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子雄忍不住拍了桌案,震得酒坛酒盏都弹了起来:“不过七年,不过断了两条腿,你竟变成了这样!七年前你又是如何说的,难道都忘了不成?外面民不聊生,你却不声不响,一走七年。我申屠子雄莫非看错了你?”
薛剑子有些语塞,默默的饮了一口。两人间的气氛忽的有些冷,过了好久,才听见薛剑子讷讷的道:“这些年我一个人,也想了些事情。”“你说!”薛剑子默默的不为所动,只啜饮着米酒,良久才低声道:“你仗剑天下,世间罕有敌手。我却只是个剑师,十年苦工也不过铸几柄利剑,落在恶人手中只怕还害了世人。我双腿又断了,除了藏在山中,又能如何呢?”
薛剑子摇了摇头:“说什么看错不看错,我今天不过能为你补一补剑,天下苍生,不是我力所能及的。”
“怎么说这种话?”申屠子雄皱了皱眉,“专诸刺王僚,能有慧星袭月,聂政刺韩傀,也有白虹贯日,剑中自有正气。时逢乱世,我等不能仗剑请命,难道就藏在山中么?”
“不论你能做什么?要的是你当年的壮气!”申屠子雄一拍长剑,“你腿断了我可以背你走路,你不会剑术我可以为你杀人,我却不想看见当年的朋友苟活在这种地方!”
薛剑子默然良久,喝了一口酒:“东海王剑术精妙,手下颇有高手,只怕你也不易得手。况且……天下苍生,真的是我们持一柄剑,杀一个人就能救得的么?”
一阵风来吹熄了蜡烛,两人都沉默下来,直到一个人又捧着一盏点燃的蜡烛走到了桌边。
“如今诸王中,东海王、成都王和河间王都称霸一方,前年东海王虽然在汤阴败于成都王,可是未伤元气。如今成都王也象丧家之犬,带着皇帝西奔洛阳,我看东海王再次起兵,不过是一两年之间的事,可是关中百姓,真的经不起战乱了,”申屠子雄抚着桌上的长剑道,“曹子建所谓利剑不在手,结交何须多,如今我掌中有剑,总要有所作为!”
“子雄,”那人将熄灭的蜡烛点上,柔声道,“大家多年不见,你何苦如此?”
“你想怎么样?”
来人一袭大红的箭裙,尺余宽的深红围腰束起她纤纤的腰,腰间挂着一柄朱红鞘的长剑。一色的红,在夜风中有如一朵即将飘落的槿花。烛火飘红,照得她两颊如染胭脂,一双明净的瞳子映着烛光,那般的柔和,一如七年前。
“东海还算富庶,你未必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今宗室诸王都在蓄积兵力,几场恶战下来,人心惶惶,关中一带的百姓都拖家带口逃往南边,小城都快空了,我路过时候,只看见野狗在那里啃着死人。偏偏去年却又遇见蝗灾,一斗米卖到三十缗,流民哪里买得起?官府也不敢放流民进城,通通都饿死在城外。年初路过庐陵郡,半城都是尸臭,流民都换着孩儿来吃。槿儿大哭了一场,我也想着总要做些事情,”申屠子雄一口饮尽盏中的酒,目光灼灼,看着像利剑的锋芒。
“槿叶……”薛剑子抬头看她,一时间呆了。
薛剑子喝了一口酒,淡淡的道:“我已经想到了。”
酒盏落地,摔得粉碎。
申屠子雄点了点头:“不过,我此来确实还有别的事。”
“多年不见,”苏槿看着薛剑子略有些沧桑的面容。
“如今商路不同,乌孙的铁矿再也难买,幸亏我还有一小块精铁剩下,否则那柄剑,我也是补不好的。”
“也真……很久不见你了,”薛剑子低声道。
申屠子雄接过掌柜递上的酒坛,给薛剑子和自己各斟了一碗:“旧剑便如故人,用得顺了,就不想换了。何况那柄还是你十年前铸来送给我的。”
“我们一起来的,我在城中找了间客栈,寄存的包裹,所以来晚了,你还好么?”苏槿将腰间的长剑摘下,和申屠子雄的古剑放在一起,坐在了申屠子雄的身边。
“你来东海,总不至于是为了补一柄剑吧?申屠家剑阁里珍藏无数,你换一柄就是了。”
“还好,还好,”薛剑子笑了笑,急忙提起酒坛要为苏槿斟酒,却发现并没有酒盏。
“半年前洛阳程方也败在我剑下,再过些日子,敌手就不好找了。我那柄剑,便是在程方手上崩了个缺口,不过程方的剑,却已经被我震断了。你得帮我补一补剑锋,我跑遍洛阳,居然没有一个铁匠敢接这笔生意。”
“我来吧,”苏槿接过了酒坛,“你腿不好,又不方便。”
“你的剑术想必又大进了,我虽然在这里,却也听说你的名声,”薛剑子打破了沉默,“当年谢先生品评你们申屠一家的才俊,说你攻书学剑,都可自在横行,果然是慧眼。天下能作你对手的人,只怕不多了吧。”
掌柜的又送上了酒盏,苏槿为三人一一盏满。三人一起举盏,竟都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申屠子雄选了张干净的桌子,将薛剑子推到了桌边,自己也掸掸袍子坐下。掌柜的送上一盏蜡烛,烛火在夜风中飘曳,薛剑子和申屠子雄隔火相对,又静了许久。
“怎么都愣了,”薛剑子笑了笑,“故人重逢嘛,先干为敬。”
“公子坐,公子坐,小的这就去整治几个小菜,”掌柜点头哈腰,驱赶着老婆孩子下厨忙活了。
他一仰头,将满满一盏酒倒入了口中。申屠子雄和苏槿对视一眼,也各自饮干了盏中的酒。
掌柜的愣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那一挂铜钱顶他做三五天买卖,客人出手阔绰,一切都好商量了。
“茉儿过来,”苏槿向身后招了招。
“有什么好酒就拿出来,若是没有,粗酒劣酒也不妨,外面凉快,我们就坐外面了,”申屠子雄把钱放进了掌柜的手中。
薛剑子这才发现苏槿身后跟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也是一身的红衣裳,隐约间竟有些象苏槿的模样。
掌柜的终于来开门了,手里却提着一口钢刀,一家大小提着棍棒跟在掌柜的背后。如今四方都是战祸,盗匪横行,申屠子雄也不说话,只是扣门,掌柜的便误以为是强盗进了镇子。等到看清了来客,掌柜的正要发怒,却看见一挂铜钱已经在眼前晃悠了。
“这……这是你们的……”
申屠子雄也不回话,只是不紧不慢的扣着门。
苏槿脸上微微见红:“哪里有这么快?你看茉儿都八岁了。”
“打烊了打烊了,”黑灯瞎火的屋里,掌柜的喊,“客人明日请早吧。”
“这是去年在庐陵,槿儿在流民中拣来的孩子,她一家都死了,自己差点被送进肉铺,”申屠子雄一提酒坛对掌柜的喝道,“换最大的盏子来!”
微风徐来,申屠子雄推着扶车和薛剑子漫步在小街上,镇子上已经不剩几盏灯火,两人一路竟然都无话。煅意居所在的不过是百余户的小镇子,只有一家酒馆,夜深人静,也早已打烊了。申屠子雄停在酒馆前,居然上去扣了扣那扇粗木门。
薛剑子伸手似乎要拉那个叫茉儿的女孩儿,女孩儿却有些怕他,只是蹭着在苏槿的身边坐下了。苏槿摸了摸她的头:“见过薛先生。”
哑仆咿咿呀呀的挥着手,要上来阻挡。春天夜里寒气还重,申屠子雄取回阔剑佩在腰间,推着扶车出门而去。路过仆役身边的时候,他还笑了一声:“放心,有我在,就保管还你一个好端端的薛先生。”
“薛先生,”茉儿低声道。
“朗月清风的,不正是喝酒的好时候?管它铺子大小,关与不关呢,也算为我洗尘,”申屠子雄拍了拍薛剑子的扶车,竟然不由分说的推了扶车向外走去。
薛剑子笑了笑,摸了摸身边,却没有什么可以送给茉儿的。
“镇上有间铺子,就是小了点,”薛剑子说,“这么晚,怕是早关了。”
“不必送她什么,只是个孩子,”苏槿道,“其实这次来找你,便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本来准备送她回弘农乡下的老家,可是这大半年一直奔波不休,不曾有机会送她回乡。这次来东海,又不能总带着她,所以若是方便,想送她去你那里住些日子。事情完了,我和子雄自然会去接她。”
哑仆愣了一下,一边摇头一边摆手。他服侍薛剑子这五年,从未见过薛剑子沾一滴酒水。
“好,好,”薛剑子终于摸到了腰上的金乘风。那是东海王所赐挂在腰带上的小玩意儿,连着一根细细的金链,是一只展翅的云雀。
哑仆轻手轻脚,正要退出去,却听见申屠子雄道:“家里有没有酒?”
薛剑子摘下金乘风送到茉儿面前。那只云雀不但是纯金所制,而且线条优美流畅,栩栩如生,绝非市井间的金匠可以做出的。茉儿瞪大眼睛盯着那只金云雀,分明是想要,却又不敢去薛剑子手上拿。
申屠子雄抛下他的手,长叹一声,背着双手踱到窗边去,默默的看那钩弦月,眉间化不开的都是愁绪。薛剑子凝视着炉火,两人就这么沉默起来。
“薛先生送你的,就收下吧,”最后还是苏槿接了过去,帮茉儿挂在了脖子上。
“你的腿,终究也没有治好么?”薛剑子默默的摇头。
茉儿低头把玩着,低声道:“谢谢薛先生。”
薛剑子双手和他交握在一起
可是她看向薛剑子的时候,薛剑子却已经移开了目光,双眼空洞洞的看着寂静的小街。茉儿被他的眼神一吓,就缩了回去,不敢再多说了。
申屠子雄上前几步,握了薛剑子的手:“七年了吧?有时候都想着能不能活着再见到你。”
掌柜的终于把大盏送了上来,申屠子雄拍案笑了一声:“故人相见,怎么反倒是三句两句就没话说了?没话说姑且大醉一场,总不至于枉费了清宵明月!人说神仙好,其实一醉也就上了青天。”
申屠子雄和薛剑子都再没说话,两人隔着很远对视。许久,薛剑子笑了,哑仆服侍薛剑子五年,记忆中竟是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着笑着,忽然低下头去以袖子拭着自己的脸,像是要拭去面颊上的浮灰,又像是眼中进了沙子。
苏槿瞟见薛剑子苍白的脸色,拉了拉申屠子雄的衣袖道:“剑子看起来身子不好,还是别喝了罢。”
申屠子雄并没有等仆役通报,已经穿堂入室,懒洋洋的倚在了门边:“我的剑崩了口,天下也只有你能修好它。”
“没事,没事,”薛剑子笑了笑,举起酒盏,“我还能喝,不能枉费了清宵明月。”
哑仆诚惶诚恐的接了剑,疾步进屋。剑在薛剑子掌中,剑锷上那行铭文落进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就变了。他没有看伸手比划的哑仆,扭头看向了门外。
酒一直喝到了三更,苏槿喝得少,只是两颊微微生红。薛剑子和申屠子雄却已经醉得东倒西歪。薛剑子抱着一只酒坛斜倚在扶车上,申屠子雄则趴在桌上酣睡,手中还捏着酒盏。
“请通报一声,”客人抽出自己的佩剑递上,“在下洛阳申屠家,申屠子雄。”
苏槿轻轻摇了摇申屠子雄的肩膀,却摇不醒他。她转眼看向薛剑子,默默的看了许久。裹在那身旧白袍里,薛剑子显得有些孱弱,有些潦倒。坛子里倾出的酒浆打湿了他的胸口,他昏昏然也不知道。
“薛先生还未睡呢,”哑仆看见来客的笑容,忽然间戒心就退了一半,拉开了院子的门。那是一个清秀的公子,二十六七岁,笑得飒然不羁。
苏槿低低叹了口气,嘱咐掌柜的照管申屠子雄,自己挽了茉儿,推着薛剑子的扶车送他回家。
“薛先生可在?”来客摘下头上的竹笠,微微一笑。
煅意居在田埂尽头的溪水边,一路走来,都是层层叠叠的麦浪。阵阵风来,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麦田。苏槿一路都不曾说话,茉儿也只牵着她的裙带,怯怯的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骏马是大宛种的名驹,夭矫如龙,来客更是修长挺拔,身形极其矫健。他马鞍侧袋里斜插着一柄阔剑,露出半截古朴的漆木鞘。剑格上刻有古篆铭文,乌木柄已经磨损。剑未出鞘,却有神兵的凛然气度。
蝉儿似乎也睡了,只有无尽的风声,有如脉脉低语。
夜深人静,敲门声听起来分外清远,惊起了院中枫树上的雀儿。哑仆有些疑惑,小心的拉开一道门缝,看见门外牵马的客人。
“我一直想我们三人再见会是如何的,”苏槿停下脚步,仿佛喃喃自语,“想不到是这样……就如此简简单单,倒是我多心了……”
哑仆的心直沉下去,只能捧着剑坯出了堂屋,屋后有一个方池,不能成材的剑坯都抛在那一池清水中,夜晚映着星月之光,池底总是寒芒刺骨。还未出院门,院子外传来了“得得”的敲门声。
她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薛剑子回答。低头看去的时候,薛剑子歪着头,已经睡了过去。
他将剑坯抛在了锻石上:“拿出去扔了罢,只是块废铁。”
苏槿抿了抿嘴,再也没说什么。
冷却的剑坯放在铁案上,铁青色中透出隐隐的光华,有针一样纤细的白毫在铁纹中闪烁不定。薛剑子默默的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许多年都不见,你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薛剑子目光一闪,猛然以钢钳从炉火中抽出了剑坯,送进身边一槽棠溪水中。一道青烟伴着咝咝的淬火声腾起,哑仆觉得心好像都不跳了。三个月的功夫,全看这条剑坯的成败。
三
如今炉里煅烧的这条剑坯,是上个月一炉铁水中成色最好的一条,锻打不下数万次,回炉也有三十多次,杂质除尽,只等这一道淬火开刃。
茉儿自己拿了只小凳,坐在院子里那棵槿树下,看着枝上一只黄鹂跳来跳去。
东海王司马越并非宽仁的主公。虽然薛剑子五年都不曾铸出神剑,五年来王上的赏赐却越来越重。哑仆也战战兢兢,等到东海王失去耐心,就真的大祸临头了。可薛剑子却依然故我,闲来看看槿花,然后选铁铸剑。
哑仆远远的看着这个孩子,不由得摇了摇头。茉儿在心煅坊住了半个月了,那天晚上的两个客人再没有回来接她。薛剑子补好了那柄古篆为铭的铁剑,就挂在院子的门后,一夜过去,那柄剑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