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十两银子是么?”我想了想,从钱袋里取了二百五十两的银票放在苏大夫面前,“先配三个月的药,看看怎样。”
“全身的筋络都毁了,很难再醒来,他现在就像死了一样,再过几日就真的死了……除非一直泡在药桶里,可是得费很多的名贵的药材,每月都得换,大概七八十两银子一月,吊着命。医术上说,这样的伤势这么泡着曾有醒来的,前后泡了二十年,可也许就一辈子醒不过来。”
那个汉子并没有问我为什么我知道江阴这孩子的名字,他非常聪明,什么都不问,他只想要点钱。其实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让人忽地就想找人说些话,我找到他,想告诉他些什么,因为我找不到别人。可我最终只是和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看着伞外瓢泼的大雨。
“有救么?”我问。
是啊,那晚的雨真是大,就像我初到开封的那个夜晚,我在一个面铺里吃面,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不知道吃完了这碗面该去哪里。
“他会一直这么躺着,可惜好端端的一个孩子。”苏大夫说。
江榭城给了我一间朝南的房子住,不收我的房钱,因为这个老秀才觉得我是个读书人,我和他一样懂那些字画,会喝点小酒。他敬重读书人,所以多年前他不肯用一点点贿赂去换一个功名。有时候他想找我说话,就会去打半斤酒,让他的儿子江阴给我送二两来,我喝着酒听他在院子里长吟,如果我还不出门去找他,他便会进来,带一卷手卷或是古本书,请我去院子里看看日落,喝喝小酒,品品书画。那是我在开封城里比较开心的日子。
我给他找了开封城里最好的大夫苏大夫,苏大夫只是诊了下脉,就站起身来,没有准备开方子的意思。
我留恋江家后面那个小小的园子,那里种着海棠和茶花,篱笆是江榭城自己手扎的,一颗遒劲如苍龙的古枫是他最得意的财产。我留恋它,因为我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那里。
案子波及了些无辜,一家父子相依为命的读书人江家就此只剩下一个活死人。江榭城死了,那个重伤的孩子江阴始终醒不来。
江榭城发觉了我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看见我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人来往。于是老秀才把我赶了出去,虽然他从来也不知道我那些生意是什么。后来我和苏无骄搭上了关系,钱袋里的钱一天天多起来,就总在星风酒楼的雅阁里喝酒。我从高楼上看下去,看见江榭城每天早晨出来一个人默默地支起他的书画摊,他从不抬头看我,就像我并不存在哪里,我们从不相识。
没有人会去吃那饺子,它在寂静的寒夜里慢慢变得冰冷如铁。
我想做一些事来报答江榭城,这样我会觉得我没有欠他什么,我的心里会好过。
我所知道的是冬至那天夜里我没有去吃那桌饺子,我不喜欢裹饺子,更不喜欢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饺子。我在官衙里有人,没被询问几句就放了出来,那天晚上我在星风酒楼上喝酒,想着很远的地方,厨子做好了饺子放在农舍的桌上,然后悄无声息的离去。
离开苏大夫家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来,也许二百五十两银子已经足够还江榭城的情。如果我不再来,三个月后苏大夫会把那个孩子的尸体埋掉。
其实无论中间人或刀手,都是主顾手里的刀,一把刀而已。
一个半月之后,我在星风酒楼上看见那个红花衣裳的身影怯怯的躲在柱子后面往街上眺望。她的头发和衣服很久不洗了,发梢枯黄,丢了半截袖子和一只鞋子,脚腕上满是被蚂蟥吸血的痕迹。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谁是我真正的主顾,但是我知道要买凶杀户部员外郎的人不会是个平民百姓。他不会允许这个案子一直查下去查到我头上因为一旦这个案子被认定为买凶杀人,那么追查下去就没有止境,也许会牵扯到他。
我知道她会回到这里,迟早,我带着一百四十两银票在等她。
户部员外在开封街头被杀的案子惊动了朝廷,刑部要员在第四天就快马赶到开封查案,开封城宵禁三月,市井不安,人人自危。但是很快风声就平息了,两名杀人凶手身死当场,据查身份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案子就着么轻松的结了。没有人追问,说两个江湖人,和户部员外郎这个京官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当街刺杀?
人就是这样,总会认一个人地方是自己的家。当觉得没处可去的时候,最终会转会那里,即使那里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死心了,再去找下一个地方。
六|风声
她茫然地看着街面,她要找的一切都没有。冬天了,她蜷缩着身子,我知道她很冷。
我听见一个遥远的哭声,又听见一个护卫说真大命,几乎就要捏碎这个人的喉咙。
我让伙计下去帮我把这个女孩带上来。
我喉咙间的力量消失了,几乎在同时,雷颂的刀横扫,把卖艺汉子的人头远远的抛了出去。我看着一具没有头的身躯缓缓地后仰,倒在地上。
“这里是一百四十两银子,我和他说好的,你爹应该分得二百两,其中有我的六十两抽头,剩下的一点你要么?”我把钱袋里那卷银票放在她面前。
“我记得。”我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我不想让他太冲动。
她犹豫了一下,死死抓住了那卷银票,沉默着。
“我要是死了,先生你答应我的事……”他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清的声音说。
“江阴哥哥还好么?”她问。
护卫们没有料到这样的事,卖艺汉子转身往人群外扑去,雷颂抢上一步一刀斩入他后心。卖艺汉子依然前扑,带着浓腥的血,他扑向我,捏着我的喉咙把我按在地下。我看着他满是血的脸,感觉到他手上加力,随时能把我的喉骨捏成碎片。
“不太好,用药桶养着,一月要七八十两银子,大夫说不知道能不能醒来,但是还没死。”
谭曦若的声音中断了,我的名字永远被封在他的喉咙里。我回身看见卖艺汉子扑在谭曦若的身上,剧烈的咳嗽着,铁一样的手捏碎了谭曦若的喉骨。谭曦若汩汩地吐出几口血。
我注意到她抓着银票的手紧了紧。
我被出卖了,苏无骄曾经提醒过我,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他不喜欢谭曦若。因为谭曦若太爱他自己,一个只爱自己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一百四十两银子能救他多久?”我说。
我要往外闪,我已经听见谭曦若在咆哮:“抓!抓住他……他是……”
“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她说。
我挤到街口的时候,看见了谭曦若和卖艺汉子,他们都被擒了,趴在石板路上,刀架着后颈。我探头去看了一眼,瞬间就后悔了,我能看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能看到我。那双邪气而俊美的眼睛现在沾着灰尘,看到我的瞬间,那双眼睛是狂喜,而后是陌生。
“那便如何?”
我被夹在人流里往外挤,我要在这条街被封了之前挤出去,员外郎被杀,他们会盘查每一个人。谭曦若和汉子都可能出卖我,苏无骄也有可能。这条街现在是我的死地。
“我爹能做的我也能做。”
雷颂准确的一刀,切断了他的喉管。雷颂已经等不及了,他回刀和卖艺汉子扛上了。
我心里冷冷的一跳,我想这一个半月她不知去哪里了,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哭了多少次,做了什么梦。
又一个白衣的老书生冲出人群,挥舞着手臂大哭,拦着雷颂说:“官差杀人,天下哪有王法?”
“你爹想你嫁个好人家。”我站起来背对她,“所以拿着银票,出去!”
我应该能想到那个孩子就是那么傻的,小时候人就是这样,许诺一生一世,就相信了,觉得死了也没什么。
之后的寒雨下了三天,连续三天三夜我没有出门,因为我每次推开窗,一个小小的人影永远在雨里遥遥得看着我。我知道我很需要这么一个人,谭曦若死了,我已经没有刀手。而我有一单能让我扬名的大生意。
雷颂一抖刀,刀光耀眼。他和卖艺汉子之间只有三丈了,雷颂松开手,一掌拍向女孩的背心。这时候一个白衣的小小影子从人群里扑出来,抱住了女孩,他想拖走女孩,但是来不及了,于是雷颂的掌拍在了那个男孩的背心里。
但我答应过那个卖艺汉子,做生意讲诚信。
我看见的一幕是雷颂大手锁住女孩的喉咙,提刀看着卖艺汉子逼近,他的同僚已经越过他去追谭曦若。谭曦若的心慌了,当他看见卖艺汉子向他跑来的时候他完全乱了阵脚,他试图往小巷里跑,却被那里的人群推了出来。他本可以一路往前逃走,但他自己耽误了时间。
她默默的站在那里,雨水把她的头发淋得湿透,我心里有些乱,从窗缝里隔着蒙蒙的雨幕,她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我想她不是在哭,我很讨厌女人哭,哭起来让我觉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迈出星风酒楼,我知道我甚至不能回家一趟,从这一刻开始,我只剩下手里的两张银票,我要开始一轮逃亡,不知去向哪里。
第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桂花,桂花飘落的时候,红花衣裳的女孩在街上一个一个捡铜子儿。
苏无骄的判断是正确的,无论是谭曦若或者那个汉子,都一定会落网。他们中可能有人出卖我,而我被擒可能波及苏无骄,乃至开封这一行里的所有人。
我套上长衫走出了家门,站在她面前。
我抓过银票,立刻起身下楼。
“回乡下吧,你娘没有死,你们村子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是吧?你去哪里能找到她。”
“快出去!”苏无骄忽然拍在棋盘上,震乱了所有棋子的位置,同时他把棋盘边两张银票一把推向我。
“我娘死了。”
汉子不能和谭曦若一路逃走,那会让护卫们合力追捕他们。
我默默的看着她的眼睛。
我意识到这次失手了,从那个女孩出现在我视线中的瞬间,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像现在棋盘上某个位置忽然突兀的多出一枚白子,那么持黑的我几乎无疑要输掉这盘棋。
“我娘死了。”她沾了雨水的嘴唇翕动着,再次说。
谭曦若和女孩之间隔着不到一尺,在人群闪动的瞬间,也许有那么个空隙,让女孩看见了他的父亲。她呆了一瞬,不顾一切地往前挤。卖艺汉子也看到了他的女儿,他的枪法乱了,心更乱,闪过几刀,他扔掉了枪,大步向着他女儿奔去。
我默默的看着她的眼睛。
雷颂没有犹豫,直扑花衣公子的方向去。人们推搡着,挡着雷颂的路。雷颂顾不得了,员外郎已经死了,他这个雷家子弟让整个雷家都蒙羞。他挥刀把面前两个挡路的人砍翻在地,鲜血提醒了狂奔乱走的人们,官差也是会杀人的。局面更乱了,雷颂踩着血路往前追。
“我娘死了。”她第三次说,电光在乌云里撕开裂口,照亮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苏无骄皱眉,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红花衣裳的小小的背影,从小街那一边茫然地走来。女孩和谭曦若面对着面,他们之间的人群正在谭曦若的威吓下渐渐分散。
我默默的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蝎尾的钩子那样凶,随时都会扑过来,可她的眼神不淫邪、不畏缩、也不阴毒。
“成了,我的劫材够。”我说。
“我明白了。”我说,“道上的规矩,刀手得七成,中间人得三成,刀手决定接不接生意。事成之后付钱,我们如果连做三次生意,我会在事前付你三成定金。”
随即他迅速地回撤,舞剑护身,剑花灿烂。看客们没人敢去挡他的锋芒,尖叫着后撤。卖艺汉子则大步奔向小街的另一侧,雷颂吼了一声,上去抓住卖艺汉子卸下来的刀,转身去追花衣公子。他追出几步,卖艺汉子回身,手里多了一杆长枪,和其他几名护卫缠斗起来。
我想这个就是她的命,如果我是她,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样的选择。刀手不过是把手弄脏,把手弄脏不是什么大事,我的手也是脏的,很多人的手都不干净。
花衣公子撤剑,一个肥胖硕大的身躯从轿子里滚出来,穿着官府的老人哀号着往前爬。花衣公子踏上一步,一剑从他的后脑贯入。
只要能活着。
护卫精锐尽在卖艺汉子的身边,花衣公子默然地站在官轿边,看了飞扑回来的护卫们一眼。他把长剑整个送进了官轿里,一侧刺入,剑锋从另一侧穿出,剑尖上染了鲜血。
七|新刀手
就在这个瞬间,一个看似在街面上帮闲的花衣公子走出人群,走进了官轿。仅剩的两名护卫一惊,要阻拦的时候,花衣公子从一根竹竿里拔剑,左右纷飞,切断了两个护卫的咽喉。
我在城南边给她租了一个小屋住,我不喜欢刀手住在我家里,让裁缝给她裁了两身衣裳,让馆子里每日送饭菜给她。
他气一泄,汉子双拳趁机直捣他小腹,把雷家这个好手打得飞退一丈。雷颂反应快,他是自己退的,否则他的五脏六腑就要重伤。
年轻女孩的血气足,只要细细的滋养一些日子,总是清润如小溪。她的皮肤莹润起来,眉尖带点黛绿的颜色。
几名护卫按刀驱前,雷颂运着一口气,却不得不开口:“保护大人!”
我请了江湖上有名的师父教她用刀。她有些功架底子,可她父亲没有传她什么真本事,没有一个父亲回想自己的女儿将来在街头表演胸口碎大石。所以师父选了最简单的武器教她,一种一尺二寸长的短刀,最简单的武器也最危险,这种刀可以贴着她细软的背脊藏在衣衫下面,拔出刀来有足够把一个大男人刺穿。我很满意师父选的武器,因为我见过那个男人,我知道他的胸膛不会有一尺二寸厚。
卖艺汉子一声吼叫,双拳直捣护卫的胸口。护卫胸口微缩,避过拳劲,拔刀,一把好刀,叫雷斩。刀斩在汉子肩上,汉子一沉肩,肌肉突起,生生把刀锋夹住。雷颂弃刀空手推汉子的额头,汉子双手攥拳出击,拳打在雷颂掌心,力量不相上下,局面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