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太爷点点头:“好。”
她心中还有很多疑惑,可是江老太爷疲倦的模样让她没有追问。
江陵拎了男童到外间,就在这几息间已经被男童另一只脱出来的脚踢了好几下,江陵并不擅长教小孩,也不打算耐心教他,到了外间便把他扔在地上,说道:“你要是想走那就走,我也懒得管你,要是不愿跟我去我家住,你就和街尾的乞丐一起住着罢,乞丐能住你也不是不能住。”
江陵抬头对江老太爷道:“阿爷你先歇歇,待会儿会有人来搬家,有什么要收拾的,看着让他们收拾好了咱们便回家。”
她看了他一眼:“别想着回这里,你应该知道这也不是你家,是兰婶儿租下来的,已经与房东说好今日便要搬走,房东马上就要收回去租给别人,回头人家把你当贼打就是白打的。你也知道你在街坊邻里的好名声吧?”
男童终于大骂出声:“关你屁事!”到底没有骂出昨夜那般难听之极的污言秽语。
男童张嘴又要骂,江陵欺前一步,迅速伸手叉住他的下颌,低声道:“我不喜欢听人骂这些下三路的话,你要是嘴里还不干不净,我身边有个宫廷老太医的弟子,我可以问问她有什么法子让你闭嘴。”她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的双眼。
江陵微一用力,男童胳膊疼痛,大叫,江陵冷笑:“真有出息,我还以为你会说日后你会来养着阿爷和兰婶儿,谁知道你一个男子立世,竟想叫长辈长长远远地养着你!”
她若是勃然大怒或者一脸恼怒地说着这些话,男童兴许还不放在心上,可是江陵语声稳定,态度认真,不气不怒的模样,却让他瑟缩了一下,虽然仍是忿恨,却收了声。
男童不服:“有她!”他看向门外的兰婶儿。
但是他的双眼骨碌碌地转着,满脸的不驯和痞赖,江陵知道他不过是暂时收声而已。
江老太爷摇摇头:“日后你我都要靠你姐姐养着,自然是她说什么你便听着。”
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令他听话变成正常的孩子。他不是记忆中那个肥肥白白又爱笑又粘她的小婴儿,她不知道这个男童是谁变成的。
男童怒不可遏:“阿爷!”
她不喜欢这样的他,也知道他很不喜欢自己。但是她知道,阿爹不会勉强自己。
江陵不动声色:“你要试试?”
男童瑞哥儿还是趁江陵不注意溜走了。江陵看着兰婶收拾东西,紧接着被江老太爷叫进去帮忙收拾,没有理会瑞哥儿的去向。
男童之前见识过她让四明抓着他堵住他嘴的行径,窒了一窒叫道:“你敢!”
三水四明和林家宝等人午时不到便来了,到了傍晚,一切都已经安置停当,江氏珠宝行后面第二进的东边两间正房昨夜连夜腾了出来收拾得齐齐整整给江老太爷住,紧挨着的两间东厢房收拾好给瑞哥儿和兰婶。西边的两间正房则仍是江陵和桑宁住着,西厢房则是几个女伙计和厨娘的住所。四明作为大掌柜,住在第一进的正房。
男童大怒,便要破口大骂,江陵冷淡地垂眼看着他:“阿爷说了,我是你姐姐,我便对你有管教之责,你若对我口出不逊,我会堵住你的嘴,除了吃饭再也不放开。”
午食是厨娘准备好的,瑞哥儿却并没有回来吃。兰婶本想出去寻他,江陵阻止了她:“他若是饿了会找到这里来的。”
如此江陵一手抓住男童的胳膊,另一手抓住男童的脚和另一只手,一只脚卡住了男童最后一只脚。男童便似一个木偶人一般被她奇形怪状地抓得紧紧的。
然而瑞哥儿晚食也未回来,他当真一夜未回。
江陵又伸一只手抓住他的脚往上提起来,男童便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他反应也迅速,另一只手去抓江陵抓住他胳膊的手,另一只没被抓住的脚便又踢向江陵。江陵不动声色,只坐着抬起一只脚便把他踢她的脚卡在床脚与椅脚之间,抓住他脚的手抓住了他本来空着的手。
三水和林家宝见过江老太爷后当天便回去了,林掌柜则要留下来陪江老太爷几日——他们原先也是认识的,只不过年纪相差一辈,当年并不相熟,林掌柜年纪轻轻便是林家总掌柜,在行内自然有口皆碑,江老太爷当年也是极为欣赏的,此时便颇有话题可聊。
他全然不放在心上,从床沿上跳到地上,便想往外跑。江老太爷没拉住他,江陵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男童吃痛,转身便一脚踢过来。
四明去了江老太爷原来住的屋子里看过,房东早已一把大锁锁住了空房子,房子和小院子墙壁甚高,便是四明要翻墙也不甚容易,瑞哥儿当然并不在那里。
男童笑起来,抬眼看了看江老太爷:“阿爷,你又糊涂了?”
江老太爷在新屋子里休息了一夜,精神甚好,江氏珠宝行的三餐都是与店里伙计等人一起吃的,看着热热闹闹的十几人说说笑笑热火朝天的模样,听着他们一口一个“老太爷”地唤他,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心情也好了许多,竟然一句都没提起瑞哥儿。
江老太爷轻轻地摸着他的头,耐心地说道:“山哥儿,那里是我们的家,江家就是我们的家。你是江家的孩子,你姐姐也是江家的孩子。”
江陵本来过几日要赴福建的,便把行程往后推了几天,她打算先陪陪阿爷,只是她有各项事务要处理,幸亏有林掌柜在旁陪着江老太爷聊天说话。
男童看了祖父一眼,撇撇嘴:“你不告诉我我也早知道了,他们都说那是江家的宅子,江家富得流油,整个金华龙游衢州加起来也没有他们家有钱,可是被老天降了天雷火,烧尽了。”
吃完晚食陪江老太爷溜圈消食后,她、四明和林掌柜在厅里陪着江老太爷说话,阿灯进来看了看江陵,笑道:“老太爷放心,瑞哥儿和坊门街几个小混混在一块,昨晚住在土地庙里,吃得不甚好,饿是饿了些,倒也没受什么罪。”江老太爷看了一眼江陵,目露歉意,江陵其实是知道若不是阿爷神智出了问题,瑞哥儿断不会如此,她对着江老太爷摇了摇头,却再也忍不住,问道:“阿爷,阿嬷后来出了什么事?”江老太爷是和江老太太、瑞哥儿一起躲在密室的,可是如今只剩下阿爷一人,那么阿嬷定然是出了事了。
男童其实有些听不懂,早便有些不耐烦,正在扭来扭去,江老太爷温声说道:“山哥儿啊,你还记不记得你从前去过那片废墟,你问过我,那是甚么地方,那么大,却为什么烧得什么也不剩了。”
江老太爷神色黯了黯,他叹了口气,怔怔地看着厅外的灯火,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们在密室里住了一年多,食水都用尽了,不得不出来。可是我与你阿嬷的面貌城里许多人都见过,江家大祸才过了一年,我们便不再适宜在城中住下,便趁深夜带了些银两出了密室,夜行晓宿,去了乡下避居。”
江老太爷说了这许久,声音虽低,却也说得累了,他靠在被垛上,疲惫地闭了闭眼,江陵走到灶间倒了一碗温水,老人接过去慢慢地喝了几口,垂眼看了看孙子。
“宣儿曾经走遍整个金龙衢,他曾说过有几个乡村因为家家勤劳,乡风极好。我们便去了一处他所说过的乡村偏僻处寻人租了两间旧屋住了下来,对人只说老家闹饥荒,一家人出去讨生活,媳妇生了孙子后交给老两口养着,小夫妻俩得了机会去了别处赚钱,我们仨便暂时要寻个地方寄居,过几年他们便会来接我们返乡,因此倒也生活得平静。”
“世家大族会有秘道密室,富贾地主家也都会有,虽然江家声东击西,既做了库房,也故意做了两个密室,可是为安全计,为瑞哥儿计,一分危险也不敢冒。”
“如此过了一年。那年冬天极是寒冷,接连不断地下了好几天的大雪,连路都封了走不出去。你阿嬷受了寒病倒了,乡野大夫的药吃了没有用,好不容易等到大雪化了,我便要托人去城里寻好大夫来,她却不肯,说,我们躲在这里便是怕被人认出来,若是寻大夫过来,只怕再不能遮掩过去,若是害了瑞哥儿可如何是好。我说在乡村都住了一年了,面貌变化不小,应无甚关系。但是不知是因着病重还是恐惧,你阿嬷变得极是执拗,坚持不肯让我去城里寻大夫看病。”
“从此我与你阿嬷、瑞哥儿便在密室里一直住着。我当时受伤并不算轻,养了许久方能自如走动,可是仍然不敢走出密室。因为敢在江家放火杀人的,必然不会是等闲之辈,他们对江家志在必得,绝不会轻易放弃,只怕一年半载的都会有人偷偷守在此处。有时候头顶处能隐隐听到挖地的声音,虽然后来听说是那些宵小想寻宝,可是焉知没有他们的人混在当中?”
“我不肯听她的,决意第二天便去找人,结果……”江老太爷的眼角沁出泪珠:“那天晚上她便悬了梁。”
江老太爷沉默了片刻,这场灭门大祸对他来说几乎摧毁了他的意志,打击是毁灭性的。然而他也并非寻常老人,提起旧事已是平静,这一点很大依赖于孙子还活着,他摸了摸身旁男童的头,对江陵接着说道:“秘道通往密室,密室里存有足够六七人半年的食水,之前每隔三月便会更换一次,亦建有排烟细管,可以用细炭煮些水和小罐汤。这个密室在江家大宅建造时便已造好,原也是为了躲避灾祸所用,江家只有家主方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