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看了林掌柜他们一眼，想了想道：“那便这样吧，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先住过去，我今晚住在这里，等老爷子清醒了再与老爷子一起收拾东西搬过去。”她安抚妇人道：“你放心，等老爷子清醒了，你便知道原委了，好不好？”
妇人嚅嚅地道：“老爷子的东西都是他自己放的，我不敢乱动。”
三水和林家宝互相看了一眼，林家宝道：“让双宁或者四明也睡在这里罢。”
江陵看着老人，老人的眼神依旧茫然无主，江陵对妇人道：“你和他们爷孙一起都请住到我家里去，这里太破旧狭小了。不过今晚我要先带他们住过去，麻烦你留在这里把有用的东西收拾收拾。”
江陵摇了摇头：“不用，帮我带个被子来，我住外间那张小床就可以。”
妇人摇摇头：“不知道，老爷子从来没说过。不过，老爷子提到过江老板，就是您在京城开了珠宝行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他夸过你，那天他很高兴，还说要喝酒。”她急急地说着，带着些谄媚，似是要讨好她，让她不要生气。
妇人睁大了眼睛，惊愕之极：“江老板，这这这，家里肮脏狭小，你怎么能住这里？我也不走。”
江陵又问道：“你知道老爷子来找我的事情吗？”
江陵看了看老人和男童，说道：“他们都住得，我自然住得。”有句话她没有说，当年她什么地方没住过呢？她看了看妇人：“你不走就没有地方睡了。”
妇人回答：“老爷子和山哥儿姓汪，我姓李。”
林掌柜四人知道她的意思，不再劝阻，这里虽然是贫穷区，但是此时又无外人知晓，且江陵身手很好，只住一夜并没有危险。
江陵瞪着他，他也恶狠狠地瞪着她，江陵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不再理会他，她看向妇人，问道：“你们姓甚么？”
可是妇人也不肯走。
男童的骂声连个嗑巴都不打，依然骂个不住。妇人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山哥儿，你莫要吵到你阿爷。”男童方住了嘴。
三水想了个法子，他和林家宝回去拿了块木板过来，找到两个长条凳拼起来，架上木板，便是一张简易的床铺。——长条凳是每家必备的，妇人家里自然也有几个。
江陵听得又伤痛又气恼，忍不住大喝一声：“江子彦，你给我闭嘴！”
四明和双宁随后送来了五六床软被，将里外两张床都收拾了一番，分别垫一床盖一床，老人全然不管，男童本来抗拒，瞪着眼不许他们铺床，四明一把把他拎了下来，他待又要破口大骂，双宁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低声下气地说：“你阿爷年纪这么大，旧褥子旧被子又硬又潮，睡着多不舒服啊，这被子又暖又软，能让老人家睡个好觉是不是？山哥儿，我们没有恶意，灯笼也不要你赔了，但是你不要不盖新被子好不好？”双宁向来温柔，男童咬了咬牙，拍开她的手，径自爬上床去，却抓着旧被子盖到了自己身上。
这下子便似捅了个马蜂窝，男童本来恚怒，地上还没爬起来便大骂出声，又尖又利的童声骂起人来又刺耳又难听，甚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
江陵站在门口看着男童惫懒又倔强的模样，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个肥肥白白见她就笑得流口水的小婴儿，她垂下眼，说：“你们走罢，明日午时再来接我们。”
江陵反应敏捷，本想闪开，可是屋子狭小，她若闪开只怕他便直接撞到墙上去了，便伸手抵住他的头，仍抵不住他小老虎般的势头，只得脚下一勾，男童扑通一声便摔了个狗趴，三水和林家宝本想伸手拉住他的胳膊也拉了个空。
林掌柜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好，你好好照顾老人。”几人离去。
男童跳下床，一头撞过去：“这是我家，当然是我做主，你算老几，给我滚！”
江陵轻轻走近里屋床前，老人半靠着床头，男童警惕地看着她，她回头问妇人：“他……要几时才睡？”
江陵摇摇头：“你一定要去，你做不了主。”
妇人见其他人都走了，这个穿着精致的大老板年轻姑娘竟真的留了下来，虽然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到底是在自己家里，还是自在了些，倒了温水在盆里，搓了布巾去给老人擦脸：“不一定的，不过戌时前一定会躺下来。”
男童咬着牙：“那谁知道？你是坏人，我们不去！”
江陵接过布巾，朝她笑了笑：“我来罢。”她细细地轻柔地给老人擦了脸，又拿起手来一只一只地擦过去，回了一遍水，又擦了一遍。妇人又把擦过脸的水倒在另一个木盆里，扶老人坐在床边，脱下他的袜子要为他洗脚。
江陵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害你们？”
江陵照样接过了洗脚巾，妇人怔住，当真手足无措起来，要去夺洗脚巾，却夺不过来。江陵顾自给老人洗脚，老人的脚很干净，妇人应是天天为他洗的，她不禁看了一眼妇人，妇人条件反射般地解释道：“要是老爷子清醒的话他都自己天天洗的，所以我觉得不能拉下。”妇人又抬头对男童道：“山哥儿，暖缸里还有水，你自己去洗脸洗脚。”
男童大声道：“我不管阿爷要找你做什么，你是不是要把我们关在你家里，然后害死我们？”
男童一声不吭，飞快地跳下床，飞快地洗好脸和脚，又飞快地跳上床，仍然拉了那床旧被子盖在身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陵，目光中并无善意。
江陵看着妇人，道：“你放心，不是要关着你们。”又看了看男童：“你阿爷下午要找的人是我，你可知道他要找我做什么？”
一时大家都洗漱完毕，老人仍是靠在床头，江陵怔怔地看着他，他无疑比十一年前的江父苍老得多了，但是十一年前的江父是老人，十一年后也是老人，眉目脸形变化并不是特别大，因此适才江陵一见便心中剧震。
妇人大惊：“江老板，你……”男童也马上听懂了他们的意思，大声叫道：“你们想干什么？”
一开始的烦躁不安，潜意识里隐隐的感觉，原来竟然如此。
四明立刻道：“我回去叫人，让双宁他们收拾屋子。”转身便跑了出去。
再后来她仔细看男童的脸，听到那一声：阿言阿宣。心中再无怀疑。
林掌柜点点头：“好，我立刻着人来搬。”
刚才她给老人擦手，手掌靠近手腕的那一颗绿豆大的黑痣，江陵是特别熟悉的，再也错不了。
江陵对林掌柜道：“阿爹，我要接他们到家里去。”
那个无限疼爱她的祖父，那个可以任由她拽疼了长胡须也笑眯眯的阿爷，他还活着。
妇人道：“不一定，有时一天，有时半天。”
她忍不住坐在床头，忍不住伸手拉住了老人的手，中指摸着那颗痣，眼中浮现出小小的自己捧着阿爷的大手，天真地问：“阿爷阿爷，这个是什么呀？为什么你有这个呀？”
又过得片刻，江陵似是终于恢复了力气，慢慢抬起头，见老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目视前方，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慢慢站起身来，趔趄了一下，四明扶着她，她问妇人：“老爷子过多久会清醒？”
阿爷笑眯眯地说：“我们江家人都有的呀，你阿爹也有哦，猜猜长在哪里？你也有的哦，猜猜长在哪里？”
几人相视，默然不语。
她拍着手说：“对对对阿爹也有，他长在肩膀上，我看到过。可是我的长在哪里呢？”
妇人道：“他是我侄子，前些年家里闹饥荒，兄长嫂子出去讨生活一直没有消息回来，就我们三个人生活。”她面容愁苦，深深叹了口气。
阿爷笑得好开心：“囡囡回去自己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
三水指着男童问道：“那他呢？”
囡囡找不到，她趁洗澡的时候找过了，没找到，扭头看背后，脖子扭得好长好痛啊，还是没找到。
妇人啊了一声，道：“他是我义父，街坊都知道的。”
为了找一颗江家人都有的痣，她在自己身上找了好多天。
林掌柜先回过神来，他脸上震惊的表情还残留着，却温和地笑看着妇人，说道：“这位婶子不用担心，我们不催银子，钱银不打紧的。这位老爷子，是婶子的……？”
她很苦闷，全家人都看着她笑，后来弟弟出生了，居然屁股上也有一个痣！为什么她没有？可把她气坏了，也愁坏了。
妇人和男童不明所以，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江陵，又回头看了看站着的四个人，见他们一下子全都不出声了，半晌，妇人方嚅嚅地说道：“老爷子精神不大好，一时清醒一时不清醒的，不过他不清醒的时候就只呆在家里头，不妨人的。”她哀求地看着几人：“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家真的没有钱银，但是我会努力赚钱的，一定会还钱给你们，只需要等些时日……”
她发誓一定要自己找到，不要别人告诉她。
震惊非常。
可是她后来才知道，她身上的痣如果没有别人告诉她，自己是永远也找不到的。她的痣长在脖颈后面，是一颗红色的小痣，痣的周围还有一圈小小的红印记，她的痣，长在一个小小的胎记上。
林掌柜和四明、三水、林家宝适才虽然隐隐猜到些什么，却只是怀疑，潜意识里是不相信的，如今听到老人的话，都僵在当地，仿佛被定住了，完全不能动弹。
她也是长大了才知道，哪里是江家人身上全都会有的痣呢，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痣啊。
江陵不再发抖，她伏首床沿，许久不能动弹。
她摸着阿爷手腕上的痣，轻声说：“阿爷，你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