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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为君拔刀(4)

“那就让给十方老爷吧。”我喝了口茶,起身,“难得十方老爷喜欢上什么女人。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阴阳交泰,天下大吉。”

“十方老爷出价三百五十两。”有一日老鸨来我这里,带着谄媚的神色,笑得眉眼生春,“可那个姑娘不是喜欢年轻的恩客?”

老鸨懵了,被我送出门外。

卖女孩初夜的价钱从五十两银子升到了三百二十两,许多有钱的老少爷们一再加价却始终没能得手,暗地里骂娘,说不知什么人藏着出价,硬是不想让他们摘了这朵花儿。其中我出了六次价格,每次都比最高的出价高二十两,这样很快女孩的身价就是开封城里最顶尖的。

也许老鸨信了我的话,真的以为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中秋那天夜里,熊十方一身红衣进了楼子。我在女孩的香舍对面定了一间屋子,打发那个陪我喝酒的樱雪姑娘下楼招呼其他客人,樱雪临去前看了一眼窗口,软玉样的手指点在我的太阳穴上说:“你们这些男人真是贱!”

我让人用很高的价钱把女孩卖给了那个矮子,如今她眉尖眼角无时无刻不含着霜雪般的萧瑟,可面颊柔润得就像花瓣。老鸨花了大价钱,不肯放弃这个赚钱的机会,殷勤的拉着女孩的手拜会每一个恩客,说有个新的姑娘进了楼子,再过几日就要成年,托各位爷多多照应。

我的窗口对着女孩香舍的窗口,窗口挂着红色的纱帘,我熄了灯在黑暗里饮茶,修剪我的指甲。

我相信熊十方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夜色很深的时候,红色的纱帘被拉开了,隔着一个天井,女孩沉默的看着我。随即她让到一旁,让我看见趴在桌上酣睡的熊十方,他戴着一顶新郎官的帽子,帽子上红绸扎花。他大概喝多了我给他准备的那种“留人醉”,那酒很好,我心事不宁的时候会喝上一点,让我可以死人一样睡到天明。我相信他会喝我给他准备的酒,既然他把这一夜看作娶妇般的隆重,新郎官是不能不喝一杯交杯酒的。

第一眼看见这个女孩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她眉眼里的艳丽。黄而干涩的皮肤遮掩不住她的精气神,她只是太饿了。

女孩把手探到自己的背后,拔出了一尺二寸长的刀,刀锋指向熊十方。

也许只有幼女细弱的胳膊可以让熊十方放心的枕着睡一觉。我不知道多年后我老了,是否也会这样。

我忽然开始紧张,我含住一口茶让苦味漫过我的舌根,那会让我安静。我知道有些江湖人剑快得像是闪电,可是真的杀人时会惊恐得喊出声来。把刀刺进人的身体和刺进木像不同,刀锋割断血脉和肌肉纹理的感觉会让握刀的人发疯。

熊十方喜欢的是樱雪教出来的那些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或者杀了太多人之后,熊十方已经很难相信任何一个能威胁到他的人了,即使是一个女人。

时间不知静止了多久,女孩的手行云流水般动了起来。一刀划破喉咙,一刀扎刺心脏,新硎磨的利刃切断了熊十方的脖子,洞穿了他的心口,就像我曾经想的那样,熊十方的胸膛没有一尺二寸厚。这个动作被一再的重复,刀光在女孩的手中像是飞的蝴蝶,一刀划破喉咙,一刀扎刺心脏,一刀划破喉咙,一刀扎刺心脏。她没有表情,如同在练习,如同一具木偶。

我扮成一个伙计,给姑娘们送擦汗的香巾进去,红唇娇艳欲滴的樱雪正带着几个白衣的女孩子跳敦煌飞天之舞,诺大的屋子金碧辉煌,熊十方的目光随着舞姿缓缓移动。我沿着熊十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我的机会,熊十方并不在看樱雪姑娘裹着轻纱的胸口,他的目光在追逐那些白衣女孩子翩翩起舞时露出的藕一样的小臂,他的目光贪婪,就像看见骨头的狗。

最后熊十方的人头落了下来,偌大一颗头颅,沉甸甸地掉在地上,喷溅的鲜血已经把纱帐无数次的染红了,合着香料漆刷的屋顶上,粘稠的鲜血无声地往下滴落。

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自己冒险去看一眼。我相信这里面有我的机会,因为熊十方不是一个风雅的秀才,这样总是一个人去一家青楼看一个女人,每一次把钱扔在桌子上,那么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很大的吸引。

我在黑暗中无声而结实的打了一个哆嗦,就像一只冰冷的手在我腹中抓住了我的肠子。这是我进这个行当以来,第一次觉得这天下犹如地狱。

我找到熊十方的弱点,是在青楼里,像其他有点钱却又好色的男人一样。但是我派出去的人在那里没有发现任何机会,他回来告诉我熊十方并不在青楼里留宿,他每次都会去找那个楼子里最红的姑娘樱雪,他在樱雪的屋子里看樱雪和她教出来的一群女孩儿弹琴,不吃任何东西,也不喝酒,子夜之前他付钱离去。

女孩吹熄了蜡烛,默默的从窗户爬了出来。我无绳的跃下窗户,跳进天井里,我伸出双手让她跳下来,她没有练过轻身功夫,我会接住她。

熊十方是个很难杀的人,因为他太懂杀手这个行当了,此外他自己也曾是个杀手,他一掌可以震碎一个壮实汉子的内脏,外面分毫看不出伤来。我找人盯了他半个月,始终有两个刀手跟着熊十方当护卫,而且熊十方从来不会去人迹稀疏的地方,这让我很费踌躇,因为在人多的地方,就算有下手的机会,刀手也很难逃走。我很难找到一个愿意赌上命去杀熊十方的刀手,刀手不是死士,他们都想活着拿钱。

然而她没有跳,她坐在窗台上,靠着,仰头看着夜空里一轮明月。过了一会儿她的眼泪慢慢涌了出来,漫过花瓣一样的脸,她开始呕吐,她用抽搐的手抓住窗子,把胃里的一切东西都吐了出来。

这次的生意值一千七百两,这个价钱我很满意,不枉我花费半年去准备。

我什么也没有说,站在天井里仰望她,很多年前我杀了人生中第一个人,也是这样翻滚着在野地里呕吐,觉得水汽弥漫着血腥,觉得我浑身血迹是一辈子洗不去的烙印。

杀人并没有什么价钱可言,但是做人不能太贪,太贪死得快。

她又哭又吐,累极了,靠着那里默默的看天,很久很久。天空里浮云障月,云丝流淌,我在天井里踱步等她,隔着一重墙壁,恩客们和姑娘们的声音响作一片。

苏无骄金盆洗手之后,熊十方这种生意做得很好,因为他在开封城的中间人里就是大哥中的大哥,直到我来到了开封。我心里觉得熊十方是不会做生意的,真正做生意的人,不会失了信用。而且,如果熊十方一单生意开价六百两,一定会有人跳出来说我只收四百五十两,然后他从这四百五十两里抽一百五十两雇人去杀熊十方。

快天亮的时候她从楼上跳了下来,我接住她,想要拍拍她的背安慰安慰她。然而她挣脱了,无声地走向后院的门。

杀熊十方我没有什么愧疚可言,熊十方现在是我最大的敌人,他随时会付钱给自己的刀手来杀我,因为我影响了他的生意。熊十方的生意经和我不同,我明码实价,事成之后雇主只要按照我们说的价钱付账,从此我们就两清;熊十方别有一套,他答应三百两银子帮人杀一个人,事成之后他会问雇主要六百两,否则他就要把买凶杀人的事抖出去。有些雇主付了,有些雇主不肯,不肯付的雇主多半丢了点东西,有的是自己的眼睛,有的是自己的女儿。

八|凋零

隐忍多年的报复最让人快乐,就像越过沙漠终于找到泉水。

开封城里叱咤几十年的熊十方就这么死了,行内的每个人都知道是我动的手,就像苏无骄说的,现在他们不仅仅是知道我了,他们敬畏我,不敢惹我。熊十方死了很多人很开心,却不包括苏无骄,这些日子里苏无骄郁郁寡欢,和我下棋的时候总默默看着窗外。

雇主要杀的人叫熊十方,杀人的时间定在八月十五的夜里。熊十方在开封城里算个人物,确切地说,他是我的前辈。在他和苏无骄两个人的年代,他始终是苏无骄最大的敌人。苏无骄介绍这单生意给我,我有些怀疑他自己就是幕后的雇主。苏无骄已经很多年不做中间人的买卖了,他现在绝大多数时候本本分分地开着一个酒楼。不过如果他要复仇,我并不会感到意外。苏无骄是个能隐忍很多年的人,所以他在前一辈的中间人里活了下来。

“雇主说最好在八月十五那天下手。”苏无骄思考的时候,我说,“我做到了,不知雇主是否高兴。”

苏无骄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说话。

“应该会高兴吧,既然他自己那么想。”苏无骄淡淡地说,下了一子。

我说:“苏老以为她是个好刀手么?”

“八月十五是个不错的日子,开封城里丹桂飘香。”我说。

苏无骄说:“利刃发硎,将有用武之地吧?”

“丹桂飘香。”苏无骄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我笑笑:“她不会杀我的。”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你想说什么?”

“现在谁她都敢杀了,我教出来的学生我有把握。”师父临去前看着我的眼睛,“还有,晚上睡觉时候小心一点。”

“没什么,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跟你闲聊几句。”

按照先前的约定,我把钱付给了那位师父。

“谢谢,我只是忽然觉得心里空空如也,剩下可想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苏无骄说,“该你了。”

她的师父说:“学生可以出师了。”

那天直到我们下完了棋,再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有一天,那个木像的人头滚落下来。

秋雨绵绵下个不绝,我在星风酒楼的雅阁里和那个女孩喝茶,我们各自看着窗外,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是几张银票用镇纸镇着。

她没有任何怨言,也没有什么表情,她站在屋子里刺戳木像,一刀划过喉咙,一刀扎刺心脏,像是一个木偶。渐渐的她的动作凝练起来,行云流水,刀刃每次都在木像的喉咙上削下一片木屑,刀剑在心脏那里刺出的缺口越来越深。

风吹进来,卷着雨丝,扑面生凉。

这么短的刀也不好学,我看见她每日在屋子里一个人练刀,师傅用坚硬的铁棃木雕了半身人偶给她练手,她就握着刀反复地刺戳那块木头,一刀划过喉咙,一刀扎刺心脏,一刀划过喉咙,一刀扎刺心脏,每天上万次的重复。开始的时候她用力不对,经常拧伤手腕,要么就是下刀的力量不足,师父便不给她吃喝,罚她用拧伤的手继续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