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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剑师(3)

这些日子薛剑子越发的低郁,整日只是翻那些冶铸的古书,或是一个人摇着扶车静静的坐在院子里。从日出一直呆到落日,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把茉儿托给了哑仆照顾,从此就再也没有问起,偶尔两个人在院子里相遇,薛剑子甚至看都不看茉儿一眼,默默的就摇着扶车过去了。而茉儿却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女孩儿似乎有些畏惧薛剑子,不过对哑仆,她说过的话也很少。有别人在的时候,她就像是受伤的小野猫,清澈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写着戒备,随时都会把半个身子藏在门边或是柱子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透出几分属于孩子的神情,她喜欢鸟儿,薛剑子不在院子里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坐在树下,很久很久都不发出一点声音,等着那只胆小的黄鹂飞下来,在槿树的小枝上跳来跳去,清亮的啼着宛如歌声。这时候她会露出白净整齐的牙齿轻轻的笑,很像那夜送薛剑子回来的红衣女子。

老树,黄鹂和不沾尘埃的笑容,哑仆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恍惚的有些失神,呆了很久拿衣袖狠狠的擦了擦自己的脸,像是怕煅炉边沾上的炭灰把这幅画沾脏了。

后院传来了吆喝声和敲击的巨响,每一下都像是打在心口上,那是军士们又开始砸石了。

到了新煅铁的时候,工造府就会派些膂力过人的军士过来,在后院用砖石砌起高达两丈的“地公炉”,炉边再用竹木敷设衍架。地公炉下装炭燃火,足足要烧一个半月,军士们用大锤将铁石砸成碎渣,从炉顶投进去,一层石渣,一层精炭。炭是阳火,可以炼出石粉中的阴气,去芜存菁,剩下的就是纯铁。在灼热的炭火下变成一炉泛着日光般金色的铁水,放出炉来凝聚成铁坯,等着薛剑子从中精炼钢料。

上次相剑过去已有三个月之久,东海王重赏之余,催得也越来越紧,工造府的大臣十天半月就会来心煅坊走一趟,带来东海王的手谕,说是人手铁料尽随薛剑子调度,半年之内定要铸出超过龙文的神剑。

城中这些日子也鸡犬不宁,这里是东海国的大都,历次交战,连河间王的精锐的虎贲也不曾攻进来。外面的兵灾,终究隔着厚实的城墙,城里的人多少有些侥幸和沾沾自喜。不过东海王如今把慕兵的年纪从十六岁降到了十三岁,凡男孩十三岁以上,都算作是丁男,家有丁男两人以上着,逢二抽一,逢三抽二,父子兄弟同上战场,差役挨门挨户的拉丁。城里的军营日夜火把不息,教习阵势和武艺。谁都知道东海王这是又要出兵了,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这座小镇子上的男子也抽走了一大半,田荒了,满是萋萋的杂草,麻雀成群的啄食新谷,女人拿布帕缠头遮脸,赶着轰也轰不走。这里轰飞起一群,那边重又落下,哑仆跟着运送铁料的大车从田埂上过,看着村里那个漂亮的少女坐在田埂上抽泣,她挽起了裤管,白生生的小腿上被麦叶拉得一痕一痕都是血丝,麻雀们就在不远处肆无忌惮的啄食她的谷子。

这种事哑仆也不知道对错。镇上有学问的人说这便是东海王的治国之道,不怕田荒,战胜了自然有新的良田美地,被这点收成挡住了雄心,才真是一叶障目。不过哑仆想着地力总是有限,这里的田不种了,这天下就总得有人挨饿。只不过打起仗了要死那么多的人,死人倒是不要吃粮食的。

“不过那人可是死了啊,”哑仆呆呆的想,想到自己家里双腿瘫了的娘,若是没了自己,那双老眼岂不也要哭瞎了?谁又去管她?

茉儿跑到他身边,怯怯的扯着衣袖行了个礼,刚要过去,背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上了门闩的院门带着一股飞灰忽的洞开,有人一脚踢开了院门。

“出来出来!都出来!楼大人来了!乌孙的铁英运来了!”有人粗声粗气的吼着。

那是个粗悍的军士,脸上斜斜的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劈得他嘴唇倒翻过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尘土满面的军士,合力推着一辆沉重的小车,正喊着号子将车子推进院落,勒着铁圈的木轮在土里留下深深的轮印。

哑仆还没来得及迎上去,那脸相凶恶的军士已经直冲到他面前,一双泛黄的眼珠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是这里铸剑的人么?叫薛剑子出来,楼大人送铁英来了!”

哑仆咿咿呀呀的,点头哈腰,双手急忙打着手势。

“是哑巴?”领头的军士斜着嘴,上来一掌捏住哑仆的两颊。他手劲奇大,捏得哑仆痛苦的呻吟了一声,不由自主的把嘴张开。

“有舌头么,怎么是哑巴?”军士手上稍微用劲,一把将哑仆推翻在地下,“快!去叫薛剑子出来!大人随后就到!看你们敢……”

他的眼神忽然有点发直。他看见了哑仆背后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娃,那身火红的衣裙衬得她皮肤像是透明的,一双惊惧的眼睛幽幽的似乎带点蓝色。虽然只是七八岁的女娃,也能看出是个美人的坯子。

“哟?还有这个东西?”他上一步手指勾起茉儿尖尖的下颌,审视的眼神带了几分遗憾,几分淫邪,“就是太嫩点,不然……”

他忽然闷吼了一声,腾腾腾的退后几步。他难以置信的扬起手,挑起茉儿下巴的那根手指上有个带血的牙痕。再看那个红衣的小女娃的时候,她还是瑟瑟的颤抖着,不过那眼神却像一只受伤的小野兽,狠狠的盯着他,两行白净细致的牙齿紧紧的咬着,像是要崩碎。

“咬人的小狗!要死么?”军士怒了,上前狠狠的一挥大手,对着茉儿细嫩的脸蛋抽了下去。

“住手!”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虎虎生风的大手硬生生停在半空。前面一个白衣的儒生使劲摇着他的扶车赶了过来,不过令得军士胆寒的,却是背后那个声音。身后玄色衣衫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那里,他一声低吼,所有人耳边都像是被雷轰了一下,而后一片空明,瞬间再听不见声音。

薛剑子把他的扶车横在哑仆和茉儿前面。军士必恭必敬的转身:“楼大人。”

被称为“大人”,来人却并没有着锦缎,也没有大人的威仪。他的身形堪称矮小,一身束腰的玄色箭衣,一双简简单单的皂靴。但是他站在院门口,却像是一枚钉子钉在那里,那身玄衣下,全身每一寸都精悍得像是野兽。他半低着头,抬眼看了看周围的人,缓步走到薛剑子面前。

“薛先生,”他拱了拱手。

“薛先生是王爷的上宾,容得你们这些人大呼小叫么?”他随即扭头看着那个领头的军士。也不见得他用了什么威压的语气,那蛮横粗野的军士竟然浑身一哆嗦,软软的跪了下去。

他再转身,瘦削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在下楼玄素,是东海王府上的一个客人。得见东海国铸剑的天匠,真是幸事。”

“不敢,”薛剑子低了头不去看他。

他铸剑多年,真正的宝剑出炉,单是握在掌中就觉得凛然有股难拒之威。而自称宾客的玄衣楼玄素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自己便像一柄利剑,森然的寒意无时无刻不压在头顶上。

“薛先生曾经提及铸造神剑,需要乌孙的铁英,邙山的泉水,王爷未曾有一日不放在心上,多方求索,可惜商路断绝以久,西域黄沙,骏马难渡。这次天命使然,铁英自献于王爷面前,特意拿来给薛先生过目,不知是薛先生所谓的乌孙铁英么?”

楼玄素一转身,拨开车上的稻草。他这么说的时候,素来不动声色的薛剑子也双眼一亮,没来由的哆嗦了一下,急急的摇了扶车贴过去。楼玄素从车中捧出一块矿石递在薛剑子面前,黝黑的全无光泽,囫囵像是一个巨大的蛋,表面上坑坑洼洼。哑仆探长脑袋看去,觉得不像铁英,更像是化铁时候筑炉的石料,被炭火烧得焦黑。

可是薛剑子的神情却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屈指轻扣那块黝黑的石蛋,发出空空的低响。他双手颤抖起来,把脸贴过去,对着阳光审视黑石上的凹陷,摩挲着那些仿佛指压的凹痕,他苍白的脸上遍布血色,耳根涨得通红。

“楼大人,这石头,有多重?”

“称过,二十五斤四两。”

哑仆吃了一惊。这样大小的石头,就重二十五斤四两,比寻常铁石几乎重了一半。而楼玄素就一直那么轻描淡写的单手托着它给薛剑子过目,颤都不颤一丝。

“像是了,”薛剑子以衣袖擦了擦脸,不知何时他脸上已经满是细汗,“楼大人先回复王爷,等我打开石料,若是看到铁髓,就能断定真伪。若真的是乌孙铁英,那么神剑铸成就有望了!”

“打开?不难,”楼玄素脸上竟然浮起了一丝笑意。

他转手将铁料放回了车上,随手拍了拍,或许是因为下午的阳光太过刺眼,他忽的眯了眯眼睛。就在这瞬间,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喷薄如海潮一样从楼玄素身上逼了出来,割面如刀。楼玄素微微侧身,鞘中长剑“噌”的一声长吟,而后轰然巨响。灰尘落下的时候,稻草中的铁料已经被凭空分成了两半,楼玄素的佩剑静静的停在石缝中。

一片寂静,楼玄素一剑之威,寒彻众人的心头。

“是了……果真是……”薛剑子却像是全然没有看见楼玄素剑斩的威势,只是死死的探身出去把住那块铁料,“乌孙的铁英啊!”

“我这一剑斩下去,就知道薛先生的猜测不错了,”楼玄素在他身后道。

薛剑子一回首,楼玄素已经双手呈上自己的佩剑。对着日光,人人都清楚的看见,那柄利剑的一侧剑刃崩出无数的裂纹,这柄剑纵然未断,也是彻底的废了。

“不过是一柄寻常的钢剑,以这样的剑都可以斩开乌孙的铁英,但凡是剑,到楼大人手中都是神剑了,”薛剑子也赞叹。

楼玄素一笑:“在下幼读《越绝书》,说薛烛相剑,谓欧冶子所铸纯钧曰此剑不可复得,惟当日赤堇神山崩塌而出铜精,若耶仙溪断水而出铁英,天公捧炭地公装炉,五行交汇阴阳自融方成此剑。剑出炉,则天神震怖,妖魔夜泣,已经夺尽天地之气造化之功。今日若耶溪不断,而有乌孙铁英,薛先生当可重筑欧冶子炉中的神剑了吧?”

“吴越之间产精铁。昔日所谓葛天卢之山出铁,蚩尤采以为兵,大战黄帝,就在吴越境内。不过吴越的精铁,却远远比不上乌孙所产,欧冶子所铸的五金之剑,更难敌分景之术所铸的铁剑,《越绝书》所说,并不足为凭。”

“好!”楼玄素躬身长拜,“果然是东海国的天匠,那么王爷和玄素都等着薛先生的好消息,告辞了。”

“王爷”二字入耳,端详着铁英的薛剑子像是忽的清醒过来,他身子一震,茫然坐起。楼玄素已经领着一干军士离去。

“楼大人!”薛剑子急忙对着他的背影道,“要铸神剑,还需邙山的山泉!”

“邙山的山泉么?”楼玄素也不回头,“去邙山的快马已经在半路上了。”

门“啪”的一声被带合上,哑仆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那股大难临头的感觉越发的强烈起来。他明白薛剑子方才的惊慌,如今乌孙的铁英已经送来,邙山的泉水也要到了,再铸不出神剑,就是欺君。下一次东海王匣中的龙文是劈在新铸成的剑上?或是他们的头上?

苏槿拔了头上的钗,微微挑了挑灯芯,火苗跳得高了些。

申屠子雄在灯下看图,聚精会神,两条浓黑的长眉微皱起来,凛然带着一股剑气。苏槿没有去惊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素来是十二分的认真。也正是如此,十年前长安街头探丸杀贼,申屠子雄能够活到今日。

她捻着手中那支栖凤钗,茫茫然中,像是又听见长安街头的小儿挥舞着木剑且唱且笑:

“折取新竹吹古调,五陵春深柳萧萧;

碧眼蛮儿胡旋夜,探丸借客登渭桥。

红丸杀武贼,乌丸诛文蠹,白丸握在手,血雨送君归。

男儿携羽行天健,生当痛饮死当休;

何惜越王芙蓉剑,青楼一醉赠缠头。”

分明记得当年的长安不曾多雨,可是每次记起这些旧事,都像是在一场淅沥沥的细雨中,孩子骑着竹马,歌声远去,经年之后,恍然如梦。那些日子她在长安一枝独红,血雨来去,红裙下不知倾倒多少年少,直到相遇申屠子雄于那场微雨中,看他独自吹箫,曲终拔剑,跃下酒楼取了那个赃官的首级夺马逃逸,一切都如在梦中。

申屠子雄不但好痛饮击剑,也精于辞唱,就是他编了这首古调交给长安街头的孩童,那日京官出行,无处不是《探丸调》,游侠年少们在酒楼之上大笑,申屠子雄却在人群中遥遥看她。

后来他打了这枚栖凤钗,夜巷中右手剑意如龙,在差役围攻下一剑斩落赃官的首级,左手迎风高射,把钗子送进了她的发髻中。她心头如涌起温热的甜酒,于是一生便就如此了。

当年长安街头挥金如土,金铢钗玉名马宝剑俱都散去,唯有这枚钗子,和腰间那柄以枫红染了剑鞘的佩剑舍不得轻易抛弃。想到那柄佩剑,她心头那股暖意忽的散了些,她低手摸了摸腰间的佩剑,眼前浮起薛剑子苍白的脸……苏槿轻轻咬了咬嘴唇。

窗外的蛩鸣似乎清晰起来,夜已经深了。

“子雄,明日再看吧,”苏槿柔声道,“夜深了。”

申屠子雄却猛地一击桌面:“有了!就是如此!”

“怎么?”

“你看,东海王府,内外一共是七进,俱有军士守卫,不下五百人。我们若是暗袭寝宫,少说也要越过四重戒备,东海王出入不定,什么时候入睡我们都不知道。越过四重戒备固然不难,可是惊动守卫发出一点声音,我们也只有退后。”

“那你的意思?”

“我本来只是想如何绕进寝宫,不过忽然想起东海王最好谈玄。你看东海王府,哪里最适合清谈彻夜?”

苏槿沉吟了片刻,指尖微微一点。

“正是!”申屠子雄击掌道,“若是我,也会选在府外的小镜湖。这样不必离府,又有朗月清风,最安全不过。”

“就算他真的在小镜湖清谈,可是何时驾临,我们怎么知道?”

申屠子雄笑了笑:“我们不必知道,我们在小镜湖等着他!”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