世上有一种身手,不需要任何装饰和技巧,那是千锤百炼而臻于完美的精钢纯铁,是稳如磐石的泰山北斗。

“带这么多白萝卜干嘛?我家将军又不是兔子,丰州也不闹饥荒——”叶舫庭瞪大眼睛。

刚才刺客出手的时候,恐怕早把时机计算到了天衣无缝,但此刻阿史那永羿出手,根本没有一点准备和预兆。

“这不是萝卜,是雪参。”青年擦擦汗,漂亮的大眼睛里有些委屈。

他展开手掌,里面赫然是刚才最后一枚袖箭。

“噗——”叶舫庭差点没喷出口水来,雪参一只值万金,她吃喝玩乐长安城,也没有真正见过这传说中的玩意儿,容家富甲天下,出手就是这么大的雪参,恐怕这几盒东西买下半个洛阳城也不成问题了。

从始至终,阿史那永羿没有正眼看过刺客一眼。他将酒碗放下,唇角冷弯:“取人头颅,不妨一刀结果,不需要这么花哨。”

“姐夫。”君无意苦笑:“这些东西我用不上。”

只见黑色的衣袍一动,六枚袖箭仿佛打在钢板上,顿时应声而落,第七枚斜飞扎在了案角,还有一枚竟不见踪迹。

“你的伤还没好,要去那么远的冀州,得好好补才行。”容弈着急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让你姐姐消消气……”他苦恼地揉头:“前几天我去买木头时遇到一个雕刻的老师傅,一时聊得投机就把时间忘了,不知道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姐姐三天不理我。”

暗器遇到撞击,顿时喷出一股烟雾,对手眼前顿时大暗,又不知烟雾是否有毒,在他们分神的刹那,少年手中的八枚袖箭从不同的方向,同时打向阿史那永羿全身八处要害!

叶舫庭连连叹气,这么迷糊的男人,搁哪个夫人都要气坏。

任谁也想不到,少年要的,就是这一阻!

“容老哥,我家将军是去丰州,不是冀州!”叶舫庭跳起来敲他的脑袋:“而且,我家将军是被贬发配,不是嫁到塞外去和亲!”她把盒子一个个打开,吃、穿、用……什么都齐全了,连夜壶也没落下。

但十四银影骑竟真正如影如幻,只见“砰砰”三声,三道暗器全被长枪的锋镝所阻。

君无意在生活上一向朴素,吃住都与兵士们在一起,这些东西恐怕是一件也用不上。

有时慢一刹那,就是失败!

“是丰州,不是冀州啊?”容弈一脸迷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对了,还有东西……有人让我捎件东西到将军府!”

几道银影迅速闪在阿史那永羿身前,刚才的声东击西之计未必高明,但酒坛碎裂之声的确影响了他们的判断,使得他们出手慢了一刹那。

他把身上都摸遍了,愣是找不到。

原来,少年一剑刺向酒坛,不过是要以酒坛破裂之声掩盖他暗器出手的声音和方向。他真正的绝活不是剑法,是暗器!

“是不是这个?”叶舫庭无语地从他脚边捡起一个很小的药包。

与此同时,阿史那永羿咽喉不过半寸处,突然被三道箭光笼罩!

“是这个!是这个!”容弈的大眼睛里如释重负,只见叶舫庭毫不客气地已抽出药包上扎的东西:“有张字条——”

却不料少年的剑锋一偏,刺向他桌上的酒坛。酒坛刹时粉碎,美酒哗啦流淌一地。

“苏不同……”叶舫庭展开字条来,噗地一声:“哈哈,苏同什么时候改名了?”

青色剑光却直取方才说话的突厥官员咽喉。剑法极狠准——取人性命的,有时不是高招,只是狠招。突厥官员大惊之下,立刻拔刀相迎。

苏同原本懒懒地靠在窗前,闻言侧过头来。

少年冷笑一声,长剑瞬间出手!

“苏不同,听说你瞎了,大白天也能睡大觉了,越来越懒实在不像话,快给老子治好了……”叶舫庭念着信,君无意眸子里渐渐现出惊喜,苍白的脸上也浮起希望的红云。

一个突厥官员站起来怒道:“你是什么人,敢直呼我殿下的名讳!”

“不是有人在耍你吧?”叶舫庭不放心地问。

“你是阿史那永羿?”他腰间长剑一握,寒光立现。

“可靠吗?”君无意已站了起来。

一个劲装少年拨开左右守卫,大步走进驿馆来。他腰间佩剑,肤色略黑,眸光冷冽,似清溪里沉着乌黑的石子。

“……”苏同一头黑线:“不可靠。”

“将军,有人在馆外求见。”士兵们向君无意禀报。

君无意眸子一黯,却听苏同没好气地说:“但一定能治好。”

在酒意正酣之时,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世上出手一定能治好人的,没有几个;世上叫他苏不同的,就只有一个——逍遥神医门的沈祝,难得心情好出手治人,但苏郎是该荣幸,还是还该无语?

将士们见这白衣将军生得隽雅,饮起酒来却毫不推却,豪气干云,很快便都乐于亲近他。

沈神医有两种人不治的铁规矩。

驿馆之内十分热闹,突厥人喜好大碗喝酒、生吃牛羊,君无意也换上大碗,与突厥将士对饮。

美人不治,好人不治。

明月美酒,高朋满座。

看来,苏同在神医眼中,不仅形象极差,人品也差。

阿史那永羿不笑时冷酷威严,笑起来蓝眸中波涛叠澜,宛如海上日出其中,星汉灿烂其间。君无意一身白衣与他并立,竟也丝毫不落下风。这两人恰似中原修竹与塞外寒松,相映生辉,直看得旁人目眩神迷。

“是给苏同治眼睛的药吗?”容弈这才反应过来:“是一个童子交给我的,说是别人托他的……”他很好心地把雪参的盒子抱起来:“这些雪参苏同也一起吃。”

这边君无意也跃下马来,宝剑掷回,寒光映空。

“容老哥,你干了件好事!”叶舫庭高兴得一跳三尺高,指着他:“我家将军一定会在随心姐姐面前替你说话的!”

数十招过后,突然听一声烈马嘶鸣,阿史那永羿的坐骑昂首鸣叫。只见玄袍撩起,阿史那永羿一举跃下马来,大笑:“好剑法!”

容弈转过头,看到君无意原本黯淡的眸子里燃起了希望的光华,知道叶舫庭肯定没有说错,顿时高兴起来。

一时间尘土飞扬,沙尘中之间白衣玄影交错,看的人眼乱心惊。

“按那头猪写的说明去煎药。”苏同朝叶舫庭道。

张统领心急火燎,却只见那十四银影骑中甩出一把剑来,如同一道银色虹划过空中——君无意扬手接住,剑枪相撞,迸出火星!

“猪?”叶舫庭不解地歪着头,这才意识到苏同又在使唤她了:“干吗使唤我去跑腿?”

这少年一身布衫,优雅的坐在一匹灰马上,那马懒懒的,他也十分悠闲,似乎全不关心君无意的生死。

“你不去,难道要我一个瞎子去吗?”苏同好整以暇地悠闲回她一句:“或者让容弈去。”

“将军——!”统领张素猛扬缰绳,正待上前增援,却被一只手拦住。只听苏同平平道:“放心,君无意吃不了亏。”

“算了!还是我去。”叶舫庭看到桃花眼的迷糊大王,抓紧手里的宝贝药。

阿史那永羿与他对视片刻,昂首道:“我突厥男人结交朋友,却都是在沙场之上!”话音未落,他手中一杆乌金枪已朝君无意刺去!

“我也去。”君无意快步走到叶舫庭跟前。

马背上的将军微微一笑,春风十里,突厥士兵都觉得那笑容拂到自己心头去了。

容弈赶紧把小舅子拦下:“你的伤还没好,我去帮忙就行……”他恳求地拉拉君无意的胳膊:“不然,让你姐姐知道,又要不理我了。”

君无意一扬马缰,白马缓步向前:“沙场兵戎相见,才身着铁甲、腰佩刀剑;而两国友好,自当布衣相迎,是为诚意。”

一转眼,容弈和叶舫庭像两个小孩似地跑远了。

阿史那永羿蓝眸中似有海风拂动,打量着他:“原来是‘白衣谡剑’君将军。”他语气一转,沉厚而锋利:“既为武将,为何不着戎装?大隋朝第一名将竟学弱不胜衣的书生?”

蝉鸣声渐渐零落。

君无意微笑:“殿下远道而来,君无意奉圣上之命在此迎接。”

窗棂上飘上了一些红色的落叶,苏同将它们轻轻拂去,背对着君无意:“你当日真的是战败?”

张统领怒道:“这是我朝……”却见君无意一抬手,他立刻噤了声。

君无意清隽的眸子如雨洗过,知道没有任何事能瞒得住他。

阿史那永羿扫了眼前的队伍一眼,薄如刀锋的嘴角微弯:“大隋朝都是些文官儒生吗?”

“连我都会怀疑的事,以圣上的猜忌心,未必不会想到你是故意要放阿史那永羿走。”苏同手心一动,红叶在他掌中被碾碎成血一般的鲜艳:“你这是给自己的颈上悬了一把随时见血的利剑。万一阿史那永羿再有入侵中原的举动,圣上第一个就会杀了你。”

近处渐渐可以看到,玄袍之下的面孔灿若北辰、挺拔俊美,一双蓝眸似深海。

君无意微笑摇头:“我没有其它的选择,只能赌人心有信,山河有情。”

君无意率队伍策马上前,出城迎接。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黄尘车马道,此去经年。

居于队伍前方正中的却是一个玄袍男子,巍然高坐在马背之上,身下的坐骑也是纯黑。战袍宽大如漆黑的夜幕,围绕在四周的银骑就似星辰之光,点缀在他黑色的战袍上。

注释

一队戎装的士兵浩浩荡荡挺进长安西门。北方草原的汉子们身着胡服,皮肤黝黑,中间一十四人,清一色的银色铠甲,纯银打造的面具又完全相同,让人简直分不清是十四个人,还是一个人的十四道影子。只觉在阳光下银光点点耀目,气势慑人。

[1] 隋唐时一尺约相当于0.23米,八尺约为现代身高184cm

城门大开,旗帜猎猎。

[2] 虎人,让人披上虎皮在树林里逃逸,供王孙公子们射猎。

一、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