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以往一样,她动手的时候,我在星风酒楼上喝茶,明前的茶香高而浓郁。下午我发觉她没有按计划回来,才意识到出了事。
以她的武功,只要趁着镖师走近她的时候一剑从他小腹里刺进去,转身就可以逃走,刀刃淬毒,中者无救。可我没有料到那一天镖师穿了软甲,她一剑刺去,剑刃擦着软甲走空,镖师铁钳一样的大手立刻抓住了她细细的腕子。
落日之前,我在河滩上找到了她,距离上次那片芦苇丛不远。她身边是那个镖师和他的两个兄弟,全都死了,两个伤在喉咙,一个伤在心脏。女孩全身的衣衫粉碎,细白的身上满是青紫色的鞭痕和脚印,他们践踏她,踩断了她一边胳膊,撕扯她的头发,令她说出主使的人。他们没有料到她会反击,她的背脊后面还贴肉藏着一柄一尺二寸的刀。
她死于一场刺杀,她伪装成一个卖桂花的小女孩,她的桂花里藏着一柄刺一样的短剑。我的记忆里从她爹死了她就没有再长大,时间就像是在她那里静止了,永远她都是十一二岁。她要杀的人是一个镖师,镖师很贪,有一点点好色,从不舍得去青楼,只喜欢借着买东西欺负那些贫苦的女孩子,摸摸手,轻薄两把。
她静静地躺着,面颊柔润得就像花瓣。
又过了一些年,女孩死了。干我们这行的出手太多,总是难免这种结局,就像老话说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我抱起她,感觉她轻轻的,像是没有分量。
有时候她低头数钱,我会想到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他在星风酒楼下捡那些铜子儿。
她醒了一小会儿,说她觉得冷,很害怕。她蜷缩起来,一团小小的,像一个未长大的小女孩那样趴在我的胸口呜咽。我知道那种感觉,那是血慢慢从身体里流空的感觉。她的血染红了我的鞋子。
这么过了两年,我在开封城这一行里的名声越来越大,笼络了熊贯山这种成名的角色,可以说是人才济济。我渐渐用不上女孩了,最赚钱的那些大买卖她做不下来,但她每次花完钱就来找我。她武功不好,只是凭着一张让人疏于防备的脸儿,可她很努力,对生意不挑挑拣拣。她赚的钱没有以前多了,每一次都数得很仔细,一个个银角子也数得清清楚楚。
“江阴哥哥还好么?”她问。
只是每次生意她还是只拿很少的钱,多数都让我送给苏大夫去买药。
“他很好,”我揉着她的头发,“他就要醒来了。”
再过了些日子,苏大夫说开封乡下有个药材的集市,他想去那里做些药材生意,如果把江阴也带去,能买到便宜的药材,每月能省二三十两钱。我同意了,女孩也没说什么。江阴和那个药桶被运走的那一天,女孩没有去。
于是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狠狠打了她一个嘴巴,把她打的转了一圈倒在地上。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站起来走了。
当天傍晚我派出手下全部刀手,我自己付他们钱,让他们把那些和女孩来往的无赖全部带到我面前。不费多少工夫,他们中的三个招认他们收了我一个同行的钱,他们泄露了女孩的计划给那个镖师。这是一个对我的警告,告诉我在开封城里不能太嚣张,否则先死的是我的刀手,然后是我。
“知道了。”她施施然起身离去。
那天我派出了四单生意,三小一大。
“你已经长大成人,这些事我不管,也没兴趣,”我说,“可不要因为想着这些事,握刀的手不稳了。一个手不稳的刀手,也就废了。”
我的刀手们没有让我失望。
女孩坐在芦苇地里慢慢的穿衣,她背对着我,像一个久经事故的女人那样优雅,用细麻布的白袍遮挡住了细白的背脊。
之后很久我都会做梦梦见那个憔悴的卖艺汉子,他背着巨大的石头,站在楼下的小街上看我,眼神就像雨天那样悲伤而孤远。
最终我没有动手,我修好了指甲,少年发现了我。他并不羞赧,坦然起身着裤,放声高歌,踩着倒伏的芦苇离去。我想他大概知道我是谁,他看我的眼神好比看一个无能的父亲。
九|为君
我平静的看完了这一切,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修指甲,在想是否我该把那个少年杀了。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我手下的人身上,这些无赖会把我最可信赖的刀手变成一个愚蠢的女人。
女孩死前三个月,那个浸泡着各种名贵药材的木桶里,那个已经骨瘦嶙峋的男孩最终变成了一具尸骨。人终究会死的,就像多年前那个憔悴的卖艺汉子,我怀疑那些满是大风雨的夜晚,那个女孩也想到过这些,但是她还是坚持了下去。
那之后几天,我在河边散步,想买一尾新鲜的河鲤回家熬汤,碰巧看见女孩和一个少年追打者进入了河边的芦苇。我跟过去,看见在芦苇的掩映中衣服散落一地,一个古铜色精干身体和一个细白娇小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少年和女孩倾尽全力说着最激烈的情话。
我撒谎骗了她,但我并不内疚,我想人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活着,一个便已经足够。
她看完不说一句话,把名册放在桌上,拿了银票走了。
苏无骄说人生下来就欠了债,一生只是要还今生的罪责,还完了,便死了。我想欠那么多债便也好,至少还有一件事重重压在你的心头上,让你不会漂泊。
我觉得我需要警告一下她了,把和她厮混的那些少年的姓名写在一本小册子上,付钱的时候一起交给她。
可我后来跟苏无骄说起的时候,苏无骄却笑笑,说他不记得自己这么说过了。于是我也记不清了,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我手下其他几个刀手向我告密,说女孩和一些浪荡子来往,也许会泄露我们的秘密。我派人跟踪她,发现她确实认识市井里的几个无赖少年,我看着那些少年把她放在马鞍上,鲜衣怒马,在闹市里疾驰而过。他们在深夜里聚众饮酒,坐在酒坛上大声说笑,女孩轮流坐在他们腿上,酒劲上来接吻为戏,少年们赞美女孩的豪气,女孩爽快的把身上所有的钱拿出来付账。
“我记得你问过我一个问题,你问那个女孩是不是好的刀手。”苏无骄说。
也确实如此。
“那时你没有回答,我记得。”
那以后她很少再去看江阴,有几次我看着她走近苏大夫的宅子,在门口站了很久,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其实如果是我也不会去,那个泡在药桶的孩子越来越苍白,肌肉和骨骼几乎透明了,浮肿着,头发稀疏,在药水里露出惨白的头皮。看着他会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很愚蠢。
“对于你来说,她是个好刀手,对于她自己来是说,却是再糟糕也没有了。”苏无骄说,“好的刀手,必定毁掉她自己。”
也许我跟着她去看的话,这种意外就不会发生。可我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不可能每次动手都在附近监视。
“怎么说?”我心里一跳。
她十五岁的时候出了一桩意外。一次她故伎重演,伪装成一个雏妓在青楼里刺杀一个胡商,不知道是我的药酒对胡人没有效果,或是出了其他什么事,胡人得到了他想要的。第二天早晨女孩提着胡商的头给我,她看似哭过,眼睛红肿。我如约付了钱,那一次她低着头,钱数得很仔细,却没有说什么。
“没什么,经验之谈,总是如此的。”苏无骄淡淡地说。
开封城里的中间人都知道我手下有个了得的刀手,可他们都不知道她是谁,于是他们越发的敬畏我。渐渐的有些刀手闻名来找我帮他们接生意,我手下有了十几个可用的人,每月都能做上一两单生意,我买了一座大宅子一个人住,和苏无骄下棋的时候赌注涨到三十两一局。
那年近中秋的时候,苏大夫从乡下回来了,他的药材生意亏本了,想在开封城里再开一家诊所,凭医术吃饭。他问我借钱的时候,带了一个消息来算作谢礼,他说最近城里来了一个年轻女人,无依无靠,带着一个女儿,月月都要吃人参补养,她还带着一柄细剑,看起来武功很不一般。
我从未见她笑过。
这么说完,他诡秘的看了我一眼,掉头走了。
苏大夫说她经常去看江阴,坐在药桶边握着他的手,给他洗漱,跟他说话,带木梳子给他梳头。这时候她会无声的笑。
几天之后,我在星风酒楼的雅阁里看见了那个女人,一身白裙,一幅白色的面纱,一柄修长的剑。
“他不会杀了你,他已经死了。”女孩淡淡地说着,掀着帘子出去了。
“入得这一行,便是这一行的人,以前的名门正派也好,歪魔邪道也罢,都不再管事。管事的只是你手里得刀,杀人得钱,天经地义。风险也是有的,若是怕了,死得反而更快,我劝你便趁早回头。”我翘着腿,掸了掸自己的袍脚,漫不经心的。
“你父亲如果知道你做这个,他会杀了我。”有一次我说。
“我不怕,我要钱,我要养我的女儿。”女人声音干脆,听上去是个急性子。
她来找我的时候往往都在下雨,神色就像雨天,宁静而孤远。
我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能让我看看你的脸么?”
她取代谭曦若,成了我手下唯一的刀手。她又接了几笔生意,都是棘手的活儿,但她都做的很漂亮。她长大了,满了十四岁,可还是像个纤纤弱弱的小女孩,不知道的人都会猜她十一二岁大小,这给了她很多方便,人们往往不会心疑十一二岁的孩子。她不会再哭了,不会再呕吐,每次杀人只用一刀,死人的尸体常常是干干净净的,就像是睡熟了。渐渐地我不再看她杀人,通常我只在星风酒楼的雅阁里能见到她,她来我这接活儿,拿钱,接活儿,拿钱。
“叶莲。”她掀起了面纱。
“下一单生意是什么时候?”她这么说的时候,静静地看着窗外雨雾蒙蒙。
脑海里一片空明,我看见了她的眼睛,倔强凶猛,可是不淫邪、不畏缩、也不阴毒。
“这一单生意是一千七百两,按照行里的惯例,我抽三成得五百一十两,剩下的九百九十两是你的,扣掉你拜师花的五百两,你实得四百九十两。这里是九十两,剩下的四百两按照你说的交给苏大夫了,让他给江阴买药。”我放下茶盏说,“当然,如果你决定不给江阴继续买药了,我也可以立刻让苏大夫把钱退了给你。”
那一年中秋月圆的夜晚,我找到了新的刀手,此时外面桂花飘落,瑟瑟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