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王吸一口气,抓起了那柄青剑,对着黑剑的剑锋力劈而下。两剑的剑锋交割,只有“嚓”的一声,半截青色的剑身已经钉在了地下。等众人惊觉过来,才明白东海王所赞许的那柄青剑已经断在了黑剑的剑锋上!
叶素不敢怠慢,双手握剑,横剑在身侧,坚定如铁石。
东海王对着断剑冷笑一声,将剑抛回了匣中,转手接过了叶素手中的黑剑。
东海王身后名叫叶素的年轻侍卫上前一步,东海王一手将那柄黑剑抛给了叶素,喝道:“拿好!”
“裂丝娟斩金铁算什么神剑?若是神剑,就该傲视同辈,水火不能侵,凡剑不能伤。庸人!给孤赶出去!”东海王抚剑,忽然大喝一声。
东海王冷笑:“这般的学识,也敢相神剑么?叶素!”
陈崔和那个老者脸色灰暗,不敢多言,被侍卫押出了弹铗馆。
“崔山!”那老者叫着陈崔的字,大惊失色。他知道陈崔相剑之术远过于他,他平生所得的名剑,陈崔一看一扣,连来历都说得出来。可是那柄剑在灯火前看不知有什么异状,竟让陈崔如此失态。刚才几乎是死里逃生,陈崔却还是没回过神来,只是呆呆看着那柄剑。
东海王雷霆一喝,堂下一片寂静。他目光生寒,扫了一眼众人,又低头凝视那柄黑剑:“薛剑子,这柄龙文是你的手笔吧?”
“崔山!”与他同来的老者看他神色有异,急忙拉了他一把,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是在下十二年前所铸,”薛剑子俯身拜了一拜。
陈崔忽然间瞪大了眼睛,惊讶之下,他不顾剑尖在眉,不顾一切就要凑前去看个究竟。
“你年庚几何?”
“就着灯火看看,”东海王神情冷淡,只是移过案上的烛火,放在了剑锷边。这样陈崔正好可以顺着剑脊看向了烛火。
“虚度二十八年。”
“王上……”陈崔浑身冷汗。
“那么十二年前你只有十六岁?”
陈崔一生相剑,也曾练过十几年剑术,可是东海王夺剑挥剑,剑尖距离陈崔的眉心不过一分的距离,陈崔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
“是。”
“哼!”东海王看他面有难色,一声冷笑,一把夺回了剑。他手一挥,剑锋定在陈崔的眉心上。
“哼!”东海王拍案喝道,“十六岁时你已经铸得出龙文,难道十二年过去,你的本事没有半点长进,反而都忘记了么?”
剑入手极沉,陈崔屈指弹剑,只有一声极短促的低鸣,陈崔更加惶恐,他平生还未听过这样的剑鸣,而且以他的眼力,也只看见剑身暗黑一片,只是隐约知道是柄铁剑,再也看不出其他。
堂下臣子心惊胆战,不由自主都低下头去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陈崔小心的接下了剑,心里忐忑不安。他相剑数十年,远看剑色也能够揣摩出七八分,这柄剑光芒不显,剑刃微有缺损,形式更说不上优雅,连下士佩剑的格局也说不上,恐怕只有市井布衣才会佩戴这样的剑,放在寻常铁匠铺子中,不过是二三十两银子。可偏偏衬着剑的十二粒明珠让他深知此剑在东海王心中的地位。民间所传有一种五鬼搬运之术,能够御使小鬼偷窃珍宝。所以家中若有什么至宝,就要以其他宝物相衬,俗称“买鬼钱”,用来贿赂被差遣来的小鬼。而这柄剑的买鬼钱是十二粒圆润的明珠,剑的身价简直难以想象。
薛剑子躬身又拜了下去:“王上,在下一介白丁,承王爷赏识,不敢不尽全力。只是龙文出炉纯属造化之功,不过是偶然。纵然回到十二年前,依旧用那时的铁英和泉水,在下也未必能重铸一柄龙文。何况邙山泉水已绝,去往乌孙国的商路也断了多年,买不到西域的铁英,在下那位精擅冶铁的朋友又去世七年了,没有他冶铁的手段,在下也难为无米之炊。在下所以弃铁剑而改铸五金之剑,就是为此。”
东海王捧出那柄铁剑,对陈崔道:“这柄剑你也看看。”
“当真?”东海王脸上腾起怒色。
几名侍卫急忙下去,片刻回来,手中已经捧了一只木匣,和盛青剑的木匣一般无二。木匣打开,里面赫然是另一柄剑,三尺有余,黯淡无锋,似乎只是一柄寻常的铁剑。可这柄剑同样衬着华贵的蜀锦,而周围竟还散放这十二粒明珠。
“造化之功,非人力所能及。”
“取龙文来!”东海王喝道。
东海王鹰目如电,薛剑子恭谨的拜下。静了良久。
堂下重归寂静。臣子们知道东海王生性喜怒无常,有时由笑而怒,忽然就变了脸色。所以这声“不过”仿佛平地而闻惊雷,一时间臣子们端正坐态,都不敢出声。
“若是造化之功,天授孤神剑,更非人力可夺,”东海王忽然开颜笑道,“乌孙的铁英,邙山的泉水,孤自然派人去找,冶铁的名家天下也不是一人。你为孤铸出神剑,青史上自有你的名字!”
“不过……”东海王眼光一扫众人,忽然道。
“去吧!”东海王大袖一挥,起身退入了后堂。
东海王微微点头,挥手令那几个宫人退下,又自匣中拈起那柄长剑端详。
堂下臣子拜了一拜,纷纷起身退去,只留下白衣的薛剑子坐在堂中,仿佛在沉思什么,又仿佛只是出神。
薛剑子并没看那些妖娆绝色的宫人,又躬身道:“在下素来贫贱,不堪宫人侍侯,还请王上收回成命。”
王妃段氏稍微留了一步。她所以隔着纱幕看东海王试剑,便是听说了薛剑子的名声,想见识一下这个惊动东海国的人物。可此时透过那层绛纱,薛剑子远不是她所想的那般风采夺人,却是淡淡的有些苍然,有如他自己身上那件汰洗旧了的白袍。
堂下东海国的臣子微微变色。此时的东海王自己不过是宗室诸王之一,却声称要给薛剑子以宗室诸王的供养,自然是要夺取天下自己称帝。如此坦然说给一个剑师听,可见东海王心中已经把他看作了重臣。
两个侍从进来,抬着将薛剑子移上了肩辇,抬着他出了弹铗馆。段氏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名震东海的剑师,竟然双腿不能行走。
“这些宫人,孤也赐给你。孤知道你年长无妻,只要你尽心为孤铸剑,便是宗室诸王的供养,孤也给你!”
堂前的槿花开放,已经飘落满地。肩辇路过花树旁的时候,薛剑子淡淡的目光落在盛极的繁花上,眸子中空茫茫的一片。
“谢王上,”薛剑子面沉若水,只是端坐在席上略微躬身,算是行礼致谢了。
“薛先生,”花树边忽然有人喊他。
上古有传,宝剑乃是神物,夺天地之造化,神魂自生,非至德至福之人不能佩戴。楚王无道,神剑湛卢就自行跃入江中遁走。此时皇帝痴呆,不能统御诸王,贾后又死在车骑将军赵王司马伦的叛乱中。谁都看得出天下无主,正是强雄夺位的良机,司马氏的诸王都存了篡位夺权的野心。东海王司马越割据山东,也是一方霸主,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东海王年轻时候就以剑术闻名,酷爱收集天下名剑宝刀,生平的遗憾是库中还没有堪称“神物”的名剑。前年又有方士游说东海王,说汉是火德,魏文帝定都雒阳,是以水德代替火德,晋乃是继承魏国的国祚,所以是木德。如今天下大乱,宗室诸王应当奋发而起,改立新朝,所谓“金克木”,当以金德取代木德,若是能得神剑,便是天命钟于东海国,必定取得天下。是以东海王招揽四方剑师,以求铸造勘比上古神剑的宝剑,而名叫薛剑子的白衣儒生就是那时被召进了东海国的工造府。
薛剑子回过神,才发现刚才被逐出弹铗馆的陈崔和另一个老者正拱手候在那里。薛剑子在肩辇上躬身行礼:“恕在下行走不便。”
话音落,内宫使女已经鱼贯而上,手中所捧的漆盘上,陈列著名贵的丝帛、珠玉和器皿。这些赏赐一一呈在那白衣儒生的面前,珠光宝气,粲然夺目,左右出身于那些名门望族的臣子都心生妒忌。这笔赏赐,只怕不下三五千金,纵然第一等的军功,赏赐也不会更高了。如此重赏一个剑师,也可见东海王对神剑的渴求。
“在下今次若是不能问个明白,虽死不能瞑目,”陈崔叹道。
“光照十步,鬼魅辟易?好!”东海王击掌喝道,“赏!”
“先生请说。”
“是磷光,”两个老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下首的白衣儒生躬身答道,“臣下铸剑之时,加入了些许磷石,所以此剑夜间光照十步,鬼魅辟易。”
“可是分景之术?”
“那此剑的青光又是为何?”东海王沉声问道。
“是。”
名叫陈崔的老者叩首道:“禀王上,此剑用的是古法,并非是寻常的铁剑,而是以铜英锡精等五金融合,也并非是锻打而成,而是古法铸造。此剑剑刃青气大盛,是锡精之色,锡主刚强,所以剑刃极其锐利,裂丝娟斩金铁,剑刃不见半分卷曲。而剑脊青气转淡,是铜英之色,铜主柔韧,所以剑身不易折断。刚柔并济水火一炉,堪称造化神功,纵然上古神剑,不过如此而已。”
陈崔不再说话,长叹一声,长身拜倒下去。薛剑子欠身回礼,示意侍从抬着肩辇远去了。
“第一品?怎么说?”
“崔山何以如此?”那老者看在一边,茫然不解。
“陈崔相剑一生,所见的宝剑,这柄当列为第一品!”另一名老者也急忙跪了下去。
“世传周王见西王母佩分景之剑,上元夫人佩流黄择精之剑,乃是谬传。真正的分景之术,是上古铸剑的神术,分景之剑只能是铁剑,成剑的时候剑身自然会有阳文阴缦隐现,所谓流绮星连,浮采泛华,就是说分景之剑。分景之术已经世传多年,世人如今所铸的松文剑,纹理乃是在剑外,而真正分景之术所铸的神剑,松纹冰纹都是在剑内。只有对着灯火方能看出。”
“恭喜王上,果真是宝剑啊!”持剑的老者终于回过神来,战战兢兢的跪下,双手奉剑过顶。
“那崔山你刚才看见的是分景之剑的纹路?”
东海王也不呵斥,饮了一口米酒,冷眼看着两人。
陈崔叹息:“对着灯火那时,那柄剑就像怒龙开鳞一样,我看见一层层的龙鳞在灯下闪动,简直象是活物,正是正传的分景之术。其人铸剑已夺天地之功,只恐为鬼神所忌,他双腿不能行走,或许正是为此罢。”
堂下两名老者伏在坐席上拜了一拜,这才小步上前,一个拾起半截铜兽和半张丝帕,一个小心翼翼的拈起了青剑。拿到铜兽和丝帕的老者凝神检视断口,而拿剑的老者就着烛光端详剑身,又轻扣长剑去听声音。两人神色凝重,偷偷瞥了那白衣儒生一眼,忍不住就在东海王案前低声问答。
“东海竟有此辈?”
东海王微微点头:“你们也来看看。”
陈崔摇头:“可惜此人目光飘忽,只怕毕生的精气都融在了那柄龙文中,若要他再铸出一柄更胜龙文的神剑,或许只能以身殉剑了。”
堂下一片赞叹之声。那只铜铸天禄的腰身足有手腕粗细,东海王不过微微振腕,就把它分作两截,新铸的剑果然是断金切玉的名器了。东海国的臣子们交头接耳之际,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下首的白衣儒生。堂下数十人,只有他不动声色,双手按着膝盖,垂首跪坐在那里。
如果早知道老去是如此的,何不只活二十年。
灯火重又燃起,东海王将剑重新放回木匣中。剑落在匣中的一刻,轰然一声,岸上那只用作笔架的铜铸天禄横腰断为两截!
二
“点灯,”东海王道。
夏蝉在屋外的高树上断断续续的叫着,夜色已深。
侍卫们灭去了灯火,弹铗馆中只剩窗外透进的月光照明。一片黑暗中,堂下众人看见东海王须眉都被映得碧绿,缥缈的碧光正是来自他掌中的青剑。剑在青光中朦胧起来,说不清是真是幻,仿佛一道淡淡的青气。东海王手腕一振,青光就弥漫在桌案上方,经久方才逝去。
白衣儒生坐在扶车上守着熔炉。熊熊炉火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生气。仆役奋力拉动着风箱。焰色由红变黄,进而变得白亮,煅烧中的剑坯也终于透出了融融的红光。薛剑子凝视着炉火中煅烧的剑坯,神情漠然,看不出是喜是忧。
东海王并无喜色,只挥手道:“熄灯。”
工造府在东海城南,薛剑子的“煅意居”却在城外的山边。东海王也曾赐下宅邸和仆役,但是薛剑子都推辞了,只说城外的山溪环绕的一个小镇乃是地气所钟,周围的山形如同鼎炉,夜来隐然有白气冲天,最适合铸剑。于是东海王便买下了小镇西南的一个院子给他。
“恭喜殿下又得宝剑!”纱幕后的段氏起身盈盈一拜。
薛剑子静静的住在院子里,身边只有东海王赐给的一名仆役。仆役是个哑巴,整天只能咿咿呀呀,薛剑子倒是不以为意。他平日里除了锻铁,就是捧着一卷古本,默默的坐在院子里看一树槿花,每年七八月间的时候,他常常从早上一直看到日落,再默默的回到煅炉边。
东海王一手自木匣中提起长剑,一手自王妃段氏的手上取过一张丝帕,顺着剑身缓缓擦拭。就这么随手一抹,半张帕子娓娓飘落在案上,帕子角上晕染的一朵牡丹也齐齐分做了两半。
槿花开谢,已经五度。
剑长三尺二寸,阔不及寸半,剑脊仅厚四分。剑柄缠着青鲨皮,剑锷上则嵌了一枚温润的山玄玉,正是上士佩剑的格局,淡雅温润之余,别有一股书卷气。
薛剑子五年间铸出长玉、丹阳、龟玄、秋络、青池五柄宝剑。最初的一柄“长玉”出炉的时候,东海国数十名剑师相剑,自觉望尘莫及,于是一起辞去。而其后的四柄,更是陆斩犀革水断长蛟的利器,可是东海王依然不满意,只因为这五柄利剑还胜不过薛剑子十六岁那年铸出的“龙文”。
长剑呈在了东海王的案上,衬着猩红的蜀锦,剑光内蕴,仿佛一条青冰。凝神看剑的东海王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怕被剑光伤了眸子。
在东海国,薛剑子已有“天匠”之名,而十六岁时铸龙文的薛剑子只怕是天外之天了。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