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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剑师(5)

“你们……你们骗我!”屋子的汉子此时忽然明白了外面的事情。薛剑子眼见着他脖子上青筋一跳,双手一扯腕上的铁链,铁链紧紧的嵌进了茉儿的脖子里。

军士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他在你家藏匿,还未叛你藏凶之罪,你倒还敢出头说话!等着领罪就是了!”

“骗你又如何!”军士冷笑一声,一脚踢飞门板,大踏步的提刀而入。

“军爷,军爷!”薛剑子上去求道,“军爷不要如此,小女的命还在那人的手上。”

“我杀了……”汉子死死的扯直了铁链。

这次军士却没答,眼角跳了跳,冷笑起来。他一边和汉子说话,一边门外的军士都放轻了步子进来,一伙守住面西的窗户,剩下的张弓拔刀,围在了门外,已经铁壁合围,不怕他跳掉。

薛剑子心里一急,眼前一片漆黑。

那汉子哆嗦着,竟跪了下去:“军爷啊,我娘是个做妾的,亲生的只有我,谁还养她啊!”

血滴滴答答从刀口上落下来。军士以袖子一抹头脸上的血迹,狠狠的啐了一口:“找死的东西!”

“胡说,你家户册上明明白白写着两子一女,两个男丁,怎么说没你就只有跳井?”

汉子摇摇晃晃的还站在那里,双臂间的铁链撞击着叮叮当当的响,而后仰天倒了下去,尸身沉重的砸在地上。茉儿随着他晃了晃,软软的倒在床边。薛剑子呆呆的看着,胸口一片空荡荡的。

“我,我家里还有娘!我娘七十了,腰都断了,没人扶只能在地上爬,军爷……军爷你开恩啊,家里只有两升谷子剩下,没我,老娘就只有跳井了!”

茉儿只是吓晕了过去,最后那刀当头劈到的时候,那汉子竟然一松铁链,把茉儿往自己身后一推,自己举着铁链迎了上去。那刀从他的颈子斜斜劈下,血雾一样喷出来,一刀就了解了性命。

“谁又说回营就是死?当兵的千千万,都死了,谁来打仗?”

不过早晚都是死。薛剑子倒不信军士的话,招募的新丁在东海国军中都是编作生力军,列在阵前送死,随后才是精锐的老兵。进了新丁营的,十有八九是一条死路。不过这时候薛剑子想起的,却是那汉子的断腰的老娘,和没了扶车的自己一样,只能在地下慢慢的爬。

“你们,你们不要骗我了!回营就是死,不光我,谁都是一死,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回营!”那汉子神情狰狞,喊到最后却是一股哭腔。

他举了袖子遮着自己的脸,像是要掩去那血色。

“你自己出来,回营没准还有一条生路,还敢威胁?真是想死了!”

一个军士急急的赶来,瞥了薛剑子一眼,贴在领头的军士耳边说了些什么。领头的军士脸色忽然变了,眼里那股凶狠无影无踪,换了敬畏的神色。他扯了扯衣服,小心的进到薛剑子面前:“原来是王爷的贵宾,真……真不知道在这里遇见贵人,冒犯……冒犯。”

“谁也别进来!”那汉子嘶哑的吼着,“进来我便杀了她!”

薛剑子慢慢的将袖子放下。头领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个断腿儒生的眼中一片空白,像是失魂落魄,又像是对一切混不放在心上。

火把一幌,薛剑子也看清了,那屋里竟多了个一个满面血肉模糊的汉子,他双手束着铁链,铁链在茉儿的脖子上一缠,勒得紧紧的,茉儿那张小脸上全无人色,软软的瘫坐在床边。

“无事……如果没有别的事,军爷带队撤了吧。”

“果然是在此!”他大吼着,“都过来!”

“好说,好说!”军士的头领没有料到薛剑子竟然这么好说话。

军士一把推开薛剑子,上去一脚踹开了门。灰尘还未落,他就将火把伸进去一探,像是吃了一惊,猛地仰身闪出来。

他一声令下,手下几名麻利的军士上前,七手八脚的收拾了尸首,待要把茉儿从地下扶到床上去歇着,却迟疑着不敢动手。头领使了个眼色,军士们扛着尸体急急的退了出来。

“怕生?难道就不怕死?”

“小姐只是晕了过去,待会儿就不碍事了,”头领神色里再看不出一点方才杀人的模样,恭恭敬敬的对薛剑子拱手。

他有些怀疑茉儿是看见自己烧那残手被吓到了,苏槿说是庐陵大饥的时候带出来的,必是惊弓的小鸟一样,风吹草动就惊恐不安,这样三更半夜的冲进去,更会吓到她。

薛剑子木然的回礼。

“军爷且慢,军爷且慢!”薛剑子努力的挽住军士的胳膊,“小女孩家,怕生。”

头领如逢大赦,疾步出了院门,反手将门扣上。来得动静大作,去得悄无声息,几声低语和猫一样的脚步声,军士们像是已经从麦田边的路上去远了。

“你可不要撒谎,被军爷们搜出可疑的人,你几条命都不够!”为首的军士上来拿刀柄敲了敲窗户,“出来,再不出来可要砸门了!”

心煅坊的院子里又静下来,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薛剑子垂着头坐在扶车上,静了许久,才缓缓的抬起头来看向未曾掩上房门的东厢房。他摇了摇扶车似乎想要进去,却又犹豫着什么,兜转扶车在院子里转着。

“茉儿!茉儿!”

过了许久,他才猛地抬头,似乎想起了什么,急急的摇着扶车向东侧的墙角下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薛剑子上去推了推门,门也从里面闩上了。

东海王自匣中将黝黑的龙文提起,微微一顿,忽的抖腕褪去剑鞘。

“是!”薛剑子急忙摇着扶车到了茉儿的窗下,急急的敲着窗子,“茉儿,茉儿,军爷们夜里盘查,出来给军爷看看。”

漆黑的剑身上似有星芒一闪,东海王带剑而进,随着拖势旋身劈斩,而后俯身划了一个半圆,剑势消凝,寂然不动。细微的断裂声一瞬之后才在身旁次第响起,月光下,一丛新发的翠竹离地三尺纷纷断开,倒伏在地下散作大半个圆形。

“把你女儿也叫出来看看!”

“好剑。”

“不敢相瞒。”

“可是好剑法呢?”东海王收剑大笑。

“哦?真的再没别人了?”

“豪门世家能有这样的剑法,已经是世所罕有,不过若说世间的好剑法,却不止于此,”站在一旁观剑的人道。

“原本有个仆役,不过前些天告假回乡了,只有在下一人,和……小女同住,”薛剑子微微犹豫了一下,若说茉儿是暂住,就免不了盘查。

东海王微微愣了一下,笑声益发的响亮起来。

为首的军士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里就你一个人住?”

“玄素果然不是阿谀之辈。”

“不敢,”他在扶车上欠了欠身,“在下腿脚不便,没能赶来应门,军爷们开恩。”

“可惜世上多是好听阿谀之人,”楼玄素回道。

“原来是拉丁的兵,”薛剑子微微送了口气。

东海王长剑归鞘,在手中抖了抖:“此剑斩金裂帛,刃口不损,动静自有风雷之声,夜来点一盏烛,隐约总觉得灯下有人悄然看剑,若是灯火太明,却又杳无踪迹。玄素于剑道是大行家,莫非是杀人太多,剑上有杀魂?”

薛剑子不敢怠慢,用力摇着扶车赶了过去。人刚到,“砰”的一声两扇门板都倒了下来,火把的光耀花了他的眼睛,几条人影猛地窜了进来。薛剑子急忙举起双手遮脸,只听见有人炸雷一样喊:“为何不开门?藏了逃兵不成?搜出来,四邻都要连坐!”

“杀魂一说,书中是有,玄素未曾亲眼看过。洛阳申屠家藏剑之多,天下无匹,也没有听说哪柄剑有杀魂,可以去敌首级千里之外。是谬传吧?”

“开门开门!”有人粗声的吆喝着。

“纵然不是杀魂,也是神器!”

院门边传来了剧烈的敲击声,如此的大力,倒像是撞门了。

“不错。玄素一生所见的名剑,没有可以超过王上手中这柄龙文的,不知为何王上还要重铸新剑?”

这片麦田过来住着三五家,算是小镇上略有点家资的中户,若是真有贼进了镇子,十有八九会先来这边劫掠。他四周看着,想找件合手的东西防身,却一无所获。所谓东海国的天匠,铸的剑坯不下百条,如今都沉在后院的剑池里,此外连柄镰刀也无。

东海王将龙文放回侍从手中的木匣,拍拍剑身,摇了摇头:“虽然是好剑,却终究不是天子之剑的格局。这柄剑剑锋虽利,不过市井中屠狗辈仗之杀人,溅血五步的兵器罢了。”

“难道是贼进了镇子?”薛剑子心里略有些慌乱。

“哦?”楼玄素耸了耸眉,“那么王上所求的天子之剑?”

嘈杂的人声忽然自外面传来,越来越近,乱糟糟的一片不知道多少人,有人大声喝骂着什么,隔壁看家的狗被惊动起来,放声狂吠,在寒夜里叫人极是不安。脚步声杂成一片,门缝里隐隐约约投进火把的光来。

“天子之剑,剑身长五其茎长,重九锊,谓之上制。鬼神辟易,水火无侵,举之决浮云,按之定黄泉,是以匡服诸侯,澄清玉宇。所到之处,莫不宾服。”

薛剑子摇着扶车吱吱作响,向着茉儿所住的东厢房而去。他手里挽了一条夹被,行得很慢。路过那株木槿,他默然的抬头看去,月挂在树梢顶上,院子里一片清冷,漆黑的树影在地下摇曳,仿佛鬼爪。

“那么,王上是要以这柄剑号令天下么?”

门又是吱呀一响。薛剑子猛一抬头,看见门外黑影忽的没了,外面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不错!”东海王道,“玄素已经见过薛剑子,你以为薛剑子可能为孤铸出神器?”

他想着,拾起那根手指抛进了炉膛里,一股淡淡的焦臭,就没在火焰中了。

楼玄素沉默良久,似乎思索,却又像是神游物外。

他挪着扶车凑过去看了一眼,看见了令女娃儿惊恐的东西。那是一截人的手指,还带着小半块沾血的手掌,已经有些干枯了,落在小车底下的稻草上。他想起楼玄素说“铁英自献于王爷驾前”,不由得漠然冷笑,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哪有“自献”这种祥瑞的事情,不过是哪里劫来,这根手指也不知是混战中砍下的谁的手。东海王想是看也没看,就把铁英直接送了来。

“王上恕我直言,”最后他无声的笑了笑,“若是十年之前铸龙文的薛剑子,当可为王上铸出帝王之剑。不过以他今日的精气神,空有绝世的手艺,铸出的剑却都只是工匠之作。只有匠气,没有神气。”

“茉儿!茉儿!”薛剑子喊了几声,却没有回答。

不再是当年。

一声惊叫忽的打断了他。他猛地抬起头来,看见茉儿瞪大了双眼,死死的盯着小车里。她双手一抖,半块铁英猛地砸进小车里,砸得小车的木板都崩碎了。她转身飞跑了出去。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