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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正踏月

“不知道左翊卫军里大伙儿都叫我‘叶半仙’吗?”叶舫庭瞪了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学会看相了?”苏同瞟了她一眼。

“曹元钟、韩平、孙隼三个人是什么时候住进店里来的?”苏同把书放下,也不理睬叶半仙,只问南门若愚。

南门若愚也不知道躲,只红着脸被她蹂躏。

大愚想了一下:“曹元钟是上个月初三住进店里来的,虽然交足了两个月的房费,但他一共只有六个晚上住在店里,三次早饭,两次午饭在店里吃,其余时候都不在店里;韩平和孙隼都是上个月初六住进店里来的,他们三个经常一起回来。”

叶舫庭笑嘻嘻地摸摸他的鼻子:“看你隆准直挺,要是去朝廷里混个官儿当,肯定能步步高升。”

“不仅长得好看,你记性也不错啊。”叶舫庭摸着下巴打量南门若愚,随即又嘻嘻道:“曹元钟之所以不住店,八成是喝花酒去了哈哈……”

她也是头一次这么近地看南门若愚,这次他没有穿沾着腻腻油烟的衣服,裹在那床颜色灰扑扑但绝对价值不菲的毯子里,高鼻棱唇的轮廓真比许多名门世家的美公子都好看不止一点点。

南门若愚这次没有理她的胡闹:“是不是……和纸条上的名字有关?”

半晌,叶舫庭突然说:“你——原来长得还不错啊。”只见脸上的黑灰渐渐被擦去,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孔来。

苏同平静道:“有关。”

南门若愚只有去蘸水擦脸。

“纸条上到底写着什么遗言?”等南门若愚走了,叶舫庭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你拆襁褓的时候,我明明看到纸条上有字了。”

“铜盆里有水。”苏同头也不抬地说。

苏同已经沉浸在书里了,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问题。

他笨笨地伸手从毛毯里把肩上的毛巾取下来,擦脸上的汗,原本脸上都是黑烟灰,这一擦倒是更黑了。

“不告诉我拉倒!”叶舫庭嘟起嘴:“你自己当心了。”她吃饱喝足就拉倒走人,还十分理直气壮地威胁道:“这客栈可是出过人命的,小心了半夜有人敲门!”

南门若愚的脸更红了,额上和鼻尖冒出的汗水不知是煮汤蒸的,还是毛毯捂的,还是被叶舫庭捉弄的。

这一晚,正月楼很安静。半夜并没有人来敲苏同的门,事实上,直到日上三竿,他才听到一阵敲门声。

苏同却似乎已经很习惯了,只管坐下来看自己的书。

苏同打着哈欠来开门,只见伙计冯二脸色惨白地出现在门口:“苏郎君,你还不起来?正月楼已经被官府封了——”

“苏同把襁褓拆坏了,本来就应该赔给你的,不要还给他!”叶舫庭跳出来主持正义:“反正苏同这家伙有钱得很,我也经常找他骗吃骗喝,不用不好意思——”她没心没肺地把南门若愚拉进来,笑嘻嘻道:“再况且,他要拜你为师学做菜,徒弟怎么能不先巴结巴结师父呢?”

一脸睡意的苏同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那金铤不偏不倚正落在南门若愚的手中,大愚似乎在犹豫收不收,他不能裹着毯子度过这个早春,而且娃娃的襁褓要买新的,那件烧焦的棉衣恐怕也不能再用了。终于,他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苏同:“……我拿了工钱之后,再还给你行不行?”

“所有考生都在楼下了!”冯二跺着脚说:“正月楼又出了命案,曹元钟被杀了!”

苏同扔了一小块金铤过来,毫不客气地说:“以后再还给我。”

八、踏月

他平平说出“你比我高”,叶舫庭顿时笑得捶胸顿足:“哈哈……大愚你把苏同比下去了……”

曹元钟的尸首就躺在房间里,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而死。

南门若愚不好意思微侧了脸,却见一条毛毯飞过来,将他整个盖住。费力地从毛毯里钻出头来,只听始作俑者苏同说:“我没有衣衫借给你穿,你比我高。”

正月楼的厨子们和黄福财都被五花大绑抓了起来,不仅刑部来了人,连左翊卫军也出动了数十人,将正月楼包围起来。

“你不会就只有这一件单衣吧?”叶舫庭瞪着他,虽然单衣薄裳看出他身材相当的不错,但现在可是早春。

这曹元钟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考生,他还是当朝右武卫上将军曹骜的侄子,丰州刺史曹治的小儿子。曹家在朝野极有势力,曹骜、曹治兄弟都深得圣上信任,一个在朝中手握兵权,一个在边关做封疆大吏。

南门若愚突然打了好几个喷嚏,眼睛也被逼得水汪汪的。

命案消息传到朝堂,当今圣上也被惊动,派左翊卫军数十人来缉凶。

“这世上的事几乎没有苏同不会的,只除了两件,一是生孩子,一是烹饪。”叶舫庭哈哈大笑:“我绝对不骗你。”

苏同打着哈欠走下楼来,楼下刀剑林立,考生们个个面色如土,他却只看了眼膳堂的方向:“早饭还有吗?”

“苏……”南门若愚将要出口的“秀”字咽下了:“……郎君,你要学做菜?”

自然没有人敢回答他。

这边桌前叶舫庭已经开吃了,她享受地品着浓郁的汤汁,心情大好地说:“对呀对呀,你的厨艺这么好,可以教教苏同的,他一定不介意拜你为师。”

只有被绑得似粽子般的老实人南门若愚紧张地说:“厨房里只剩下昨天的稀饭……面条还没来得及下。”

南门若愚更加目瞪口呆——做菜?

苏同似乎很遗憾,他从不吃剩饭。

“大愚,”苏同悠闲起身:“你如果要谢我,有两个方法,一是不要叫我苏秀才,二是可以教我做菜。”

“曹元钟昨天在正月楼吃饭?”他坐了下来。

南门若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福财早已把苏同当成救星,慌慌的问伙计:“……在不在?”

苏同还未答话,叶舫庭已经迫不及待的凑上前去:“好香,好香啊!鸭掌草菇汤!”她已经止不住口水了,让人绝对难以相信她两个半时辰前吃过二十个菜的大餐。

“不在。”南门若愚很肯定地说。

“苏秀才,”他把汤放在桌上:“你仗义相救,我没有别的可以谢你……”

楼下的众人这才想起,昨天几顿用膳时间都没有看见过曹元钟,只在失火的时候他出现过,还和黄福财有过争执。不少考生都回忆起来了,有几个胆子大些的点头附和:“昨天吃饭没见过曹元钟……”

南门若愚端着一罐汤进来了,棉衣脱给了娃娃,早春他就只穿着单衣,脸上也都是黑灰,但手显然是洗过的,手背上还有被烫伤的痕迹。

“既然曹元钟并没有在正月楼吃饭,你们抓正月楼的厨子做什么?”苏同闲闲地问。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正在搜查的兵士们不觉愣了一下,带头的黄参军觉得苏同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那是!”叶舫庭得意洋洋地说:“我要是去参加科考,状元你们就都别想了!话说回来,我很好奇——纸条上没有写凶手的名字,究竟写着什么呢?”

只见门口走过来一人,高额浓须,是左翊卫军中的张统领,也是跟随君无意鞍前马后的贴身之人。黄参军慌忙上前行礼,只听张统领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黄参军再看苏同的神色便有几分不同。

苏同看了她一眼:“凶手没有你聪明。”

“原来是破过白玉美人命案的江南苏郎君——”黄参军拱手道:“失敬。”

“我就知道你在故弄玄虚。”叶舫庭压低声音,笑意不减:“要是真的有名字,你何必打草惊蛇?这一招是引蛇出洞,凶手做贼心虚,哪怕他不确定纸条上有没有他的名字,他也一定坐不住了。”

“哪里。”苏同倒是很随和,转向一边站着的韩平和孙隼:“昨天你们俩和曹元钟在一起?”

苏同挑了挑眉。

孙隼的脸色有些苍白,韩平倒是镇定:“我们和阿钟昨天在一起。”

“字条上真的写着名字?”关好房门,叶舫庭凑在苏同身旁问。

“你们去过什么地方?”

七、封楼

“去了梨棠园,还有……昨天阿钟很高兴,春寒料峭的还非拉我们去游泳……”孙隼脱口而出。

在满场寂静中,苏同的目光扫过众人:“纸条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苏同看了他一眼:“游泳?”

南门若愚却只急急地脱下自己被烧得焦黑的棉衣,把娃娃裹住。

“不错。”韩平也点头到:“从梨棠园出来已经时候不早了,阿钟却非要拉我们俩去护城河里游泳,我们好劝歹劝才把他拉回来了客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苏同终于从棉絮中摸出一个东西来——那是一张薄薄的纸条,在苏同慢慢将它展开时,离他最近的叶舫庭看到了上面有写字,但还没等她看清楚,苏同已经将纸条卷了起来。

仵作这时已经验过尸体,肯定地说:“死因是中了碧落涎之毒,毒发时间大概是子时。”

“婴儿不会与人结仇,有人要杀他,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婴儿的爹娘与他有仇,二是婴儿身上藏有对他或她有威胁的东西。”只见苏同很优雅地继续欺负着一个不足岁的娃娃,娃娃手舞足蹈更把棉絮弄得到处都是。

几个略有见识的考生都惊诧不已,这碧落涎是剧毒之物,只要一滴就可以将人毒死,而且此毒从入喉到发作有三五个时辰的时间间隔,这段时间内人会极其兴奋。

这时,正准备上楼的考生们都停住了脚步,一时间鸦雀无声,都惊疑地看着苏同。

“从毒发的时间推断——”张统领沉吟。

“我刚去厨房看过了,失火的原因,是有人故意将艾草扎在稻草中间,让厨房生火时引发浓烟。是谁做的不得而知,但目的却是明确的——中午大家出去的间隙,厨房里除了婴儿,并没有其他人。”

“曹元钟恐怕是在梨棠园中的毒。”黄参军沉声道:“把人先放了。”被松绑的黄福财和几个厨子惊魂未定。

苏同很没有专业精神地拆着襁褓,蓝布已经被他撕开了一条缝,露出几团圆滚滚的棉絮来。

黄参军朝他们拱手道:“冒犯了。”转身吩咐身后的兵士:“你们几个守在客栈里,其他人,跟我去梨棠园!”

南门若愚也从板凳上爬起来,晕头转向地冲了过来:“苏秀才……”

苏同看了一眼君无意调教出来的兵将,果然干练,也有些见识,可惜——

“喂!苏同!你在做什么?”叶舫庭瞪大眼睛跳了回来。

他们还是忽略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座中却突然传来婴儿哇哇的哭声,只见某人正在动手拆它的襁褓,娃娃用力蹬着莲藕般雪白的腿,大哭不停以示抗议。

左翊卫的兵士们走了大半,只剩下三个还守在大厅里看着尸体和现场。

思及于此,曹元钟摆出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势瞪了她一眼,朝黄福财哼了一声:“算你运气好,今天就看在叶姑娘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他朝身后的韩平和孙隼一挥手:“我们走!”

苏同正准备上楼,只见伙计冯二端着一个大纸盒子,肥猫阿青懒洋洋地跟在他后面。

况且,叶姑娘自己整起人来的功夫,也决不是盖的。

冯二看见苏同,满脸堆笑道:“苏秀才,今天多亏了您……”

曹元钟自然是认得叶舫庭的,叶禹岱是朝廷老将,君无意更是威望无二,这叶舫庭虽说吃喝胡闹,但朝中怕也没有一个人敢动她。

地上毛茸茸的猫尾巴扫到了冯二的腿,他低头跺脚:“去——!”随着他的动作,猫窝里沾着猫毛的棉絮中,露出一个小角来。

“曹元钟!”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只见叶舫庭将娃娃往苏同怀里一塞,跳到前面笑嘻嘻地说:“你又来惹是生非,不怕我告诉你叔父吗?”

冯二抬头朝苏同陪笑:“阿青这猫最是好吃懒做,都是大愚给惯坏了。”

“怎么?要不要我叔父来把你的店封了?”曹元钟气势汹汹。

“大愚呢?”苏同问。

“一……一千贯?”黄福财的假牙差点掉了出来,一文铜钱都是他的心头肉,这一千贯不是凌迟他吗?

“大愚今天放假,刚出了门,”冯二抖抖纸盒子:“猫窝里一股猫骚味,我给它搬出去晒晒……”

“也不多,就赔一千贯吧。”曹元钟挥挥手。

说话间,冯二也发现了窝里有东西,立刻扯了出来,原来是一本普通的旧书。

黄福财诚惶诚恐地跟着,那个胖硕考生正是早上在梨棠园听戏的曹元钟。

“您看——”冯二哭笑不得的递给苏同看:“阿青好吃懒做,而且比狗还爱藏东西!连书它也要拖到窝里。”

一个胖硕的考生不耐烦地骂道:“你这什么破店啊,还长安城第一状元楼!我看是狗屁,出了命案不说,大白天都能失火,你得赔偿本郎君的精神损失!”

苏同接过半旧的书来,翻看了一下。

黄福财点头哈腰地跟考生们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惊吓了各位秀才爷们……今天的食宿全免,就当小店给各位秀才爷压惊的。”

“苏同!”有人在门口喊。人还未到,声音先到。只见叶舫庭兴高采烈地小跑进来。

正月楼的考生们陆陆续续从外面进来了——方才一起火,他们也不得不逃出去。

苏同对冯二道:“东西放我这里,我还给大愚。”

“不必谢我。”苏同悠闲地喝着一盅君山银叶,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猫是从隔壁回来的。”

“麻烦您了……”冯二奉承道:“黄掌柜说这些个考试的秀才们,您最有贵气,一定能金榜高中。”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南门若愚爬了起来,看了看猫,又看了看苏同:“谢……”

苏同和气地问:“还有事吗?”

他又惊又喜地顺着声音看去,只见窗户上一只胖猫正在舔脚趾头,全身虎皮花纹油光水滑,圆乎乎的看不到脖子,它显然刚刚吃得很饱,很满足地边舔爪子边晒太阳。

冯二似在下定决心,终于说:“昨天晚上……我吃多了稀饭,憋不住起来上茅房,大概是子时……我在茅房旁看见大愚出去了,月亮很亮,所以我看得很清楚,大愚怀里揣着什么一个人溜出客栈,转到一个小巷子里——我好奇跟了一段,可跟着跟着,就把人跟丢了。”

正在南门若愚快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时,突然听见一声趾高气扬的猫叫“喵呜……”

九、刺杀

那只大花猫阿青已经养了四年,他看着它从一只瘦小的幼猫长成体重超标的大胖猫,不知道多少个冬天的夜晚被它挤被窝,不知道多少顿晚饭被它抢食物——如果有鱼的话。以后,以后……再也没有人,不,没有猫和他抢鱼吃了吗?

长安大街上,叶舫庭小声对苏同耳语了几句。

南门若愚看了看叶舫庭笑嘻嘻的样子,又看了看众人奇怪的眼神,眼中顿时一酸,泪几乎要落下来:“阿青它……”

“我给你透露了将军的行踪这么秘密的消息,”叶舫庭得意的往嘴里塞一块八宝糕,笑眯眯地说:“你也要向我透露一点做报答!”

在一旁,苏同正在喝茶,叶舫庭则抱着娃娃笑嘻嘻瞅向这边。

苏同随手将一本半旧的《论语》扔给她。

南门若愚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平躺在店里的板凳上,黄福财和几个伙计都担心地看着他。

“喂!”叶舫庭抗议:“知道我最讨厌这些四书五经了,还给我看《论语》,你什么意思啊你……还有猫毛……”她不满的嘀咕突然停住了,因为她已经发现,书的封页上,赫然写着方瑞的名字。

“大愚……”

书本有点旧,只见子路章的第二页“和而不同”四个字,用笔墨做了特别的记号。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合,是说在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君子既能保持自己的不同观点,不随波逐流,也能心胸宽广的容纳其他人的意见。

“大愚!”

“……”叶舫庭抬头。

“醒了醒了……!”

“字条上,”苏同背对着她:“也只写着四个字:和而不同。”

六、襁褓

叶舫庭愣住了,既然书是从猫窝里找到的,那是否意味着南门若愚和命案有关?

“再找找……”南门若愚用力的摇头:“它一定还在这……”他话还未说完,突然向前倾去,一头栽倒在苏同身上。

“杀人的未必是十恶不赦之人,被杀的也未必是无辜无罪之人。世上的事原本就没有绝对。”苏同平平道。

“浓烟吸多了会窒息的。”苏同看了南门若愚一眼——没有高深的内力护体,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你……怀疑大愚?”叶舫庭迟疑了片刻。

两人又摸了许久,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苏同微笑:“你不是要去听戏吗?”

苏同只有也蹲了下来,顺着灶台去摸猫。灶台边的烟本来就格外浓呛,南门若愚边咳边唤着:“阿青……”

梨棠园的后台。

“不是……人都逃出去了……”南门若愚的眼睛被浓烟熏得满是波光,好像含着泪似的:“可是我的猫阿青还在灶边烤火的……”

“那曹元钟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同神色一沉,还有人没有逃走?

“昨天来听戏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今早就死了。”

南门若愚抬头求助地看着他:“还有……”

“外人都说和我们梨棠园有关,真是见鬼了!”

“怎么了?”苏同将最后一撮火焰扑灭,以袖掩口,声音有些嘶哑道。

……

南门若愚冲到灶台前,发现苏同根本不需要他帮忙,于是他俯身钻进灶旁,开始找拼命地找什么东西。

少女邯郸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几次都把首饰戴错了,那些环佩玎珰在她手中微微颤抖。

苏同正扯了灶台上遮盖食材的帆布在扑火,他的手中灌注了内力,几下扑下去,火焰很快越来越小。

“邯郸,接连出这样的命案,云生怕是再不会来了,一会儿你去顶住场子!”领班大声道。

“苏秀才……”南门若愚喊了一声,浓烟立刻贯进他的喉咙中,让他一阵猛烈地咳嗽。

见没有人回答,领班又叫了几声:“邯郸?——邯郸!”

里面的烟火还很浓,南门若愚用力揉着眼睛,费力了一阵才看见苏同的方向。

邯郸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应了一声:“哎……知道了。”其他人陆续都上台了,上妆间里只有邯郸一人还在慌慌的佩戴首饰,镜子里映出的浓妆艳若桃李,但眼神却是苍白的。

南门若愚已经冲进厨房,没听到叶舫庭喊的整句话:“别进去帮倒忙……”

这时,隔壁的上妆间里传来一阵磕磕碰碰的声音——那是云生专用的上妆间!每次他都从后门入,自己上妆从不让人帮忙。

“喂……”叶舫庭朝他的背影喊:“别去……”

邯郸眼圈一红,冲了过去掀开帘子,果然见云生已到了,正在里面穿着戏服。

叶舫庭皱着眉头看了看里面浓烟滚滚,却见南门若愚一把将娃娃塞给她:“我进去帮忙!”

“云生哥,你……你来做什么……”邯郸忍泪道:“官府怀疑是你杀了方瑞,他们,他们已经在缉捕你了……你知道吗?”

南门若愚用力地点头。

“上次我不来,已经给戏班子惹了麻烦,”云生似乎很不好意思:“上次是不得已失约,这次我能来,却是一定要守信的。”

“苏同还在里面?”叶舫庭跳下板凳,问。

“你怎么这么傻?”邯郸突然紧紧拉住他的衣襟:“昨日曹元钟来过梨棠园听戏……晚上回去就死了,外面都说……”

南门若愚被烧得一身焦黑,却只紧张地看着娃娃,众人都听到襁褓里传来中气十足的哇哇的哭声——婴儿显然被他保护得很好。

少女话未说完,突然一痕刀光划过面前!云生急中生智举起手边的旗杆一档,胳膊粗的旗杆顿时断为两截。

等南门若愚一身烟灰地冲出来时,黄福财和几个伙计立刻围了过来。大厅里的浓烟已经散了不少,叶舫庭正把最后一扇窗子也大敞开了。

蒙面人手持大刀,直朝邯郸砍来!

苏同似松了口气,当机立断道:“出去!”

“当心!”云生一手将邯郸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抄起道具头冠挡在面前,那头冠是铁铸的,少说也有十多斤重。钢刀劈在上面,顿时珠玉洒落,满地叮当。

“没……有……”南门若愚犹豫了一下。

蒙面人两击不成,第三刀更加凌厉。

他的意识顿时清醒了许多,只见苏同指着一个方向:“你先抱娃娃出去。厨房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可原本志在必得的一刀却斜了,原来,他一脚踩到了满地的珠子,脚下猛地一滑。

南门若愚正晕头涨脑地找出路,突然感觉自己的衣领被人抓住了,耳边传来苏同平平的声音:“门在这边。”接着便感觉鼻口处一阵清凉——苏同将湿毛巾捂在他的脸上。

“快跑!”云生迅速将邯郸推出门外。

厨房内的烟雾浓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唯一的一扇排油烟的窗子,这时却是紧紧闭着。苏同立刻将窗户打开,但窗子又太小,浓烟无法疏散,顺着婴儿微弱的哭声,苏同发现有人抱着婴儿就在不远处,正是南门若愚。显然他已经吸进了不少浓烟,脚步有些踉跄。

云生在戏台上那几手拳脚功夫,面对江湖杀手的大刀,着实抵挡不了几下。蒙面人只着急将他甩开,挥手便是一掌。

只见苏同一把将冯二肩上的毛巾扯下来,浸在水桶中,捂住自己的口鼻,冲进厨房里。

这一掌却将云生甩得飞了出去,跌落在桌案之上,这一跌之重,木桌“咔嚓!”断裂为两截。

“你们分头把门窗全部打开。”苏同朝众人道,正月客栈里的一干人等早慌了神,这时已把苏同当成了主心骨,立刻言听计从。

眼看功败垂成,蒙面人正要冲出门去追杀邯郸,突然手臂一麻!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清醒了几分,果然火势并不是特别大,只是浓烟格外呛人——的确是艾草燃烧的浓烟!

饶是蒙面人内力高深,也不禁踉跄后退三步。再抬头一看,他的刀不知何时已经落入对方的手中。

苏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厨房门口,也呛了几口烟有些咳呛,只听他沉声道:“厨房里都是艾草引发的浓烟,以水救火,会让烟雾更胜,里面被困住的人会窒息而死。”

只见一个布衫少年把玩着手中的刀,刀身青色有断痕,摸起来想必是有些滞手的。只听他悠闲道:“能请动‘九霄云外’的,想必是个有钱的主顾。”

冯二几个伙计已经抬着水桶过来了,黄福财慌慌张张地指挥他们正要泼水,突然听到一个平平的声音说:“不能泼水。”

在他的话音刚好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蒙面人面上的黑巾松落下来。

厨房方向浓烟滚滚,熏得人喘不过气来,叶舫庭大咳:“咳咳……苏同,我们也却弄水……”

惊愕的怔在原地,蒙面人这才意识到,方才那一招之间,对方不仅疾速如风地出掌、夺刀,还用掌风余力不偏不倚的将他蒙面的黑巾摧断,他却毫无察觉!外号“九霄云外”的凌冲霄行走江湖许多年,还从未败得如此狼狈。只听他仰天长叹:“罢了!罢了!今日遇到这样的高手,我‘九霄云外’命丧你手,也不枉了!”

南门若愚已经冲了进去。

“是谁请你来杀人的?”苏同平平地问。

一把将账单扔在桌上,南门若愚朝厨房冲去。此刻,大厅里的烟味也越来越重,客栈里人们这才发现是起火了,顿时四散夺门而逃。黄福财慌忙大叫:“快拿水来!快去后院搬水缸来救火!”

凌冲霄脖子一梗:“要杀便杀,我绝无可能泄露主顾的身份。”

不是炒菜的油烟味道,而是烈火烧出的浓烟味!

只见面前白光一晃,凌冲霄本能地伸手去接,竟是自己的刀被那少年随手扔了过来。

很浓的烟味。

凌冲霄惊愕地看着对面漫不经心的少年。

南门若愚本来认真地听着,突然朝厨房的方向皱皱鼻子。

“做武功高的杀手易,做讲信诺的杀手难。”苏同仍然没什么语气地说,“走吧。”

“我会把账单寄给君无意。”苏同仍然没什么表情,平平地说:“让他从你的俸禄里扣。”

“……”凌冲霄紧紧握住刀,青筋迸出:“我从不欠人人情。”

“菜真好吃,下次还来。”叶舫庭高高兴兴、天经地义地说:“离大考还有大半个月,苏同也还要住大半个月,以后我的账单不用客气,都记在他名下。”

苏同悠闲地坐了下来:“那简单,你回答我两个问题即可。”

南门若愚拿着账单小跑过来,一脸错愕地瞧着风卷残云的桌面,空空如也的盘碟,又瞧了瞧眉目含笑的少女。

“只要是不违背信义的,你问。”凌冲霄一字一字说。

“结账!”叶舫庭大声说。

“方瑞和曹元钟是不是你杀的?”

叶舫庭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她生得招人喜欢,心情也总是不错,特别是在吃饱了之后。哪怕对面坐着一个表情太少、武功太高、朋友太多、脑子太好,和俊美又一点不沾边的苏同,她也不介意。

“不是。”

人容易满足,是极大的福气。因为容易满足的人很少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而这世上大多数的烦恼都是人自找的。

“是不是你的主顾杀的?”

五、烈火

“不知道。”

却见苏同脸上仍是平平的没什么表情:“放心,这位姑娘从不剩菜。”

苏同将茶壶里尚热的茶斟了一杯,品一口茶,似十分享受。等一杯茶饮完,才抬起头来,见凌冲霄还在:“你还不走?”

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苏同。

凌冲霄睁大眼睛看着他,终于一跺脚,转身便走。

南门若愚目瞪口呆看着那点菜的少女,对方眉开眼笑十分招人喜欢,声音也俏生生的好听。

这边,倒在地上的云生挣扎站起来,却不向苏同道谢,反倒背对苏同,似乎只想逃出门去。

“就上这两个菜来尝尝,再来一盘莲枣肉方,一盘葱香鲫鱼脯,一个石耳炖稚鸡,一个熏兔火锅,一碗佛手排骨,一碗龙凤骨汤,一碟吉祥干贝,一碟淡糟香螺片,三碟松子糕,两碟珍珠糯米,两碟蜜汁梨球,一碟百合绿豆糕,一碟玫瑰豆腐。嗯……好啦,先点这些吧……”看南门若愚没有动,她又好心补充了一句:“不够的话再加。”

“你受了内伤,要把淤血吐出来。”苏同好意提醒。

“清蒸鲟鱼,还有……平湖芦笋!”

云生勉强走了几步,突然踉跄扶住一旁的椅背。一股暖而有力的力道从周身袭来,让他张口便吐出一口鲜血,浑身顿时一轻。

“你们这里最好吃的是什么菜?”少女翻着菜单。

“好些了吗。”只听一道云淡风轻的声音说:“不必急着走,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大愚如获大赦,看了黄福财一眼,小跑过去。

十、清音

一个少女笑眯眯地朝大愚招手:“过来点菜。”

鼓乐大起,《白马诗》的曲调由低到高,台下人群沸腾。

“你给我……”黄福财黑着脸正要训斥,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过来——”

只见一个身姿俊朗的男子正徐徐登场,脸上画着浓浓的戏妆,依稀可见五官清挺,他的戏服上云水暗纹、气象绮华流转,让人的眼睛瞬间在一场视觉的盛宴里惊诧流连。

“我把狗赶走了。”大愚把桶放下来,仍然是憨笑。

梨棠园的领班又惊又喜:“云生?”

大愚的身材虽然高,的确倒是不胖。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弛。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过了半晌,大愚拧着空桶回来了,满脸汗水直喘气,笑呵呵地憨憨看着黄福财。黄福财气不打一处来:“那狗是你的亲戚?放着活儿不干,管它?喂饱了它,你自己能多长二两肉?”

方才其他人唱时台下满堂喝彩;现在云生唱,四周却是鸦雀无声,人人都凝神屏气。

大愚却已经走出了好远,听不到了。

就在满场寂静中,门口突然传来士兵们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有几个戏迷回头一看,只见左翊卫军十多人大步踏入,为首的是黄参军。这些身着铠甲的兵士虽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刀剑刺目、内敛杀气。

“大愚!“黄福财的脸黑了:“客人等着你点菜!谁叫你去倒剩菜……?回来!”

人们脸上都露出惊惶的神色,无人再专心听戏了。

桶少说也有几十斤重,大愚憋得满面通红,吃力搬起桶朝外走。老狗欢吠一声,拼命摇着尾巴跟着他。

连台上击鼓奏乐的鼓手们也渐渐流下冷汗来,鼓声由大到小,由小到无,终于,一个最胆小鼓手哆嗦着将鼓槌掉在了地上。

冯二立刻一棍子朝狗打去,却听一个着急的声音道:“别打……!”大愚慌慌地跑了过来,双手端起装剩菜的大桶。

砰然一声,鼓声顿停。

正在吃饭的几个书生朝门口瞅一眼,果然露出嫌厌的神色。

于是,刀光剑影的包围中,只有云生执弓箭而舞的铿锵之声:“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赶走赶走……”黄福财忙不迭地朝冯二道:“这里住的都是斯文人,别惊吓到秀才郎君们!”

邯郸看出,他明显是受伤了。只有行家才能看出歌舞中的破绽。但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台下的刀剑林立,没有意识到声乐停止,俨然就是那飒飒英姿的幽州侠少,挽弓如满月、昂然出边塞。不仔细看去,甚至发现不了他动作中偶尔的滞留。他为何要带伤上台?

那狗许是饿得急了,看到棍子往外躲了躲,可一对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冯二身后装剩菜的桶。

邯郸捂住脸,几滴泪从她玉色的指间滑下。

只见一只老狗正在客栈门口摇着尾巴,四只腿枯瘦露骨,肚子下面垂着干瘪的奶头,灰色的毛有几处脱落了,脖子露出一片红红的肉。伙计冯二正拿着棍子赶狗。

满座之中,竟无一人敢击鼓奏乐。

门口突然传来一串呵斥声:“滚!”

突然,只听有人道:“既有如此雅音,怎能无琴鼓相和?”台下的布衣少年一撩衣袍坐下:“拿琴来!”

“交给厨房的吴嫂看着。”南门若愚有些苦恼地摸摸头:“我中午要做菜,腾不出手来抱他……”

那自在之中有三分疏狂的气度——邯郸心中突有热血轻轻一涌,她手边就有素琴。在这一瞬间,她已站起,抱着琴走了过来。

“娃娃呢?”苏同问。

一张普通的素琴,苏同坐在琴前的姿势仍是闲适的,不过竹林听风,青山写意。

待两人入座,南门若愚手中拿着菜本小跑过来,双手似乎还有油污,又在身上擦了擦,才把菜本递给他们。

指下琴声浩然而起,云生正唱到“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琴声一起,歌声突然像灯有了影、鹰有了羽、纸人有了生命,在弦音中立起来,活起来,站起来,怒起来!

苏同刚迈进店门,就见南门若愚正端着一盘菜从厨房里出来,手里倒没有抱娃娃。见到门口的苏同,他用袖子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憨憨地朝苏同笑了。

座中原本已鸦雀无声,这时连左屯卫的兵士们也怔住了。

二三楼是客房,一楼是饭馆,此刻正是午膳时间,厅堂满座。

少年游侠白马金羁,朝西北飞驰奔去,在漫漫黄沙大漠之中轻弓挽箭……宿昔秉良弓,苦矢何参差,扬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捣匈奴,左顾凌鲜卑。

正月客栈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视线中是一场盛开到极致的风华,耳边千军万马擂鼓之声,刀枪剑戟拼杀之声,策马扬鞭的塞外风声,乃至那少年游侠扬鞭展眉的笑声,都被这琴与歌展现得真实之至……就是万架战鼓齐鸣,也擂不出这样的气概!

她还在洋洋得意地自说自话,却突然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吔,别走那么快呀!等等我呀……”

耳边的弦音——众人只觉得那弦游走在自己心尖上一般,忽而酣畅淋漓,忽而险象环生,忽而豪气干云,忽而低吟浅酌……人人都是一身仿佛随那琴音身临其境的战场热血。

叶舫庭又咬了一颗花生,哈哈笑道:“……喂!本姑娘揭了你的老底吧,嘿嘿……今天没见着那传说中的云生真是可惜。人人都说他唱得有多好多好,想来长得也有几分姿色……”

终于,只听轰然裂弦之声——众人都仿佛被当胸拍了一掌,不觉向后仰去。

只有漫天飘絮掠过屋檐,晴空万里,阳光冷秀。

那五根琴弦仍然完好未断,每个人却都感到它们在少年指下齐齐断了!那断弦之声,正和着云生唱词的最后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果然是轰轰烈烈的一曲,果然是裂玉摧金的一场歌、一场琴!

苏同没有说话。

苏同已经一拂衣袖,推琴而起。也不理睬那断弦犹自回荡低吟的余音——以及余韵中众人尚清醒不过来的一场沉醉!

叶舫庭又咬了一颗花生,叹口气,凑到他的面前,那个玩世不恭的笑容似乎也被她一点点咽下了,后面的话她说得极认真:“我说,你们是同一类人——最有情、又最无情的人。”

台上的云生望了苏同一眼,浓妆的脸上,眼里的感谢是绝无装饰的质朴。

“君无意是温柔的人,我不是。”苏同平平道。几丝柳絮飘到他的肩头,风华无言,也当真无情。

他原本昂首半卧在台上边沿处,此时用弓撑着自己站起来,在站起的一瞬间,却突然脚下一晃,朝后倒去——四丈高台,跌下来的人影让人群中发出一阵尖叫!

“那还有假!”叶舫庭笑眯眯地说:“不信你去问将军自己啊,话说回来,你就不能也被我砸一下,满足满足我欺负人的愿望吗?”

却见台下白衣一动,云生已被人接住了。

苏同头也不回地说:“你真的砸到过君无意?”

白衣人身如春日山岳,将云生放下,淡淡回过身来。黄参军和左翊卫的兵士们顿时大惊失色,立刻刀剑入鞘,十数人齐刷刷跪下:“君将军。”

叶舫庭很是沮丧,小跑着跟上来:“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内力练得比君将军还好了?上次我用本门独创的惊天地泣鬼神天下无敌的‘妙手花花’暗器功袭击他,一下子就打中了他……”她还在天花乱坠地说着,什么“妙手花花”,不过是她一个好吃的姑娘抓一把花生而已。事实上她砸中的东西,除了长安城中那些高大威武、潇洒笔挺,可惜欲哭却无泪、欲语却无嘴的——树,就只有街上一只失恋而憔悴到没有力气的大黑猫。算起来,连一只麻雀也没砸到过。

万万没有人想到,君无意也在此!

而街道上,一丝风也没有。

“正月楼的命案,云生、邯郸和梨棠园的几人都有嫌疑。”君无意微笑:“人犯我先带回,明日交予公堂。”

苏同仍自顾地走着,那颗花生飞到离他的背只有半寸的地方,好像被风吹托起来,稳稳地向旁边荡去,落在地上。

十一、公堂

“哈哈哈……你……真有自知之明!”叶舫庭笑岔了气,拿起一颗花生朝他的背影砸去:“下次我要好心给你送镜子,三尺高的!”

这一日的公堂阵势之大,恐怕大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我对镜自顾,不就饱了么。”苏同向前走去。

审案的是刑部侍郎苇沾衣,而座中还有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右武卫上将军曹骜,礼部尚书董晁。

叶舫庭嘴里咬着东西,百忙之中瞟他一眼:“你看美人也看不饱啊。”

堂上聚集了四位朝廷大员,端的是好排场。在这样的场合,连君无意也难得的身着官袍紫衣,束上白玉腰带,向来随和的人倒多几分庄严尊贵。

苏同无奈:“你怎么总是吃不饱?”

而堂下跪着数名疑犯,邯郸和梨棠园的戏子们都在,还有正月楼的黄福财和伙计,唯独不见云生。

叶舫庭在梨棠园门口等着,春阳温润,外面已是正午时分。她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了剩壳的小袋子,嘴里还正吃着一颗花生,笑嘻嘻的问:“到哪儿去吃午饭?”

“昨日君将军把人犯带走,说今日交予公堂,今日人犯却少了一人,是何意啊?”曹骜拖着长长的官腔和鼻音道。

邯郸低头想了一会儿,肯定的吐出几个名字:“是常来听戏的……曹元钟、韩平、孙隼几位郎君。”

“云生受了严重的内伤,现在还昏迷不醒,无法上堂。”君无意道。

苏同听到这里,问:“那天和方瑞一起到包房饮酒的,都有哪些人?”

“就算是昏迷不醒,也不妨把人抬上来看看——”曹骜不冷不热地看着堂下。

说到这里,邯郸似乎有些害怕:“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就传来命案消息……我见不到云生哥,没有办法问他——”

“把昏迷的人抬上来做什么啊?”叶舫庭毫不客气道:“要用严刑逼供?还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邯郸呼吸急促,终于轻咬贝齿:“这扇子……的确是云生哥的。梨棠园常有秀才郎君们来听戏,也有几个熟客,常一起包房饮酒。几天前,他们带着一个秀才来了——戏班里的大哥说,那人是初到长安赶考来的,名叫方瑞。中场休息时,我和云生哥路过他们的包厢,听到他们在里面议论什么事情,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云生哥用手势示意我先走,我就先走了,他似乎在门口又听了一会儿……那天晚上结场时,我正要离去,看到那方瑞掏出一把扇子来端详,竟是圣上御赐给云生哥的乌金扇。我心中吃惊,本来想问问云生哥是怎么回事,可他已经走了。”

君无意一抬手,叶舫庭不得不噤了声。

苏同也不催促。

只见审案的苇沾衣微微一笑:“君将军体恤百姓,曹将军查案心切,下官也希望找出真凶,还无辜者公道;不如先行审案,若有需要云生供词之处,我再请人将他抬来。”

“……云生哥每次唱完就走,戏班里大家与他都不太熟悉。邯郸也只是因为父母都在三年前的饥荒中饿死了,留下六个年幼的弟妹,常靠云生哥慷慨接济,邯郸感激在心罢了。”邯郸绞着手中的丝绢,十分犹豫。

他的气色有几分苍白,但在数位比他官阶高的朝臣面前仍然神态从容,风姿丝毫不落下风,这番话更是滴水不漏,既给君无意解围,也给了曹骜一个台阶下。

苏同认真的听着,没有说话。

只听他又朝苏同道:“苏郎君,你说你已经弄清楚了案情,那杀曹元钟和方瑞的究竟是谁?”

邯郸着急道:“云生哥是好人,苏郎君你……你不要怀疑他。云生哥是好人,他不会杀人的。”

苏同颔首:“杀方瑞的凶手,和杀曹元钟的凶手不能混为一谈。”

“这乌金扇涉及一件命案,云生师傅是嫌疑人。听领班师傅说戏班里姑娘与云生师傅最为相熟,所以,还请姑娘一切如实相告。”苏同不过几句话,已让邯郸绞着丝绢的手心出了汗。方才平静和悦,此刻单刀直入——这个少年,让人又向往、又畏惧。

座中都诧异不已,两个都是正月楼出的命案,都是科考的考生,时间也相差无几,难道不是同一人作的案?

邯郸脸色微微一白。

“之所以说两个凶手决不是同一人,”苏同踱了几步:“因为杀方瑞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曹元钟。”

邯郸不解的回过头来,见苏同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这可是云生师傅之物?”

堂上人人皆惊,曹骜的脸色顿时难看:“大胆!我侄儿尸骨未寒,你敢污蔑于他?”

“字只有六分好,”苏同头也不抬道:“但饿着肚子写诗作画,笔下仍有山水,意境自然豁达。”

苏同淡淡道:“是不是污蔑,要看证据。韩郎君、孙郎君,二位说呢?”

“邯郸不懂得欣赏书画,这字,是云生哥写的……”邯郸轻轻颔首,走到壁上山水前。

只见他随意的扫了座中两个已经抖成筛子的人一眼。孙隼脸色苍白几乎掩饰不住惶恐,韩平怔了一下,神色倒是仍强作镇定。

壁上的字原来是《诗经·苕之华》: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我们……不知道什么你在说什么!”韩平大声道。

苏同抬袖指了指壁上的山水草书:“落款是大业四年于长安永湾县,正是三年前。若非饥荒,恐怕也难有这样的感慨。”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至少知道这字条在说什么吧。”苏同拿出一张字条来,当众展开——上面根本没有什么名字,而是四个字:和而不同。

邯郸不禁诧异道:“苏郎也知三年前永湾县的饥荒?”

孙隼看到那四个字,两眼一翻,顿时晕厥过去。几个衙役上前来掐他的人中,一旁的韩平也浑身发抖,不知是恐惧,还是中计的后悔和恼怒?

只听苏同悠闲地问:“三年前长安永湾县遭遇饥荒,百姓生活十分艰难吧。”

“这是当日从方瑞的娃娃襁褓中拆出来的,请苇侍郎过目。”

苏同只撩起衣摆,悠闲地坐下,当然也就看不见她一瞬间的窘态。邯郸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这相貌普通的少年会被世人误传风流之名,他太会体贴别人,从不令人尴尬,哪个女子能不爱这样的风度?世间女子,又有谁不仰慕这……青山揽月的气度,滴水藏海的沉着?

差役将字条接了,递给堂上的苇沾衣。

邯郸不禁红脸低下头去,似乎一与他视线相接,心里想什么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字条是何用意,与你二人有什么关系?”苇沾衣温和地问,韩平却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没有姑娘想象的风流。”苏同没有微笑,但和气的话语令人舒适。

“字条是何意思,由董尚书来解释可能更好。”苏同舒适地坐了下来,似乎很认真很专心地等着听董晁来答疑解惑。

邯郸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却见他已转过身来——面孔普普通通,并没有人们口中传说中的英俊非凡,也不太像……邯郸脸上一红,有些关于他的传闻都在见到他的面之后烟消云散了。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前来听审的董晁。

一时间,邯郸姑娘有些分不清,是人在看山水,还是人在山水中。

“本官不明白你的意思。”董晁脸色铁青地冷哼了一声,那些保养得法的皱褶更深了。

卸下戏妆之后的邯郸更显清丽,她整整云鬓,施然走进客室,只见苏同正欣赏着墙壁上的一幅山水。

“每年科考的题目虽然由主考官所出,但在两位副考官处也会有密封的案卷备份,是与不是?”苏同优雅地靠在椅子上。

“请回过苏郎君,在客室稍待片刻,邯郸将戏妆卸下就出来相见。”

董晁的脸色由青转白:“你……是什么意思?暗示这‘和而不同’四个字与本官出的考题有关?”

“他是苏同?”邯郸不禁有些慌乱,没想到今天公然不给董晁面子,只管听戏的骄傲少年就是江南苏同。

“我可没有这么说,这是董尚书自己说的。”苏同微笑。

这下,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边来了。戏班里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什么朝堂秘闻,江湖新鲜事儿,都会被看客们争相议论。这苏同的名字,早在一个月前就传到了长安。听说他武功高得不得了,人更神得不得了,七天就破了震惊天下的白玉美人命案;又说他年少风流,英俊不凡;还有人说他有断袖之癖,连江湖第一美男子微生砚也对他与常人有些不同……

“本官的清誉岂容你随便污蔑!”董晁喝道:“你当真有证据,就传两位副考官拿着考卷备案前来对质!”

“是个穿灰布衣的年轻郎君。他说姓苏名同,字长衫。”

“董尚书自然会先将属下打发好,毁证灭据。但不要忘了——”苏同优雅的打了个哈欠:“墨迹的新旧是可以辨别的,半个月之前写出的字,和三日内写出的字,请研墨行家来一看便知。”

四、邯郸

董晁脸色顿时灰白如死,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

“慢……”邯郸略略一怔,轻声道:“是个什么样的郎君?他告诉你名字了吗?”

“这‘和而不同’四个字,就是今年科举考试中董尚书出的考题。”苏同声音虽平,却仿佛一记响雷,让满座皆惊。

除了云生,刚才唱《大风歌》的少女邯郸就是戏班里最红的角了,只是她向来对所有戏迷,不管达官贵人还是风流少年,都一概不见。

孙隼这时已醒转过来,惊恐地看着座上一脸颓败的董晁,又看了看跪在地上颤抖的韩平,立刻痛哭流涕地趴在地上:“我什么都招!——我什么都招!是我们三个贿赂董尚书,拿到今年的科考题……”

一个跑龙套的掀起帘子进来:“邯郸姑娘,外面有个郎君说要找你。就和往常一样,给姑娘推了吧?”

他的话还未说完,韩平一个响亮的耳光惊怒地打在他脸上:“你……你想害死我们吗?你……在胡说什么?”

一群人一边卸妆一边议论着。却听那刚唱完的少女轻声道:“云生哥一向守信,今天一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才不来的。”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纸里包不住火的!”孙隼绝望地喊:“我劝过阿钟不要去杀方瑞……”

……

韩平愕然瞪着他,突然呆坐在地上不出声了。

“人家是台柱,想唱就唱,谱儿大着呢。”

“我们三个贿赂了董尚书,拿到了今年的科考试题……可是……”孙隼哆哆嗦嗦地说:“可是我们三个都写不出好文章来……于是我们去正月楼里,想……收买一个考生帮我们写文章,刚好从福建来的方瑞是听说有点才气,人也十分老实,穷得连娃娃吃奶的钱也没有,我们看中了他,先请他到梨棠园去听戏,再把事情说出来,答应给他六百贯钱,求他帮我们作三篇文章。方瑞开始很犹豫——他胆子小,但经不住我们的劝说,看着六百贯,他也动心了……”

“都是云生不好!不守信用……”

孙隼脸色死白接着说:“可当天晚上,方瑞原本已经答应的事,却突然又反悔,不肯再替我们作文章了,说什么不能违背良心……阿钟怕他泄露秘密,所以在早膳时分、正月楼东厢四下无人的时候,进房中把方瑞勒死,吊在房梁上。”

“那董尚书权势滔天,得罪了他,以后我们梨棠园的生意怕是难做了!”

韩平惶然怔住了许久,终于垂下头去。

“云生今天怎么没有过来?唉……”

“把艾草混进稻草中纵火的……也是我们三个,我们怕方瑞万一留下了什么证据,是阿钟让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的!但——阿钟的死和我们没有关系!”孙隼滚爬过来:“你相信我!我们和阿钟一向要好,我们两个不会去杀他的!”

台后。

韩平也重重磕下头去:“该认的罪孙隼都认了……阿钟的死我们完全不知情。”

一曲终,台下掌声喝彩不断,少女朝台下盈盈一拜,转身下台时又忍不住朝那方向看了一眼,见他也正看着自己,脸不禁微微一红。

苇侍郎一直耐心听着苏同问案,并不打断,此刻才问了一句:“既然方瑞是曹元钟杀的,那为什么方瑞被勒死的时候手上会拽着云生的扇子?”

那唯一的少年旁若无人的安然,不知为何让她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她接着唱起来。

苏同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朝韩孙二人问道:“方瑞原本已经答应了你们,为什么又会反悔;这其中,没有什么缘由吗?”

台上唱曲的少女似乎有些紧张,不禁瞧了这边一眼。

韩平和孙隼都茫然看着他,似乎在脑子里搜寻着什么。

董晁一行人已拂袖而去,只见眼前的贵客席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有那个布衫少年还闲适地坐着,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专心致志地听戏。

“是梨棠园的云生——!”韩平突然叫出来:“方瑞去小解的时候,我看到云生和他说了几句话!”

梨棠园领班惶恐地跪在地上,直到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才敢抬起头来。

孙隼也回想起来了,但当时他们的心情大起大落,没有人注意这个细节而已。

“赔罪?”董晁冷冷将茶盏盖上:“用不着下次了!”

“君将军——”曹骜眯着眼:“现在,是否请君将军将云生送来,助我们查清案情?”

“云生一向守承诺,小人不知他是何缘故不来……”领班磕头道:“等下次云生过来,小人一定让他给尚书赔罪。”

这话说得虽然客气,但并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云生既说了今日要唱,是何缘故不来?”董晁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打开,袅袅茶雾升腾,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领班。

台下原本跪着的邯郸却抬起头来,青丝凌乱、一张清丽的脸容满是泪水:“小女子知道一切实情,请听小女子道来。”

“胡说八道!”曹元钟怒道:“小小一个戏子,倒在董尚书面前摆起谱来了!”

她含泪深深拜倒在地:“当日,小女子看到几位郎君在包厢里谈论事情,并不知所谈何事。后来才知道是三位郎君要方瑞代写考卷,参与科考舞弊。云生哥在门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趁方瑞小解之时,劝阻他不可做亏心之事,劝他悬崖勒马,甚至把圣上御赐的乌金扇送给他当了去兑铜钱,以解他用钱燃眉之急——没想到……方瑞当晚就遇害了。”她说到这里,泪流满面。

领班惶然跪下:“云生寻常就不住在戏班子里,他要不想唱,小人也找不到他啊!”

“你怎么知道方瑞要做什么?又怎知道是云生给方瑞乌金扇去典当的?”苇侍郎对女子说话更为温雅体贴。

转身朝领班,立刻变脸:“快叫云生出来!”

“因为——”邯郸深深的磕下头去:“我是方瑞未过门的妻子。”

领班立刻认出他是常来听戏的贵公子,当朝右武卫上将军曹骜的亲侄子——曹元钟,正惶然要回答,见曹元钟弯腰朝董晁讨好笑道:“董尚书威仪在此,那云生敢不出来唱!”

十二、真相

“不是明明说云生要来的吗?”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旁传来。说话的人锦衣华服,却生得很是肥硕,身上衣料恐要多用常人的一倍:“董尚书专程来听戏,你们怎么安排的?”

邯郸忍泪道:“方瑞祖籍虽在福建,但他并非今年才到长安,而是三年前就到了长安附近的永湾县讨生活,刚好那时永湾县饥荒,当地人都只能吃树皮,饿死的不计其数……方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饿得昏倒在我家门口,我因为在戏班子里唱戏——偶尔会有达官贵人们的一些赏赐,还能勉强维持生计,于是收留了他。一年后,我们就……私定终身了。”

领班朝董晁作揖道:“董尚书恕罪,云生今天恐怕不来了。”

她的眼中出现一些委屈之色:“接着,方郎君给家中传了书信,要禀报父母娶我为妻,可方家虽然穷……却是书香清白之家,他的父母看不上我一个抛头露面的戏子,坚决不同意我们的亲事——而这时,我已经有他的孩子了。”

不一会儿,官员带着领班的来了。

“与我一同唱戏的云生哥是个心慈的人……他知道我有五个弟妹,还有一个要读书的方瑞,于是常接济我们。”邯郸抽泣道:“我原本以为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等方瑞考上了进士,做了官,他就能堂堂正正地娶我,而他的父母,也终有一天会接受我的……可是……那日方瑞说他不考了,说有了六百贯钱就可以带着我和娃娃去外地谋生计,我……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泣不成声:“云生哥劝阻了他……方瑞也已答应了不帮曹元钟他们舞弊的,我不知道……后来竟会出这样的事情!”

“坐吧。”董晁示意左右看座。

她长发散乱,悲泣如春水梨花,纵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有些动容。

董晁身边的员外郎官不禁欣赏地又瞧了苏同几眼。

苇侍郎的神色也有些唏嘘叹惋:“所以,你为了给方瑞报仇,就毒死了曹元钟?”

“正是晚生。”这少年不说话时平淡无奇,一开口却让众人的视线都不禁朝他看来,只觉得他气定神闲,一双眉也生得逸兴风流,那气度妙在自然而不逼仄,十分舒服。

“那日曹元钟来梨棠园,我的确在他的茶里下了药——”邯郸昂起头来,泪水涟涟:“但我并不知道那药是封喉的丹碧涎,我只以为那是一剂猛烈的泻药,会让人拉几天几夜的肚子,让他不能去参加考试。”

董晁本来眯着眼睛养神,听到“江南苏同”四个字,抬起眼皮来:“你就是在川蜀破了白玉美人命案的苏同?”

“既然是你下的毒,又怎么会不知道是丹碧涎,还是泻药?”苇侍郎秀气的眉头微挑。

苏同上前来,自自然然的朝董晁道:“江南苏同,见过董尚书。”

“小女子句句实言,请侍郎明察。”邯郸擦着泪清清楚楚地答,“药是董尚书给我的,他只说是泻药;曹元钟杀方瑞之事,也是董尚书告诉我的。”

又是一个来和董尚书套热乎的考生——官员心里十有九个准,也不多看,只管办自己的事去。

“你……你血口喷人!”董晁颤巍巍地站起来:“本官什么时候与你这戏子见过面?”

“下官这就去!”官员转身而去,却见一个样貌平平的书生正上楼来。

“你有没有把毒药当泻药给邯郸,劝她去下在曹元钟的酒里,虽不太好求证——”苏同闲适地踱到董晁面前:“但长安城有丹碧涎卖的店铺,只有那么三四家而已,又都跟江湖多少有些关系,我恰好有几个认识的江湖朋友,想去查证此事也不算为难。”

“云生呢?”董晁并没有看他,眼睛仍盯着台上,用鼻子说话。

他从容地接着说:“至于,你有没有买通‘九霄云外’杀邯郸灭口——那凌冲霄固然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但不表示他是一个没有是非准则的人,如果他知道整件事的始末,不知会不会出来作证,董尚书?”

一个郎官机敏地凑过来:“尚书有何吩咐?”

董晁看了看曹骜铁青的脸色,原本雍容的风度仿佛突然被抽干了,嚅嚅道:“曹将军……你……你相信老夫!”

董晁年届花甲,保养得法,脸上的皱褶和身上的紫袍一样服服帖帖。此刻他看着台上,脸上却有些不悦之色。

曹骜的眼中杀机已动,脸上却仍带着冷笑:“董尚书啊董尚书……你真是机关算尽,恐怕我侄儿去杀那方瑞灭口,也是你怂恿的吧?你为了不让自己泄露考题的事被透露出去,这连环计策杀了多少无辜人命?”

叶舫庭口中的杏仁酥掉了出来:“你……你真去啊?”

他说得义正言辞,却也不着痕迹地把曹元钟杀人之事也顺水推舟推到董晁头上。

台上少女还在咿咿呀呀唱着,苏同已站了起来,朝二楼走去。

董晁已经完全乱了阵脚,分不清虚虚实实了,只是惶然想要寻求援助。

叶舫庭笑嘻嘻地掏出一包杏仁酥,边吃边说:“机会难得,董尚书可是这次科考的主考官,你不去巴结巴结?”

苇沾衣神色微冷,淡淡地说:“董尚书玩忽职守,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依大隋律法先行押入大牢,启禀圣上之后再行发落;韩平和孙隼行贿舞弊、纵火伤人,也一起带下去。”

苏同随意望去,果然,礼部尚书董晁正坐在二楼的贵客台上,左右围着不少人,有几个是住在正月楼的考生。

衙役们立刻一拥而上,将董晁几人押了下去。“老夫冤枉啊——老夫冤枉啊!”董晁浑浊的喊声渐去渐远。

叶舫庭对歌舞兴趣不高,左右张望,突然捅了捅苏同:“瞧,礼部董尚书也来听戏呢。”

只听曹骜道:“虽是受董晁唆使,但这邯郸是亲手毒死我侄儿的犯人,当重重惩罚以平民愤!”

娇柔少女唱起汉高祖的《大风歌》来,虽乏粗犷,但那种独特的韵味也是男子学不来的,引得台下喝彩连连。

“曹将军——”君无意站了起来:“不知者犯下罪行,当量刑适当,才能令人心服,世事的道理是相通的。”

只见台上旗鼓震天,数十名男子排成阵列,正赤膊擂鼓。中间却是一个女子,云衣水袖、玉带当风,朱唇一启竟是雄浑之音:“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而君无意这一句话出来,看似温和,实则锋利。沉厚老辣如曹骜,如何不懂得权衡利弊?曹骜刚才将杀方瑞之罪推到董晁头上,君无意也听出来了。曹元钟虽已死,但科考舞弊已是大罪,杀人灭口更加罪重一等,如果要给曹元钟之案一个转圜的余地,就不能重罚这女子——世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此刻,台下正传来一阵阵喝彩之声!

君无意点到为止,曹骜心知肚明,这不仅是曹元钟一个人事,更关系到曹家,甚至曹骜头上的乌纱帽。

梨棠园是长安城最有名的戏曲班子,那时大隋宫廷编排“九部乐”,梨棠园的歌舞艺人不少参与其中。特别是他们独创的戏曲,在脸上涂上浓妆,十分新颖,吸引了很多达官贵人。这其中,又以台柱云生最受追捧,他唱念俱佳,精通文武戏路,曾在御前表演,连隋炀帝也称赞不已,许多显贵更是高价求得一聆清音。

曹骜恼羞成怒却无可奈何,拖着鼻音怒哼道:“苇侍郎自当酌情处理。”

三、云生

这“酌情”二字大有深意,苇侍郎是何等水晶通透的人物,随即温和地说:“罪女邯郸,误杀曹元钟,本官念你是受人蒙骗,有不知之情,就判你入狱两年。其他疑犯,当堂释放。”

“去梨棠园,找云生。”

“谢侍郎恩典。”邯郸含泪深深地拜了下去。

她垂头丧气的问:“去哪儿?”

正月楼的黄福财和几个厨子们都惊喜地听着“当堂释放”几个字,梨棠园的其他人也都松了口气。只有南门若愚看着邯郸,眼中泪光闪烁。

叶舫庭的一百六十四次攻击毫无悬念的又落了空。一次失手,可以用运气解释,一百次失手,就只有实力可言。

“……我会好好照顾团团。”南门若愚仍有些笨笨地说,但他眼里的泪光却充满关怀和真挚。

一记大怒的栗子敲过来,苏同并未闪避,却在这个时候刚好站起来,仿佛根本不知道小丫头要敲他一样,无辜的掸掸衣襟:“走吧。”

邯郸抹了抹眼泪,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随衙役们走了出去。

不管叶舫庭手舞足蹈,苏同只泰然自若地吃完了一碗馄饨,才抬头道:“食不言,寝不语。”

公堂外,阳光很好,仿佛一切都终会温暖起来。

“……”

“大愚,昨天要不是我家将军渡内力给你治伤,你今天别说上公堂了,恐怕真的躺着昏迷不醒也说不定。”叶舫庭凑在南门若愚耳边小声道。

“案子有没有头绪?到底是谁行的凶?”

南门若愚感激地看着君无意,又看了看苏同和叶舫庭,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却只憋出了五个字:“你们……都很好。”

“……”

叶舫庭几乎笑岔了气:“哈哈……你们黄掌柜一点也没有说错,你——你的嘴可真是笨啊!”她捂着笑疼的肚子问:“哈……既然我们都很好,你要怎么报答报答我们这些好人呢?”

“我和你说话呢!”

南门若愚很为难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无奈摇头的君无意,再看了看一脸悠闲的苏同,诚恳地说:“我们回客栈,我做菜请你们吃——或者我教苏郎君做菜也行。”

“……”

原来,他还没有忘记当日苏同想要学做菜的事。

“苏同!”

却听君无意和叶舫庭同时道:“——教苏同就不必了!”

却见苏同不再回答,只认真的吃起馄饨来。

十三、四书

叶舫庭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苏同……唉,为什么你是苏同?”

正月客栈后的草房内。

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大愚,因为苏同不仅让娃娃有米汤吃,还让他自己可以回店里去,不用坐牢了。

“大愚,你就住这地方……”叶舫庭四下打量,南门若愚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这样的事,也只可能在苏同身上发生。

“你唱一场戏能挣多少?”关上破烂的门,叶舫庭小声问。

一点优越不足取信。十倍超越他人,才能真正让人心服。

“二十贯。”南门若愚也低声答。

一夜提审,几番问讯,刑部官吏渐渐从公事公办到汗流浃背——等天色欲曙,苏同竟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

“你做伙计一个月能挣多少?”叶舫庭又问。

吏部官员都是身经百案之人,竟无人想到这一层。

“客栈里包吃包住,还有六文钱。”

——自然也最有作案时间。

“也就是说你一个月有二十贯六文钱。”叶舫庭迅速地打着算盘,笑嘻嘻地刮了他的鼻子一下:“比我的俸禄还高耶!那你怎么还住这么破的草屋?”

早膳时分,考生们都下到一楼,而东三厢在三楼最东面,离膳堂也最远。

南门若愚笨笨地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官府怀疑我,还有店里的一个伙计,无非是疑我们趁夜深人静杀了方瑞。”苏同笑道:“我只是告诉苇侍郎,尸体虽是清晨发现的,但案发时间却不大可能是在夜晚——因为方瑞的尸体既无中毒,只有外伤淤青多处,可见死前的挣扎搏斗;颈上的勒痕是致命的一处,所以他不是吊死,就是被勒死。而客栈的横梁两房相连,并不隔绝,如果有人上吊挂在了上面,旁边的客房多少会听到动静。如果有人在屋内行凶杀人,更不可能悄无声息。所以,最有可能的时间——是早膳时。”

“西街慈庵堂的孤寡老人,每个月都会在院子里的破瓦罐中发现二十贯钱,大家都说是菩萨显灵——”苏同看了大愚一眼:“这个菩萨是不是你?”

他时而洞察秋毫,时而又装聋作哑,实在让叶舫庭无奈:“难怪那可怜的苇侍郎经不住你的忽悠,放你出来了。”

南门若愚的脸顿时红了,虽棱唇紧抿,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小二殷勤将原本要打包的馄饨端上桌,碗里清汤绿葱,看着十分美味。苏同只去拿筷子,好像完全没看见她的大白眼。

苏同说话一向很有根据,他原本就不是在问他。

“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叶舫庭听得一愣一愣的,等回过神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冯二看到他子时踏月悄悄出门,自然就是去慈庵堂的破瓦罐中放钱的。其实他每个月都会在深夜子时去做相同的事情,已有四年未曾间断。

“这扇子的骨架质地很好,却不是寻常的竹、木、紫檀、象牙、玳瑁,而是乌金制成。我大隋国土不产乌金,只有几年前突厥启民可汗来大隋进贡时,献来过一块当地的乌金。据说圣上一时兴起,命工匠用这块乌金做了六把扇子,上面的诗词都由他亲自书写。这扇面上所书‘暮江春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正是圣上亲笔所写的《春江花月夜》。六把扇子中,流传到宫外的也仅有这一把——就是圣上一年前在龙舟上听戏听到欢畅,龙颜大悦而赏给梨棠园云生的。”

叶舫庭瞪大眼看着他:“这么说,你把每个月的二十贯钱都拿去接济别人了?所以你才会穷得连一件冬衣都买不起?”

“一起上来,不打包了……”叶舫庭嘴里吃得鼓鼓的,含含糊糊地说。

“君将军哇——”叶舫庭回头喊:“恭喜你!你现在不是全天下最笨的人了!”

这时,小二殷勤的过来:“姑娘,你的八碗馄饨上齐了,还有一碗打包的现在包上吗?”

她笑眯眯地指着南门若愚:“比你更笨的人出现了。”

叶舫庭心有余悸的瞅着那扇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既然我们都是笨人,”君无意一撩衣袍坐下,闻言微笑:“聪明人要请客。”

“这不是死人的东西,是梨棠园的台柱,云生的扇子。”

“我只比你们聪明一点点啦……”叶舫庭立刻谦虚地将祸水东引:“苏大才子才是公认最有智慧的人~”

“哇呀——!”叶舫庭急忙像丢烫手的山芋一样把帕子甩给他:“死人的东西你也敢摸!”

“你如此恭维,恐怕请客也不能表达我的诚意——”苏同道,“我还要亲自下厨。既然大愚答应了教我做菜,你们不妨再尝一尝我的厨艺。”

“这是昨天死去的方瑞手上拽的。”苏同提醒她。

叶舫庭一脸黑线,大声抗议:“不……不要哇!”

叶舫庭将他的折扇抢过来:“你换扇子了?这把扇子好漂亮呢。”

……

苏同打开折扇来:“苇侍郎自然是男人。”

一个半时辰之后。

“那苇侍郎莫非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才会被你哄得不知今夕何夕。”

南门若愚端着一盘鱼进来,苏同随后而至,把身上的围裙解开:“应给比以前有进步,你们尝一尝。”

“我说的有理,他为何不信?”

叶舫庭垂头丧气、将信将疑地瞪着那颜色看上去仿佛比以前有一点点,也确实只有一点点……进步的鱼。

“他就信你?”叶舫庭终于忍不住先吃了一个馄饨,眼里的疑问和嘴里一样塞得鼓鼓的。

“君将军,你先尝——”叶舫庭很谦让地说。

“君无意从不替人说话。”苏同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在桌上:“我不过告诉审案的苇侍郎,我早上出门时方瑞还活着,我在将军府饮酒时方瑞死了,人不是我杀的。”

“不必客气。”君无意意味深长地看了那鱼一眼。

“君将军替你说话了?”叶舫庭狐疑地歪起头。

“你是将军我是兵,兵怎么能抢在将军前面吃呢?”叶舫庭把盘子推到君无意面前,虔诚地奸笑。

“我早膳还没有吃,越狱做什么?”苏同打了个哈欠:“况且,我一向喜走大门,不走偏门。”

在谦让的氛围中,两人好像同时想到了什么,四道视线都看向——南门若愚。

“你越狱了?”乌黑的眼睛继续瞪大。

只听叶舫庭哈哈大笑,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徒弟做出了好菜,师父还没先吃,怎么能让别人吃?”

苏同悠闲地坐下,这时八碗馄饨也陆续端上来了。

南门若愚夹了一块鱼放进嘴里,俊朗的面孔似乎有些……抽搐。

等那人影从容的越走越近,少女终于像看见了鬼一样指着他:“你——真的是你!你怎么出来了?”

“怎么样?”苏同很认真地问。

少女翘着腿很快乐地看着白气蒸腾的锅,突然睁大眼睛——不远处刑部衙门的大门打开了,几个人影走了出来。虽然有点远看不清楚,但那暗红衣的是官差,还有一个身影似乎很熟悉——

“还……不错。”南门若愚将鱼咽下了,手不自觉地按住胃部——他的内伤又开始痛了。

小二哆哆嗦嗦地去了。

“多吃一点,吃鱼可以补身。”苏同欣慰地说。

“八碗呀,要大碗的。”少女认真地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再帮我打包一碗,一会儿我要去牢里看犯人,怕他会饿肚子。”她笑眯眯的样子,不仅很确定吃八碗馄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好像去牢里看犯人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南门若愚尝着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清蒸鲫鱼的味道,伤心得正要继续补身,就在这时,一声趾高气扬的猫叫从梁上传来——

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小二吃惊地看着这玲珑娇俏的少女:“姑娘,你……你要多少?”

圆滚滚的阿青瞪着圆圆的猫眼,瞅着正在吃独食的大愚。绝不能说它伸长了脖子,因为它根本没有脖子——只是伸着脑袋流着口水看着盘子。下一秒,它已经跃到了桌子上!

此刻天刚蒙蒙亮,摊子前只坐着一个劲装少女,眉开眼笑很招人喜欢:“我要大碗的,先来八碗吧。”

“阿青……”南门若愚有些犹豫要拦它。

刑部衙门外十丈开外,摆着一个馄饨摊,摊点虽小但很有些名气,不少官差早上都要来这里吃馄饨。

“喵~”阿青不高兴地瞪着变得小气的主人,毫不客气地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唔!”南门若愚痛得一缩手,阿青已经叼了一块鱼。

清晨,露水春色满长安。

昂着头,骄傲地竖起尾巴,阿青以胜利者的姿势开始享用它的战利品——

二、扇子

只听房间里传来一声壮烈的猫叫!

“来客栈里住的客人,你们的生活习惯我都记得。”南门若愚挠挠头:“黄掌柜说我嘴笨,但记性还是好的。”

“大愚房间里怎么了?”冯二好奇地回头,那惨烈的猫叫声整个客栈都听到了。

苏同这时认真打量了他一眼。

“阿青的尾巴不小心被踩了吧?”黄福财一边打算盘一边说。

“我知道。你上个月初九住进店里来,吃得最多的菜是平湖卢笋,喝的最多的茶是巫山云雾。”南门若愚认真又有些笨拙地说:“你早上有开窗的习惯,夜里要用三盏灯烛。”

就在这时,只见阿青夹着并没有被踩的尾巴、口吐白沫地冲了出来,在客栈门口开始大吐特吐……

“我姓苏名同,字长衫。”少年轻松地说。

黄福财和冯二对视了一眼:“阿青吃了耗子药吗?”

南门若愚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纵使浑身粗布麻衣,这个笑容也俊朗如画。其实他的鼻口生得尤其标致,笑起来唇齿一露,更加生动。牢狱里仿佛被一瓢阳光泼过。

房间里,叶舫庭幸灾乐祸地随手翻着东西,视线被几本破书吸引:“咦?这里怎么还有一套《四书》?方瑞的那套不是已经作证据送到官府了吗?还旧旧的……”

那少年原本随随意意地听着,这时视线在他身上淡淡扫过:“大智若愚,好名字。”

南门若愚本来很不安地看着被肥猫阿青打击到的苏同,闻言只有如实道:“我也参加了今年的科考,要复习的。”

“我复姓南门,南门若愚。掌柜的说这四个字太麻烦,就叫我大愚。”

叶舫庭口里的杏仁酥掉了出来。

“你有姓吗?”

君无意诧异抬眸。

“大愚。”

连自尊心受了重大打击的苏同也回过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问。

这世上让人看不透的,未必是高官显位之人;有很多平凡人,更有他们精彩的内在,迥异的千面人生——藏光华于朴拙中。

大愚很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六道视线齐刷刷的注视中,南门若愚摸着头,似乎很不好意思:“你们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啊……我今年也要参加考试的。”

大愚笨手笨脚的将手指包扎了五六圈,还可见星星点点的血迹。只听对方平铺直叙道:“你咬得倒是用力。”

十四、探花

少年把他手中的婴儿接了过来,递给他一块布条。

这一日,长安街上人头攒动。

大愚感激地看着他,把手指从婴儿口中抽出来,只见指头仍汩汩流着鲜血,他却先用另一只手将婴儿嘴边的血渍轻轻抹去,专注的神情很是爱惜。

只见一阵吹吹打打声中,新科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过来了,前排正中的自然是状元郎[1]。百姓们都听闻过这状元苏郎诗画双绝,一笔锦绣文章让圣意惊艳,景仰羡慕之下也觉得他气质从容,果然是文曲星下凡。其实,若没有这一身鲜衣,苏同的样貌原本平凡得很,走在街上也未必会引人注意——看来,世人不仅会以貌取人,更以身分地位取貌。

那狱卒匆匆的去了,少年走到大愚跟前:“米汤一会儿就到,把手指拿出来。”

小伙计冯二拼命向前挤着,伸长了脖子啧啧赞叹:“状元郎真是英武非凡,唉……真没想到我们大愚也这么俊气……人靠衣装啊!”

狱卒眉开眼笑,连连道:“这就去!这就去!”

冯二的后一句话倒没有说错,甚至还没有说够——如果说苏同是靠着气质的抬衬,才变得“英武非凡”,那他右边的探花郎则的确是天生丽质、明珠璞玉的美男子,口鼻俊朗如画一般。连圣上看了探花郎的容貌,也忍不住称赞“士当有此容焉”。只是,任谁也想不到,天天在厨房里和油盐打交道的小伙计大愚,有朝一日能成为这等风姿卓绝的探花郎。

“冬夜寒凉,给兄弟们买酒驱寒,顺便买一碗米汤过来。”

人生境遇变幻无常,任谁都不能小看谁。因为这世上不擅长花言巧语却勤奋踏实、厚积薄发之人,南门若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只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这时,那布衫少年突然起了身来,走到牢门前。也不说话,塞了个东西到狱卒手中。那狱卒只觉得手心一重,低头一看,竟是一小块金铤!

长安城的学堂里,恐怕又有了一例绝好的的教材。

手指再次塞进娃娃口中,娃娃一口含住了,这次安静了很久,哭声也没有再响起。娃娃卖力的吮着,似乎他的手指真的有奶水似的。

当然,最高兴的人还是黄福财,正月客栈今年不仅出了第五位状元郎,而且连店里的伙计也能高中探花!街头巷尾早已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正月楼是栋福气大好的楼啊——”

大愚手足无措地看着哭得正凶的娃娃,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主意,把手指头放进口中,这次却是微微一皱眉,似在忍痛。

大隋御花园。

“婴儿也不喜欢被愚弄。”对面的少年摇摇头。

早春仍有些许清寒,御花园中却已一派春色锦绣。

只见昏暗的灯光下团团哇哇直哭,花瓣般柔嫩小手乱抓,无辜的大眼睛满是水花。

苏同的身边围了许多人,士子们和官员都来向他道贺。南门若愚原来也和众人在一起,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个似曾相识的人影扶着树,似乎身体不适。

大愚黯然的回到他原先坐的地方坐下来,把手指塞进团团的嘴里。团团见到有东西进嘴里来,立刻一口咬住。哭声暂时停止了,可不一会儿又响起来,而且哭声更大了。

他赶紧穿过人群走过去:“你……你没事吧?”

狱卒瞪着眼道:“看我干什么?看我也没用!只有送饭时间才能送食物进来!把指头给它吮吮就不哭了,一天饿不死的!”

对方微弯着背,绯色官服上沾了梧桐树飘下的白絮,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俊秀和气的眉目,脸色略显苍白。

大愚为难地看着他。

但他很快露出和悦的微笑:“南门探花?”

狱卒白了他一眼:“现在是半夜!”

“是你……!”南门若愚睁大眼睛,惊喜而笨拙地道谢,“苇侍郎,当日多谢你!”

大愚四下张望,发现牢房里的确除了稻草之外,找不到其它东西,他抱着娃娃到牢房门前:“狱卒大哥,娃娃要吃奶水——米汤也行。”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刑部侍郎苇沾衣。

“……”对方似乎被他诚恳的回答呛了一下,停了片刻才道:“我知道,这牢房里也没有。”

“职责所在,无需言谢。”苇沾衣清渺的笑颜十分动人。他几乎和南门若愚一般高,但身材单薄纤细许多。

“可是我没有奶水。”大愚很诚恳地说。

南门若愚正待还说些什么,却见对方轻笑指指前面:“杏林宴要开始了。”

“给他奶水吃。”

入席之后,苏同看了一眼对面的绯色官服:“你刚才和苇侍郎在说话?”

大愚一脸着急地看着他:“那怎么办?”

南门若愚立刻点头,俊美的脸上满是感激:“当日审案时,我就觉得他人很好,想不到他也来了杏林宴。”

“婴儿大半天没有吃东西,自然会饿。”这边平平的声音打着哈欠道。

“苇侍郎和你一样,曾是御前探花。”苏同声音平平地说,“说起来,他还来自江南,与我是同乡。”

大愚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

席上除了杏林奉召的进士们,还有些皇族少女们也坐于上席。自大隋改九品中正制为开科取士,为官为将不全以门第论取,不少寒门子弟也得以入朝。此刻杏林赐宴的不仅是才德兼美的士子,更是未来朝廷的可用之才,隋炀帝把郡主、县主们也召入席来,自是有让金枝玉叶们也会一会青年才俊们的意思。

对面的人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朝这边看了一眼,道:“别再摇了。”

新科进士们自然聪明,都知晓此意。

大愚慌慌地摇着它,娃娃的哭声却并没有止住,反而越来越大。

只听隋炀帝道:“长宁县主通晓音律,今日杏林春至,不如趁兴为大家抚上一曲?”

“哇——哇——!”婴儿的哭声突然打破了牢房的宁静。

长宁县主长宁倒也落落大方,略略施礼,十指抚上面前的素琴,只听曲音清澈,珠圆玉润,是一曲《阳明春晓》。一曲终,台下立刻传来一片掌声。

大愚抱着娃娃,畏冷似的蜷在牢狱的一角。一个大男人抱着一个小娃娃坐牢,着实奇怪。此刻,他睁着眼睛看着对面一个同病相怜的人。却见那人身上的衣衫干干净净,身下枕着干燥的稻草,正舒适的打着瞌睡。

“县主琴音真如天籁。”

烛火如豆,牢狱寂静。

“琴为心声,县主的心境也必如春晓清泉一般。”

“现在案情不清,最有嫌疑的人除了和方瑞同住的苏同,就是昨晚值夜的这个伙计。”他一声令下:“带人走!”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黄福财吓得脸色发白,哆嗦道:“这……”

“县主一曲,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瘦官吏道:“你跟我到刑部走一趟。”

一片阿谀之声此起彼伏,长宁县主的视线扫过众人,轻声道:“却不知南门探花觉得本宫的琴曲如何?”

“是啊。”大愚回答。

南门若愚正低头吃菜,突然听见县主叫他,差一点噎住了。他赶紧将菜咽下,红着脸站了起来,如实说:“县主的琴音很好听,在我听过的琴中,可以列第二位。”

瘦官吏皱着眉头看了看大愚:“昨天晚上是你值夜?”

隋炀帝听他这么说,也来了兴致:“那你说说,你听的第一好听的琴,是在哪里听到的?”

“昨天晚上店里值夜的就是大愚,只有他见过方瑞。”黄福财忙不迭地答。

南门若愚正要答话,苏同在桌案底下踩了他一脚,他顿时轻轻“哎哟”一声。

瘦官吏再问黄福财:“昨天晚上店里还有谁见过方瑞?”

这时,一个太监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御花园来:“圣上!圣上!不好了……兰陵公主投湖自尽了!”

“他说有事要办,让我先照看团团。”大愚摇着婴儿,看来团团是这娃娃的名字。

隋炀帝一惊而起:“什么?”

“他为什么要把娃娃托付给你?”

“圣上节哀。”太监颤抖着将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尸首刚从太液池边被打捞起来,公主的绣鞋还在岸上。”

“昨天晚上方秀才托付给我的。”大愚说。

太液池边春色流连,人群中却一片哀哭之声。

瘦官吏并不理他,只问大愚:“娃娃怎么会到你手上?”

太监王公公捧着两只绣鞋颤巍巍地上前来:“这就是在湖边发现的。”侍女映波扑上前去,失声痛哭:“公主!”

“贵人问话,你怎么还是一股傻劲?”黄福财斥骂道,又满脸堆笑朝瘦官吏道:“这是我店里的伙计大愚,一向就是有点愣头愣脑的。”

“确定是公主的鞋?”隋炀帝的脸色冷硬如铁。

“嗯。”伙计似乎很喜欢婴儿,把那襁褓微微晃动,好让那婴儿睡得舒服些。

“是……公主的鞋。”侍女映波哭得声咽气促,将湿漉漉的鞋翻起来,只见鞋底用丝线纳着一个“婉”字。

瘦官吏看了看襁褓里熟睡的婴儿,问:“这是方瑞的娃娃?”

兰陵公主闺字华婉,其母潇妃在怀着她时和隋炀帝一同出游被行刺,潇妃不幸身亡,但腹中的她却活了下来,只是先天不足,因而单独在远离皇子公主们的玉寿殿中养病,一向深居简出。

“哎!”随着回答,一个身穿粗布冬衣的伙计快步走了出来,只见他怀中抱着一个蓝布襁褓,打着补丁的衣袖上都是油渍,似是刚下过厨房,但一张脸倒是俊朗。

只听隋炀帝厉喝道:“尸首在哪?”

“我店里的伙计大愚照看着……”黄福财朝店里大嚷一声:“大愚!快把娃娃抱出来!”

几个小太监惶恐地将一个白布裹着的尸身抬了过来,随着那布掀开一角,只见一张已被水浸泡得浮肿莫辨的脸露了出来,手腕上的碧玉天镯也紧紧勒进浮肿的手臂中……那镯子,是公主们每人出生时隋炀帝赐的,天下不会有第二件相同。

“娃娃现在哪里?”

隋炀帝沉痛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目光冷寒得没有一丝温度:“都拖下去。”

“是啊……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娃娃。”黄福财满满头是汗,哆嗦着答。

“圣上饶命!”

“你说方瑞还抱着个娃娃?”瘦官吏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沉声道。

“圣上饶命!”……

黄福财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直捣头:“小人贪了小便宜……但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大案子,这是作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这就将二十贯钱还给苏同……”

几百人跪了一地,哀哭磕头之声此起彼伏。只见一批侍卫已经冲了上来,就要将那些拼命哀求的侍女太监拉下去。

瘦官吏冷横了黄福财一眼:“你的生意倒是做得精!”

新科进士们大多吓白了脸,旁边的郡主、县主和嫔妃们面上也有不忍之色,但谁也不敢劝阻。

“小人……”黄福财吓得一个哆嗦:“苏同是半个月前住进来的,方瑞却是前几天来到店里,穿得寒酸得要命,手里还抱着个娃娃,连一天的房费也交不起……还想住店,我正要把他赶走,恰好这苏同下楼来,就让这方瑞和他同住。东厢房本来就有两人的床铺,但我要按人头算钱,又……又多收了苏同二十贯。”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道:“圣上,公主之死恐怕还有隐情。”

刑部查案的官吏看人眼神最是锐利,眉毛一拧,“到底是怎么回事?”

隋炀帝冷寒的目光扫过众人,只见新科状元苏同从容走上前来:“公主为什么要自尽,之前可有先兆?公主若是厌世自尽,又何需多此一举,将绣鞋留在岸上?”

说到这里他有些心虚,不自觉眼角下瞟。

隋炀帝的脸色变了。

黄福财抓抓脑袋:“长得没有什么特别,穿着件衫子倒也朴素,但他一进店里就挑了东边第三间厢房——那是我们店里最好的一间房,价格也最贵。”

苏同接着说:“这些侍女太监都是人证线索;圣上杀了他们,此事的隐情再无头绪。”

另一个官吏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只见瘦官吏脸上诧异,问:“那苏同形貌怎样?”

隋炀帝沉默了许久,终于阴沉地一抬手:“放了。”

“我……我不知道。今天清早有个官爷来送信,说是将军府的,他就出去了。”

众人噤若寒蝉,隋炀帝盯着苏同:“你在川蜀和长安都破过奇案,这件案子朕就交给你,十日之内若无结果——朕连你,一起杀。”

“这苏同现在哪里?”

皇宫外。

“是,是,”黄福财慌慌忙忙道:“是两个人住。有个江南的考生叫苏同的和他同住。”

“今日杏林宴味道如何?”君无意微笑问。

那个瘦官吏问:“这方瑞是一个人住吗?”

苏同正在思索案情,闻言露出“你落井下石”的表情,睨了他一眼。

刑部一个精瘦的官吏走下了楼来,后边的几个抬着尸体也走了下来,黄福财抖抖索索地迎了上去。

“既然案子全无头绪,不如陪我走一趟。突厥王子阿史那永羿到了长安,圣上派我和苇侍郎前去迎接。”

昨夜,这间房里出了人命案子。尸体是今天早上打扫房间的伙计冯二发现的,只见一人吊在房间的横梁上,手里还拽着一把精美的折扇,虽然没有血,但看上去十分可怖。据正月楼的住客登记簿上写的,死者是一个福建籍的考生,名叫方瑞,据说还是当地的才子,谁知道他怎么会被吊在房间的横梁上?

“是‘十四银影骑’那个阿史那永羿?”苏同脚步一顿。

东厢第三间房,刑部的官差正在出出入入。

“正是。”

每到开科取士的时候,正月楼的掌柜黄福财也财源广进、笑逐颜开,但今年他却哭丧着脸。

这一代的突厥王子阿史那永羿在北方名气极大,十四银影骑更是传奇。据说这十四人都银铠银盔、银色面具,武功深不可测,行军布阵更以一敌百。三年前阿史那永羿曾被围困于阴山,十四人力战两万大军,护主突围,足见骁勇。这一次他们前来长安——却不知是友还是敌?

正月楼是长安城最有名的客栈之一,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状元楼。据说本朝自开科考以来,一共有四位状元郎、十五位进士在这里住过,风水极好,有文曲星庇佑。所以每年临考前,不仅外地的考生都争相入住,长安本地的不少考生也要在这正月楼住上一住,沾染些状元气。

注释

一、娃娃

[1] 文中“状元”、“探花”等称谓为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