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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剑师(4)

“不必问了,”申屠子雄环过她纤长的腰,把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明日你跟我去,自然就明白了。跟着我,何时有过让你冒险的时候?”

苏槿低头笑笑,白皙的指尖戳了戳他的额头:“就是好大话,像是没你,什么都不成似的。”

申屠子雄呆了呆,忽然摇了摇头,低叹了一声。

“怎么?”

“当日在长安,我们少则数人,多则数十,今日死的死,散的散,当日的豪情热血,今日都杳无踪迹。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剑子,我真是失望。看他那付样子,若是十年前我挥袖就走,便当没有他这个朋友。你当我后来喝醉了,我哪里醉了?我只不过要借酒浇那块垒,不再是当日的薛剑子,我跟他之间,又能说什么?”

苏槿绞着手指,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子雄,剑子也并非怯懦。你我都是游侠击剑的人,不要说你们申屠家是河间名门世族,我们苏家也在小有声誉。而剑子出身贫寒,又不会剑术,当日跟着我们风里来雨里去,也是难为他。这些年大家失散,他腿又断了,不靠铸剑为生,又能怎么样?”

“求生是求生,可是人生在世,一点救民危难的心火都没有了,岂不是白活了一世?”

苏槿见他又起了怒容,轻轻抚了抚他胸口,温言款语道:“唉,转眼我们也都不小了。你还是当年那般要强。”

申屠子雄鼻子里低低的“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我知道你为何帮他说话。我们失散,足足又过了四年你才答应嫁进我们申屠家,我家剑阁中名剑无数,我送了你多少柄,至今你还带着剑子为你铸的那柄剑不肯去身。”

苏槿的脸忽的涨红了,声音不由得高了起来:“你胡说什么?就算是在当年长安街头,我和剑子也是清清白白的,剑子是你我的朋友,何况他身世可怜,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如今又早是你们申屠家的人了……”

她猛地扭过头去,再不看申屠子雄一眼。

申屠子雄本来还不想打理,可是久久不见苏槿回过头来。他心头一慌,知道妻子是真的发怒了,他本性高傲,生来最怕的事情大概莫过于苏槿发怒,急忙上去抱了妻子的肩膀,要往怀里揽。

苏槿用力拧了几下,却挣不过他的力气,只能被他死死的抱在怀里。

“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申屠子雄拿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打也罢骂也罢,申屠家的公子就交给你处置了,就算使个符变做驴马拉磨,也是苏大小姐的乐意。只求别杀了吃肉,还留这点残身追着香风,做苏大小姐的尾巴。”

苏槿起先尚能绷住,最后耐不住他的无赖,“噗嗤”笑了一声,低下头去,自顾自的绞着手指。

“好了好了,”申屠子雄摇着她,“四年夫妻,就算不老,也是半老了,还闹这些脾气?”

“也不知是谁的脾气,”苏槿白了他一眼,细声道,“那这事办完,我们接了剑子一起走罢,你家在洛阳门生众多,随便安排他一个地方养老,不要再叫他流落四方了。”

申屠子雄愣了一下,眉毛又皱了起来。

“你又犯这脾气,”苏槿急了起来,“你就算不看大家当年的交情,也看我的面子。”

“哦?你的面子?”申屠子雄冷冷的瞟了她一眼,“那我的条件你可听得?”

“什么条件?”苏槿心里一阵不安。

申屠子雄手猛地平挥出去,仿佛一柄利刃,堪堪削灭了桌上的灯芯,屋子里顿时黑作一片。苏槿一惊之下,正要起身拔剑,却觉得腰间那只手猛地紧了,申屠子雄贴着她娇嫩的面颊重重的吻了一下。

“帮我生个儿子,”申屠子雄轻轻咬着她的耳垂,“若是女儿,要茉儿那般漂亮的。”

束住围腰的带子不知何时松了,苏槿觉得身子忽的就软了。

寂寂的院落中,树叶沙沙的响。

地公炉的窖口打开了,里面滚了半个月的红热钢水缓缓的流出来,照在薛剑子苍白的面孔上,红得有些诡异。哑仆扶着墙壁在远处犹豫了半天,终于过来跪下去磕了个头,嘴里咿咿呀呀的,手里对薛剑子比划着什么。

“要回家看你娘么?”薛剑子没有看他,低低的道,“那去吧,这炉铁水放出来,拆了地公炉,再起新炉,又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你不在这里,我也可以应付。”

烧到一半的地公炉已经开炉了。如今有了乌孙的铁英,就要重炼铁水,工造府的军士等着散热拆炉,都撤回了城里,心煅坊中忽然又寂静起来。

哑仆有些喜出望外。他是赐给薛剑子的仆役,卖了身,好比薛剑子的家奴,本来月前已经回了一趟家,如今又向主人求假,他自己心里也踌躇。

他挥着张开五指的手,嘴里呜呜的,是说保证五日内赶回来。

薛剑子依旧凝视着钢水,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哑仆转身走到一半,忽然听见背后薛剑子的声音传来,低低的听不清楚:“若是不想回来……就不要回来了……”

他猛地一转身,薛剑子端坐在地公炉前,木然的像是雕塑。

一时间哑仆都茫然起来,怀疑薛剑子是否真的说过些什么。

夜真是寂静,院落外的蛩鸣越发的响亮了。

你欢乐的时候,可曾想到远方有人坐在寂寞的灯下。

薛剑子奋力扯了扯风箱,风炉里炽红的炭火高卷起来,隐隐的泛起了白色。

熟铁钳在火中烧得赤红发亮,前端已经软了,一阵阵灼热的风从炉膛里滚出来,扑到脸上仿佛瞬间就能把面皮烧化。薛剑子却依然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炉火中,那半块乌孙的铁英躺在火焰中,黝黑如故,像是周围那些火焰,全没有烧在它身上。

薛剑子以布条裹了铁钳的柄,猛地将铁英拔出,放进早已备好的溪水中。仿佛是低低的雷声在水桶中震鸣,滚滚的气泡一股脑都冲了起来,腾起的青烟中泛着浓重的铁味。

薛剑子静了一刻,再把铁英从水桶中提起,放在面前的铁砧上审视。许久,才低低的叹了口气,有些疲惫的靠在扶车上,按了按两边的太阳。

像是嘲弄他一样,那块黝黑的铁英静静的躺在铁砧上,不见半点变化。在如此灼热的炉火中烧过再投入冷水,普通的石头早就炸得粉碎,而这块铁英上却像是连痕迹都不曾添上一条。此时想来,那日楼玄素斩石的一剑更是令人敬畏,东海王府中的剑客奇才素来不少,不过这样令人对面生寒的绝世之剑,所闻所见的剑术,也只有申屠家的“属镂之剑”可堪比拟。

想到申屠子雄,一种令人烦闷的不安从心底涌动起来。若是申屠子雄相遇楼玄素,胜负之数会是如何?申屠子雄联手苏槿,对上楼玄素又是如何。

“槿叶……”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道。

木门吱呀开了,星月光辉从不大的门缝里透了进来,黑色的影子缩在门边,静静的不发出一丝声音。

薛剑子一惊,旋即平静下来,并不转头去看她,只是扯了扯风箱静静的看着炉火:“若是饿了,厨下的灶上还有些冷粥,食笼里有些牛肉和腌菜,自己去弄了吃吧。夜里冷,不要四处乱跑,早点睡了。”

哑仆回乡去了,这个寂寂的小院落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不过是个剑师,双腿方便的时候尚不知道下厨,何况此时行走都艰难。镇上的酒食铺子受了钱,白日里会送些粥食过来,这样大深夜的,就只有将就点残羹冷饭。

影子把着门框没有离去,远远的她的脸隐在门背后的阴影中,倒是一对清亮亮的瞳子隐约看得见,真是一个亮眼的女娃儿,就像苏槿那时……他心里那股烦恶越发的浓了,一面扯着风箱,一面操着火钳叮叮咚咚的乱敲起铁砧来,一阵火星从炉膛里飞舞出来,千千万万点的在他眼前迷乱。他讨厌看见那个女娃儿,更讨厌看她的眼睛,怕一瞬眼的瞥见就回到了那年长安细雨时,他一身布衣自长街上匆匆跑过,听见五都楼顶那间四面当风的雅致阁子里少年们叫好的声音几乎掀翻了阁顶,抬眼望去那袭红色的衣裙在栏杆边旋而复旋,折叠起舞,像是一朵开在天上的红花就要娓然飘落。

他手中的火钳微微抖了起来,于是狠狠的一把抛下。那个女娃儿还把着门框不去,他狠狠的拧头,摇着扶车转身,探长了身子去够小车里剩下的半块铁英。脑子里一片混混沌沌,而后他就觉得身子忽的倾斜了,一阵天旋地转,自己滚在地下。

扶车也倒了,刚够到手的半块铁英骨碌碌滚了出去。

他双手撑着身体坐起来,脑子里清明了些,默默的捏了捏鼻梁。说是没有哑仆还行,可自己两条腿毕竟已经是摆设了。

不是当年了。

他坐在那里,像是连爬到扶车边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又看见那个眼睛清亮亮的女娃儿了,她依旧把着门框看他,一触他的目光,就匆忙的把大半个身子隐在墙外。两人这么默默的相对。

门“吱呀”一声低响。

那个小小的身子从门缝里犹犹豫豫的挪了进来,风炉筑在土里,冶造的屋子比外面低些,她的脚怯怯的从台阶上挪了下来。薛剑子看见娃儿脚上那双绣着槿花的小红鞋,依稀是苏槿自己鞋子的式样。他想苏槿也觉得这孩子有些像她吧,所以一贯不喜欢被牵挂的苏槿才会在饥荒中带上她。

茉儿贴着墙壁蹭到铁英边,吃力的抱起它,小步挪到薛剑子面前递了过去。

两人间静了许久,薛剑子低声道:“若是不妨事,还是帮我把车子扶起来罢。”

茉儿急忙点头,放下铁英,上去帮薛剑子扶起了倾倒的扶车,而后让薛剑子搭着她的肩膀,坐回了扶车上。薛剑子自己摇着头笑了笑,他以前最恨这扶车,可是现在却觉得唯有坐上来,他还有些自由。

茉儿又转身去搬那块铁英,薛剑子摇了摇手:“不必了,帮我放回小车里,今晚上不用它了。”

茉儿点了点头。

“你来这里有些日子了……过得可还好么?”薛剑子犹豫着想找些话说。

茉儿搬着铁英走向小车边,背对他点了点头。

“你是饿了么?”

“晚上……冷,想找些东西盖……”

“原来是冷了,”薛剑子微微出了一口气。原来真的和这个女娃儿说话,心里却也没那么难受,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女娃儿,和槿叶也只是长得像,槿叶又怎么像她那么怯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