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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美人

“既然排除了自杀的可能。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她所中的不是唐门丹青。可是仵作验证的结果,她中的又的确是唐门丹青。”

微生砚静静地听着,脸色苍白道:“不可能……阿翎不会自杀。”

“我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在淳于府上发现了另一件怪事。”苏同从容打开折扇。

“其二,就算淳于门主真的中了唐门丹青,以她的武功修为,从毒发到死亡也至少要一炷香的时间。这柱香的时间,她足够可以点自己周身几处大穴,阻止毒血蔓延之势。除非有人在此时攻击,使她无暇自救。可是尸首既穴道畅通,又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也就是说淳于门主从中毒到死亡,什么也没有做。这的确很奇怪,好像她真的像自杀一样。”

“什么怪事?”柟慈师太问。

闻言,柟慈师太等几位都点头。

“鱼。”苏同摇着扇子。

“第一个,仵作验证出来,尸体所中之毒是唐门丹青。而唐门丹青是江湖上早已流传出的毒,算不上罕见,各门各派都有防范。淳于门主是江湖顶尖的高手,而且行事一向谨慎。若是连唐门丹青也能毒死她,她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鱼?”妙冲道人瞪大了眼睛。

“哪两个疑点?”妙冲道人忍了又忍,还是问。

“事发当天,淳于府上的池塘浮出几十条死鱼,这是否有些奇怪?即使人会自杀,鱼也不可能随随便便的一起寻死。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它们生活的水除了问题。”

苏同仍穿着一身浅灰布衣,闲闲坐在南面,道:“从尸首上看,整件事情有两个很大的疑点。”

众人都凝神屏气的听。

妙冲道人性子最急:“姓苏的!你说破了案,那凶手是谁?”

“我用银针试水,并未发现水中有毒。如果水中真的有毒,淳于府死的就不止是一个人了。但这水,多少会有些什么问题——于是,我在池塘垂钓,把钓到的活鱼拿到厨房剖开检验,发现鱼腮中吸附了少量的孑归。”

暖冬清早,江湖豪杰们再次聚集在唐门大厅。大部分人都将信将疑,谁也不相信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凡少年,七日之内就破了奇案。但人人都有好奇心,想要看一看他如何说法。

“孑归是治疗心肺虚弱的一剂良药,对人是无害的。但含有孑归的水却让池塘里的许多鱼生了病,还有一些送了命。”苏同在室内踱了几步:“各位是否听说过《医行罕纪》的记载,‘鲫鱼同砂糖食,生疳虫;鸡子和葱蒜食之,气短’?几样东西本来都是无害的,但放在一起食用就会伤身——如果搭配得足够巧合,甚至会致命。”

七、唐门

室内顿时静悄悄的,苏同扬扬眉:“在《医行罕纪》里还记载,鱼、孑归和燕窝,此三样东西一起食用,就会中毒毙命。只因孑归十分稀有昂贵,世上也很少有人去吃,所以这三样相克的食物并未广为流传。”

“明日恐怕还要再辛苦先生一趟。”苏同优雅的将折扇合上:“明日,案情就可水落石出。”

“淳于门主的真正死因,是因为吃了含有孑归的鱼,又吃了燕窝。她恐怕并不知道自己中毒,只以为是普通腹痛,所以并未及时运气逼毒,最后,悄无声息地毒发猝死。她死之后,作案者恐为人察觉,于是为她灌下唐门丹青。这样,无论仵作如何检验,都会认定她是身中唐门丹青而死。”

“据厨房说,阿翎那日吃过鱼和燕窝。”

他的分析如丝入扣,座中都震惊不已,只觉得这案情曲折复杂,非常人所能推理。

“可唐门丹青早已流传江湖,七十贯便能买到,并非唐门独有,究竟是何人投毒,仍然不能确定。”苏同接过他的话,略一沉吟,“你可记得,门主过世的前一天,吃的食物是什么?”

“淳于府上的马伯负责蔬菜鱼肉的采购,他每天傍晚都会将菜车推出府西的小门外,和送菜的伙计说好,清早将菜装入菜车之中。这样他早上就可以多睡一个时辰。”

“仵作验尸的结果已经出来了,阿翎是被唐门丹青所害。”说到妻子的死因,微生砚脸色雪白,喘息了片刻。

“如果我没有猜错,淳于门主在初十已经毙命,作案者将尸首混在空菜车中,由不知情的马伯推出府外。这样,全府上下都会以为淳于门主根本没有回来。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作案者再潜行出门,将尸体从菜车中搬出,扔至街角,唐门附近。”

“案情进展如何?”

众人听得一身冷汗,无人出声。

“不错。”

“现在死因既已明确,还剩下一个问题——”苏同优雅的将折扇合上:“是谁要如此故布迷障,毒死淳于门主?”

苏同若有所思:“今日你是不是去了唐门?”

八、剑谱

“多谢。”微生砚的凤眸难得泛起暖意,“昂贵倒未必,只是滨儿去宝通寺求来这护身玉,难得孩子的一片心意。”

“最可疑的人似乎是微生先生。其一,因为孑归昂贵稀有,寻常药铺是买不到的。而微生先生手中却有些存放。其二,微生先生博学,或许也读过《医行罕纪》中关于鱼、孑归和燕窝的记载,所以他既不吃鱼,也不吃燕窝。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池塘边的松树下残留有一阵熏香——同和坊的熏香。此香是药用之香,府中仅微生先生一人使用,这至少说明,案发几日内,他曾在池塘边逗留,而且时间不短。”

“此物昂贵,我不愿它掉下树摔碎了。”苏同道。

听到这里,淳于如意突然失声道:“不是先生!他没有……”这一下,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那时苏同已经携了二人上树,却突然身形一沉,似在捞什么东西,原来,是捞从微生砚身上掉落的玉。恐怕正是因为这个动作,他的衣角才会挂在了树枝上。

“如意!”微生砚喝止她一声。

“在树上掉的。”苏同如实说。

淳于如意脸色通红,咬一咬牙,低声道:“先生的确曾在池塘边的松树下逗留,但是……但是,那时我和他在一起……可以证明他没有往水中投放孑归!”

微生砚见了那玉,微微一诧:“是何时——”

苏同拿出一颗扣子:“此言不假。我在松树下捡到这颗昌绫坊特制的扣子,府中只有淳于门主与淳于姑娘使用。”

听到这里,苏同打了个哈欠:“今日早起困倦,又差点把衣衫扯烂了。”他说着从掌中托出一块青玉来:“玉还给你。”

妙冲道人闻言“嘿嘿”两声:“敢情你们俩树下相约,却一个留下了香气,一个掉落了扣子?”

“你行事明正,交游广阔,”微生砚摇头:“况且,交友有深浅之别,行事有虚实之分,你去青楼并非为了玩乐,而是为了查案吧。”

淳于如意满面羞红,失声哭道:“你,你胡说!娘就是被你们这些胡说的人害死的!”

苏同和气地说:“微生一门家世清贵,先生不以我交友为俗,已是难得。”

“流言伤人至深,杀人无形。”苏同看了微生砚一眼:“正因为此,微生先生才会惧怕听到‘自尽’之说。”

等马伯走远了,微生砚轻声咳道:“冒犯了。”

微生砚突然一口血呕在白衣袖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马伯本来还想八卦些什么,听到这话只有依命去了。

众人虽然还不明状况,但都觉得这苏同说话的语气虽平,却总一言道中人心的要害!

“马伯!”微生砚停下了脚步:“你先去吧。”

淳于如意哭道:“都是乱嚼舌根的,先生他……他什么也没有做!”

马伯差点没一口口水喷了出来,府上从来无人敢在微生砚面前这么大胆,他忍不住道:“您是正经读书人,可那姓钱的……”

她哽咽悲泣:“那几日,娘生辰将至……先生连日为她默写剑谱,只想能赶在她生辰前写完……恰逢少林召开武林大会,娘去参加那江湖盛会,并不在家,自然也不会知道,先生为默写剑谱日夜劳累……

“是我昨日在青楼结识的。”苏同自自然然地说。

“那日傍晚,我来叫先生去用晚膳,连敲几下房门都不见动静,推门进去才发现先生不在房中。我在府里四处寻找,最后在池塘边的松树下见到了他,只见他独自靠坐在树下,衣袖间都是斑斑血迹。我吓得几乎哭出来,先生却强打起精神说没事,还叮嘱我不要告诉娘……我一眼看见他怀里揣着的纸卷,就知是因为这叠剑谱——再看他唇边的血迹,只觉得他怀揣的剑谱分外可怖!我甚至有些恨自己的娘……为什么把武功看得比人还重要?我一把夺过那些纸卷扔向池塘,嚷道:‘再也不准写了!再也不准写了!’

马伯好奇地问苏同:“刚才那姓钱的,是您在……那个地方结识的朋友?”

“纸卷纷飞中,先生愕然地看着我,胸口起伏,苍白的脸色冰冷之极。我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糟蹋的是他十多日的心血。看着他少有的怒容,我又惊恐、又悔恨。情急之下转身跳进池塘去捞剑谱!我听见先生在岸边焦急地唤我,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他的心血,我一定要把它们捞回来——

淳于府中,几人正穿过长廊。

“终于找到了几张,只听岸上先生还在焦急叫我,突然水中“扑通”一声,他竟然也跳下水来了!池水寒冷,他的身体根本受不了的……那时正是晚膳的时间,池塘又偏僻,四周竟一个仆人也没有,我只有拼命向他游去,把他托上了岸。他的体温本就低于常人,这一冻之下更是冰冷。到了岸上我惊惶地唤他,好久他才苏醒过来,我的泪水顿时不争气地滚落下来,他只一边安慰我说没事,一边劝我起来去把湿衣服换了,不要染上风寒。

钱氏本来还盯着那白氅的背影,听到这话才“呀”地一声回过神来:“哎……竟能亲眼见到这样神仙般的人物,苏兄莫要笑话,小弟这就告辞了。”

“他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我只能把他扶抱起来,心中越发刺痛——我知道自己和娘年轻时长得很像,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张口就说了一句:“如果我是娘,一定不会让先生这样伤心!”

苏同好意提醒:“钱兄?”

“先生脸色蓦然雪白,吃力地推开我。我回头一看,娘——就站在我们身后。我从小就怕娘,此刻她冷傲地看着我们,我有千言万语要要向她解释,却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娘沉默片刻,转头就走。

微生砚却已淡漠转身向府中走去。马伯瞪他一眼,也忙不迭地转身跟了上去。

“当晚先生就病倒了,听府里的仆人说他高烧不退,整夜昏迷。我也一夜未眠,第二日就是娘的寿诞,我已经想好了要向她解释,请她原谅……可是……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回来……”

钱氏愕然朝府宅上牌匾一看,上面写着淳于二字。他突然恍然大悟这美男子的身份,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微生砚看上去如此年轻,急得说不出话来:“呃……”

淳于如意说到这里,已泪落满腮、泣不成声。

马伯气不打一处来:“‘兄弟’也是你叫的吗?连蜀州刺史见了我家主人也要尊一声‘先生’!”

“按照少林武林大会的日期,淳于门主原定的是次日返回。”苏同仍然平平道:“她为何会提前回府?为何又碰巧在池塘边看到这一幕——这中间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那钱氏脸上又红又白,又有些喜形于色,只朝苏同连连拱手道:“多谢苏兄提醒。小弟以后出门自加倍注意。”他又瞧了瞧旁边的微生砚,却是不敢流露半分轻浮,只连连告罪道:“冲撞了这位兄弟,得罪得罪。”

“各位似乎都忘了一个人:失踪的杨姑娘。百花千凤楼的杨念念——本来却不是姓杨的。她姓戚名璇,是名震一时的寒伶教教主戚仲元的独生女儿。”

苏同压低声音道:“你昨日出手大方,必有人醋意很大——”

微生砚唇色一白,死死盯着苏同。

钱氏开始听得面如土色,进而愤愤跺脚道:“是谁要害我……”

“她擅使暗器,惯用梨花针和蒺藜子。”苏同继续说,一旁淳于滨的脸色也是大变。

“马肚子上挂着一只啮鼠。”苏同指指路中间的一滩血迹:“这啮鼠状如土鼠,却最擅吸活物的血。马奔跑起来经脉舒张,血流畅通,正是它最喜欢的吸血时刻。马肚子被啮咬疼痛,自然发狂。”

“你放屁!”妙冲道人忍不住道:“人人都晓得那戚璇是江湖上有名的丑女!脸上生着巴掌大的烂疮。丑女怎么能迷倒大把男人,做名妓花魁?”

听他这一说,钱氏紧张地问:“被人动了手脚?”

“你什么时候见过戚璇?”苏同气定神闲,踱了几步。

苏同道:“刚才的惊马与你无关,是马被人动了手脚。”

“五年前剿灭寒伶教时,老子见过那丑婆娘,可惜被她给逃跑了!”

那钱氏朝旁一看,脸上又惊又喜:“苏兄!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在青楼喝酒相识,又都是江南同乡,自然一见如故。

“杨念念是何时成名于百花千凤楼的?”苏同转身问淳于滨。

那华服青年抬头一看,顿时怔在原地,只觉得整个人魂儿都丢了,浑身的毛孔无一不畅通,却大气也不敢出,半晌才尴尬地搓搓手,好像有些自惭形秽。却听一个平平的声音到:“钱兄。”

淳于滨惊愕之极,颤抖道:“……我三年前在百花千凤楼遇到她时,她已是最出名的清倌了……听到她的名声应该是,五年前。”

“马伯。”微生砚制止了他,朝来着冷淡道:“无人受伤。”

座中都大为震惊。

马伯担惊受怕了半天,见到始作俑者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的马车是怎么驾的!刚才差点撞到我们家先生……”

苏同问妙冲道人:“你五年没有见戚璇,怎知她不能长得美些?”

一个华服青年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神色还有些凌乱,见面就慌慌拱手道:“刚才马车受惊,不知伤没伤到人?”

“那丑婆娘要能长成美女,老子也能长成俊男了!”妙冲道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座中传来一阵笑声。

一时间,他只觉得姓苏的此人看似平凡实则深不可测,而且,看似一本正经实则……风趣得很。

“戚璇未必能长成美女——”苏同慢慢道:“但她可以换一张脸。”

马伯目瞪口呆地看着苏同。

“人脸怎么能换?”妙冲道人急了。

“话虽如此,万一有人要劫色,你可以用栗子敲他的头。”

“别人也许不能,逍遥神医门却能。”苏同清清楚楚地说。

微生砚低咳了两声:“摘花飞叶,伤人无形,需借力高手自身的修为。我不会武功,要了也无用。”

妙冲道人原本汹汹的气势突然没了,只张大嘴看着苏同。逍遥神医门生死人、肉白骨,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传奇。

苏同赞道:“好眼力。”说着,把剩下的栗子放进微生砚的手中:“这些栗子留给先生防身。”

“逍遥神医门素来隐蔽,江湖中人能得见他们的少之又少。”柟慈师太道:“苏少侠又如何得知其为戚璇换脸?”

马伯再往地上的血迹看去,果然,血迹中央有一团老鼠大小的死物,只是他方才太过惊恐没有注意。

“我碰巧有个朋友在逍遥神医门中,他姓沈名祝,外号‘怪手白骨’,脾气古怪,行事随心所欲,能替人换脸。”苏同淡淡说来,却是让众人惊愕不已。

“第一颗栗子打向马肚上的啮鼠,用了内力,第二颗扔进马嘴的栗子,倒是寻常气力,非常眼力。”微生砚道。虽然不会武功,他却将苏同的招式看得一清二楚。

苏同似乎并没有把“认识逍遥神医门的沈祝”当作什么奇怪的事,就好像他认识的是卖糖葫芦的老头一样。只听他接着说:“寒伶教教主戚仲元早年做过一些劫富济贫的义举,但他杀人如麻,又嗜武如命,平生志向就是见识天下武学。微生世家既有‘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之名,又有宝物白玉美人,自然成了戚仲元劫杀的对象。二十四年前他追杀微生珏,一刀刺穿微生珏不足五岁的小儿子的胸腹。所以,微生珏与他有深仇。戚仲元六年前在寒伶教一役中被杀,当时手刃他的,便是江湖前辈微生珏。”

“有……这有什么区别?”

这时,众人都把视线投向微生砚,只见他紧抿薄唇,似乎在极力支撑。

“我不是打马,是请马吃栗子。”

“她结识我,进入我淳于家……是来找先生报仇的?”淳于滨颤抖着失声道。

“你用栗子打马?”马伯瞪大眼睛。

“如果她的目标只是报仇,微生砚活不到今天。”苏同回过头来,毫不客气道:“她等到如今才动手,恐怕是戚仲元还有未完成的遗愿,让她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

“放心,”苏同杨了杨手中的一把栗子:“你家先生没有受伤。我不好意思吃独食,给刚才的马尝了一颗。”

“是——白玉美人!”妙冲道人忍不住道。

微生砚经过一番折腾,冰雪容颜上有些倦色,但似乎并没有受伤。马伯紧张又奇怪地盯着他看了又看,似乎要确定血迹不是他的。

“不错。戚璇忍耐三年之久,只有一个成立的理由:就是为了白玉美人。”苏同沉吟:“但,她为何会在淳于门主遇害之后,突然要谋杀微生砚?以经常去逛青楼的钱公子的烈马,借刀杀人,将计划设计得天衣无缝——她是个头脑不笨的女子,一定也很清楚,杀了微生先生就再也找不到白玉美人的下落,会让她多年筹谋付之东流。这其中,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仆人已经吓得瘫倒在地,兀自哆嗦。

“阿翎遇害之后?”微生砚捕捉到了他话中的疑点,虚弱咳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她杀了阿翎?”

苏同如释重负,提着两人跃下房梁,掸掸衣襟,道:“这树看来许久未有人爬了,不少灰尘。”

苏同摇头:“戚璇虽有心让淳于家上下不睦,但凶手,却不是她。”

马伯受惊大起大落,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去门内寻了一根竹竿,把苏同的衣服角拨了起来。

九、同岁

“拿根竹竿来,我的衣服才买了半个月,不想被扯破。”苏同理所当然地说。

唐门大厅中,人人都等着苏同接着说下去,他却坐下来十分清闲地打了个哈欠。

马伯抬头一看,几乎要跌坐在地上。苏同坐在树上,一手拉着微生砚,一手拉着仆人。再仔细看,他的衣袍有一角挂在了树枝上。

“他奶奶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那凶手不是戚璇又能是谁?”妙冲道人急道。

就在马伯惊惶无助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拿根竹竿来。”

“戚璇毒死淳于门主,于她有何好处?”苏同反问。

马伯满脸惊恐,大喊:“先生,先生——!”

妙冲道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原本微生砚站的地方只见一滩血迹,半个人影也无。

苏同淡淡道:“戚璇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白玉美人。这个女子历经劫难,有勇有谋,自然知道问题的关键突破口在哪里。”他用扇子指了指淳于滨。

前方惊马“嘶——”的一声鸣叫,似乎吃痛不已。它又向前奔跑了数丈远,才慢慢停下来。

白玉美人如果要代代相传,最有资格继承的人就是淳于滨。

“哎呀……天!”马伯吓得脸色死白,转头一看,身边却已不见苏同。

“淳于家上下和睦,微生先生虽不是亲生父亲,却行师长之道,与淳于滨和淳于如意感情亲厚。一家人的感情好时,其他人水泼不进,决不利于她寻找宝物。所以她的第一步就是把水搅浑,让淳于家上下反目。”

只见一匹黑马发足狂奔,马车疾驰,丝毫没有减速——微生砚刚好走到路中央,要闪避已来不及——白色身影在暴烈的马蹄下显得尤为醒目。

座中不少人仍一脸迷茫,少数脑子灵一些的转过了弯来。

马伯着急喊道:“先生,小心!”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只需时间安排得巧妙。”苏同脸上甚至有些惋惜的欣赏:“这一计,既让淳于门主母女不合,也让淳于滨对继父和妹妹失望,将他置于失望孤独的境地——男人在孤独的时候,往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红颜知己。”

冬日街道萧索,晨雾未散,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车声由远而近。

说到这里,苏同看向淳于滨。

果然,微生砚披着一领狐裘大氅,正由仆人扶着走过来。

淳于滨面有难色:“不错……那日念念来跟我说,看见先生和如意在池塘边搂抱在一起。她还说半年前先生对她有所企图,被她推下了池塘,她害怕娘一味维护先生,才不敢告诉我。但先生行为如此荒唐……这类事情一再发生,会让淳于世家声誉扫地……”

正说话间,马伯朝前方一指:“哎!先生也回来了——”

苏同点头:“厨房的师傅大龙告诉我,命案的当日,杨念念想喝鲤鱼汤,但厨房里只有草鱼和鲫鱼,巳时之后菜场不容易买到活鱼,时间来回也赶不上,恰好池塘里喂了许多鲤鱼,所以大龙师傅就自作主张在池塘里抓了一条。”

马伯却像吞了十个鸡蛋,盯着他看了半晌,抓抓脑袋:“看您是个一本正经的读书人,没想到也……嘿嘿。”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等待苏同说出案情的关键。

“我去了一趟青楼。”苏同平平淡淡地说。

苏同却踱了两步,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听说,你们兄妹常给微生先生磨墨。”

马伯来开门,一见是他,奇道:“哎……您回来啦。这两天没看见您呐!”这苏郎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案子还没有查清,先生的病也没有好,他就不见了踪迹。

“先生的手冬天寒冷不能使力……我和大哥常给先生磨墨。”淳于如意怯怯看了淳于滨一眼,点头道。

两天后,就在淳于府上下都以为苏同不会回来了的时候,他却悠闲地回来了。

“淳于姑娘扔进池塘中的剑谱,还有一些没有找到,恐怕在水中已经泡烂成了纸浆。”苏同的视线从二人脸上扫过:“如果有人把孑归混在墨里,那池塘水中有孑归也不足为奇。”

六、惊马

微生砚突然吐出一口血来,被淳于滨急忙扶住。

这张脸,他在淳于府中见过。

这下,人人诧异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他将卷轴展开来,画中的女子凤眼清纯,眉目似曾相识。

淳于如意脸色雪白:“……那日清晨先生不小心碰翻药碗,药汁滴在墨中,先生舍不得上好的屯溪徽墨,所以没有扔掉——我和大哥都看见了,但先生不知道剑谱会掉进水里,我也不知道会……会出这样的事情!”她惶急地哭起来。

曾经的青楼花魁,画像自然还是有的。苏同扔了一块金铤给老鸨,便拿到了那幅画像。

“整件事情看上去似乎完全是巧合,想吃鲤鱼的人是杨念念,去池塘捉鱼的是师傅大龙,将孑归滴在墨中的是微生先生,把剑谱扔进池塘的是淳于姑娘——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独立完成整件事。”苏同摇头:“没有人能预料到其他人的行为,但问题恰恰在这里。”

姑娘们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阁楼里春意盎然,熏风缭绕,而被围在中间的苏同没有笑,他的身影虽是懒散斜倚的,眼底目光却像是一块经冬的岩石,纹丝不动:“楼里可有杨念念的画像?”

苏同平平道:“接下来,厨房在做鱼的时候却不巧把两份鱼汤弄错了——凶手或许原本想毒杀杨念念,最后死的却成了淳于门主。”

“这种事情只是天方夜谭的传闻而已,谁又真的亲眼见过?”被捏脸的姑娘很不服气,双手叉腰说,“老娘这张脸可是天生丽质,如假包换!”

听到这里,人人脸上都写满惊愕。

“你不会曾经是个丑女,让那郎中把你变美的吧?”另一个姑娘娇笑闹着捏了捏同伴水嫩的面颊。

苏同看向淳于滨,对方的眼神不知为何躲闪了一下。

苏同手中的酒杯停住了,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只听那姑娘继续说:“那个沈郎中来去无踪,还说自己会给人‘换脸’,能用刀子在人脸上刮骨植皮,将丑女变得貌若天仙。”

“淳于兄,”苏同和颜悦色地说:“府中只有你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你既然知道墨中有孑归,为何还要告诉杨念念多吃鲤鱼可补女子乳血,可尽早生下子嗣,好给她一个名分?”

“貌似是个郎中,长得倒是挺俊俏,但性子古怪的很,其实也不能算是客人吧……他到楼里只喝酒,不找姑姑娘,杨念念似乎和他认识的样子,他说自己行医的规矩是什么‘美人不治,好人不治’……”

座中突然寂静无声。

“姓沈?”

“你……”淳于滨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你不要听信念念胡说!”

“曾经有个姓沈的客人,”突然,有一个姑娘回忆起来,“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她刚来百花千凤楼那会儿。”

“我在青楼根本没有见到杨念念。”苏同微笑:“你又如何得知,她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她呀,向来眼高于顶!就说江南那来的钱郎君吧,喏,就是那位——”说话的姑娘指着窗边一位左拥右抱喝得醉醺醺的锦衣公子,“出手阔绰得很,当初不知送了多少金银玉石给她,她礼物全都照收,人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淳于滨脸色大变。

“当初向她献殷勤的人很多,但她只与那淳于公子要好。”

“你想杀杨念念的心,或许半年前就有了。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时机,你也许再忍她一年半载,但——既然天时地利人和,整件事又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成则全身而退,你就毫不迟疑的动手了。”

“……没听说过。”

“不是……”淳于滨惊惧地嚅嚅道。

姑娘们都纷纷摇头。

“还记得有一日清晨你来我房前,衣衫沾染了鸟粪吗?”苏同看着他:“为你洗衣的吴嫂直呼臭——其实,一坨鸟粪决不至于臭到让人捂鼻。真正发臭的,是一种叫玠叶的草药。草药晒在我的窗台上,平时并无浓烈气味,只是普通的树叶味道,但一旦沾襟,气味便会牢牢附着在衣料上,泡进洗衣用的皂叶水中,就会散发奇臭。”

苏同貌似漫不经心地问:“她的恩客除了淳于滨,曾经还有过什么人,你们知道吗?”

众人都凝神屏气,只听他接着道:“夜袭之人经过我窗下,衣服才会碰到玠叶。人若心中无鬼,何需锦衣夜行,用暗器掩人耳目嫁祸于人?”

“大半年前,她倒是回来过一次,我们都以为她被抛弃了呢,谁知道过了一阵子,她又哄得淳于公子回心转意。”另一个姑娘说。

淳于滨额头冒出密密的汗水,惊恐的往后退了几步。

那姑娘半是嫉妒半是娇嗔地说:“她还回来干什么?几年前她攀附上了淳于世家的公子,早就被金屋藏娇,不需要再抛头露面了。”

“我也一直想不通你要毒杀杨念念的理由,后来看到一样东西,我明白了。”苏同的话语如同被风吹皱的湖水,带了无奈的惋惜。

苏同就着她的玉手将唇边的酒喝下,一双逸兴斜飞的眉挑起,令那姑娘的脸顿时泛起红霞,他悠闲地问:“她近日没有回来?”

淳于滨一怔,脸色蓦然苍白。

几个青楼女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郎君你打听晚了,杨念念早就从良了。”

“流言固然凶猛,但只伤人肌骨。”苏同摇头:“感情杀人,却可以毁人灵魂。”

“杨念念。”

他看着淳于滨,那平和的眼神似乎能看穿对方的心思。

“谁?”

淳于滨突然面灰如死。

“郎君,来,喝一杯嘛!”打扮得娇艳动人的青楼女子把酒杯端到他面前,苏同轻轻握住她的柔荑,似笑非笑:“跟你打听一个人。”

“……那日念念来向我告状时,说到过池塘中的纸张,还说那是先生和如意的情诗……可我知道,那一定是先生默写给娘的剑谱。我……我受够了!”淳于滨有些狂乱而急切地说着:“我受够了念念三番两次制造谣言,搬弄是非,破坏我淳于家的声誉,让我家中上下不得安宁,既然连老天也安排了这样的时机——我就动手了。”他突然悲狂欲泣:“只是我没有想到……却害死了娘!”

他年少阔绰,知情识趣,又有满腹才学,几场酒令行过,便有好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主动围绕在他身边,与他喝酒划拳,吟诗作赋。

苏同缓步踱回座位上,这表示,他已经说完了所有的话。

青楼是个很热闹的地方,苏同虽然向来清闲,不算是个热闹的人,但在这地方倒极受欢迎。

众人都惊讶感慨不已,没想到淳于滨如此轻易承认一切,而苏同的嘎然而止,也让人有点回不过神来,仿佛少了一点什么。

从府中出来,苏同骑上骏马,傍晚便到了百花千凤楼。

在座中都面面相觑的时候,所有人突然觉得浑身酥麻,丹田空空!

五、青楼

随着一声狞笑,一阵风掠入大厅之中,来者轻功极佳,出手狠准,已迅速点了座中十数人穴道。

他把蒺藜子收好,转身朝大门口走去。

然后,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淳于滨脸上浮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苏同把玩着手中的一颗蒺藜子,是昨夜偷袭之人所留,玄铁漆黑无毒,但尖刺十分锋利。

他被打得滚倒在一边,惊恐地看着站在他面前拿着大刀的紫衣女子。

……

“很好!淳于滨,我就等你亲口说出这句话!”那女子生得肤白貌美,若没有悍厉的神情,堪称是清纯动人的,尤其是眼睛——密密精致的睫毛下,微微上翘的凤眼竟与微生砚有几分相似。

“悄悄地告诉你们,我有次替她洗衣服,还洗出了几颗蒺藜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毒,很是吓人呢。”

想来当初,神医沈祝替她换脸时,一时性情所至便借用了几分川蜀微生世家的俊俏模样。

“最可疑的就是她了……”

“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道,只会互相掩饰遮丑!”戚璇厉声喝道:“淳于滨,你为什么要杀我,你敢当众说出来吗?我戚璇虽与微生为敌,但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说起来,自从门主过世之后,便没再看到杨姑娘了呢,不会是她害死了门主吧?”

淳于滨冷汗如雨下,眼中布满血丝。

“嘘,别乱说话,当心你的舌头!”

戚璇放声冷笑,刀尖猝然指向微生砚的腰际:“至情至孝,好一个淳于滨!川蜀没有人认识它的真面目,可惜天网恢恢——”她从怀中取出一块通透的青玉,竟与微生砚腰际的相似之极。

“当初杨姑娘来府上,公子对她也极其宠爱,谁知道她竟然和先生夹缠不清……”

“江南钱郎曾经送过许多礼物给我,其中就有这块玉。几日前,我知道了一个秘密,江南之玉,与我们川蜀不同。”戚璇盯着淳于滨眼中越来越浓的惊恐和绝望,似乎在快意的享受着对方痛楚:“这块玉……”

丫鬟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议论声却依稀还能听到。

“不要说!”淳于滨嘶声吼。

“对对,”另一个丫鬟赶紧插嘴道:“去年先生头晕,郎中说要吃什么当归天麻炖鸽肉,大下雪天的,公子去抓了一天的鸽子,到晚上才一身泥巴提着鸽子回来……”

“……江南青玉,本名‘同岁玉’。”戚璇竟笑了一下,看着淳于滨绝望乞求的眼神,她的语气出奇的平缓下来,眼神就像用钝刀慢慢宰割猎物一样浮上残忍的笑纹:“‘同岁玉’有两种形状:方形的表示兄弟手足之谊,患难与共、生死相交;圆形的……表示男女盟誓,不求同日共生,但求同岁共死。”

“公子孝顺是出了名的,当然听门主的话,对先生也是孝顺。”

淳于滨痛苦地捂住脸!

“你怎么知道公子不喜欢花鸟?”另一个丫鬟不以为然:“那是门主说会玩物丧……丧什么,哎,记不住那个话!对,玩物丧志。”

微生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畔的圆玉,视线顿时僵住,身体微晃几乎支持不住。

苏同摸摸鼻子,想打喷嚏。

众人来不及消化这惊世骇俗的真相,只见戚璇的大刀一挥,朝微生砚迎面劈去!

“原来是公子的衣裳沾了鸟粪,臭死了……”开始说话的丫鬟“扑哧”一声:“我们家公子一向上进,怎么也养起鸟来了?”

“不——!”淳于滨绝望大喊。

另一个好奇的问:“怎么回事?”

叮咚。

几个丫鬟们嘻嘻结伴走过,其中一个抿嘴偷笑:“刚才我路过洗衣房时,见张婶捂着鼻子在洗衣服,你猜是怎么回事?”

寂静的大厅传来清晰的玉碎之声。

苏同把鸟都赶走了,再把他的药草侍弄好,这时已经日上三竿。

“同岁玉”被斩落,在戚璇的刀下零落一地,刀锋割破了微生砚的衣衫,直指他的胸前。微生砚脸色雪白,却无惧容。

淳于滨似乎很关心微生砚的病情,但他身沾鸟粪,也不方便再停留询问,只能无奈地拱拱手,去了。

“不关先生的事!不准你伤害他!……”淳于如意大哭。

这时,苏同下了树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淳于兄,这里鸟多危险,你还是去换衣服吧;治病我不过开的寻常药方,是微生先生自己心境有所放宽,病才见好。”

“靠一张脸来勾引世人,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男人。”戚璇的刀在微生砚的脸上划过,却不割破肌肤,似乎在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身后的仆人急忙道:“公子,耶……鸟粪……”

微生砚薄唇紧抿,长睫颤动。

“苏兄,今晨我去看先生,他的精神比前段日子见好了……”淳于滨感激地说,他正说话间,突然一坨东西从天而降,淳于滨一个躲避不及,虽及时闪开半步,仍然被那坨稀稀的鸟粪打中了衣袖。

“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无数次想杀了你——若非我想知道白玉美人的下落,你绝对活不到今天。”戚璇刀锋一振,几根睫毛断在光滑如水的刀面上。她欣赏片刻,轻轻吹去:“呵,这睫下的双眸让多少男男女女心荡神摇?我在百花千凤楼五年,仍然不如你。”

淳于滨朝他窗前望去,果然用簸箕晒着一些草药。

“不准你侮辱先生!不关他的事,你……你要杀就杀了我吧!“淳于滨睚眦欲裂。

苏同坐在门前的树上,手中拿着树枝,三下五除二,把麻雀鹧鸪吓得四散逃逸。淳于滨恰好路过,不禁问道:“苏兄,你赶鸟做什么?”苏同一边忙活,一边道:“这些鸟糟蹋了我晒的草药。”

戚璇收刀朝他走来:“还要我来‘侮辱’吗?你们淳于世家一家三口争抢同一个男人,已是天下至为光彩的事!”

第二日清晨,鸟叫声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她接着冷笑:“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正派,满口仁义道德,行事不知几多龌龊!你们哪一个——”

苏同连连摇头,吹灯。继续睡觉。

她的手指从众人面前一一指过:“哪一个敢说自己无愧于心?敢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堂而皇之示于人前?”

窗外树枝咔嚓一动,似乎有人影遁去。

江湖豪杰满座,一时竟无人作答。

“已近二更,阁下不困吗?”苏同并未看窗外,但说得是很是真诚。

戚璇大笑走至妙冲道人跟前,狠狠给了他一耳光:“你以貌取人,可恶之极!”

至于他是怎样在顷刻之间抽书、接暗器、点灯、起身,没有人能看得清!

妙冲道人大骂:“你个丑婆……”他话未说完,戚璇又是左右数个耳光,打得他脸肿如磨盘。绕是如此,妙冲道人还是更大声骂道:“丑婆娘!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杀了我你还是个丑婆娘——!”

那书卷上赫然钉着一十三颗蒺藜子。

戚璇勃然大怒,扬起手中大刀朝妙冲道人砍去。

室内的烛光突然亮了。只见苏同困意十足,睡眼惺忪地站起来,随手将当枕头的书卷往桌上一扔。

“戚璇——”突然,一个平平的声音从大厅南角传来:“你以前快活,还是换脸之后快活?”

第三波暗器是一把蒺藜子,暴雨般打向苏同的头、胸、腿、臂!

戚璇动作一顿,神色有瞬间的迷惘,朝那声音的方向冷笑道:“自然是现在快活!我当初脸上长着烂疮时,那些男人看了我都像看到鬼一样,能有多远躲多远;等我终于得到一副美貌,在百花千凤楼,他们都像狗一样涎着我——”

这时,苏同恰恰懒洋洋的翻了一个身,那一串梨花针便落在他方才躺的位置上,离他的人不到半寸。

“那——有没有人真心待你?”

片刻,又一串梨花针朝苏同的脊背打来。

戚璇一怔。

三颗丧门钉定在床棂上,离苏同的头颅不到一寸距离。可原本睡着的苏同仍然睡着。

“淳于滨有负于你,但他终身要受牢狱之苦,你们也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你就此放手罢。”

幽光一闪,几星寒芒突然破窗而入!

戚璇愣了许久,突然大笑:“苏同!你果然能言善辩,攻心为上。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正派杀我爹爹,今日你们落在我手上,决不让你们一个活着出去!”

客房里的苏同打了个哈欠,颇有些困倦,于是吹熄烛火,将方才阅读的书卷往脑后一枕,舒舒服服地躺下。借着凉如水的月光可以看见,此人睡觉的姿势与白日的优雅大相径庭。

说话间,她手起刀落。

这夜弦月高挂,窗外似有风声。

却只见一道闪电划过,她的刀锋撞在一个东西上——是一颗飞来的栗子!这栗子却只将她的刀隔了一下,并未阻止刀势。

四、夜袭

就在刀即将落到妙冲道人脖子上时,她只觉得手腕一麻!苏同一招得手,便反手还击,四两拨千斤的掌法将她的人震出几尺开外。

管家一愣,似乎没料到这入府才几日的少年己知道如此多的事情。他看了微生砚一眼,对方的神色间对这少年也颇为信任,他只好垂首回答:“正是。”

“你竟把软筋散解了?”戚璇一脸不可置信。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化解软筋散,就算有六十年的内力修为的高手,也未必做得到!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似乎准备打住话头,苏同却从从容容接过他的话:“和杨姑娘爱吃鱼?”

“我的内力自然不如各位前辈,只是反应快了一刻而已。”苏同淡淡地看着她:“所以我吸入的软筋散不多。刚才与你唇舌相争的时间,已经够我逼毒了。”

“先生不爱吃鱼,”管家附和道:“我们府上只有门主和……”

戚璇脸上露出一丝惊恐,但很快放声大笑:“苏同,你聪明绝顶,又来诓我!要是你真的武功已恢复,何必再与我多费唇舌,为何不一举将我擒下?”

“我不吃鱼。”微生砚淡淡道。

戚璇毕竟是戚仲元之女,能设计出如此连环局,也绝非有勇无谋之辈。

盘中的食物精致,不过是白粥与清淡的素食,苏同对管家道:“鱼对调理身体有裨益,不妨让厨房给微生先生做几条。”

“那你不妨一试。”苏同的话说到“妨”字时,人已至戚璇跟前!等说到“试”,他的掌已劈至戚璇肩上!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管家的声音:“先生,我把饭菜送过来了。”

这戚璇竟真正骁勇,拼着肩上受苏同一掌,一刀向苏同的头颅砍来!

“……”微生砚摇摇头。

这是玉石俱焚的一招,苏同却突然身形变换,谁也看不清他的步子是怎么动的,那大刀只削去了他的一缕头发。

“对不起。”苏同收回手。

这一缕头发已足够!

微生砚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如同被狂风巨浪席卷的一叶小舟,仿佛随时会被卷入无底深渊。苏同一手扶住他的后背以内力助他平息。半晌,微生砚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凤目里似有泪光。

因为戚璇已看出,他的软筋散根本没有解!

“你和门主十年夫妻,连这样小的问题也不能摊开来沟通,”苏同叹息:“我几乎可以肯定,你们夫妻一定有不少误会。”

如此一来,戚璇气势大增,连续八刀砍向苏同的要害。苏同手无兵器,又身中软筋散,高手过招,胜负原本只在一招半式间,苏同顷刻间已身中四处刀伤,被逼至绝境!

微生砚扶额,凄清暗香中一丝柔倦牵动。

在危急的时刻,突然一个低弱的声音道:“昔颜渊以退为进,天下鲜俪焉。”

苏同又自品了一口茶:“淳于门主之所以不悦,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你落水生病已成事实,杨姑娘有没有故意推你并没有本质区别。又或许,她原本就不喜欢杨姑娘,且担心你的解释会给谣言添油加醋。”

苏同迅速后撤两步,他的轻功原本极好,虽然身中软筋散无法内力不济,但身法仍迅捷如风。

“淳于门主未必是对你多心。”苏同的话单刀直入,让微生砚的脸色顿时白了一白:“不必介怀,美貌原本就容易沾惹流言,再加上杨姑娘来自青楼,你们小路相遇,因何事起冲突,府中下人们可能有好几个活灵活现的版本,其中流传最快的肯定是香艳的一版,也许——最开始说者也只是玩笑,但接下来这玩笑就像长了脚一样传遍府中。毕竟世上多数人的生活都是乏味的。”

“湖泛轻舟……”微生砚似乎在确认苏同的招式,微微喘息:“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微生砚薄唇紧抿,等于承认了苏同的推测。

戚璇大刀挟风劈砍而至,苏同借着回撤之力,顺时顺势突然变换身法,直取戚璇右侧。

苏同从容接着道:“淳于门主听了你的解释之后,反应很冷淡,甚至有些愠怒?”

这一招,便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舟借了潮水风向之力,轻如尘羽,力顶千钧!

“江湖对这件宝物的传闻流传甚广,可它并不在我身上——非但不在我身上,我连见也没有见过。”微生砚的神色清冷中有一丝无奈,低低咳了几声:“那次我迷迷糊糊发热了好几日,醒来才知道这些事,我向阿翎解释了,杨姑娘并没有推我入水。但阿翎……”他停住喘息了片刻。

电光火石之间,戚璇被打出数尺之外,刀“哐当”一声震落在地。

想打这件宝物主意的人,绝不在少数。此次淳于翎遇害,与白玉美人又有何关系?

“你……怎么看得明白我的招式?”戚璇嘴里呛出血沫,死死盯着微生砚:“我戚氏刀法,从未流传到江湖。”

“白玉美人”是江湖上人人梦寐以求的至宝,传说此物中藏绝世武学秘笈,出自微生一门。微生砚是掌门人的独子,自从他入赘淳于,在旁人看来,此宝物也自然而然的随他被带至了淳于府中。连初入江湖的小混混都知道,“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可这件稀世珍宝的传说已经盛行江湖几十年,却从没有人亲见过。

微生砚摇摇欲倒,似乎指点苏同耗尽了他的气力。

微生砚露出意外的神色:“不错,正是白玉美人。”

“戚璇……刚才记你的刀法非我所愿……但苏同受君将军之托而来,他若命丧在这里,我无法向君将军交代。”微生砚无力的靠住身后的柱子,眉心苍白紧锁。

苏同沉吟片刻,突然问:“她索要的那件东西——是‘白玉美人’?”

座中无人不震惊,微生砚在顷刻之间就能将一套从未见过的刀法看透记住,任何人有他相助,岂非拥有一卷绝世活武功秘籍?

“那位姑娘姓杨,是滨儿带回府中的。”微生砚凤眸浸了一层薄雪,并未否认此事,倒也显得磊落,“半年前,她与我在小路遇见,询问我一件东西的下落,我那日心悸病发正要回房服药,即便想回答她也有心无力,她拦路不许我离开,僵持之中,我不支跌入身后的池塘中,落水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下人,府内上下都传言是她推我入水。”

“白玉美人——究竟是物,还是人?”戚璇突然厉声问!

微生砚皱起眉,哪怕是这样一个小动作,也有种清绮脆弱牵动人心。

十、孑归

“我听说,你半年前曾被一个姑娘推入池塘中,病了大半个月。可有这回事?”

座中所有人都听得糊里糊涂,又听得清清楚楚——藏有天下武学的白玉美人,究竟是物,还是人?

微生砚看了他一眼:“……但说无妨。”

几缕阳光照进室内,地上断刀染血,清艳如泪。

“我想单独问微生先生几个问题。”苏同自自然然地坐了下来,接过清香缭绕的一盅碧潭飘雪,品了一口。他意态闲适,就算初次见面的人也不会觉得生疏。管家躬身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戚璇身受重伤,凄然放声大笑,悲怆笑声令人心酸:“爹!你倾尽毕生之力要找寻的珍宝,和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到头来却分不清了……”

“你查案如有什么需要,府中上下都会尽力配合。”微生砚接着说。

她笑得脱力跌在地上,喘息了许久,吃力地缓缓朝淳于滨爬去:“我做的所有事情件件都荒唐可笑,唯一真实的……就是,我真心爱过你……”她泪水浸湿脸颊,依稀又是那个清纯可怜的杨念念。

一旁的管家约五十岁上下,方面大耳看上去很有福气,一身金线绫罗倒比寻常人家的主人还富贵气派几分。

淳于滨眼中也满是泪,不知是惊恐,还是愧痛。

“我与君将军曾有过一面之交,他所托之人,自是可信可托之人。”微生砚眉折春水,清眸融雪,示意管家奉茶。

戚璇艰难的、缓缓地向他伸出手——清秀的小手,曾经为淳于滨端过羹汤、缝过衣服、红袖添香的小手。淳于滨茫然的、本能般的也想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小手。

苏同缓步上前:“江南苏同,见过微生先生。”

那熟悉的十指渐渐接近,在离他不到三寸的地方,却突然如刀一样插向淳于滨的颈脖!

梅斜夕照,几只冻雀扑棱在窗外。室内陈设素净清冷,微生砚靠坐在床头,长睫微掩着凤眼。

寒伶教独门“手刀诀”,可十指化刀,其利断金!

三、宝物

只在一瞬间,所有的缱绻都化为恐怖!

这时,只见一个仆人快步走过来:“苏郎君……原来你在这里!我家先生有请。”

女人最恨的,竟不是她的仇人,而是爱过她又背叛她的男人!“手刀诀”对身体摧残巨大,在内力旺盛时也需要谨慎使用,稍有不慎就会经脉断绝。戚璇身受重伤,此刻拼得玉石俱焚也要使用此诀要了淳于滨的命!

晚风缠绕着树枝,水面光影迷离。

噗——掌入血肉,鲜血一滴滴落下来,淳于滨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大叫一声:“不——!”

“我兄长说,如今娘亲尸骨未寒,此事若对外人讲,只怕那些爱嚼舌根的江湖人又要编造出许多流言蜚语,不知要将我娘亲、先生说得何等不堪……”淳于如意说到这里又羞又气,终于落下泪来,“苏郎君你自是不会与那些市井俗人一样,可世间流言……实在太过苛刻伤人。其实,我娘亲与先生多年来相敬如宾,先生更是向来孤高,绝不会和那杨姑娘纠缠不清。”

在刚才的一瞬间,微生砚挡在他身前,承受了这一击!

“这件事,我倒从未听淳于兄提起过。”苏同敛眉。

戚璇十指抽出,微生砚的肩上顿时喷出数股血泉,他竟然还清醒着,握住戚璇的手腕:“……戚璇……我爹……杀了你爹,你杀了我……我们的恩怨就此……了结……”口中渗血,他用尽气力道:“不要……再延续……这悲剧……”

“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花言巧语令我兄长回心转意,再次在府中住下。可自从她回到了府里,娘和先生便经常争吵、冷战,彼此谁也不理谁,后来娘出事的第二天,杨念念便不见了踪影。”

戚璇睁大眼听着,看着微生砚如一片融雪般软倒下去。在这一瞬间,她也颓然倒了下去。

“她是我兄长的红粉知己,百花千凤楼的花魁——名叫杨念念。我兄长与她要好,半年前将她带回府中,虽然没有名分,但她从那时起便一直住在府里。她出身青楼,行事放诞,曾经有一次和先生拉拉扯扯,还把先生推落池水中。”说到这里,淳于如意咬出下唇,气得几乎快要哭出来,“那次先生落水受寒,病了大半个月,娘要赶她走,我兄长也打了她一耳光,她便负气回了青楼。

苏同探向戚璇的脉搏,怔了一下,经脉尽断,她已气绝。

树影日光倏然晃动,苏同眉心微微一跳,凝视着对方。

扶起微生砚,苏同疾指点他周身几处大穴止血。

这份耐心反而给了少女更多安全感,淳于如意思虑再三,终于轻启朱唇:“我……怀疑一个女子,是害我娘亲的凶手。”

“不必了……”微生砚雪白清冷的容颜上竟有一丝笑影:“我很快……就可以……见到……阿翎了……”

淳于如意似乎有话要说,又在犹豫该不该说,苏同也不催促。

“微生砚!”苏同的话音素来平和,此时却一声厉喝打断:“她一直用尽方法,就是为了你能好好活下去!她为何要在误解你二人之后,还到唐门为你买药?你可知这孑归昂贵在何处?它需要以人血为引,方能种植!一升孑归一升血。你问一问唐长老,是不是这个价钱?”

高大的松柏间漏出几线明亮阳光来,再看地面,又似乎那些光斑铺陈的都是疑点。

微生砚惨白空洞的眼神突然湿润。苏同扯下衣襟的布条,包扎住他的肩膀。不一会儿便血染葛布。苏同放缓了语气:“为何彼此深爱对方,却因为放不下骄傲,十年无法心意相通?也许,她日日只等你的一句温言软语,而不是——你为她默写冰冷的剑谱。”

那颗扣子,和方才苏同在树下捡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微生砚眼中簌簌落下泪来,头向旁一侧,已然晕了过去。

这话若是被寻常男子说出来,多半有轻浮之感,但经由苏同之口,认认真真,没有一丝浮夸,淳于如意低头道:“这是昌绫纺特的扣子,我和娘都喜欢绛红色。”

十一、雨夜

说到这里,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眼圈微微泛红。苏同也不追问,只道:“淳于姑娘,你的扣子很别致。”

多年前,一场深秋大雨。

淳于如意轻咬丹唇:“娘对我说,女子就算天资再好,修习内力仍然不如男子占得先天优势,所以要出类拔萃,还是胜在外功招式上。她能跻身江湖前三的位置,也多少靠了先生的武学心法,娘多年来一直敬重先生。”

屋檐上夜湿千重琉璃瓦,水花如沸。

苏同道:“淳于门主的一身武学的确融会贯通。”

屋内的气氛也是沸腾的,大红的喜字映着美酒夜光杯,那女子爽朗的笑、开怀地饮,双颊尽染桃色,艳丽光芒让人无法逼视。

如此看来,她能习得如此之多的武学,与微生砚的帮助也是分不开的。

“来,微生公子,我敬你!”一个跌跌撞撞的侠客举起酒杯,玉露琼浆在他不稳的手中晃出了几滴。

“落月剑”是以外功招式为主的功夫,源自峨眉一派。淳于翎一向以招式广博而闻名江湖,能使十八般兵器,更不论拳、掌。是江湖人人称道的武学女奇才。

叮咚——,美酒沁洒在微生砚的心湖之上。

淳于如意有些黯然道:“娘……一直是江湖排名前三的高手,但后起之秀也很多,她一日也没有停过练武。不少口诀心法,也会向先生问询的——近年来娘在修炼‘落月剑’的时候,我常看到先生整日为她写剑谱。”

酒味辛辣,入喉便有三分灼烧,微生砚轻轻一顿,一饮而尽。

苏同沉吟片刻:“这样说来,淳于门主在武学心法上也需向微生先生请教了。”

“好!微生公子好爽快!今日大喜,在下再敬你一杯!”那醉汉又将酒斟满,抬起的杯子却被一只酒香微醺的手拦住:“我夫君不胜酒力,淳于翎代饮这一杯怎样?”

淳于如意点了点头:“先生虽不会武,却熟知天下武学。全因他心脉受过重创,不能修习内力,但他记忆过人,微生世家藏书又多,有‘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得天独厚的条件,故而他对各门各派的心法口诀了如指掌。”

四周顿时传来欢快的喝彩声:“好!好!——”

苏同听到这里神色一动:“微生先生却是不会武功的——”

微生砚怔了一下,那声“夫君”像刚饮过的酒一样从喉间流入他心底去,微痛、微酸、喜悦,几乎让他有些酒醉的晕眩。

顿了顿,淳于如意眼眶泛红:“如意自四岁就由先生带大,感情亲厚不逊于爹娘。因自小未曾见过爹几面,娘又忙于江湖大事无暇照顾我们,我和哥哥的文辞武功,都是先生一手教导的。”

“好!淳于门主好酒量!”

淳于如意点点头:“如意也知道先生之病三分在身,七分在心,这次娘去世对他的打击太大,如意很担心他……若有机会,也请你对先生多加劝慰。”

“再来一杯!”

“我所开之药方,只能治病三分。”苏同如实说,“心病还需心药医,若要真正有起色,还得依靠病人的心境。”

……

淳于如意脸上神色稚气:“多谢你来府上替先生治病。”

四周的欢呼声越来越大,宾客们都故意把酒杯递到微生砚面前,那熟悉的手便一次次将杯盏挡住。女子扬眉微笑,把盏抬杯,一饮而尽……世间怎会有这样明朗的女子,跃马骋千里,长剑战江湖,千杯不能醉!

“湖面结冰,本来就很难钓到鱼。”苏同和气的指指结冰的湖面,再指指自己空的鱼桶。

而这女子,竟真成为了他的妻。

“苏郎君。”身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却是淳于如意。她一身藕色冬衣,肩披灰鼠大氅,杏眸略有些怯生,“我……没有打扰你钓鱼吧?”

宾客散尽,已是二更时分。

这是一棵高大的松树,经冬仍然碧玉挺拔。他围着树走了半圈,在树下捡起一棵扣子。

夜雨仍在拼命地下着。庭院中雨打芭蕉,如乐如筝,洞房的红烛燃着橘色的暖意。

经过池边一棵大树时,他停住脚步。

微生砚扶着淳于翎到房中,他的妻醉眼迷离、双颊嫣红,步态就像踩水的小鸭一样左右摇摆,剑眉爽朗的笑意带着平日见不到的妩媚风情。这一日,她饮了多少已难数清,其中多是为他而代。

等马伯的车“吱呀吱呀”地推走,苏同看了一会儿池塘,收了渔具,踩着池水边一线斜阳,悠闲地提着鱼桶朝回走。

“热……”她醉得厉害,只管寻着凉意将脸蹭到他的颈上,汲取那如玉的清凉。

“是啊,”马伯笑呵呵地抹了把汗,憨厚地回答,“我这会儿把车推出府邸西边的小门外,和送菜的伙计说好,他每天早上会将蔬菜装入车里。”

微生砚的耳根红了,想要扶她到床上,她却迷迷糊糊的皱起眉,突然像小动物一样,用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整个挂在他身上。突如其来的重量让微生砚脚下不稳,勉强走了两步,两人一起跌在椅子上。

菜车不算轻,但听车轮声音是空车,苏同的手搭在车把手上,和气地问:“马伯,每天傍晚你都会把空车推到府外?”

酒醉的阿翎却不管这些,只管贴住他丝绸般清凉的肌肤,含含糊糊道:“我喜欢你。”

苏同举起空空的鱼桶,里面半条鱼也没有。他毫不介意地上前,出力帮马伯把菜车推上一个小坡。

微生砚的胸口一痛一暖,他将手抚上她黑长的发,轻轻的有些慌张茫然,这雨夜的幸福等待太久,他胸中沸腾,双眼湿润。

府中仆人马伯推着装食材的菜车路过,笑呵呵地问:“苏郎君,您又在钓鱼了?今天的收获怎么样?”

“昊天……”她喃喃道。

这天傍晚池水冬暖,松柏凌寒盎然碧绿,映着池塘上的一层薄冰,翡翠剔透。

微生砚的手顿住了。

厨房的师傅们虽然觉得奇怪,倒也都愿意教他。因为不论是谁,只要和他说上几句话,总是觉得舒服的。

那夜,微生砚在窗口站了一夜,听了一夜的雨打芭蕉,看了一夜的烛燃漏更。

他不仅钓鱼,而且还下厨房去做鱼,亲自剖鱼。虽然钓到的鱼压根儿没几条,但这不影响他做鱼的兴致。每日淳于府上购买的鲜鱼,也有好几条都会被苏同拿来当试验品。他还认真地询问大厨师傅做鱼的方法,一派好学上进。

床上熟睡的女子嘴角含笑,那幸福,却不属于他。

这池塘说起来也有些邪门,在淳于翎遇害的那天,水里飘起几十条死鱼,甚是不寻常。苏同也不怕撞邪,在池塘边一坐就是大半日,专心致志地垂钓。

他恍惚想着自己六岁那年,半大的少女点了他的穴道,硬把苦得要命的药汁灌进他的嘴里,吓住了一屋子的大人;恍惚想起他十岁时,她劲装提剑、明艳照人,快乐地将在江湖上搜集来的兵器一件件展示给他看;恍惚想起他十二岁时,江湖传言她要嫁给慕容昊天,他跑到她的府邸门口,看到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与她比肩而立,他和她爽朗的眉目那样相似、相称,他突然自惭形秽。

他到淳于府上三日,除了开出几幅再寻常不过的药方,就是托人买了一根鱼竿,闲来无事时坐在池塘边垂钓。

那日,她大婚的那日,也是下着雨。他在雨里站了一夜,直到天地荒芜,日月凋零。

有人说他是当今朝廷派来查案的,又有说是来给微生砚治病的。总之他自自然然、毫不客气地住了下来,选的还是府上东面向阳、最为舒适的一间客房。

听着似曾相识的雨声,想着恍恍惚惚的往事,微生砚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苏同就这么住进了淳于府。

此后的生活,夫妻一直相敬如宾。

二、钓鱼

她再也没有那样彻底地醉过、笑过。她没有醉酒时是傲然的女子。而他,亦是一个好丈夫,他教习两个孩子诗书和武艺,视他们如己出。在外人眼中,琴瑟合鸣,真真羡煞了旁人。

他悠闲颔首:“我尽力一试。”

夫妻俩的第一次冲突,却是在淳于滨七岁那年。

苏同看了淳于兄妹一眼——看来,微生易初虽与他们并无血缘,但府中上下倒很和睦,感情也颇为深厚。

淳于滨和南宫世家的孩童打架,将南宫晓瑞双腿打折扔进水塘里。面对南宫世家告状的爹娘,淳于翎大怒,朝淳于滨扬起了鞭子。那些日子她正在练“袖鞭”,是少林外家的鞭法。

一旁的淳于如意微红着眼圈,站在兄长身边,也满眼忧急的泪水。

一向不问世事的微生砚却紧紧抓住她的手!他第一次劝阻她要做的事。

“你能为先生治病?”淳于滨原本疲惫黯淡的脸色亮了一瞬,快步走上前来,年轻的面孔带着真实的焦急,“先生原本就有心疾,这些日子来因娘去世,几度伤恸吐血,药石罔效,郎中们都束手无策,苏兄若能替先生治病,我淳于家上下感激不尽!”

她从不是优柔寡断的女子,只要她决定的事,从不改变。但此刻他眸子里的隐忍与坚持,让她硬起的心肠突然痛楚——无法看着这样的他,无法让他看着自己——看出她的决心,看出她不得不给南宫世家的交代。

他扶着不省人事的微生砚,左手搭上对方的脉搏:“微生先生恐怕是悲伤过度。我略通医术,可为之诊治。”

“谁要你管我的事?你又不是我爹!”在沉默的气氛中,淳于滨“嗤”了一声。

苏同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对刚才的争论半点兴趣也无。

外人听得惊心,微生砚却淡淡地回过头来,仿佛早已习惯:“教不严,师之惰。这次的错三分在你,七分在我。”他一撩雪白的衣摆,那一瞬间,厅堂中阳光刺眼地一晃。

众人眼里的怀疑之色都化为佩服。座中都不是碌碌之辈,眼利心明,知道单这一手轻功,若要在江湖上论资排辈,就可以跻身十名之内。这个叫苏同的少年,竟真有些本事!

他朝南宫家的来者跪了下去。

他原本坐在大厅南角,和微生砚之间起码有七八丈的距离。但顷刻之间起身、移步、扶人,一气呵成,好像他本来就在旁边候着一样。这样的轻功,境界至少在上官蓓百倍之上。

南宫家的人有些慌神,世人都道微生砚孤傲绝世,竟生生屈膝在他面前。

是那个布衣平凡的苏同。

淳于翎也怔住了,喉中几乎有鲜血的味道。

“呀!”上官蓓轻呼一声立刻提气,可在她的身法将动未动之际,却见微生砚已经被人接住了。

“谁要你假好心!谁要你管我!”七岁的淳于滨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突然暴躁地大叫:“我自己的事自己管!不要你……”

只见他喘息了片刻,接着说:“阿翎一生坦荡,耿直磊落,哪怕遇到了什么难处理的事,也绝不会软弱逃避。若说自尽……就是对阿翎的侮辱。”他说到这里似是牵动了什么心伤,长睫无力一合,仰面向后倒去。

一鞭狠狠朝淳于滨打去!

微生砚胸口起伏,人人都看得见他气息不稳、悲恸至极。峨眉柟慈师太座下的女弟子上官蓓红透了脸颊,心里大为不忍,几乎要不顾礼仪上前去掺扶这伤心欲绝的男子了。

这一鞭含了她十分的怒气,淳于滨眼见着泛红的鞭梢,这才知道恐惧,惊恐中——却突然被人护住。

唐双龄不知哪句话说错了,却不敢再出声。

接着,便是鞭子结结实实打入血肉的声音,淳于滨只觉眼前蓬出一朵血花。然后,耳边传来妹妹的大哭声。

“……胡说!”一直未说话的微生砚突然起身,推开仆从的掺扶,走至中厅。他的姿仪如病梅抱雪,这一怒之下两颊生出红潮,原本惨白的气色倒似天然妆点。

淳于滨呆呆坐着,眼看着那人脸色雪白地倒在他身旁,看着如意大哭着扯他的衣衫,看着厅堂内一片混乱。

此话直指唐门用毒,唐双龄脸色大大的难看:“我唐门与淳于世家交好,绝没有理由要害淳于门主!现在人死得不明不白,简直连是自杀还是他杀都说不清楚——”

那三日,淳于翎不曾合眼,日夜守候在床榻之前。

“要不是有人用下三滥的伎俩,真刀真枪,天下又有几个高手能取淳于门主的性命?”

她看着他昏迷中仍然没有展开的眉心,看着他长睫潮湿如雾,她不知不觉也泪落满腮。她不知道该怎样使他快乐,只能在他看不见时,陪着他流泪。

“你!”

雨水拼命打着芭蕉,那些硕大而完整的碧绿也被光与水揉合得破碎,一朵小火焰盛开在这茫茫的绿与白之间,恍若爱情,捧着整颗心,看不见其余、摸不到其余,包括语言。

“画虎画皮难画骨,假作真时真亦假,老道我看——就从唐门开始查起!”妙冲道人冷哼。

于是,永远只能互相欣赏,无法分享。

“你个老道!还怀疑唐门?”唐双龄急得吹胡子瞪眼:“我唐门要是真有心加害,怎么不神不知鬼不觉把尸首处理掉?决无必要把证据贴在自己脸上!”

微生砚睁开眼时,看到一个梳着双髻的娃娃正两眼红红地望着他。

“要不——就是唐老鬼见财起心,谋财害命!”妙冲道人猛地一个转身,正对着唐双龄。

“如意……”他想动一下,却觉得很乏力。

这下,连淳于滨也气得说不话来。

“先生!”如意眼睛肿肿的,泪水汪汪的很是可怜:“你痛不痛?”

“淳于门主只疼你那妹子不疼你,莫非是你小子嫌你娘偏心,气不过宰了她?”妙冲道人笑嘻嘻地指着淳于滨的鼻子问。

他努力的撑坐起来,摸摸她的头:“不痛。”

“娘从小最疼如意,连我也难免羡慕。母女二人感情一向亲厚,道长不必多心。”淳于滨板着脸说。

如意的泪脸顿时笑开了:“娘……”才发出半个音节,娃娃将才要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如意叫厨房给先生熬了药,加了冰糖哦,一点也不苦。”

“你……”淳于如意气得眼圈一红,泪水滚了下来。

他的神情有些苦涩,又有些宽慰,只拍了拍孩子暖暖的肩头。

妙冲道人嘿嘿一笑:“不会是你这丫头已经有了意中人,不从父母之命,一刀将你娘剁了吧?”

那时,五岁的淳于如意不懂,娘明明对一个人好,为什么不让他知道?那时,她还不懂,爱到深处,心痛——情怯。

淳于如意低头不答,泪光隐隐。淳于滨面有难色,顿了顿才说:“娘要如意嫁给汤家四郎,如意不肯,在和娘怄气。”

门外突然有声音一动。

“小丫头,刚才你还没说啊,是什么事情和你娘扯皮?”崆峒派妙冲道人是个性子急的,跺脚问道。

“谁在外面?”微生砚问,心中竟有一丝企盼。半晌,只见一只男孩子的靴子,接着,淳于滨磨磨蹭蹭地进来了。

座中大多数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淳于翎出事当日来唐门寻药,寻的这味孑归草,就是给微生砚治伤的!

微生砚眼中有一丝失落,很快被关切取代。

微生砚长睫一抬,似乎对面前的布衫少年有些诧异,却并未否定。

“哥哥!”淳于如意高兴地去拉他:“先生刚刚醒过来呢。”

苏同点点头:“你心肺有伤,可需要孑归草入药?”

淳于滨脸上一派满不在乎的神情:“我练功路过,谁来看他?”话虽如此,他却根本不敢抬头,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与以往的嚣张大不相同。

“……我幼年曾随父逃难,被家父的仇人一刀贯穿胸肺,幸得少林空远大师相助才得以保命,数十年一直用药调理。”微生砚接着说:“这同和坊的熏香,是阿翎托人调制的,自与她成亲后我就一直使用。”

微生砚吃力地扶着床沿站起来,牵起淳于滨的手。

“同和坊的熏香有特殊的药用。”苏同一掸衣袖:“敢问微生先生可是身有伤病?”

这一次,淳于滨没有拒绝。那手掌的肌肤清冷如玉,柔和而有力,雪白的腰间没有束带,宽大的衣袍上几缕青丝拂过腰际,又拂在淳于滨的脸上。七岁的淳于滨只到他的腰那么高,有些不高兴。很不甘心地用力仰起头去看他的脸,淳于滨在心里嘀咕,大人们的话也许是真的,他真的很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微生砚略一怔:“不错。”

他牵着孩子走进了兵器室,让淳于滨将一件兵器拿起来。

“你用过同和坊的熏香?”在微生砚就要坐下之时,苏同突然问。

是一把很重的弯刀,淳于滨双手并用,使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它拿住。

他闲闲地指着身旁的一个空位,没有微笑,但友好的眼神让人很难拒绝。

“这是你曾祖父慕容封使的‘晏月刀’。这把刀曾杀过寨西十二恶人,饮过雄霸一方的匪首胡关霸的血。开皇元年,上千名百姓被雪崩围困于崤山,你曾祖父用这一把大刀,将几丈厚的冰劈开,给百姓取水……”

在众人都愣神的时刻,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苏同却摇着扇子,优雅地打了个哈欠:“微生先生这边坐。”

淳于滨睁大眼睛听着,津津有味的完全沉浸到故事里去了。

可满座豪杰无论男女一眼望去,都觉得胸口骤然如被大锤重重击打,一缕寒玉沁凉入骨,心弦怦然跳动。连自恃身家相貌的世家少年们,也瞬间张口结舌,自惭形秽,几乎避开视线不敢多看。座中人都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微生世家历代出美男子,到微生砚这一代几乎到了极致。

“这是你祖父慕容乾的长剑……”

那只是个苍白虚弱的年轻男人,眸子恍惚,气色大大不佳,与意气飞扬的江湖少侠们相比,原本该黯淡得很。

……

这下,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门口。

他一样一样讲着,七岁男孩的小拳头渐渐握紧了,小小的胸膛挺得更高了些,那里有热血在涌。

柟慈师太已站了起来,口中称道:“微生先生。”

最后,那人轻轻拿起一把玄色长枪,抚摸着枪身:“这是你父亲慕容昊天的‘破空枪’,江湖上恶人闻风丧胆。名枪破空,当代代相传。”

淳于滨正待接过话,神色却突然一变。只见门口处,仆人掺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这边淳于如意的神色也是一动。

淳于滨的眼中闪烁着火星,双颊烧得通红,他梗着脖子突然说:“我错了,先生。”

淳于如意摇了摇头,她的容貌和淳于翎很相像,不过气质文秀,少了七分高傲凌厉:“我那几天惹娘生了气,本想在寿诞上与她和好,没想到……”她说到这里已泪落如珠。

这是倔强男孩平生第一次认错,也是,第一次叫他先生。

柟慈师太朝旁问淳于如意:“淳于姑娘,你在事发当天见过令堂吗?”

微生砚释然一笑,那笑容仿佛雪山之巅开出的月华。只在一瞬,便是千年。

“是一味孑归草,对治疗心脉受损有奇效,用作什么用途,我就不知晓了。”唐双龄摸摸白胡子。

那日傍晚,他牵着两个孩子走在小径上。水天一色,烟波抚翠,细雨濡湿了他洁白的衣角。

“敢问唐长老,淳于门主要哪一味药材,又是做什么用?”柟慈师太问。

微生砚并不知道,淳于翎只是远远的、痴痴地看着。

“没有。”淳于滨顿了一下才回答,声音有些哽咽。

他也永不知道,新婚雨夜,他所听到的醉呓并不完整——

“淳于门主的确来了唐门,买一味药材。”唐双龄说:“不过她午时就告辞了。她没有返回府上吗?”

那时,淳于翎在梦中说:“昊天,你一定也为我高兴……”

众人都看向唐门长老唐双龄。

十二、对饮

淳于滨想了想,说:“当日早上我见到娘时,她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说要去唐门一趟。”

阳光照在雪枝上,盈盈不舍,如同离人鬓角的泪痕。

几句寒暄之后,须发花白的峨眉柟慈师太最先开口:“此次淳于门主惨遭毒手,各位江湖同道不容辞要追查个水落石出,以告慰淳于门主在天之灵。我们请来了最好的仵作,正在查验淳于门主的尸体。几位都是淳于门主最亲近的人,请你们来一趟,是想知道她在死前当日做过些什么,有什么异状?”

人生虽然时有悲伤,时有误解,时有错过,但总有那一滴泪的温度,让人纵然粉身碎骨也要留在怀中。

他身后跟着一个稚龄少女,绯红衣裙腰身细瘦,鹅蛋脸胆怯紧张,便是淳于如意了。

微生砚的侧脸苍白如雪,昏迷中呢喃了一声:“阿翎……”

一个身着蜀锦蓝衣的少年走了进来,他双目红肿,显然是经历了极大的悲痛,但衣衫发冠整洁,不改世家风范,正是淳于滨。只见他朝座中施礼道:“多谢各位江湖前辈为此案奔波,淳于滨铭感于心。”

厅中沉寂了片刻,只听妙冲道人大嚷:“喂!你先帮老子把穴道解开啊!”说话虽凶,却是眼巴巴地望着苏同。

这时,只听厅外高声通传:“淳于公子和淳于姑娘来了!”

苏同并不理他,只将双手抵住微生砚的背心,将内力渡去。

所以,江湖名宿虽说不愿,但也给了苏同一席之地,当然,也并没有人真正把他放在眼里。

这时,厅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那声音清脆干净、俏皮暖和之极。一个一身劲装的少女提剑进来,高声道:“苏同此人我最了解,看似一本正经,其实向来最怜香惜玉。要他不救绝世美人,先救你这个臭老头子,怕是万万做不到。”

话说回来,一个连功名都还没有的少年人,又何来资格做朝廷的特使?偏偏君将军就委托了他。

“他奶奶的——”妙冲道人大骂:“你又是哪里来的丫头?”

此刻,江湖名宿聚集在大厅,川蜀五派十一帮、三大世家的高手几乎都到齐了。这其中还有一个布衫的少年人,看上去再平凡不过。他自称姓苏名同,字长衫,来自江南苏家,此次是赴长安赶考去,恰好路过蜀地。一个赶考的书生有什么资格参与江湖大事?虽说江南苏家有些名望,但江湖人向来瞧不起文人。不巧的是,这苏同却还有让人想不到的另一重身份:当今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委派的查案人,说得更大点,就是朝廷派出的特使。

“舫庭——”苏同喝止她:“不要胡说。微生砚失血过多,命在旦夕。我自是先救危险之人。你既然来了,就帮几位前辈把穴道解开。”

蜀中唐门。

那少女笑嘻嘻地凑到妙冲道人眼前:“我是想解,可是刚才被这臭老头一凶,忘了该怎么解穴了。”

“你们也不用瞎猜了,”一个有些派头的江湖客威风地一抬手:“听说这次君将军亲自调度了特使,来查案!”

也不管妙冲道人破口大骂,她又笑眯眯地晃到苏同跟前,掏出一小包瓜子来,边吃边说:“君将军让我来帮你,我就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来了,不过遇到一家做川蜀酸辣豆花的馆子,我情不自禁多逗留了一日。没想到你已经把事情办完了,让我无事可做~”

众人左顾顾、右看看,只觉得唐门实在撇不清干系,但如果真是唐门所为,也有些说不通。

她的瓜子磕得蹦蹦响,还连连摇头:“实在是无趣,无趣……”

“如果不是唐门用毒——走遍咱川蜀,又有几个人能杀得了淳于门主?”

满座的江湖豪杰都动弹不得,只能听这少女吃着瓜子,自说自话。不知是该哭,该笑,还是哭笑不得?

“是有点蹊跷,但唐门要是真干了这事儿,为什么要把尸体处理得这么显眼?”刚才胆大摸墙的少年反驳。

一个月后。

胡子拉茬的中年汉子想了想,拧拧眉毛:“总不会是唐门吧?”从发现尸体的墙根再拐个弯,不过二十丈远,就是唐门。

将军府凉亭中,苏同与一人对坐共饮。

“到底是谁杀了淳于门主?”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那男子容貌隽雅,握着酒杯的修长十指似乎很适合拨弦弄筝,可事实上,这双手不仅握刀握剑,而且握着天下兵权。

同情的议论声像陈年的旧米,溢满人心的谷仓。人们的遗憾叹息里渗出的那一丝难言的兴奋,就像窃食的耗子。

大隋军中实行府兵制,有十二大将军和二十四军,十二卫既是戍守京师的禁兵,又统领天下府兵。其中又以左右翊卫最为显贵,其下属的亲﹑勋﹑武三侍统辖五军府﹐其统帅的外军号称“骁骑”为天下七大外军之首,其它六路豹骑﹑熊渠、羽林、射声、佽飞都唯骁骑马首是瞻。

“可怜淳于府的兄妹,既没了爹,也没了娘。”卖针线的婶娘摇头:“可怜啊……”

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十三岁上战场,征战十载已成为沙场不败的传奇。因为他总是一身素衣往来于千军万马中,又持有天下名剑谡剑,因而有“白衣谡剑”之称。

人群的注意力很快被香艳轶事吸引。微生世家历代出美男子,微生砚自是不例外,他又如此年轻,为何要娶一个大他这么多的再嫁的女子?市井街坊自然有好几个版本的传说。混过江湖的人都知道,淳于翎的前夫是少侠慕容昊天,以独门“乱空枪”享有盛名,多年前死于江湖诛灭邪派的一场恶战,留下一双儿女淳于滨、淳于如意。

只见君无意为苏同斟了一杯:“这次在川蜀破了江湖大案,据说,市井已经开始流传你苏少侠的故事了。”

“嘘……”有人示意小声:“微生砚是入赘淳于世家的……那时淳于门主已经是再嫁身了。”

“故事自然是有的。”苏同将酒饮了:“我听说被叶舫庭这丫头一闹,江湖上流传我有断袖之癖。”

“美男子微生砚?”立刻有好事的脑袋凑过来:“听说微生砚整整小了淳于翎六岁,是不是真的啊?”

见君无意忍俊不禁,苏同继续道:“此次逗留川蜀七日,也并非全无收获。”他朝身后道:“把东西端上来。”

说到这里,人群里一阵叹息。有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还听说她的夫君见了尸体,悲痛得几次呕血昏厥过去呢。”

童子端了一碟热气腾腾的东西上来,形状如鱼颜色黑黄,焦头糊脑。

“出事那天还是她的生辰,可惜了……”

“这是鱼。”苏同认真地说:“我做的。”

想着白花花的豆腐脑洒在死人脸上的情形,几个胆小的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淳于世家一向公道,又是川蜀武林三大世家里最强的一家,”有胆大的伸手在那墙壁上摸了摸:“淳于门主虽然是个女人,那些江湖豪杰爷们哪个不服?竟然也被人杀了……这江湖,唉!”

君无意差点被一口酒呛住。

“尸首就是在这儿发现的!”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汉子指着青石墙角:“是卖豆腐脑的阿嬷最先发现的,阿嬷吓得魂儿都没了,豆腐洒了尸首一身一脸。”

“我亲手做的,你一定要尝尝。”苏同很认真地说。

“……”

看了看碟中黑黄不辨的一团,又看了看苏同,纵使好涵养如君无意,表情也十分复杂,终于举箸朝那焦黄不明的鱼肉夹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

“将军!”一个侍卫突然来报。

“淳于门主被杀了!”

君无意无奈地看了苏同一眼,放下筷子。但眼里明显神色一松:“何事?”

城里百姓们都是见过些世面的,什么江湖人物仇杀结拜的、生死决斗的,都算不上稀罕事儿。平时,天蒙蒙亮时只能听到卖豆腐的阿嬷挑着担子吆喝。

“刑部苇侍郎来了。”侍卫说:“说是来拿人的——”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年轻的绯衣官员迈了进来。

这日清晨,鱼肚白的天边仍有几颗小星残醉,眉州街上却一阵喧哗。

那苇侍郎眉眼秀若烟水,神态不亢不卑,他先向君无意行过礼:“见过君将军,因公务在身擅闯府宅,请君将军恕罪。”然后朝苏同道:“阁下可是江南苏同?”

眉州地处岷江上游,因“山如眉黛”而得名。都江堰治下的岷江静谧富饶,山水意蕴最钟灵的一脉又仿佛独独给了人,滋养川蜀世代才俊如画。

“正是。”苏同站了起来。

——比如眉州小城。

“你是否住在正月楼客栈?”

天下风云变幻,仍有一些地方,山河不改旧颜。

“不错。”

中原大地上一百六十年的铁蹄之声铮铮远去,两晋竹林遗风、南北朝敕勒民歌,都似昨夜一场绮梦,被大隋朝日出恢弘的晨光悄然摒退。

“你是否与一同赶考的书生方瑞同住一间客房?”

隋大业七年。

“不错。”

一、裂玉

“他今日死在了房中。”苇侍郎文质彬彬,语气却颇为严肃,“请随我到刑部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