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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祖父

他转头看向男童,男童慢慢停止咀嚼,张大眼看着他们,仿佛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老人叹道:“山哥儿,这是你姐姐,过来见过你姐姐。”

老人叹了口气:“哪里还有什么江家老太爷,阿兰,若不是你,我爷孙早就活不下去,你是我们的恩人哪。”

男童一双圆而大的乌溜溜眼睛看向江陵,过得一会儿,他低下了头,并不理会江陵,也不理会老人,抓了一个肉包子塞进嘴里,旁若无人地继续吃了起来。

兰婶自然知道江陵的身份,刚听老人说江陵是他孙女时还没及时反应过来,再听老人这么一说,哪里还不明白,她震惊地险些摔倒在地上:“您,您,您是江家老太爷?”

老人皱了皱眉头:“山哥儿!”

老人点点头:“是啊,阿兰,义父要与你陪个不是,有些事迫不得已瞒了你很久,如今可以告诉你了。”他看了一眼还在大吃的男童,顿了一顿,语速仍是慢慢的:“我和山哥儿不姓汪,而是姓江,山哥儿的小名本来叫做瑞哥儿。我们爷孙俩是江家人,江家遇难并非意外,因此只得隐姓埋名,不敢暴露身份。”他眼中露出歉意。

男童恍若未闻,大声地喝了一口粥。

她结巴着说:“孙……孙女?”

江陵伸手按住老人放在桌上的手背:“阿爷,不用。他见不见我,认不认我,都是我弟弟。”

妇人兰婶张大了嘴,惊得把手上的筷子掉落在桌上,她并不愚笨,昨晚见江陵一定要睡在此处,也便知道江陵与他们有渊源,可是再也没有想到竟是这般渊源。

男童慢条斯理地喝完那口粥,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谁是你弟弟?!”

他转头看着妇人,笑着,带着微微的骄傲对她说道:“阿兰,这是我孙女,陵姐儿。”

江陵不去理他,只对老人说道:“阿爷,我已经让人回去收拾房子,待会儿您收拾一下,和兰婶、瑞哥儿都搬到我那里去住,好不好?”

老人还是一直看着江陵的脸,忽然又笑了,这回笑容清晰,不再似刚才有些迷糊,眼神也终于恢复了清明,道:“我们囡囡,真是个好看的姑娘啊。”紧接着又说道:“而且,我们囡囡最能干了。”

老人却问道:“你似是并未置下住宅,珠宝行后头的院子够住么?”

江陵忍住泪水,“嗯”了一声。

江陵笑道:“您对这街上的店铺再熟悉不过,那个后院有两进,十几间屋子,空屋子还有几间,您先住着,我赶紧再去置个新院子。”牛非与牛老大夫祖孙三人的小药铺后头有一个小小的宅子,三人搬过去住着甚是宽裕,只是饭有时还是过来一并吃的,因此空出了几间屋子。

她坐在老人的左侧,老人伸出手,颤颤地摸在她脸上,泪珠沾湿了他的手指,他的声音仍是慢慢的:“莫哭。”

老人正要说话,男童却大叫一声:“我不去!”

江陵的手一抖,鼻子一酸,眼泪不由分说地便流了出来,过得好几息,才点了点头:“阿爷,是我,是囡囡。”

老人叹了口气,耐心地对男童说道:“你为甚不去?”

老人又低头看了桌上剩下的包子、烙饼、葱花馒头和油条,忽然笑了一下,抬眼又看向江陵的脸,看了好久,似乎一寸一寸地辨认,然后才慢慢地出声:“是,囡囡吗?”

男童瞪了江陵一眼,道:“反正我就是不去!”

江陵看到老人混浊的眼睛有了些神采,他似乎在想什么,微微皱着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江陵捏着油条的手指都要僵了,妇人早已吃饱,来回看着他们两人。

江陵忽道:“瑞哥儿进学了么?”

老人看着面前的三个人,目光渐渐定在江陵脸上,江陵的嘴停止了咀嚼,紧紧地盯着老人。只有男童大声地嚼吃着肉包子。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清醒时会帮他启蒙,教他念些书,后来送他进学,他……不甚听话,我的头在火场中被砸到过,前几年还好,近几年就时时会糊涂不记事,管不了他。唉。”

妇人抬起头,江陵也抬起头。

他的脸上首次露出忧虑来,江陵安慰他:“阿爷你放心。”

老人吃得很慢,一口粥,一口油条,还吃了一个包子,最后一口粥是兑着最后一口油条吃下去的,然后他忽然说:“买了许家的油条啊,外脆里软,很好吃。”

老人看着江陵,抬手摸了摸她的肩膀,低声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的眼中露出心痛,他并非普通老人,早年间也是走南闯北杀伐决断的江家掌权人,怎么会不知道江家覆灭后一个孤女逃亡的千难万难?

四人低头默默地吃了起来。

江陵扶着老人回到里屋坐下,笑着说道:“阿爷莫不是要我现在将十几年的事都讲与你听?那可是老长、老长的,不如阿爷先讲罢。”

男童的戒备仍未消除,可是却也没拒绝这一桌美食,包子、馒头、油条、烙饼。

她与江老太爷时隔十一年重逢,彼时是七岁女童,此时已经是掌事老板,其实是有些陌生的,那些昔日的亲昵亲近于江陵来说也是恍若隔世,这些年来她再未有过那样的娇憨,所以要她再如从前那般对待祖父极是困难,便尽可能地开些玩笑。好在江老太爷的迷糊状态给了她缓冲。

四个人坐在桌子旁,江陵先拿了根油条递给老人,老人顺从地接过油条,吃了一口。江陵低下头喝了粥,也取过一根油条吃了起来。

江老太爷自然也明白,他笑了笑,稍稍提高了声音:“山哥儿、你进来。阿兰你在外屋守着。”

江陵把手上拎着的一大篮早食放在外间的桌子上,很快洗漱了,老人已经坐在了桌子旁看着那一篮早食,妇人一碗一碗地盛上四碗粥。男童也醒了。

外间静了片刻,阿兰推着男童进了里屋,江老太爷伸手拉过男童坐到身边,男童挣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挨着老人坐下。江陵坐在床前椅子上。

等到江陵回来,老人已经醒来,男童却还在呼呼大睡,这个年龄正是贪睡的时候,几人都没有去叫醒男童。老人的神智还是不甚清醒,不过很顺从,妇人已经烧了热水给老人和自己洗漱过,大锅里的薄粥也泛出米香。

江老太爷叹了口气,看着男童:“此后你要恢复本名,记住,你叫江子彦,小名瑞哥儿。”男童不情愿地扭了一下身子,抗议道:“我不!”

妇人去灶间烧水,江陵才发现一旁的小院子里搭了一间三面墙的灶间,妇人在点火,江陵低声道:“我去买些包子来,你熬些粥。”妇人一怔,江陵已经闪身出去。

江老太爷不理他,他望着屋门外的杂乱小院子,目光是放空的,他似是想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慢慢地低声对江陵说道:“当日其实是大火未起,歹人先至。他们从外院一路静悄悄掩杀进来,先是杀到了你阿爹的院子,你阿爹身手好,你太太却被杀了。他去了奶娘那里抢了瑞哥儿顺小道到了秘道处,我与你阿嬷觉浅,听到前头响动便知不妙,按照约定赶忙起身便往秘道跑,在秘道口不远遇到你阿爹。”

里屋的一老一小还在睡,老人盖着新被子睡得很熟,男童盖着旧被子也睡得很香,妇人没有打扰他们,替两人掖掖被角便悄悄地走了出来。

“你阿爹简单地说了情况,把瑞哥儿交与我与你阿嬷,让我们先进秘道躲藏,他还要去接你和你娘。此时歹人估计发现我院子里无人,已经放起了火,火势一下子便很大,应是另有人泼洒桐油。”

次日一大早,江陵便听到妇人蹑手蹑脚地起床,然后走到里屋,江陵跟着立刻起床。

江老太爷沉默了一下:“我在进秘道前回头,见火光中有黑色人影走动,你阿爹已经不见了人影。”

江陵心中的喜悦和盼望,如潮涌一般,狂喜在这时才开始击打着她的心,她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她有亲人了!说不定她还有更多的,其他的亲人!

“我与你阿嬷躲在秘道里,过了许久都不见你阿爹返回,心中实在焦灼,便让你阿嬷抱着瑞哥儿躲着别动,我悄悄掩出去看一眼。秘道距院墙不远,我出去时火光冲天,花园子里你住的漱玉阁也已经着了火,却不见你们三人出现。我便借着树影一路寻过去,火势渐渐围起来,我走到花园子不远便发现再无路可走,只一转头,便在着了火的晴空阁里看到了你阿爹倒在地上,周围都是打斗痕迹,却再无旁人。火势很猛,我奔过去要把他拖出来,却见他尚有一息,我惊喜交加,可是才拖得一半,廊上梁木便被烧得断了下来,你阿爹拼尽全力推了我一把,梁木整个掉在他身上,随即整个屋子都塌了下来……”

大火中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有人逃出来吗?江陵的心砰砰地跳,是不是,是不是还有别人也逃出来了?只是如同阿爷这样失了智或者受了重伤?或者有其他原因没有出现?

江老太爷闭了闭眼,脸上现出痛苦之色,缓了口气才又慢慢地道:“我躲避不及,被一条横栏砸到了头肩,摔了出去,剧痛间昏了片刻,直至火烧到了足,又痛醒过来,连爬带滚离了那里。”

老人在睡着之前一直是迷糊的茫然的,江陵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像是抽离了神智一般不闻不问。江陵见妇人和男童见惯不怪的样子,心知这种状态是长时间的了。

“火势越来越大,树木上都是火,周围再无出去的通道,我趁着最后一点空隙,逃回了秘道。”

江陵则是时时听着里屋的动静,老人果然在戌时躺下来睡着了,男童则始终没有盖上新被子,他原是和老人盖一床旧被的,昨晚老人盖上了新被子,他便只拉了旧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压得紧紧的。江陵便也没有勉强他。

江陵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晴空阁是距离漱玉阁最近的一座两层房子,是前面大宅通往漱玉阁的必经之地,阿爹,是去接她的路上遇袭的。她的阿爹是有身手,但怎及得上那些人。

江陵睡着临时搭的木板床上,妇人从来没有和一个富贵家姑娘睡过一间屋,只怕自己发出声音扰了江陵,不敢翻身更不敢睡着,只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了一晚。

江陵原想着阿爷和瑞哥儿都活着,没准还有人生还,比方那么聪明能干的阿爹,她适才心里实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这一夜,江陵没有睡着,妇人也没有睡着。

然而,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