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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为君拔刀(2)

秋风一天紧似一天,我穿上了夹衣。

他家门口是一条水沟,下雨的第二天总是流水潺潺,小公子和女孩儿隔水相望,很近又很遥远。

“要入冬了。”苏无骄有一次有意无意地说。

小公子最大胆的一次就是他父亲被邻居叫走去帮忙的时候,他他偷偷跑出来,把袖子里藏的几十个铜钱悄悄放在女孩的铜盘里。他这么做的时候很紧张又很害羞,放下钱转头就跑回了自己的家。

我知道他在提醒我,户部员外郎经过开封的那一天,是冬至。

这些天女孩讲究起来,把自己一身衣裳洗干净了,头发仔仔细细新编了辫子。她黄瘦的面颊上多了一层血色,眼波总是向着街边流转。她看的是街对面那个书画摊边的一户人家。他们父女卖艺的时候,总有个白衣裳的小公子在那里倚着门看,他白白净净的,头上蒙着方巾,腰间掖着一把小小的折,有时候手里还提着一支蘸墨的笔。他的父亲,那个书画摊的主人看他不练字出来看热闹,就以圣人之言斥责他,小公子只能缩回头去。小公子不见了,女孩儿的眼波就微微黯淡起来。

五|刺杀

我知道他在等待动手的那一天,在此之前他还必须赚点辛苦钱养活自己和女儿。我每天都看着他,看着他吆喝、咳嗽、用那身筋肉震开一块块的石板喝他女儿为他讨来的汤。偶尔我会扔几个银角子下去,他默不作声的捡了,去给他女儿买一只糖人儿或者好看的纸花插在发黄的头发里。

旧俗会在冬至吃饺子,我请了个厨子,帮我做一桌饺子。我告诉他饺子要摆在开封城外一个农舍里,那天晚上会有四个客人,摆四双筷子,其中一个是小女孩儿,给她做一碗掺糖桂花的汤圆。吃完这顿饺子,除了我,其他三个就要各奔天涯。

按照道上的规矩,我会在动手之前给有些名气的刀手三成的预付,但是对这个汉子我没有开出这个条件。因为我知道哪怕三成区区六十两银子也足够他带着女儿离开开封,他不是很有奢求的人,当我看见他坐在条椅的一角默默等待一晚讨来的面汤时我已经明白。

这是我和谭曦若说好的,这是最后一次他为我做刀手。

其后的三个月里我每天都在星风酒楼喝茶,和苏无骄下棋。苏无骄从楼上看下去,看见那个汉子,点点头,并不评价。汉子依然和他的女儿在那里表演胸口碎大石,夹杂着一些小女孩用铁线缠身,汉子用钢枪刺喉的小把戏,赚点活命钱。风雨无阻。

“想去大名府赚点钱了,也许其他的什么地方,可不想呆在开封了。”谭曦若说,“临走前想做一单大生意。”

谭曦若偷偷去看了这个汉子,他很满意。他觉得汉子身手不错,更重要的,不要多少钱。一千五百两银子的一单买卖,汉子只要二百两,谭曦若得一千三百两,扣掉我在中间抽的三成三百九十两,谭曦若落袋九百一十两。谭曦若算得过来这账,为钱他会冒险。

我笑笑说:“我请你吃饺子。”

每个人在把自己标上价钱拿出去卖之前都会犹豫,我明白,因为我也曾犹豫过。

其实我讨厌裹饺子,因为总是吃不完。我小的时候有一个女人给我裹饺子。她从入夏开始用冬至吃饺子这件事逗我,让我觉得吃饺子是一件和开心的事,于是每次说冬至吃饺子,让我想吃多少吃多少,我就很开心的不哭。冬至那天我会放开肚子能吃多少吃多少,那个女人要忙一整天来和面和调馅,她每次都让我尝馅的咸淡。可是到了第二天总有些饺子剩下,我却对饺子再没了兴趣,我对饺子所有的兴趣都在冬至那一天。于是接连几天,女人一个人把那些饺子蒸了煮了又炸了,慢慢的吃。

他第一个反应是跟我说起他的女儿。就像深夜有人敲门,你起来看见一个恶鬼拿着金子在门外诱惑,你对他说你走吧,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

我不喜欢吃剩饺子,也不想让那个女人吃剩饺子。

汉子不是什么庄稼把式,他那生源自沧州的硬气功那在江湖上说去是有名有姓的,他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乡下人,他很聪明。也许从我停步和他搭话的那个瞬间,他已经明白我是干什么的,我所为何来。

吃着剩饺子,就像咀嚼自己剩下来的时光。

其实非常简单。

冬至前的一天夜里,又下起了雨,我在星风酒楼里避雨,把一壶浓茶喝成了白水。苏无骄、厨子和伙计们都回家了,只剩一个年纪很大的看门人。我忽然想要喝酒,可看门人吃力地比这手势告诉我已经没有酒了,因为拿着酒窖钥匙的小伙子回家了。他要往我的茶壶里续水,我谢绝了。

在他女儿端汤回来之前,我们达成了交易。

我想喝点酒,因为我觉得自己的骨节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我看着汉子的眼睛,想起苏无骄对我说的话。汉子笔直的看着我,他的眼神不淫邪,不畏缩,也不阴毒。

我打着伞走出酒楼,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影子坐在酒楼前的台阶上。他没有打伞,淋得湿透,始终看着小街尽头的一个方向,像一条望乡的狗。

这是生意经。

我站在他背后,用我的伞遮挡在他头顶,看着前面的这条小街。几天前开始,谭曦若每天用他自己的脚步把这条街丈量一遍,现在他已经穿着柔软的棉衣,枕着一个女人的膝盖入睡了,膝盖上放着他秋水般的长剑。

一个要出卖自己的人,总要记住一些原则,那就是不低头。只要低下了头,就卖不出好价钱。很少有人会对一条狗出好价钱。

“你应该去一个好一点儿的客栈,吃点东西,睡一觉,养养体力。虽然你能睡觉的时间也不多了。”我说,“如果没有钱,我可以给你。”

然而他不低头,他是个江湖人,江湖人万事不低头。

“我没事的,练了那么多年把式,身体撑得住。我等我女儿。”汉子嘶哑地说,雨水从他脸上的沟壑里流淌下去。

他看着我,麻木而诚恳,嘴唇抿得很紧。

“你女儿去私会那个江家的小公子了,那个孩子叫江阴,他爹叫江榭城,祖上中过榜眼。据说他年轻时差不多中了举人,却不愿想主考行贿,被拿掉了功名。一气之下回了开封,靠一个书画摊子自养,家境虽然不算富裕,在城里却是有名的书香门第。”

他微微佝偻着背,走进雨幕里,雨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肩背。他湿透了,就像是一条落水的狗。他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脏得分辨不出颜色的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透出他练了多年的筋肉。

“我知道,那样的人家,我女儿也是高攀不起吧?女人就是这样,都太傻。”汉子抹了一把脸。

“我没什么本事,就练过几年庄稼把式。”汉子站了起来,“先生帮帮我,先生看我能有什么用?”

沉默了很久,我说:“想起你老婆了?”

我看着自己的鞋出神,不说话。

“她嫌我是个跑江湖的,跟着我一辈子没出头的日子,说要跟我断了,去给乡里那个大户做小。”汉子用粗糙的大手整理他湿漉漉的头发,“我跟他说那家大户那里是好糊弄的?大宅子里那么多女人,那个不比她聪明?而且她年纪也不小了,还生过女儿,也不是真的多漂亮……可是我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了。”

“先生能帮我么?”

“上次你跟我说她死了。”

“孩子他娘死了?”我说,笑笑,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泥的鞋。

“我跟我女儿也是这么说的。”

“乡下回不去了。”汉子说,“孩子他娘死了。”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讪讪地笑,我听见他的笑声在这条满是雨的小街上游走。

“一个无亲无靠的女孩,要在开封这种地方嫁个可靠的人家可不容易。而且我看你的样子也准备不了嫁妆,一个没嫁妆的女人也许一辈子都受婆家的欺负,你想过么?为什么不回乡下呢?”

“还没请教过先生你的名讳呢。”汉子抬起头。

“我女儿今年十二岁了,再过两年就算成年了,我想她在开封能嫁个可靠的人家。”他低声说,握拳捶着自己的心口。

“只是做笔生意,又不是朋友,还是别问了。”想了一会儿,我拒绝了。

他打量我,却不敢直视,看一眼,便收回目光。

犹豫了很久,我说:“我是想告诉你员外郎的护卫里有一个棘手的人叫雷颂,他是京城里长兴镖局雷家的子弟,刀快,轻功好。”

“我也许能借点钱给你,让你去药店里买几付药吃着试试,可多半不会见效,肺痨这种病,十个有九个活不下去。”我转过身。

“我不知道什么雷颂,我们这种跑江湖的,哪知道京里城大人物的名字。”

“先生能帮我么?”

我笑笑,其实我只是忽然觉得,谭曦若知道的,他应该也知道。

沉默,沉默了很久。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先生把钱给我的女儿,帮我替她找个好人家。”汉子仰头冲我拱了拱手。

“你也许能撑到秋天,可过不了冬,开封的冬天很冷。”

这是江湖人的礼节,慎重又恭敬,不卑躬屈膝,却又生死相托。这些江湖人,总是信仰一些跟钱无关的东西。

“没事的,没事的,我女儿帮我去隔壁的面铺讨碗一碗热汤喝,老病根儿了,没事的,喝口热汤就好。我女儿已经去隔壁的面铺讨碗一碗汤去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倒像是在安慰我。

我看着黑暗里,点了点头。

“你的肺撑不久了吧?”我背对着他说。

点头有很多种含义,有时候是说我答应你,有时候会说我知道了,有时候是说不必再说下去了。

我转过身,脚下却没有动。

我走向汉子目光凝聚的小街尽头,走过桥边的时候,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并肩坐在石桥的栏杆上,小男孩举着一把伞,伞足够大,可以遮挡他们两个人。雨水从伞骨上往下流,一圈圆的水帘把他们笼罩在里面。

就那点灯光我看见憔悴的卖艺汉子也在看我,我想他是在避雨,他买不起面,于是不敢堂堂正正的坐在靠里的位置。风吹着我的长衫,天很冷,也许我该走了。汉子又在那里连连咳嗽。

小的时候,伞总是大到可以遮挡两个人的背,长大了,却怎么都嫌伞小。

我听见雨水里夹杂的咳嗽声,几乎要撕裂胸膛,把肺也咳出来。我停下脚步,看着街边的棚子里几张柳木的条桌条椅,点着一盏小油灯,一个孤零零的人影蹭着椅子角,坐在棚子边上。他坐得太靠外了,半边身子被棚子上面滴下的雨水打的透湿。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他们,看他们沉默着,看着脚下的流水。小孩子总是很奇怪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着什么,他们有时候看起来没有心肝,有时候又比所有大人都忧郁。小男孩侧身凑上去吻小女孩,女孩颤抖着,没有闪开,那个稚嫩得可笑的吻持续了很短的瞬间,然后女孩跳下栏杆头也不回的跑了。男孩打着伞在桥上看她,也不去追,痴痴的。

天转瞬就黑了下去,天空里漆黑的像墨,我踩着水,想着那些让我心烦的事,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我的伞面上,急促而单调。

桥下的水哗哗的流,我听见啪的一声,我的伞被雨打漏了。

我从来不拖欠苏无骄的茶帐酒帐,虽然那是小钱,因为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是个生意人,我知道生意人看中什么。伙计殷勤地递给我一把竹伞,我笑笑,赏了他几个铜子儿。

清晨的时候我把一百两银子的银票放在棋盘上。

“秋风秋雨愁杀人。”我说,付了帐,起身出门。

“那么大的赌注?”苏无骄笑。

日子越来越近了,我依然没能找到合适的人,我在星风酒楼上想看落日,黄昏时下起了雨。暴雨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蒙着灰尘的青石地板上铜钱大的湿痕像是画师用蘸了墨的大笔甩在生宣上,一会儿街面上积水横流,雨流像是银色的鞭子打在奔走避雨的人身上,街边的水沟一瞬就满了。

“赌注本来就很大。”

想到这个我就想笑,因为我满门只有我一个人。

“跟庄。”苏无骄也在棋盘上放了一百两的银票。

我问了六七个说的上话的刀手,答案都是一样的,要么这单生意转给他们做,要么便不做。可是我不能放弃谭曦若,我知道这些刀手没有一个有谭曦若剑那么快、手那么稳。我不能出纰漏,杀京官是个大事,行凶者满门抄斩。

这盘棋我和苏无骄从起手便开始鏖战,从晨雾弥漫杀到星风酒楼里漫客为患,我取攻势,苏无骄取守势,双飞燕稳如山岳。我们在星风酒楼的最高处下棋,楼下街面上的事一览无余。

谭曦若很让我踌躇。这一行的规矩是谁的刀上沾血,谁拿大头。一剑刺穿员外郎心口的是谭曦若,一千五百两银子里谭曦若就要拿去一大半,开封城里有些艺业的刀手,又有谁会为了一些小利陪谭曦若去杀人?

满地落叶,刚下过雨,树叶都被黏在石板路上,人流络绎不绝,卖字画的、卖蝴蝶风筝的、卖糖人儿的、卖红豆馅儿包子的。一个卖艺的憔悴汉子在自己一身筋肉上缠了铁线,虎虎生风地演一套沧州拳。

四|帮手

落叶不断的从枝头下坠,我仰头从叶片间看太阳的高度,阳光刺痛我的眼。

“你不告诉他有雷颂这种棘手的人就好,至于被不被抓,吃这一行饭的迟早被抓。”谭曦若阴阴一笑“那不干你的事。”

我手里捻着一枚棋子空悬棋盘之上,高举回避牌的官轿出现在小街尽头,苏无骄轻轻敲着棋盘:“实地分完了,现在胜负在于你我的劫材多少,我要开始打劫了。”

“你的轻身功夫很好,雷颂未必能擒住你,可开封城里有谁还有这样的本事?”我说,“帮手难找,很容易被抓。”

“劫材多少,打完就知道。”

“我需要一个帮手,”谭曦若说,“得手后我往小南街侧逃,他往小街北侧逃,护卫两头难以兼顾。”

官轿距离卖艺的汉子五丈距离,卖艺汉子还疯魔似的打拳,全然不知周围的看客都已经散去。官轿前的鹰眼护卫按了按腰间的刀,示意官轿停下,自己缓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