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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赴程

“是有辆船在咱们前头触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连累咱们也跟着颠了一阵。”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是说领航的是个老手吗?”

怀瑾匆匆进来,将门合上,道:“小姐,刚才没吓着你吧?”

“不是咱们的船啦!是别人的,这会儿,咱们的船夫正在打捞,忙着救他们呢。”

“进来吧。”

咦?弥江之上,竟然有别家的船在航行?难道对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只通通都得避开让道么?

姜沉鱼没有慌乱,耐心地在热水中等待,果然,一震过后,船只就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再过一会儿,怀瑾来敲门,喊道:“小姐,我可以进去吗?”

姜沉鱼立刻起身穿衣,怀瑾道:“小姐,做、做什么?”

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声,似乎出了什么事情。

“看看去。”她倒要看看,是哪个那么大胆,竟敢触犯天威。

做完这一切后,她决定专心享受这个难得的热水浴,谁料,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咚”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桶里的水也顿时泼出小半。

第八回 出海

姜沉鱼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又仔细想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什么疏漏后,丢掉苹果,将那绢帕浸入水中,墨色顿时化了,等再取出来时,就变成了很普通的一条手帕,任凭谁都无法从上面找出端倪。

甲板上,人头攒动,将船头围绕了个密不透风。女子们窃窃私语,显得比平时躁动。

这是当日她对父亲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来这字条,显见一切已经布置妥当。接下去,只需要等到了那边与他们接头便可。

姜沉鱼走过去,众人看见是她,纷纷侧身让路,而人群分离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件红衣。

“我要程国内部势力分布的资料,五品以上的官员和燕国、宜国这次派出来赴宴的使者,每个人的生活习性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后,是颐殊此人从小到大所经历的每件事情,所接触的每一个人。越详尽,越好。”

红衣本已火般浓艳,被水浸透,红得越发灼眼,彤云般铺泻在修长的躯体上,与黑发缠绕,带出十二分的妖娆,衬得坐在船头的男子,有着难以言述的风姿。

在接到出使程国的任务当夜,她便派握瑜将此事知会了父亲,请他先派人赶赴程国做准备。

他极瘦,露在袖外的手骨节白得几近透明,手与腿都比一般人要长,拿着酒坛仰头狂饮时,就多了几许别人所模仿不来的大气与不羁。明明浑身湿透,却半点狼狈的样子都没有。

字体一板一眼,似初学者,但每一点都向右斜飞,这是父亲用左手写字时的特有习惯。

他将酒全部喝完后,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这才转过头来,对着众人摇了摇酒坛,眨眼道:“廿年陈酿,果然好酒。”

姜沉鱼想到这里,将篮子里的苹果一个个拿出来,拿到第九个时,上面有道黄线,她用牙咬开,然后顺着那条黄线轻轻抽拉,从里面抽出一条卷得很小的绢帕,展开来后,里面写了一句话:“至程后,往云翔街蔡家铺子买迷迭香三斤。”

江晚衣立在一旁,闻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来,取了两只大碗,亲自斟满,递给红衣男子一只,自己也拿一只,坐到他对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独饮无趣,不如两人对饮?”

皇上派给她的那两名暗卫应该已经离开了吧?虽然从来感应不到他们的气息,但是,他们也应该知道此时如果偷看妃子洗澡会有什么后果,料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还敢继续藏匿在这个房间里。

红衣男子眼波儿往斜上方一瞟,当他做这个动作时,表情就显得说不出的撩人,看得周遭一帮女孩儿们脸红心跳,而他凝望着桅杆上的潘方,笑道:“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么?”

四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但她满意一笑,将那篮苹果拎到桶旁,解开衣衫跨入水中,靠着桶壁舒服地叹了口气。

潘方低下头,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在众人以为他不会有所回应时,他突然一个纵身,轻轻落地,盘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姜沉鱼走到木桶前,望着蒸腾的水汽低声道:“我现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姜沉鱼目光微动,走出队列,自侍女处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将酒斟满。然后对怀瑾点了下头。怀瑾会意,立刻进内舱取了古琴出来。

怀瑾虽然有点惊讶,但她素来不是个多嘴的丫头,立刻也退了出去。

姜沉鱼跪坐于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划过,金声玉振。

怀瑾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不多时,两个身强力壮的厨娘便抬着一大桶热水哼哧哼哧地来了,倒好水,准备好洗漱物品后,再利索地离开。怀瑾关上门,拉上帘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鱼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乐声一起,红衣男子顿时面露喜色,举了举碗,江晚衣跟着举碗。潘方虽然仍没什么表情,但喝得比他们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尽。

东璧侯可是当今图璧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不但船只所到之处各地百官争相讨好,这船队里,对他献殷勤的更是比比皆是,连带她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说,昭尹给她安排的这个身份绝妙,江晚衣本就来自民间,有个师妹毫不奇怪,而且,这个师妹可以在低调的同时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处,比如有个小丫环,再比如,可以奢侈地在船上洗热水澡。

怀瑾上前斟酒。

“放心吧,你跟她们去说,她们是不敢不应的。”说到这里,姜沉鱼眨眨眼睛,自嘲地笑,“谁叫我是东璧侯的师妹呢。”

周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什么都没问,都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来历,怎么就开始拼酒了?

怀瑾睁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来行事低调,能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尽量不添,怎得这会儿突然提出这么娇纵的要求?

盘膝坐地的三人,则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时,旁边的空地上,就堆满了酒坛。

姜沉鱼一眼看见桌上的果篮,提手处还系了条黄色丝带。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谢谢她,顺便跟她说,我想洗澡,请她烧桶热水来。”

姜沉鱼十指如飞,越弹越快,三人也跟着越喝越快,最后,她一个散挑七,琴弦突断,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时“砰”的一声,碎成了碎片,里面的残酒飞溅出来,弄污大片衣衫。

室内布置精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用帘子隔出了里间,怀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见她进来,笑道:“小姐你来得正好,刚去厨房,厨娘说船上剩余了些鲜果,送小姐一篮,空出仓库来好等到了下个埠头多补购些。”

他“啊”了一声,啧啧叹道:“啊呀呀,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呢。”

姜沉鱼一边感慨着,一边转身回舱,舱内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前厅,穿过厅门后进内室,由楼梯往下走入舱底,是条细长的通道,两旁各有十二间房,通道尽头的右手边那间,就是她和怀瑾的。

红衣男子扬唇笑道:“我赔你一件就是。”

再看一眼桅杆上的潘方,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如此,晚衣便先谢过宜王了。”

看来,这倒是个风流人物啊……

什么?宜王?

姜沉鱼看见远远的有几个美丽的乐娘围住他,叽叽喳喳地说话,而他周旋于她们之间,举止温存却不轻浮,文雅而不疏离,更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那些女孩子们全都笑了起来。

周遭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

“人生美好,我还想活得久一点。”说完这句话后,他就转身走了。

这个看上去闪亮耀眼华丽无边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国的国君赫奕么?

越好的奇药往往越没有特征,姜沉鱼的眼睛亮了起来:“多谢。”停一停,问道,“你不问我原因么?”

难怪燕王彰华曾云:“四国之内,荇枢如千年古树,苍姿英阔;铭弓乃寒漠孤鹰,孤芳自赏;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你不妨试试这个。”江晚衣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递了过来。她伸手接过,拨开瓶盖,里面的液体无色无味,像水一样清澄。

燕王说这句话时,乃是五年之前,璧国的国君还是先帝荇枢。荇枢闻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确像太阳。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阳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国的生意。”

她轻吁口气,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富饶丰裕的宜国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热衷商业。宜国的商旅遍足四国,宜国的买卖通达各处,宜国国都鹤城,本国居民不过七千,外来人口却有三万。宜国,无所广,无所强,却以其精,得与三国分衡天下。

对镜自揽,自认为画得非常逼真,几天下来,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蒙蔽了过去,如今却被江晚衣一眼识穿,看来神医之名,果非虚传。

而此刻,这个头发和衣服都还在滴答滴答淌着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姜沉鱼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右脸颊,为了避人耳目,也为了隐藏真实仪容,她不但穿了件非常宽大的黑袍,从头兜罩到脚,而且更用兰芯草的药汁在脸上画了半个巴掌大小的暗红色胎记,如此一来,就破了相。

众人站在一旁围看,什么样表情的都有。

“欲问花枝与杯酒,故人何得不同来?”在吟念这句诗时,江晚衣眉间有着淡淡的萧索,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但等他的目光转到她脸上时,便化成了暖暖笑意,“其实,兰芯草并不是万能的。”

而当事人则无比坦然地面对种种猜度震惊狐疑的目光,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现在身无分文,钱两财物全都在刚才的船里被沉了……”

姜沉鱼的眼眸逐渐转深,但唇角却扬了起来,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却开放得最是灿烂呢。”

江晚衣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区区一艘沉船算得了什么?”

如今,他主动找她搭话,又偏偏提及对她来说已成忌讳的杏花,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试探?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说着,从鞋中取出一个豆腐干大小的金算盘,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长的手指飞快地拨了几下,然后抬头道,“四千六百二十六两。谢谢。”

但几日相处下来,江晚衣对她的身份只字不提,态度言行没有一丝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江晚衣一愕:“啊?”

她当时就在想,他,究竟认不认得自己?在宝华宫里曦禾吐血那天,他第一次进宫为曦禾看病,而她当时也在场。

“三十匹织绣坊的上等云缎,六十盒浓芳斋一品胭脂,七十箱红书楼的雪纸,九十篓甲级桐花油,还有其他零碎物件等加起来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两白银,看在你我一见如故且你又请我喝酒的分上,我就给你打个八折,吃点亏,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两好了。”赫奕将金算盘举到他面前。

离宫前,昭尹曾为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只说她叫阿虞,名义上是医师,实际是名暗使,让江晚衣多加照顾与配合。

江晚衣诧异道:“可是我并没有买这些东西啊。”

四种无比闪亮的光环最后在他身上凝成一束,那就是——东璧侯江晚衣。

“你是没买。”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那为何问我要钱?”

民间的神医。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为你的船突然转弯,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头撞上暗礁,所有物品全部沉入大海,这笔账我不能问龙王去要,就只好问你要了。”

淇奥侯的门客。

江晚衣被弄得啼笑皆非,叹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罢,你既要了,我不给岂非太失理。”

太医院提点江淮的独子。

赫奕眯起了眼睛:“好,够爽快!看来璧王果然慧眼识人,挑了个好使臣呢。”

此人在两个月前,尚默默无闻,但两个月后,却名动天下,一跃成为帝都第一新贵。

江晚衣沉吟道:“不过这笔钱恐怕要晚些才能给你。”

他们身旁再没有第三个人,可见,他是在对她说话。

赫奕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无妨无妨,只要在我下船时给我就好。”

一个清朗优雅的声音从身旁传了过来,说的正是她心中所想。姜沉鱼一怔,侧头望去,只见青衫翩然、面如冠玉的男子将手臂搁在栏杆之上,凝望着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这时一名随从匆匆奔来,对着江晚衣耳语了几句,江晚衣点点头,起身拱手道:“有些琐事要处理,容我先撤。”

“杏花,开了啊。”

赫奕伸手做了个请自便的姿势,看着江晚衣转身离去,然后将目光收回来,转到了姜沉鱼身上:“今日有幸聆听姑娘的琴音,真是让人三月不知肉味。你的琴已旧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赔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鱼眉心一悸,眼眶情不自禁地热了起来,幽幽地想:杏花,开了啊……

姜沉鱼非常干脆地一口拒绝:“无幸。”

不是别物,正是杏花。

这下轮到赫奕一愣。

一簇簇,一枝枝,艳态娇姿,繁花丽色,仿若胭脂万点,占尽春风。更有老树冠大枝茂,垂在岸边,两相倒影,各显芳姿。

姜沉鱼掩唇,含笑道:“因为我不想弄得和师兄同一下场。宜王若是问我追讨琴弦突断惊了御体的损失,那可怎么办?”

姜沉鱼不敢再看,连忙将视线转回岸上。远处依稀有粉色延绵成线,随着船只的驰近,逐渐变得鲜明——

赫奕打了个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师兄精明多了。”

也许是因为自己亲眼见证了当时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她对这个看似粗犷实则深情的男子,有着自然而然的好感。如今见他黯然情伤,令她不由得好生后悔:若非她对皇帝提议让他去程国,他此刻应该能在秦娘墓前守节。一己之私,拖了无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戚戚然。

一名侍女从船舱内走出来,躬身道:“热水已经备好,有请宜王沐浴更衣。”

姜沉鱼在心底叹息。

赫奕起身,抖抖红衣道:“妙极妙极,销魂当属酒后澡,不羡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边笑着,一边扬长去了。

看来,他还没有从秦娘之死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而皇帝却又授意他迎娶程国公主,难怪他会显得如此郁郁寡欢。

围观的众人见热闹完了,也纷纷散去。而姜沉鱼注视着赫奕离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声轻咳在身旁响起,她侧头一看,却是江晚衣回来了。

自打他上船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终日躺在桅杆上喝酒,胡子邋遢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麻木呆滞的表情。若非知道他的身份,真是难以想像,此人就是号称继薛怀之后的璧国第一名将。

江晚衣冲她一笑:“天快黑了,夜间风凉,还不进舱?”

姜沉鱼回身,抬头看向船舱二层,一人躺在桅杆上,叠着腿,手里拿着壶酒,沉默地望着天空——那是潘方。

姜沉鱼皱眉道:“为什么宜王会出现在弥江?”

出了这条弥江,就入青海。过了青海就是程国。也就是说,一出海的话,就真的等同于离开了图璧的疆土。临行前,许多人都抓了把脚下的土壤放入香囊中贴身保藏,看来,眷恋故乡的人并不单只有她。然而,大部分人对于此趟出行都兴高采烈、满怀好奇,要真细数不怎么开心的,估计就只有她,以及——

“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是刚从青海进来的;第二,他和我们一样也是要出海。”

水浪轻拍,鸥鸟翻飞,姜沉鱼站在船头,凝望着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无论哪种可能,堂堂宜王来了璧国,而国内竟无一人知晓,实在是……”想到这里,姜沉鱼心中五味掺杂:皇帝的密探,父亲的暗卫,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之前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接到!若非此次误打误撞撞了对方的船,恐怕一直都蒙在鼓里。而且,这次触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吗?会不会另有玄机?

越日,帝携二妃同赴襄山狩猎,此二妃者:一曦禾、一沉鱼也。途中淑妃不慎染疾,一病不起,奉帝命往迁京郊碧水山庄静养。

江晚衣笑了笑,道:“还有更离奇的事情呢。”

维图璧辛卯四载,五月乙朔五日辛子,左将军潘方、东璧侯江晚衣,携文士药师乐者农技共计二百八十人出使程国,声势浩大,万众瞩目。

姜沉鱼扬眉。

就像小时候一样,相亲相爱。

暮色中,江晚衣的笑容看上去有点热切,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显得兴趣浓浓:“船沉了,只有宜王获救。不是我们不想救别人,而是——”他竖起一根手指,冲她摇了一摇,一字一字道,“江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姐姐啊,若我身死异国此生再不得相见,请你不要难过。因为,起码,在我们最后分离时,没有再吵架,而是拥抱。

姜沉鱼霍然一惊。

那是,水晶一般的剔透泪光。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终于收尽,夜幕降临,船灯摇曳,交织出重重阴影。仿若此刻所发生的一切,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她第三次微笑,柔声道:“安寝,姐姐。”然后推开门走出去。月光如纱,薄纱拢上她的脸庞,点点晶莹,丝丝涟漪。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进舱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低声道:“你们出来吧。”

姜画月的目光转为狐疑,低声说了句:“莫名其妙。”

帘子轻拂,两道人影几乎是同一时刻绽现,屈膝跪落,没有丝毫声音。

她回头朝她再次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在撒娇而已。”

姜沉鱼看着这二名暗卫,心底涌起很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固然是对这两人行动间的快捷、利落而感到由衷的赞叹,一方面又带着隐忧——曾以为父亲所训练的暗卫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逊色。他日若起冲突,后果……不敢想像。

姜画月心中一紧,不由得唤道:“你……你怎么了?沉鱼?”

想到这里,她将怀里的古琴放到桌上:“你们可有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幕?帮我看看,这琴弦,究竟是怎么断的。”

她转身离开。

两名暗卫依言上前,对着琴身端详片刻,双双抬头,彼此交换了个复杂的眼神。

姜画月定定地望着她。

姜沉鱼扬眉道:“如何?”

姜沉鱼深吸口气,慢慢地松开手,终于放开她,抬头朝她微微一笑:“谢谢。”

一人答道:“要以内力将琴弦震断不难,但是,当时宜王离主人有三尺远,隔空发力,弦断琴却不颤,更未伤及人身,则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两姐妹维持着那个姿势,过了很久很久。

“也就是说,他不但身怀绝技,而且还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而姜画月咬了咬嘴唇,抬起一只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但最终还是停住了,没有摸下去,眸底涌起很复杂的神色,有点柔软,又有点沧桑。

暗卫道:“如果属下没有猜错,他当时是同时向你们三人发力,主人和侯爷都不会武功,因此一个断了琴弦,一个碎了酒碗,唯有潘将军,可与其相抗衡。”

她想,她要记住这个声音,深深地记住,然后带着这个声音去程国。这样,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姜沉鱼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当时的确只有潘方毫无变化地坐在原地继续喝酒,想来是将宜王的力度给无形化解了。

姜沉鱼将脑袋埋在她胸口上,感应到从里面传出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急促,紊乱,却又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不过……”一人迟疑。

姜画月的表情由慌乱转为迷离,呆呆地坐着,任凭她抱住自己,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别以为撒娇我就会原谅你……”

“不过什么?”

姜沉鱼抱住她,喃喃道:“姐姐,你抱抱我,只要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行了……好吗?”

“属下还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看,这琴弦的裂口并不怎么平整,如果是属下的话,可以做得更干脆利落些,由此可见对方的功力虽然轻巧,但强韧不足。但是,以宜王同时能试探三个不同方向的人而言,他的武功绝不会在属下之下,因此,属下怀疑……宜王可能受了伤,导致后继无力。”

姜画月呆了一下,然后便想推她,但她抱得实在太紧,根本推不开,顿时慌了:“你、你、你这是做什么?大晚上的发、发、发什么疯?”

什么?他有伤在身?

——因为,姜沉鱼突然扑过去,一把抱住她。

可刚才看见他时,他虽然狼狈,但气色极好,而且又那么痛快地喝酒,完全不像受伤之人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宜王为什么要试探他们?外界只晓宜王精商,没想到他还擅武,一位位高权重、身骄肉贵的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深不可测的武艺?还有,为什么沉船只救起了他一个人,而他又受伤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璧国境内?他的船是真的触礁,还是另有原因?

姜画月火了,掀开帘子怒道:“你难道不知道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吗?还是,你又想出了什么阴谋要算计我?我告诉你……”

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姜沉鱼,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鱼突然想到某种可能性,心中一沉——

姜沉鱼依旧沉默。

她也许低估了那位城府极深的年轻帝王。

在她长时间的沉默中,姜画月终于先按捺不住,转过身瞪着她道:“你要见我,却不说话,究竟想干什么?”

首先,如果宜王真是秘密进璧的话,那么,昭尹很有可能通过暗线已经知闻了这件事,那么,如果她是他,当机立断所要做的就是——暗杀掉赫奕。

姜沉鱼凝望着那重帷幕,想不明白。

最直截了当地消灭对手,一向是昭尹的行事作风。

明明是最最亲密的亲人,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境地?

因此,昭尹派出密探狙击宜王,宜王的随从在此过程中被摧折耗尽,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人——否则,作为一个皇帝,怎么也不可能独自一人上路。

三年……三年时光悠逝,究竟是什么在改变往昔的一切?是越来越文静寡言的她,还是被这皇宫折磨得越来越多疑刻薄的姐姐?

在最危急关头,宜王找到了良机——那就是出使程国的官船。

画月没有食言,她入宫后蒙受昭尹盛宠时,昭尹问她想要什么,她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让妹妹能自由出入宫闱。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假装被救上船,如此身份一公开,众人皆知宜王上了璧国的官船,昭尹就不能再对他做些什么。因为,如果让宜国国君死在了璧国的官船上,此消息一传出去,两国必定大乱。

于是画月对她笑,摸着她的头道:“傻丫头,哭什么?我可是进宫去享福的啊!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嘛。像你姐姐我这样的,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宫才配成为我的归所啊。而且,你放心,我绝对能得到皇上的宠爱,到时候,你想什么时候进宫看我,就什么时候进宫,咱们姐妹还是能日日见面的。”

完了,我们全都被利用了……

画月之于她,是姐姐,是闺友,亦是第二个母亲。因此,三年前圣旨下来要画月入宫时,十二岁的她哭红了眼睛,临行那日牵住画月的袖子,不肯松开。

姜沉鱼咬住下唇,冥冥中好像有一只手,拨开重重迷雾,慢慢地规整出清晰思绪来。

在滴水成冰的十二月会夜起帮她盖被……

好个宜王!

在焦金烁石的八月会带她去避暑;

好个“镐镐铄铄,赫奕章灼”的赫奕!

在新荷初开的五月会带她去游湖;

本来也是,天下最精明者当属商人,最老谋者当属政客。而作为两者最成功的结合体的赫奕,又怎会是个简单人物?

在百卉齐放的四月会带她去赏花;

昭尹想暗杀他于无形,不想自己的船队反而被赫奕利用,成了对方的平安符。估计这会儿得知了消息正气得跳脚。但也没办法了,人已在船上,两百多人恐怕这会儿都知道宜王上了咱家的船,想再动手已晚……除非……

在草长鹰飞的三月会带她去踏青;

除非撇了这二百八十人,做那宜王一人的殉葬品!

拜父亲的专一所赐,她和画月,还有大哥孝成都是一母所生,因此,从小感情就特别好。在仆婢如云的丞相府内,长她三岁的画月总是亲自为她梳头穿衣,不让其他嬷嬷动手。

姜沉鱼豁然站起,脸色变得惨白——以二百八十人,换一人,其实,也并非不值得的。因为,宜王一死,宜国必乱,宜国一乱,目前四国表面上的协和状态就会瓦解,燕程必有动静,天下越乱,于璧国而言就越为有利……之后的风起云涌暂先不计,现在就看昭尹狠不狠得下心,舍不舍得了这二百八十人。

姜沉鱼站在离牙床五步远的地方,望着幔帐里的身影,像隔着一条银河那么遥远。

潘方是国之大将,晚衣是当朝新贵,她是妃子,他应该会留他们三个活口,但其他人……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偶尔蹦窜出一两朵烛花,呲呲声响。

如果我是昭尹,我会不会趁消息还没散播出去前,将船上的其他人全部灭口,然后暗中再更换一批人前往程国?只要领头的三人不变,其他人换了,别国也不会察觉。只要能杀了宜王,一切就是有意义的!如果我是昭尹……如果我是昭尹……

宫人们纷纷退了出去。

姜沉鱼越想越觉惶恐,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一旁的暗卫看见她这个样子,彼此又对视了一眼,低声唤道:“主人?主人?”

姜沉鱼进屋,暖暖的香气立刻笼过来,与屋外的冷风,简直天壤之别,恍若两个世界。进入内室,只见牙床的幔帐已经放下,依稀可见姜画月拥被而卧,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两滴眼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从水晶般剔透的黑瞳中流了出来,姜沉鱼揪着胸前的衣襟,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必再想,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门帘再度掀起,宫人走出来道:“贵人有请娘娘。”

昭尹,必然是会那么做的。

来年,它肯定会再开,但是自己能不能看得到,就是个未知数了……

明日辰时,船队会抵达弥江的最后一个埠头——天池镇,做最后的食物补给和准备,然后正式出海,离开国境。

夜风习习凉,姜沉鱼站在嘉宁宫的庭院里,看着光秃秃的腊梅树,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来这里时,上面还盛开着鹅黄色的花朵,而今已全部凋零了。要想再睹盛景,只能等来年。

听闻天池镇风景极美,所有屋舍全部建在水上,居民出行,全部划船而行,故又有水上仙境之称。船上众人都对那儿心慕已久,这几日尽讨论着要去一见风采。

窗上的剪影变得激动,挥手,走动,转入死角,再也看不见。

恐怕,到时候船一靠岸,等待他们的不会是仙乡美景,而是枪林箭雨。

宫人为难,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又进了屋。

这些人……这些自帝都开始便与她一起在船上生活的人,纵然大多还都不怎么认识,但是,他们有的为她巡过逻,有的为她划过船,更有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者,而今,大难临头,就要变成屈死冤魂,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怎叫她不胆战心惊,悲伤难抑?

姜沉鱼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道:“告诉姐姐,她若不见,我便不走。”

“不,我想错了……不会这么糟糕的……我太多心了……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她试图说服自己,留一线希望下来,但最后三个字却越说越轻,无力得连自己都不信。如果,一切都像她所预料的那样,以最坏的形式发生,那她怎么办?

两名宫人对望一眼,带着古怪的神情进去禀报了,窗纸上,但见那剪影将头一侧,说了些什么。然后一名宫人匆匆出来道:“贵人已经睡了,淑妃娘娘有什么事明儿个再来吧。都这么晚了,我们也要落栓了。”

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无辜者死去?

她的目光胶凝在窗上的剪影上:“我想见姐姐。”

可不舍得,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么?与天子做对,是大罪,届时天子迁怒姜家,如何收场?

其中一名连忙放下手里的物事,迎了过去:“娘娘这么晚了怎么会来?”

是置身事外,还是一施援手?是为成大事不拘小节,还是人命关天不让生灵涂炭?

两名宫人正说着话从内屋走出来,看见她,俱是一呆:“淑妃娘娘?”

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鱼双腿一软,沿着船壁,滑坐到了地上,但下一刻,却又握住拳头,踉跄站起:我为什么要是昭尹?我为什么要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我为什么要以他的冷血和残酷思考问题?我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比如——公子?

她在门外默默地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伸出脚,迈过门槛。

如果我是公子……

宫门尚未落栓,半掩半开,透过门缝,可以看见里面的屋子还亮着灯,一个熟悉的投影映在窗纸上,很轻易地点缀了她的眼睛。

这个假设一经乍现,便仿若一束光,穿透阴霾湿冷的黑幕,带来了光明与温暖,身体的颤抖就那样神奇地停止了,她握着自己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想——

姜沉鱼的睫毛如蝶翼般颤个不停,但脚步却依旧坚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一处宫门前。

如果我是公子……

回不来了,长相守。

如果我是姬婴,我必定不会见死不救,让这些无辜的人死得不明不白。

回不来了,图璧。

公子一定会救他们……

回不来了,帝都。

哪怕错失除掉宜王的最佳良机;哪怕昭尹会因此大怒;但是,宁可愧对天子,却不愧对天地——那才是公子的处事作风。

此去程国,万水千山,前程未卜,而她所接到的任务又是那般艰难,若不成功,便只有一死。因为,昭尹绝对不会让人知道派往敌国的间谍,竟然会是他的妃子。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自己此番离开,便再也再也回不来……

那也该是她,目前应该做的事情。

一念至此,姜沉鱼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盒盖,被卸下去的长相守就静静地躺在锦缎上,荧荧生光。她摸着圆润的凸起表面,手指开始微微发颤,在御书房内硬是被压抑下去的情绪,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般涌窜出来,无力可抗,更无处可逃。

姜沉鱼一掠头发,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已经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姜沉鱼试了一下,果然很轻易就能咬到垂在左肩上的珠子。其实她原本想的是参照父亲所培训的那批暗卫,将毒药藏在牙内,但是很明显,昭尹的这种方法更安全也更隐蔽。谁会想到,要去注意一个女俘虏的耳环呢?

夜幕已落,春夏交替的五月,风柔气暖月明。

昭尹一边看着她戴上新耳环,一边满意地点头道:“这样就行了。即使你不幸被擒手脚被缚,只需轻轻侧脸,便可咬住此珠。”

姜沉鱼走到主舱,吩咐管事的老李:“咱们此次出行,可有带烟火?”

姜沉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将耳环解下。田九就用那颗小珍珠换下了长相守,再将耳环还给她。

李管事连忙回道:“有有,不夜京老字号的浮水烟花乃是一绝,特意带了两箱,以备到程国后……”

昭尹道:“一名药女,是不可能戴着这样一只耳环的。”

姜沉鱼打断他:“速速取来。”

姜沉鱼一怔。

李管事一呆:“取来?现在要用吗?”

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开口道:“把你的长相守解下来。”

姜沉鱼注视着某个方向淡淡一笑:“当然。良辰美景,无双贵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这种毒叫红鸩,乃鸩毒之最,一升里只能提炼出一滴。”先前,在御书房内,田九呈上了这粒珍珠,并解说道,“我已将红鸩放入珠中,关键时刻只要用牙咬碎吃下,入口即死。”

李管事跟着侧目,发现她所看着的方向,乃是——赫奕。

一阵风来,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环,原本系着长相守的地方,已经更换成为另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衬得她的脸色极为苍白。

宜王显然已经沐浴完毕,换了身天青色新袍,懒洋洋地靠坐在栏杆上,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手里提着壶酒,却没在喝,比之先前衣红似火的明艳来,显得静郁了几分。

罗横本要相送,但被她拒绝,独自一人走出玉华门。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天上,仿佛是在赏月,又仿佛只是在等候风将头发吹干。

夜凉如水,宫灯流苏摇曳,道路明明灭灭。

璧国的贵族崇尚孔学,严守“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之教,见惯了正襟危坐的男子,如今再见歪坐斜靠的赫奕,倒萌生出几分新鲜来。

姜沉鱼走出书房时,已是亥时。

姜沉鱼走了过去:“船上简陋,怠慢了陛下,还请见谅。”

造化真弄人。

赫奕闻言回头,看见是她,挑眉一笑:“有月有风有酒,还有美人,有了这四样圣物,又怎么谈得上‘简陋’二字。”

偏是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境地遇见了这样的人。

姜沉鱼目光闪动,缓缓道:“也许还少了点什么。”

这个女孩儿,只有十五岁。

赫奕眨眨眼睛:“比如?”

这个女孩儿,不愿当妃子,想当谋士。

“此地太安静了。”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身后“嗖”的一声长哨,绚烂的弧光拖带起长长的尾翼直飞冲天,然后“砰”地炸开,变成了无数点光,映现成繁花的样子,再翛然缓逝。

这个女孩儿,现在是他的妃子。

而那些花,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这个女孩儿,原本是姜家的小女,原本该是姬婴的妻子。

她站在夜空之下,淡淡地笑,眉睫间,如有辰光。一束束烟花在她身后飞旋,绽开,湮灭。

然而,看入昭尹眼中,则成了隐隐约约的一种怜惜,很轻、很淡,却又真实存在。

船行缓慢,江岸上已有人被烟花吸引,循迹而至,拍掌欢呼。

“这样就可以了。”姜沉鱼笑了一笑,这一笑,如拂过风铃的春风;如照上溪泉的夜月;如晨曦初升的水雾,清灵美好到无以复加。

船上众人也是无限惊喜,全都跑上甲板看。

昭尹的目光胶凝在她身上,缓缓道:“你,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原本寂静寻常的夜,忽然就喧闹了起来,仿佛沉睡的女神睁开眼睛,万物顿时复苏,花朵绽放,百雀争鸣,有了无边颜色。

“如此,就多谢陛下了。”姜沉鱼再次叩拜。

而在船舷的这一边,赫奕靠坐在栏杆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姜沉鱼,脸上带着一种几乎可称为高深莫测的表情。

昭尹有点惊讶,但很快就明了了,轻叹道:“好,朕会在那天大办盛宴,一定让姜贵人过个风风光光的十九岁芳辰。”

姜沉鱼没有被那样的表情吓倒,扬唇又笑:“陛下,这是我为你安排的特殊节目,你不喜欢么?”

姜沉鱼的眼神忽然黯然了,垂下头低声道:“下月廿四,是家姐诞辰。我想请陛下在那天,去陪陪她。”

赫奕的目光在空中的烟花和喧嚣的人群处一掠即回,重新落到她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你还有一个要求,是什么?”真难想像,连死都提出来了的她,最后一个要求会是什么更离谱的事情。

姜沉鱼又道:“陛下肯定会喜欢的,因为——”

“谢谢陛下。”

她顿了顿,赫奕果然接口:“因为什么?”

昭尹眼底泛起几许迷离,缓缓道:“好,准你所求。”

“因为,陛下那损失了的四千六百二十六两银子,可都着落到这里了呢。”说到这里,姜沉鱼侧头提高声音唤道,“李管事。”

窗外有风,带着夜幕初临时的凉意一同吹进屋中,帐幔层层拂动,一如人心。

李管事正在监督下人放烟花,听见她叫,连忙小跑过来:“在,虞姑娘。”

昭尹面色顿变,心头震动,一时无言。他盯着她,似乎是想要把她看透,又似乎是想将她重新猜度。

“看到江边的那些人了么?”

“匕首贴身而藏,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毒药……”姜沉鱼说到此处,悠然一笑,“臣妾非常非常怕痛,万一事情败露,落入敌手,恐怕无法承受酷刑,所以,不如赐我速死。”

“是,看见了。”

昭尹奇道:“这是为何?”

“派人搭着小船过去,管那些看热闹的人,每人收取一百两银子。”

“第二,臣妾要一把吹毛断发的匕首,和一种见血封喉、服之顷刻丧命的毒药。”

“啊?”李管事彻底呆了。

“准了。”

姜沉鱼目光流转,笑得嘲讽:“世上哪有白看的热闹?你尽管去,不用怕。他们若问起,就说是宜国国君命令的,专门为他准备的烟花,平民百姓凭什么跟着沾光?”

“第一,臣妾要带一个婢女和两名暗卫同行。婢女是从小侍奉臣妾的怀瑾,机敏稳重忠诚可靠。此次远赴程国,衣食住行,多有不便,有她随行,可省去臣妾许多麻烦。至于暗卫随意,只要武艺高超,可在危急时刻加以保护即可。”

“可、可、可是……这一百两银子也、也、也……”也实在太黑了吧!李管事将后半句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一百两,足够普通百姓用一年的了。

“讲。”

“宜王还说了,若是交不出一百两银子的,就再去找人来看烟花,找来的人越多,那一百两就平摊得越多。所以,最终交多少,就看他们在明日卯时前能拉多少人来,若是叫来了一百人以上,那么多出的部分钱,就给他们。”

而这时,姜沉鱼开口了,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臣妾愿往。但是,临行前,臣妾有三个请求。”

虽然这个命令非常古怪,但做了三十年的官家管事,李庆深知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因此二话不说,就转身去办了。

他的眉头微蹙了一下,瞳色由浅转浓。

待他走后,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赫奕,这才眯了眯眼睛,眸中精光若隐若现,缓缓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昭尹将她的一系列细微变化看在眼底,心底有些唏嘘:这个女孩儿,倔强不肯服输的性格还真像曦禾,而聪明剔透上,又有点像姬忽,果真是集二人之长。如此资质,如此姿容,若是平时遇见,必会捧为至宝、怜爱有加,只可惜……

“所以,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卯时,方圆十里所有人都会知道,陛下在我们的船上。”

姜沉鱼再次睁开眼睛时,瞳仁清亮,双手也恢复了平静。

“我的名声尽毁。”鱼肉乡民本已是最令百姓咬牙切齿的事情,更何况他还是鱼肉到别人的地盘上。

可以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但是,”姜沉鱼学他先前的样子抬头,看着遥远的天边,“明天的月亮会比今天更圆。能赏到明夜更圆的月亮,这不是很好么?”

不要怕。沉鱼,不要怕。

赫奕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越笑越大声,最终从栏杆上一跳落地,抚掌道:“好,好!这买卖确实划算之极!这真是我活了二十四年来,最值得的一笔买卖。”顿一下,目光一定,望着她微笑,“你这个小姑娘真有意思。你绝对不是个普通的药女。”

姜沉鱼闭上了眼睛。一颗心沉到谷底后,就又重新浮起:难道这不是她所要的难题么?她怎甘心老死宫中,怎甘心年华虚逝?不说别的,只这宫中,也不见得就安全,多少是非,见得多听得更多。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姜沉鱼“嗯”了一声。

姜沉鱼咬紧牙齿,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都在情不自禁地战栗。她太清楚这个任务的困难与艰险程度,也知道事成事败各有什么样的结局。难道她真要去挑战那样的难题?其实就这么随波逐流地在宫里过一辈子也没什么啊,可以百无聊赖地看看花看看草,坐等自己慢慢变老,起码,不用劳心费力,不用危机四伏……

“你也不是江晚衣的师妹。”

果然够狠。这位帝王并不二选一,而是两个都要。

姜沉鱼本想否认,但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最终坦白:“确实不是。”

“促成他们其中一人与程国公主的联姻,并,获取程国的机密兵器谱。”

赫奕的眼睛亮了起来,落到她脸上时,则沉淀为深邃的探视:“你是谁?”

“目的?”

“你猜?”

“药师。晚衣的师妹。”

“此船的管事对你毕恭毕敬不敢有违,作为药女,你的地位太高;作为官员,可惜你身为女子;作为领袖,你又太过年轻;如果猜你只是个因为好奇而跟着出行的贵胄千金,你又太过聪明了……”赫奕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猜不到。”

一念至此,她坚定地抬起眼睛道:“陛下想让臣妾以什么身份去?”

其实并非他笨,而是世上谁能料到,璧国的皇帝竟会派自己的妃子当间谍去敌国?想起自己微妙尴尬的身份处境,姜沉鱼心中一黯,但嘴上却笑道:“没关系,你可以慢慢猜。因为此去程国,还需十多日,如果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就应你三件事情。”

心头一时间闪过无数个想法,紊乱之中,却仿佛抓住了某根至关重要的隐线,并且有个声音告诉她,一定要抓住,紧紧抓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凶险最离谱的契机,往往也是最好的良机!

“若是我猜不到?”

不得不说,此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饶她再是聪明绝顶,也没想到,昭尹会做出如此大胆甚至可以说荒诞的决定——让一个妃子,作为一步隐棋,离开皇宫,远赴敌国。

“那就换你应我三件事情。”

这第二次机会,竟然是让她去程国。

赫奕表情微变,虽然在笑,却多了几分诡异:“你可知道,这种赌不能随便打。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子,也是跟别人打赌,如果输了,随便对方提什么要求。最后……”

去程国!

姜沉鱼截住他的话:“最后那个女孩子就嫁给了赌赢的人是吗?”

去程国……

赫奕眨眨眼睛:“原来你知道。”

她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滞了。

姜沉鱼嫣然道:“知道。”

心头某块巨石缓缓压下,姜沉鱼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然后见昭尹的嘴唇开开合合,说的乃是:“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们同去程国。”

“那么,你就不怕?”拖出暧昧色彩地强调,恰到好处地停下,赫奕的眼睛,变得越发明亮。

昭尹淡淡地看着她,眼底似乎也闪过几许不忍,但终归被严苛所覆没:“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要做朕的臂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的智谋朕已经领略了一次,但那远远不够。所以,朕现在要给你第二个考验。能否完成,关系到你,以及你们姜家今后的全部命运。”

“为什么要怕?能嫁给宜王,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她的额头碰触到冰凉的地面,热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心中有些释然,却又有些凄凉。

反将一军,赫奕果然无言以对,怔了半天,只好低低地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我果然是上对了船,竟会遇到你这么有趣的小丫头。”

姬婴不喜欢她,没有关系,如果今生注定无夫妻之缘,那么,就圆同僚之情吧。只有这样,才不辜负她与他同生于这个时代,同长于璧国疆土,同为帝王之臣。

姜沉鱼看着他笑,慢吞吞地说道:“有趣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保证,你绝对会不虚此行。”

她爱得太卑微,卑微到,即便能和他同拥有一个天空,都会感到满足。

这一趟,不虚此行的人,其实是她。

因为……

若非昭尹派她使程,她几曾能料,自己竟能结识宜国的君主,而且还救了他一命,让他欠下自己这么大的人情?

因为……

借着放焰火,吸引江边的百姓围观,然后又以非常霸道的强权征收银两弄得怨声载道。要知道天下间的事,传得越快、闹得越大的只会是丑闻。所以,敛财是假,传讯是真。当人人都知道宜国君王在使程的官船上时,昭尹再心狠手辣也没用了。他能舍得了二百八十人,还能舍得二千八百人、两万八千人不成?此事传扬越广,要灭口消证就越难。即使他再气再怒,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只平安出境。

姜沉鱼深深拜倒:“愿与吾皇同守图璧,不离不弃。”没错,这才是她真正要的。昭尹,看懂了她的自荐书。她在诗里用“嫦娥奔月”的典故诉说了自己不想做他的妻子,因为恩宠易逝,情爱难留。但是臂膀则不同,如果说,姬婴是昭尹的左臂,那么,自己就要做他的右臂,即使已经不能成为夫妻,她也要站在和姬婴同等的地位上,与他一起共看这盛世风景。

一场危机就此化为无形。

“第二条,”昭尹忽然笑了,目光闪动,带着欣赏,“也就是你自己所要求的,成为朕的谋士,辅佐朕的基业,成为朕的臂膀,为朕守住这图璧江山。朕不许你后位,不许你私情,但是,只要朕在位一日,这盘龙座旁,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恐怕从鬼门关头走了一趟回来的船上众人还不自知。唯一知情的,也只有她自己,和眼前这个看似豪迈不羁,其实八面玲珑的宜王了。

姜沉鱼抿紧唇角。

与他打赌要三个承诺,赢了固然最好,输了也无妨,她的身份一旦曝光,他能怎样,还真的想娶她不成?无论是她求他,还是他求她,两人间的羁绊一旦产生,就不会消逝。这是一枚绝世好棋,如能善加利用,将来必有作为。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条路。第一条,也是其他所有宫里的女人都走的那条,成为朕的枕边人,为朕生儿育女,如果你的儿子有出息,将来被立为储君,你就能当上太后,福泽丰隆地老死在宫中。”

而这样的棋子,在海的那一边,还有很多、很多……

她顿时抬起头来,悲喜难辨地望着他。

夜空皓澜,分明是同样的天与地,但这一刻于她而言,一切都已经不同。

“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你才会主动请缨,而朕也知道有愧于你,所以——”昭尹的瞳仁里倒映出她的影子,深深一道,“朕决定成全你。”

最起初,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自己家的院子,然后某一日,无意看见了姬婴,世界便多出一块,围绕着姬婴而转,待得进了宫,便又扩出一片,但终归还是狭隘。

姜沉鱼的嘴唇动了几下,有些话几乎已经要涌出喉咙,但到了舌尖处却又深深捺下。他没有说错,一切已成定局,再无更改的可能。

但是现在,现在她站在船头,临江而立,所有的星光全都照得到她,轻风吹过来,送来两岸的花香。前程未卜,又何尝不是拥有无限可能?只要善加把握这些可能,她就能够拥有最后想要的结局。

昭尹没等她回答,自行说了下去:“就算你恨,事情也已成定局,不管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这深宫内院从此之后就是你的天与地,而妃子这个名分,也将跟你一生,无可更改。”

不再害怕了。

恨吗?沉鱼淡淡地想:也许有过吧……在最初听到圣旨时,在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嫁给淇奥侯时,在姐姐因此而不理自己时……她对这个帝王,确确实实是迁怒过的。但是,等到心静下来了,就又明了,昭尹只是个导火索,而祸因,却是早就已经埋下的。所以,他此刻问她恨不恨他,她又能如何回答?

不再迷茫了。

昭尹又道:“朕选你入宫,你可恨朕?”

也不再缩手缩脚。

她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做任何回应。

这是她的天与地。

她的睫毛颤了一下,感应到他话里有话,果然,昭尹下一刻就放开了她的胳膊,转身走到御案前坐下,继续道:“但是,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要当谋士,并不意味着她臣服于昭尹,一切起源,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而听从昭尹的安排前往程国,也并不是真的要帮昭尹成功,只是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以期待站到更高的命运之上。一如她这一刻,救宜王,为的是救下这一船的无辜者,也为自己争取到另一份机缘。

姜沉鱼抬眼回视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定定交错,昭尹凝视着她,用一种很真挚的声音缓缓道:“沉鱼,你是个美人。”

这样宽广的天与地啊……

昭尹这才回身,幽深难测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后,亲手搀扶:“起吧。”

姜沉鱼看着看着,眼中有雾气慢慢地升起。

她垂睫道:“诚心所至,不敢欺君。”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此丢失了,再也找不回来,再也恢复不成原来的样子;但另有一些东西开始升华,仿佛破茧而出的蛹,幻化成了蝴蝶。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昭尹终于长长地吸了口气,开口道:“你在自荐书上写道‘愿作千媚莲,长伴帝王棋’,可是当真?”

“陛下。”她侧头,“长夜漫漫,要不要与阿虞下一局棋?”

长案上的沙漏一点点流下,任何细微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空间里都显得格外清晰。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因紧张而有点急促,但奇怪的是昭尹也没比她好多少,忽缓忽疾,显然也在犹豫不决中。

赫奕笑,眼角弯起,带出三分戏谑三分自得与一分似有若无的宠溺:“我的棋可下得很好哦。”

昭尹“嗯”了一声,并不转身,视线依旧投递在晚霞处。他不说话,她就不敢起身,只能安安分分地跪着,心中有点忐忑,不知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么。

姜沉鱼学他的样子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姜沉鱼叩首道:“沉鱼参见陛下。”

夜风轻轻地吹,江水静静地流。

御书房内,昭尹背负双手立在窗前,凝望着远处的夕阳,神色静默,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到了,也只是挥挥手让罗横退下,罗横识得眼色,将所有侍奉的宫人一并带出去,只听“咯”的一声,房门合上了,屋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江边人头攒动,越来越多,抱怨声,哀求声,吵闹声,汇集成了两人下棋时的背景,与空中飞窜的烟火一起,烙为永恒。

斜阳西落,黄昏的天边彤云如锦。但宫闱深深,重重屋檐下,阴影幽幽。几乎是一踏进殿内,一股寒意便罩了过来,姜沉鱼不由得拉紧了衣襟。

第二日卯时,当晨曦落到江上时,船夫们抬着一只只箱子上船,排列成行,再打开盖子。

这么快,她就等到了第二次机会。

两眼布满血丝显得有点憔悴的李管事捧着书册禀报道:“昨夜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九人观看了焰火,并上缴现银。除少部分人还没交齐外,其他共收缴到四千二百零九两银子。已经清点完毕,请姑娘过目。”

来了。

姜沉鱼看着那一箱箱的银子,淡淡一笑。

便在这时,罗横出现在殿门口,笑眯眯地弯腰道:“皇上有请淑妃——”

倒是与她对弈的赫奕一改之前昏昏欲睡的样子,从座椅上跳起,冲到那些箱子面前,喜道:“很好很好,都收上来了,都是我的……”正要伸手去抱,姜沉鱼使个眼色,船夫们立刻啪啪啪地将盖子又全部盖上了。

姜沉鱼深吸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天边的朝霞,无限绚丽,映在她的素颜之上,令得双瞳璀璨明亮,仿同落入人间的第一颗晨星。

赫奕惊讶地转头道:“这不是给我的么?”

她闭上眼睛,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无妨,还有下一次机会。下次,她一定会再进步。

“谁说是给你的?”

所以,无妨事。

“可你们明明还欠我四千……”

自己,果然还是嫩了些呢。姜沉鱼望着窗外的晨曦,有些气馁,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无论如何,这个开始还算不错,未来的路还长得很,这次仗打得不够漂亮,下次可以更精彩些。她所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经验。就像一个垂髫童子,怎么也不可能一夕之间身长成人。

姜沉鱼伸手,李管事会意地递上自己的算盘,她伸手拨了拨,边算边道:“我们撞沉了陛下的船,理应赔偿船上货款共四千六百二十六两。但是,陛下现在住在我们的船上,吃我们的用我们的,每日三餐按百两计算,还有点心茶水宵夜,再加五十,至于更换的衣衫鞋袜,和日常所用,马马虎虎再加八十。还要打点侍女的佣金,给下人的赏钱……”

昭尹远比她想的还要聪明,因为他并没有在这二者之间取舍,而是干脆一并推出,如此一来,江晚衣固然可以给程王治病,潘方也可以趁机主事窃取程国军情,无论他们之间谁能蒙受颐姝垂青,于皇帝而言,都是赢。就算他们都没当上程国的驸马,只要办妥了那两件事,此行的目的就已达到。

赫奕急了,忙道:“等等,我为什么要给赏钱?”

高明啊……

然而姜沉鱼不理他,将算珠拨得飞快:“再加上房费,一天所花共三百一十两,按十五日后到程国算,共计四千六百五十两。还有我们送宜王去程国,宜王身份尊贵,当以贵宾价计算,那就再加一千两的旅费。如此一扣除,陛下还需给我们一千二十四两银子呢。我知道陛下现在没钱,没关系,等船到了程国,我们派人跟陛下去驿站取,就不算这自取的车马人工费了。”

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输了一筹。

赫奕呆呆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放长吁口气,苦笑道:“我现在就从船上跳下去,还来不来得及?”

有了这两个理由,她就可以无视昭尹心中的最佳人选,提出她想提的名字。

姜沉鱼嫣然:“陛下难道没听说过‘上船容易下船难’么?”

二、比起后宫封后,皇上此时更重视朝中人心,而潘方,是他目前最想收纳麾下的第一人。

赫奕伸着手指,朝她点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拍向自己的额头:“你厉害,你厉害,棋下得好,账也算得精,我算是服了。”一边说着,一边朝船舱走去。

一、她不愿意让曦禾得势,所以不能让江晚衣成为程国的驸马。

姜沉鱼唤道:“陛下,棋还没下完呢。”

但是,其实这三点理由都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理由只有两点:

“不下了!省得等会儿若是输了还要给你银子,本王要睡觉去也,谁也不得打搅……”声音渐去渐远,周遭有几个婢女忍不住,笑成一片。

姜沉鱼当时是这样答她的:“正所谓关心则乱。秦娘是潘方唯一的弱点,一旦事关秦娘,潘方就无智可言。但是,现在这唯一的弱点都已经没有了,天下还有什么能再触动得了他?”

李管事问道:“姑娘,这些银子要搬到舱底么?”

关于这第三点,怀瑾异议过:“他若真是个聪明人,当初怎会独自一人找上薛门,不但没为秦娘讨回公道,反而被打个半死?”

“你派几个人,留在此处。待得过了午时后,将这些银子发还给百姓们。”

其三,众所周知,程国嗜武,尤其在冶炼兵器方面,成就颇著。但是敝帚自珍,此等机密又怎肯向旁国透露?所以,此次名义上说是娶公主,暗地里可以做的事情却多着呢。江晚衣虽然什么都好,唯独不会武功一事,相当要命,如果换成潘方就不同,他虽是武夫,但性格机警,沉着老练,否则也不可能指挥三军。无论从哪方面看,他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啊?”

其二,颐殊虽然眼高于顶,视天下男子如无物,看不上寻常书生,但却最是崇拜英雄,潘方乃一堂堂铁血男儿,久经沙场,又对秦娘一往情深,心里必定不愿迎娶公主。当其他使臣纷纷对颐殊趋之若鹜,唯独潘方对她神情冷淡,两相比较下,那位心高气傲的公主会对谁更有兴趣,不明而喻。

姜沉鱼笑了笑:“不过,不说宜王还的,就说是皇上听闻宜王胡乱收钱的事,所以拨了笔官款补偿他们。”

其一,潘方乃当朝左将,身份权势已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而且皇上有意拉拢他,在给他无上尊崇的荣誉的同时,再给他一门婚事,是所谓的锦上添花,宠上加宠。

“是。”李管家露出明了之色。

她选潘方,原因亦有三:

姜沉鱼看着桌上下了一半的棋,其实她和赫奕棋力相当,胶凝一夜也没有分出胜负,再下下去,赫奕也未必会输。但他不再下下去,自然是因为见收到了这么多银子,表示此事已经传扬得很广,性命应该无忧了,所以卖个面子给她离席而去。

一心想着出奇制胜,所以虽然明知于情于势,江晚衣都是最好的人选,但还是另辟蹊径在朝臣中择了潘方。

而自己化解了一场杀机,虽然可以推脱为并不知道皇帝要杀赫奕,但无论如何,终归是坏了昭尹大事,所以,用昭尹的名义发这笔钱,替他博取些赞名收买些人心,也算是补救之法。如今正是用人之计,昭尹纵然恼她,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此趟程国若事情能成,他一高兴,也许就不追究了。

她毕竟还是小瞧了皇帝。

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做了,人也已经救了,有些事情她可以掌控,但有些事情担虑也没有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瑶光殿中,姜沉鱼听着二度来报的小太监的补充,一颗提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但舒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

当船只最后行驶到天池镇,镇上一片风平浪静,船员们安然地购物装货时,姜沉鱼望着人来人往、仿佛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的埠头,不禁升起一种恍惚感来。

他长身而起,转身挥袖离开,罗横连忙喊道:“退朝——”

昨夜那惊心动魄的阴谋,究竟是真实存在过,只不过因为被她破坏而没有发生,还是,仅仅只是敏感多疑的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一场虚无?

爽快!爽快!称帝四年,就数今儿最爽快!

无论如何,阳光如此明媚,照在船夫们鼓起的手臂上,闪烁着汗水的光华;照在侍女笑闹的眉眼上,软语娇音悦耳如铃——生命如此美好。

罗横将拟好的圣旨呈上去让他过目,昭尹看见黄色缎面上漆黑的名字:“江晚衣”和“潘方”,忽然想起几个时辰前姜沉鱼送来的那封书帖,便忍不住又笑了。

只要还存在着,就是好的。

于是圣旨上就又多添这么一桩,群臣齐称吾主英明。昭尹听着他们的赞美,看着他们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大爽。想当年薛氏掌权时,自己几曾有这般风光,说一,诸子何敢说二?实权在手的感觉果然很好,很好很好呢……

想到这里,她提裙也走下船去,抓了一抔泥土,放入腰间所佩的香囊中。

昭尹点头道:“潘卿一片孝心,至感动天。”停一下,又道,“此去程国,千里迢迢,晚衣不会武功,再加上天有不测风云,舟行海上,恐遇凶险。不如就派潘卿与其同往,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传朕圣旨,命他在原州等候,待江卿到后,一同上船,去程国权当散散心吧。”

彼黍离离,行迈棲棲。

罗横在一旁答道:“左将军去平秋为其父收骨修墓,算算日子也快回来了。”

璧兮璧兮,吾心如噎。

朝堂上,使臣人选在群臣的附和声中敲定。昭尹忽道:“对了,潘将军何在?”

一愿父母康健,膝下恩逾慈;

姜沉鱼咬着下唇,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再探。”

二愿公子平安,欢容长相侍;

握瑜慌道:“娘娘,怎么办?皇上选了江晚衣!”

三愿盛世清平,待我归来时。

与此同时,一小太监飞奔至瑶光殿,对等候已久的姜沉鱼将堂上的情况描述了一遍,最后道:“回娘娘话,大臣们商议了一阵子后,全都同意派江晚衣前去。”

【番外】 船上时光

群臣至此哪还有话,连忙俯首跟从。

船上时光漫漫,凡尘俗世到了此处仿佛就变得旷远了。

昭尹抚掌大笑道:“好,很好,非常好!”末了还扭头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海浪轻拍,沙鸥飞鸣,阳光暖洋洋地照在甲板之上,湿漉漉的风吹拂在脸上,恰到好处的清凉。

姬婴继续道:“其三,晚衣不但精通医术,而且文才出众,加之相貌出众,谦雅有礼,不输任何一位贵胄王孙,正是驸马的上上之选。”

沉鱼依着栏杆,望着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面,阳光在指缝间幻化成七色弧光,如此旭暖,如此祥宁,如此美丽的五月天气,反而滋生出某种不真实来。

群臣听皇上这么一说,连忙把已到嘴边的话各自咽了回去,心中雪亮:说什么让淇奥侯举荐人选,分明是这君臣俩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搭一唱,可真会做戏。

江晚衣提着药箱经过。她看到了,下意识地问:“有人病了么?”

再看皇上,眉眼轻弯,笑得清朗:“原来淇奥已经知晓此事了,没错,朕正准备挑个好日子,让叶江两家认祖归宗呢,如此一来也好,正好可以封了爵位,让晚衣风风光光地去程国。”

江晚衣冲她一笑:“还会有谁。”

而少许先前听闻风声已经知悉此事的大臣则是表情复杂:阻挠吧,天子授意,哪个有胆子敢去撬那个龙须?不阻挠吧,眼看那妖妃攀上靠山,将来必定更加受宠,到时候想再铲除可就难上加难喽……

她顿时领悟过来——宜王,是有伤在身的。看来既然船已出海,他也不想再遮掩了。当即道:“我同你一起去。”

什么?江晚衣是曦禾夫人的表兄?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又是什么时候攀上的亲戚?

两人走向花厅,远远便看见赫奕趴在窗旁的贵妃软榻上,由两个美貌侍女伺候着,一个喂他喝酒,一个帮他捶腿,好不惬意。

这第二句话一出,群臣呆了。

见他们进去,赫奕招手道:“你们来得正好,这十八年的女儿红刚开封,酒味正醇,再加上老天给面子,赶上这么风平浪静的好天气,一起共饮几杯吧?”

“其二,晚衣虽无功名,却是曦禾夫人的表兄,皇亲国戚,身份尊贵,足以与公主相配。”

江晚衣微微一笑,没说什么,走过去将药箱放下,其中一位侍女搬来凳子让他坐,又极识眼色地挽起赫奕的袖子垫好垫子供他把脉。

群臣闻至此处,忍不住拍案叫绝——对啊!只要治好了老子,还怕做女儿的不肯嫁么?这可比费尽心思地去和其他两国的人选比拼文才武功要便捷得多,也高明得多!果然不愧是淇奥侯,想出的人选就是与众不同。

赫奕则舒舒服服地卧着,就着另一名侍女的手吃了颗荔枝,然后转过头盯着江晚衣,忽然道:“我喜欢你。”

“臣举荐此人,原因有三。其一,程王久缠病榻,颐殊身为女儿,想必心中也是极为担忧的,若晚衣能治好程王的病,就算不能受封驸马,亦有其他恩惠。”

江晚衣的手一抖,差点从他脉上滑下去。

昭尹听后却颇为受用地点了点头,笑道:“淇奥亲自举荐,必定是有过人之处了。”

侍女们捂唇吃吃地笑。

此答案显然出乎众臣意料,一惊之后纷纷交头接耳。这江晚衣何许人也?不过是区区太医院五品提点的儿子,并无功名在身,虽因曦禾夫人中毒一事而名声大噪,但毕竟只是一介布衣寒士,怎能代表璧国去角逐驸马?

赫奕眨眨眼睛,慢吞吞地说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见我在喝酒,也不劝我停下的大夫。”

姬婴出列,却在大殿中央静静地站立了许久,最后开口道:“微臣举荐一人——神医江晚衣。”

江晚衣这才明白自己被摆了一道,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即使劝你戒酒,也是没用的。”

群臣见矛头指向淇奥侯,各个竖耳倾听。

“不错。”赫奕竖起大拇指,“人生在世,若不能喝酒、不能吃辣、不能亲近美女,还不如杀了我算了。所以,其他都可将就,唯独这三样事情,是万万妥协不得的。”

还没说完,昭尹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淇奥,你说。”

侍女们笑得更是厉害,花枝乱颤。

姜仲迟疑地出列道:“回禀皇上,依老臣之见,派往程国的人选需当慎重考虑才是……”光听这一句开场白,昭尹就猜到这只老狐狸又要开始打太极了,果然,姜仲接下去道,“听闻程国公主颐殊,虽然才貌双全,但德行有失,性格暴躁,对其三位兄长,更是呼来唤去的毫无敬意,这样一匹胭脂马,非寻常人所能驾驭,所以,此趟出行的人选,必定要慎重再慎重才行,迎娶不成公主事小,丢了璧国颜面事大。皇上英明睿武,想必心中早有人选……”

姜沉鱼看在眼里,心道这位宜王果然不是普通人,才一晚上就已和船上诸人打成一片,令得这些平日里规规矩矩的下人们也敢在他面前想笑就笑,毫不遮掩。

昭尹目光一扫,望向姜仲:“右相可有良荐?”

身为君主,却丝毫没有王者的架子,是该说他与众不同好呢?还是说他另有图谋好呢?

群臣彼此瞧望了几眼,最后都将目光眼巴巴地看向姬婴,偏姬婴低眉敛目,面色沉静,一言不发,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如果淇奥侯不去的话,又能派谁去呢?

她正在暗自揣测,江晚衣已搭脉完毕,一边起身去开药箱,一边道:“陛下所受的乃是内伤,被阴柔之气伤及心肺,再加上又被冷水浸泡,如今寒气已经渗至经脉各处,如果不尽早根治,一旦留疾,后患无穷。我先用银针为你疏通经络,拔出寒气,再开药方滋补。幸好船上各色药材一应俱全,而陛下的身体又一向强壮,调理上十天半月,应能痊愈。”

昭尹靠着龙椅,见状微微一笑:“诸位爱卿,前往程国贺寿的人选想好了吗?”

“神医就是神医,这画脂镂冰掌的伤,别的大夫见了无不头疼,到了你这儿却不过是小事一桩。”赫奕赞叹着,目光却一转,落到了她身上,“听说这位虞姑娘是侯爷的师妹,想必医术上的造诣也相当不弱。我这个人嘛,其实挺怕痛的,但如果是美人来落针的话,心情就会大好,心情一好也就不怎么觉得疼了,所以,不知可否劳动虞姑娘的玉手?”

而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也各个面色凝重,窃窃私语,弥漫着一股浮躁气息。

江晚衣怔了一下,转头看向姜沉鱼。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雪青色长袍,外罩黑色大披风,肌肤在阳光下,显得几近透明。纵然脸上长着红斑,但如画眉目,又岂是瑕疵所能抹杀?因此赫奕称她为美人,倒也不算是错。

姜沉鱼一夜未眠,在瑶光殿中等候。

由此不禁叹息——有些美丽果然是遮掩不住的。

代漏五更寒。

一如此刻用药物将自己破相了的沉鱼,一如曾经粗布麻衣蓬头垢面的……某个人。

第七回 赴程

想到那个人,江晚衣恍惚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时,姜沉鱼已洗净了双手,来接他的药箱。

竟不是江晚衣?

他微微惊讶,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会针灸?”

“潘方。”

姜沉鱼摇头。

于是,这张薄薄的书帖,便先由握瑜交给罗横,再由罗横呈至彻夜批折尚未就寝的昭尹手中。他拆开封口,里面写着两个字——

“那你还……”

她猛然一惊,如梦初醒,最后微微一笑,取过一张考究的洒银梨花纹帖,在里面写下一个名字,然后封好口交给握瑜道:“把这个帖子送去给罗公公。”

姜沉鱼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都不怕死,我有什么好怕的?”

直到一旁的怀瑾提醒道:“娘娘,已经是亥时三刻了。”

这……江晚衣呆住,却做不得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箱子里的银针取出来,然后坐到榻旁。赫奕面对美人,果然极其配合,酒也不喝了,主动褪去外袍,露出后背。

姜沉鱼凝望着那个名字,久久不动。

他虽然瘦,却不是皮包骨头的那种,肌肉纹理有致,再加上养尊处优,肤白胜雪,因此往桃红色的锦缎上一躺,还显得很赏心悦目。

进宫前一日,便依稀听说皇帝有意让太医院提点江淮与曦禾夫人认亲,如果此消息属实,那么皇帝心中的最佳人选,必定就是这个少年才俊医术精湛的白衣卿相了。因为……他除了一个薛家,所以,要再扶植一个叶家,重争这三足鼎立之势……么?

侍女们羞红了脸,别过头去不看,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看。

满朝文武,那么多人,但真到要挑之际,却又觉少得可怜。笔尖在越来越少的人名上徘徊,最后停在“江晚衣”的名字上,心头某个声音在说:是了,就是他。

倒是姜沉鱼,面对半裸的男子,既不扭捏也不羞涩,无比镇定地从针包里拔出一枚针来,以拇、食、中三指夹持针柄,以无名指抵住针身,架势十足地在火上淬了淬,然后瞄准某个部位扎下去。

姜沉鱼想的却和她们都不同:“哥哥生性轻浮,若真娶到了颐殊,是祸非福,到时候殃及全家,神仙难救。”自己的哥哥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她最是清楚不过,这趟浑水,先不说有没有福气沾,便是他能,她亦不允,皇上既无意让姬婴受此殊荣,又怎会便宜姜家。

江晚衣一看她落针的方位,心中一抖。

怀瑾捂唇笑道:“大公子已经娶妻了呀,自不在考虑之内,更何况即便他想娶,也得少夫人肯应才是啊。”姜府上上下下全都知道,少夫人李氏善妒,偏姜孝成又是个色中饿鬼,因此夫妻两人明里暗里不知为这事争吵了多少次。

果然,针刚落下,赫奕整个人就剧烈一震:“哎哟!”

握瑜眨眨眼睛,忽然指着纸上另一个被删掉的名字道:“啊!小姐把大公子也给删了!”

姜沉鱼按住他,见她面色沉静,不似玩笑,赫奕的嘴唇动了几下,但最终没说些什么。

“因为我说过,皇帝不会允许姬家的势力越来越大,成为第二个薛家,更勿提是做程国的驸马。”

姜沉鱼继续拔针,淬火,然后落针。

“为什么?”这下连握瑜都发问了。

赫奕终于忍不住,龇牙扭头:“虞姑娘,你确信你没有扎错?”

姜沉鱼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摇头道:“淇奥侯是最配的,但也是最不可能的。”

她“嗯”了一声。赫奕想了想,带着疑惑的表情还是乖乖趴回去了。然后姜沉鱼扎下了第三针,这一次,不止江晚衣失声“啊”了一声,身后两个侍女更是发出尖叫:“哎呀,流血了!”

怀瑾抽了口冷气,小心翼翼道:“以程国公主之尊,能与伊般配的,也只有淇奥侯吧……”难不成小姐还介意着曾立婚约之事,藏有私心么?

两颗血红色的珠子,慢慢地从针眼里涌出来,宛如一朵花,绽放在雪白的脊背上,格外醒目。

“这是我的第一仗,只许胜,不许输。”狼毫如刀,游弋纸上,笔起刀落,一个个人名被快速剔除,而第一个被剔除的,就是姬婴。

赫奕这次连喊的气力都没了,抬起一张惨白的脸,大概是因为过于疼痛的缘故,眼睛里依稀浮现着水光。

“也就是说,皇上想看看娘娘心中的最佳人选是否和他想的,是同一个。”

姜沉鱼道:“别怕,陛下,还有六针就完了。”

姜沉鱼持笔,望着那满满一张的名字,沉声道:“他在考验我是不是够资格当他的谋士。”

赫奕回她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冲江晚衣勾了勾,江晚衣心中一叹,走过去拍她的肩膀:“还是我来吧。”

怀瑾道:“程王在书中请皇上派使臣前去赴宴,皇上却又把这书转给了娘娘,究竟是何用意呢?”

姜沉鱼道:“不行,陛下不是说非要美人落针的么?”

“嗯。”姜沉鱼头也不抬,取笔蘸墨便开始落笔,写几行,想一想,没多久,纸上便写满了人名。

赫奕连忙一把拉住江晚衣的手,用无比热切的眼神望着他,急声道:“啊,东璧侯!朕突然发现,原来你竟是如此钟灵毓秀、英俊不凡,朕决定赐封你为——天下第一美人!”

“咦?”怀瑾一边磨墨,一边看着折上的图腾和文字,惊道,“这不是程国的国书吗?”

江晚衣的表情顿时变得无比怪异,一旁的侍女,忍俊不禁开始哈哈大笑。

“试题。”

姜沉鱼原本还是一脸肃穆正经的模样,然而侧头间,伸手覆唇,笑意遮挡不住,终究是溢出了几分。

握瑜在一旁好奇道:“小姐,那是什么?”

笑声从大开着的窗子一直一直飘传出去,便连船尾的厨房都听见了。

罗横恭身去了,姜沉鱼凝望着他的背影,笑容一点点消失,转身走至书案前,唤道:“怀瑾,磨墨。”

一名厨娘道:“听这笑声,肯定宜王又出什么洋相了。”

姜沉鱼眸光微闪,嫣然一笑:“是,劳请公公先行回去,子时之前,必将回信呈上。”

另一名厨娘道:“自打这宜王上船后,就热闹好多呢,天天都欢声笑语的。啊,你说他真的是皇帝吗?”

“皇上说了,明儿早朝前,淑妃若有回信,请尽管叫宫人送来。”

“当然是啦,侯爷和将军他们都亲口确认过的,哪还能假?”

姜沉鱼接过来,却是一张金紫色的折子,打开看后,面色顿变,迟疑地望向罗横:“公公这是?”

“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帝呢。”

姜沉鱼连忙披衣而起,走至外室,罗横立在厅中,朝她行礼道:“皇上命老奴把这样东西交给淑妃。”说着递上一物。

“是啊,真真是头回见到这样的皇帝呢……”

正想至此,门外有人通传道:“奴才罗横给淑妃请安。”

后史书有载:

“我现在还没那个本事。”先变成中,才是当务之急。饵已经抛下,鱼儿上不上钩,却还是未定之数。

赫奕,宜之十九代君王,少好游,嗜酒,可连举十数爵不醉。精于商,惰于政,情通明,性豁达,可与贩夫走卒相交也。故又称——悦帝。

“也就是说,小姐要由下变上?”

第九回 入程

“没错。讨好。即使是听起来这么简单的活,也分为上中下三层。下乘者讨好身边人;中乘者讨好当权者;上乘者则讨好全天下,所到之处,莫有不悦。”见她们不懂,姜沉鱼开始举例,“比如说我,之前就是下乘者,讨好身边的人,让她们都喜欢我;曦禾是中乘者,她取悦了皇上;而淇奥侯……”提及这个称呼,眸光情不自禁地黯了一黯,但再张口时,又是云淡风轻,“他就是上乘者,当今璧国的民心所向。”

海上十七日,人间六月天。

“讨好?”两个丫环齐齐睁大了眼睛,这种论调实在是闻所未闻。

也许是上天眷顾,此趟航行接下去都很顺利,一路风平浪静,船员私下纷纷咋舌道,必定是因为宜王也在船上,君王福贵之气庇护所致。

“谋,就是做出对主人而言最有利的事,说出对主人而言最顺耳的话。简而言之,就是讨好。”

姜沉鱼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那个悦帝,不带来灾难就不错了。不过说来也奇怪,虽然他们打了赌,但是赫奕却好像完全不在乎似的,不但从不向船上旁人打听她的身份来历,而且此后的相处中,也绝口不提赌约一事。

“谋,不就是出谋划策吗?”

他不提,沉鱼自然更不会提。

姜沉鱼瞥她一眼,笑了:“握瑜以为什么是谋?”

如此一晃半个月过去,船队如预期的那样,准时在六月初一早上巳时,抵达程国最大的港口,也是程国的国都所在——芦湾。

“可是小姐向来没有表现出谋这方面的兴趣啊……”握瑜想不通。在她印象里,三小姐一直是个性格温顺乖巧听话对下人也是和颜悦色从不乱发脾气的好主子,但要真说是女中诸葛,却有些牵强。

当沉鱼跟着江晚衣走出船舱时,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岸上那齐刷刷列队相迎的军队时,还是震了一下——

其次,光有性格还不够,还要拥有可与该性格匹配的能力。比如曦禾有倾国之貌,姬忽有绝世之才。

只见军队以十人为一列,排成十九行,一般高矮,身穿清一色的黑色劲衣、织锦腰带,插有红翎的银色头盔和同色风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过时绣有金蛇图腾的“程”字旗飒飒飞扬,显得说不出的威武。

因此,要想昭尹重视,首先必须要显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

而在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骑在一匹白马上的年轻男子。

彼时的姜画月还带着少女天真的野心,但到了宫里,锋芒逐渐收敛,性格也更加圆滑,反而使昭尹失去兴趣。

白马很高大,男子却颇矮小。

还有……三年前的姐姐。

他的年纪约摸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红色盔甲,五官深刻,神色肃穆,眉宇间有着很浓的杀气,一看就是久经沙场淬炼出来的,令人望而生畏。

比如跋扈妖娆的曦禾,比如唯我怪僻的姬忽。

姜沉鱼心想,这位大概就是铭弓的次子、程国赫赫有名的红翼将军——涵祁。传闻此人武艺非凡,坚忍善战,颇得军心,但为人心狠手辣且喜怒无常,尤其忌讳别人说他矮小。

这就是她为什么今夜会用这样的方式走到他面前,去扮演那样一个角色的前提——昭尹,喜欢,甚至说是病态般的欣赏并成全着有个性的人。

听说程国的前任兵马都监马康想讨好他,特地找了匹只有三个月大的汗血宝马,笑道:“把我那匹小马牵来送给二皇子,小马配小人才合适啊。”

“我们都知道,皇上是不受宠的宫女所生,一直到十岁以前,都过着无人理会的生活,十岁以后,他开始学认字晓政见知谋略通帝术,其中艰辛,冷暖自知。曦禾也一样,父亲是个酒鬼,母亲又懦弱,我听说她五岁的时候就光着脚在天墨斋前卖花,一直卖到十四岁。他们两个的童年都过得太苦,所以皇上对曦禾,就难免有一种同命相怜的感觉,也因此,他会尽自己最大权力地去成全曦禾。因为,他自己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了、绞尽了,而曦禾,仍然尖锐。”

涵祁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当下人牵着那匹小宝马上前时,反手一刀砍下了小马的脑袋,鲜血顿时溅了马康一身,吓得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魂飞魄散。

“身世?”

唯独三皇子颐非,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小人配小马,那么大人就当配大骑喽?也好,此间以马大人最为年长,而百骑之中,又以象最为巨大,马大人今后就骑象上朝吧!”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来。然后我又想,那么,我和皇上之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和曦禾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当我换了个方式再思考时,答案就浮出水面了。”姜沉鱼对着月色淡淡一笑,“那就是——身世。”

马康自知马屁拍错,不但触犯了涵祁的忌讳,又因巴结之举做得过于明显,同时也得罪了其他皇子,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但颐非有命,怎敢不从,自那之后只得骑象上朝,看似风光,实则尴尬,一度成为笑柄。

怀瑾慎重地想了半天,最后摇头。

也因此,在出行前,姜仲曾总结过:“程王三子里,太子麟素庸碌无为,是个耳根软没主张的人;二子涵祁暴戾冷酷,尽量不要招惹;三子颐非看似玩世不恭,但最为阴险,要提防小心。”

她忽然开口:“怀瑾,姐姐说,皇上和曦禾之间,有一样共同点,是别人都没有的,也因此形成了曦禾独一无二的地位,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今,姜沉鱼望着十丈之外的涵祁,想起父亲的叮嘱,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微妙的唏嘘——涵祁也好,赫奕也好,这些曾经只在传说里听过的人,宛如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永无交集的人,如今却一个个活生生地出现在了面前,真是不得不说,世事难料。

破釜沉舟,哀兵必胜,当一个人把什么都豁出去了时,就再也没有可以令她惧怕的东西了。因为,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坏,所以要期待明天会更好。

在她的沉思中,涵祁拍马走到岸头,对着已经走下船的宜王等人抱拳道:“贵客莅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之前是等待,是隐忍,是绸缪,是畏惧;而今往后,则是更长时间的等待,更大限度的隐忍,更不动声色的绸缪,却勿需再畏惧些什么。

赫奕刚待回礼,另有一个声音忽然远远地传了过来:“二哥真是过分,迎接贵客也不叫上弟弟一起,可是怕我丢你的脸么?”

因此,姜沉鱼这一步走得看似危险,其实却是算准了有惊无险。当晚,她在沐浴更衣后,散着发躺在长椅上凝望着窗外依旧皓洁的月亮时,心境已变得与之前完全不同。

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油滑与笑意,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谋之道,在乎智,争其抗,成其局。分制谋、识谋、破谋、反谋四项,后三样以制为基,讲究的就是一个攻心为上。

姜沉鱼扭头,见三个类似随从的人拥着一个少年走过来。

愿作千媚莲,长伴帝王棋。

之所以说是“类似”随从,是因为那三个人气质全都不像随从,可当他们跟在那个少年身边时,就沦落成了随从。

劳燕有纷飞,鸳鸯无不死,

少年戴着顶歪歪斜斜的帽子,穿着一件绝对超过十种颜色的衣服,很不合身地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领口处的扣子没扣好,露出黝黑的肌肤和锁骨,走路的样子也是轻飘飘的一晃三摇。

寻欢双结发,哪得方寸地。

不但他如此,他的三个随从走得更是轻飘。

君主重恩爱,余心慕天机。

因此,这四人穿过迎客的队伍时,就像四条虫子穿过玉米,所过之处,顿成狼藉。

众妃笑方好,稚女何所依?

姜沉鱼瞧得有趣,不由得目不转睛。他就是程王的三子颐非?

可怜芙蓉面,霜华染青丝。

但见那少年走近了,眉目分明,五官其实颇为出色,却表情猥琐,眼神轻佻,再加上一身花里胡哨的装束打扮,不像皇子,倒像流氓。

未闻芳笺诺,久传磐石移。

该“流氓”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转,格外地多盯了她一眼,然后道:“抱歉抱歉,宜王陛下,东璧侯,潘将军,一路辛苦,所以小王我特地准备了一个节目,权当接风。”

后羿真英雄,群姝心欢喜。

说罢,拍了拍手,一阵丝竹声悠悠飘来,弹奏的乃是名曲《阳春白雪》,随之同时出现的,是一辆马车。

世道卿情薄,谁解凌云志。

姜沉鱼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马车,大得根本就是一幢屋子,下面共有二十四对车轮,由二十四匹骏马拉着,缓缓靠近。

天寒月宫冷,云出桂树奇。

车身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平台,台上坐着数位乐师,或弹奏或吹打,忙得不亦乐乎。而后半部分则是车厢,此刻四扇车门齐齐而开,从里面跳出一个接一个的少女。

偷得不死草,恩怜两相弃。

这些少女各个容貌美丽,穿着半透明的金丝纱衣,露着两条光洁修长的腿,性感而妖娆。

问名谁家女,原为羿帝妻。

原本整齐肃穆的军队,本就因为颐非四人的出现而产生了些许扭曲,如今再被这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一冲,更是东倒西歪,威风不再。

夫何一丽人兮,裙逶迤以云绕。颜素皎而形悴兮,衣飘飘而步摇。言卿日没而月起兮,行静默而寡笑。展才容而无可艳兮,心有伤而如刀。

少女们跑到埠头上,在颐非身后排成一行,毫不羞涩地打量着众位客人,七嘴八舌道:

又一阵风来,吹得桌上的卷轴骨碌碌地滚开,里面的内容便那样图呈毕现,明明是娇媚的女子口吻,却诉说着最最惊世骇俗的志愿,再用刲犀兕、搏龙蛇般的峻厚字体一一道出——

“哎呀,这位穿红衣服的就是传说中的宜王吗?他可真是好看啊……”

偏生,她空灵的声音,依旧如风中的箫声,字字悠远,句句清晰:“所以,臣妾前来自荐,愿倾绵薄之智,以全帝王之谋。”

“我喜欢穿青衫子的那位,好俊雅的郎君,有一种翩翩出尘的感觉呢……”

阁内三人,靠着的昭尹,弯着的罗横,以及潜着的田九,闻得此言俱是一震。

“你们笨死了,要我啊,就选那位将军,看他的身材这么好,对付女人的本事肯定呱呱叫……”

姜沉鱼抬起头,非常专注地凝视着昭尹,那清冽的目光仿佛想一直钻入他的心中去:“那便是——谋。”

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涵祁原本就阴沉的脸又黑了几分,终于忍不住斥道:“宜王殿前,岂容放肆,还不叫你的这些莺莺燕燕们快点退下去!”

“哦?”

颐非“啊”了一声:“弟弟我正是因为知道宜王驾到,所以才特地带了这些金燕子们一起来的。久闻宜王风流无双,所在之处必少不了美人相伴,此番初度来程,当然要投其所好,第一时间将我们程国的美人奉上……不知这些燕子们,可还入得了陛下的眼?”

“家中父兄担忧,一入深宫似海,顽愚如臣妾者,怕是祸不是福;宫中姐姐羞恼,昔日骨肉至亲的妹妹,而今成了争风吃醋的敌僚;臣妾自己,亦是茫然无依。宫中美人众多,论才,姬贵嫔惊才绝艳;论貌,曦禾夫人丽绝人寰。而臣妾性格不够温婉,处事又不够体贴,想来想去,只有一项长处。”

姜沉鱼心中明亮:颐非这么做,分明是抢涵祁的风头。他知道涵祁要来接船,也知道涵祁素来以军律严整而自傲,所以,涵祁迎接宜王等人时,必定会将威严的氛围做足,因此,他就故意带着一班乐师和美女同来,将整个现场搅和得乌烟瘴气……奇怪,他要挑衅涵祁也就算了,就不怕如此轻妄,怠慢了贵客,会招人非议么?

罗横听到这里,顿时瞪大了眼睛,心想这个右相家的三小姐,还真是敢讲啊,这种话都敢说!

正在疑惑,却见宜王表情一变,直直地盯着颐非,突然上前一步,紧握其手,感动地说道:“三皇子真乃朕之知己也!”接着把手一放,转了半个身,双臂极其自然而然地拉住两位美人,将她们从行列里拖了出来,一边一个,搂在怀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首先,蒙皇上垂青,封为淑妃,外人看来,或多风光,于臣妾而言,却是苦不堪言……”

姜沉鱼顿觉幻灭,她错了!面对这个悦帝,恐怕这样的接风,才是最适合的……

昭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那边少女咬唇,吃吃地笑:“我叫珠圆。”

姜沉鱼在地上磕了两个头,这才继续说道:“臣妾下面要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也许幼稚可笑,也许狂妄大胆,也许会触犯龙威,但,都是心里真正的想法。”

“哦,珠圆,好名字。”赫奕转头,问另一个,“那么你呢?”

姜沉鱼咬着颤抖的唇,秋瞳将泣欲泣,顿时令人意识到跪在地上的,不过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子,而且,只有十五岁。昭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淡淡道:“为了保住这个‘明’字,朕还是听听吧。说吧。”

少女眨眼:“我是她妹妹,陛下猜我的名字叫什么?”

“朕若是不听,是不是就失了这个‘明’字呢?”

“珠(猪)头?”

“所以,臣妾才会斗胆来此,提出妄求。”

“……讨厌啦,人家叫玉润啦!”

昭尹眉毛一挑,眼底笑意更浓:“哦,原来在淑妃眼中,朕是个这么好的皇帝啊。”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径自上车去了。

“前国舅专横跋扈,鱼肉百姓,多少人敢怒而不敢言,皇上摘了他的乌纱砍了他的脑袋,为民除害,万民称快,此是谓贤明之举;薛怀持功自傲,以下犯上,最后还叛国谋反,皇上御驾亲征,将其诛杀,百万党羽,一举歼灭,此是谓振威之举;皇上用人唯才,不较出身,封潘方为将,此是谓恩沛之举。并且,皇上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日理万机,轻徭赋,劝农桑,令璧国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当然是明君。”

涵祁的脸色更加难看,颐非则笑得更加猥琐,对身后的少女们道:“你们真是没用啊,被珠圆、玉润拔了头筹……”

“哦,从何而知?”

他这么一说,少女们立刻醒悟,呼啦冲上来,围住江晚衣与潘方,纷纷道:“将军将军,让明珠带您上车吧……听说侯爷医术通神对不对?哎哟,我这几天哦,都觉得胸口有点疼呢……”

“臣妾认为,皇上是明君。”

在一片旖旎风光里,浑身僵硬的江晚衣和面无表情的潘方被少女们或扯或拖地带上了马车,剩余的人全都面面相觑。

他靠在几上,懒洋洋地将飘到胸前的冠穗甩回肩后,微微笑道:“朕是否明君,依卿之见呢?”

而颐非,将视线从江晚衣他们的背影上收回来,转到沉鱼脸上,道:“这位想必就是东璧侯的师妹虞姑娘?”

他笑第一声时,箭收刀回;第二声,力缓压消;第三声,风融月朗。三笑之后,世界恢复原样。

初夏的阳光泛着浅金色的光泽,照在高高的帽子和鲜艳的衣衫上,有一瞬间的背光,令得他的眉眼看起来模糊了一下,然而,下一瞬,胶凝,呈展,依旧是那副轻佻邪气的模样。他伸出一只手,做出相扶的殷勤姿态:“虞姑娘请跟小王一起上车吧。”

昭尹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姜沉鱼,忽然间,笑了三声。

姜沉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朝身后众人侧首道:“别愣着。该卸货的卸货,该记名的记名,一切整理妥当后,跟我一起去驿馆。”

这一句话问出来,昭尹和罗横齐齐变色。空气中某种凝重的威严一下子压了下来,如弦上箭、鞘内刀,一触即发。

众人得到命令,连忙开始行动。姜沉鱼就以那些忙碌的船员为背景,拢袖冲颐非淡淡一笑:“三皇子的马车太高了,我们可坐不上去,还是跟在车后吧。”

“皇上,你可是明君?”

说罢,看也不看那只伸在她前方的手一眼,擦身走了过去,笔直走到涵祁面前,抬头仰望着马上的他道:“有劳二皇子派人为我们领路。”

一念至此,她将心一沉,豁出去了,置至死地而后生,今夜,若不能生,便死吧。

涵祁目光深邃,带着几分探究,但最后一拍马背,调头亲自领路。

就算没有说错话,我现在又何尝有机会?

姜沉鱼就那样带着浩浩荡荡的使者队伍,跟他一起离开埠头。

昭尹的眉毛颇具深意地挑起,拖长了语音“哦”了一声,仍是不动声色。姜沉鱼知道,这位刚愎多疑的帝王正在估量自己,此时此刻,若有一句话说错,她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但是——

脊背上感应到颐非那炽热的目光,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灼烧。

姜沉鱼抬头,直视着他,一字一字道:“一个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位置的机会。”

她勾起唇角,镇定一笑。

“什么机会?”

一下船就遇到这么精彩的兄弟内讧戏码,不推波助澜一把,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一个机会。”

而涵祁与颐非的矛盾,是真的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在别国的使臣面前也不肯掩饰一下;还是这对兄弟俩合伙演的一出好戏,想借此麻痹众人?

昭尹眼底泛起几丝异色,将卷轴看也不看就搁在一边,缓缓道:“你想要什么?”

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双足一从船上落到了程国的土地之上,就注定了,一场大戏已经拉开帷幕,上演的无论是什么桥段什么内容,都必将与她有关。

一阵风来,“长相守”摇摇荡荡。

既然注定不能做个明哲保身的清净看客,那么,就索性变被动为主动,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吧。

“是。”

六月的朝阳如此绚丽,然而天边,风起云涌。

“好字,这是谁的自荐书?”滚至最左侧,看见最后的署名,微微一惊,“你的?”

姜沉鱼带着众人下榻驿馆,整理行装分派房间,待得一切都布置妥当后,已是下午申时,李管家来报说,侯爷和将军一同回来了。

昭尹好奇地扬了扬眉,一旁罗横正要接过,他摆摆手,亲自接了过去,打开绳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手写得工工整整的魏碑楷书,笔力苍劲,气象浑穆,精神飞动,结构天成。真是未阅其文,便已先醉了。

她连忙迎将出去,刚掀起帘子,便见江晚衣跟着潘方一同从外面走进来,潘方面色平静,与往常并无任何不同,江晚衣却是颇见狼狈,一身青衫上全是褶皱,衣领也被拉破了,里衣上还留着鲜红色的唇印……

“自荐书。”

姜沉鱼掩唇,打趣道:“师兄好艳福啊……”

“这是什么?”

江晚衣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就休要再落井下石了,适才真是我从医生涯中最恐怖的经历,若非潘将军,我现在恐怕都已经被那些姑娘们给生吞活剥了……”

姜沉鱼嫣然一笑,再次叩拜于地,将一卷捆得很仔细的卷轴呈过头顶。

姜沉鱼想起先前他被硬是拖上车的样子,不禁失笑,见江晚衣面色尴尬,连忙咳嗽一声,恢复了正色:“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我还以为你们会留在三皇子府吃晚饭呢。”

昭尹含笑而立,视线在她的耳珠上停驻了一下,称赞道:“淑妃的妆很别致。”

两名侍女领着潘方去他的房间,江晚衣望着潘方的背影,这才将之前的遭遇复述了一遍。原来他和潘方上车后,就被带到了三皇子府设宴款待。

四月的夜,最是舒适。暖阁两壁的窗户全都大开着,丝丝凉风吹进来,吹拂着重重纱帘层层拂动。比之正殿和书房,这里给人的感觉少了三分庄严,多了七分旖旎。

席间那些少女们也不离开,围着问东问西,他脸皮薄,只要对方问的是病情,就会一本正经地作答,结果没想到,那些少女看穿这点,反而借着自己这里疼那里疼,硬是抓着他的手往她们身上摸……如此旖旎他坐如针毡;宜王却是左拥右抱,好不惬意;唯独潘方,无论少女们怎么往他身上贴,逗他说话,他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末了却突然开口:“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叩首,然后穿过侍卫们惊奇的目光,一步步,走进暖阁。

其中一个少女见他说话,喜出望外:“哦,未时三刻,快到申时了。”

姜沉鱼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迎面扑来的威慑气息。多么奇怪,明明是丈夫称呼妻子的词语,却因为身份的缘故,竟可以丝毫感觉不到旖旎,只剩下冰冷的阶层划分。

潘方立刻站了起来,连带坐在他腿上的少女差点一头栽到地上,而他依旧面无表情,说了一句:“我要去给亡妻烧香了。”

这个称呼,是一种权力的宣誓。

全然不顾当时作陪的程国官员的面面相觑,径自甩袖走人。

昭尹望着她,许久,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喊了她:“淑妃。”

江晚衣见他走,连忙也找了个借口跟着离开,这才得以回驿站。

朦胧而深邃。

姜沉鱼“啊”了一声,想起潘方的确是随船携带着秦娘的牌位,每日申时上香三炷,从无间断。依稀仿佛又回到曦禾呕血的那一日,那一日,宫中皇后落难,宫外秦娘屈死,而家里庚帖着火……

水银一样的淡淡月色,披笼在她身上,令她周身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流动着不属于尘世般的玉洁冰清。而在那无限绮丽的光晕中,身穿蓝纱的少女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就像清澈的水晶,水晶之下,依稀有花朵在悄然绽放。

现在回想起来,所有不祥的事情,似乎都是由那天开始的……

昭尹一怔,而那人已屈膝跪下,恭声道:“沉鱼参见陛下,有事相求,但请传见。”

江晚衣目光一转,将话题转到了她身上:“说起来,你竟没有跟着一同上车,真是令我意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姜沉鱼闻言嫣然:“温柔乡、销魂窟,我去了岂非多有不便?”

窗外清风拂动,花枝轻摇间,一人转出灌丛,遥遥望来。

“你若来了,那些姑娘们也许就不会那般嚣张了。”

说到这里,豪情顿起,昭尹负手走到窗前,凝望着空中的圆月道:“朕既然能留下他,就有将他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自信。若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就愧当一国之主,璧国之君!”

姜沉鱼一笑,又复正色道:“其实我不上车,除却不方便外,还有两个原因。”

罗横立刻露出一副很好奇的模样。昭尹果然解释道:“因为海纳百川,有容为大。淇奥生性温绵,敏于事而慎于言,用宁静致远、淡泊明志来形容也不为过。可谓是跟朕迥乎不同,但唯独一点相像,那就是——自信。”

“哦?”

昭尹“哼”了一声,却有了点笑意:“就属你嘴最甜。”停一停,又道,“不过,如果是朕,朕也是要扶植的。”

“程王顽疾缠身,正是夺权之机,三位皇子各不相让,明争暗斗。今日接驾,分明是涵祁先到,你们却和宜王上了颐非的马车,传入旁人耳中,岂非宣告宜国与我们璧国全都站在颐非那边么?局势未明,立场不宜早定,所以,我带着其他人跟涵祁走,如此一来,让别人琢磨不透我们究竟帮的是哪位皇子,此其一。”

昭尹的眼睛眯了起来,罗横察言观色,连忙补充道:“不过无论结局如何,都不会改变一个事实——薛也好,姬也罢,只有皇上愿意让他们风光时,他们才能够风光,皇上不高兴,大厦覆倒,也不过是顷刻之间罢了。”

江晚衣的目光闪烁了几下,表情变得凝重了。

“臣听闻驯兽者皆要从幼兽开始,喂其食,练其功,增其技而收其心。其中又以收心最为艰难。但是一旦成功,小兽长成大兽后,便会对驯兽师忠心不二、言听计从。”田七说到这里,笑了笑,“在小人看来,淇奥侯无疑是此中高手,他有门客三千,各个对他死心塌地。所以这区区小薛采,到他手里,也不过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我虽是皇上的隐棋,但是,如果太过韬光养晦,就会缺乏地位,有些事情就会将我拒在门外,比如……”姜沉鱼说到这里,停了口,目光看向厅门。

“哦?”

江晚衣转身,见一随从手捧信笺匆匆而来,屈膝,呈上信笺道:“宫里来的帖子,说是程王晚上在秀明宫中设宴,请侯爷们过去。”

“但是,淇奥侯不是小人,所以,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江晚衣连忙接过,打开来,但见上面的名单处,写了三个人:

“哦?”

潘方、江晚衣。

田九想了很久,答道:“如果是小人,必定是不放心身边留这么一只幼虎的,绝对要将之扼杀在摇篮中,以防将来万一。”

以及——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昭尹终于停下敲桌的手,开口道:“依你们看,淇奥的用意何在?是泯却恩仇将他栽培成材,还是就此埋没,让他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虞氏。

昭尹沉默了,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点拍着桌面,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屋里的其他两人,田九跪着,罗横弯腰站着,都不敢出声。

回头,看见姜沉鱼颇含深意的目光,顿时明了了她的意思。诚然,如果仅仅只是作为他的师妹,一名随行的药女,这样的身份还是不够资格与他同进皇宫列位席上的,必须要让别人知道,她不仅是东璧侯的师妹,而且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师妹。

“不过,小人以为,跟在淇奥侯身边,看他为人处世,便已是最好的师表。”

而她先前带领其余使臣另择皇子,从某种角度上昭告了外人,表面上看璧国的使臣是以东璧侯和潘将军为首的,但事实上真正的实权落在了虞氏身上。因此,程王送来的请柬里,才也有她的名字。

“不过什么?”

走一步而看三步,思一行而控全局。

田九想了想:“没有。不过……”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智谋,全都藏在那样一双秋瞳之中,清凉,却不尖锐;柔婉,却又刚韧……

“可有教他读书习武?”

江晚衣心中轻轻一叹,分不出自己究竟是钦佩多一点,还是怜惜多一点,又或者,还有点莫名的悲哀,像看见一株倾国之花,被强行拔出,转栽到极不合宜的劣质土壤之上,但是偏偏,即使环境如此恶劣,依旧开放得那般明艳。

田九答道:“侯爷去哪儿都带着他,差遣使唤,一如其他下人,并无特殊之处。”

这时怀瑾捧着个盘子走了进来,躬身道:“小姐,你要的衣服。”

他这边还在心有余悸,那边昭尹轻抚眉心,若有所思道:“田九,薛采到侯府后,情况如何?”

姜沉鱼点点头,将盘上的丝巾扯去,示意怀瑾将盘子递到他面前,说道:“距宫宴还有一个时辰,你快去更衣,一炷香时间后,我们在此集合,一起出发。”

罗横连忙应是,擦擦额头,摸到一手冷汗。他看着这位皇帝长大,不得不说,昭尹实在是他见过的皇族子弟中性格最复杂的一个,有狼之坚忍、狐之狡黠、兔之机警,表面看总是笑眯眯,显得很好脾气,做的事却一件比一件绝:所有人都没想过他会和薛家翻脸,尤其是曦禾大闹景阳殿那次,他还全力维护了皇后,谁料转眼间罢黜皇后擒拿国舅逼将谋反砍其头颅,雷厉风行的两个月时间,就把四大世家之一的薛家给连根拔掉了;他看似恩宠曦禾,但为达目的不惜让她以身试毒一病数月,至于那个所谓的流掉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就不清楚了,这宫里头的有些事,少知道一件都是福;还有他突然纳姜沉鱼为妃,怎么看都像是故意要抢淇奥侯的妻子,真是捉摸不透的一个人啊。在这位新帝手下当差,需万分小心才是,否则一个不留神没准儿就得罪了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晚衣望着盘上的衣服怔了一下:“你……为我准备的衣服?”

昭尹笑眯眯道:“起吧,看在你想出了这么个绝佳人选的分上,就饶你这次。你素来极有分寸,不必我再提醒第二次了。”

怀瑾笑道:“我家小姐说,侯爷许是喜欢青色,所以穿的清一水的青衫,本是极雅的,但是今晚是宫宴,又是来给主人家拜寿的,穿得过素怕失礼,所以,就另外准备了身袍子给侯爷。侯爷看看,喜不喜欢?”

罗横心头一颤,知道犯了忌讳,连忙下跪道:“老奴失言,请皇上恕罪。”

乌木托盘上,绛紫色长袍水般光滑,衣襟与袖口处都用极细致的银丝绣着云海翱翔仙鹤图,配上银丝编成的镂空盘龙腰带,再饰以朱红色的暖玉竹节佩。不必上身,江晚衣就已知道,这套衣衫非常适合自己。

昭尹眸光微转,忽地一笑:“将来?我将来要怎么安置曦禾,难道罗横已经知晓?”

姜沉鱼道:“阿虞僭越了。”

罗横趁机道:“江太医身为太医院提点,已经不能再升了,可是他的儿子江晚衣,却是一介白衣,尚无功名在身,品貌出众,又加上医术通神,那文采想必也是不差的。皇上让夫人跟江家认了亲后,他就是夫人的表兄,虽非王侯,但前途无量。若是他娶了颐殊公主,于夫人将来也大有帮助啊。”

“哪里,是我思考欠妥,还要多谢你提醒我。”

昭尹拧眉。

“如此阿虞先行告退。”姜沉鱼说着,同怀瑾一起转身走出花厅,途径某房间,见一侍女在门外咬唇踌躇,满脸为难之色,便问道,“怎么了?”

罗横笑道:“皇上想让他算,当然就算。”

该侍女回头看见她,如见救星:“阿虞姑娘你来得正好,将军不肯更衣……”

田九道:“叶氏素来人丁稀少,至叶染时,已只剩他这么一条血脉。所以,真正的叶系人,除却夫人以外都死绝了,虽然江太医细究起来,勉强可算夫人表了七代的表舅,但终归是牵强。”

沉鱼看了眼她手里的衣衫,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道:“给我。”

“交待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侍女将衣衫交给她,怀瑾刚待开口,沉鱼“嘘”了一声,抬手敲了敲门,门内并无回应,她便开门走了进去。

下一瞬,田九便跪在了殿前。

夕阳半掩,布置精美的房间里,潘方盘膝而坐,凝望着墙上的一幅画,仿若老僧坐定。

而昭尹果然眼睛一亮,扬眉唤道:“田九!”

而画像里,画的正是秦娘。

“其实也不算没有根基啊,比如那位江……”说到这里,含蓄地止住。

沉鱼抿了抿唇,走过去将衣服放到桌上,然后也望着那幅画,沉声道:“不像。”

“这话说得轻巧,这种没有根基的浮萍,程国公主会要才怪。”

潘方原本平静无波的脸,被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击出了涟漪,抬眼朝她望来。

以皇上之尊,必定是不能亲自前往了,而满朝文武能配得上那位高贵公主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可听皇上刚才的意思,摆明了不想让那位去,那么,还有谁呢……罗横一边心中盘算,一边谨慎地答道:“皇上若是为难,不如另挑个拔尖人选出来,封个爵位,遣他过去?”

沉鱼冲他一笑:“这幅画画得不怎么像呢。我记得秦先生的下巴要更尖一些,左眼下一分处,还有颗小痣。”

仿佛看穿他的想法,昭尹轻瞥他一眼道:“下下个月的廿九,程王五十大寿,想趁机为颐殊公主选婿,罗横,你说,朕派谁去好?”

潘方目露惊讶之色。

罗横吓一跳,原来程王要嫁公主?

沉鱼继续道:“那是我平生听过的最好的一出书,只是当时不知,竟成唯一。绝世风华,历历在目,余音绕梁,犹在耳旁。”

昭尹将茶盏搁到一旁,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满朝文武,难道就找不出第二个可以迎娶颐殊的了么?”

潘方的目光又复黯淡,被勾起了伤心事,越发显得沉郁。

如今他写信来,不知是何要事,竟让皇上如此凝重。

沉鱼道:“这幅画……将军是找人画的么?”

他四十九岁,膝下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颇为有趣的是铭弓对三位皇子俱不待见,专宠公主颐殊。故而有传闻说哪位皇子若得颐殊相助,必能成为下任程王。

潘方“嗯”了一声。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程王铭弓准备一鼓作气跨海攻打最是富有的宜国之时,一天起床时突然中了风,导致半身不遂,至今不能走路。

“粗墨浅笔,所绘出的不及真人之万一。将军如不嫌弃,阿虞愿画一幅秦先生的画像,虽不敢自夸吴带曹衣,但应该能比这幅像上几分。”

四国中,璧占其广,图腾为龙;燕占其强,图腾为燕;宜占其富,图腾为鹤;唯独程国,四面临海,乃一小小岛国,形状如蛇,故以蛇为圣。虽然土地贫瘠物资匮乏,但国中人人嗜斗好武,吃苦耐劳,又广招贤人异士、能工巧匠,致力钻研兵器,人口一共不过区区八百万,却囤有二百万精兵,其图谋何事,路人皆知。

潘方眉毛微颤,竟激动而起道:“当真?”

昭尹接过茶盏却不喝,目光依旧胶凝在奏折之上,从罗横的角度望去,可见那份奏折最是与众不同,别的奏折全是浅蓝封面,唯独这份,是无比华贵的金紫色,右下角还绘着一个蛇图腾。看见这个图腾,他顿时明白过来,那哪是奏折,分明是程国送来的国书。

姜沉鱼微笑:“阿虞怎敢欺瞒将军?只不过,现在要请将军帮个小忙,换上这套衣服,莫教旁人为难。”说着将衣服递到他面前。

更鼓声远远地传来,听不真切,远离正殿的暖阁中,少年天子身着便服,斜卧在锦榻之上,榻前摆放着一长条小几,几上奏折,堆得跟山一般高,而他手里也拿了一份,神色微倦。一旁罗横察言观色地送上参茶道:“皇上,歇会儿吧。”

潘方看了一眼那套衣服,又看了看她,二话不说接过衣服就进内室更衣。姜沉鱼呼出口气,转身走出去,怀瑾在外等候,见状问道:“如何?”

夜凉如水。

姜沉鱼对先前那侍女道:“将军更完衣后,你催他来前厅集合,别误了时辰。”

昭尹。

“是。”

重重琉璃瓦,森森金銮殿,这一切苦难委屈负疚绝望的源起者坐在那里,他有着世间最显赫的身份,最无上的权威,他的名字叫——

她转身继续前行,怀瑾连忙跟住,边走边道:“小姐,咱们现在回房吗?”

只要她左耳的孔还在,只要这环上的珠还在,她就会永远永远记住这痛,记住这苦,记住这恨。记住这一切是拜谁赐予。

“回房做什么?”

因为,最伤她的,全都集在了她的左耳上。

“啊?侯爷和将军都在更衣梳洗了,难道小姐不跟着打扮一下吗?”

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没有东西可以伤到她了。

“没那个必要。第一,因为我不是主角,也不敢成为今晚的主角;第二……”说到这里,她停步,回头朝怀瑾眨眼一笑,“脸上这么大一个疤,要再费心在衣服首饰上面,那可真是丑人多作怪了。”

“长相守”在她肩上回荡,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颗珠子,心想,真好,这下子都齐了。公子穿的耳洞,姐姐送的耳珠,齐了。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映上她的脸庞,暗红色的疤印显得越发鲜明,与之前用兰芯草涂抹时有所不同的是,色斑深浅不一,而且隐透出些许青筋,显得更加自然。

姜沉鱼如具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最后,抬起头,深深地望了姜画月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大步离开。

“东璧侯给的药果然神奇啊……”姜沉鱼忍不住感慨。最神奇的是,那种药水一碰触到肌肤,就立刻生效,用水无法洗去,要等待三日药效过后,方才褪淡,且褪后皮肤比之前的还要光净白皙。以三日之丑,换长年之美,此药若流传出去,不知会被那些贵妇名媛们争成什么样子呢……

偏偏,语音依旧没有停止,继续幽幽地传入耳际:“不过这回你没戏的。你不会有机会的,沉鱼。因为,你争不过曦禾的。并不是因为曦禾比你美,而是因为她和皇上拥有同样的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你没有。所以,沉鱼,你没有任何机会……”

她想着想着,不知怎的一个想法就蹦了出来——咦?也许……这种药水曦禾也曾用过?

是谁啊?

夜幕初临,华灯四起。

她一直以为只要好好解释,十几年姐妹情深,终能融化一切误解。她以为姐姐是知道她对公子抱着怎样一种柔软情怀的人。可是,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用冰冷的刀一样的句子,慢慢地、异常残忍地凌迟着她的心脏的人,是谁?

千余支火把,照映着偌大的露天广场,中间铺了块极大的地毯,毯上绣着金蛇图腾和祥云花纹,除了北首的主席之外,西东各放三张客席,坐在东上首的是江晚衣,其次潘方,下首姜沉鱼;而坐在西上首的则是宜王,其旁边两个位置都空着。

“姐姐……”姐姐,你为何要这样伤我?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一遍遍地想:姐姐,你这样伤我,你就快乐吗?你不疼吗?姐姐,你不痛吗?

听闻燕国的使者还没有到,那么那两张空位,又是留给谁的?

“你从小什么都不抢,独独喜欢跟人抢感情。哪个人要说了声喜欢我,你必然要费了十二分的心思令得他更喜欢你,如今,你又要进宫来抢皇上吗?”

再看主席上,也只坐了两个皇子,不但程王没有出现,太子也没出现。

原来芥蒂在很早以前便已种下,只是她懵懂天真,一直不知而已。

姜沉鱼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沉吟不语。

姜沉鱼倒吸口冷气,只觉手脚冰凉。那一字一字砸下来,比冰雹更痛绝。

倒是颐非,依旧那么热络地招呼众人:“来来来,时辰不早,咱们也都饿了,就边吃边等,不必客气。这些都是小王精心为各位贵客挑选的菜肴,别的不说,光为抓这盅龙凤羹里的五色蛇王,就花费了好些工夫,快趁热尝,趁热尝……”说着,亲自盛在小碗中,命宫女送到各人面前。

“我记得有一年的中秋,爹爹考我们三个,谁能将羽毛扔得最远,就把水晶月饼赏给谁。结果你借用小鸟,一举夺魁,爹爹给你月饼,你却说要与我和大哥分享。我当时只觉你是那般善良无私,但此事后来被师爷知晓,自那以后,他最喜欢你,对你倾囊相授,甚至远游前,把他的琴都送给了你。”姜画月说到这里,眼圈红了,五官开始扭曲,哽咽道,“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的!我喜欢毕师爷……”

姜沉鱼心想,这倒有趣,程国以蛇为尊,奉为国兽,却又嗜食蛇肉,如此又捧又吃,自相矛盾的事情,也就这个素以寡仪廉耻而闻名的国家做得出来。

姜沉鱼倒退三步,满脸震惊地颤声道:“姐姐……你是这样看我的?”

正想到这里,只听宫人远远喊道:“罗贵妃驾到——颐殊公主驾到——”

姜画月见她说得坚决,眸底闪过一抹痛色,别过脸道:“那又如何?你说与不说,都是一个样。从小你就最是聪明,表面上看似无欲无求,但看准的东西从来逃不出你的手。大家都夸你性子好,也因此都最喜欢你,明里暗里,都不知给了你多少好处。”

姜沉鱼顿时精神一振,知道最重要的角色终于出场了,转头望去,只见长长的回廊那头,红灯如线,两个女子在宫人的拥簇下袅袅而来。走在前面的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别着十对对插彩云簪,仪容端丽,显然就是那位所谓的罗贵妃了,听说乃是铭弓最宠爱的妃子。

“姐姐,那件事我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爹爹,我若说谎,叫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然而,当她身后之人出现时,回廊、红灯,周遭的一切连同她,就全部仿若隐形。

“是么?那真是巧了。”姜画月唇角上扬,笑得刻薄,“我这边刚查出身体……有病,你可就进来了。”

姜沉鱼面色微变,吃惊得几乎站起来——

姜沉鱼急道:“姐姐,你明知入宫非我所……”

那人明明那么遥远,但是脸庞却无比鲜明,光洁素净得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尘埃都对她自惭形秽,即便依附也会立刻自动滑落;

姜画月回眸看她一眼,眸中百绪呈现,但也只不过是一瞬间,最后惨然一笑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

那人明明平视着前方,面色平静,但是眉目间却涌动着无限思绪,似在说话,似在微笑,又似在殷殷叮咛;

一直追到了洞达桥,才堪堪追上,她一把拖住姜画月的手臂道:“姐姐,我有话要对你说。”

那人穿一袭绯色宫衣,有着桃花的明丽却无桃花的世俗,举手投足间灵气逼人……

姜沉鱼见她走,连忙也跟着起身道:“姐姐等等我,我同姐姐一起走。”谁知姜画月似未听闻,自顾快步而行,在满屋子人古怪的看好戏的目光中,姜沉鱼又是酸楚又是难过,也顾不得更多,匆匆追上前去。

最最重要的是,她眉长入鬓,唇软如花,容貌五官,竟与秦娘有五分相像!尤其是左眼角下,也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她虽强行抑制着心头怒火隐忍不发,但此番在大庭广众下被奚落,顿觉颜面扫地,再难将息。当即豁然站起,拂袖冷冷道:“本宫觉得乏了,先行告退。”

姜沉鱼一惊之后,忙朝潘方望去,果然,潘方脸色发白,嘴唇轻颤,显见是震惊到了极点。

哪知曦禾并未接受挑衅,依旧眉眼含笑静静坐着,半点插话的意思都没有,倒是画月脸色大变。她之前送沉鱼此珠,是为祝贺她与姬婴的婚事,谁知被曦禾半途搅局,突然间也变成了皇帝的妃子,如此一来,这只珠子戴在妹妹耳上,真真像个天大的讽刺。

颐非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会挑时间,早不来晚不来,偏巧这龙凤羹上来了时来!”

姜沉鱼心想:得,这下子可是既挑拨了画月,又挑拨了曦禾。谁不知道若论美貌,图璧当属曦禾为首?柳淑仪这么说,摆明了唯恐天下不乱。

颐殊道:“有事耽搁来晚了。来人,上酒,我自罚三杯,向诸位贵客谢罪。”

先前那被挤对的柳淑仪这会儿逮到把柄,扬眉笑道:“真是,这不就是去年宜国进贡的那对珠子么?贵人果然是个好姐姐,连那么珍贵的珠子都给了淑妃。也就是淑妃这样的容貌,才能和夫人一争长短啊,我们这些粗鄙姐妹,可全是不够看了。”

一旁宫人呈上托盘,她将三杯酒依次饮下,竟是干脆异常,然后才环顾了席上诸人一眼,笑道:“父皇久病缠身,无法出席,故特命我与贵妃前来款待诸位,还望多多见谅。”说完,拿起酒壶将杯斟满,转向赫奕道,“鸿山一别,陛下风采依旧啊。”

被她这么一提醒,众人一看,果然,两颗珠子一样大小,圆润光滑,稍有区别的是,在阳光下姜沉鱼那颗泛着浅浅青蓝,而曦禾那颗则是幽幽朱红,两相对比映照下,分不出究竟是珠由人增色,还是人因珠生辉。

赫奕哈哈一笑,起身回应:“哪里哪里,三年不见,公主竟出落得如此美丽,才是真叫人刮目相看。”

那妃子自知失态,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寻莹只是见到夫人颈上所戴的珠链和淑妃左耳的耳环,那珠子似是出自一套,所以才一时失言……”

“互相恭维真是令人愉快,就为了这个,也当痛饮三杯。”颐殊举杯又是一口喝干。

众人齐齐扭头:“怎么了?”

赫奕大悦:“好,好酒量,我最喜欢的就是与善饮之人喝酒了!”说罢也干了三杯。

内室中安静了半盏茶时间,坐在末首一个不起眼的粉衣妃子忽惊呼道:“啊!”

颐殊敬完他,转身,走向江晚衣:“这位就是东璧侯么?听闻侯爷医术极高,父皇正盼着你来呢!”

姜沉鱼咀嚼着她那一句“媳妇难当”,不禁有些痴了。自己年方十五,这一辈子,可都要在这围墙里度过了啊……以姜家之势,既做不成姬忽那样的潇洒,亦仿不得曦禾那样的无畏,真是万分尴尬的一个处境。而唯一的亲人……她看向画月,心里又黯然了几分。

江晚衣忙起身道:“有劳公主安排时间,好让我为程王诊治。”

说罢,竟是起身扶着宫人的手蹒跚地去了。

颐殊巧笑道:“就等着侯爷说这句话呢,那我可就安排在今夜晚宴散后,侯爷不要嫌辛苦哦。”说着,又去斟酒。

太后的目光在众妃子脸上一一扫过,看曦禾时停了一下,最后落在沉鱼脸上,似有话想说,但最终只是轻轻一叹道:“就这样吧。哀家倦了,今后这请安,也不用日日都来,皇家的媳妇难当,咱们就都省点事吧。”

江晚衣目露犹豫之色,却见颐殊只倒了小半杯酒,双手捧着端到他面前道:“侯爷等会儿要为父皇看病,我可不能现在灌醉了你,所以,喝上一口意思一下如何?”

众妃连忙称是。

江晚衣松了口气,他不擅饮酒,正担心她像敬赫奕那样一口气敬自己三杯,当即连忙将酒杯接过来:“多谢公主赐酒。”

如此众人各自在位置上坐好,听太后训话道:“哀家老了,身子也不利索了,所以,这宫里的事也懒得管了,管也管不动。只求你们念着皇上,天下初定,多为他分些忧,莫再横生事端,惹他不悦。”

颐殊微微一笑,她只让江晚衣喝一口,自己却依旧是连饮三杯,接着依次走到潘方面前,笑道:“潘将军之名,殊可是久仰了,听闻……”说到这里,声音忽止。

众妃心中又叹,这事也就是曦禾敢,别人就算心里想坐那头把椅子,也断然不敢当众说出来的。

其实不止是她,在场众人也全部惊了。

太后瞥她一眼,未做拦阻。

火把的火光跳跃着,映得潘方的脸明明灭灭,深黑如夜的瞳仁里,蕴着惊悸,蕴着悲楚,就那样一直一直凝望着颐殊,然后——流下泪来。

那边曦禾咯咯笑道:“既然贵嫔不来,这第一把椅子,就让给臣妾坐吧。”

颐殊呆了片刻后,转头望向江晚衣:“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众妃心中叹气,这事也就是姬忽做,要换了别个,早砍一百回脑袋了。

江晚衣也一脸茫然,他没有见过秦娘,自是不知潘方为何会如此失态。而作为在场者里除了潘方以外唯一的知情人,姜沉鱼却不知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如何做。

也因此,太后听了依旧一脸平静,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点头道:“知道了,让他们回去好生伺候着。”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哭。

姜沉鱼一听,有些意外,又有些在意料之中。传闻姬忽离经叛道,进了宫也没个做妃子的样子,只是皇上爱她之才,对她恩厚德沛,纵容之情,几比曦禾更盛。

毫不顾忌的,当着众人,泪流满面,哭在人前。

太后点点头,赐了东首第二个位置给她,曦禾尚未入座,一老宫人进来道:“太后,端则宫来人传话,说是姬贵嫔昨夜饮酒过度,这会儿宿醉未醒,勉强出行,恐酒气熏人冲撞天危,所以今天就不来了,还望太后恕罪。”

这个男子,在沙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着谁也不及的英勇;却只敢在心上人的茶馆外冒着雨雪一站好多年,明明爱到了极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边曦禾已走至太后面前,行礼道:“曦禾跪请太后安。”

这个男子,好不容易在姬婴的激励下鼓起勇气朝心上人迈出了一步,本以为是苦尽甘来,良缘可续,谁知转瞬间,又成死别;

望着这个傲绝四国的美人,姜沉鱼心中忍不住想,自己的入宫跟她,究竟有没有关系?如果说没关系,她为何要召自己入宫教琴,刻意让皇上见了自己的面?如果说有关系,却又令人想不透,她就不怕弄出第二个姜贵人与她争宠吗?不过,这女人也根本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吧?

这个男子,为了替未过门的妻子报仇,曾冒死怒冲薛府,也曾隐忍等待时机,并在姬婴门外冒雪带伤跪了一夜,最终毫无惧色地迎击璧国第一名将,取得了胜利;

依旧是素白素白的宽大长袍,墨黑墨黑的发没有盘髻,只在脑后轻轻一束,但韵质天成,风华绝代,又岂是世俗颜色所可比拟?

这个男子,在卸甲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亡妻墓前守灵;

虽然对她全无好感,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实在美貌。她一进来,当即将这一屋子的环肥燕瘦全都比了下去。

这个男子,平时总是很沉默寡言,孤独地喝着酒,仿佛灵魂已跟着亡妻一同死去……

房帘轻开,姜沉鱼抬眼,正好与从外走入的曦禾的目光对了个正着,曦禾冲她盈盈一笑。

没错,姜沉鱼见过潘方太多太多样子,然而,现在,这个比牛更内敛、比狼更孤僻的男子,却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哭。

室内虽然安静如初,但姜沉鱼却敏锐地意识到,有种奇妙的浮躁氛围开始浮出水面,围绕在众妃中间。

她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揪住了,有点透不过气来。

姜沉鱼出列叩拜,太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颇具深意,还没发表什么看法,门外又传来一声通报:“曦禾夫人到——”

而比起她的悲悯,颐殊显然更加慌乱:“潘将军?潘将军?你……没事吧?”

太后在首位上坐下,挥了挥手道:“行了,大家都坐下吧。”话题一转,问道,“哪个是新封的淑妃?”

潘方忽地起身,众人一惊,以为他会做出什么更惊人的举动,谁知他一言不发,只是躬身行了一礼,大步离开。

姜沉鱼曾在数年前见过太后一面,依稀记得她眉目端详,风姿犹丽,而今再见,方知岁月不饶人,尤其是在周围一大圈年轻貌美的宫女的搀扶下,越发显得苍老,面有病容,看样子已趋油尽灯枯之态。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后,众人才从呆滞状态回过神来,彼此对望着,目光里全都带着猜疑。

正在尴尬时,一宫人喊道:“太后驾到——”众姬连忙齐齐恭迎。

江晚衣强笑道:“这个……其实公主有所不知,潘将军身体不适,今日出席晚宴,已是勉强,所以,只能先行退席,失礼之处,还望多多见谅,我替他向诸位赔罪。”

柳淑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当即不说话了。

颐殊听后展颜道:“原来如此。难怪我见潘将军气色不佳,你们远来,海上辛苦,今夜本该先休息才对,是我们有欠考虑了。”

姜沉鱼心里一紧,担忧地望向姜画月,却见一直视她如不存在的姐姐闻言扬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听说柳淑仪虽然没有妹妹,却有个姿容出众的侄女,不如将她也送进宫来,姑侄同夫,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不是吗?”

她这么一笑一说,场内的气氛总算是扭转了回来,姜沉鱼本想开口解释,但脑中灵光一现,选择了保持沉默。

“是啊,还没祝贺淑妃呢,皇上对姜家真是恩宠,连着两个女儿都进了宫,女英娥皇,真真是令人艳羡。”

这时,身份明明比颐殊尊贵,但自出现后就完全被颐殊抢了风头的罗贵妃,忽然也斟了三杯酒,放到托盘里,亲自端着走下席来。

太后未至,众妃子坐着,无事闲聊。一妃子笑道:“久闻右相的小女美貌过人,德才皆备,今个儿见了,果然名不虚传。这天仙般的好模样,真真令我等自惭形秽啊。”

众人的视线被她此项异举吸引,顿时将潘方失态离座一事丢到了脑后。

她默默地低头,默默地走进懿清宫,但见屋内已经坐了十几位美人,春兰秋芝,一眼望去,满室生光。姐姐画月坐在西首第二个位置上,见了她,如同没看见一般,倒是其他等衔不及她的妃子,纷纷起身参拜。她环视一圈,未看见曦禾,也没看到姬忽。

只见罗贵妃,一步一步,最后竟是走到了江晚衣面前。

她们姐妹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这般生分过,那些个闺阁之内梳头谈笑分食瓜果的往事,终究是成了回忆。

江晚衣连忙再次起身相迎,面带微讶。

看着怀瑾的隐忍与握瑜的委屈,姜沉鱼脸上没什么,心里却比她们更加难过。姐姐不理她,不止不理,还默许一个下人欺负她……

罗贵妃冲他抿唇一笑:“玉倌,可还记得我么?”

“我说住口。”她沉下脸,握瑜顿时不敢吱声。怀瑾则道:“那人的话虽然不好听,却是事实,如今不比在相府,握瑜啊,便是这小姐的称呼也该改改了,以后叫娘娘。”

江晚衣的表情起了一系列的变化,由惊讶转为惊悸,又由惊悸变成了不敢置信,最后颤声道:“是……小紫?”

“可是小姐……”

罗贵妃妩媚地笑道:“玉倌好记性,一别十年,竟然还记得我。”

姜沉鱼轻叱道:“住口。”

姜沉鱼没想到这两人竟是旧识,原来以为程王自己不能出席,所以派个最宠爱的妃子列席,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安排却似是带着几分刻意了。

握瑜目瞪口呆,急声道:“二小姐怎的这样对小姐……”

而江晚衣再遇故人,无比欣喜:“真的是你?没想到竟然会在程国的皇宫相遇……”

姜沉鱼眉睫一颤,抬眼看姐姐,但见她一脸漠然地径自从身边走了过去,很快就带着那两名宫人消失在拱门后。

“玉倌长大了……”罗贵妃说这话时,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不甚唏嘘,“当年我还是府上的一名丫头,跟着其他姐姐们伺候玉倌,你可还记得?”

姜画月站着没说话,倒是身后一宫人道:“请恕奴婢冒犯,这姐姐妹妹的称呼,可该改改了。如今是在宫里,别坏了规矩。”

“当然记得,当时所有人里,就属你毽子踢得最好。”

姜沉鱼主动上前两步,行礼道:“沉鱼给姐姐请安。”

罗贵妃扑哧一笑:“是啊,当年顽皮嘛,没想到后来被远房的叔叔找到,帮我赎了身,我跟着他经商来到程国,就在这里定了居,又机缘巧合被选上了秀女……听闻此次璧国的使臣里有一位是你,玉倌,我可真是高兴……”

两姐妹碰了面,彼此对望一眼,气氛微妙。

众人见他们两个忙着叙旧,全都识相地归位的归位,用膳的用膳,一顿饭虽然发生了不少波折,但总算也吃得宾主尽欢。

在宫人的拥蹙下出了瑶光宫,前往太后住处懿清宫,刚走没几步,就见远远过来一个女子,身后跟着两个宫人,穿一身绿衫,正是姐姐画月。

宴散后,江晚衣去为程王看病,姜沉鱼自行坐轿回驿站。

当时只觉那样便已经是毁天灭地的痛苦了,而今对着镜子,看见倒映出的螓首蛾眉,明眸皓齿,不禁又生出几许自嘲的沧桑:原来,还是可以活得下去的。并且,越发娇艳地活下去。不让悲伤,有丝毫渗透在仪容中的机会。

她进驿站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来迎的侍女:“有没有看见潘将军?”

那一天的雨仿佛还下在心间,每个细节都未曾忘记,她记得扑入姬婴怀中时她在想:此生若离了他的拥抱,可怎么活下去。

侍女冲某个方向努了下嘴。

姜沉鱼深吸口气,再悠缓地吁出去,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一切都成定局。想这些有的没的,只不过是徒劳摧折了自己的心境罢了。

姜沉鱼抬头,便看见潘方躺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今日乃是初一,月亮细细一弯,悬在墨色的夜空里,显得好生凄凉,而那凄冷的月色,再照到潘方身上,就好像都被他的黑衣吸收掉了,抹不去,也化不开。

可一个女人的容颜若不能为她赢得心上人的垂青,便是再美,又有何用呢?

姜沉鱼抿起唇角,去厨房拎了壶酒,再找了把梯子架好,爬上去将身子探到屋檐边,对潘方举了举酒坛:“喝吗?”

艳色天下重。

潘方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坐起来,伸手接过。

挑选了件浅蓝色的衣衫,对着镜子自揽,衣与珠两相辉映,显得肌肤更加剔透光洁。但,也只不过是具摆设用的皮囊而已。

姜沉鱼一笑,正要下梯子,潘方忽然开口道:“你……会不会弹《忆故人》?”

不过,没有关系。姜沉鱼想,等会儿去给太后请安时,必定会遇见姐姐的。只要能见上面,说上话,一切就都还有余地。

“你想听琴?”她有点惊讶。

自从皇帝的圣旨颁下来后,姐姐那边就跟断了音信似的,什么态也不表,什么话也不说。哥哥进宫看了她一回,回家后只说她神色平静,并无任何异言。但这样一来,姜沉鱼心中反而更加忐忑。姐姐平日里就最是要强,知道了妹妹也将进宫,怎会一脸平静,更何况,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发现了自己不能生育,两座大山一起压下,换了任何人都承受不住。

潘方“嗯”了一声。

提及姐姐,姜沉鱼心中黯然,低低叹道:“你以为,只要我进了这宫,对姐姐交代不过去的事还少了么?”

姜沉鱼笑道:“好啊。”当即回房取了古琴来,放在院子的石桌上,一边坐好,一边调了调弦,开始弹奏。

姜沉鱼摇了摇头,那珠子便在她颈旁荡来荡去,怀瑾眼睛一亮道:“此环配上堕马髻,最是相得益彰不过。倒是二小姐那边,看小姐如何交代的过去,赐给小姐的钗,给擅自做主打成了耳环。”

茅斋满屋烟霞,兴何赊,老梅看尽花开谢,山中空自惜韶华。月明那良夜,遥忆故人何处也。

旁边的宫人们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戴法,不禁都睁大了眼睛。

青山不减,白发无端,月缺花残。可人梦寐相关,忆交欢会合何难。叠嶂层峦,虎隐龙蟠,不堪回首长安。路漫漫,云树杳,地天宽。

姜沉鱼打开匣子,两个婢女都惊讶地“啊”了一声,原因无它,只见匣子里放的珠子还是那颗珠子,但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样子。本来是镶金嵌玉的一支凤钗,如今却变成了一只长长的耳环。穿入耳中,银色的细链子垂将下来,一直将珠垂至了肩窝。

慨叹参商,地连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热衷肠。无情鱼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阳……

握瑜应了一声,很快从箱子里翻出个小小扁扁的匣子,怀瑾瞧着眼熟,不禁道:“这不是二小姐送小姐的那颗宜珠吗?”

琴声清婉徐缓,如空山月夜下的溪水,潺潺而流,将岸上人的身影柔化成泛着涟漪的两道,步步相随,幽意依依。

姜沉鱼微微一笑,对握瑜道:“去把我那个梨花木的匣子拿过来。”

紧跟着一个下滑音,转为高昂,由急至缓,大疏大密、大起大落。

“小姐想戴耳环?可咱们没带耳环进宫啊。”

月下清溪依旧,但昔日携手漫游的人却已化成了杯觥黄土,风起,沙迷,可有人坟前浇酒,可有人清明上香?残叶尚知暮,凉骨可知寒?

“那能戴耳环了么?”

喻意于情,欲言不言,喻情于琴,悠悠不止。

怀瑾一边给她梳着头,一边打量她左耳的耳孔,啧啧奇道:“小姐这耳洞穿得真是好,竟半点都没烂。”

沉鱼在院中用心地弹。

比起一脸担忧的贴身侍女,姜沉鱼似乎早预料到了这样的待遇,因此脸上毫无悲愤怨尤,只是淡淡地吩咐准备梳妆更衣,过一会儿,还要去给太后请安。

潘方在屋上专注地听。

虽然知道小姐心里的人是那个笑起来像春风一样温和,却总也看不透的淇奥侯,但是最后毕竟是入了宫,成了皇帝的妃子。既成了王妃,受不受皇帝恩宠就成了天大的事情,连进宫的第一夜皇帝都不来,这以后……真是不能想像了。

夜幕逐渐轻薄,天边透出曦光。

心里,不是不焦虑的。

连绵未绝的琴声中,已是一夜。

握瑜推开窗户,迎接晨光时,喃喃说了这么一句话。回头,布置华丽的瑶光宫里,臂粗的红烛已燃至尽头,昨夜,四月十一,是三小姐进宫受封的日子,然而,皇上却没有来。

而江晚衣,一夜未归。

“梨花败了啊……”

【第二部 完】

第六回 耳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