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眼神惊惶如蝴蝶采蜜,带着一点儿怯意,一点儿慌乱,却又流连不舍。而每当君无意注意到她时,她便慌忙移开视线,红了脸垂下眸子,像是被惊飞的蝴蝶,迅速瞟向别处。
大人的事情岑云不懂,但他还是能看出来,许姑娘总是悄悄看着舅舅。
那日天气极好,岑云午后来到庭院中玩耍,见到许姑娘在种花。
为什么莫笑姐姐不喜欢那位做贵妃的姨娘,而自己的娘亲说起那位姨娘时,也是不愿多说的神色?
细弱的花藤生长在青石旁,叶子可爱如羽毛,开着紫色的小花,像是星星点点的云霞落在青石上。
岑云有一位姨娘,并非是外公的亲生女儿,而是外公当年打仗时,战场挚友的遗孤,听说在君府被收养长到十五岁时,便入宫做了贵妃。岑云从来没有见过她。
“真好看,这是什么花?”岑云好奇地问。
“的确有几分像……”娘亲沉默良久,喃喃说,“像你的一位姨娘。”
“这是红豆,又叫相思子。”许姑娘柔声回答,她的裙摆沾了春泥,侧影也像一株花藤,沐浴着午后如水的日光,似乎还有风雨的痕迹。
“莫笑姐姐说的。”
岑云还想和她说话,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娇叱:“云儿,过来。”
娘亲怔了一下:“谁告诉你的?”
他一转头,便看到君莫笑在身后不远处朝他招手。
晚上吹烛睡觉的时候,岑云问自己的娘亲:“娘,许姑娘长得像谁?”
“我……我先过去了。”岑云只好朝许姑娘说,“下次再来看你种花。”
这次,君莫笑没有再说话,只是看向飞鸟消逝的天际,一点残阳,红得像是谁的相思凝聚而成的血色。
他转身小跑到君莫笑面前,少女原来冰冷傲慢的脸色这才回暖,不由分说拉起他的胳膊:“走,苏同哥哥酿了酒,我们去喝酒去。”
“嗯?”岑云不解地看着她。
岑云还记得几天前鱼汤的教训,心里不禁有点发怵,脚步也磨磨蹭蹭的:“那个,苏同哥哥酿的酒……和他的鱼汤味道比如何?”
君莫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喜欢她,因为她长得像一个人。”
“你尝一尝就知道了。”君莫笑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两声,硬拽着他就往湖边走。
“莫笑姐姐,你为什么对许姑娘那么冷淡?”岑云悄悄问君莫笑,“我看她……好可怜。”
碧波湖心,春风小亭,亭中对坐着两个熟悉的人影。
每次看到对方时,她脸色冷冷紧绷,毫不掩饰眼底那一片冷漠不满。
苏同身形懒散,不知为何让人感觉他心情很好;君无意一抬眼看到了他们,顿时露出微笑,连落在他衣襟上的日光,仿佛也比别处温暖。
小岑云发现,君莫笑似乎很不喜欢许姑娘。
“我把小云儿也带来了,让他一起尝尝苏同哥哥的新酒!”君莫笑大大咧咧地坐下,顺手一把将岑云也按在了石凳上。
四
岑云的小脸苦恼地皱成一团。
刚才他怎么会觉得苏同哥哥厉害的?
“你会喝酒吗?”君莫笑毫不客气地把一只酒杯推到岑云面前,“我六岁就能喝竹叶青了!你还是男孩子,不会没喝过酒吧?”
……
“我……”岑云本来想说不会喝,被她这么一激将,顿时热血上头,“我,我喝过的,小时候娘亲用就用泉水酿制蒲桃酒……”
只这一口,他突然胃部抽搐,小脸也在抽搐,小小的孩童只觉得生无可恋,想吐又不敢吐,比起喝这样的汤,还是直接喝毒药痛快点。
蒲桃酒的色泽如玛瑙,闻上去就辛辣醉人,岑云光闻一闻也能醉倒,并不曾真的喝过。
岑云满心崇拜,毫无警惕地尝了一口。
“姐姐酿的蒲桃酒么?”君无意的神色更为柔和,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这酿酒的手艺,她还是跟母亲学的。”春寒料峭,水边几枝杏花斜逸,青年眼眸里似也有回忆的湖水温柔摆荡:“记得当初每次父亲出征前,母亲都为他酿酒壮行,如今,我也多年没有喝过那样的酒了。”
“云儿,”君无意将手中的碗递了过来,“来得正好,尝尝你苏同哥哥做的汤。”
春光安静浮在湖面,像是往事浮起在心湖之上。
大概是手握兵权太久,所有人都倚赖着君无意的保护,他习惯了守护,可世间似乎只有苏同,能让他这样的笑。苏同哥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苏同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替你酿酒,很像是贤惠的妻子给出征的丈夫酿酒?”
格外轻松而温暖,像是卸下所有负担的那种孩子气的神情。
“哈哈哈哈……”君莫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捂着肚子几乎要笑岔气。而苏同悠然自得地举着酒杯,表情仍然一本正经,定力令人叹为观止。
岑云眨了眨眼睛,难免有几分好奇——那汤味道很特别吗?再抬头看眼前的两个人,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和苏同哥哥在一起时,舅舅会有平时绝不会显露的表情,平时舅舅也经常微笑,但和苏同在一起时,那微笑是不同的。
原本清雅的气氛被搅得乱七八糟,原本微凉的思念的春风,也缭乱成了枝头杏花的热闹。
这一瞬间,岑云看到他那统帅三军的舅舅,对着一碗鱼汤竟然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
君无意扶额哭笑不得:“苏同!”
君无意如获大赦,招手示意他进来。
岑云也忍不住跟着笑,但他总觉得,苏同哥哥是故意的,故意胡扯岔开话题,不让舅舅有时间伤怀。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岑云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叫了一声:“舅舅。”
始作俑者苏同只是伸了个懒腰,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喝酒。
“……”君无意似乎被呛了一下。
“小云儿,苏同哥哥这么‘贤惠’,你一定要尝尝他酿的酒!”君莫笑给岑云倒了满满一杯。
苏同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只看了他一眼:“把鱼汤喝了。”
岑云方才被激将得说自己会喝酒,这时候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端起杯盏,抱着喝吐的壮烈决心尝了一口,酒沾唇齿,他愣了一下,突然睁大眼睛:“这……这真的是酒?”
“能救一人是一人。”君无意的脸色苍白,声音仍然温暖。
那酒壶中倒出来的,分明是杏花清酿的甜水!
“你不能对所有人的命运负责。你一个人,只有一双肩膀。”苏同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自从苏同到了我府上,我酒窖里的酒就都成了这样。”君无意的微笑带了几分无奈。
“如今我这府中,并非太平之地,我原本不想留她。”君无意苦笑了一下,“可那日我在宇文化及的马蹄下保了这位姑娘,宇文化及恐怕不能甘心。况且她已经没有家人,只怕乱世飘零,难以生存。”
“……”岑云目瞪口呆,看来苏同哥哥真的很贤惠呢。
“你当真要留下她?”苏同面无表情地问。
烈酒伤身,苏同命令君无意只能喝淡酒。可这酒实在太淡,酒中没有辛辣,只有白水般的清冽,回味竟然还有一丝杏花的甜味。
如果君无意没有凑巧撞见这一幕,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不过是街头多了一具暴毙的尸体而已。
岑云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这大概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喝过的最甜的酒了。
如今的世道,每天都有卑微的人命被杀戮在马蹄下,饥寒中,尘土里……百姓们对死亡已经麻木。
五
原来,这一日君无意回来得晚,不是因为皇帝强留,而是因为这可怜的少女。背井离乡的少女许相思在长安街头行乞,冲撞了权臣宇文化及的车马,被宇文化及下令当场鞭杀。
虽然酒是甜的,但岑云还是喝醉了。
到傍晚时分,岑云才听说了事情的原委。
君无意抱着醉酒的孩童到房间里,放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睡梦中的岑云脸颊绯红说着醉话,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手脚乱蹬含糊喃喃着“还要和舅舅练剑……”
三
“小家伙真好骗啊。”苏同挑眉。
苏同脸色铁青地打着伞走过来,一把拉过他:“君无意,你该休息了。”不由分说地把人拽进屋内。
甜酒清淡,沾唇不会醉,但喝多了仍然会醉人,若是有不会喝酒的人放松心情喝下好几杯,便是岑云如今的模样了。
雨丝打湿了君无意的白衣,也许是春寒侵入,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君无意坐在床边,不放心地摸了摸岑云的额头。
“我已经没有家了……”少女流着眼泪说,“我本是江南淮安人,陛下修建大运河通济渠时,河道正好从我家经过,整个村落都毁了,男人们被征丁去挖河道,村民们流落异乡,我的亲人都在沿途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
“放心,这酒不伤身,醒来也不会头痛。”苏同抬起下巴,指了指桌案上的药碗,“你也该喝药了。”
君无意怔了怔,返身走入雨中,将那少女扶起来。
这时,只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她突然双膝一落,跪在地上,手中的伞也掉落在一旁:“求将军收留我,为奴为婢,我什么都能做!”
只见许相思出现在外面,手中端着一碗热汤。
那已走出十几步远的少女,嘴唇颤抖,惶然无助,像风雨中一叶扁舟,似乎随时会被命运的潮涌淹没,这一刻,岑云看清了,她在哭。
“你来做什么?”苏同声音平平地问。
君无意的神色也有些疲惫,正要进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将军!”
“我……我来给君将军送一碗汤。”许相思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微微发抖,小巧的耳垂红透。近来她常在厨房帮忙,做菜,煮汤,熬药,似乎和君无意有关的事情,总能让她的脸庞绽放出光彩,格外有精神。
那姑娘轻咬着嘴唇,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走得很慢,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了君无意一眼,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君无意站起身,目光落在少女绯红的面颊上,似乎带了叹息:“其实……”
黄伯赶紧上前说:“姑娘,请跟我来吧。”
“其实君无意不需要别人做的汤。”一个声音接过他的话,苏同走过来将那碗汤随手拿走,看也不看,“他身上有旧伤,不适宜吃活血的枸杞。”
少女原本一直低垂着眉眼,听到这话,身形微微一颤。
“对不起。”许相思似乎快哭出来了,“我不知道……”
“黄伯,”君无意对仆人说,“等雨停,给这位姑娘一些银两,替她雇一辆马车回家乡。”
“以后不要做这些多余的事,”苏同面无表情地说,“人贵有自知之明。”
那少女鬓发微微散乱,打着油纸伞,并不十分美丽,只是比寻常少女多几分温婉,脸颊犹有泪痕。
“苏同!”君无意一怔,出声阻止他,而许相思已经满眼羞愧,眼眶中涨满泪水,转过身冲了出去。
这时岑云才注意到,君无意身侧,还跟了一个荆钗布衣的少女。
“苏同,你的话太伤人了。”君无意愕然看着苏同。
雨意温柔,比不过君无意的眼眸。他伸手把岑云揽到伞下,所有的风雨,都被挡在外面。
“拒绝这种事,无论用哪种方式来表达,都是伤人的。”苏同理所当然地回答,“你对她没有情意,最好的方法,是让她尽早断了幻想。”
苏同挑了挑眉,对君无意说:“看,小家伙在担心你呢。”
君无意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岑云欢喜地奔过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笑。
无论如何,今日的苏郎都太过反常,他平时的确不算一个好说话的人,但对女孩子向来有风度,不至于使用这样苛刻的方式伤人自尊。
那一袭熟悉的白衣醒目皎洁,如同山川险途不改的月色。君无意自雨幕中行来,身上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苏同面无表情地打着伞,似乎在生气,又似乎只是一向如此。
“你最近,似乎脾气不太好。”君无意端起桌案上的药碗。
风雨扑面而来,但天地不再是晦暗的。
“你府上的饭菜太差,床板太硬,我的心情自然好不起来。”苏同板着脸回答,“还有,这个许姑娘——”他看了君无意一眼,突然说,“与君贵妃长得像。”
正在胡思乱想时,却突然听外面传来脚步声,岑云顿时从茫然出神中惊醒,猛地推开门,跑到庭院中——
君无意端药的手顿了一下,他慢慢将苦涩的药汁喝完,神色也有几分苦涩,似乎难以下咽的不仅是药汁,还有回忆与相思。
可他也不能接受亲人被伤害。昨日舅舅还那样温暖地对他微笑,与他对招,如果真的像莫笑姐姐所说,皇帝对舅舅动了杀心,他该怎么办?
青梅竹马的少女,两小无猜的时光,当初打破的花瓶,打碎的真心……捡起来徒劳地修补,一片一痕都是旧时光拼接而成。眼前不是没有恍惚的,梦里不是没有奢望的。
岑云抓着他的短剑,有点恐惧……如果舅舅回不来了怎么办?手在冰冷的剑鞘上摩挲,他能用这把小小的剑做什么?他没有君莫笑那样的自信和放纵,他自小练剑,却从来没有想过杀人。
“不该执着的,便不必执着。”苏同似乎在叹息,“你对别人都豁达,为何到了自己身上,就看不开。”
雨越下越大,天地晦暗如夜,空中不时有闪电掠过,到正午时分,君无意还是没回来。
秋意更浓,君无意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神色惘然。
那时岑云不曾想到,仅仅两年后,她便率君家叛隋归唐,领三军踏平河川,逼杨广困死于江都。
这晚下起了雨,也许是天气突然转凉,君无意咳得厉害,无法入睡。
岑云愣了一下,惊愕于君莫笑的大胆,将谋反这样的话随口就说出来了。少女的眉眼艳烈如长空清风,杀伐决断,不留余地。
自从替他治病以来,苏同夜里便在他的房间里读书,顺便给他把脉,等他喝过药了才离开。
说到最后,她眼中细碎杀机一动:“如果舅舅有什么闪失,我必夺杨广江山,取他性命。”
见君无意咳嗽难止,苏同面无表情地脱了外衣,干脆在对方身边躺下,温热的掌心带着内力传入君无意的后背,替对方将寒意一点点驱散。
“哼。”君莫笑冷笑一声,美艳眉眼竟有一丝厉色,“如今关中已有民变,朝堂上没有真正能带兵的将领,皇帝不得不倚重舅舅,却又猜忌他,这一出又一出的,我只担心舅舅心力交瘁。”
苏郎向来最懂得享受,睡最好最宽的床,从不委屈自己,如今却也只能蜷缩在朴素的床边,把自己挤在这块不算大的地方。
“舅舅……不会有什么事吧?”岑云也在台阶上坐下来,挨在君莫笑身边。两人的肩挨着肩,竟然丝毫没有暖意。
春夜寒凉,雨点打在窗棂,君无意叹息了一声:“抱歉。”
岑云来洛阳的路上看到许多百姓在逃难,听娘亲说,这些年天子修建大运河,命两百万民工服役,男丁不够便抓走妇女,无数百姓死于日以继夜的劳役,家破人亡。
“抱歉什么?”苏同冷冷打断他的话:“你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不知道自己哪天就会死去,让我救你的心血付诸东流,是不是?”
“皇帝召见他,进宫去了。”君莫笑的脸色难看得很,言辞间对天子并不怎么恭敬。
“不是。”君无意转过身,眼眸在黑暗中也令人觉得温暖,“你试遍良方,护我心脉,救我性命,我不敢辜负。”
“莫笑姐姐,舅舅人呢?”岑云过去问。
苏同的眼眶突然微微发热,冷冷地说:“不敢就好。”
君莫笑抱着她的金玉古刀,独自坐在阶前生闷气。
他突然觉得,世间最好的话语,也比不过这一句“不敢辜负”。
第二日岑云起来时,雨还没停,府中冷冷清清的,并未看到君无意的人影,连苏同也不见了。
让人错觉,只要得到了一句承诺,君无意就真的会好好地活下来,一生平安,长长久久。
烛火在雨风中显得晦暗不明,看到娘亲悄悄地背过身去,岑云心中担心,却也懂事地不再问。
六
娘亲替他掖好被子:“苏郎医术高明,有他在你舅舅身边,不会有事的。”
酒醉的岑云第二天醒来,听娘亲温和责备了他几句,便见君莫笑风风火火地闯进屋子里来,笑嘿嘿地问他:“小云儿,昨天的酒好喝吗?”
更加令他睡不着的,是那时君无意苍白虚弱的脸色。他忐忑地侧头问自己的娘亲:“舅舅的身体……可是不好?”
岑云的唇齿间还有甜意,他本来想说好喝,看娘亲还在身边,只能眨巴着眼睛不说话。
岑云躺在床上,许久睡不着,白日比试的一招一式,一闭上眼就在他眼前浮现……令他辗转反侧,与当世高手过招,令他如同井底之蛙得见天与地,别说是他一个小孩子,就是换了八尺大汉,也会夜不能寐。
春风如织,娘亲微笑着绣花:“莫笑从小就像男孩子。”
这夜洛阳下起了细雨。
“做男孩子才好呢,还可以到军营里去,跟着舅舅去打仗!”君莫笑昂起骄傲好看的下巴,忍不住摩拳擦掌。
二
娘亲不赞成地摇头叹息:“打仗有什么好?你舅舅这些年来在战场,身边都是些大男人,连女孩子也没见过几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遇到一个知冷知热的姑娘家……”
看到岑云担忧的眼神,君无意略微站直身体:“不碍事。”
“姑娘家再贴心,能比得上苏同哥哥吗?”君莫笑理所当然地说,“除了做饭和生孩子,他什么都会!”
几乎在同一时刻,苏同已经伸手扶住君无意的后腰。岑云这才发现君无意脸色苍白,出剑时势如山岳的男人,顷刻间如雪将融。
“胡闹。”岑云的娘亲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苏郎也要成家立业,也要回江南去的。”
不等君无意回答,君莫笑突然叫了一声:“舅舅!”
“苏同哥哥回不回江南我不知道,不过,许姑娘要回江南去了。”君莫笑挑起艳丽的剑眉。
君无意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眼底泛起细碎的光,温柔而伤感。
岑云愣了一下,许姑娘要走?
岑云小小的脸庞带着兴奋的红晕,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他仍是懂事地点了点头:“明年春日紫藤花开的时候,云儿还可以再跟娘亲来看舅舅,再跟舅舅比剑吗?”
自从被苏同斥责过之后,许相思便要走了。
那一袭白衣出剑时翩若惊鸿,静止时如玉山照人。十几招下来,只见君无意从容收了剑,额发微湿,对岑云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今日就到这里吧。”
她身上别无长物,也没有多少行李,岑云听到消息来跟她告别时,她已经将小小的碎花包袱收拾好了。
“做什么事情都这样认真,太累了。”苏同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哈欠,盯着君无意的身影。
“许姑娘……”岑云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如何,他还是因离别的春寒而伤感不舍。
那时幼小的岑云尚不知道,这一场比试,会令他受用终身。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许相思蹲在他面前,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君将军救过我的性命,我不知该怎样报答他,我也知道,他并不需要我的报答。”
春风化雨,不过如此。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泛红:“你替我将这个香囊转交给他,留个纪念吧。”
哪怕是一个小孩子,只要对方用的是剑,他便当成对手一样来尊敬。
岑云接过那个香囊,淡淡的清香仿佛被雨冲洗过的草叶,又像是比草叶更青涩的情感。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交给舅舅!”
但君无意不。他教便是教,哪怕是短短十多招,也倾尽全力,使出他毕生所学,毫无保留。
话音刚落,他一回头,便看到苏同出现在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
有些剑客略胜旁人一筹,挥剑便咄咄逼人,目下无尘;还有些剑客表面谦逊,心中对那些比自己弱的人不以为然;即便那些成名已久的门派宗师,也多少有些矜持自负,喜欢拿着一根树枝与晚辈对战,点到为止。
只见对方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冷冷将他手上的香囊拿过来,俯视着许姑娘:“看来,你还没有放弃。”
只是这教导,如春意融入万物草木,月华融入旷渺山川,将指点融入对招之中,让对方感觉不到而已。
许相思的脸色苍白,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但,这是绝不可能的。君莫笑向来聪明,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过来,君无意真的是在教岑云!
四目相对,岑云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屋子里的气氛冰冷得可怕。而许姑娘的神色,似乎有些古怪——和一直以来她柔弱的气质完全不同的,近乎锋利的清冽。
她学剑比岑云还要早,对剑术并非外行,但此刻在庭院中,她只能看出一大一小两人见招拆招,交手而已……甚至令人有种错觉,岑云的剑法与君无意几乎不相伯仲。
就像当日那一碗桂花清酒,甜意里藏着刀锋。
君莫笑确实没看出来。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许姑娘轻声问。
“原本是没有的,现在有了。”苏同双臂环胸,“君无意在教他剑法,你没看出来吗?”
“你想对君无意下毒,已经是第三次。”苏同平平地说,“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你的油纸伞有问题——伞柄里藏了机关与毒药;第二次你端汤给君无意,手上有薄荷的味道,而枸杞汤是不会加薄荷的,只有天下奇毒‘长相思’,有淡淡的薄荷味。”
“想不到云儿有这样的身手!”从旁观战的君莫笑诧异地说。
“苏郎果然是苏郎。”许相思点了点头。
两剑相交,如光似电,君无意出剑极快,剑意至清至纯,如同桃花映水,又像是春风裁剪草木,一寸寸冰雪消融,看得旁人惊艳至极。岑云的个子小,剑招带着一股清新如清涧的锐气,如同新竹生于青山,进退灵动。
——从始至终,她就不是什么背井离乡的弱女子,而是懂得机关和用毒的江湖杀手,她长得像君相约,并不是巧合,而是幕后之人处心积虑的挑选;当初她惊到宇文化及的马车,根本就是一出戏,一个为君无意准备的陷阱。
岑云于是也整肃精神,像大人一样挺起胸膛,执剑作礼。
相似的容貌,相思的陷阱。
君无意的神态郑重,并没有把他当成小孩子的轻慢,微笑执剑:“请。”
“所以,现在你要杀了我吗?”许相思轻笑,她放开了伪装之后的眉眼幽冷,这几日的温柔婉约,不过是刻意的假象而已。
几人来到庭院的开阔处,君无意拔出腰畔的剑,如雪清光顿时让岑云的眼睛睁大,手微微发抖——那是闻名遐迩的谡剑!
岑云握紧的拳头止不住发抖,半是因为错愕,半是因为愤怒。
岑云觉得自己的回答蠢透了,但君无意眼底却露出了由衷的微笑,他点了点头:“赤诚之剑,不过随心所欲而已,不需要有什么目的。来,和舅舅过几招吧。”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全心全意地同情着她,信任着她。他从来没有想过,凶险的杀机,人心的伪装,可以在柔弱无害的背后藏着一击致命的利刃。若是没有苏同哥哥,也许舅舅已经被害死了……甚至连年幼的自己,也会成为帮凶。
“我……”岑云窘迫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君无意,有点紧张地回答,“我也没想好做什么,学好了剑,就是学好了吧……”
想到这里,岑云小小的胸口涌起难以遏抑的愤怒和恐惧。
旁边的君莫笑凑过来,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他:“学好了剑,想要做什么呢?”
他从小学剑,但只有这一刻,他想要对人拔剑相向,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就是战意。
“我学剑一年了。”岑云羞赧地回答。
午后日光凉薄如水,只听许相思冷笑:“我受雇于宇文化及,来到君府,要取君无意的性命。”
“云儿已经在学剑了?”君无意微笑看了一眼岑云腰畔的古木小剑。
苏同朝她走了过去,电光火石的瞬间,如铁手腕死死掐住她的颈脖!
“这孩子的模样,倒是和你小时候有些像。”娘亲怜爱地摸着岑云的头,“性子也温和。”
岑云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杀人,此刻,苏同哥哥要杀了许相思吗?
岑云用力地点头,之前所有的猜测、担心、害怕……全都在见面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好喜欢这个舅舅。
“从君无意面前消失。”苏同面无表情地说,“这一生,我不希望他知道,他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
“姐姐也到了。”君无意看到岑云和娘亲,快步走过来,清雅好闻的气息笼罩在岑云的周围,“云儿也有七岁了吧?”
庭院里日光如旧,树影尘埃静谧落定。
这是岑云第一次见到君无意。百姓口中的战神很年轻,身材修长挺拔,一双眸子如同江南春日的湖水,唇角笑意清澄,一眼看去甚至不像征伐沙场的将军。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太过明亮好看,把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那略显苍白的脸色仿佛仅仅只是白皙而已。
“你……就这么放她走了?”岑云良久才回过神来,怔怔地问。
厅堂里仿佛突然一亮。
“君无意愿意救她的命,我便送她一条命。”苏同的声音平之又平,“今日之事,不要让君无意知道。”
“苏同。”一个温和无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白衣人轻轻一撩衣袍,迈步进来。
“我明白。”岑云懂事地点了点头。
“你做的鱼太难吃了”这几个字在少女的舌尖打了个转,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口。
他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那个香囊:“这里面,就是长相思的毒药?”
君莫笑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知道舅舅为什么不见人影了……”
苏同将香囊接过,打开来,料事如神的苏郎,平生头一次愣住了。
但天不怕地不怕的君莫笑似乎很崇拜他,直到他从身后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大碗,里面装着黑乎乎的汤水:“另外,我做了鱼汤给君无意补身体,一个时辰前就告诉过他,现在来找他的。怎么偏偏鱼做好了,找不到人了?”
——里面并不是什么毒药,却小心翼翼地包着几颗圆圆的、鲜红的东西,像是被妥贴收藏的秘密。
岑云听得目瞪口呆——这人是舅舅的朋友吗?太,太可怕了……
红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苏同的语气毫无波澜,风度从容地示范,“进门前先在肚子上打一拳,作为警告,如果逗留时间超过一炷香的,出门再打一顿,打到鼻青脸肿;超过两炷香的,打断肋骨;超过三炷香的,至今似乎还没有。”
苏同露出困惑的神色,将东西放在指间捻动,与岑云对视一眼:“……确实只是一包相思子。”
君莫笑不禁一愣:“打过了是什么意思?”
他们朝外看去,少女的身影早已经走远不见。
“不会的,我今天早上还给他把过脉,平稳得很;中午看着他把药吃下去,一滴不剩。”苏同的声音平平,无端有种令人安心信服的力量,他理所当然地说,“而且,那些来将军府的人都被我打过了。”
岑云望着门外空荡荡的日光,突然想起当初那一日,许相思种花的情形,她的裙摆沾了春泥,侧影也像一株花藤,沐浴着午后如水的日光,似乎还有风雨的痕迹。
“刚才人还在客厅里的,”君莫笑轻轻一跺脚,简直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万一他又像前日……”
她在种着相思子,而相思已经种进了她的心里。
被叫做苏同的年轻人挑挑眉:“我也在找他。”
三千两黄金不算少,她做杀手,并不是总有这样的运气。可惜,她投毒了三次,三次都没能忍心将毒投下。
“苏同哥哥,你有没有看到我舅舅?”君莫笑着急地问。
第一次她的剧毒藏在伞柄里,君无意来搀扶她时,是她最好的机会,可她在紧要关头却将伞丢弃了;第二次她在汤中投毒,可是在从厨房把那碗汤端来前的最后一刻,她却终究将汤换成了无毒的,所以那一日她手上有毒,汤里却并没有毒。
“咚”地一下,她撞到人了。那人穿着灰衣布衫,容貌再普通不过,行止却很有风度,侧身让她先过。
天下奇毒“长相思”,世间无药可解。
“舅舅人呢?”君莫笑四顾不见人影,也顾不上招待岑云他们便往门外冲。
——毒是相思,情是相思,世上谁可解相思?
客厅里的茶还是热的,显然刚有客人来过不久。
七
“那自然不是!”君莫笑顿时微红了脸,“姨娘你们快进来!”
许相思离开了君府,再也没有回来。
“好了,好了,”娘亲笑着打圆场,“我们大老远的过来,别是要把我们也拦在门外吧?”
苏同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件事时,君无意有些忧心地抬眸:“她一个弱女子独赴江湖,不知能在何处落脚,你可给了她随身盘缠?”
仆人满头大汗,苦着脸小声说:“是将军不让拦……”
“给了。”苏同面不改色,睁着眼睛说瞎话,“萍水相逢的姑娘,你都如此关心她,担心她的盘缠不够,没有落脚之处。我和你认识十年,等明年春天我起程回江南,你是不是也该管我的盘缠,管我的落脚处?”
“笑笑长大了,也出落得更漂亮了。”娘亲含笑说。君莫笑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看了一眼身边的仆人,声音仍然有点生气:“总是有那些朝堂上的事、一个接一个的战报来问舅舅,你也不拦着!不知道舅舅需要静养吗?”
君无意哭笑不得:“……我供不起你。”
眼前正是他的表姐君莫笑,不过两年不见,属于小女孩的婴儿肥都褪了,一身劲装的少女玲珑韵律初显,飒爽风姿动人,只是脾气似乎半点儿也没改。
——江南苏郎,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他的确供不起。
少女回过头来,看到他们,眼睛一亮,睫毛上阳光璀璨动人:“姨娘,小云儿,你们来了?”
被这么一打岔,君无意心中原本泛起的一缕疑惑也就无从问起,看着近乎无赖的苏同,只是苦笑。
岑云拉着娘亲的手,忐忑地一抬眸,便看到回廊的尽头阳光淋漓,一个红衣少女站在那里,腰畔挂着金玉匕首,艳丽眉眼像是浓墨精心描成。他不由得惊喜地脱口而出:“莫笑姐姐?”
“笑什么?”苏同面无表情,眼底却仿佛被春风吹到,几乎称得上温暖了。
正在想着,耳边就听到凶巴巴的声音:“我说那些人是吃饱了饭没事情干?成天往舅舅府里跑?”声音听上去是个少女,绝不像脾气好的样子。
“虽然没有盘缠借给你,落脚之处倒是有的。”君无意只好回答。
回廊上有紫藤花的叶子,密密麻麻的新芽,很是可爱。岑云有点好奇,也有点期待——他那个名震天下的舅舅,长成什么样子?常年打仗的男人,会不会很凶?
“哦?”
洛阳的春日慵倦明媚,他随娘亲来到一座府邸。几个衣着朴素的仆人替他们把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领着他们过了将军府的乌头门,走上铺着青石的小径。
“你我知心,相隔天涯海角,也可以落脚在这里。”君无意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随时可以借你。”
岑云七岁的时候,去过一次洛阳。
苏同眼底的笑意终于满溢到了唇角,他点点头:“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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