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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乱起

“怎么?如今妹妹可是红了,身份贵了,架子大了,连这公主府我都来不得了么?”

颐殊不悦道:“你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颐非语中带刺,令得颐殊脸色一白,跺脚道:“谁跟你说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说着竟是扭头就走,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潘方定定地看了他几眼,伸手接过:“多谢三皇子。”

颐非也毫不在意,径自冲姜沉鱼等人笑道:“我刚溜到厨房瞧了眼,菜可都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咱们也别在这杵着,进厅用膳吧。不是我说,这个公主府什么都破,唯独那厨子,可是一等一的好哦。”

颐非再度弯腰,捡起长枪,双手握了递到潘方面前:“刚才一时情急,擅自插手两位的比武,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他春风满面,反客为主,招呼众人开宴。而府中的下人们也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乖乖听从吩咐,将美酒佳肴一道道地呈上来。虽然气氛怪异,但正如颐非所言,厨子的手艺确实相当不错,尤其是一道五侯鲭,入口即融,鲜得几乎连舌头也一并吞下。姜沉鱼不由多吃了几筷。

涵祁站着一动不动,仿若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才放下筷子,就感应到一道焦灼的视线,扭头回望,颐非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道:“虞姑娘胃口不错,可见病已好得差不多了。”

“潘将军的确是无心的……”颐非笑得悠然,“只不过,无心之失才最是可怕呢……是不是?二哥?”

姜沉鱼淡淡一笑:“还要多谢三殿下的药。”

那边,颐殊沉着脸道:“三皇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潘将军还会害二皇兄不成?”

“你若喜欢这道五侯鲭,等会儿还有一道凤穿牡丹,也是招牌,不妨一试。”正说着,菜就上来了,颐非亲自盛了一碗,端到她面前。姜沉鱼连忙起身接碗,颐非忽压住她的两根手指,眸中奇光闪烁,似笑非笑。

而他,如今毫不遮掩地将这个秘密曝于人前,又是什么目的?

姜沉鱼下意识就想抽手,然而,压在指上的力度看似漫不经心,但却极为强韧,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无法动弹,正在僵持之际,颐非的一只手轻轻翻转,啪地变出一朵牡丹,然后插到她的发髻上,这才收手,退后几步,细细观吟道:“名花美人,真是相得益彰啊。”

姜沉鱼心下暗惊——虽然早就知道这位三皇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然而一直以来无论是父亲给的情报还是程国流传的讯息里,这位三皇子都据说是不会武功的。可是,此刻他光凭一枚戒指就能将激战中的两人制止,这是何等可怕的功力?

姜沉鱼一时不知该做如何反应才好,环顾四座,潘方、涵祁和在场的仆人们都看着她,只有潘方露出错愕之色,涵祁则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其他人全面无表情。

颐非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笑意愈深,脚下不停,走过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戒指,吹去上面的尘土,重新带回指上。原来,刚才打偏潘方长枪的,就是他的戒指。

偌大的一个晚宴,竟是安静得可怕。

姜沉鱼回头,果然,颐非来了。

她咬住下唇,默立许久后,才僵硬地抬手,把髻上的牡丹摘下。牡丹入手,犹待露水,也不知道颐非是从哪儿找来的,颜色竟是极艳极红,被灯光一照,宛如鲜血。

那就是——颐非的笑。

她的手慢慢握紧,花瓣在指掌中扭曲,然后,狠狠一掷,正中颐非的脸。

这世间有无数种笑,但只有一种可以笑得如此犯贱、油滑、让人怒气顿生恨不得冲过去狠狠踹他几脚。

再不看众人对此有何反应,姜沉鱼立刻转身疾步而行,途径潘方席座时,未待开口,潘方已主动起身跟随。

一声音笑道:“我如果刚才不出手,恐怕这会儿二哥就已两腿一蹬嗝屁了。你说,我到底是应不应该出这个手呢?”

两人就那样丢下一屋子的人走了出去。一路上遇到几个仆人,自顾自地干着自己的活,并未拦阻。

而颐殊停下了敲鼓,转身望着某个方向,面色也很不好看,冷冷道:“我道是谁,敢在我二皇兄与潘将军比武之时横加伸手干涉……”

跳上马车后,姜沉鱼逼紧嗓音道:“去皇宫!哦不,回驿站!不,还是去皇宫……等等……”言辞慌乱,她自知失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涵祁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手上的血后,眼眸更是阴沉。

潘方始终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伸手,在她手背上压了一压:“镇定。”

潘方立刻丢掉长枪,屈膝跪下:“在下一时不慎,误伤了殿下,还望恕罪!”

姜沉鱼原本还只是僵硬,被他这么一拍,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而且越抖越厉害,最后,放下手,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道:“潘将军,我们快逃。”

两人瞬间停下,而一道细细的血丝,从涵祁的右脸颊处冒了出来,往下滑落。

潘方吃了一惊。

两个声音越说越快,越说越急,而鼓声也越发急切,一声声,如敲在心上。姜沉鱼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不明白其意的叫声,就在那时,一道寒光从远处急射而来,“叮”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潘方的枪柄上,潘方的手抖了一下,枪头偏离,从涵祁耳边擦过去。

姜沉鱼反手一把抓住他,急声道:“我们快回驿站,派人去皇宫通知师兄,去渡口集合……哦不,来不及了!我们直接去皇宫,接了师兄就走,立刻!马上!”

“不,再等一等!”

潘方沉声道:“怎么了?沉鱼?发生什么事了?”

“不能再等了,真要出事就一切都完了!”

姜沉鱼所有的惊悸在一瞬间胶凝,然后,绽现出恍惚之色来,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停在车壁上,低声道:“今夜二更,五侯发难,我们若不想被卷进其中,就只能逃了……”

“再等一等!”

刚说到这里,奔驰着的马车突然勒停,骏马抬蹄,发出刺耳的嘶叫。

“会出事的,你知道的……”

姜沉鱼连忙掀帘,在看见外面的景象后,顿时面色如土:“完了,已经迟了……”

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不行!”

潘方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但见前方三十丈开外的长街尽头,黑压压地屹立着数千名士兵。

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冒起:“阻止吧……”

风过,吹得军旗翻飞,绣着九蛇图腾的杏色旗面上,用殷红如血的丝线绣着一个大字——“素”。

姜沉鱼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场对嗜武之人而言可是百年一遇的比武,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身穿银琐盔甲、三十出头的将军策马走到马车前方,沉声道:“下车。”

“好刀法!”颐殊大喝一声,敲得更加卖力。

姜沉鱼咬咬牙,干脆一把打开车门,与他对视道:“此乃璧国的使车,将军突然相拦,却为何事?”

潘方不得不后退一步,提枪挡开。未等他脚步站稳,第二刀紧追而至。

该男子面无表情道:“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讯——江晚衣不见了。”

银光如电,只一闪,寒冽的刀锋已到了潘方眉前。

“我师兄不见了?”她怔了一下,立刻道,“那你应该去驿站寻找,却来拦我们做甚?”

而在那样激昂的鼓声里,涵祁挥刀。

男子露出一个极尽冷酷的嘲讽笑容,阴森道:“而且……他是带着吾皇一起不见的。”

两个侍卫连忙拖来一面足有人高的牛皮大鼓,她亲自拿了鼓槌,第一槌下去,仿若惊雷;第二槌下去,暴雨紧连。随着节奏越来越快,高亢激昂的氛围也顿时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整个后院。

“什么?”姜沉鱼和潘方几乎是同时喊出了这句话,并且在对方脸上,看见了和自己一样的惊恐表情。

相比她的不动声色,颐殊则显得无比激动,高喊一声:“取鼓来!”

这下子,可是真的天下大乱了……

姜沉鱼看看他,又看看颐殊,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但没说什么,主动退开几步,免得比起武来殃及自己。

是束手就擒,还是奋力反抗?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姜沉鱼脑海中闪过,尚未做出抉择,只听耳边风起,潘方出手如电,一把掐住那将军的脖子,将他从马上扯进车中。

这样一来,他不比也得比了。

该将军发出一声惊呼,下一瞬,潘方就点了他的穴道,只见他面色惶恐,涨得通红,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如此情形之下,潘方只得伸手,接住了那把枪。

此举电光石火,出人意料又速度极快,因此,待得远处的军队反应过来时,潘方已抽出一把刀,架在了该将军的脖子上,冷冷道:“你们动,他死。”

颐殊跑过去将钉在地上的长枪拔了出来,反手一掷,丢向潘方:“潘将军,用我这把枪吧!”

剩余的几名领队者踌躇着彼此对视了一眼。

静静地对峙片刻后,涵祁抬起一手,沉声道:“请赐教。”

不等他们做出抉择,潘方命令车夫:“调头,回公主府。”

明了了这一点后,姜沉鱼在心中轻轻叹息,转眸再看潘方,潘方正与涵祁对望着,后者虽然竭力压抑,但眼底难掩兴奋之色,为即将与他这样的对手比武而激动——看来,这位皇子果然是个武痴。

吓得一脸惨白的车夫连忙拉扯缰绳,将车调头。马儿刚撒腿开跑,军队已追了过来。潘方反手一刀刺在马臀之上,骏马吃痛,嘶叫一声后跑得更急。

——其实她们是多么不像。

然而,马车毕竟速度不敌单骑,眼看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虽然对方一时投鼠忌器不敢射箭,但是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包围捉住。姜沉鱼想到这里,喊了一声:“师走!”

然而颐殊却不同。颐殊喜笑又喜言,表情没有一刻是静止的,柳眉一起一扬,嘴唇一启一合,千姿百态,尽是风情。

暗卫从车底探出半个身体,左手扬了扬,只听“砰”的一声,某物落地炸开,黄色的浓烟顿时弥漫而起,将对方的视线遮蔽。

在她记忆里,秦娘只有在说书时才会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而等响木一拍,段子结束后,她的表情就立刻沉郁了。即使是面对潘方的求亲,也是声音沉沉不动声色。

潘方更是当机立断,将那名被点穴了的将军丢在榻旁,伸手抱住沉鱼从窗口跳出,借着浓烟就地一滚后,蹿上街旁的屋顶,再几个跳跃,躲在檐后。

姜沉鱼不禁想起了秦娘。

马车犹在以疯狂的速度向前奔跑,浓烟逐渐散开,铁骑继续追赶。就这样一前一后地从长街上跑了过去。

颐殊道:“二皇兄听说我和潘将军比武的事情后,就心痒不已,吵着也要跟将军比试一番呢。”说着,笑得眉眼弯弯。

姜沉鱼伏在屋顶,望着这一切,心里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害怕,但却又莫名心慌。

姜沉鱼露出询问之色。

“下面去哪儿?”潘方转过头,低声问道,然后抽回了搂在她腰间的手。

姜沉鱼听她话里似乎有话,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忍不住轻皱了下眉头。幸好,颐殊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转口道:“其实我和二皇兄刚才是在热身,可一直在等二位来呢。”

去哪儿?

姜沉鱼还没来得及回应,颐殊又哈地笑了:“二皇兄真关心人家,连人家病了都一直惦念着。”

公主府虽然有颐非,但他如今与麟素必定势成水火,而且颐非刚才既然任凭她离开不加阻拦,摆明了要她自己想办法。

涵祁没有理会她的调侃,盯着沉鱼又道:“你的病好些了?”

姜沉鱼眼眸微沉,很快做出了决定:“去华缤街。”

颐殊“扑哧”一声,掩唇道:“二皇兄什么时候起也开始懂得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了?虞姑娘的琴弹得如何,你听得出来?”

——去找赫奕。

那些有关于此人睚眦必报的不良传闻顿时一股脑地冒出来,姜沉鱼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是出人意料的,涵祁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你的琴弹得不错。”

华缤街是宜国的势力范围,赫奕于公于私,都不会见死不救,而且那里是个商市,也更容易匿藏。

姜沉鱼惭愧地望向涵祁,见他对着手中的长刀默默地出了会儿神,然后抬起头,回视她。

潘方点头,说了声“冒犯了”,再次抱着她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朝华缤街方向奔跑。

颐殊笑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被挑掉了兵器,幸好枪是往那边飞的,没伤了你们。”

姜沉鱼忍不住唤道:“师走?”

姜沉鱼连忙收手起身,急声道:“阿虞一时忘形,弹得过激,罪该万死!”说着就要下跪,却被颐殊伸手托住。

一个声音答道:“主人,我在。”

“哎呀”一声,颐殊手中的长枪脱手飞起,在空中划了个大弧后,刺地插入地中,枪身不住颤动。

很好,他也跟上了。姜沉鱼安下心来,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将所有的事件都重理一遍。正巧这时潘方问道:“你是如何知道出事了的?是颐非刚才暗示你的?”

潘方默默注视着两人的招式,忽地面色一变,几乎是同一时刻——

“嗯。”姜沉鱼想了想,道,“潘将军,先前你和涵祁比武时,那鼓声……是有古怪的吧?”

场内刀枪更急,红袍绯衣飒飒翻飞,行云流水般肆意。

潘方沉默了一下,才点头道:“嗯。鼓声里有杀气。”

弦颤、音起、风动。

果然如此……

弹琴的少女会意,悄悄起身退开。而她刚把双手挪开,姜沉鱼已替她接着弹了下去。

姜沉鱼深知以潘方的性格,如此慎重的比武必定会留有三分余地,可刚才若非颐非赶到干扰,那一枪很可能就真的刺中了涵祁的心脏,想来想去,必定是那鼓声作祟,连她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在旁边听了都觉得心潮澎湃,莫名激动,更何况是身陷战中的潘方?

而他们两个,与其说是在比武,不如说是表演更为贴切。枪来刀往间,带着优雅的节奏,与琴声浑然一体,月光照在二人身上,为他们覆上了一层浅浅银光,配以呼啸生风的兵器,打得煞是好看。即使是姜沉鱼这样不懂武功的,都觉得很是赏心悦目。一时兴起,忍不住就上前拍了拍弹琴者的肩膀,比了个手势。

如此一来,问题就来了——颐殊击鼓,是无意?还是刻意?

不消说,用枪者正是颐殊,使刀的,则是涵祁。

姜沉鱼微微眯眼,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刻意的!

老管家不引他们进屋,反而走向屋后的竹林,远远就听见了打斗声和古琴声。待得绕过屋子一看,后院的空地上,摆着几张桌椅,有一婢女打扮的少女正在抚琴,而数丈远处,两人正在比武,一使长枪,一用长刀。

这位公主看似爽朗大气,毫无小女儿的扭捏腼腆,一举一动都颇博人好感。然而,细想起来,却是样样可怕,用意颇深。

虽然都是别出心裁的建筑,但颐殊与颐非又不同,颐非是住不惊人不罢休,而颐殊明显要内敛淡泊得多。

首先,她以送药之名来驿站看自己,目的却是为了跟潘方比武。当时只道是武痴一个,现在想来,也许她就是在试探潘方的武功究竟如何,是否能杀得了涵祁。

过了挡风檐后,入目的林园平淡疏朗,几间竹篱小屋,掩映在碧池幽林中,门前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让人犹如身置农家,野趣盎然。

而潘方也果然不负所望,武功远在她上,因此她邀请他们到公主府赴宴,好让潘方与涵祁比武。

进了大门,是一壁彩绘,不是寻常可见的龙凤花卉,而是人形蛇身的女娲与伏羲。

姜沉鱼觉得自己像个在黑暗隧道中蹒跚行走了很久的路人,终于看到了前方一点亮光,迫不及待地追思下去——

两道朱红色的门,边缘处有点脱漆,铜环磨得很亮。一个貌似管家模样的驼背老人家,正在阶前躬身等候,见他们到了,也不多言,行了礼后就转身带路。

“哎呀”一声,颐殊手中的长枪脱手飞起,在空中划了个大弧后,刺地插入地中,枪身不住颤动。

很普通的一条巷子,除了比寻常的巷子更干净与安静些外,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此乃疑点一。

因为备受程王宠爱的缘故,所以这位公主同几个哥哥一样,拥有自己的府邸,只不过,当马车停在小巷深处时,车夫说前面就是公主府时,姜沉鱼还是小小地意外了一下。

当时,她见涵祁与颐殊打得好看,忍不住上前亲自抚琴,然而,她的琴声是绝对没有杀气的,因此也不可能刺激得涵祁对颐殊下狠招。可是颐殊却突然落败,她当然也不可能是真的败,而是故意输给哥哥,好方便下面请潘方出场与涵祁比试。

颐殊请的是她和潘方两个人。

从另一个角度看,她故意与涵祁热身打斗一番,用意大概也是消耗掉一部分涵祁的力气,好让他后来更容易地输给潘方。

第十五回 珠联

也就是说,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目的只有一个——杀掉涵祁!

怀瑾接过请柬,桃红色的笺纸上,落款处,果然写的是“颐殊”二字。

而当颐非用戒指打偏潘方的枪后,涵祁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手上的血后,眼眸更是阴沉。

他的话没说完,姜沉鱼已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用一种早有预料的镇定表情接口道:“而是颐殊公主,对么?”

同为武者,潘方听得出鼓声中有杀意,涵祁又如何听不出?因此他的表情才变得那么阴森。当时以为他是因为输了所以恼怒,如今想来,他当时应该也是发现了妹妹竟然要置自己于死地。

李庆答道:“确是邀宴,但不是宫里,而是……”

颐殊脸色一白,跺脚道:“谁跟你说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

怀瑾好奇道:“咦,宫里又要摆宴吗?”

此疑点二!

怀瑾将门开了,见李庆躬身道:“虞姑娘,有请帖到。”

身为主人,在客人未走时自己先走,于情于理都失礼之极。而且颐殊一向落落大方,又怎会因为颐非一句小小的讽刺就如此嗔怒、惺惺作态?可见,嗔怒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知道自己计划失败,所以赶紧离开,另外布局。

门外有人敲门。

再联系晚宴上颐非所给的五侯鲭、凤穿牡丹等暗示,和很快就出现的麟素铁骑,某个事实无比鲜明地从黑暗里浮现——颐殊和麟素,是同伙!

姜沉鱼垂下眼帘,还有二十二天……

潘方面色很凝重,压低声音道:“这种铁,只有璧国境内的红叶乡的卷耳山才有,因数量稀少珍贵,故是贡铁,禁止民间买卖。”

姜沉鱼握紧红绳,今天是六月初七,距离程王的寿诞还有二十二天。昭尹对她一行人的命令是盗取机密,和娶到公主。但现在看来,情况分明已经变得更加复杂。

没错,其实在颐殊留下那个稀铁所制的枪头时起,姜沉鱼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贡铁是不允许私下买卖的,一旦被发现,都是死罪。因此,就算有人私自将它赠送或者卖给了颐殊,颐殊也绝对不可以这么光明正大就拿出来现。如此一来,只有一种解释:此铁是昭尹给的。

“小姐?”

只有皇帝自己将贡铁送给别人,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姜沉鱼起身,因激动而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真的是这样吗……”

颐殊当日和潘方比武,落下那个枪头,看似无心,其实有意,她分明是在暗示他们——她和昭尹有着某种奇特的联系。

“小姐?什么如此?”

但是两个素昧平生从没见过面的人,会有什么联系?

怀瑾连忙摘下那串红绳,姜沉鱼接过来,细细端详,数股丝线绞在一起,串着三颗白珠一颗红珠,编织精巧,环环相扣。她的眼眸由深转浅,又从浅转浓。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地失声“啊”了一下,瞳中像有火焰跳起,变得异常明亮:“原来如此!”

这个疑问在姜沉鱼看到麟素的军队出现后,就有了答案——昭尹真正支持的皇子,是麟素。因此,他的八色稀铁,要送也是送给麟素。而麟素不会武功,对兵器也不感兴趣,所以就转手送给了颐殊。

“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如此一来,另外一件事情也得到了答案——父亲的据点被抄。

怀瑾愣了一下,抬手:“小姐是说这串红绳吗?是去年陪夫人去定国寺拜佛时求的。”

作为一名祖母,却不知自己孙子的鞋子掉了一只;

姜沉鱼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你腕上戴的是什么?”

作为一名贵妇,却有一双带有薄茧的手;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如此做了足足十个吐纳后才再度睁眼。一旁,怀瑾正担虑地看着她:“小姐,你没事吧?”

作为一名伙计,却完全没有推销技巧……

冷静、冷静,先别慌,慢慢想,肯定、肯定有什么东西是被疏忽与被遗忘的,冷静下来,仔细地想,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几家字画店外,有个卖糖人的小贩;再隔几步,还有两个懒洋洋地靠坐在墙下晒太阳的乞丐……

姜沉鱼握紧双手,想控制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她的手指却一直抖一直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当日看来的种种破绽,其实不是真正的破绽,分明是麟素在暗示她据点已曝,快点抽身离开。

多么可怕。

也就是说,麟素和昭尹暗中通气,双方达成了某种协议,昭尹助他登基,他则要在权限范围内照顾璧国的使臣。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所以,当他们被拦在皇宫外面不能进去看江晚衣时,麟素的马车出现了,并不顾阻挠地带着他们一并进宫;

他还有一颗非常温柔的慈悲之心,胸怀济世之志,不分权贵,只要是病人都一视同仁……

所以,当她去蔡家铺子时,麟素先一步安排好人,表面看是埋下陷阱抓间谍,其实是通知她快点离开,因为该据点被其他皇子也知悉了,已经非常不安全;

他细心严谨,为人医治总是全心全力,废寝忘食;

所以,当她病倒时,麟素不但自己送药,还让其他官员也跟风送药,为的就是方便姜仲好把消息进一步透露给她……

他性情温和,对下人也极为关怀,从无架子;

一颗颗之前完全想不明白的诡异珠子,如今都被这条线串了起来。

而作为与他同行的关系密切的师妹,她则看到了更多: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江晚衣在说这句话时,虽然表情依然微带犹豫,但是目光却很坚定。这让她心中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呢?也许,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达成某种状况而计划好了的,却被自己横加破坏了?

没错,这就是江晚衣的经历。

不错,她当时便已有所警觉,只是也许是事件尚未完全展开,也许是潜意识里不肯相信,即使后来父亲派人借送药之由给她警告“提防晚衣”,她依旧无法想像——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江晚衣在幕后促就。

姜沉鱼开始在脑海里回想有关于这位记名师兄的一切:他是江淮的独子,三年前同父亲起了争执,离家出走,流浪民间,三年内,医人无数,被百姓奉为神医。然后,他突然又回返,成了公子的门客,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曦禾夫人治病。他医术精湛,药到病除,因此曦禾夫人很快就得以痊愈,昭尹龙颜大悦,又查出江家与叶家是亲戚,所以让曦禾夫人同他认祖归宗,赏封爵位,再出使程国,为程王看病。

他,才是昭尹真正的暗棋!

为什么父亲不将话点得更通透一些?为什么眼前迷雾重重,不但没有清晰,反而越来越模糊?

“你觉得自己回来错了?”

难道说那晚江晚衣所见之人是麟素?他对麟素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麟素开始彻查京都,挖出她们姜家深埋地底的隐棋,再设个陷阱等她入瓮?可是,她和江晚衣难道不是一条船上的吗?出卖她,对江晚衣来说有什么好处?

江晚衣摇了摇头:“无关错与对、是或非。而是我发现,有时候即使你只是很纯粹地想救一个人,最后都会变成非常复杂的一件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

当日听闻此言只觉不甚唏嘘,因为他对曦禾那片注定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痴情。现在想来,却分明是另有所指。可惜,自己当时,竟然完全没有联想到那方面去。

如今,六月初七,父亲派人告诉她,要提防江晚衣……

谁能料,如此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仿佛连风掠过都会亵渎了他的男子,正是这场权力欲望角逐赛里最关键的中枢?

六月初三,颐非对她说江晚衣当晚在西宫见的应该是另一个人;而同一天,她发现父亲的据点已被摧毁;

自己虽然是皇帝指定的间谍,但事实上,昭尹对她并没有完全信任,因此,麟素之事一字未提。可是,江晚衣不同,他是三人里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所以,六月初一,颐殊借为父王治病之名将他留在宫中。

六月初二,颐非审问江晚衣和罗贵妃时,麟素莫名出现;

而当夜,他就去了罗贵妃的住处,密谋谈事。

六月初一,西宫,江晚衣被人发现深夜出现在罗贵妃的寝宫;

西宫之中,等着他的,不是罗紫,也不是麟素,而是颐殊!

她将礼单捡起来,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好几遍,企图从中找出第二种意思来推翻这个结果,但是,眼前的字迹却无比清楚又残忍地提醒着她,这些天来所发生的那些事情——

因为,皇子们都有自己的府邸,留宿宫中招人非议,公主则不同,作为程王最宠爱的女儿,宫内设有她的长住居所,但她为了避人耳目,仍是选择了西宫作为会面之所。如此一来,即使事情败露,也可以推给罗紫。

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不巧的是,当夜程王突然醒转叫人,于是,宫人们找啊找,找到了西宫。

就是在她陷入噩梦中对她微笑告诉她不要害怕的人,就是名义上已经成为她的师兄的人,就是她曾为了救他而煞费苦心的人……

正在与江晚衣见面的颐殊自然大惊失色,只好让罗紫抵罪,她应该是用某种胁迫的办法或者巨大的诱惑控制了罗紫。

江晚衣……

所以,最终的结果是,宫人进了西宫,看见的却是衣衫不整的江晚衣和罗紫……

父亲叫她……防备江晚衣。

等等!

如果说,埋伏在蔡家铺子里的竟然会是麟素的手下,已经够令人惊讶,那么,第二句话则更是透心之凉。

脑中灵光乍现,又一颗珠子露出水面:

姜沉鱼的手颤了一下,其中一张纸从指尖滑脱,飘啊飘地落到了地上。她的目光停留在足前的那页纸上,久久不言。

罗贵妃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处,有一个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据点泄露,麟素所为。谨防东侯,盼鱼速归。”

“如果我没记错,贵妃曾经是我师兄的贴身丫环吧?”那么小时候帮江晚衣洗澡穿衣时见过也不足为奇。

菊(据)莴、一点(点)红、泽泻(泄)、鹿(露)角霜、兜铃(麟)、素(素)馨花、锁(所)阳、五味(为)子、金(谨)荞麦、防(防)风、忍冬(东)、厚(侯)朴、托盘(盼)根、鱼(鱼)腥草、熟(速)地、当归(归)。

罗贵妃闻言摇了摇头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姜沉鱼将几张礼单放在一起,对比着看,那二十九种药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多为清热消炎舒筋壮骨所用,但是,如果将其中的一些去尾藏头,则会变成——

如果真如罗紫所言,那疤是新的……也就是说,当夜在西宫,江晚衣的确被人用指甲抓伤了……那么是谁抓伤的呢?

二十九啊……想来想去,唯一能和这个数字扯上关系的,便只有程王的寿诞——六月廿九了。

江晚衣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似乎想起了什么,冷笑道:“美人她还不够格,倒是祸水的本事……”说到这里,突然收口,神色变得更加复杂。

昨日她看到礼单上一个叫“迷蝶”的署名时就觉得有些异样,故而让怀瑾但凡有人送礼通通收下,果然,不出所料,今天那人又送了药材来。如此一来,对方在三天里陆陆续续赠送了二十九种药材。

啊!是颐殊!

姜沉鱼接过礼单。

姜沉鱼只觉一颗心扑扑乱跳起来,江晚衣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萦绕:

“小姐,你让我留意的那个迷蝶,今天又送药材来了。”寝室内,怀瑾捧着又一张新礼单走到姜沉鱼身边。

祸水——祸水——

区区一个枪头,顿时变得沉若千斤。这一笔交易中,私的只是铁,还是……国?

联想一下颐殊的模样,她眉目含情溢满风流的表情,她对几个哥哥们轻颦浅嗔的姿态……无一不透露着一股难言的暧昧。难道……难道说……

姜沉鱼心中一沉,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璧国的贡铁变成了程国公主的武器,是赠送?还是买卖?又是谁,有那个权力赠送与买卖?

这位四国皆知的胭脂马美人,其实是个淫娃荡妇?

潘方面色很凝重,压低声音道:“这种铁,只有璧国境内的红叶乡的卷耳山才有,因数量稀少珍贵,故是贡铁,禁止民间买卖。”

而她见江晚衣玉般风骨,就试图勾引他,所以扯开他的衣衫抓伤了他?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宫人寻到西宫时,她完全来不及安排一个更好的理由和场面去解释那凌乱的一切,只得匆匆推出罗紫做替死鬼……

姜沉鱼扬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潘方摇头:“宜国也没有这种铁。”

六月初一,颐殊留江晚衣夜宿皇宫,约他西宫相见,本为商谈昭尹和麟素的事情,但后来却欲念难抑强行将他扑倒,正在这时,程王醒转,传江晚衣。宫人寻到西宫,颐殊慌乱之下,让罗贵妃顶罪,自己则藏了起来。

姜沉鱼所想到的第一个答案就是:“宜王?”

事后,她连忙去找麟素,于是六月初二一大早,麟素乘坐马车匆匆赶往皇宫,并将被拦阻在宫门前的姜沉鱼等人一并带进去,表面上看是监视审讯,其实是阻挠颐非寻根刨底。

潘方点头:“程国国小地瘠,矿山不多,但他们却有当世最强的武器,而且数量之多,质量之高,都远为旁国所不及。这是为什么?是谁卖铁给他们?”

姜沉鱼用易容药水偷梁换柱地推翻了罗紫的证词,将江晚衣带走。颐非看出蹊跷,心中有所怀疑,干脆顺水推舟,让他们离开,再寻其他方法继续查访。

“你的意思是,这铁是他们从别国买来的?”

六月初三,颐非猜到了当夜江晚衣见的是自己的一个哥哥,但却不能确定,于是约见姜沉鱼,要求同她联手,想借机拉拢璧国。

潘方指着那截枪头道:“此枪打造之精湛自不必提,但是它的材质,乃是选取上等的八色稀铁,虽然轻,但极刚。可此铁,在程国境内,据我所知,是没有产处的。”

同日,姜仲的据点不知何故被程国发现,麟素得知后故意安排露出几个破绽,好暗示璧国的接头者离去,而姜沉鱼不负所望,看出破绽转身进了琴行。

“将军请说。”

回驿站后,姜沉鱼病倒,麟素怂恿百官跟风送药。

潘方“嗯”了一声:“不过,我另有一事不明。”

六月初六,颐殊来找潘方比武。败后留下枪头,暗示她是璧国的支持者。

在遥不可及的晚霞下,姜沉鱼道:“公主心里也是很清楚的,是你救了她,所以最后的表情才那么奇怪?”

六月初七,姜仲通过药草告知姜沉鱼要提防江晚衣。而颐殊也邀请他们去公主府,想借潘方之刀杀掉涵祁,不料却被颐非阻挠。

天边,晚霞似锦,然而,却离凡尘俗世那般远,遥不可及。

——以上,就是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的全部过程。

紫衣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凝望着窗外的天空,怅然道:“薛采啊……”

链子快要串成一个完整的圆了。

如意垂头道:“才不到两年,就希望我突飞猛进,也太严苛了呀,我又不是璧国的薛采……哎哟!”说到这儿,被吉祥狠狠地掐了一把。

不过,还有几处疑虑:看颐非来时一派从容镇定,明显成竹于胸,而且还把五侯二更发难的讯息透露给姜沉鱼知晓,相较有程王溺爱、有璧国撑腰的颐殊和麟素,他究竟又有什么把握能如此不惧?

紫衣人呵呵笑道:“你跟我快两年了,学文不成,学武也尽只是皮毛,是该好好反省。”

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讯——江晚衣不见了。而且……他是带着吾皇一起不见的。

吉祥狠狠敲了记他的脑袋:“什么叫是这样吗?圣上说的话,你还敢质疑,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姜沉鱼心中微定,如果她猜得没错,颐非之所以那么镇定,原因只有一个——他掌控了程王和江晚衣。也就是说,他趁着颐殊全心想要杀涵祁的时候,突入宫中,秘密带走了程王和江晚衣,然后再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公主府内。

如意挠头道:“是这样吗……”

颐殊见他出现,知道事情败露,大惊失色之下连忙借故离开,联络麟素,于是就发现程王和江晚衣都不见了,无奈之下,只得先派人来抓她和潘方,好牵制璧国。不料却被他们逃掉,按照这样的步骤,下一步,就是提前发兵了。

紫衣人只是笑笑:“潘方人在空中,无力支撑,全身空门大开,本是绝顶良机,但是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轻松容易地格开颐殊的枪的,尤其是那么精妙的一招飞龙归海,那一招要想施展出来,必须用上起码八成内力,而且刺物必中,否则内力会反噬回身。颐殊使出那招,本以为胜利在望,不料却被潘方轻易格开。而她见潘方飞起,不舍得错过如此良机,因此急攻冒进,所以顾不得内力反噬,又枪至半途,如果前方无处着力,便有性命之危。潘方为了不让她受伤,便用手臂顶了那一枪,这也就是为什么枪头即断的原因。”

至此,三颗白珠一颗红珠,编织精巧、环环相扣的链子,在姜沉鱼脑海中已经完全成形,几可见血光四起,珠子们各不相让碰撞碎裂的景象。她不禁闭了闭眼睛。

吉祥狗腿道:“呸,当今世上还有圣上不知道的事情么?”

而就在这时,潘方抽了口气。

如意大惊:“圣上您不是不在场吗?怎么知道的!”

姜沉鱼自他怀中抬头,就见百丈开外,就是华缤街。然而,此时此刻,街面已被乌压压的军队所封锁。

“在此之前,颐殊是不是使了一招‘飞龙归海’,而潘方用枪格挡了一下,借力顺势飞起?”

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原来,赫奕也没能幸免。

如意撇嘴:“怎么可能?我当时分明看见他在空中无可躲避……”

巨石砸落,掀起惊天浪,而那涟漪越扩越大,直将此间的所有人都牵扯其内,无人可免,无可逃脱……

布置朴素但却无比舒适的房间内,身穿紫衣的男子微微而笑:“不错,正是为了救人。”

自己深陷于漩涡之中,若不自救,必被殃及。

同一时刻同一驿站的另一个房间里,同样的结论出自了不同人的嘴巴。

但是——如何自救?

“什么?潘方之所以会输是因为他要救颐殊?”

姜沉鱼咬住下唇,尚未有所定夺,潘方已放下她低声道:“我进去看看情况。”

“因为,我要救她。”

姜沉鱼一惊,正要拦阻,却见他矫健的身躯已如光电般掠了出去,很快就隐没在夜色之中。她觉得有点不妥,不管怎么说,潘方武功再高,也是一名将军,习惯了堂堂正正地与人交锋,这种潜行探视的事情远不及师走做得好,但他既已离去,唤不回来,只得作罢。

“啊?”

置身处是家商铺旁的拐角,堆积着很多个箱子,她藏身于箱后,凝望着远方的一切,再环顾一下周遭的境况,看来也不太安全,于是轻唤道:“师走?”

潘方摇了摇头。见她不解,便解释道:“我留下枪头是刻意,但是受她一枪却是不得已。”

“主人,我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姜沉鱼道:“所以你故意落败,受她一枪,为的就是留下枪头?”

“等会儿若是战起,此处亦很危险,你可知道有什么好的藏身方法?”身为暗卫,他应该接受过诸如此类的危急训练吧?

起先离得远只当是把普通的枪,而今拿在手中,方知另有玄机。枪尖锋利不算,内部暗藏七个倒钩,此外还有放血槽。如此精巧,但托在手上,却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师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姜沉鱼拿起枪头细细观察,潘方解释道:“程国的冶铁锻造乃四国之冠,颐殊所用的这把枪更是千里挑一的精品。”

姜沉鱼忍不住追问:“怎么了?没有么?”

潘方的视线落到那截枪头上。

“有。”停一下,声音里带了些许含蓄的歉然,“但……不适合主人。”

“为什么?”

“因为我不懂武功?”

潘方淡淡地“嗯”了一声。

“比如……”师走吞吞吐吐,“藏身在茅坑粪池中……”

姜沉鱼连忙为他止血包扎,问道:“你是故意输给她的么?”

姜沉鱼顿时汗颜,这个方法的确好,但也太……

到得房内,屏却旁人,她亲自取来药箱,正想着怎么才能拔出枪头,只见潘方的臂肌突地鼓起,然后那截枪头就自然而然地从伤口里顶了出来,啪地掉到桌上。

师走轻声道:“为了完成任务与活命,很多方法都是常人很难忍受的……”

潘方压住她的手,沉默地摇了下头,眼中异色一闪而过。姜沉鱼会意,柔声道:“不管如何,先回房止血吧。”当即差人扶他回房。

姜沉鱼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和师走一样的人,他们从出生起就被秘密挑选带回暗部,接受各种各样残酷严格的训练,很多无法忍受的孩子中途就夭折了,真正能出师成为一名暗卫的不到十分之一。而所谓的出师,才是真正悲惨命运的开始,如影子般追随主人,服从一切命令,危急关头还要挺身而出帮主人挡剑挡枪……总之,他们生活得完全没有自我,也没有尊严。

她一走,姜沉鱼连忙小跑过去道:“将军,你的伤……”

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但也深知现在绝不是感动同情的时候,因此连忙擦去眼角的水汽,露出一个笑容道:“我有办法了!”

颐殊点点头,将枪甩给一旁的侍卫:“我们走。”竟就那样走得干干净净。

“嗯?”

潘方不以为然道:“晚衣回来自会处理。”

“茅坑粪池固然好,但另有个地方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哦。”

颐殊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显得非常古怪,最后垂下头缓缓道:“承让……”停一下,补一句,“多谢。”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抬头道,“你的伤……”

“还请主人明示。”

潘方淡淡一笑:“我输了。”

明明知道对方很可能看不见,但姜沉鱼还是俏皮地眨一眨眼:“池塘。”

她看着自己的断枪,似乎痴了一般,最后抬起头,盯着潘方,好一阵子不说话。

暗夜里,一片静寂,久久,才有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嗯”了一声。

而颐殊,保持着扎刺的动作,半晌后,手臂一振,将长枪收回,但是,枪身和枪头却断开了,枪头依旧扎在潘方的手臂上。

“把芦苇的管子连在一起,人就可以藏在水下,靠芦苇呼吸。”姜沉鱼语调一转,又道,“不过此法只能做一时之计,不能持久。但依我看,这场内乱今夜就会分出胜负,我们只要在水下坚持一夜,等战果出来再做下一步定夺。”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而且依稀记得不远处就有池塘,当日她还将有毒的耳珠扔在了那里。事不宜迟,赶紧走人。

如意睁大眼睛,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来。

姜沉鱼拔下一枚发钗,在木箱上划下“沉鱼落雁”四字,然后画了几道水流,下面一条鱼,再画了枝芦苇。待会儿潘方回来看见,以他的智慧应该不难猜出,所谓的沉鱼是一语双关,意思就是她藏在水里。

场内两人不动,场外也是一片静寂。

做好这一切后,她把发钗插回头上,起身正要走人,却突然看见了师走。

姜沉鱼心中一紧——输了!

真的是非常非常突然地看见。

与此同时,他身体落地,向后连退三步。

眼前一花,师走就凭空绽现,从阴影里冒了出来。

在他的危险声中,颐殊长枪灵动,以一种无可匹敌的速度刺向潘方双目,而潘方人在空中,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眼看就要被刺中眼睛,但在最后关头滑开,只听一声轻响,枪头扎进了他的左臂。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已被他抱住,就地一滚,与此同时,几道风声呼啸着从头顶飞了过去,定睛一看,却是三把飞刀!

如意脸上一红,哼声道:“那又怎么样?我身骄肉贵,还用得着自己动手么?更何况,食客只需会吃就好了,没必要自己下厨做啊……啊!潘将军危险了!”

姜沉鱼连忙扭头,见前方不知什么时候竟来了四个人,黑色劲装,黑巾蒙面,并非寻常官兵。

如意还未回答,吉祥已嗤笑道:“他的确懂武,可惜却只有看和说的份,让他亲自上,则是绝对没戏的。”

杀手!

姜沉鱼惊讶道:“小公公懂武?”

她立刻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身旁,如意大模大样地点评道:“唔,程国公主的枪法果然了得,这一招灵蛇出洞,显然是程王亲传,火候十足……啊,这一枪太险了!虽说程王的枪法以快著称,攻其不备,抢尽先机方是根本,但是两军对峙,时机最是关键,如此一味快攻,反而鲁莽……看,躲过了吧?啊,比起公主的快,潘将军还真是慢啊,不过这种时候以静制动确是良策……”

然而,谁派来的杀手?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

姜沉鱼不懂武功,因此只觉眼前一片缭乱,红的缨羽白的枪身,和颐殊所穿的绯色衣衫,连成三道彩线,将潘方层层围绕,逐渐吞噬。

尚在惊魂未定,师走已飞身过去,与他们打成一团。其中一黑衣人趁其他三人围住师走之时,朝她扑来。

颐殊道一句“得罪了”,红缨如蛇,嗖地蹿起,直朝潘方心口刺去。

师走三面受敌,顾之不暇,只得喊道:“跑!”

姜沉鱼没料到他如此有心,心中一暖,连忙后退,其他侍卫们也纷纷退后,留出足够的空地供两人比试。

姜沉鱼立刻转身就跑,然而,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怎快得过黑衣人?还没跑几步,脚下就一个踉跄,啪地摔倒。与此同时,黑衣人的手也伸过去抓到了她的衣领,正待俯身,胸口忽然一凉,他低下头,见心脏处插了一把匕首,而那匕首的柄,正是握在姜沉鱼手上。

如意上前轻扯姜沉鱼的袖子道:“虞姑娘我们靠后点站,小心别被伤及了。”

原来她自知跑不过,故意装作摔倒,然后拔出贴身匕首,再加上黑衣人知道她不会武,大意疏忽始料未及下,被她一击而中。

颐殊大喜,知道他答应了,连忙唤随从将他的枪也取了来。如此两枪对峙,肃杀之意瞬间弥开,便连吉祥如意也停止了拌嘴,双双回头。

然而,明明中刀的是黑衣人,姜沉鱼的表情却比他更加害怕,脸色煞白煞白,双手一直发抖,想再把那把匕首拔出来,却是怎么也不能够了。

潘方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刀剑无眼,公主小心。得罪之处,请海涵。”

幸好这时师走寻个良机摆脱三人,扑过来一把踹开那黑衣人,顺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溅出来,有好几滴飞到了姜沉鱼脸上,她睁大眼睛,浑身僵硬。

颐殊只得咳嗽一声,再举长枪道:“还望将军成全。”

师走知道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杀人,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震荡,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却见她目光一闪,回过神来,喊道:“小心!”

两人说着争吵起来,倒让一旁的潘方和颐殊好生尴尬,原本多么激动人心紧张凝重的一幕,就此搅和得一塌糊涂气氛全无。

刺——

“他那是对你根本绝望了好不好?”

长剑划破衣衫,后背已受伤。

“你管我?我就喜欢说成语!连圣上都没管过我……”

师走咬牙,回身挡开第二剑,一边缠住三人,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找姜沉鱼,一边继续道:“跑!”

红衣的吉祥脸上露出羞耻之色,恨恨道:“钟灵毓秀啦,笨蛋!不会说就别说,非要用四个字的成语,你懂不懂什么叫藏拙啊?”

姜沉鱼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歪歪斜斜地朝前跑,跑了几步,却又停下,回身凝望。

穿蓝衣的如意连忙摆手:“不用了,公子说送姑娘琴和曲,都只不过是让那些东西送到最合适它们的主人那里罢了。如果真要谢,就谢谢老天,把姑娘生得如此钟、钟……那个什么秀吧。”

师走大急道:“跑啊!”

姜沉鱼欠身拜谢:“妾身失态,令公公受惊了。对了,多谢燕王陛下的曲谱,容我再好些,亲自拜谢。”

姜沉鱼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道:“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我腿软,跑不动了……”

少年们看见她,穿蓝衣的甜甜一笑:“虞姑娘你病好点啦?可以出来走动了?当日你啪地晕倒,可吓我一跳。”

师走心中一咯,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眼见得那三人招招阴险,刀刀致命,看样子是绝对不会留活口。如此一来,他也只能拼了命地支撑,多拖得一时算一时。后背的伤口迸裂,血一直在流,这种情形下,还能支持多久?

姜沉鱼扭头一看,见两个少年从远处走过来,长得一模一样,一身穿蓝衣,一身穿红衣,其中一个是如意,那么另一个就是吉祥了。

而他若输了,那个站在不远处殷切观望的女子,亦会死去。

便在这时,一声音突然冒出道:“我押公主胜!”

一想到这儿,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动作更见迅疾狠辣,左手一转,啪地扣住一名杀手的手腕,然后“咔嚓”一声,瞬间折断了对方的腕骨。

姜沉鱼站在一旁,拉拢外套,心中也是难分悲喜。颐殊向潘方挑战,赢了她,程国颜面不好看,输了,怕这心高气傲的公主就不会再把潘方放在眼里了,可要做到不输不赢,又谈何容易。潘方武艺固然好,但听闻颐殊也相当不弱,即使涵祁,都未必是这个妹妹的对手。这一战……不知是祸还是福啊……

姜沉鱼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这场生死攸关的拼命,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习武。如果她会武功就好了,起码这种紧要关头,可以更有用一些,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只能在一旁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还成为对方的拖累。

潘方再度沉默。

满脑子的聪明智慧,在这一刻,却丝毫派不上用场。

潘方嘴唇刚动似想推辞,颐殊又道:“将军亦是武者,当以武之道敬我,那些什么千金之躯不敢冒犯之类的话就不要说了。”

如果来的是官兵,她还可以试图跟对方谈判,讨价还价,因为她身份特殊,又巧舌如簧,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化险为夷;然而,来的却是杀手,摆明了要她死。究竟是谁?是谁要杀她?又为了什么原因要杀她?

只听颐殊道:“吾国素来崇武,久闻将军武艺超群,擅使长枪,十六岁时力挫宜国大将颜淮,十九岁时受封轻车将军,而今又击败四国第一名将薛怀。所以,殊不才,想向将军讨教几招。”

想不明白……

——姜沉鱼在怀瑾的陪同下走到后花园中,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自己什么时候起竟重要到成了某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而不快了?

立刻有侍卫抬着一把通体雪白,唯独枪头一点红樱,红得极是耀眼极是美丽的长枪上前,枪身足有两个人高,而颐殊伸手一抓,轻轻拿起,舞了个漂亮枪花,垂直身旁,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咔嚓!”

颐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扭头高声道:“来人,取我的枪来。”

师走右腿上中了一脚,扑地跪倒,发出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响。

“嗯。”潘方收回目光,转向一旁的玉兰树,那种无情无绪的深沉慢慢地淡化成了风一般的笑容,“因为,阿秦虽然去了,但是,世间还有一些东西——很美好的一些东西,能让我想起她,当看着那些时,她就仿佛还在人世间,没有离开,也没有被淡忘,所以,我很高兴。所以,谢谢你,公主。”

再然后又“刺”的一声,长剑戳中他的左肩,鲜血大团大团地涌出来,滴在地上,触目惊心。

“高兴?”

姜沉鱼不禁握紧了双手,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看着自己的部下,如何被那三人用最最残忍的手段屠杀。

潘方望着她,继续道:“事实是,见到公主的那一瞬,我很高兴。”

之前那个杀手的死似乎刺激了他们,他们不再一心只想取人性命,而是刻意凌辱,一点点地肢解对手。师走的武功虽然不差,但双拳难敌六手,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浑身浴血,多处受伤。

颐殊微讶地抬头。

潘将军……姜沉鱼在心中绝望地喊,你快回来吧……老天,谁来帮帮她!救救师走!

潘方的脸上却依然无情无绪,只有深沉,一种谁也看不透理不清的深沉之色,说的话也依然很平和:“我告诉公主这些,并不是想证明你们两个有多么不像。”

十五年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孤立无援,如此绝望——有个人在前面为她拼命,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颐殊露出了歉然之色,似乎也意识到了,与一个死人比,尤其是一个对方深爱着的死人比,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当即诺诺道:“对不起,是殊失礼了。”

“喀!”又一记骨断的声音。师走的两条腿都被废了,他跪在地上,明明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却仍是挺直了腰杆,发了疯似的挥舞着那把皇帝赐给姜沉鱼的匕首,不让对方有机会脱离。

“她左眼下一分处,有颗小痣。小时候常被我们取笑,说是哭痣,但印象里,她是从不哭的。即使秦伯父战死沙场,即使我十三岁参军不得不与她分离,即使她前夫病逝,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夜幕沉沉。

颐殊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耳后。

冷风如刀。

“因此,她晒得皮肤黝黑,左耳后有道被石子划出的小疤,那一处也再不长头发。”

空无旁人的小巷拐角,却是无比惨烈的人间修罗场。

颐殊收起了笑,认真聆听。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鲜血染红了视线,动作也完全变成了本能的杀戮,刺过去刺过去,浑然不管身体的其他部位正在遭受更严重的攻击。

潘方又盯着她看了半天,方缓缓开口道:“阿秦的父亲与我父为同袍战友,她幼年丧母,父亲也不太管教,小时候的她,很顽皮,爬树戏水,玩耍打架,和男孩子一样。”

只有一个声音,一声声,响在耳边:

颐殊嫣然一笑:“所以,当日晚宴上,将军才当众落泪么?”

“活下去!”

潘方凝视着她,眼神渐沉。

“活下去!”

“听闻我长得很像将军的亡妻?”事实证明,颐殊比姜沉鱼想的更加直接,而她问这句话时,落落大方的脸上也没有扭捏之色,玉兰花在她身后盛开,将她衬托得更加明艳动人。

“师走,活下去!”

而隔着数重墙宇之远的后花园中,颐殊与潘方二人正立在玉兰树下,轻声交谈。

他要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前提是——要保证对他说这句话的人也活下去!

姜沉鱼的睫毛颤了一下,她并不惊讶颐殊在听闻潘方的故事后会有所动容,只不过,她没料到这位公主竟来得如此快,如此直接。

面对他如此不要命的强攻,三个黑衣人一时也束手无策,脱离不得,只好用更阴狠的招式折磨他,于是刀光一闪,师走的一只胳膊脱离了躯体,再一闪,一条腿也滚到了地上……

“颐殊公主的礼物可是她亲自送来的哦。不仅如此,她现在就在这里,这会儿正跟潘将军在后花园里说话呢。”

姜沉鱼咬住下唇,舌尖尝到腥咸的味道,用近似麻木的声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我看见了。现在的这一切,我都看见了……我记得这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画面,我记得这惨烈屈辱悲痛绝望的声音,我要记得这一切的一切,然后——如果我这次侥幸不死,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知道什么?”

当其中一名黑衣杀手的铁钩狠狠扎中师走的左眼,而师走却已经连惨叫都没力气,只能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声时,姜沉鱼再也看不下去,冲过去一把握住铁钩的柄,凄声道:“一百万两!我买他的性命,一百万两!”

怀瑾闻言捂唇而笑:“小姐,你不知道吧?”

杀手们的动作停住了,彼此对视了一眼,由于蒙着黑巾,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我这场病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好的了,若再有礼物送来,就收下吧。”姜沉鱼看着册子,随口道,“程国的公主也送礼了啊……”

姜沉鱼加重语气道:“不管雇佣你们的人是谁,他要的只不过是我的命。我的命给你们,你们留下他吧。他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我用一百万两换他一命,而这一百万两足够你们三人用一辈子了!求你们了……”

怀瑾一呆:“呃?”可是,小姐看起来明明气色已经大好了啊……

地上的师走开始挣扎,用仅剩的一只手抓住她的裙摆,拼命摇晃。然而,姜沉鱼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杀手,厉声道:“怎么样?你们杀人,无非是为了求财。一百万两!一个废人的性命。”

“嗯。”沉鱼点头。

其中看似首领的人终于开口道:“你怎么给我们钱?”

“啊,侯爷只说要让小姐好好静养,没多说什么。小姐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姜沉鱼立刻从衣领里拉出一块玉,取下递出:“你们拿着这块玉去璧国找羽林军骑都尉姜孝成,他就会给你们钱。”

她沉默片刻,转头问道:“师兄有没有说我的病什么时候好?”

杀手接过了玉,又彼此看了几眼。

姜沉鱼一边想着,一边浏览,目光忽然在某个名字上滞住了。

姜沉鱼忙道:“我没必要骗你们。而且,单这块玉的价值,就可卖不小的价钱。你们也应该识货。”

此外还有一些程国的官员,他们是见诸位殿下陛下的都送,所以跟风?还是另有原因?

杀手沉吟了一下,点头:“好。”

至于麟素更牵强,如果说自己和涵祁还有点交集,但是跟这位大皇子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啊,他为什么也送礼?

“我虽然不了解你们,但听说行有行规,你们收了我的钱,就要保证实现诺言,待我死后,立刻将他送到医馆。”

宜王送礼她不意外,颐非送礼她也不意外,但是涵祁的礼就有点牵强了,自己不过是程国一名使者,就算有点地位,也不至于重要到让所有人都纷纷送礼的地步吧?涵祁为什么送药给她?是谢她当日码头跟着他走而没有跟着颐非走么?想不明白。

“行。”

姜沉鱼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初之所以选择带怀瑾而不带握瑜,就是因为怀瑾做事稳重细心,很多事情不需她多吩咐,就会自觉做好。她接了册子慢慢翻看,目光从一行行名字上掠过,心中沉吟。

姜沉鱼深吸口气,转身,闭上眼睛道:“如此……你们来取我的命吧。”

怀瑾取过个小册子,呈到她面前:“我把礼单和送礼者的名字都记录下来了。”

据说人在临死前会看见最想见的景象。她淡淡地想,那么我会看见什么呢?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那些个牵挂于心念念不忘的人,为什么不来告别?

“你可曾每个都打开验收过?”

耳旁风声急掠而过,接着是一声惨叫,有人倒地。

“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有程国的官员,有跟咱们一起来的使臣……”

姜沉鱼错愕地睁开眼睛,就见一道红光贴着她的发髻飞了过去,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中,车夫一手持缰绳,另一只手抖了抖,红光再度飞过来,击中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他连惊叫都没发出来,脑袋就和身体分了家,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一笑过后,姜沉鱼看着满屋子的盒子道:“其他还有什么人送的?”

另一名杀手见大势不好,正待转身开溜,红光嗖地缠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腾空抛起,再狠狠摔到屋宇上,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瓦片全部碎裂,屋顶倒塌,那人落进屋里,不知死活。

不消说,这谱上的字肯定是那个不学无术的如意写的了。这个燕王倒有趣,送琴送曲,自己并不出面,只叫个活宝出来丢人现眼,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太过纵容。

而这时,马车也已驰到了跟前,车夫用红绳将地上的师走卷起,再一把搂住姜沉鱼,把她往车厢里一丢,说了声:“走!”

“就是那日小姐病倒时跟小姐说话的那个,他叫如意。燕王身边共有两个小公公,一个他,另有一个叫吉祥。”

马车继续往前奔驰,除了地上的三具尸体,和一幢倒塌的屋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姜沉鱼忍不住莞尔:“是燕王的小厮送来的么?”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也太迅速,因此,当姜沉鱼卧在马车内部柔软的丝毡上时,依旧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四个杀手武功都相当高,师走和他们缠斗半天都不敌,而这个车夫只不过是兔起凫举的一瞬间,就解决掉了三人——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字体歪歪扭扭,似是初学者所写,而且墨迹犹新,一看就是刚写上不久的,“心”字被压花了一点,“秽”字也写错了,写成了“岁”。

他是谁?

药堪医身,曲可治心。内外明澈,净无瑕岁。

没等姜沉鱼细想,呻吟声将她拉回车内,她低下头,看见遍体鳞伤的师走,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为他检查伤口。

匣子里放着几张纸。姜沉鱼拿起翻看,原来是首曲谱,第一张纸上写着“普庵咒”三字,下注小字一行:

幸好这一路上为了假扮药女,跟江晚衣多少学了一点医术,会了最基本的包扎。因此,看着血流不止的师走,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赶紧止血。

怀瑾笑道:“其中当然以宜王陛下送来的礼物最多,侯爷说光他送的就够开个小药铺了。而程国的三位皇子也都送了珍贵补品来。不过,最最奇怪的是,燕王竟然也送了礼物,但他的礼物却与别人不同,小姐看看?”说着,取过其中一只小匣子,打开给她看。

她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些常备药物,谢天谢地,幸好带了止血膏,可惜身旁没有纱布,只得掀起裙子,将里裙撕下,扯成布条包住出血的部位。然而,师走的伤实在太重,尤其是断臂和断腿处,布一包上,就立刻被血浸透了,药膏抹上去,也立刻被冲走,怎么也止不住……

姜沉鱼抬头,果然见外头的桌椅墙角都堆满了礼盒。

正愁得不知该怎么办时,两根手指伸过来,在伤口处飞快地点了几下,血势顿减。

怀瑾见她神色不佳,自是猜到几分,忙转移话题道:“不过小姐真是好有面子,听闻你病了,这礼物可就跟开仓的粮一样源源不断地送来了。”

姜沉鱼大喜,连忙趁机将药膏抹上,再细心包好。待得一切都做完后,她这才得空回头,向那出手之人道谢:“多……”

姜沉鱼心中歉然,自己果然又添麻烦了。明明知道每人身负重任都不轻松,尤其是江晚衣作为大夫最是操劳,却偏偏在这种时候病倒给他添乱。当时跳下湖只图一时痛快,如今却害了自己不说,还拖累了别人。

谢字消失了。

“小姐一病三日,侯爷这几天一直在照顾小姐,都没好好歇过,刚才宫里来人,把他唤走了。”

马车依旧在前驰飞奔,蹄声嗒嗒,车轮滚滚,更有铁骑路过的巨大声响。然而,这辆马车却像是隔着一个空间在奔跑,无论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车内的场景,却是静止的。

“师兄呢?”

哪怕车灯随着颠簸摇摇晃晃;

“小姐的烧刚退,头还会有点沉,侯爷给开了方子,现正在煎着呢,过会儿就好。”怀瑾取来枕头垫在她腰后。

哪怕光影照在那人脸上明明灭灭;

姜沉鱼拥被慢慢坐起:“我的头还是很疼。”

哪怕一阵风来,吹开车帘,带来外头的夜之寒意……

她再次醒来时,阳光明媚,江晚衣已不在榻前,只有怀瑾欢喜地放下手里的盒子,凑过来道:“小姐,你醒了?觉得好些了吗?”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于姜沉鱼而言,都已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你病了。但是别怕,很快就会好的。”他的眉眼是那么的温柔,笑容又是那么的镇定,仿佛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惧怕任何痛苦。于是,姜沉鱼得到保证后,闭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而这一回,噩梦消失了。

今夕是何夕?

“师兄,我怎么了?”

万水千山,天涯咫尺,竟让这个人,在这一刻,出现。

江晚衣对她微微一笑,声音暖如旭日:“阿虞,你醒了?”

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另有两个声音插了进来,姜沉鱼拼命挣扎,然后猛一悸颤,睁开眼睛。视线起先还是黑色的,然后慢慢地绽出光亮,入目,是一张眉清目秀且带着悲悯之色的脸,熟悉而温暖。于是,某个称呼就自然而然地唤了出去:“师兄……”

之前,遭遇杀手时,她没有哭;

“小虞……”

生平第一次杀人时,她害怕得要命,却没有哭;

“虞氏……”

看见师走被那些杀手一点点虐杀,她痛苦得无法承受,也没有哭……

不、不要,她不想再听下去了,不要再喊了……

然而现在,当灾难已经解决,当她坐在柔软舒适的马车中,被水晶车灯的灯光一照,再接触到那秋水一般清润清透清澈清幽的眼眸时,眼泪,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小姐……”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偏有一人,会是死穴。

“小姐……”

面对他时,无所谓理智,无所谓常理,无所谓一切一切的其他东西,只剩下情感的最真实反应——

“小姐……”

最柔软也最艳丽;

“是婴事起唐突,匆匆传讯,希望没有打搅到小姐的正事。”

最强韧也最脆弱。

“小姐约婴前来,必为有事,既然有事,是谁约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灯影斑驳,那人静静地坐着,由始至终都带着一种别样的沉静,看着她狼狈地被扔进车厢,看着她着急为难,看着她扯裙为布,看着她将另一名男子的衣衫解开肌肤相触,看着她对着满目疮痍如何哆嗦如何笨手笨脚地处理伤口……

“天色不早,婴送小姐回府吧。”

他看见了她所有真实的样子。

“姜家的小姐?”一个温润如水、轻朗如风的声音如此呼唤。

一想到这点,姜沉鱼又是羞涩又是窘迫又是惶恐又是别扭,还有点隐隐的惊喜、幽幽的悲伤,众多情绪叠加在一起,莫名慌乱。

那么多那么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凌乱的、重复的、无休无止的,像绳索一样将她重重缠绕,然后再慢慢绞紧,很疼,疼得说不出话,甚至无法呼吸。

她垂下眼睛,看见自己破碎的裙子,和裸露在裙外的腿,连忙蜷缩起来,用衣摆去遮挡。

“朕是帝王……”

一件披风,就那样犹自带着对方的体温,轻轻地披到了她肩上。

“虞氏,跟我联手吧。”

她抓住那件披风,再度抬头相望,眼泪仍是流个不停。

“别以为撒娇我就会原谅你……”

于是,那人又递上了手帕。

“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们同去程国……”

何其熟悉的画面,仿佛是很久以前的场景重现——

“沉鱼幼时最是怕疼……现在,请公子为我穿一耳,就当是,沉鱼向公子讨的贺礼……”

那一日,皇宫内,雪地中,他也是如此,取出手帕,融化了雪,为她擦去脸上的血。

“咨尔右相府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

而这一刻,同样素洁的、没有一点花纹却显得极尽雅致的白巾再度递到了她面前。

身体像被熊熊烈火灼烧着,骨骼与肢体都酸疼难言,明明是黑暗一片,却又依稀可以听见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

递巾的男子,眼神温柔。

天昏地暗。

姜沉鱼的眼圈更红了几分,心中一个声音道:不哭,不哭,我不能再哭了,太失态了,沉鱼,太失态了……然而,为什么眼泪控制不住,一个劲地掉?为什么抬手擦了又擦,却会流得更急?

姜沉鱼也怔怔地望着他,觉得他嘴唇张启,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是声音却忽然模糊了,而且他的人也由一个晕化成了好几个,天地开始旋转,视线开始发黑。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我”字,便晕了过去。

怎么办?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刚才送琴给她的那名小厮。

怎么办?

话音刚落,屋里跳出一人,带着几分哭腔地喊道:“搞什么啊,我才眯了一下眼的工夫,就又把我给丢下全都走啦?我……”喊到一半,抬头看见姜沉鱼,惊了一下,“啊?弹琴的那个……姑娘?”

怎么办?

“燕王也住在此间,只不过就在刚才,宫里来人把他给请走了。”

一声呼唤仿佛压抑了千年岁月,久经周折,但最后还是来到了唇边:“公……子……”

绕是姜沉鱼再怎么沉稳镇定,一颗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再开口时,声音就明显地逼紧了:“燕王现在何处?”

今夕是何夕?

如今,这个最负盛名的帝王竟然也来到了程国?而且,就在刚才,还送了她一把琴?

万水千山,天涯咫尺,是怎样令人畏惧的命运,让你,出现在了我面前?

昭尹立刻在年后派薛采出使燕国,也因此演绎出了后来彰华以绝世美玉“冰璃”相赠的一段佳话。

我的……公子。

此事传至其他三国,世人俱惊。

第十六回 璧合

燕国的死刑需三复奏复审批后方可执行。而在华贞四年,举国判死刑者共四十九人。恰逢过年,彰华下令命这四十九人全部回家团年,待来年秋收后再回来复刑,结果四十九人全部准时归返,无一人逃脱。

夜色深沉。

要说他如何有威望,有一事可以证明——

车身轻轻震晃,姬婴望着她,时间长长,最后,轻叹一声,凑过来,亲自为她拭泪。

他统治下的燕国,兵强马壮、国富民强,综合实力堪称四国之首,他亲政六年,拔人物则不私于党,负志业则咸尽其才。从善如流,济世康民,功绩卓然。

姜沉鱼一动不动。

彰华一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乃正统国母所生,一出世就受封太子,无惊无险地长到十七岁,老燕王突然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去了,因此顺理成章地就把皇位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而燕国又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辅佐他到二十岁,事事成熟、内无隐患、外无外忧后就辞官告老,云游天下去了。而彰华本人,也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白巾沾上眼泪,很快漾开,姬婴一点一点地帮她把眼泪擦掉,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像是在拭擦一件稀世的瓷器。

然而,要说到真正具备帝王之风的,则是燕王——彰华。

于是她的眼泪,就神奇地止住了。

姜沉鱼注视着那辆看似平凡并无出挑之处的马车,心中却感到一阵难言的悸动——四国目前的君主里,昭尹最年轻,登基时间也最短,外界评价他,多是羽翼未丰、受制臣子,及至今年他突然一举铲除了薛家,亲握政权,这才转为坚忍刚愎、城府深沉;宜王的风评最好,开明亲民,幽默风雅,且执政六年,国内无大事发生,也就无失德之处;铭弓年纪最长,壮年时寡言无耻,出尔反尔是经常的事,而且喜战好功,为旁国所不齿,但程国子民却对他有种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说是盲目疯狂的崇拜,总之是个相当复杂的国君……

姬婴对她笑了笑。

“是啊,谁都没想到,这下子,程王的面子可真是给足了,宜王和燕王竟然来齐了……”李庆叹息。

姜沉鱼揪紧披风,因无法承受而垂下眼睛,却又因舍不得错过与他对视而逼自己抬起来,如此一垂一扬,翻来覆去,春水已乱,如何将息?

姜沉鱼脚步顿停,惊讶道:“什么?燕王?”

幸好这时,昏迷中的师走因痛苦而发出模糊的呻吟。姜沉鱼神色一凛,原本已经消失了的一切重新回到她的意识中来,这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说来难以置信,燕王竟然亲自来了。”

她伸手掀起窗帘,发现外面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而且越走越窄,不知通往何处,便忍不住问道:“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燕国的使臣到了?是谁?”

姬婴朝师走投去一瞥:“去能救他的地方。”

一旁的李庆答道:“哦,姑娘出去两天了,所以不知道,这是燕国使臣的马车。”

姜沉鱼放下心来,脑中疑虑却起:公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程国?为什么这一路上他的马车都能畅通无阻没有程军拦阻?这些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是否和他有关,如果有关的话又是多大的关系?

她忙问道:“这是谁的马车?”

很想问,然而……问不出来。

没想到刚回到驿站,就在前院看见了那辆墨绿色车顶的马车。

面对姬婴,她就变成了一个怯懦的胆小鬼,有些事情其实隐隐然地知道,但却没有勇气面对,只能自欺欺人地逃避。

再看一眼依旧悄无动静的蔡家铺子,看来今天是试探不出什么来了,而她也不能待得太久,免得自曝身份。当下对那店伙计说了驿站的地址,然后自己走路回驿站。

披风上残留着淡淡的佛手柑香气,她想:我真傻……我是一个傻瓜。因为,仅仅只是这样共乘一车,就能够让我满足到愿意放弃一切——包括我自己。

姜沉鱼一时无言。她弹曲,本是想试探一下隔壁有何反应,看看父亲的那些暗棋是被一网打尽了,还是有漏网之鱼,也许他们听见琴声后,会猜到她到了,想办法传个讯。而今,没试探出隔壁的动静,反而莫名其妙收了把琴,真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

马车忽然停下了,车夫低声道:“公子,到了。”

“只知是个富家公子,比姑娘早来一会儿,正在后厅看琴,没想到他自己什么都没买,倒是买了把琴送给姑娘。”店伙计说着,暧昧地笑了,“不过,姑娘的琴技的确是叹为观止,那位公子送琴酬谢知音,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姬婴“嗯”了一声,伸手开门,走出去,然后转身相扶。姜沉鱼抿了下唇,心中不是不失望的,她愿意放弃一切只求与他同车,然而,这样的机会竟也短暂得可怜。

姜沉鱼问道:“你可知送琴者是谁?”

她颤颤地把手交给姬婴,下了车。

一旁的店伙计道:“那我就帮姑娘把琴包起来了,不知姑娘府邸何处?我好派人送琴。”

面前小小一道红门,应该是某幢宅子的后门。

姜沉鱼看见一辆墨绿色车顶的马车很快地拐过街角,消失在远处。

车夫上前叩门,三长一短,不久之后,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小厮露齿一笑道:“我家公子走了,我也要走了。姑娘你就别推辞了,虽说是那个什么水的相逢的,但是有缘自会再见。告辞。”说罢,转身一蹦一跳地也跑了。

姬婴领着姜沉鱼走进去,她这才发现,那名出手不凡的车夫原来就是朱龙,而来应门的人却是不认得的。

姜沉鱼还待推辞,帘后传出声响,步音远去,似是对方转身离开了。

跟着那名不认识的门人七绕八拐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后,进了小小一间屋子。屋子的光线很暗,唯一的灯光来自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椅子上摆放着一盏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照明。

但那小厮仍是摇头道:“我家公子说,他送你琴,只不过是为了答谢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而且,也只有姑娘这样好的琴技,才配得上这把琴。”

而且,在入口与椅子间以品字形状拉出了三道屏风,依稀可见其他两道屏风后也坐了些人,但是,在这样昏暗的场景里,完全看不真切。

姜沉鱼连忙起身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贵重之礼。”这么一把琴,少说也要千两银子,不知送琴者的身份,她怎肯乱收?

姬婴带着姜沉鱼在其中一扇屏风后坐好。姜沉鱼经过这几个月的历练,早已学会了处变不惊,因此虽然满是疑惑,却一个字都没有问,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这个……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厮说着对店伙计道,“把这把琴包起来,再派个人给这位姑娘送到家里去。”

然后,灯就熄灭了。

姜沉鱼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帘,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黑暗中,一个声音悠悠响起,带了三分的打趣、三分的散漫和三分的嬉笑:“不如我们来抓阄?”

“哦对,洋洋兮若江河,总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那种。所以,我家公子为了答谢姑娘的这曲琴,请姑娘一定要收下这把琴!”

姜沉鱼心中一震——啊!她听出来了,那是赫奕的声音!

该尖细声音再叫:“江河!”

另一个声音哈地一笑,道:“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游戏人间。”

小厮连忙改口:“哦对,是峨峨兮若泰山,那个洋洋兮若……若……若……”

这个声音很陌生,有点沙,但却不难听,还带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看来是个惯于施号发令的人。

帘后有人咳嗽,还有个声音尖声道:“泰山!是泰山啦!猪头!”

赫奕接道:“怎比得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来程国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

只见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说姑娘的琴弹得实在太好了,那个什么峨峨兮若华山……”

“好说好说。我最多也不过是玩物丧志了点,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总比某人被追杀得只能落汤鸡似的躲到敌人的船上要好些。”

掌声停歇,一个小厮掀起帘子走将出来,十三四岁年纪,圆圆的脸,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长得像个泥娃娃,极为讨喜。

“哎呀呀,我临危不乱化险为夷,恰恰说明了我智慧过人福大命大,百姓们知道了也只会更加爱戴与敬重我。但某人却抛下一国子民,赶赴他国,借祝寿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地让百姓失望啊失望……”

转头,锦帘重重,不见帘后人。

姜沉鱼隐隐猜到另一人可能就是燕王彰华,他和赫奕倒真是棋逢对手、一时瑜亮,平日里称赞对方,一见面则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两位君王的私交很不错,连对方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能如此随意地戏谑调侃。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鱼只弹了第一段《伤时麟兮》,但已引得店员为之侧目,路人为之驻足。当她停指时,一阵掌声从后厅传了出来。

相比之下——

相传鲁哀公时,有人捕获了一只麒麟,但使它受了伤。孔子看到以后,感到很悲伤,忍不住泪湿衣襟。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朝身旁的姬婴掠过去,依稀的光勾勒出他的侧影,鼻梁挺直嘴唇分明,眉睫清晰如画,他是如此如此的美丽。

琴声优雅低婉,徽宫交替、泛散错织间,悲愤若铿锵涛鼓,凄凉似叹息若虚,丝丝扣心,节节入骨,却又从头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又是如此如此的……孤单。

麟兮一角五蹄,时其希,气钟两仪。今出无期,食铁产金空其奇……

他会不会跟人开玩笑?会不会被毫无恶意地调侃?又会不会被满怀感情地捉弄?也许曾经是有的,那个将棋子放在青团子里害他崩了两颗牙的姐姐,可惜,五年前出了嫁;还有那个送他扳指令他无比珍爱却又最终痛苦的女子,但也已是过往云烟……

不陷於阱,恢恢网罟而无所罗。

公子……公子……她的……公子啊……

居不群,行不侣。

姜沉鱼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连忙别过脸,眨去水汽,不让自己再次失态。而就在这时,姬婴开口道:“我们说点儿正事吧。”

所游那而必择详而后处处,仁趾兮生草不践,那生虫也而不履。

外面的斗嘴声顿停,安静片刻后,赫奕笑道:“看,你我在此忙着叙旧,倒是冷落了淇奥侯,他吃醋了。”

行步而中规,折旋而中矩,其声也音中钟吕。

回应他的,是彰华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出有其时。

姜沉鱼皱了皱眉,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分明是故意针对姬婴,赫奕想干什么?她有点生气,忍不住就又转回头担心地望向姬婴,然而,姬婴却面色如初,半点羞恼的样子都没有,依旧很平静地说道:“十年之内,广渡、汉口、斌阳、寒渠、罗州五个港口全线开放,允许宜国在此五处设置市舶司,所有交易税率再降七成。”

姜沉鱼想了想,抬手,乐声顿时悠扬而起,弹的乃是一首《获麟》:

赫奕的笑声消失了。

这时店伙计取来了琴,把琴摆到几案上,殷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调整,姑娘请放心试吧。”

然后,轮到姬婴微笑:“这个条件,是否比程三皇子所开出来的每年三千万两的让利,更加符合宜王陛下的心思呢?”

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的脊背不由自主地一阵发寒。

姜沉鱼微讶——颐非和赫奕果然暗中有所交涉,看样子,颐非用每年三千万两的厚利换取了宜国的支持,所以,麟素才那么着急地派兵封锁了华缤街。

不管是哪种,刚才只要自己一踏进门,就肯定会被擒拿。至于是不是抓错了人,就要经过刑讯后再判断了。

赫奕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我的心思如何,你又怎猜得到?”

因此,原本的据点如今变成了陷阱。那么,对方想捕获的,是单单针对她,还是针对一切埋伏于程国的敌国奸细?

姬婴唇角轻扬,从姜沉鱼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的眼眸折射着晶莹的光,那是因成竹于胸而流露出的自信与从容:“我不需要知道陛下的心思,只是开价而已。”

以上种种,结论只有一个——蔡家铺子出事了。

“你什么时候起不但是璧国的夜帝,便连这程国,都可以做主了?”

这条街的客人谁会买那廉价的糖人?又怎会任由乞丐在此晒太阳?更何况,大雨刚停,地上尚有残水,乞丐只是贫穷,又不是笨蛋,怎会全然不顾潮湿的就那么大咧咧地坐下去?

姜沉鱼再度皱眉——这句话可讽刺大了!若传了出去,天下大乱不说,昭尹那关就绝对过不了。赫奕为何要这样害公子?心中于是又恼了一分。

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姬婴则用比他更淡然的声线答道:“从程王成为我的客人时起。”

姜沉鱼在一张玉案前坐下,从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对面的情形:几家字画店外,有个卖糖人的小贩;再隔几步,还有两个懒洋洋地靠坐在墙下晒太阳的乞丐。

此言一出,室内响起了抽气声,而姜沉鱼更是吃惊得差点没站起来——铭弓不是被颐非带走了吗?怎么落到了公子手里?难道说……

伙计一愕,很快反应道:“好的,没问题,姑娘请那边坐。”

难道说……

姜沉鱼突地扭头道:“我要试琴。”

一个答案就那样姗姗来迟地浮出了水面——

“不是自夸,这把琴的音色纵然不是举世无双,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伙计犹在滔滔不绝。

江晚衣真正的主人,不是昭尹,而是……

这种种不合逻辑的细节,隐透出某种预兆,因此,迫得她在最后一刻,临时掉头,走进了另一家店铺。

姬婴。

一切的一切,都不对劲。

无数个画面就随着那个答案来到脑海之中。

作为一名伙计,却完全没有推销技巧……

曦禾的突然吐血、太医们的束手无策、民间神医被引荐进宫、朝堂上举荐江晚衣为赴程大使……

作为一名贵妇,却有一双带有薄茧的手;

一幕幕,分明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的事件,为什么,直到此刻才会想起?

作为一名祖母,却不知自己孙子的鞋子掉了一只;

姜沉鱼颤颤地将视线转向姬婴,姬婴的白衣在黯淡中散发出柔柔的光华,看起来是那般超凡脱俗,疑非人间客,而她,又实在是太喜欢他了……喜欢到,所有智慧一到此人面前全部停滞。

他的话萦绕耳旁,虚化成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鲜明浮起的却是——不对劲,蔡家铺子不对劲!

明明是很容易就想到的,但却一直、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想啊……

姜沉鱼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吟不言。伙计忙道:“姑娘好眼光,这把琴可是我们琴行的镇店之宝,乃一代铸琴大师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身,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唇角忽然有点苦涩,难分忧喜。

蔡家铺子旁,是一家琴行。

姬婴出现在此处绝非偶然,联系这些天来发生的每个事件,再加上他又控制了铭弓,由此可见,必定是要在程国作为一番了。那么,他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呢?吞并程国?不可能。内乱或可一时奏效,但要改朝换代,却不是一夕拿到了玉玺皇位就足够了的。就算今夜他用奇术顺利夺宫,但明日事情传将出去,程国人怎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各方霸主掀竿而起,救国卫主的旗帜打得要有多冠冕堂皇就有多冠冕堂皇……不不不,这么大费周章又没有成效的事情,姬婴是绝对不会做的。

立刻有店伙计迎上前来:“姑娘可是买琴?这边请——”

那么……扶植傀儡?

眼看铺门已近在咫尺,姜沉鱼突然一个侧身,走进了隔壁的铺子。

姜沉鱼心头微动,仿佛一道光,穿透黑暗,将所有繁复的、扭曲的景象一一照亮。

还差三步。

她这边正有所顿悟,那边赫奕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再次开口道:“果然……是你。”

伙计道:“夫人,就买这副镯子吧,这镯子便宜……”

他的这句话,无比隐晦,意义多重。

还差四步。

而姬婴却好像听懂了,淡淡一笑:“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掌柜安抚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精神……”

“我一直在奇怪,昭尹年少轻狂,野心勃勃,加上刚平定内患,正是雄心最盛之时,连我偶尔路过璧国都要来暗杀一番,怎么对程国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却如此怠慢,只派一个没有根基的侯爷和一个屠夫出身的将军随随便便走一趟……果然是另有暗棋。”赫奕说到这里,轻轻一叹,“我原本以为那枚暗棋是虞姑娘,因为她太聪明也太神秘。”

老妇人边哄着孩子,边转头对掌柜道:“我这孙儿不知怎的,这两天老哭个不停。”

听他提到自己,姜沉鱼咬住下唇,不知为何,脸红了。

还差七步、六步、五步……

“而且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也的确如此:江晚衣身陷程宫,是她赶去相救;程三王子投帖,却独独请她一个;作为江晚衣的师妹,她不通医术;作为一名药女,众人却都要听从她的命令;作为一名使臣,她甚至拥有两名一流暗卫……她的地位毋庸置疑,十分高贵也十分重要。”

贵妇拿起一对青钿白玉镯,慢慢地套进去,剔透的玉质映衬得她的手腕更加纤细柔美。

姜沉鱼的脸更红了,却不是因为羞涩,而是惭愧。

姜沉鱼走得越发近了,那些镯子的花纹都可以看得很清晰,还有十步之远、九步、八步……

她毕竟还是太稚嫩了。

铺子的门大开着,半人多高的柜台边,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与一位老妇人聊天。老妇人手里还抱着个婴儿,婴儿哇哇大哭,老妇人就连忙边摇边哄。另一侧的货架前,两个伙计正招待一位贵妇看首饰,贵妇将盒子里的镯子一只只地取出来,往手腕上套,然后摇摇头,放回去,再戴下一只。

以为自己已经顾虑周全,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谁知旁人看来,竟处处是破绽……而派这样处处破绽的自己来程国,恐怕,才是昭尹——或者,是姬婴的真正目的。

姜沉鱼举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铺子。

这样一来,大家的注意力就全聚在了她身上,看她如何折腾,而疏忽掉藏在更深处的一些东西。

正所谓流言蜚语,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传过多数人之口后,必定会被添油加醋最后甚至与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馆酒楼得到的消息,过于杂乱,在时间上也拖滞太多。而蔡家铺子则不同,它价位昂贵,专门针对豪富开立,售卖的又是贵胄女眷们一日不可或缺的香粉胭脂、珠宝首饰。这批最喜欢道人是非、与当事人紧密联系却又置身事外的群体,将为它的信息补足带来最安全可靠的来源。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地方,才是她——一个璧国来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会招致怀疑的地方。

姜沉鱼的手,在袖中无声攥紧,原本是难辨悲喜,这一刻,通通转成了悲伤。悲伤自己的浅薄、自作聪明,还有……身后推手者的无情。

也就是说,位于这条街上的蔡家铺子,是姜仲安插在程国的一枚隐棋。姜沉鱼望着眼前的街市,不禁开始钦佩父亲在间谍之术上的老谋深算与顾虑周全。众所周知,大隐隐于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灵通之处,因此,设立情报收集点时,通常都会把它安插在市集内。然而,大家却疏忽了很大的一点——民间的消息,往往是最不准确的消息。

刚才在街角,若非姬婴赶到,那一刀劈落,自己便真的成了冤魂一只。现在想起,都还不寒而栗。

这是父亲给她的密件里的话。

那将她推入此番境地的人,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他心中,她姜沉鱼不及敌国的一场内乱重要。

“云翔街蔡家铺子买迷迭香三斤。”

所以……如果、如果这样的决定,不是昭尹,而是由姬婴做出的,叫她情何以堪?

比起百货云集的华缤,云翔则以风雅昂贵著称,出售的货物也以古董字画、珠宝药品居多。因此,尽管在四条街中显得最是冷清,但放眼看去全是香车宝马,商客们也都服饰鲜丽。

姜沉鱼垂着头,手指不停地抖,鼻子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再也呼吸不到空气。

这片地处芦湾东北角的集市是著名的商区,来自四国的商人们在此开辟出了一幕鼎盛的繁华景象,除了之前走过的隶属于赫奕的华缤街,另有三条南北走向的并列街道,而其中最东侧的,便是云翔。

她想她就要晕过去,很快就要晕过去了,太难受了,太难受了,这么这么的难受……

姜沉鱼收好伞,走进集市。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隔着袖子压在了她的手上。

被大雨洗刷后的街道显得格外湿润净洁,一些之前关门了的店铺纷纷重新开门营业,行人也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

说也奇怪,她的手就很神奇地停止了颤抖。

瓦片上的水渍沿着凹槽汇聚成线,再在檐边处凝结为珠,颗颗滑落。

姜沉鱼抬起眼睛,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淡淡的光线里,姬婴眸色如星,映着她,照着她,坚定、关切、温暖。

第十四回 迷迭

于是消失的空气重新涌回鼻腔,新鲜的,清凉的,却又是……救命的。

倔强而美丽。

她突然鼓起勇气,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如此两只手拢在一起,轻轻地、却又是真真切切地,将姬婴的手握在了手中。

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绽放在尘世之间。

其实,这不是她与姬婴的第一次肢体接触。

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她曾经也拥抱过他,毫无顾忌地、无比绝望地紧紧抱住他,像垂死之人抱住一棵浮木一样。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那一次的感觉是无比湿冷。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有多冷。

风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长发,她是那么的纤细柔弱,但是,世间却没有任何一种风,能将她吹倒。

可这一次,却好温暖。

师走吃惊地看着她,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个多月,自然知道那颗珠子的重要性,也亲眼看见她曾为了它不惜跳湖寻找,可如今,她却将它丢掉了,就那样随随便便却又无比坚决地丢弃到了水塘里。

这么这么温暖。

姜沉鱼伸手,从左耳上摘下那颗毒珠,用力狠狠一掷,珠子划出长长弧度,啪地掉进了池塘里,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没在其他涟漪之中。

她握着他的手,感觉温暖从他手中源源不断地流过来,然后,自己也就变暖了。

它在我自己手上。”

公子……公子啊,你可知道,仅仅只是怀疑你,这巨大的痛苦就足以杀死我!

命运,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圣旨里。

所以,我不怀疑你。

我现在有了第一个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将来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个。我们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长,我为何要想着孤独,想着轻生,想着无望,想着自尽?

绝对不!

我为什么要忧伤?

赫奕的分析仍在继续:“然而,她身上说不通的地方太多,谜题太多,所以,我后来反而第一个就排除了她。也许对很多人来说,看事情要看全局,但对我而言,我只注重于看人。我看了虞姑娘的人,我就敢肯定,她或许与某些事情有关联,却绝非牵动程国的关键。”说到这里,赫奕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因此听起来就显得放松了一些,“因为,她太善良了。一个为了不想同船者牺牲,宁可破坏自家君王的计划而放过别国皇帝的人,再怎么聪明,对当权者来说,也绝对不可靠。她今天会为了两百条人命而违抗命令,明天就会为了两千条、两万条人命而再次背叛。所以,虞姑娘不是。”

看似为自己争取到的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是如果真能令国家富强,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忧,这样……也已是幸福的极致了。

姬婴静静地听着,任凭姜沉鱼握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

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会被他们所喜欢;

倒是彰华,忽地也发出一记轻笑,悠悠道:“顺便加上一点——她的琴弹得太好。一个能弹出那样空灵悲悯的琴声的人,是操纵不了血腥、龌龊和黑暗的政治的。”

“公子不喜欢我,但是还有其他人会喜欢我;

姜沉鱼再次汗颜。

为了某个目的而不竭余力地去努力,这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能改变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让别人的人生从此不再漆黑。

赫奕接着道:“所以,我就想,如果虞姑娘不是,那么谁才是璧国这次真正的使臣?一个成日只会喝酒,与旁人都说不到三句话的潘方?还是医术高明为人随性温和的江晚衣?我看谁都不像。本以为他们两个都不是,但现在想来,他们两个,却都是了。”声音突然一顿,语调转为感慨,“原来那两人都是你的门客,表面上是奉昭尹之名出行,其实,对他们真正另有交代者,是你……姬婴啊姬婴,你如此步步为营,小心绸缪,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锢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为帝妻不得与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负国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将来无儿无女又如何?这一刻,她活着,她沐浴天雨,她呼吸乾坤,她会喜、会怒、会忧、会惧,她鲜明存在,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要放弃?

姬婴被如此半讽刺半夸赞,却依旧没有得意之色,乌瞳深深,浓不见底。

生命的意义,在于如何获得幸福。

赫奕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才,这样的手段,天底下本没有什么你做不到的事,而且你开出的条件,也确实诱人,我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惜……”

孤独的衣服,以其强悍的姿态披覆在每个人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旦心灵脆弱,就会被它逐渐吞噬。

“可惜什么?”

各种各样,每时每刻。

黑暗里,赫奕的话以一种异常缓慢的速度吐出来,字字带笑,却如针刺耳:“只可惜,我嫉妒了。”

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人都很孤独。

姜沉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若非周遭的气氛太过严肃,而她的心情又太乱,否则很有可能当场笑出声来——这个悦帝,又在出人意料地任性妄为了……

池塘旁栽种着几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绽出了新蕾,想必等雨过后,就会开放。一如此时此刻,身后的雨中,有一个人,开始偏离原来的宿命,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新生。

赫奕啧啧道:“我实在是太嫉妒了,而我一嫉妒,就不想考虑哪边的条件更好,利润更丰。更何况即使是商人,也是要讲诚信的。我既然已经先答应了颐非,在对方没有毁约的前提下,断无反悔的道理。所以——抱歉,淇奥侯。让你白忙一趟喽。”

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

声音宛如滑过锦缎的珍珠,圆滑流畅,可见在说这话时,赫奕脸上的表情会如何生动,虽然懊恼他故意与姬婴作对,但姜沉鱼的心情,却忽然间轻松了起来。

师走模糊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神色——属于人类的神色——有点茫然,有点慌乱,又有点不知所措,最终,融化成了感动。

仿佛这一幕水落石出、万迷得解的沉重时刻,也因为这个人不按常理地出牌,和游戏随意的态度而变得不再阴晦难熬。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严刑逼供,都给我活下去。”她说完,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个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种神圣高洁的气度,“活下去,然后,我会救你的,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悦帝……这个悦字,真是起得妙啊……

师走的目光颤了一下。

姬婴继续沉默。

视线相对的一瞬,姜沉鱼开口道:“那么师走,我给你一个新命令——活下去。”

彰华则先咳嗽了几下,才道:“这么说起来,我似乎也有嫉妒的立场。因为我曾说当今天下唯有赫奕可与我相较,如今竟然连赫奕也开始嫉妒起某个人来了,这趟程国之行,果然是收获颇丰呢。”

雨很大,暗卫淋着雨,一动不动,但指尖下,却传来心脏的跳动,还有他温暖的体温。姜沉鱼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因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而抬起头来。

赫奕笑道:“喂,你这个家伙不要什么都学我跟风好不好?”

“回主人,我叫师走。”

“胡说,我什么时候学过你了?”

姜沉鱼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颤颤松开,伸出去,轻轻地搭到了对方肩上:“他叫弥生,那么你呢?你叫什么?”

“还说没有?当年我夸赞越岭的猴儿酒最好,你就万水千山地派人去那儿抓猴子给你酿酒……”

那么眼前这个,又会在什么时候因为她的什么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

“你还好意思说?我为了抓那猴子大费周章,还要偷偷派人去,瞒过太傅和诸位大臣的耳目,谁料抓回来后根本不会酿酒!”

那人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

“猴儿在山中才会酿,你抓到宫里,天天派人看着守着,它们怕都怕死了,会酿才怪!”

因此,在昭尹把这两个人赐派给她后,尽管见过他们好几次,但回忆另一人的模样时,脑海里依旧是空白。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起来。

父亲曾说,外形平凡是暗卫的首选条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

姜沉鱼心中雪亮,这两人是故意扭转话题,给姬婴难堪,让他千般算计,在最关键的地方落空。其实,这样的做法,不是不可怕的。

豆大的雨珠里,那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颜,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过了也记不住。

若是旁人,到这一步就成死棋了。那么……公子会怎么走下一步呢?

姜沉鱼的手抖了一下,伞面顿倾,她连忙握好,转身,看向那名暗卫。

姬婴吸了口气,开口,声音未见加高,却一下子把他们的声音给压了下去:“燕王为何不先听听我的条件?”

姜沉鱼微微皱眉,其实,在颐非说穿她身边有暗卫跟随时,她就已经想到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双方必定起过冲突,正在沉吟,暗卫又道:“主人请放心,弥生已服毒自尽。”

彰华停止了与赫奕拌嘴,笑呵呵道:“条件?我看不必吧。就算你把整个程国都送给我,我也没兴趣。我大燕地大物博,万物俱全,兵强马壮,自给自足。这区区隔海一座孤岛,土地贫瘠,又尽是凶徒暴民的未开化地,要来何用?”

暗卫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弥生失手,被松竹所擒。”

姜沉鱼心中一震——好、好……好一个燕王!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

这话何其猖狂!

雨幕中,有身影闪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出现。

又何其豪迈啊!

姜沉鱼对着天空深吸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幽幽地吐出去,再睁开眼睛时,表情已恢复如初,然后一边前行,一边淡淡道:“要不要出来,跟我说会儿话?”

小时候,毕师爷曾在课堂上对她们说:只有家里没什么东西的人,才会去贪图人家家里的。若是自己家里应有尽有,享之不尽,样样都比别家好,又怎会去抢别人的东西呢?

孤独像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平日里仿若隐形,但是每当有温暖的感情靠近时,就像此刻被雨淋湿了的感觉一样,很沉很沉,压住她,逼迫她,无法丢弃,只能默默承受,等待雨停,等待风干。

纵观历史,燕国年代最久,也最是太平。虽是大国,却从不主动出战,一向只有别国去打它了,它才予以狠狠的反击。而四国之内,亦属燕国的国风最是开明,礼待外客,一视同仁。就拿问路一事来说,毕师爷曾编了这么一个笑话——

没错,她不后悔。她只是……孤独。

一人迷路了,于是去问路。

姜沉鱼慢慢地仰起头,看着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得很远很远——

一人拔刀,说:“打赢我,就告诉你。”

我并没有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怪不得别人。我只是……我只是……

此人是程人。

母亲悲伤的眼神如在前方,定定凝望。

一人笑眯眯,说:“给我钱,就告诉你。”

我可还能举案齐眉,生儿育女?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怜?

此人是宜人。

水花飞溅着、跳跃着,点点污垢,濡湿裙脚。

一人无比礼貌地鞠躬,为自己不知道路而道歉,但转过身却自行去该地。

就算成为昭尹最倚重的谋士,又怎么样呢?

此人是璧人。

丝履踩碎水洼,溅起很多水花。

一人不但详细地告诉你,还亲自带你去那个地方。

我这一生会怎么样呢?

此人是燕人。

姜沉鱼接了过来,继续前行,雨依旧下得很大,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她依旧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很平静也很顽固地向前走。

毕师爷最后感慨道:“程人粗鄙而好武;宜人精明而市侩;璧人表面看似温文实则冷漠;只有燕人,豪爽热心,最好相处。”

赫奕将伞举到她面前,没再说些什么。

虽然,他只是取其典型之例,并不能以偏概全,但也从一定程度上说出了四国的本质。

衣袖却又被抓住。

而今,亲耳听见那个泱泱强国的君王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样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话,一时间,心头震撼,豪情顿生——

姜沉鱼将他握在右臂上的手轻轻推开,转身。

这才是真正的强大!

——她想她的眼神很清楚地传达了那些话,而赫奕也看懂了,因为他脸上的坚毅之色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凉的迟疑、无奈的挣扎,以及固执的执著。

不贪,是因为尽有。

因为是帝王,所以牵一发而制全身,所以更要顾虑处境。夺人妻子,落人口舌,便是你愿意,你的臣民又怎会允许?

不私,是因为自强。

姜沉鱼笑,笑得唇角扭曲,双眼含泪,却迟迟不肯落下来:“是啊,陛下……是帝王啊。”

相比之下,程国也好,璧国也好,竟都是活得那么那么的……累。

为什么这些帝王都认为,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拥有一切?

姜沉鱼在心底,不禁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

因为是帝王,所以拥有无上权威,所以可以随心所欲,所以可以肆意更改别人的命运,践踏别人的一生!她想起了因情场失意而接受家族安排进了宫的画月,想起了被灭族被打入冷宫的薛皇后,想起了由云端堕至泥层的薛采,想起了被逼进宫又无奈赴程的自己……帝王之威,她领教得实在太多了……

然后便听姬婴,用他温润如水清雅如雪的声音说道:“如果,我提的条件,不是国呢?”

朕……帝王……

彰华漫不经心地笑道:“不是国?那是什么?”

朕是帝王……

姬婴慢吞吞道:“唔,其他的,比如说某样……活物?”

唯独这一次,斩钉截铁,皇族与生俱来的威严与权势瞬间扑面而至。姜沉鱼的眼中忽然就有了眼泪——

彰华的笑声消失了。

这是自她认识赫奕以来,他第三次开口称朕,第一次,是封江晚衣为天下第一美人时;第二次,是面对颐非献上的美人时,两次都说得轻佻,带着调侃。

姬婴目光一转,看向门外:“你还在等什么?”

臂上一紧,抬眸,看到赫奕神色坚毅:“无论是什么样的麻烦,我都可以解决。”停了一下,加深语气道,“朕是帝王。”

小门“吱呀”一声由外推开,明亮的光线顿时射了进来,与之一起出现的,是一个人。

瞧,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呢,竟然说出如此嚣张的话……她忽然有点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笑意到了唇边,却转成了苦涩。“君知妾有夫啊……”姜沉鱼垂下头,幽幽叹息,“陛下不介意做赠珠之人,奈何,我却只能当还珠之妇……”

那人手中捧着一个盒子,慢慢地走进来,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瘦瘦小小一道。

赫奕的表情起了一系列变化,一双眼睛却更加深邃,逼人的灼亮:“那么,离开他。”

有椅子被打翻在地,有人在惊讶地抽气,有人“啊”了一声又被人很快捂住了鼻息……几乎是这么混乱的一瞬间里,彰华的声音迟疑响起,再不复之前的镇定。

姜沉鱼慢慢地将手从他手下抽出来,然后抬起眼睛,异常平静地重复道:“虽然听起来像说谎,但却是事实——陛下,我已是人妇。”

“薛……采?”

“什么?”赫奕脸上,如她预料地露出了错愕之色。

姜沉鱼怔了一会儿,然后,心头升起浓浓怜惜。

于是,姜沉鱼开口,用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回答:“我嫁人了。”

不久前落水昏迷时掀开的记忆,与此刻出现的真人重叠,交织着,对比鲜明:站在厅中的少年,比自己入宫前在淇奥侯府见他时长高了些,却显得越发消瘦,穿着件浅褐色的麻袍,长发用麻绳松松地扎在腰后。眉目轮廓虽没怎么改变,但亦早不复当年珠圆玉润的光华。

可是,她却不激动也不感动,只觉得隐隐的浮躁、微微的疏离,以及,淡淡的忧虑。

薛采……

被人喜欢,原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事情。

因她一腔私愿而强行留于人间的明珠。

而她,明明和他不过是半步远的距离,却仿若置身于很遥远的地方,注视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风花雪月——这多么可怕。

如今,蒙了尘灰,磨了锋芒,敛了容光。

姜沉鱼忍不住想,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男人,这个九五之尊,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如何长大,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事情,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品性,可是,却会喜欢她。

想到这里,姜沉鱼无比愧疚,下意识地握紧姬婴的手,姬婴朝她投去一瞥,若有所思。

世事多么神奇。

而厅中,薛采已走到彰华的屏风前,立定,掀袍,屈膝,跪下:“璧国薛采,拜见燕王陛下。”

“我很担心,所以,我是主动去颐非府找的你。”

屏风后,彰华久久无言。

只有赫奕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入耳中,那么鲜明——

倒是另有个声音“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他就是薛采啊,我以往听说,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今日一见,真是大失所望……”

街上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雨丝凄迷。

“如意,闭嘴!”吉祥抽气。

“小虞——”他如此唤她,用从不曾用过的称呼,每个字都像是在炉火中淬炼过一般,说出来时,掷地有声,“我听说你去了颐非府一夜未归时……我很担心。”

“我为什么要闭嘴?我又没说错!你看看他,又干又枯,瘦得跟只骷髅鬼似的,什么明珠玉露,什么芝兰玉树,什么玉树琼枝,什么玉容花貌,什么琼林玉质,什么良金美玉……呸,明明一个都不沾边!”

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叠影子,仿若没有尽头。

吉祥咋舌道:“哇,如意,你第一次说成语没有出错耶,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

她抬起头,看见飞扬的双眉下,一双眼睛毫无笑意。

“哼,我可都记着呢!陛下平日里怎么夸他的,我都记住了。”如意说着,绕过屏风冲到了薛采面前,居高临下地仰着下巴睨他,满脸的鄙夷与挑衅。

“你若猜出了,就该悬崖勒马,免得深陷泥潭……”话还没说完,手臂突被握住,身子被迫转了半个圈,同时,赫奕的另一只手压上她的手,一起握住了伞柄。

薛采则很平静地回视着他。

身后好一阵子沉默,就在她以为赫奕不会作答时,赫奕偏回答了:“没有又如何?”

如意嗤鼻道:“怎么?我说的你不服气么?”

姜沉鱼的心又咯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逐渐下坠。她抿了抿唇,握紧伞柄,深吸口气,才再度开口道:“陛下,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吗?”

薛采连眉毛也没有动,只是淡淡地从唇边吐出两个字:“矮子。”

“我当然知道……”不知是不是风雨声有点嘈杂的缘故,赫奕的这句话竟飘忽得几乎听不真切。

如意顿时如被雷电击中,跳了起来:“啥?你说啥?矮、矮、矮子?你居然叫我矮、矮、矮子?明、明、明明你比我还要矮啊啊啊啊啊……”说着暴跳如雷。

姜沉鱼淡淡一笑,继续前行,边走边道:“你明明知道,我与师兄……不是那种关系。”

屏风后,吉祥“扑哧”一声,忍不住大笑起来。

姜沉鱼的心咯了一下,再回头看赫奕,见他脸上虽然依旧带着那种懒散的、暧昧的笑意,但乌黑发亮的眼眸中,又有着难得一见的真挚,只不过,也是一闪而过,立刻就换成了别的情绪:“我可比你那个一穷二白的师兄好多了,不是么?”

彰华忽然咳嗽了一声。

“在我向你炫耀了这样的财力之后,难道,你就半点都不动心么?”

声音很轻,但吉祥立刻捂住嘴巴,不敢再笑。

她有些不解:“考虑什么?”

然后,彰华道:“如意,退下。”

“所以呢,你不如考虑考虑。”赫奕忽压低了声音。

如意努着嘴巴,满脸不甘心地回去了,嘴里依旧嘀咕道:“什么嘛,为什么一个比我还要矮的人居然敢这么嚣张地嘲笑我的身高啊,讨厌……”

姜沉鱼不禁莞尔。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赫奕眨眨眼睛:“其实我本来无心炫耀,只不过你问起了,如果不回答,就显得不够诚信。所以,我也只好让你了解一下,我究竟有多么富有了。”

彰华再开口时,声音中原本带有的浅浅笑意也消失了,变得一本正经:“冰璃。”

“三?”

这两个字一唤出来,不止是厅内跪着的薛采,连端坐着的姜沉鱼也为之一震——曾经多少惊才绝艳,绝世风流,因这二字而起?因这二字而盛?又因这二字最终成了沉沉枷锁……

“纠正三点。一,不是这些,而是这条街上,从一号到最后一号,都是我的;二,虽然是我的,但不是我开的,店主都另有其人,我只不过是负责收点红利而已;三……”

她忍不住想:薛采现在在想什么?当他穿着粗鄙的衣服,以奴仆的身份跪在当年盛赞他、推崇他、恩宠他的燕王面前时,会想些什么?是难过?是屈辱?是咬紧牙关故作坚强?还是其他?

姜沉鱼唇角微微上扬,望着道路两旁林立的店铺,忍不住道:“你是想说这些商铺都是你开的吗?”

——这样的场面,如果换成自己,又会如何?

不等她问,赫奕已道:“我可没有跟着你。你随意逛逛,而我呢,则随意视察一番。”

真难过啊……这样的场景里,另一个人的境地,竟让她难过如斯。

姜沉鱼走啊走,听得后面依稀有脚步声,回头,又是赫奕。

公子……

赫奕歪了歪头,露出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你……

姜沉鱼走过停在门口的马车,然后回身,嫣然一笑:“时间还早,我要逛逛。”

太……残忍。

姜沉鱼接过伞,打开,走了出去。赫奕奇道:“你还不准备上车吗?”

为什么要叫薛采出来如此硬生生地面对燕王?连一丝慷慨的怜悯都不给他?为什么要将他的傲骨粉碎得如此干净彻底?就算你也许是为了他好,但是——

旁边的店伙计这回很机灵地立刻取来了伞。

这么痛啊……

“那么,能不能再给我一把伞?”

这么鲜血淋漓的一种痛苦,连她一个旁观者都承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孩子?一个今年才七岁的孩子?

“不用了。”赫奕笑笑,“就算是再吝啬的商人,在遇到难得一见的客人时,也偶尔会免费赠送一次的。”

她的眼睛再度湿润了。

“我回驿站后把银子还你。”

而比起姜沉鱼的担忧,薛采却显得要平静很多,他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睛,平视着屏风,回应道:“在。”

她挽好了发,走出去,赫奕还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眼睛一亮,笑道:“这套衣服果然很适合你。”

彰华道:“冰璃,若我为你当年打上九分,你认为,现今的你,有几分?”

心中黯然,原先的怒意和羞恼就顿时消失无踪了,一颗浮躁的心,重新变得低沉而平静。

姜沉鱼拧眉,燕王这话,好有玄机。

姜沉鱼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处疤痕,虽明知是假的,但亦有些痴了。忍不住就想:不知公子现在可好?他断断是不会思念她的,只盼飞鸽将此地的讯报带回时,他的目光能在她的名字上掠及,停留一下下便好。

耳中,听薛采不答反问道:“当年,陛下为何会给我九分?”

铜镜里,映现出楚腰卫鬓、蛾眉曼睩,与两个月前并无什么不同,然而,神色憔悴,脸颊上红疤犹存,又怎敌昔时娇艳,不输国色。

“你少年才高,天赋异禀,文采风流,言行有度,此为三分;你仪容出众,秀美绝伦,锦衣盛饰,赏心悦目,此为三分;你无所畏惧,谈笑风生,有着同龄人所远不及的从容与傲气,此亦为三分。”

待得换穿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下意识地取了白纱长裙、外罩浅紫罗衫的一套衣服。颜色、款式,都与她之前穿了去红园见姬婴时的很相像。

薛采忽然笑了,巴掌大的脸庞,素白的脸,乌黑的眼,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墨,而今笑容一起,就如墨汁散开,挥抹游走,轻挑慢捻,有了极致灵动的轮廓。

姜沉鱼转头看赫奕,赫奕冲她扬了下眉,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也不推辞,选了其中一套看起来比较顺眼的进内室更换。

“原来如此。如今我才华屈尽、仪容已失、傲骨不存,将那九分全都丢了,所以,对陛下而言,我就不值一文、毫无价值了,是么?”

伙计连忙进屋,不多时就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讨好地呈到姜沉鱼面前:“姑娘请看,可有你中意的?”

彰华没有说话,倒是如意冷哼道:“那是当然。”

“是。”掌柜毕恭毕敬地应完后,转身骂伙计,“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拿店里最好的衣服来给这位姑娘挑?”

薛采继续笑:“所以,陛下是断断不肯以程国来换我的喽?”

而原本在柜台上低头算账的掌柜抬头瞧见赫奕,面色顿变,连忙走过来,一掀衣袍,就要叩拜,却被赫奕挡住:“既在他国,这些繁文缛节的就省了吧。”

如意又跳了起来,跺足道:“做梦做梦做梦!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厚脸皮啊,哪有人要把自己这么眼巴巴地推销出去的……”

回头,只见赫奕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正靠在门上,双手环胸,笑吟吟地看着她。

他的话还没说完,薛采已眉毛一扬,眸光流转地悠悠道:“但是,为何陛下会认定我家主人口中所说的活物,会是……我呢?”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这才想起自使程以来,身边就再也没带过银两,正在窘迫之际,一声音懒洋洋地自身后传来道:“无论这个姑娘要什么,都拿给她。”

如意愕然,呆了一下:“你说什么?”

“是是。”店伙计一边应着,一边却不走,迟疑道,“那个……姑娘,我们这儿可是要现结的,概不赊账,您……带银子了吗?”

薛采自行站起,往前走了几步,将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匣子平举过头,恭声道:“我家主人愿以此匣中之物,换取燕王的一个承诺。”

姜沉鱼拉拢衣服,道:“看什么?把你这儿最好的衣服全部给我拿出来。”

如意悻悻地走出来,接过盒子,又盯了他几眼:“你可不要玩什么花样,这盒子里装的什么?我先看看……”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盖。

这是一家售卖绫罗绸缎的布店,她一进门,就有店伙计迎上前道:“姑娘,买点什么?”说着,眼珠骨碌碌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不到盒子里的东西,只能看见如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无比惊悸,然后露出狂喜之色,捧着匣子冲回到屏风后道:“圣上你看!天啊,真的是耶!啊啊啊啊,居然是真的啊!”

她打开车门下车,也不顾赫奕怎么想,径自冒着大雨冲进其中一家商铺。

姜沉鱼忍不住将目光好奇地看向姬婴,感应到她的凝视,姬婴冲她笑了一笑,但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马车立刻停了下来。

于是她只能继续静观其变。

姜沉鱼怒道:“你还笑?你、你……”眼角余光看见外面依稀是个市集,当即喊道,“停车!给我停车!”

燕王的屏风后传出叽叽咕咕的讨论声,但倾耳细听,也只能依稀捕捉到几个类似“独一无二”、“绝对的稀世之珍”、“哎呀呀,真的找到了啊”这样的词。

赫奕呆了一下,眼中笑意反而浓了。

联想之前赫奕所说的话,看来燕王之所以来程国,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却被姬婴先找到了,如今由薛采呈递过去,被当成了谈判的筹码。

虽然明知他说的是实话,此人的确一向笑得暧昧,然而此时此刻看见这样的笑容,就忍不住觉得刺眼,她沉下脸道:“不许你再笑!”

在姜沉鱼的猜测里,彰华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

赫奕叹了口气:“冤枉啊大小姐,我一向如此笑的。”

姬婴一笑道:“燕王陛下同意了?”

“那你为何这样笑?”

“嗯。”

“我知道。”赫奕停一停,补充道,“颐非虽然恶名在外,但还不至于逼淫少女。”

虽然是很简单的一个字,但姜沉鱼却发觉姬婴的手轻轻一颤,继而松了开来。原来,再怎么胸有成竹,也终归是会紧张的。

“我跟颐、颐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公子,也是会紧张的呢。

“我想些什么,你又如何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现让她觉得有点高兴。因为,外人所看见的姬婴是那么的完美,但只有她,见过他不为人知的样子。

啪,托盘被扣倒,姜沉鱼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赫奕,赫奕扬了扬眉毛,对她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他这一笑分明不是揶揄也不是打趣,但她还是觉得心虚了起来,忍不住辩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两年前,她看见他难过,于是那一次,她爱上了他。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终于知道赫奕的暧昧之色何来。

两年后,她看见他紧张,于是,又爱了一次。

姜沉鱼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托盘背面打磨得非常光滑,正如一面铜镜,照出了她此时的模样:头发散乱,双目浮肿,唇色苍白,加之衣衫上全是褶皱,看起来活脱脱一副被蹂躏过的模样,再联系一夜未归……

好想把这些别人看不到的他,用眼睛捕捉,再烙印到记忆里,就像被笔墨勾勒绘制而成的画像,一幅一幅,装订成册。

见她茫然,赫奕的眼珠转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说,只是从座下摸啊摸,摸出一个铜托盘递给她。

哪怕没有结局,但当年华流逝,当她老了后,从记忆深处翻出来,打开册子一页页地翻阅,也会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吧?

样子?什么样子?

点点滴滴,都想记住。

赫奕咳嗽几声,缓缓道:“你……知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

即使有猜忌,有痛苦,有埋怨,有心寒,也不舍得忘记。

抬睫处,见赫奕笑得几许暧昧,不禁有些恼:“你笑成这样子做什么?”

姬婴于她——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姜沉鱼没想到,她这一昏迷竟是一夜,刚才醒来时,她还以为自己最多只睡了两个时辰呢。也难怪江晚衣他们会担心。不过,算他聪明,竟知道让宜王出面接人。

姜沉鱼垂下头,忍不住将他的手又轻轻握紧了些。

“也就是说,你昨日下午进的三皇子府,一夜未归。你师兄心中担心,正好我送上门求他医治,他便委托我出面来接你。”

姬婴道:“陛下还没听我所要索取的承诺是什么。”

姜沉鱼惊道:“什么?也就是说……”

彰华道:“我答应你不插手程国的内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做个局外人——难道这还不够?”

“你不知道?”赫奕笑笑地看着她,倒也没卖关子,答道,“现在是巳时。”见姜沉鱼一呆,又补充道,“六月初三。”

姬婴笑了一下,道:“不够。”

又一记闪电劈过后,天空下起大雨来。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顶与车壁,姜沉鱼看着阴霾的天空,不禁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的声音比常人要低一些,与彰华的沙哑不同,他的声线清润,仿若朗朗的风、明净的玉、绵软的丝线,带着难以描述的一种轻柔,可说出的字,却又显得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赫奕带沉鱼上车,马车顺顺当当地离开王府,并无遇到其他阻拦。

因此,当他那么笑笑地看似轻描淡写地说着“不够”二字时,姜沉鱼却感觉到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颐非微微一笑:“好走,不送。”

原本还不算太紧张的针锋相对,因这两个字,而骤然加重。

而待得她站好后,赫奕便朝颐非抱拳道:“如此我们就告辞了。”

彰华果然不悦:“朕不喜欢与人讨价还价。”

不待船靠好,赫奕已伸出手来,姜沉鱼忙将手交给他,他轻轻一带,将她半抱上岸。一旁的颐非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眸色忽地微沉。

“很荣幸,在这一点上与陛下同样,在下也不喜欢讨价还价,很不喜欢。”姬婴悠然道。

此时此刻,如此相见,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回应他的,是赫奕故意的哈哈哈三记干笑。

姜沉鱼听他肯放自己走,连忙起身走出去,但见画舫已朝湖边划去,赫奕正站在岸上,一身红衣,笑得旭暖。

姬婴没有理会赫奕的揶揄,继续道:“其实我的条件很简单——只是请二位颁旨,声援一个人而已。与袖手旁观也没太大区别,只是动动嘴皮子。”

颐非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性命攸关。既然这样,我也不敢再多留虞姑娘,坏陛下大事。陛下就请接她走吧。”

彰华的声音越发低沉了:“朕之所以刚才答应你,并不是真的因为你所送的这份礼物。”

赫奕也笑道:“性命攸关,不得不来啊。实不相瞒,小王身上还有旧伤未愈,一直都是由阿虞姑娘针灸医治的,现又到下针的时候了,小王全身疼痛难止,眼巴巴地赶往驿站,听说阿虞姑娘在三殿下府,便又只好马不停蹄地来这儿了。”

“我知道。”姬婴笑道,“区区薄礼,仅博燕王一笑尔。”

颐非掀帘大步走了出去,姜沉鱼听他在船头笑道:“真没想到,区区一个璧国的药女,竟有那么大的面子,劳烦宜王亲自来接。”

“我之所以答应你,是因为三个原因。第一,我此行私密,而你却能探查到我的真实目的,说明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并且,还是个很重要的眼线。”

她尚不明其意,就听外面远远传来赫奕的声音道:“阿虞姑娘可在船上?”

彰华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而如意直觉地叫道:“不是我!”

姜沉鱼的眉毛下意识地皱了一下,难道赫奕真与颐非有勾结?谁料,颐非听后,朝她油滑一笑:“恭喜你,英雄救美来了。”

彰华轻轻一哼。

刚想到宜国,忽听山水在船舱外禀报:“三殿下,宜王来了。”

如意睁大眼睛,摆手道:“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而眼前这个颐非,又岂会坐以待毙,会不会,在他身后也有他国的支持?支持他的,是燕国,还是宜国?

彰华沉下脸,轻叱道:“闭嘴。”

是麟素?还是涵祁?

如意连忙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并无比诚恳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再说话。

她本是一点即透的人,如今被颐非提醒,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顿时就全部连贯起来,变得清晰。那么,究竟昭尹意属的是哪位皇子呢?

彰华的目光柔和了几分,继续道:“关于那个眼线是谁,我现在不想追究;第二个原因,我为了寻找这样东西费时十年而不得,期间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而你竟然能先我一步到手,我由衷钦佩。”

我真笨啊……姜沉鱼想,自事情发生之后,她只认为是程国设计故意要陷害她们,只认定了江晚衣是被冤枉的,却没想过,在昭尹选人来迎娶颐殊之时,也暗中确定了下一任程王的人选。她可以身负其他使命,江晚衣自然也可以。那夜在西宫,他大概就是与昭尹意属的皇子见面,不料程王半夜突然醒来找他,无奈之下,只好用另一件丑闻去遮掩那桩密谋,牺牲一个区区贵妃,总比事情败露导致登基不成的好。

姬婴道:“在下只是撞对了时机。”

一记闷雷声轰隆隆地传了过来,天色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姜沉鱼与颐非彼此对视着,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表情。

“幸运也是一种实力。所以,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与你为敌。而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得不说,你选了个最好的送礼者。”彰华说到这里,苦笑着,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绝薛采的要求的。更何况……是现在这样的一个……小、薛、采。”

姜沉鱼想到了某种可能,仿佛是为了肯定她的想法,颐非同时说道:“而是我两位兄长中的其中一人。”

姜沉鱼抿住唇角,纵然这话在别人听来颇多暧昧,然而,她却觉得自己可以理解燕王。因为,她和他拥有相同的感受——这样瘦小的、风光不再的薛采,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难过到,如果再去拒绝他的要求,就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颐非正色道:“第一步,当然是查出那夜在西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到这里,他的眉毛又嘲讽地扬了起来,声音再度变得玩世不恭,“如果我没猜错,那夜西宫除了你师兄和罗贵妃,还有第三人,而那第三人,绝对不是福春。”

而彰华,明显比她更喜欢他。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姜沉鱼才再度抬起头来,低声道:“你要我如何做?”

薛采站在原地,负手垂头,一副标准的奴仆姿态,碎乱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作为当事人的他,在听见这样的一番肺腑之言后,又是什么感觉?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风,一阵阵地吹进来,吹得他和她的头发,都不停撩动。

姬婴看了他一眼,眸底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后忽问道:“小采,你愿意跟燕王走吗?”

画舫内好一阵子安静。

薛采站立着,许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越发乌沉。

毒珠在她手上变得火烫火烫,几乎握不住。

姬婴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放你走。”

颐非又道:“而一名普通的药女,身侧也不需要有两名顶级高手藏匿跟从。”

他这句话虽然说得轻松,但姜沉鱼心底却咯了一下——薛采与其他奴隶不同,他是昭尹刻意给公子安排的一颗棋子,为的就是制约双方。姬婴若对他太好,都会招致昭尹的猜忌,更何况是放人?彰华如此喜爱薛采,再加上薛采本身的才华,日后必成大器,而一旦他去了燕国封侯拜相,无疑是当着世人的面给了昭尹狠狠一记耳光,万一他再心狠手辣一些,反攻璧国,无论谁输谁赢,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姜沉鱼的手指抖了一下,那颗细小光滑的珠子,在她手上,忽然变得沉若千斤。

公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宁可得罪帝王也要放虎归山的决定?为什么?

颐非忽然笑了,转回身,望着她,缓缓道:“我想一名普通的药女,不会需要一只装有红鸩的耳珠。”

就在她一连串的惊悸猜度里,薛采开口,敲金碎玉:“不。”

他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姜沉鱼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只是区区一名药女。”

此字一出,尘埃落定。

颐非的衣袖鼓满了风,蝶翼般朝后翻飞着,他的脸在绚丽缤纷的华服中显得很素白,而眉睫深深,亦已不复之前的轻佻之态:“你看这天边风起云涌,暴雨将至,你我同在舟上,逃无可逃。不若联手,早登彼岸。”

姬婴还没说话,彰华已追问道:“为什么?”

姜沉鱼一怔。

薛采转向屏风,一挑眉毛,笑了:“因为陛下身边有个我讨厌的矮子。”

轻风吹入,纱幔轻轻飘拂,他凝望着外面泛着丝丝涟漪的湖面,忽道:“虞氏,跟我联手吧。”

“什么——”毫无意外的,如意再次爆怒,“圣上,他、他、他、他故意的!他是故意拿我当借口的啊,我、我、我、我明明比他高啊啊啊啊……”

姜沉鱼自知受了愚弄,当即沉下脸,一言不发。颐非知道她生气了,也不再逗她,将珠子递还到她手上,起身走至窗前,将窗户一一推开。

姜沉鱼忍不住莞尔,薛采这个借口,找得好可爱,谁都知道是借口,但谁都没办法反驳。

颐非看着她难得一见的呆滞表情,笑道:“看你着急的,真是有趣呢。”

“而且,”薛采一笑过后,恢复正色道,“对于奴仆而言,一位出尔反尔的主人,远比少恩寡宠的主人更难伺候。”

才刚说一字,却见那颗珠子又出现在了他手上,继续摇动。

彰华的声音沉了下去:“你说什么?”

颐非扑哧一笑,手臂忽扬,就又将那颗珠子从半开着的窗户丢了出去。姜沉鱼心中一惊,急道:“你!”

“先前,我家主人问:陛下同意了?陛下回了一个嗯字。也就是说,陛下已经明确表示了,会同意我家主人的要求——任何要求。但是,当后来听闻我家主人要求的不仅仅是置身事外,还有声援某人时,陛下就开始迟疑,甚至顾左右而言他……”薛采说到这里,又笑了笑,“睹微知著。虽然我家主人是得寸进尺了些,但君无戏言,两相对比,孰去孰从,很容易得出答案吧?”

“你……帮我捞回来了?”

他这一番话,无疑说得大胆之极,也危险之极。无论如何,对方可是燕王,四国之首的燕国的帝王。而他,却当着他的面,指责对方不守信用。

姜沉鱼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昭尹所赐的那颗毒珠?

果然,如意立刻护主心切地吼道:“大胆薛采!竟敢这样污蔑我家圣上!顶撞天威可是死罪!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找这个么?”颐非的右手里忽然多出一物,并在她眼前摇了摇。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动作。

“放开我,我要去找……”

如意提高声音:“来人——”

当下坐起就要落地,却被颐非按了回去,笑嘻嘻地睨着她道:“做什么?”

依旧一片静谧。

糟了,耳珠还在湖里!

如意跺脚,转向彰华,委屈道:“圣上……”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耳垂,而一捏到耳垂,忽想起一事,面色又变:“耳珠……”

回应他的,却是彰华眉头微皱的沉默,以及半垂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是——痛苦?

姜沉鱼心想,此中谜团重重,如果再深究下去,恐怕会牵扯到更多的人、更大的阴谋,因此,对于一些不愿意被牵扯进去的人而言,现在这个的确已经是最好的真相。换句话说,就算有其他内幕,即使被弄清楚、探明白了,恐怕也只能烂在肚内,不得外泄。

他心头大震,豁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圣上,对薛采,怀有非常异样的感情,因此,无论薛采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会对薛采发脾气。

颐非望着她,片刻后,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过,这样的理由,对于其他人来说,已经够好了。”

在知晓了这一点后,忽然间,身体也就失去了所有的冲动与怒气,变得非常疲惫,不想再说话。

姜沉鱼垂头想了好一会儿,再度抬眸时,表情无比严肃:“你觉得这个理由我会信?”

于是他后退一步,低下了头。

颐非懒洋洋道:“恐怕是罗贵妃求了他什么,他既然答应了,为了实践承诺,也只能隐瞒到底了。”

吉祥悄悄地朝他挪近几步,然后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就撞上那尴尬之事?既不是他的过错,为何事后不肯明说?”

更长的一段静谧之后,彰华抬起一只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然后低低地笑了起来,边笑边叹道:“好!好一个淇奥侯!”他不夸薛采胆识过人,却夸起姬婴,气氛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显得更加诡异。

“他为父王看病之时,父王道在其病发伊始,乃是罗贵妃亲自照料,曾记录下他每日的饮食状况,所以,东璧侯在看完病后就去西宫,打算问罗贵妃要那本册子。”

姬婴则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师兄昨夜为何会去西宫?”

“说吧,你要我声援谁?”

姜沉鱼抬起眼睛,细细的眉毛微拧在一起。对于这样的解释,完全无法信服。

“且慢——”这一次,出声阻挠的,是赫奕。

姜沉鱼面色一白,难道自己在梦魇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正心悸时,颐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师兄已经脱离嫌疑了,那个假太监已经招供了,昨夜和罗贵妃私会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师兄不过是倒霉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罢了。”

只听赫奕笑道:“淇奥侯果然了得,不但运筹帷幄雄才大略,连降奴术都高人一筹,这么一个恃才傲物天下皆知的小冰璃,都被你调教得服服帖帖,连自由都放弃了,还帮着你反过头去咬自己的恩人,有趣啊有趣。”

颐非见她如此,嘲讽地笑了:“怎么?梦见你的情郎了么?”

他虽然说得刻薄,但却是事实。当日若非有燕王写信给昭尹,薛采肯定救不下来。而今日薛采却不但不感念彰华的恩情,反而帮着姬婴逼他,想来彰华是真的挺寒心的。

想及刚才的梦境,不禁又是一阵恍惚。

姬婴还没说话,薛采已淡淡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然现在事关社稷,关系到四国的所有利益,关系到天下百姓的安危,薛采不敢以私人之情偏天下之势,同样,宜王陛下可以嘲笑我,但却不可以嘲笑时事。”

姜沉鱼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后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连忙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衣服还是原来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经变干了,而置身处依旧是画舫,看来,昏迷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在刚才的梦境里,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远。

赫奕呆了一下,冷笑道:“好,好一个心系天下的小薛采。真是颇得你主之风,什么龌龊事都套上‘社稷’二字,就都显得大义凛然了。”

颐非冷冷地看着她,淡淡道:“你醒了?”

薛采不卑不亢地继续道:“两位陛下既然肯来至此处,说明你们已经有了与我方谈判的心理准备,我方开出条件,你们裹足不前,更反过来嘲笑我方虚伪龌龊——试问,在这场内乱爆发前,两位又做了什么?一位以贺寿为名行私谋之事;一位则与程三皇子做了暗中交易——两位分明都已经预见了这场大乱,一个袖手旁观,一个推波助澜。袖手旁观者并非不重利益,而是利益不多看不上眼;推波助澜者,都是趁火打劫,又何须说什么商人要守诚信这样的话语?究竟是谁更虚伪?”

入目处——

一番话,说得是毫无停顿,流畅无比,句句掷地有声。

心口突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痛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挣扎,却是双目一睁,自梦魇中惊醒过来。

一时间,室内静谧,众人皆无言。

第十三回 红豆

姜沉鱼不禁想到,难怪当年昭尹会派薛采出使燕国,本以为他只不过是人小鬼大,而今方知,口才也是一等一的好。但他如今在这种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舌战双雄,词多冒犯,难道就不怕两位皇帝真的发起火来将他治罪?他有什么样的依持?又是什么样的目的?为什么要这样帮璧国争取利益?为什么要听从姬婴的话?

此去经年却不察。

“既然都是利益,就没什么不可以摆上来谈的。燕王虽然看不上荒岛小国,但就不想知道程国秘不外传的锻造冶铁术?燕之所以为泱泱大国,除了人才济济之外,更因为虚心接纳众集所长,可以自强自给,但绝对不是刚愎自大;而宜国的商贩之所以能遍布天下,有阳光的地方就有宜国的商铺,难道不是一点一滴权衡得失地争取来的?如今你在此放弃了七成降率,他日,你也许就会放弃更多。筑谭积水,连续千日;决堤山洪,却是一泻万里。宜王陛下真的不在乎?”薛采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晴不定,半晌,才再度抬眼道,“程国的这场夺嫡之乱,于我们三方而言,不过是一念之间,但于程国的百姓而言,很可能就是妻离子散、国破家亡……帝王之威,不是体现在‘一语灭天下’,而是‘一言救苍生’。”

曾见白璧染微瑕。

姜沉鱼细细咀嚼着这最后一句话,不禁有些痴了。

公子,你可知,其实,在姜氏决定与你联姻之前,我已凝望了你很久很久……

诚然,要想杀一个人,对帝王而言实在是太容易了,他们动动嘴皮,就可判人生死,灭人九族。然而,那样的威严是强大的,却也是可怕的。比起毁灭,人们更敬仰“宽恕”。

然而,脚步却迈不开,只能那样安静无声地凝望着他,一直一直凝望着。

今日,此刻,在这个暗室之中,他们谈判的结果将直接导致程国的将来。他们无情些,帝都就一场血雨;他们仁慈些,则有丽日晴天。

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做……

这样的关键时刻,个人的恩怨、喜好、私念,的确是要摒弃得彻彻底底,才能做出最正确的抉择——薛采,没有错。

很想为他做些什么,让他恢复之前的明朗与风光;

姜沉鱼将目光转向姬婴——公子,也没有错。

很想过去抱住他,用最最柔软的声音告诉他,不要难过;

得出这个结论后,她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平静了,原先的浮躁不安猜疑,通通烟消云散。

她,看见他这个样子,心就会疼。

而赫奕,显然也被这番话说服了,沉吟许久后,道:“你们想怎么做?”

姜沉鱼就站在三丈远的地方看着他,想着这个男子为何会如此忧愁。他明明那么睿智多才,任何难题都应该难不倒他才是;他一直都笑得那么温文,永远能将情绪用微笑掩饰得滴水不漏……然而,这一夜,这个站在假山旁吐得一塌糊涂又低头沉默的男子,虽然不再如之前那么风姿隽秀,高雅难言,却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一种疼痛。

“很简单。”这回,终于轮到姬婴说话,“快刀斩乱麻。”

姬婴在斑驳的光影中,周身黯淡。

“怎么个斩法?”

风声呜呜,几朵云移过来,遮住了圆月。

“齐三国之力,迅速扶植程国一位王孙成为下一任程王,处死叛党,平定内乱。”姬婴的语调并没有加快,依旧如平时一般从容,然而,随着这样一句话,室内的气氛更肃穆了几分。

“丢、不、掉……朱龙,我丢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还是,舍不得丢……呵呵,呵呵呵呵……哎——”声音一颓,手虚软地落下,握着那枚扳指,低头不言。

彰华问道:“你想扶植谁?”

朱龙在一旁叹道:“侯爷,你……这是何必呢……”

赫奕轻哼道:“肯定不是颐非了,否则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姬婴盯着那枚扳指,眸光闪烁不定,由浅转深,又从深变浅,最后低低一笑:“罢,罢,罢……”他一连说了三声罢字,然后将手一扬,做势欲丢,但挥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就那样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脸上悲色渐起。

彰华缓缓道:“颐非的确是个人物,表面看似荒诞不稽,但胸怀大志,可惜,聪明得过了头,也任性得过了头。以他的实力,本无需装疯卖傻,但他却偏要,或者说嗜爱特立独行。这样的人,可以是最好的名士,但却绝对不能当帝王。帝王,必须要舍得,舍得放弃自己的一部分特征。不中庸,无以成表率。所以,如果让他当上程王,程国将来民风如何,难以想像。”

扳指的颜色也变得浅了许多,隐隐泛呈出血般的暗猩色。

赫奕道:“那涵祁更不行!就他那种好战的性子,当上程王后,活脱脱是又一个铭弓,到时候频频开战,不是给我们添麻烦么?”

月色如水。

彰华道:“不错,涵祁是万万不行的。”

“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待一会儿就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也越来越凄迷,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来,正是去年射箭时戴过的那只扳指。

赫奕道:“那么只剩下了麟素。他虽然为人庸碌懦弱了些,再加上身体不好,当了皇帝后,虽然对子民无益,但也不至于变成祸害。也罢,就选他吧,咱们也都省心些,太太平平地过上十年。”

“侯爷……”

姬婴微微一笑,忽然插话:“不。”

“侯爷,咱们回去吧。”朱龙伸手去扶,姬婴却像是看见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样,一把将他的手推开,然后朝后退了几步,等再立定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一暗,低声道:“可是……我不想回去。朱龙,我不想回去……”

此言一出,又令得人人一惊。

“是吗?”姬婴显得很惊讶,喃喃道,“去了燕国啊,难怪今年没有看见……去了燕国……去了燕国……”

赫奕强忍怒气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侯爷,”朱龙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国,您忘了。”

“麟素是万万选不得的。”

“回去……”姬婴的眼神恍惚起来,忽道,“不,我还要与薛采比箭……”

“为什么?”赫奕和彰华同时问道。

那名叫朱龙的男子跟在一旁,递上湿巾道:“侯爷,我们回去吧。”

“因为他很快就要死了。”清冷的语音绽放在空气中,却宛若一道惊雷劈落,震得天崩地裂。

她连忙跟过去,就见他抱着一座假山呕吐,吐着吐着,忽然开始轻声地笑,笑着笑着,又停下来,抬起头,仰望着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然而,说这句话的人,却不是姬婴。

姬婴一杯接一杯地喝,她看见酒水溅出来漉湿了他的衣袍,她还看见他藏在案下的另一只手在微微地颤抖,她看见他最后推开侍从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后花园。

只听一阵格格声从大厅中央的那把椅子上传出来,灯光慢慢地上升——其实,不是灯光上升,而是椅子在上升,连同着椅上的灯也越来越高,灯一高了,照着的地方也就越大,室内也就越来越明亮。

她想她真是愚钝,那么明显的事情,可她当年愣是没有看出来——坐在那儿喝酒的哪还是个人,分明是个痛苦到了极致的灵魂,在无声地挣扎与哽咽。

原来,椅子所摆放的地方是个设计精巧的机关,此刻露出了一个直径三尺的圆柱,圆柱上有一道门,而刚才那句话就是从这门内传出的。

姜沉鱼看着看着,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厅内还有另一个人,而且,一直藏在椅子下面。

姬婴笑了笑,递上贺礼,礼数虽然周全,但总有一种心不在此的疏离感,等上了座,这种感觉更是明显,有人上前敬酒,他便接过干了,别人笑,他便也笑。

姬婴缓缓道:“不错,我请两位陛下下旨声援支持其成为程王的人,就是——你还不出来?”

她尚在惊悸,父亲已快步迎了过来:“侯爷病中还来,真是折煞老夫了,快请上座!”

“吱呀”一声,圆柱上的门开了。

而今,五官依旧是原来的五官,却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气质,双眼深陷,瞳满血丝,没有神采也没有生气,憔悴如斯。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彼时的姬婴,风姿隽爽,湛然若裨,笑得暖意融融,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这样一个人笑,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鸦般的长发无风自荡,像丝缎一样披在身上,她伸出手来那么轻轻一挽,露出明洁的脸庞——那是尘埃,都为之自惭形秽的美丽。

他的眉眼模样明明在她脑海中不曾有丝毫淡去,但是,却又不一样了……

而这一回,轮到姜沉鱼出声打破了一室寂静:“颐……殊公主?”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姬婴,距离上次,正好一年。

第十七回 穷途

而她就在他面前一尺的距离里,他前进一步,她就倒退一步,望着他,须臾不离。

“主人!王府被包围了,七千铁甲军已全军覆没!”

姬婴正在府里下人的带引下,走进会场。

“主人,丰饶侯和禁军统领王伍都背叛了,现在正调转矛头对付我们!”

她立刻就从窗口飞了下去,身体轻得没有任何分量,但速度却快得不可思议,瞬间便到了姬婴面前。

“主人,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全被杀死了,素旗军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营外示威,我们怎么办?”

她听着那些是是非非的声音,一颗心荡啊荡的,正混混沌沌之际,底下又是一阵骚动,不知谁喊了声:“啊!淇奥侯来了!”

“主人,逃吧!”

“物极必反,荣不久长。”嫂嫂如此断言。

“主人,逃吧!”

诚然,璧自建国以来,就没有哪个皇妃得宠到这个地步的。

“主人……”

女眷们一片抽气声。

颐非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视线一片模糊,那些个下属的脸,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就是无法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还听说,现在皇宫正大兴土木,准备给那新夫人盖所琉璃宫呢。”

他静静地坐在画舫上。

嫂嫂忧心忡忡道:“可不是,有史以来,就没这样连跳十来级的封法,可把画月气得够呛。但是没办法,皇上执意如此,大臣们也都劝不动,据说本来薛家也是不同意,竭力反对的,结果,中郎将一见那夫人的脸,魂就飞了,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可见那宫女的脸,祸水到了什么地步!”

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不喜欢陆地,他喜欢水流。

“什么?直接封为夫人?那可是比咱们贵人还高的宫衔啊!”

小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水这么轻的东西,却可以托住木头,而人类碰到水,本来是会沉下去的,但有人却学会了游泳……他被这些自然界里神奇的事物所吸引着,废寝忘食地钻研,就想弄个明白。

嫂嫂直叹气:“还不是皇上又看中了一个宫女,不但宠幸了她,而且第二天就封了夫人。”

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妃子,偶尔皇帝会来她这儿过夜,不特别受宠,但也没有冷落。父皇看见他对着湖水发呆,不太高兴。每当那时,母亲就会游说他练武。

“什么美人?”有人好奇。

母亲说:“如果你练得一身好武艺的话,你父皇就会喜欢你了。”

“啊?你说的可是……那个大美人?”

然而,他为什么非要让那个眼睛里只有掠夺和杀戮的男人喜欢?同样看见一只鸟,他会关心鸟儿为什么能飞,而那个男人所关心的只会是如何才能用刀把那只鸟最快地杀死。

而对比宾客的话题,女眷们议论的却是另一件事情:“喂,你听说那个关于大美人的事了吗?”

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没有交集,也不会遗憾吧……

她好失望。

于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很单纯,也很快乐。母亲很疼他,虽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练武博取皇帝的欢心,但终归没有勉强他。她出身商贾,娘家人没有资格进宫探望,只能逢年过节送点东西,有时候是江北的石榴,有时候是西岛的柿子饼,她就喜欢这些小零嘴,但又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来偷偷地吃。

因为他病了,大家都说他来不了了。

拜母亲所赐,他也开始喜欢那些各种风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欢的,就是糖画。

但是,他的位置却一直一直空着。

因为,糖画只能冬天送进宫,搁置的时间一久,就会硬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开包裹看见里面有糖画,他和母亲就会第一时间躲到小屋子里,避开别人的视线,只有母子两个人,分享着一个糖画……那样的时光,对一个孩子而言,无疑是很快乐很快乐的。

原来如此,现在是图璧三年,父亲的五十一岁寿诞,她记得自己一早就开始精心装扮,明知女眷不得列席,那个人其实根本看不到她,但还是穿了最好看的衫子,梳了最好看的发型,羞怯怯地躲在和去年同样的窗户后,眼巴巴等那人来。

直到有一天——

“那就是了,淇奥侯可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呢……”

那一天,程军从燕国的疆土上灰溜溜地撤回了帝都,父皇为此大发雷霆,而当夜,无意中路过母亲的院子时,听见母亲在唱歌。

“听说是因为母亲病逝,太过伤心,所以才病了的。”

其实母亲一直是个很会随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来临幸的日子里,她就绣绣花,唱唱曲,据说父皇当年就是因为在街上听见她唱曲,所以才点她进的宫。

“不清楚,只说是染了风寒,这才四月,正是春光怡人的时候,怎么就染了风寒呢?”

唱曲也许并没有错,错就错在她唱得太快乐,而且歌词是:“南方的燕子啊,你归来时可否带来了他的讯息?”

“有打听到是什么病吗?”

父皇因为打输了仗,正在气头上,再加上听见“燕”字,当即怒不可抑地冲进去,解下腰间的鞭子就朝母亲打了过去。

“我也听说了,病得好像很厉害,已经半个多月没上朝了。”

母亲发出的尖叫声,令得在隔壁房间里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吓了一跳,连忙打开门时,看见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疯狂地抽打母亲的画面。

“听说淇奥侯今晚不会来啦。他病啦!”

母亲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痛苦呻吟,却不敢求饶。

她分明站在会场中心,但是所有的人都看不见她,他们窃窃私语着,那些话交叠着,沉沉压进她耳里——

他被那样的画面吓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阻止,于是扑过去想拦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却掠过他的双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念及去年入了宫的姐姐,沉鱼心中一痛,于是,场景旋转飞逝,等再停下时,却又是一幕钟鸣鼎食、灯火通达,什么都没有变,同样的寿星,同样聚集如云的宾客们,连主从座席的顺序都仿佛没有改变,然而,姬婴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那一记的力量与速度,以及它所带来的疼痛滋味,到现在,身体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李氏长叹一声,点头道:“那倒是。哎,公公什么都好,就是人太好了,事事谦让,导致对方越来越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如此下去,日子难过……幸好画月入宫后一直颇受宠爱,我们家,也就靠她了……”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地撞到母亲身上。

她答道:“我是这样想的——侯爷之所以站出来将这闲事揽上身,是为了给爹爹解围,但也不能因此得罪薛家,所以,如果是我,肯定会打个平手,这样自己不伤颜面,对方也很好看。但是没想到薛采会横插一脚,出的题又那么刁钻,想必当时侯爷也在头疼。不过他那么聪明,薛采出的题目难得倒薛弘飞,但难不倒他。所以,最后还是按着他最初的计划圆满收场了。今夜……如果没有他,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父皇回头看了眼堆满木头的房间,更加生气:“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么鬼东西,除了发呆就会雕木头,一点儿用都没有,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要有个能干点儿的儿子,何至于今日败成这样!”

那日寿宴散后,在嫂嫂指挥府里的下人们收拾场地时,嫂嫂问:“你怎么知道这场比试会以平手终了呢?”

父皇怒冲冲地走进那个房间,放了一把火。

有时候,感情就是那么的奇怪,未曾交集也就罢了,可一旦交集了,再从别人耳中听闻他的事迹时,心态就已变得完全不同。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姬婴。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妖娆飞舞的火光,看着火光里被无情吞噬的木头们,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也就此被一点点地、慢慢地烧掉了。

寿宴上所有的灯光全部黯然了,只有他,站在场内,敛收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华,耀耀生辉,灼灼动人。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怀抱中的母亲的呻吟声,停止了。

他原来就是那样一个人啊……

他呆滞地低下头,看见的是已经没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画,那是一只凤凰的身体,脑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红了一半。两相对比下,触目惊心……

白泽公子,姬婴。

颐非回忆到这里,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淇奥侯,姬婴。

那是九岁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一天淡忘过。自那后他经常会做一种梦,梦见母亲漂在水面上,他在岸边呼唤她,她却摇头怎么也不肯靠近。

震惊着、折服着,微妙的嫉妒后,是难言的倾慕。

她说,她好害怕陆地,因为,地面又冷又硬,当鞭子抽下来时,她甚至都没有地方躲。但是在水里就不一样,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样就打不到她了。

薛采当时的表情她一直没有忘记,因为,当时的自己,也是那样的表情。

他一次次地梦见她,一次次地哀求,再一次次地被拒绝。

因为当日的考题是比箭法,再加上前两题的确都是用弓射箭,因此给人们造成的心理暗示就是第三题也必定是一箭射出如何如何,却忘了即使不用弓,只要以手持箭,也能办到。

那个梦反反复复,他想他肯定是被诅咒了,因为他只顾着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让母亲那么那么的失望与伤心。

薛采只说要站在圈子里,要一箭破所有的水球,但他并没说那箭非要用弓射出才算。而姬婴,就抓住那唯一的空隙,获取了那一关的胜利。

十八岁时,按照祖训他可以搬离出宫,于是他选了一块长着一株千年古树的临水土地。他在树上建屋,在水上系舫,出入皆以车马代步,尽量不让自己的双足沾到土地。

但在那个时候,除了他,谁也没想到。

“主人!下一步该怎么办?快做决定啊!”

多么简单的方法。

“主人……”

他用的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方法,也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奇计,他只是那么随随便便地走到圈子里,没有用弓,单单拿了一枝箭,然后就像剑客拿着剑一样,旋转一周,箭头划过处,水球就全部破了……

“主人……”

姜沉鱼想,对了,那个时候,姬婴就是那样赢了的……

那些焦虑的呼唤声仍在继续。颐非忽然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这一场大梦……也终于醒了啊……”

他抬起右手,指间的箭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主人,你在说什么?”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围了上来。

而在肆意滴流的球圈内,黑发白衣、笑得清浅的姬婴,盯着薛采道:“我做完了。”

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慢慢地看过去,这三人,是他的随从,是他的保镖,也是他的挚友。只有他们知道他每夜都被噩梦所困扰,知道他之所以奋发练武的原因,更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当皇帝。

“好。”随着这一声好,只见姬婴长袖一振,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时,就听“噗”的一声,哗啦啦,所有的水球全部破了,里面的水流了出来。

——如果,当年肯练武的话,也许就能拦住父皇的鞭子,而母亲也不用死了。

薛采脸上忽然起了一系列古怪的变化,但目光却更深亮,最终点了点头:“没有了。”

——最讨厌的东西就是土地了,那么,就把它全部变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梦时,就可以对母亲伸出双手,说:娘,你可以回到岸上来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听从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过我,再没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里去吃东西,你,可以回来了。

“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

颐非的眼神由浅转浓,一闪一闪,全都化作了寂寥。

“是,一箭击破所有的水球。”

对不起,娘,我好像……失败了。

“一箭将水球全部击破?”

所以,你,回不来了……对不起。

薛采点头:“人,须在圈中。”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随手取下一块玉佩丢过去,切断了绳索,然后再跺一跺脚,木板顿时塌裂,水哗啦啦地涌了进来。

议论声中,姬婴走到水圈中央,朱龙递上弓箭。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挽弓。他在接弓前,抬头道:“人须在圈中?”

琴酒大惊道:“主人,你这是?”

“那枚扳指如果是皮制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为什么他不肯给薛采呢?”

颐非回首,朝三人负手一笑:“是英雄者,穷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连薛弘飞都放弃了的第三题,他真的做得到?”

山水和松竹彼此对望了一眼。

女眷惊道:“咦?侯爷竟要做这第三题?”

而颐非的下一句话就那么悠悠扬扬地传入了他们耳中:“不过很可惜,我从来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们,愿不愿跟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薛采露出了失望之色,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姬婴已一掠衣袍,朝那圈水球走了过去,边走边道:“既然我舍不得给人,所以,此题也只能赢,不许输了。”

三人几乎丝毫没有犹豫地屈膝跪了下去,异口同声道:“属下等愿随主人同生共死!”

姬婴轻轻抚摸着那枚扳指,目光柔和,笑意浅浅:“这枚扳指乃我心爱之物,所以,不能割爱。”

“很好。”颐非拂了下衣袖,抬头看向天空,夜已过子时,天边一轮弯月,无限凄冷,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王府的高墙外几如白昼的火光和沸腾的交战声。

“什么?”薛采一怔。

他凝望着那些跳跃的,仿佛来自幼时记忆里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岁时,父皇用火烧了我最心爱的东西;十年后,那贱人用火烧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没有关系,我颐非在此发誓,十年后,当我再踏足程土时,你们所亏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地通通还给我!”

正当众人满心以为姬婴也会应允,然后等着看薛采如何做这第三题时,姬婴却开口说了一个字:“不。”

他脱去外套,“扑通”一声,率先跳入湖里。

李氏笑道:“哎哎哎,真是不该在这鬼灵精面前亮宝啊,但凡被他看中的,还能逃脱么?薛弘飞的破天弓,淇奥侯的扳指,这下全套装备可算是齐了。敢情,这位小少爷是来公公的寿宴上找礼物来的?”

琴酒等人也跟着纷纷跳下去。

“嗯。如果我赢了,我要你的这个扳指。”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来,那些看似很轻很柔的水,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身体的每个部位上。当颐非沿着湖底的密道匆匆逃离时,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其实毫不重要也没什么相干的问题——

姬婴脸上似笑非笑,最后咳嗽一声道:“看中了什么东西吗?”

当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时,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觉?

“好,一言为定!”薛采又将目光转向了姬婴,把他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

月挂中天,冷风呼啸,十里长街,变成了修罗之所。

“我可没说现在就给,你起码要让我输得心服口服才行。”

中郎将云笛站在高楼上,望着下方的战场,面色冷峻。

“三叔同意了?”

他们用了三千铁甲军来伏击涵祁,将涵祁的八十名随从杀到只剩九个,这十人被大军包围,明明应该是俎上鱼肉,但,两个时辰过去了,素旗军一个又一个倒下,而那十人依旧屹立不倒。

薛弘飞一扬臂上的玄色长弓,笑道:“你自从开始学箭,就一直觊觎着我这把弓,也罢,如果你真能做出我做不出的这第三题来,此弓给了你也算是美人兰草相得益彰。”

尤其是涵祁,依旧是鲜红如血的铠甲,冷冽如水的长刀,刀锋一起一落间,必定有人倒下。

薛采大概平日里同他是彼此讽刺挖苦惯了的,因此被说成睚眦必报也毫不在意,只是一双眼睛变得晶亮晶亮,欢喜道:“好,我要你的破天弓!”

红翼之名,果不虚传。

薛弘飞挑眉道:“我就知道刚才射你的头发,你怀恨在心,果然这会儿来报仇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将军,久战不下,怎么办?”军师靠近他,低声询问。

“你们如果做不到,我就做给你们看。不过……”薛采眨眼笑道,“你们之前只说比试,没定彩头,你们两人都不介意也就罢了,但我若入场,就一定要得些红利才行。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做不到这第三题,而我却做到了,我就要问你们一人要一样东西。”

云笛盯着那条矫健的身影,半晌,薄唇轻启,说了两个字:“放箭。”虽然没能生擒有点遗憾,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继续陪那个似乎不知疲倦的战魔耗下去。

“当然。哦对了,要用普通的弓箭。”薛采说着瞥了姬婴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不许在箭上做任何手脚。姬婴但笑不语,而薛弘飞已摇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做得到的!”

右手正要挥下,却有个声音从身后急促地响起:“住手!”

楼下,薛弘飞皱了皱眉头:“你确定?”

云笛回身,见两旁侍卫全都俯身叩拜,来者身披皮裘,脸上带着病态的绯红,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虑。

“不可能的……”

不是别人,正是麟素。

“是啊,人要站在圈里,还要一箭射出把水球全部击破,难道那弓箭还会转弯不成?”

他当即也俯身参拜:“属下拜见大皇子。”

“他疯了?”一女眷咋舌道,“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麟素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叱道:“是谁允许你们放箭的?”

薛采道:“这里是一圈水球,皮质极薄,利刃触之即破。我的第三题就是——人在圈中,能否用一箭而将之全部击破?”

“生擒无望,耗时已久,我方军队越来越少,所以……”话没说完,又挨了一脚。麟素因为动作太过剧烈,忍不住咳嗽起来,边咳边道:“他是本王的弟弟,亲弟弟!你……你们若杀了他,我就砍你们的人头!”

几名家仆捧着十二只猪皮扎成的水球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首尾相连,排绕成圈,中间正好可站一人。

“可是公主有命……”

薛采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心中懊恼,沉着脸出了第三题:“来人——”

“你们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原本紧张万分的晚宴,也因此变得轻松起来。

众将士一时无言。

此言一出,底下笑声顿起。

麟素缓了口气,走到窗边,望着下面的厮杀,不忍睹视地闭了下眼睛,转头道:“你们派人与他交涉,只要他肯归顺,不但不会有生命之忧,还能继续当他的王爷,而且……”

眼看他做势抬弓,薛采下意识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叫道:“不行不行,不许射我的眼睛!好好好,我当这题你们两个都通过了好了,平手,平手!”

话还没有说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动弓弦,只听“嗖”的一声,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场内涵祁的咽喉,涵祁发出一声长鸣,扑地从马上倒下去。

姬婴笑吟吟道:“的确不算。据说万物中以人眼的瞳孔最细,在极度收缩时,比针眼还细上百倍,不如下一箭就射眼睛可好?”

麟素睁大了眼睛,涵祁的马受到惊吓,竟从涵祁的身体上踏过,一时间血肉模糊,鲜血飞溅,整个场面触目惊心。他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呆滞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杀了他?”

“你们选了同样的东西,如此怎分输赢?而且我、我的头发根、根本就不算最细小的东西!”

弓箭手丢掉手里的弓,屈膝跪下:“属下是为了殿下着想。”

薛弘飞问:“为何不算?”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沉声道:“你,杀了他!”

果然,薛采怒道:“这个不算!”

那弓箭手却毫不慌张,重复道:“属下是为了殿下!”

“从这点上看,薛弘飞和侯爷倒还真有默契,竟然同时想到了射薛采的头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失了手,今晚的喜宴可就变丧宴了!”

“你、你、你……”麟素气急,抽过旁边一人的刀,就要朝他砍下去,一双手突然伸过来,轻轻地托住他。他不会武功,因此,只觉臂上一酸,大刀哐啷落地。

楼上的女眷们看到这里,各个笑弯了腰:“哎呀呀,你看小薛采的表情,真是千年难见的精彩啊!他恐怕做梦也没想到,那两人竟敢对他下手吧!”

回头,拦阻他的,乃是云笛。

不消说,这两支箭,自然就是薛弘飞和姬婴射的了。

“云笛你干什么?”

两名侍从连忙上前,将屏风上的箭枝拔下,只见箭头上分别穿着一根头发,而那头发,依旧长在薛采头上,并没有断开。

云笛淡淡道:“殿下劳累了一夜,该回去休息了。”

薛弘飞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侯爷和我想到的竟是同一样东西——小采,你还站着干吗,还不扭头验收结果?不过动作可轻些,免得扯断了头发。”

“什么?”麟素震惊。

薛采的瞳孔在收缩,面色发白地站着。

云笛提高声音:“城中此刻大乱,殿下万金之躯,可千万别受到什么损害才是。来人,护送殿下回宫!”

原来是两支箭在同一时刻被射出,而且贴着他的脸飞过,射中了他身后的屏风。

“等等!云笛,你——你——你敢如此对我?”

说是一记,其实是两道,分别从左右两耳旁划过,然后“丁”的一声,发出颤音。

云笛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却有很冷酷的东西:“公主正在宫中等候殿下,有什么话,殿下都可以去跟她说。”说罢挥了挥手,几名士兵上前,架起麟素强行将他拖走,一路只听到他的惊叫声、斥骂声和不连续的咳嗽声。

他越说越是得意,越想越觉得自己此题之妙,堪比飞卫,而且让比试者自己选物,对他们而言更是费神,难上加难……正高兴时,一记风声掠至。

军师皱了皱眉道:“这样好吗?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皇子,也是目前仅存的一位皇子,开罪了他……”

这时,薛采出了第二题:“古有神射手飞卫,收了个弟子叫纪昌,并命令他要先学会不眨眼才谈得上射箭。五年后,纪昌看着牦牛毛下面的虱子,都大得像是巨大的山丘一样,一箭过去,正中虱子的中心,而悬挂虱子的牦牛毛却不断。至此箭术方成。由此可见,射远难,射微更难。我的第二题,就是——今日场上,你们任选一物击射,谁射的东西最小,谁就赢。”

云笛挑起眉毛:“军师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现在程国之内,是谁说了算话?”

“总之,嫂嫂你继续看下去就知道了。”她卖个关子,故作神秘,但目光却始终落在楼下的场地里,不舍挪移。

“当然是公主,但是公主毕竟是个女子……”

“啊?为什么?你如何得晓?”

云笛冷笑:“女子又如何?女子便当不得这个‘王’字么?”

“没什么……不过,我觉得,此次比试,必定最后以平局收场。”

军师“啊”了一声,如梦初醒,震惊地捂住嘴巴。

姜沉鱼掩唇而笑,招来李氏好奇:“沉鱼,你笑什么?”

云笛看着下面因涵祁一死而溃不成军被一一射杀的九人,悠然道:“十年磨一剑,霜刃今终试。公主,你胜利在即,可解脱些了?”

莺莺燕燕,一片不满。

夜月下,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难言惜痛,难言悲伤。

“就是就是,薛弘飞那样射箭的,我们都看多了,可像侯爷那样射箭的,还是头回看到,怎么判他输啊!”

“十年……十年……”

姜沉鱼看到这里,兴趣变得越发浓郁了起来。耳中听身旁的女眷们娇嗔道:“哎呀呀,那个小薛采好讨厌哦,侯爷分明射得比薛弘飞好看多了,怎么就为着那么小的缘故就判他输呢?”

被自己的军队出卖,强行带回王宫以保护为名,实则软禁的麟素,凝望着窗外的月光,喃喃。

他们两个,竟是一个判得严苛,一个输得痛快。

有宫女捧来美酒点心,放到一旁的几上,再轻轻地退出去。

姬婴“哈”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道:“本以为会糊弄过去,没想到还是没逃过你的眼睛。好好好,我认输。”

他看着雕有双蛇夺珠图案的酒壶,眼底升起了一系列变化,有恐惧,有猜忌,有愤怒,但最终,一一沉淀成了伤感。

“我只说要让箭射破灯笼后再射中靶心,没说不让在弓箭上做手脚。我三叔既然能用当世数一数二的好弓来比试,侯爷自然也可以用特殊的箭支。你们两人都做到了我出的考题,本该算是平手,但是,我的命题是——必须要正中靶心,在这一点上,侯爷的箭最后虽然射到了箭靶,却不在心上,尽管现在箭靶烧没了,无从核实,但我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此题是你输——你服是不服?”

他慢慢地朝那壶酒伸出手,指尖不停地发抖,迟迟停停,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离,但足足耗费了半炷香时间才碰到。

姬婴淡淡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壶身轻斜,琥珀色的美酒带着浓香倒入杯中。

薛采道:“真漂亮。侯爷知道在力量上不及我三叔,做不到像他那样箭身穿过灯笼毫不停滞且去势不衰,索性就借力使力,让第一箭停在了灯笼里,那箭头上想必抹了什么,一遇火焰,便膨胀炸开,于是箭头就借着爆炸之力继续前飞,如此一路射到了箭靶。”

他凝望着杯中的液体,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最后长长一叹,道:“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着,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气地将酒一口饮下。

薛采率先拍手,被他提醒,其他人也跟着纷纷鼓起掌来。

酒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啪地落地,落地不碎,顺着地势滚啊滚,滚到一人的脚边。

姬婴这才摊了摊手,笑道:“婴献丑了。”

那人轻轻地走进来,长长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上,她的脚步,轻盈似落花。

箭靶最后烧完了,啪地从架子上掉了下去。

麟素靠在几旁,恍惚地看着她,她的脸庞朦朦胧胧,有些清晰,却又似乎模糊成了另一幅画面——

在场所有人,无不被这一奇观震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场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火焰燃烧的声音,和众人的呼吸声。

十年前,那少女从门外走进来时,也是这样的。

然后就听“嘭”的一声,整盏灯笼突然炸开,火光里,一束火焰如龙般朝前激射,冲进第二盏灯内,又是一声炸裂,火龙继续往前,如此一连冲过五盏灯笼,最后飞到靶上,连着箭靶一起着了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一步一步,那么缓慢。

姜沉鱼“啊”了一声,暗道:不会吧!难道射到第一盏灯笼就停歇了?

当她离自己只有一步远时,会突地扑过来,抱住自己,嘶声痛哭,喊道:“大皇兄!大皇兄……”

箭支瞬间飞到了第一盏灯笼前,噗地刺入,正当众人的心为之一紧时,就突然停住了。

而这一次,那人停在了三步远外,不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轻灵、轻扬、轻盈。

于是他笑了笑,开口道:“一切都如你所愿了?”

仿若动兔跳离牢穴……

那人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仿若飞鸟掠出高林;

他笑得越发厉害,一边笑一边咳嗽:“你杀了涵祁,也杀了颐非,连父皇也在你手上,要生要死,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你的心愿全部实现了?现在你是来杀我的么?哦不,我忘记了,你已经把毒酒赐给我了,那么,你是来看我怎么死的?”

仿若霜露滴凝成珠;

那人垂下眼睛,片刻后,才轻轻道:“颐非……逃掉了。”

仿若琴师弹响古弦;

“是么?那真是可惜……不过没关系,一个大势已去、穷途末路的皇子,又怎逃得出实权在握、民心所向的你?抓住他,也只不过是时间的迟早问题罢了。”

他戴上扳指,以拇指拉弦,用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然后轻轻一拉。

“大皇兄……”那人开口,终于跨过了最后三步的距离,来到他面前,然后,慢慢地坐下,将头靠到他的膝盖上。

姬婴的弓与箭都很普通,没有任何装饰,令得众女眷小小地失望了一番,但他从盒中取出的那只扳指,却是非常漂亮,并不若时下流行的象牙、玉石,而是取熟皮缝制,染成明丽之极的朱红色,依稀还绣了花,但距离太远,看不精细。

膝上一沉的同时,原本冰凉的躯体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的热度而变得有了暖意,麟素忍不住悲哀地想:他竟然没有办法讨厌这个人,哪怕被利用,被背叛,甚至现在被毒死,他都无法去怨恨这个人。她的脑袋往他腿上一靠,心里某个已经死掉的部位就又挣扎着活了过来。

一左眉上纹了只小红龙的灰衣大汉,递上了他的弓。

颐殊……颐殊……颐殊啊……

姬婴带着几分感慨道:“婴自认做不到三公子那般干脆利落,只好拖泥带水一番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缓步走到起射线前。

他缓缓地伸出手,落到她的头发上。她有一头无比柔滑的长发,如同冰凉的丝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下面,该轮到侯爷了。”

“你把父皇怎么了?”

姬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草靶上那支犹在颤动的箭上,然后慢悠悠地收回,惊叹地看着他道:“三公子果然是好箭法啊,婴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我砍掉了他的双手双足,挖掉眼睛,割掉耳朵,拔掉舌头,扔进陶罐,做成了人彘。”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在说起这样的事情时,甚至没有丝毫起伏。

说话里,薛弘飞将长弓交给一旁的小兵,转身对姬婴笑道:“弘飞一时手痒,抢先射了,还望侯爷恕罪。”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嫂嫂李氏啐道:“哼,我看未必。他虽无官衔在身,但却当了薛怀的义子,那身份那地位,可比当朝一品都要风光了。你看他,竟这样跟公公说话,还和淇奥侯比武,当今天下,哪还有第二个官儿敢如此放肆!”

“你想让我杀了他?让他快点结束痛苦?”颐殊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不可能,你知道的,绝不可能。”

“现在还有这等精忠之士?”

于是麟素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吧,薛大将军怎会将这么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随口应了收在身边,没想到此人竟是完全不怕死,每次战役都直冲在前,杀敌最多的是他,受伤最重的也是他,薛大将军被他的骁勇所感动,遂收了当义子。几次封官,他却推卸,说是不求功名,只为报国。”

颐殊抬起头,仰望着他的脸,低声道:“你心疼他?你到现在还心疼他?”

“这个薛弘飞果然了得,箭上之功如此神奇,听说当年落魄地饿晕在街头,惊了大将军的马,大将军叫人拖他走,他死命地抱住马腿,无论那些人怎么打他都不松手。大将军最爱惜他的那匹战马,怕伤及战马,只好问他有什么心愿,他就说,要跟大将军征战沙场,报效国家。”

麟素声音颓软:“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

女眷们惊叹道:“天啊,真是太快了,感觉跟做梦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射完了!”

“有他那样的父亲吗?”颐殊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揪住他的衣服,嘶声道,“想想看他都做了些什么!都对我做了些什么!野心膨胀妄想吞噬燕国也就罢了,实力不如人家输了本就正常,可他却把这些都怪罪于身边的人,于是他用鞭子打死了颐非的娘;我们的母亲也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还有我!还有我!”她的手改为去揪自己的衣衫,颤抖着,泪如泉涌,“什么程王最宠爱他的女儿,什么颐殊公主在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别人看来风光无比的事情,其实是他掩饰罪行的遮羞布!他、他……”

绝技如斯,掌声轰鸣。

麟素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同母所出的妹妹,两颗眼泪就那样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滑下去。

再看绳上的灯笼们,犹在摇晃,看似并无任何不同,但取下来一瞧,每盏上面,都有一个小孔,边缘平滑之极,未见丝毫破损。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孩子无比惶恐屈辱痛不欲生地扑过来抱住他,号啕大哭,一声又一声地唤道:“大皇兄,大皇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噗噗噗噗噗,五下几是同声:第一声未停,第五声已起;第五声犹在,“咚”的一声,余音震耳,只见那支箭,已稳稳牢牢地扎在了红色的靶心之上。

帝王家,龌龊多。

薛弘飞手臂一长,接过大弓,士兵递上一支四羽桦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满月,未待众人叫好,只听一声嗖响,流星直射,白羽扬起笔直的弧光,朝五盏灯笼飞去。

而他们,只不过是比别人更不幸,遇到一个禽兽不如的父亲。

两名士兵立即扛着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场,弓身乃以上等牛角制成,涂以黑漆,雕有一只银鹰,被火光一照,极为炫目,未见其技,光见其弓,便已令人望而生畏。

颐殊抹掉眼泪,沉声道:“所以,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活该。我不会让他那么快就死的,我要他活着,一天天地活下去,每活一天,就多受折磨一天。”

底下的百官们也纷纷交头,在一片嗡嗡的低谈声里,薛弘飞朗声一笑,喝道:“取我的弓来!”

麟素再度闭上了眼睛。

“是啊是啊,这些灯笼摇来摇去的,就算射中了它们,恐怕箭支再飞到箭靶那儿时就歪了。”

他觉得好累。

女眷咬耳道:“这题出得好刁,也就是说要让那支箭射过去时,刺穿所有的灯笼,最后再射中靶心?”

他真的好累。身体,提不起丝毫力气,内心,也已百孔千疮。真想什么都不理会地就此睡去。

薛采竖起一根食指道:“第一题,就是要两位大人一箭过去,不但要正中靶心,还要将这五盏灯笼全部射破。如何?”

但偏偏,颐殊又伸手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胸膛上,喃喃道:“大皇兄……你恨我吗?大皇兄,不要恨我好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只有你能让我暂时忘掉一切不幸,只有你会毫无条件全心全意地支持我,我啊,最最最喜欢的,就是大皇兄了……”

光影交错的会场内,几个家仆抬着箭靶放置到距离起射处十丈远的空地上,然后又在起射点和箭靶间拉了根绳,绳上依次悬挂了五盏灯笼,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

麟素苦涩一笑:“你难道不也最喜欢涵祁么?”

她忽然变得很难过,再去看场内发生的一切时,只觉,灯光摇曳,风声呜咽,他们都离她那么那么遥远……

颐殊面色微变。

她在那边笑,但一转眉间却又惆怅地想起——是了,这些都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事实上,两年后的事情她此刻已经知道了,这位惊采绝艳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色的小小童子,已经被拔了翅膀,磨了棱角,由极贵贬为极贱,再不复当年风采了……

“这样的话,你对涵祁和颐非都说过吧?”

姜沉鱼捂唇一笑,这位神童,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熟多智,又如此显赫背景,将来不知会了不得到什么地步呢。

颐殊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明明只有五岁,却在众目睽睽下说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话,倒令在场众人纷纷心折,更有好事者,当场拍起掌来。

麟素却不睁眼,只是淡淡道:“不然,以涵祁那样的勇武,颐非那样的精明,又怎么会都栽在你手上呢?”

薛采“哼”了一声,傲然道:“我薛采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会在众人面前行私?侯爷,我此番跟父亲一起来为右相祝寿,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爷会主动参战,要求比试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题,也不曾事先透露给三叔知晓,等会儿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大皇兄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薛弘飞笑道:“看吧看吧,就属你主意最多。我当然是无所谓,就怕别人说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颐殊,我知道你很不幸,我真的知道。所以,你怨恨,你想报复,都是应该的。但是,你为了复仇,却让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可怕更污秽的漩涡——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但凡说到比箭,一直以来,都只是射射草耙,或者猎猎动物,无趣得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寿诞,自然要比得与众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个考题,然后,你们顺着我的题去射,谁最应题,就判谁赢,如何?”

颐殊的眼神尖锐了起来:“原来……你知道?”

“哦?”姬婴目光闪动,“怎么个施令法?”

“你每遇到一个对你有所帮助的男人,就会竭尽所能地利用,而你每次都会付上身体作为代价。将领、诸侯,甚至连他国的使臣,诸如江晚衣,你也不放过。”

场内,薛采起身站了起来,朝姬婴拱了拱手道:“小采无礼,斗胆恳请为侯爷和三叔叔的比试当施令官。”

“你是在说我是个荡妇吗?”颐殊的表情又冷了几分,冷笑道,“你有什么好指责我的?你难道就没占我便宜?都是一丘之貉,你……”

“这下有好戏看了,且听他怎么说。”

“不,我只是感到悲伤……”麟素轻轻地打断她,“有关你的那些事情,其实我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因为,每一次,每一次,都只会让我悲伤——父皇究竟把你毁到了什么地步,不但让你产生了怨恨,还变得这么扭曲——颐殊,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扭曲?”

“听说他上月跟着皇上去秋狩,当着皇上的面射死了一只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几岁啊,这么个小身板的,竟那么了得?”

颐殊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女眷们议论道:“那个就是将军府的小神童?啊,他长得好可爱啊!”

麟素终于睁开了眼睛,用一种深深的目光望着她,一字一字道:“颐殊,如果时光能重新回溯到十年前的话,我一定会去救你,一定去……”

薛弘飞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说到射箭,你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说吧,这回你又有什么歪主意?”

颐殊默然半晌,缓缓起身,居高而下地望着他,轻声说:“但是时光不会回溯。”

薛采仰着脑袋笑了笑,眉宇间有着远超年纪的聪颖,却又留着三分的烂漫天真:“两位大人,说起箭术来,真不巧,小采也兴趣正浓呢。”

麟素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死灰色。

不是别个,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童——薛采。

颐殊转身,长发和裙裾都被风吹起,她就那样踩着来时一样的节奏,一步一步离开。

如果说,姬婴坐在那里,像一朵昙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处,才会绽现他的绝世风华;那么,那小小童子却截然相反,他坐在那里,就像一道雷电,惊心动魄,锋芒毕露中尽展倾国明锐。

麟素的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两道血从他的鼻孔间流下来,滴到他的白衣上。

父亲右手边坐的是姬婴,左手边坐的是薛肃,那声音就是从薛肃的席上传出来的,不过,说话者不是薛肃,而是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小童子。

而天边,露出了第一道晨曦。

姜沉鱼侧头一看,又是一惊——

姜沉鱼则一夜无眠。

姬婴刚待开口,另有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尖声道:“且慢!”

她在师走床边守了一夜。

场内,薛弘飞听了姬婴的话后,放声而笑:“好啊,不知侯爷想怎么个讨教法?”

昨夜,自颐殊公主出现,到最终公子与燕王宜王达成协议后,她和师走就被安排在这个院落的其中一个房间内。

她凝望着那个坐在百官之中轻袍缓带、面如冠玉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有点好奇,有点探究,然后,默默地生出期待。

大概对芦湾而言,也是唯一的安全之所。

姜沉鱼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话,心里想的却是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因为,刀剑无眼,比武说是切磋,点到为止,但生死相搏时磕磕伤伤总是难免。而比射箭则不同,射的都是旁物,不需见血,无论比试结果如何,双方参与的人都是安全的。只不过,淇奥侯在大家心中威望素高,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的话,犯不着趟此浑水,弄得自己落败低人一头。他敢这么提议,应该是算准了自己会赢……

后来江晚衣和潘方也出现了,潘方那夜离开后不久就与姬婴的人马取得了联系,然后带着江晚衣一同来此。江晚衣为师走重新包扎了伤口,虽然断掉的肢体无法重新接回去,但起码,不会有生命之忧。

“啊?这怎么办?人家不想侯爷输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呜呜……”

姜沉鱼这才稍稍心安一些,守着守着就靠着床沿睡了。

“我也听说过,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射个对穿!”

但外面依稀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听不真切,却又确实存在,再加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崭新的被子有种粗糙的感觉,摩擦在肌肤上,难受得让人心慌。

“恐怕不是万一,而是必输无疑吧……听说薛弘飞的箭术,比薛怀将军还要好呢!”

因此,当沙漏流到寅时时,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做了简单的梳洗后,推开门,披衣走出去。

女眷们无不担心,七嘴八舌道:“哎呀呀,侯爷真的要和薛弘飞比箭?万一输了怎么办?”

外面有很浓的雾。

虽然姬婴极负盛名,文武双修,六艺全能,但是,真要说武功有多了得,却也未必,更何况薛弘飞最拿手的就是箭术,千军万马里射敌首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姬婴竟要和他比射箭,不是自找死路么?

雾中的一切看起来都朦朦胧胧,恍如梦境。

此举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院子里,沿着墙根栽种着很多花,花丛里,依稀有个人。

姬婴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地拂了下玉冠的带子,浓密的睫毛下,笑得三分柔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终汇聚出常人都模仿不来的十成优雅:“切磋倒也谈不上,众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门弄斧,倒是最近在研习箭术,受获颇多,想向薛三公子讨教一番。”

走得近了,辨认出来,原来是薛采。难道他也是一夜未眠?

果然,薛弘飞闻言,转向他道:“怎么?难道侯爷有兴趣与在下切磋么?”

只见薛采蹲在一株很奇特的花前,那花色红如血,花瓣细长反卷如龙爪,沉鱼从未见过,不由得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花?”

女眷们雀跃道:“侯爷真是个大好人,帮右相解围呢!”

薛采听到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曼珠沙华。”

姬婴沐浴在明亮却又柔和的光线里,轻轻挑起他英秀飞扬却又不失温和的眉毛,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奥对薛三公子的武艺,也是慕名已久了。”

“啊,这就是《大乘妙法莲华经》里提到的彼岸花吗?”姜沉鱼也蹲了下去,边观赏边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真是种忧伤的花呢……”

没错,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见姬婴。

“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既是那样,何来的悲哀?”薛采轻撇唇角,显得颇不以为然。

姬婴坐在父亲右手边的第一个客席之上,戴着高高的玉冠,穿一袭缕有银丝的白袍,在乌压压那么多人的寿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她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时,就好像天上的星光和四周的灯光也全跟过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发出玉一样的光泽,令得整个人看上去,如梦似幻。

姜沉鱼望着他,笑了。

姜沉鱼想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姬婴时的情形。

薛采淡淡道:“你笑什么?”

看见了姬婴。

“我在想——其实我们挺有缘分的,不是吗?身在千里之外的异国,都能相遇。”

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声音,就那样——

“也许跟你真正有缘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吧?”

眼看着场内局势紧张,人人面色凝重之际,却忽有一声轻笑,低低地响起,分明音量不高,但传入耳内,却是那么清晰,那么柔和,像是在耳边笑一般。

姜沉鱼拧眉,这个孩子真不可爱,她找他叙旧,他却专门挑她的痛处扎。

姜沉鱼在心中暗暗叹气:正是因为没有官衔在身才敢如此忌惮,因为算准了父亲怎么管也管不到他头上啊,也正是因为他只是个义子,因此万一闹得不可收场时,大可以牺牲这个义子,说一句管束不当。薛怀虽然没有来,但若没有他的应允,薛弘飞也断断不敢在父亲的寿宴上如此嚣张。看来,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压姜家了……

见她神色黯然,薛采收起了冰凉的嘲弄之色,目光掠向她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客房:“那人死了吗?”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这个薛弘飞,好生狂妄,真把自己当薛家的三子了不成?就算是他爹今儿亲自来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说话,更何况他还只是个义子,没个官衔在身的……”

“你说师走?”姜沉鱼摇头,神色又黯了几分,“虽保不死,但是……等他醒来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父亲面色稍缓,正想说些场面话将此事带过,却听他又道:“只不过,我们璧国向来尊崇文武双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满心期盼着与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给大家助助兴,添个乐子,让这寿宴更热闹些,没想到……呵呵……”最后那记笑音,又是轻佻又是傲慢,嘲讽意味十足,直教在场众人心悬。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强。”

薛弘飞应了一声,抱拳道:“我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如果有得罪之处,还望丞相大人海涵。”

姜沉鱼凝视着他,缓缓道:“对你来说也如此吗?”

一旁的薛肃开口懒洋洋道:“三弟你这就不对了,右相寿诞,欢欢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么武呢,打打杀杀也不好看啊,还不快向右相赔罪。”

薛采又是冷笑,目光闪烁不定,最后将头一歪,斜睨着她道:“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父亲面色微白,场内的气氛有点僵,在座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声地看好戏。自薛家帮着昭尹登了基,且一举铲除了最大的敌手王家后,就大权在手,新王对他们也忌惮三分。如今当着姜仲如此挑衅,显然已是不将姜家放在眼里。

姜沉鱼一怔。

薛弘飞冷笑了一声:“姜丞相何必自谦,谁不知道丞相虽然自己不懂武艺,但却最是精通训武之术,培养了一大批绝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辞,可是故意藏私?”

“别不承认,你每次看见我时,眼中都充满了怜悯,露出那种类似菩萨一样的慈悲表情,在璧国的皇宫里那次是,昨夜也是。”

而父亲坐在主座,温声道:“久闻薛三公子武艺过人,大有直追薛将军之势,我府内都是些粗人莽夫,又怎会是三公子的对手,这武,呵呵,不比也罢。”

姜沉鱼失笑道:“昨晚那么黑,你也看得见我的表情?”

姜沉鱼虽然并不多感兴趣,但毕竟事关父亲的颜面,当即也站在了窗旁观望,见下面的空地中央站着一个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在风中不住地飞扬,显得英姿飒爽,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薛弘飞了。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头,目光在天上转了一圈后,又重新落到她脸上,“不过,我觉得比起因为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也就无所畏惧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怜,更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

嫂嫂李氏见劝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颇为好奇,只好同意,当即领着这群姑娘们绕路进了会场旁的小楼,从二楼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场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你说的那个某人,是我吗?”

女眷们一听,顿时坐不住了。薛怀号称四国第一名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奈何年纪有点大,但是他的那个义子,却是文艺武功皆得其真传,而且少年虎将,相貌堂堂。因此,众姑娘们一听说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不然还有谁?”

派了一个丫头出去探究竟,回报说是薛怀大将军的义子薛弘飞突然借拜寿为名,提出要与府里的侍卫们比武。

姜沉鱼来了兴趣,笑问:“我怎么可怜了?”

然后,钟鼓声起,外面的宴会正式开始了,丫环们进来引女眷到偏厅用餐,正吃得开心时,听闻外头一阵喧闹之音。

“金枝玉叶的宰相千金,却嫁不成自己心爱的人,为了家族利益无奈进宫,放着好好的群妃之首不当,非要跑到千里外的岛国当间谍,一路上危机不断、麻烦连连,昨夜还连小命都差点送掉——你说,难道你不可怜?”

她淡淡一笑,心里不以为然。彼时,姬婴二字,于她而言,尚不过是传说里的一个名字,纵使外人夸得有多天花乱坠,也只不过是隔着遥遥红尘外的一朵白云,因为没有交集,故而就不会刻骨铭心。

姜沉鱼听出他话里有话,立刻收了笑,正色道:“你知道昨夜是谁派杀手追杀我?”

嫂嫂打趣道:“瞧你们这些轻佻的丫头,再看看我们家沉鱼,就她一个沉得住气的。”

薛采眨了眨眼睛:“你猜。”

当时在场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闻言全都凑到了窗边,掀起帘子往外看。唯有她,依旧坐在原地不动。

同样是眨眼,赫奕眨眼时总带着丝丝温柔,颐非有种独特的刁钻,但换作薛采,就变成难以描述的灵秀,有点点坏心眼,又有点点稚气。

图璧二年,父亲的五十寿宴,府里来了好多宾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内室正闲聊时,嫂嫂忽地雀跃道:“啊,淇奥侯来了!”

——任凭谁也无法对这样的孩子生气,而且还是这么漂亮又这么可怜的一个孩子。

梦境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熟悉,分明是过往的经历,在这一刻,悠悠重现……

姜沉鱼也没办法,因此,只能道:“我猜不出来。”

姜沉鱼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我就好心地带你去看吧。”薛采转身带路,“跟我来。”

第十二回 初见

姜沉鱼只得跟着。弯弯曲曲地走了半天后,看见了一道拱门,薛采却不直接过门,而是走向旁边的矮墙,墙根处有块岩石,他踩了上去,然后冲她招一招手。

“琴酒,救她上来。”

虽然觉得此举有点失态,但按捺不住好奇,姜沉鱼便也踩到了石头上往墙那边看,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冷气。

山水和松竹正在为姜沉鱼惋惜时,淡漠得像这湖水一样的语音飘了过来——

墙的那头,是又一个院子。

颐非看着看着,突然转身回舱。

院子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石桌上摆放着满满一桌佳肴;佳肴也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坐在桌旁的两个人。

因此,那湛蓝色的湖面看起来就像一面镜子,毫无生气。

一人宽袍缓带,如云里仙;一人螓首蛾眉,如水中花。

船身不动。

不是别个,正是姬婴和……颐殊。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一起?而且还是这个时间!

湖面静静。

薛采扯扯她的衣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姜沉鱼纵然满腹疑虑,也只能强抑下去,静静观望。

山水也附和道:“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璧国的使者……”

只见颐殊亲手盛了一碗羹汤,捧于姬婴面前,巧笑道:“这是吾国最有名的金风玉露羹,乃是取晨间花上的露珠,和七七四十九种珍贵配料烹制而成,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舌齿生香,回味余长。而且,最好是早上喝,可保一日神清气爽。尝尝看?”

旁边的随从们早已停止了烧糖与用刑,向船头围拢,松竹道:“现在虽是初夏,但这湖里的水,因引的是麟幽泉的泉水的缘故,比寻常水要冷得多,这位姑娘下去这么久,恐怕……”

姬婴伸手接过,彬彬有礼地应道:“久闻其名,那么婴就不客气了。”说罢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直到姜沉鱼又一次沉下去,半天,都没再浮起来。

颐殊问道:“如何?”

只是一直一直看着。

姬婴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他不动,不笑,不说话。

颐殊“哈”了一声,挽发道:“你怎知是我亲手做的?”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眸深处化开了,又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凝结。

姬婴放下羹汤:“公主要答谢我,自然会用最贵重的礼物,金风玉露羹乃程国皇室的不传之秘,旁人向来是没有口福的,更何况还是公主亲手烹制。”

风一阵阵地吹过来,他的衣袖被鼓起,向后翻飞,而他,就那样站在船头,看着姜沉鱼一次又一次地浮出水面,再钻入水底。

颐殊捂唇吃吃道:“久闻公子口才之好天下无双,犀利时如天工神斧,微妙时可雾中抽烟,而温柔起来时,更是比春风还要醉人哪……”

颐非摇了摇头,眼中的神色又沉了几分。

姬婴淡淡一笑。

山水走到颐非身边,小声道:“三殿下,要帮她吗?”

颐殊忽靠近了他几分,声音放得又低又甜:“但是,我之所以做这个羹汤给公子,其实还有第二种意思……”

两人的目光空中一交错,彼此都没什么表示。姜沉鱼深吸口气,再次潜了下去。

姬婴扬了扬眉。

颐非静静地注视着她。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颐殊一边亲昵地说着,一边伸出指尖,轻轻按在了姬婴胸口。

水面“哗啦”一声,冒起水花,姜沉鱼浮出个头。

姜沉鱼顿觉大脑一片空白。

湖面上的漩涡层层扩散,他的眼底仿佛也泛起了幽幽涟漪,湖面上的风,同样拂过他的长发和长袍,嬉皮笑脸的少年,这一次,不笑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见这样的画面,难怪薛采之前眨眼时,显得那么古怪和邪恶。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这里将上演的是怎样一出戏,也知道这场戏最伤她,所以故意带她来!

颐非表情一紧。

太……太……太过分了……

“扑通”一声,她跳进了湖里。

姜沉鱼咬住唇,就要转身离开,却被薛采死死拖住,她瞪薛采,薛采冲她摇摇头,做了个少安毋躁的眼色。

湖面上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和单衣,她站在船头,发如云,面如雪,过分窈窕的身躯分明随时都会被吹走,却又散发着一种难言的坚毅。

姜沉鱼又恼又气,又怕发出声音被对方发觉,只好继续站着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因为无法裂得彻底,所以就黏糊糊地粘在了一起。

姜沉鱼,就那样用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脱掉她的外衫。

而那边,姬婴并没有推开颐殊,只是顺着她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衣襟,过得片刻,扬起睫毛,一笑道:“公主既然知道这句,自然也该知道另一句。”

扣开后,衣襟双分,紧接着,“啪”的一声,丝麻编织的腰带也被扔到了地上。

“另一句什么?”

一颗、两颗、三颗。

“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

视线处,姜沉鱼慢慢地直起身来,她的目光始终焦凝在碧蓝色的湖水里,然后伸手去解衣扣。

颐殊娇嗔道:“原来公子嫌弃人家,我不依我不依……”说着,举起粉拳轻轻地敲他。

他算准了她不会去捞,因此扬声大笑。然而笑到一半,突然停止,面色骤变——

姬婴抓住她的手,叹道:“公主明日就是程国之君,怕是再无这样轻颦慢嗔的时光了。”

颐非摸着下巴,沉吟道:“怎么?你就这么心疼那只耳珠?那就跳下去捞啊。其实这个湖,是挖出来的,一点也不深。你水性要好,没准儿还真能重新找回来呢,哇哈哈哈哈……”

颐殊停了笑,定定地望着他,眼眸深沉:“公子……真的不要我报答吗?”

姜沉鱼握紧双手,全身微微地颤抖。

姬婴正色道:“公主给我的报答,在国书之上,已经写得够多了。”

颐非又道:“这么紧张,难道是你的好师兄送你的定情信物?我看也不值什么钱,他现在当了东璧侯,有钱得很,让他再给你买就好了。”

颐殊咬了下唇,低声道:“你……不喜欢我吗?”

姜沉鱼盯着湖面,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我很喜欢公主。”姬婴说着,将她的手由原来的抓握,改为牵住,“像喜欢一个从磨难中坚强地站起来,走过来,失去很多,放弃很多,背叛了很多,但始终不言悔的孩子。”

颐非见她如此紧张,干脆抱臂站在一旁说风凉话:“怎么?你那耳珠很重要么?其实我一早就想问问你,你为什么只穿了一个耳洞,只戴一只耳环?”

颐殊沉默,许久后才慢慢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身体也跟着离开了。姜沉鱼看到这里,胸口的大石才勉强放下,随即升起的,是很微妙的感觉。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之前颐殊挑逗姬婴时,她只觉得愤怒,而看见颐殊被姬婴拒绝之后,那种愤怒就转变成了感慨——公子,拒绝人时,总是这么的温柔。

竟然就那样掉到了湖里!

温柔得让人难过。

昭尹所赐的毒珠!

颐殊转身,凝望着白雾中依稀透出的薄曦,缓缓道:“我,也喜欢公子。因为,公子是唯一一个伸手帮我,却没有趁机占我便宜的男人——哪怕我其实是出自心甘情愿。”

她的耳珠!

姬婴柔声道:“你马上就是程王,只要你愿意,就再无男人可以占你便宜。”

耳珠!

颐殊惨然一笑:“拉一个男人上床容易,但想赶他们下去就太难了。”

姜沉鱼尖叫一声,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颐非推开,扑到船头,望着湖面上未尽的涟漪,彻彻底底地被吓倒了。

姬婴沉默了一下,才道:“你是程王。”

“呵呵,我有什么不敢的啊?”颐非笑着,那只手竟又无耻地摸了上去,姜沉鱼又气又急,低头就咬,颐非忙撒手,用力过度,指尖划到了她的耳环,耳珠脱离开链子,只听“咚”的一声,掉进了湖里。

颐殊的眼睛因这四个字而重新绽放出了光泽,很慢很慢地重复了一遍:“我——是——程——王。”

“你!”手被制住,她干脆用脚去踩,但没想到又被颐非提前一步料到,将脚挪开,姜沉鱼踩了个空,气骂道,“放开我!放开我!颐非,你敢如此对我!”

她深吸口气,高声道:“没错!你说得对,从今日起,程国,我就是万人之上,无人之下,再没有人可以随意玩弄我的尊严,主宰我的命运!我是程王。”

眼看那只手就要滑到胸前,忍无可忍,姜沉鱼终于爆发,一把打开他的手,还待补上一巴掌时,却被他扣住手臂,反而拖至身前,继续笑道:“怎么?生气了?其实,我挺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呢,比平日里假正经的你,可有趣多了……”

姬婴冲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几比阳光更温暖。

毒蛇般的手,从发顶慢慢地滑落,顺着发丝一直一直往下,所及之处,肌肤一阵寒栗,很想逃,但又不甘心逃,可不逃,难道就任由他这样摸下去?

颐殊眼眸一沉,又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一挑眉毛道:“你真的不要我在床上报答你?”

“啧啧啧,你瞧,你的脸都红了……”颐非说着,伸出手,竟轻佻地落在了她头上,“难道说,你的风流师兄还没碰过你么?他嫌弃你?其实,如果没有这块疤,你可是个大美人呢……”

姬婴的眼角无法掩饰地抽搐了一下。

“你!”

于是颐殊开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的正人君子柳下惠公子!好了,我再向你介绍其他几道菜?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就再也不可能让堂堂的程国君王为你下厨了哦……”说着,拿起勺子开始盛其他菜肴。

“所以,看不得男子的裸体?更见不得在性器上的刑罚?”

姜沉鱼看到这里,释怀地轻吁口气。

“你!”

薛采立刻转头,用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凉凉道:“你的坏毛病又开始了。”

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一旦弯起,肃杀之意瞬间淡化,他站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又变回了她所熟悉的那个猥琐皇子,拖着别人绝对模仿不来的欠扁腔调悠悠道:“你觉得那是羞辱?难不成……你还是……处子之身?”

“啊?”什么意思?

“羞辱?”颐非的眉毛以一个独特的角度扬了起来,目光犀利得就像一把剪刀,凡是视线略及处,姜沉鱼都觉得自己的衣服好像被剪开了,正又气又羞又恼之际,见他扑哧一笑。

“你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吧?你很同情那个公主吧?”

姜沉鱼飞快反驳道:“那又如何?我乃璧国使臣,即便你是程国皇子,亦不能这样羞辱我!”

“她被她父王……又和几个哥哥不清不楚,其实真的挺可怜的……”

“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吗?”颐非冷冷道,“要不要我提醒你?”

“看看,又开始在那儿扮菩萨了。”薛采啧啧道。

他五官俊挺,眉间带着三分阴狠,一旦不笑,三分就足足扩成十二分,盯着她,盯紧她,宛如一条毒蛇,盯着一只青蛙。

姜沉鱼忍不住羞道:“你为什么取笑我?我难道不能同情她?”

然而,此刻,他却不笑。

“当然不能。”薛采面色一肃,眼眸变得又是深沉又是阴冷,“因为,派杀手杀你的,就是这位可怜的值得同情的程国公主。”

自从她第一眼看见他以来,他就一直是笑嘻嘻的,痞痞地笑,坏坏地笑,放肆地笑,流里流气地笑,总之就是极尽一切猥琐模样地笑。

晴天一道霹雳,就那样落到了姜沉鱼心上。

最终,当颐非走到她面前停住时,她终于明白那种可怕的重压感是为何而来,因为——颐非没有笑。

假山,石桌,佳肴……眼前的一切顿时模糊了起来,只有公子的白衣黑发,那般鲜明。

颐非收了笑,悠悠落地,脚步沉缓地朝她走过去,随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姜沉鱼只觉有股莫名的压力朝自己逼近,双脚下意识就想逃,但又不甘这种时候示弱,只能用手指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竭力站定。

是颐殊派人杀她?

“我……”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压得很低,却异常坚定,“再说一遍,我要回去,现在,马上!”

是颐殊派人杀她?

如今,这变态又盯上自己,刻意为难,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刻,姜沉鱼想的不是颐殊为什么要派人杀她,而是——颐殊要杀她,公子却在帮颐殊!

颐非,是个真真切切的变态!

公子是知情的!

以人身为板烫画,也不嫌恶心地吃下去。这样的嗜好,这样的怪行,也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变态!

连薛采都知道,公子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她出生名门,平日里所接触的也多是风雅贵族,贵族们自持身份,尤其在女眷面前,素以温文有礼之面目出现,即使是她哥哥那样好色如命的登徒子,有她在场时,也会收敛真性、伪成君子。因此,可以说,她这十五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下流猥琐的人,而且还是个皇子!她总算明白程王为何会不喜欢这个儿子了,换谁都受不了此人。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姜沉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手脚一片冰凉。

而他,现在,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旁,温和地看着颐殊,与她说话,对她微笑。

“等此间事了,我自然会派人送你回去。你怕什么?”诡异的腔调压着柔柔的鼻音说出来时,带了几分属于少年的邪魅,“我又不会吃了你……放心,我只吃糖,不吃人的。”

他甚至帮她成为了程国的女帝!

“我要回驿站。”

情何以堪?

她错愕回头,看见的是颐非狐狸般的狡黠笑意,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好整以暇地用手继续托着脑袋,侧卧在贵妃榻上睨着她。

这四个字从姜沉鱼脑海中隐隐浮起,眼中一瞬间,就有了眼泪,不明原因,没有来由,酸涩得可怕。

她打断他:“就算我想知道,也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说罢就走,出了舱门,也不忍再看一眼甲板上的人肉糖板,正准备上岸,却发现原来画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到了湖心,离岸边足足有十丈之远。

“我……真的是这么不重要的人啊……”姜沉鱼低声喃喃了一句,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怎么了?”颐非明知故问,“咱们还没开始审问呢,不是还不知道昨儿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就在那时,一名侍卫从另一侧墙外匆匆走进,附耳对颐殊说了些什么,颐殊点头,转身笑道:“我要走了。”

她再也忍不下去,豁然站起,咬紧牙关,逼出三个字:“我走了!”

姬婴起身道:“内乱初定,公主自然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是婴过于打搅了。公主请自便。”

姜沉鱼听他说得粗鄙,而眼前景象又是虽无鲜血淋漓,却远比杀戮场面更加残酷可怕,再想起颐非之前啃得津津有味的那只凤凰糖画也是这么做出来时,一股酸水顿时涌了上来,恶心难抑地想吐。

颐殊深深地凝视着他:“大恩不言谢。”

颐非还在一旁舔唇道:“真好,我就喜欢这种人板糖画了,既沾了人的生气,又包含着糖的清香。琴酒,我看表面那层也裹得差不多了,下面,可以正式画了。”说着眼珠一转,贼兮兮地捂嘴笑了,“你伺候得罗紫那么喜欢你,恐怕那方面的技术很不错吧?既然如此,就先从那话儿开始吧。古有曹冲称象,我就要一幅《马康骑象上朝图》好了,嘿嘿嘿嘿……”

姬婴没再说什么,只是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福春拼命挣扎,奈何身上穴位被封,无论怎么用力,都只是徒劳。

颐殊随着那名侍卫快步离开。

琴酒毫不留情,第二勺、第三勺,一勺接一勺地浇了下去。

姬婴这才慢慢地坐回到石凳上,轻轻一叹道:“你们,可以出来了。”

惨叫声不绝于耳。

薛采一拉姜沉鱼的手,她依旧是一副恍惚的表情,木然地跟着他从拱门走进去。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姬婴的目光像掠过水面的清风一样落到她脸上。

姜沉鱼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活生生的用刑画面,只觉一颗心都被这股白烟给揪了起来,那勺糖就像是淋在了自己身上,顿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姜沉鱼的脸,惨白如霜。

一股白烟。

姬婴有点责备地看了薛采一眼,开口道:“姜小姐……”

刺——

姜沉鱼突然打断他:“颐殊为什么要杀我?”

只见琴酒不知从哪摸出把一尺多长的铜勺,从木桶里勺了满满一勺滚烫的糖汁出来,就那么朝福春身上淋了下去。

姬婴的嘴唇轻动了一下,但却没有回答。

颐非凝视着她,没有错过她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继续笑吟吟道:“我知道虞姑娘此时一定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没关系,小王我也不明白呢,接下去就让我们一起弄个明白吧。”说罢,弹了记响指。

倒是一旁的薛采,替他道:“很简单。因为那个女人看不得有别的女人比她更受欢迎罢了。”

难道,和罗贵妃私通的是这个不是太监的假太监,而与江晚衣无关吗?

姜沉鱼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姬婴,轻声问:“是这样吗?”

这……是什么意思?

薛采又代答道:“你知不知道这半个月来,程国最出风头最风光的女人是谁?”未等姜沉鱼回答,他已自己说了下去:“是你,就是你。阿虞姑娘。你是东璧侯的师妹,他对你有求必应;你救了宜王的性命,令他为你神魂颠倒;你还一曲折服了燕王,因此获得了绝世名琴和琴谱;你一场小小昏迷,满朝官员纷纷送礼;你一夜不回,宜王亲自去王府要人;不止如此,你还令三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对你表现出了与众不同……而这些男人们,偏偏都是颐殊染指,或者企图染指的,你觉得,她有没有理由杀你呢?”

姜沉鱼浑身一震,脸色素白,再无半分血色。

姜沉鱼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睫毛一点一点地扬起,露出里面的瞳仁,深如墨玉:“这……不是我的错。”

程国皇帝的妃子沿用古礼,以东、西二宫分之,而西宫,正是宠极一时的罗贵妃的住处。

薛采的笑容,因这一句话而瞬间消弭。

而更震惊的却是颐非在一旁,继续用他那贱得让人恨不得抽两巴掌的猥琐笑容懒洋洋道:“这个人名叫福春,匿在西宫,福泽春色,真是个好名字啊……”

姜沉鱼直视着姬婴,一字一字道:“这,不是我的错……不是!不是我的错!”她突然伸手,一把将桌上的杯碗扫落于地,哐啷哐啷,瓷器尽碎。连同那碗金风玉露羹,也流了一地。

竟,不是太监!

薛采从没见过她如此激动,不由得面色微白,有点始料未及,又有点惊悸。

那名太监……

姜沉鱼的目光犀利得就像刀锋一样,看着满地狼藉,冷笑道:“太可笑了!这种理由!就为了这种理由,就派杀手来取我的性命,让我几乎身死异乡,与亲人再无法相见,还害师走终身残疾,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胳膊一只眼睛和两条腿,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那……那……

“沉鱼。”姬婴轻唤了一声。

颐非冲琴酒使了个眼色,琴酒抬脚,突将那太监整个人都翻了过来,姜沉鱼顿觉眼前一阵冲击,大脑一片空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震惊、恐惧、羞恼、憎恶、厌弃、惶恐等情绪瞬间涌遍全身。

姜沉鱼整个人重重一颤,然后,平静了下去。但眼眸,却变得更加悲伤。她凝望着他,用比风还要轻淡的声音问道:“公子,为什么你要帮她?……为什么?”

姜沉鱼听他话中有话,分明意有所指,只好再次扭回头去,望着那白花花一片,心中默道:“没什么,没什么……就当是小时候看哥哥趴在院中晒太阳吧。”

为什么要帮颐殊?

颐非笑眯眯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眸闪亮闪亮:“怎么?虞姑娘害羞?我奉劝姑娘还是仔细看着的好,否则,可就错过最精彩的部分了……”

其实,这个问题在昨夜,姬婴已经说过。

纵然那太监是俯卧在地,但如此直接地看到男子的裸体,对未经人事的她而言,还是有些尴尬。此次与当日船上为赫奕针灸时尚有所不同,赫奕当时只是光着背,而这名太监,明显是全裸了。

当椅子上升,颐殊从机关里走出来时,宜王和燕王全都吃了一惊,而就在那时,姬婴开口,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我请诸位声援公主为帝,理由有三:

姜沉鱼下意识地别过了脸。

“其一,程国之乱,与吾三国而言,非幸,乃难也。十年前的四国混战,给各国都带去了无比重大的损失,十年来,我们休养生息,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目前正应该是一鼓作气继续上升的阶段,于各国而言,都宜静,不宜动。宜王陛下,如果程国就此战乱下去,你的子民如何在此继续经商?要知道战乱期间,只有一样东西能够赚钱,那就是——军火。但非常不幸的是,军火,非宜所专,它是程的特长。至于燕王陛下,程乱一旦开始,百姓流离失所,必定会大批搬迁,到时候灾民妇孺老残全部跑去燕国,赶之失德,留之隐患,对你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困扰吧?

太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拼命地摇头,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正当姜沉鱼惊讶他为何如此害怕时,就见琴酒“刺”的一声,将那名太监的衣服从头到脚撕开,然后一扬手,碎裂的布料就飘啊飘地落到了湖里。

“其二,程国目前,谁是军心所向?涵祁?没错,他是名将。但他同时也是个眼高于顶性情暴躁的皇子,崇拜他的人虽然多,不满他的人更多。他寡恩少德,又自命不凡,看不起那些出身贫民的将士,因此,他的军队虽然军纪严明,但也遭人嫉恨。颐非?他是个聪明人,可惜有小谋略,无大将才。麟素?对举国崇武的程国而言,完全废人一个!所以,谁是军心所向?答案只有——公主。她出身高贵,礼贤下士,兵无贵贱,一视同仁,而且,文采武功样样不弱。呼声之高,可以说,在程国,她是独一无二。

大概过了半盏茶工夫,木桶里的糖汁就全开了,骨碌碌地直冒气泡。琴酒先行收手,转身朝那名太监走过去。

“其三,程国目前,谁是民心所向?众所周知,程王宠爱的是公主,百官巴结的是公主,子民爱戴的,也是公主。是公主,而不是她的兄长们。”

心中当即对颐非又看重了一分。

当姬婴说完那么长的三段话后,室内陷入一片静默。

姜沉鱼看到这里,忍不住想——不知道昭尹分给她的那两名暗卫的武功比起这岁寒三友来如何。不管如何,这显然是非常高深的武功,随从如此,主人也难一般。

许久,赫奕才出声打破静寂:“你说的都很动听,但是,别忘记了,颐殊为帝,有个最大的缺陷,而那个缺陷,足以抵消她所有的优点。”

可那三个随从的神色却还是那么的平静,平静得仿佛他们只是把手搭在了木桶上一样。

彰华接了他的话:“因为她是女子。”

只见山水、琴酒和松竹,全都走到木桶前,各自将双手放在桶沿上,没多会儿,里面原本颗粒状的糖就开始融化了,而那些原本浮在上面的花瓣也逐渐沉了下去,再不多时,一股白烟袅袅升起,糖块变成了糖水,糖水又开始沸腾,绽出一个又一个的褐色气泡。

赫奕道:“没错。女子为帝,没有先例。就算你能说服我们两个,又如何说服天下?”

姜沉鱼想,区区烧糖而已,还能特别到哪去么?但她立刻就发现自己错了。

姬婴微微一笑:“女子为帝,没有先例?那么如何解释女娲造人之说?如何会有共工氏与女娲争帝之说?又如何会有女娲补天之说?”

颐非对姜沉鱼道:“虞姑娘,你要看好了。我这制糖的方法,可从不给外人看的,你是头一个。”

“那是传说!”

“是。”琴酒说着用脚尖再度轻踢了太监一下,他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虽然还在嚎叫,但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

“没错,那是传说。”姬婴沉声道,“然而,谁能说,现在就不可以再起一个传说?如果一个女子,是仅剩的皇族血脉,且又能力才华样样在诸位之上,为什么,她不能称帝?最重要的是,有三位君主的支持,她怎么就不能称帝?别忘了,三位陛下,才是当今之世的主宰。”

颐非将她的这一细微动作看在眼里,淡淡笑道:“虞姑娘怕吵,让他轻声点。”

室内又陷入了静寂之中。

“三殿下!三殿下!不要!不要啊!”太监绝望的声音直上云霄,震得姜沉鱼觉得耳鼓都在疼,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耳朵。

赫奕和彰华都久久没有再说话,显然已经陷入了复杂的心理斗争阶段。

颐非舔了舔嘴唇,垂涎地看着那桶糖:“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快做吧。”

这个时候,如果不能重推一把,很可能逆水行舟,就会不进则退。

太监看见那桶糖,更是面色如土,连忙一边喊着“不要不要”一边朝后退去,眼看就要掉进湖里,琴酒抬起一脚往他膝窝处轻轻一点,他顿时扑倒,倒在甲板上再也不能动弹。

于是,姬婴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公主,告诉两位陛下,为什么你,非要坚持称帝不可。”

那边琴酒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飞身上船,落地无声,一点都不见摇晃。随着他的到来,姜沉鱼闻到一种沁人心脾的甜香,定睛一看,原来那木桶里装的竟是糖,而且还掺杂了各种各样的花瓣。

始终只是面带浅笑一言不发的颐殊,在听到这句话后,朝前方走了几步。几个侍卫走进来,撤走了宜王和燕王前方的屏风,然后又退了出去,将门窗全部关上。

姜沉鱼想——山水、松竹、琴酒,这下子,岁寒三友真是齐了。没想到,颐非这么个猥琐的家伙,竟会给身边的随从起如此风雅的名字,尤其是从他嘴里喊出,倒更像是一种讽刺。

室内,依旧只有一盏孤灯,光影斑驳地照着大厅。而光影中最明亮的颐殊,就那样,沐浴着昏黄色的光,伸手,轻轻地解开衣带,脱去了外衫。

松竹道:“是,同琴酒一起去的。”

赫奕和彰华全都表情大变。

颐非于是又看向另一个随从:“这是你亲自上山摘的?”

令他们吃惊的,不是颐殊竟然当众脱衣的大胆行径,而是当她脱去衣服后,那裸露的肩头和胸口上,竟然布满了伤痕。

随从山水应道:“是松竹选的料好。”

圆的、扁的、长的、短的、深的、浅的,一道道,一条条,就像狰狞的虫子,爬在她身上,又因为她的皮肤极为白皙,所以就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颐非拈着兰花指,从榻旁的几上取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然后又“唔”了一声,转头对其中一名随从道:“山水,你这茶艺越发的精湛了啊,这蒙顶石花,泡得真是不错。”

赫奕率先站了起来,惊道:“谁干的?”

随从将他架上画舫,然后往甲板上一丢,那人抬头瞧见了颐非,畏惧之色更浓,嘶声道:“三、三、三皇子,求、求求你,饶、饶了我吧!求求你了……”说着,用力磕头。一时间,整个船舱就只听见咚咚咚的磕头声。

颐殊面无表情地答道:“父王。”

那人身穿太监服,满脸恐惧,漂亮的五官全部扭曲着,显得说不出的可怖,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求求你们!饶了我吧!不要——不要啊,不要——”

“什么?程王?”这下,连彰华也快坐不住了。

“啊,你这话说的我就最爱听了。其实今日找你过来,是为了一件事,不过现在正好,两件可以合并为一件。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我吃的糖画,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吧。”说完,他拍了拍手,船舱门口的两名随从身影一晃,顿时消失不见,等再出现时,则已从岸上拖了一个人过来。

如意更是惊呼出声:“你不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吗?”

他得意洋洋分明一副等着别人追问的模样,姜沉鱼心中不禁又是一乐,微笑道:“殿下身份尊贵,吃得考究,自然与寻常百姓不同。”

颐殊扬唇一笑:“没错,我是。而且这些伤痕,都是他对我的‘宠爱’的证明。”

颐非摇头,笑着眨眨眼睛:“那是寻常糖画的做法,可我吃的,却大不一样。”

赫奕和彰华彼此对视了一眼,神色复杂。

姜沉鱼垂睫答道:“知道,是用炼制好的糖置于铜瓢内加热融化,然后以勺为笔,运液为墨,淋在石板上画出来的,等凉了铲起,就自然成画。”

姬婴道:“铭弓此人禽兽不如,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公主从七岁起,就受他凌辱至今,无法对人言说。诸位,就算不为时政,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你们两位身为男子,难道要袖手旁观?”

颐非“哦”一声,挑起眉,转头看向姜沉鱼,笑道:“虞姑娘不爱吃糖画,那是否知道它的做法?”

当时姜沉鱼站在一旁,从头看到尾,心头震撼,无法描述。不得不说,这一招实在太绝了。尤其是,之前,颐殊一直藏而不发,当她出现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脱衣服。视觉和思维的双重刺激,令室内的气氛顿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一种叫做“怜惜”的东西开始在四周蔓延开来,她一个女人看了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些男人,这些手握重权拥有无上能力,因而也就更具备使命感与责任感的男人们。

吃完糖画,立刻有随从递上热毛巾,他推了一下,钩钩食指,做了个再来一根的手势,随从恭声道:“回殿下,糖画已经没有了。”

灯光落在颐殊身上,她低垂的眉眼,窈窕的身姿,无不衬托出她的美,而她越美,身上的伤痕就显得越为可怜。

颐非眼眸微沉。

沉鱼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以抵挡这种美丽与柔弱相交织的巨大力量。

画舫里一时间,只听得到喀嘣喀嘣的咀嚼声。颐非嘴巴没停,眼睛也没闲着,一直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看,若换了别人,光是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就已如坐针毡,但姜沉鱼却像一潭水、一幅画、一袭铜镜里的倒影、一束照进天井的光,明明没有任何动静,依旧给人一种鲜活存在的感觉。

而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彰华与赫奕在很长一段时间的震撼后,最终同意了姬婴的要求——举三国之力,扶颐殊为帝。

姜沉鱼有点摸不透他想干什么,决定还是以不变应万变,静静地坐好,目光平视前方,他不说话,她也就沉默。

没错,那就是昨天晚上发生在小室内的全部过程。姬婴利用一个女人最原始的资本,打动了两位帝王,取得了胜利。

“啊,那就太可惜了,糖画可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呢,不但好吃,更好用。”颐非叹息着,又“喀咔”一声,咬下半个凤凰的头。

可是,一切的一切,真的是如他昨夜所说的那样吗?

“啊?不用了。”她敬谢不敏,“我不爱吃甜的。”

姜沉鱼望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个男子,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声音,重复问了一遍:“公子,为什么,你非要帮她……呢?”

颐非殷勤道:“虞姑娘吃吗?”

第十八回 软红

姜沉鱼见那榻上,全是糖渣,而他唇角,更是沾满了糖汁,真不知这位皇子究竟吃了多少,才吃得满地都是,眼底不禁泛开一线笑意。

姬婴沉默着,薛采看看姜沉鱼又看看他,上前一步刚想开口,姬婴朝他摇了摇头,于是他又退了回去。

颐非指空椅,示意她坐。

姬婴这才抬起眼睛,回视着姜沉鱼,声音轻柔:“沉鱼。”

姜沉鱼见舱内再无别人,既来之则安之,当即依言上船。

这是他第二次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不再如以前一样,一直只是“小姐”。

画舫的珠帘立刻掀起,剩余两个随从走出来,而船舱之内,颐非斜倚在一张贵妃榻上,一手支颈,另一只手里拿着个凤凰形状的糖画,一边舔舐一边道:“好极好极,虞姑娘请上船来吧。”

姜沉鱼忍不住悲伤地想,公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对这样的称呼没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好让她发不出脾气,不能暴怒,不能怨恨。真狡猾,公子,好狡猾……

随从将她引到画舫前,扬声道:“殿下,虞姑娘到了。”

可是,为什么明明知道是如此狡猾的公子,但只要听到他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来,所有的负面情绪就如同冰融了,烟消了,再也坚持不下去?

姜沉鱼被所看见的这一切震到,心底涌起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初见颐非,她就觉得此人妖异得好生有趣,虽然久闻其人卑劣,然几次接触下来,却未见劣迹,纵使诡异难测,也不失为一个妙人。而今,再见他所住的地方,更觉此人不同凡响,胸中另有天地。

爱得如此卑微,真让自尊心难以承受。

而树的东侧不远,则是一个大湖,湖边停着一艘画舫,隐约有丝竹声从舫上传来。

可是——即使这般难受,都不舍得放弃。

一眼望去,只觉蓝的天,碧的草,彩衣翻飞,人似蝴蝶,好生灵动。

姜沉鱼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再幽幽吐出去,然后望着姬婴,低声说:“我在听。”

台阶乃是以同样的木质砌成,旋转着盘绕上树,无比别致地通往各个房间,更有身穿彩衣的娇俏少女,扯了大树的一根垂枝嗖地从树上跳下来,荡到另一处屋舍前,以足敲门,笑得肆意。

姬婴起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在了呼吸间。他就保持着那样近的距离,微低下头,回望着她,说了两个字:“五年。”

一株高达数十丈的古木参天而立,根部弯曲盘绕,枝节横生交叉,围绕着苍劲巨大的树冠错落有致地搭建着房舍,掩映在碧叶琼花间,宛如半抱琵琶的美人,神秘却又妖娆地迎接着客人。

姜沉鱼呆了一下。

姜沉鱼在抵达三皇子府后,被颐非那气质飘忽的随从引入正门,过了三重防风墙,呈现在面前的,就是如此一番景象——

“给我五年时间,给颐殊五年时间,也给自己五年时间。如果你真的愤怒,并且怨恨的话,那么,就用五年的时间来筹谋你的反击吧。”

雕廊鸟清鸣,画舫玉生香。

姜沉鱼睁大了眼睛,这下子,是彻彻底底地被震到了。

第十一回 落水

姬婴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时,一颗心好像也跟着暖和了起来,姜沉鱼忍不住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想到这里,她合上书柬,含笑答道:“有劳回禀殿下,容我梳洗更衣后就去。”

“颐殊此人,虽然缘悭命蹇,遭遇了常人所无法想像的不幸,从某方面来说,她确实可怜,但另一方面,她城府极深,阴险纵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不顾忌任何律法道德。她之于我,并无亏欠,所以站在璧国的利益上,扶植她称帝,是我最好的选择;但她之于你,确有深仇大恨,你要复仇,无可厚非。”

罢罢罢,且看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也好。

姜沉鱼依然睁着眼睛,一眨不眨。

不过,不去也是不成的。

姬婴见她这个样子,只得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这么说吧,我之所以选择让她成为下一任程王,除却昨夜所说的三大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她是女人。”

为什么?如果有关昨夜发生的事情的话,应该把他们三个都请过去才对吧?为什么单单只点名于她?那个刁钻阴毒的颐非,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姜沉鱼轻侧了下头。

也就是说,颐非只请她一人去。

“女人称帝,所要背负的责任更重,相对的,难度也就更大,若能太太平平无事发生,那是万幸,但是,一旦出了点差错,就足以千夫所指万夫唾弃。程国虽是隔海孤岛,土地贫瘠物质匮乏,可他们拥有第一流的技术,而那些在战乱时足以决定胜败,在太平时亦可造就无穷利润的瑰宝,才是圣上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所以,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五年,再过五年,待得璧国一切准备就绪,圣上必定会向其开刀,而对于到时候的我们来说,还有什么借口会比——女子执政,更好?”姬婴说到这里,笑了笑,笑容很复杂,很难说清他究竟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看待和处理这件事情,唯一明确的是,那绝非高兴,“并且,这个女人可以被指责和唾弃的地方,又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姜沉鱼接过书柬,打开,见上面行辞很简单,大意是有要事相谈,请至三皇子府一叙。内容没有问题,但是署名,却只填了她一个。

姜沉鱼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因为无法沉下去,也无法脱离上岸,所以变得很浮躁。其实她并非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经过这么多天的磨炼,她不会还单纯地认为政治可以纯粹,任何“锄强扶弱”的光辉旗帜下面,藏污纳垢的行径都罄竹难书。可是,隐隐猜到,和真正听到,却是截然不同的。

这么快?他们前脚刚回驿站,颐非后脚就派人送信来?搞什么?

虽然在得知派杀手刺杀自己的人,害师走那么惨的人就是颐殊时,她很愤怒,但现在听到姬婴帮助颐殊的真实原因时,却也高兴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了什么而郁闷,也许是颐殊,也许是姬婴,更也许,是自己。

房内一片静谧,正在尴尬之际,有人敲了敲门。姜沉鱼连忙起身去开门,见外面站着一个驿站守卫,手捧书柬道:“三殿下来的书信,吩咐当面呈交姑娘。”

为什么人生不可以活得单纯一些?

是人就有私心,江晚衣的私心是曦禾;而她的私心,是姬婴。

为什么要这样算计来算计去,对谁都没有真心?

她自己何尝不是身为皇妃,却心系他人?

就像姬婴此刻,握着她的手,无比诚恳地向她解释这一切时,也许最大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她,怜惜她,而是——他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但是,她又有什么资格说他?

那么,是不是一旦有一天,当她和他不再在同一阵线时,公子,就会用他全部的智慧,那些让她崇拜却又同时感到害怕的智慧,来对付她呢?

说他错了?说他不该对皇帝的妃子还抱有这样的奢念?

姜沉鱼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自己会不会有勇气去面对。

“你……”她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鱼。”姬婴第三次,唤了她的名字,“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姑娘,所以,你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的,不是吗?”

姜沉鱼没想到,他与曦禾竟然还有那样的交往,而且,很明显曦禾对他影响至深,深到让一个少年从此立志成为不收诊金的名医。

“我是个傻瓜……”姜沉鱼低低道。

“夫人……”江晚衣脸上起了一系列的变化,有迷茫,有酸楚,有歉然,最后,笑得沧桑,“也许你们看她,是璧国的夫人、圣上的宠妃,但对我来说,她就是曦禾,是当年抱着朋友的尸体在雪中大哭不肯松手的那个孩子……”

姬婴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你只是还太善良。很多事,你其实知道怎么做,但是,你不忍心。”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应该称呼她为夫人。”

姜沉鱼抬起眼睛:“所以,这样的我,是不是在这个圈子里注定了无法生存?”

姜沉鱼一惊,诧异抬头,见江晚衣握紧双手,身子竟在微微发抖,显然,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句话一旦说出来,会产生怎样惊世骇俗的后果。

姬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会。”

谁料,浓密的睫毛扬起,清润如水般的声音,倾吐出的却是另一个答案:“我回去,是因为我要救曦禾。”

姜沉鱼凄然一笑:“公子直到此刻还要安慰我吗?”

江晚衣的眼睛黯了下去,令她的心也跟着为之一沉——难道真是因为姬婴?

“我说的是事实。”姬婴凝视着她,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道,“沉鱼,你心软,容易被一些事情感动,又很乐于助人,这些都是你的优点。而这些优点,虽然很柔软,但绝不软弱。”

她的手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如此周而复始好几次后,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是因为……公子找你,所以……你不能拒绝?”

姜沉鱼静静地听着。

姜沉鱼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对她,竟非常重要,重要到冥冥中,像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把过往慢慢掀开,而这一次,看见的,不再是之前粉饰太平的模样。

“你的聪明并不在于比别人看待事物更深,理解事物更透,而在于你非常善于把握尺度。你具备这方面与生俱来的惊人直觉,能不争时就绝不争,但一旦争了,可上九重天。所以,我相信,只要你下定决心了要对付谁,一定能找到最面面俱到的方法,不牵连无辜,不伤及根本,不放弃原则;而你一旦决心要帮谁,也同样强大与可靠。沉鱼,这是你的优点。”姬婴说到这里,凝眸一笑,“这优点是独一无二的,是令我,也为之艳羡的——因为,我要学很多年才能掌握的尺度,你却天生就能拥有。”

是公子寻江晚衣回来的,是公子逼了他么?

姜沉鱼的声音开始发颤:“公子……”

是公子吗?

“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告诫你的,只有两个字——等待。”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回来?”她入局,是因为一道圣旨,无可抗拒。可他不是,在他入宫之前,皇帝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又是什么,将他推上了这个风头浪尖,再难将息?

白雾在他身后依稀萦绕,姬婴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灯光,泓然一点,便可照亮人间。

还有潘方,还有随行的这二百八十人,哪个,不也是如此呢。

于是姜沉鱼的心,就融化得彻彻底底,再无顾虑,再无保留,她流下泪来:“我发过誓……”

其实,她何尝不是如此。

姬婴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姜沉鱼明白他的意思。诚如他所说的,他之所以来程国,只是想为铭弓治病,但是其中所牵扯到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却无不一一制约着他束缚着他,让他觉得不堪承受。

“我发过誓的……在那些杀手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折磨师走时,我对自己发过誓——我要记住那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画面,我要记住师走那惨烈屈辱悲痛绝望的声音,我要记得那一切的一切,然后,如果我侥幸不死,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姜沉鱼吸了口气,斩钉截铁道,“我不能原谅颐殊,哪怕她曾经有多可怜,现在对天下来说又有多重要!我更不能原谅,她仅仅是出于那么可笑又荒唐的理由就要杀我!所以,我绝对不原谅!”

江晚衣摇了摇头:“无关错与对、是或非。而是我发现,有时候即使你只是很纯粹地想救一个人,最后都会变成非常复杂的一件事情。”

姬婴温柔地看着她,顺着她的话说道:“那么,就开始好好地想一想,如何才能最有效最快捷且最不牵连无辜地报仇吧。”

“你觉得自己回来错了?”

姜沉鱼抬起湿漉漉的睫毛,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可是,理想……原来终归,只能称其为理想。这个世界,也并不是只要你够坚定,够勇敢,就可以实现一些事情……”他回过身,看着她,惨然一笑,“所以,我最终还是回来了。”

“你有权任性——在你的性命受到那样的威胁之后。”姬婴眼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划开了,让他变得更温柔的同时,也莫名地忧伤了起来,“其实,我有点羡慕。”

“于是我与父亲争吵,离家,行走乡里,风餐露宿,无论有多辛苦,都默默承受,因为那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就要坚持着走下去。”江晚衣说到这里,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反而笼罩着深深的一种悲哀,那悲哀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姜沉鱼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显得更加萧条。

“为什么?”

姜沉鱼的手慢慢地握紧了。

“因为,等你到了我这地步时,就会发现——”姬婴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仰头望向远处的天空,淡淡道,“任性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奢侈了,奢侈得根本拥有不起,也不被允许。”

果然,江晚衣继续说了下去,仿佛是在倾诉,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在意听众是谁:“我曾见过很多老人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地在街头苟延残喘,也见过孩子们光着脚流着鼻涕在雨天奔跑,那些贫民窟中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人们,他们瘦骨嶙峋疾病泛滥……那些景象我见得太多,我还见过一个少女抱着她最好的朋友在雪地里大哭,只因为她的朋友生了病,却无钱医治……所以,我对自己说,既然老天让我生于行医世家,让我一出世就享有最优渥的行医条件,我就要以自己的绵薄之力为众生做些什么,我不愿像父亲那样只伺候权贵,我要救我所能救的每一个人,并且对那些生活困苦的病人说——我为你们看病,不要钱。”

晨间的风吹拂着他的白袍,他的黑发一直往后飘啊飘,落到姜沉鱼眼中,化成了寂寥,仿佛他随时都会融化进雾色当中,不复存在。

姜沉鱼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忽然觉得有种强烈的欲望从脚底升起来——这样的公子,好想抓住,紧紧地抓住,确实他真实存在,不会消失,确实他属于自己,彻彻底底。就像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样,拼命地,紧迫地,浮躁地,难以控制地想得到!

江晚衣盖上药箱,起身走过去将窗户打开,外面天空湛蓝,风中传来草木的芬芳,他凝望着那些平凡却又美丽的风景,缓缓道:“我此次来程国,只为一件事——为程王治病。不管其他缘由牵制如何复杂,对我来说,人命始终重于一切。你出身名门,锦衣玉食,也许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里,其实,有很多很多人,都是看不起大夫的。”

于是,姜沉鱼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

姜沉鱼眸中的好奇转为明晰,逐渐亮了起来。虽然并不明白江晚衣为何对颐殊有如此成见,但见他即使满怀不忿却依旧不肯道人是非,由微见著,这位神医的人品真是不错。政治龌龊,然而,漫漫旅程之中,能遇见这样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姬婴微微惊讶地回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刹那间,他仿佛就知道了她想说些什么:“等……”

江晚衣幽幽一叹:“君子不议人短长,我失言了。”

但是,那渴望是那么的猛烈,以至于尽管姬婴想要拦阻,她还是不计后果地说了:“我仰慕公子!”

姜沉鱼目露询问之色。

姬婴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非常古怪,因为融合了太多情绪,反而难以解读。

江晚衣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似乎想起了什么,冷笑道:“美人她还不够格,倒是祸水的本事……”说到这里,突然收口,神色变得更加复杂。

一旁的薛采,难得一见地露出了尴尬之色,默默地转身,似乎想离开,但蹑手蹑脚地走了没几步,却又停住,回头继续观望。

“啊?你对那位公主就真一点兴趣都没有吗?”她故意打趣,“虽然说是皇上希望你娶她,但颐殊可真的是个大美人哦!”

姜沉鱼根本无视旁人的存在,鼓起勇气把所有的话全都说了出去:“我,仰慕着公子。像畏惧黑暗的孩子,仰慕第一道晨光;像学武的剑客,仰慕一把绝世名剑;像守候三季的农夫,仰慕果实累累的秋收;像初长成的少女,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像经历风霜的花匠,仰慕一朵花开;像寂寞的主人,仰慕有故人归来……我啊,用这世上所有美好的、温暖的、憧憬的心情,在仰慕公子。”

江晚衣垂下眼睛,讷讷道:“谁要娶她。”

姬婴静静地听完,久久地凝望,最后开口缓缓道:“谢谢。”

姜沉鱼咬住下唇,看江晚衣的样子,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是不会再明言了,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后悔刚才为何故作大度不打听真切,但话都说出口了,也不好再变卦,当即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不过师兄,现在恐怕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之间有私情了,你想娶颐殊公主,可就更难了哦。”

姜沉鱼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勇气和激情随着那番表白的倾诉完毕而逐渐冷却与消退,人一旦冷静下来,后悔就会开始冒头。尤其是,姬婴的那句谢谢,无疑是一道圣旨,温柔却又彻底地宣告了这场告白的失败。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江晚衣在说这句话时,虽然表情依然微带犹豫,但是目光却很坚定。这让她心中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呢?也许,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达成某种状况而计划好了的,却被自己横加破坏了?

刚才为什么就那么冲动地、不计较任何后果地把这番话说出口了呢?

姜沉鱼反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所以,今日之事,只当是我还你易容药的人情,不必放在心上。不过,程国那边不会如此轻易就作罢的,下一步怎么办,你自己多想想吧。”

明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任何可能的。

江晚衣露出感激之色。

一句“谢谢”已经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应。

“你一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却什么都没有问过我。所以,”姜沉鱼冲他嫣然一笑,“现在,我也不会问你。”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变得感慨了,“说穿了,我们其实都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棋子,怎么走每一步,都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既然如此,棋子何必难为棋子?你说对不对?”

可是,还是说了。

“嗯。”他声音轻轻,“你知道的,我……曾是公子的门客。”

那么,既然说了,就不许后悔。

“你真的知道我是谁?”

要抱着明天我就会死掉,所以今天就不允许留下任何遗憾,不允许顾虑任何忌讳这样的觉悟,然后,绝对不后悔。

江晚衣的目光迟疑着,点了点头。

姜沉鱼强忍下难过,逼自己抬起头来,注视着姬婴,扬唇一笑:“所以,因为公子拥有了这么美好的、温暖的仰慕,就请,不要觉得孤独。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最美好,最美好,最,美好。”她一连说了三遍最美好,一声比一声轻,但一声比一声坚定。

姜沉鱼转回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姬婴一向平静的鲜少变化的脸,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敲碎了,露出悲伤、感动、自责等情绪来,正在动容,身体突然一震,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弯下腰去。

“如果是你问的话,也许……”江晚衣一字一字,仿佛很吃力地说道,“我愿意说。”

姜沉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连忙伸手去扶:“公子?你怎么了?”

姜沉鱼淡淡道:“你宁可掉脑袋都不肯说,必定是有不能说的原因。”

姬婴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衣襟,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汗如雨出,呼吸急促,似乎喘不过气来,瞳孔也开始涣散。

在那样的静谧中,心跳声就显得好清晰,江晚衣的表情变了又变,终于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她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姜沉鱼惊恐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难道!难道那羹汤有毒?”她第一个反应就是颐殊给公子下毒了!正要转身去找颐殊,薛采走过来,一把将她推开,伸手从姬婴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拔掉瓶塞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往他嘴里倒。

于是,房间里就变得很安静,只有江晚衣为她上药时,偶尔发出的瓶罐碰撞和衣衫拂动的声响。

姬婴吞下药后,微微舒缓,但依旧面如死灰,痛苦得说不出话,只能疲软地看了薛采一眼。薛采会意点头道:“我这就去找侯爷!”说罢,匆匆跑掉。

“这种程度的损害,比起掉脑袋来,可轻多了。”姜沉鱼不以为意,把脸别向另一边,继续望着窗外的风景,若有所思。

过不多会儿,江晚衣飞快出现,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姜沉鱼尚未来得及问他任何问题,他就已先命令侍卫将姬婴抬入房中,然后屏退了所有人,将门由内关紧。

“嗯。”江晚衣仔仔细细地用棉球刷药,每条褶缝都不放过,低声道,“是药三分毒,你此次用得过量了些,若不早点洗掉,怕是不好。”

姜沉鱼抓住薛采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公子怎么了?”

碧绿色的药水一点点地涂在手上,于是那一块的肌肤就由红变浅,姜沉鱼扬了扬眉道:“原来这个还是可以洗掉的?”

薛采的回答无比简练:“生病。”

江晚衣忍不住笑了,但一笑过后,却是感慨:“你真是大胆……”说着,从橱柜上取了药箱过去,坐下,为她上药。

姜沉鱼的心为之一沉:“什么病?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这样病了很久吗?”

“三日后,我的这只手,会不会变成世间第一美手?”

薛采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如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凝眸微笑——

“你成天跟在他身边,怎么可能不知道?”

如碧泉涌出清澄的穴眼。

也许是她的语气过于着急,薛采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将她的手摔开,冷冷道:“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而且,他这个病,自我跟着他之前,就已经有了。不过是一直藏着瞒着,不让任何人知道罢了……”

如流星划过静谧的夜空。

他接下去还说了些什么,姜沉鱼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什么都听不进,看不见,只有一件事情,漂浮在脑海里,无比鲜明——

如一棵柳随风轻拂。

公子……

如一朵花嫣然绽放。

一直一直在生病。

姜沉鱼就那样用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伸着那只丑陋到难以描述的手,静静地、一点一点地笑了。

而她,一直一直不知道。

猩红、暗红、血红的色块密密麻麻,像蜘蛛一样吸附在五指之间,而凸起的青筋更是老树盘根般四下分布,每根手指都比原来的扩大了一倍,红肿地挤在一起,根本张不开。

姜沉鱼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浓雾迟迟不散,期待中的阳光没有出现,今日,竟是一个大阴天。

姜沉鱼转过脸,两人视线相交,她慢慢地抬起左臂,黑色的披风滑开,白色的素袖落下,显露出由始至终一直缩在里面的左手——

风有点凉,之前没想到会出来那么久,因此临时披上的衣衫很单薄,她揪紧了外套,感觉双腿麻木,手脚冰冷。

江晚衣停步,开口,声音轻轻:“把你的左手……给我。”

一旁的薛采看了她一眼后,进另一间屋取了件披风出来,丢到她身上。

江晚衣朝她一步一步走过去,阳光透过绿棂窗上的白纱,勾勒出她的侧影,依稀泛呈着淡淡光华。她那般明亮,却又那般沉郁。

当姜沉鱼为此愕然时,他别过脸,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这是公子的披风,便宜你了。”

门内,姜沉鱼静静地坐在桌边,仿佛是在等他,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披风里,果然带着熟悉的佛手柑香,姜沉鱼捧着它,想起它的主人正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不知遭受着怎样的折磨,就一阵心酸。

潘方推了推依旧失魂落魄的江晚衣,朝卧房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进去,江晚衣明白他的意思,面色复杂地站了半天,最后长长一叹,才终于推门进去了。

很茫然,很焦虑,很担忧,很悲伤……仿佛这世间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重重叠叠地压在了她身上,痛苦得几乎麻木。

马车抵达驿站后,姜沉鱼一言不发地径自下车,直进她的卧房。

而就在那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江晚衣走出来,对那两名侍卫吩咐了几句,刚待转身回去,姜沉鱼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追问道:“公子怎么了?他怎么了?他到底是怎么了?”

田九低声道:“自然是有举动的……”

江晚衣犹豫了一会儿,谨慎道:“他好点了,你别太担心……”

昭尹的失态很快过去,最后深吸口气,恢复了镇定之色道:“朕没事了,你继续说,后来呢?姜沉鱼回到驿站后没再做些什么吗?而她走后,那三个程国皇子又有什么举动?”

“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会突然间变成那个样子?他这样病多久了?严重吗?那小瓶子里的是药吗?为什么吃了药还不见好呢?”她越说越焦急,最后几乎词不择意,“真的和颐殊无关吗?是不是有人给他下毒了?是有人要威胁他吗?是皇上……”

田九扑地跪倒,沉默地垂下头去。

江晚衣立刻打断她:“淑妃娘娘!”

昭尹突地伸手,将那张纸条斯了个粉碎,怒极而笑道:“好!好!一个两个,全是如此,竟敢忤逆朕,瞒着朕!连朕的旨意也不放在心上!”

姜沉鱼一惊,这个称呼仿若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心上的同时,亦把种种情绪一敲而散。

“是的。”

她瑟缩了一下,露出被刺痛的表情。

“这也就是江晚衣宁可被杀头,也不肯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的原因?”

江晚衣眼中歉然之色一闪而过,转身正想进屋,袖子却被扯住。他无奈回头,看见的是姜沉鱼怯生生的目光,难以描述的轻软,却像无数根丝线,足以将任何人都束缚住。

“是的。”

姜沉鱼就那么楚楚可怜地看着他,扯着他的袖子,手指不停地抖啊抖的,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请……告诉我吧……”停一停,唤道,“师兄……求你……”

昭尹伸手接过,打开来看后,倏然色变,拍案而起道:“竟是这样!”

江晚衣面色微变,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田九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暧昧地笑了笑,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恭恭敬敬地呈上前去。

因为,姜沉鱼的眼泪已流了下来。

“那么他们究竟有没有真的酒后乱性呢?”

豆大的眼泪,在纯净得好像用墨线勾画出来的睫线处凝结,然后迅速滑落,映得她的眉目更加深黑,皮肤又更显苍白。两相对称下,焕发出一种惊人的柔弱之美。

“是的。”

“师兄,请告诉我,我真的、真的很担心,求你了,求求你,师兄……”她哭得泣不成声。

昭尹十指交叉,缓缓道:“也就是说,江晚衣在罗氏的床上被人抓到确是事实,但是,除却罗氏,再无第二人能证明他们确实有奸淫之事,因此,只要推翻罗氏的证供,罪名就不成立?”

江晚衣的脸由白变青,又从青转白,最后长叹一声,低叹道:“公子,得的是心疾。”

“但也仅仅只是在床上,且衣衫不整,而已。”

“心疾?”姜沉鱼睁大眼睛。

“可是当时不是说有很多宫人看见他们两个在床上衣衫不整吗?”

江晚衣“嗯”了一声:“先天遗传。他的母亲也是因为这个病而心衰去世的。”

“所以,她之前那三次重复地问罗氏确不确定,就很有必要了。因为,当她在问罗氏是否记得还有其他疤痕时,罗氏虽然也有戒心,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其实已经落进了她的圈套。因为,当大家看见江晚衣身上居然有那么触目惊心的红斑时,自然就会怀疑罗氏的话——她既然看得见那么小的疤,为什么会看不见那么大的斑?如此一来,罗氏的证供就显得很不可信了。”

姜沉鱼想到了两年前父亲的寿宴上她所听闻的有关于姬婴的事情,他母亲就是那阵子去世的,难道,现在又轮到了公子?

昭尹沉吟道:“那么轻易就放人了?虽然姜沉鱼演了那么一出怨妇戏,但严格算来,根本就是偷换概念——罗氏说江晚衣身上有疤,她就索性说江晚衣身上有更大的疤。”

“那么……公子他?”

“是的。”

江晚衣垂下眼睛,神色黯然,姜沉鱼连忙握住他的手,急唤道:“师兄!”

“所以她那小伎俩才得逞的嘛。”昭尹嘲讽道,歪了歪头,“然后呢?颐非就那样放他们回去了?”

江晚衣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做了回答:“公子顽疾已久,又加之铢累寸积,过度操劳,气滞血瘀,炙火炎心,已无可根治,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温阳补气、左以扶正……”

田九微微一笑:“但涵祁当日,并不在场。”

“我听不懂……”姜沉鱼喃喃,“师兄,你说的这些词,我都听不懂……”

昭尹眯了眯眼睛:“哼,真想知道若当日涵祁也在场的话,她该怎么办。”

江晚衣眼中露出悲伤之色,缓缓道:“也就是说,若他能不理会任何外事静心调养,也许还能有五年寿命。”

“那是因为她必定事先调查得知,麟素和颐非都不会武功,所以她借着衣袖的遮挡,又不停说话分了他们的神,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场唯一能发觉的,只有潘将军,而潘将军是自己人。”

“那么,如果不能呢?”

昭尹拧眉道:“她的胆子真大,难道就不怕麟素和颐非看穿她的把戏?”

“不过一年之期。”

“是。她先是将药塞拔掉,偷偷藏在一只手里,然后走过去用另一只手打了江晚衣一耳光,吸引住众人视线,以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与他发生一些肢体上的接触,再借着扯衣,将药全部倒进江晚衣衣内,计算好时间,等药效发挥作用时再撕裂他的衣领,让众人看见他身上的红斑。”

姜沉鱼顿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袭来,然后,硬生生地将她整个人从头撕裂到脚。

昭尹问道:“也就是说,沉鱼用了江晚衣给她易容的那种药?”

她双眼一翻,向后栽倒,一旁的薛采下意识地伸手去救,结果就是连他也被一起摔倒在地。

十日后,田九跪在御书房中,对昭尹复述了此事。

江晚衣连忙上前探她鼻息,然后舒了口气,对薛采道:“她只是受惊过度,昏阙了。”

一路无言。

薛采在姜沉鱼身下龇牙道:“快把她给我挪开!看着这么瘦,竟然这么沉,压死我了!”

姜沉鱼紧抿唇角,快步而行,出宫门后,招来李庆,带着江晚衣返回驿站。

江晚衣命令侍卫将她送回房间,再折返回姬婴的房间时,就见姬婴靠躺在榻上,虽然面色犹灰,但眼睛却恢复了清澈。

纵然天气如此旭暖,然而,手在袖中,却是满指冰凉。

“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儿?”

外面,艳阳似锦,立刻暖暖地袭上来,披她一身。

姬婴望着他,轻轻一叹:“你不应该告诉她的。”

姜沉鱼沉声道:“潘将军,带着师兄,我们走吧。”说着,没有丝毫迟疑地与颐非擦身,打开紧闭的房门,走了出去。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会儿,又道,“但是,当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叫我师兄时,我就没有办法拒绝她,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对不起……”

颐非看着她,她也直直地看着他,两人就那么定定地看了半天,最后,颐非的另一条眉毛也挑了起来,然后一侧身,让出了道路。

姬婴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换了话题:“我真的还有五年可活?”

“真好,我所认为的该干吗干吗,也是让我师兄继续为程王陛下治病,只不过——这个宫中是非实在太多了,在真相查明之前,为了避嫌,师兄还是回驿站住的好。”

江晚衣无奈地摊手:“那得要你静心修养……”

颐非抿唇而笑,眼睛闪闪发亮:“哪里,我只是提醒一下,我所谓的该干吗干吗,是指还得有劳侯爷为我父王治病。”

“那么就当做有五年吧。”姬婴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两人的目光交错,姜沉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冷冷道:“你不让我们走?”

江晚衣为之气结:“公子!”

“那好,我们回驿站。”姜沉鱼刚待转身,颐非将手一拦:“咦,我有说你们可以走吗?”

姬婴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晚衣,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当然是该干吗干吗去喽。”

江晚衣走过去,将一只瓶子递到他手中:“这是我所能配制出的最好的一种护心丸,可解你病发时一时之痛。但是,这些药都只能治标不治本……听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那我师兄呢?”

姬婴凝视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灭灭:“可是,十丈软红,我这一生,时光太短,而牵挂……却太长……”

颐非挑了挑一边的眉毛,笑得邪魅:“当然是继续追查了。”见姜沉鱼眉头微皱,便又道,“不过,只是查她。”说着,指了指罗贵妃。

是多少年前,在一场春雨中遇见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滴滴下滑,抬眸展颜一笑,人比花娇艳;

姜沉鱼深吸口气,上前几步正色道:“现在,娘娘对我师兄的指证已立不住脚,你们准备怎样处置此事?”

是多少年前,在母亲床头殷殷守护,看她气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临终前,告诉他的那番话,仿若尖刀割断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筑,一瞬间,天崩地裂,万劫不复;

罗贵妃的希望顿时变成了绝望,看着他的那只手,跟看见了毒蛇似的,忙不迭地连滚带爬向后躲去。

是多少年前,跪在灵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隐,终于做出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再顾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要去找某人,从此远离天涯,再不归来;

罗贵妃如溺水之人看见一根浮木一样,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只见他笑嘻嘻道:“我教娘娘一个说辞,就说你与东璧侯云雨之时,姿态狂浪,根本来不及脱衣就……”

是多少年前,推门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伤了眼,火光中,年迈的父亲走出人群,对着他,扑地跪拜;

倒是颐非,忽地一弯腰,将手伸给她。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麟素厌恶地看着她,像看着什么不洁的东西一样。

是多少年前,一场大雪覆尽万物,沧海桑田,从此再无所谓天堂人间;

“我、我、我……他、他、他……”罗贵妃剧烈地颤抖着,突地爬上前抓住麟素的衣袍下摆,哭道,“太子殿下,你信我,你信我啊!”

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见一株梨花,隐隐约约,隔若浮生,却最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近前?

“难道你的意思是这红斑是这会儿现长出来的?”姜沉鱼沉下了脸。

十丈软红。

“我、我……”罗贵妃慌乱地望着江晚衣,“我没有说谎,之前、之前真的没有的,没有的!没有的啊……”

他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亏欠的,也太多太多。

姜沉鱼推开扶着她的潘方,挺直腰身冷笑道:“没有?真是有趣,你知道我师兄腰下三寸有个指甲大小的疤,却会不知他身上还有这么大一片红斑……”

“晚衣,帮帮我。”姬婴如此道,“给我五年吧。我不贪心,五年,就够了……”

罗贵妃一见之下,惊恐万分地发出尖叫:“不、不!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刚刚、刚刚明明没有!没有的啊……”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来。

只见江晚衣的衣领已变成两块破布尴尬地挂在右肩上,由左肩开始到右胸下方全部裸露着,而让诸人吃惊的是那裸露的肌肤上,深一块浅一块,全是猩红色的斑痕,像泼洒了的墨汁一样遍布了他的整个胸膛!

图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铭弓于寿宴日,传旨禅帝位于公主颐殊,燕王彰华联宜王赫奕同登帝台,为伊加冕,风光一时无双。越日,璧使起航归返。

其实不止是她,其他所有人也都看见了——

四国自此进入新篇章。

姜沉鱼的身子尚未立稳,目光胶凝在某处,啊地叫了出来。

“虞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启程了。”李庆走至姜沉鱼门前禀报。

最后,只听“哧”的一声,衣领突然裂开,她用力过度,直向后栽倒,潘方连忙上前扶住她。

姜沉鱼点了下头,环顾房间,该收拾的也都收好了,只剩下燕王送的那把琴还未装箱,她想了想,抱琴走出去。

“你答应过师父要好好对我的,可是你却一次次地欺骗我、背叛我!这次来程国是圣上的旨意,好,我不跟你计较,只当是你不情愿,可是她又如何解释?我在驿站等你一夜,不知有多着急,而你却在这里风流快活,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过师父的……你却这样对我……这样对我……”姜沉鱼的嘶喊变成了哽咽,一只手死死抓着江晚衣的衣领,一只手拼命敲打着他的胸膛,直把他推得踉跄后退。

回到驿站住,已有十日,这十日里,表面上看一切如初,随同李庆一起负责使臣们的衣食住行,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是以怎样的一种绝望心态在不动声色。

颐非脸上闪过几抹异色,眼眸由浅转浓。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出发回璧国了。原本是很高兴的一件事情,也因为发生在姬婴身上的噩耗而变得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而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姜沉鱼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道:“你答应过师父什么?你答应过的!你、你、你混蛋!”

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大千世界,时光荏苒,但如果没有了那个人,于她而言又会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这么久以来,她所做的每个决定,她所一直为之努力的坚持,不都是为了能靠姬婴近一点、再近一点么?

厅内人人目瞪口呆,尤其江晚衣,呆呆地望着她,仿若被定身了一般。

当那个目标一旦消失,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师兄……你、你……你对得起我吗?”

尽管意志如此消沉,但当事件摆到她眼前时,又无法弃之不顾,所以,还是每天都去跟李庆商讨回航事宜,听底下的厨娘们抱怨唠叨,接触父亲的线人们,答应他们一些诸如补充资金、人手之类的要求。

姜沉鱼看着自己因用力过度而一直发抖的手,再看看已经被完全打懵了的江晚衣和他脸上迅速映现的红印,眼睛里慢慢地浮起泪光……

然后,争取更多的时间与公子相守。

无比清脆响亮的爆破音回荡在密闭的厅中,震得人人大惊,尤其是麟素,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这是?”

公子其实是个很忙的人——在这段时间里,她发现并证实了这个事实。

“啪!”

他永远有看不完的折子,做不完的决议,他的客人们一批又一批,对他提着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要求,而他,却无时无刻不显得那么从容。语速从来不会加快,笑容也从来不会消失,但是,那一个个的麻烦、意外、请求,就在他的一颔首、一扬眉中,瓦解冰消。

颐非麟素等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她,正在猜度她下一步会不会是要江晚衣脱衣验身时,却见她突然扬起手,狠狠的一巴掌扇了下去——

当姬婴处理那些事情时,都会默许沉鱼留在一旁。她知道公子是在刻意教她一些处事之道,于是就学得很用心。而同样留在公子身边的,还有薛采。

“很好。”姜沉鱼展颜一笑,“希望你记住你的这句话,以及刚才的两声‘是’。”说罢,转身慢慢地走到江晚衣面前。

薛采很少说话,可只要说话,每次都能把人气得够呛。有时候,她觉得他还是以前那个锋芒毕露的骄傲小神童,但当他不说话时,低垂着的眉眼却又显得那么静默,带着难以溶解的悲凉。每每那时她就会忘记他对自己说过的任何无礼的话,然后越来越喜爱他。

“这……”罗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垂下头闷声道,“当时场景太过混乱,也许还有,但未曾留意,也、也不记得了……”

那样的孩子,也难怪燕王会对他青睐有加。当姜沉鱼走到燕王的住所外时,忍不住还在想这个问题。

“还有其他的什么胎记疤痕么?”

就在这时,一人从燕王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两人面对面地撞上,彼此一怔。

“什、什么除此之外?”

——颐殊!

“除此之外呢?”

姜沉鱼没有想到,竟然会在燕王这里碰见她,尤其是,此刻她已经成为了程国的女王。可看她的着装打扮,还是极为随意,身后也没有跟随从。是独自前来的吗?

罗贵妃不解其意,但还是咬唇郑重地点了点头:“是!”

颐殊默默地打量着她,姜沉鱼抿唇,后退一步,抱着琴行了个半礼:“阿虞拜见程王陛下。”

姜沉鱼凝视着她,很慢地重复了一遍:“你、确、定?”

颐殊扬唇一笑:“虞姑娘多礼了。你是要找燕王陛下吗?他就在里面……不过,在那之前,可否借旁一步说话?”

“是。”

此言正中姜沉鱼的下怀,她倒想听听,此人对她究竟还有何话可说。当即跟着颐殊拐了个弯,走到后院的一株柳树下。

“你确定?”

风拂柳丝,荡过湖面,撩拨起,涟漪无数。

谁料罗贵妃闻言,却摇了摇头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颐殊凝望着那些涟漪,仿佛痴了一般,就那么静静地看了半天,以至于姜沉鱼不得不出声提醒:“陛下?”

姜沉鱼沉声道:“如果我没记错,贵妃曾经是我师兄的贴身丫环吧?”那么小时候帮江晚衣洗澡穿衣时见过也不足为奇。

颐殊目光一悸,回过神来,再看向她时,就带了浅浅笑意,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递到她面前。

腰下三寸,已经接近人身上最私密的部位,她竟连江晚衣那里有疤都知道!

姜沉鱼伸手接过,掀开盖子,一股奇香扑鼻而至,里面盛着满满一盒子的药膏,色泽黝黑,光亮异常。

此言一出,人人动容。

“这是鸦玉。”颐殊解释道,“可接骨续筋疗伤,乃吾国的秘宝之一。”

被她一提醒,罗贵妃眼睛顿时一亮,连忙将头扭向两位皇子,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处,有一个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姜沉鱼点头道:“一个以杀戮闻名的国度,其疗伤的手段也自然高明。”她说得不怎么客气,丝毫没有感谢的意思,因此颐殊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很快隐去,笑道:“之前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多有得罪。”

姜沉鱼微微一笑,声音更见柔婉:“也就是说,你与我师兄既然肌肤相亲,总该有些什么不为外人道的证据可以证明吧?”

她喊出“娘娘”二字时,姜沉鱼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泄露了,虽然不知道是谁泄露的,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但是那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颐殊分明是在用这两个字暗示她、警告她,企图粉饰太平。

罗贵妃露出迷惑之色。

姜沉鱼心中冷笑——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姜沉鱼居高临下,表情淡然地看着罗贵妃,轻轻道:“外人传的,那是外人的眼睛看见的,我只想请问贵妃,你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颐殊嫣然道:“幸好也没有酿成大错,所以,娘娘收了我的礼物,就不要再生我的气好不好?”

颐非笑嘻嘻地在她脸上盯了几眼:“阿虞姑娘肯帮我一起问,那是再好不过。”

“没有酿成大错?”姜沉鱼很慢地重复了一遍,“一只手一只眼睛和两条腿,对陛下来说,完全不算什么吗?”

“我有个问题,想请问贵妃。”

颐殊笑容不变,但目光却幽深了起来,缓缓道:“当然不算。也许说起来会有些残酷,但是,娘娘肯定没有杀过人吧?”

正一番乱时,椅子划过地面的声音尖锐地响起,众人回头,却是姜沉鱼站了起来,然后拢手于袖,以一种无比优雅无比从容的姿态,走到罗贵妃面前。

姜沉鱼想起了那个死在自己匕首下的刺客。

“你!你、你……”罗贵妃无可反驳,眼圈一红,眼泪又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娘娘如果杀过人,且杀过很多很多个人,就会知道,想要对付谁,想要谁死,谁不让我高兴了就让他比我更难过——这些,都变成了非常简单与容易的一件事情。”

颐非慢悠悠地打断她:“啊,你忘了加个关键词——是病前。我父皇生病前,的确最宠爱你,但是自他一病,后宫姬妾形同虚设,就算他病好了,会不会再临幸你都很难说,更别提将来封后。”

姜沉鱼忍不住问道:“我让陛下不高兴了?”

他声线尖细,再加上语调古怪,因此说起嘲讽话时更显刻薄,罗贵妃哪受得了这份羞辱,煞白了脸,突地看了江晚衣一眼,嘶声道:“你信他却不信我?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败坏自己名节?我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颐殊抿着嘴唇,自嘲地笑笑:“其实我很惭愧,不过如果再来一次,也许我还会那么做。我说了,当你经历过一些很黑暗的事情后,道德啊伦理啊什么的,对你来说就会完全不再有任何作用。婢女为我梳头,梳掉了一根黑发,我就可以为此毫不怜悯地掌她嘴巴;宫人与我对弈,吃了我的一颗棋,我就可以砍他的脑袋……所以,一个破了相的女人,却成了我被某个男人在床上拒绝的理由,那么,想要她死,也就变得不是那么不可理解吧?”

“哦,原来在晚宴上你们还没叙够,要半夜三更接着叙?”颐非眯了眯眼睛,目光却尖刻如刀,“我父一病三年,娘娘又正值狼虎之年,寂寞难耐也是人之常情……”

“为什么你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些事情?”姜沉鱼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其实,颐殊可以不承认,更不必主动提起,但她却约了她,说了这些肺腑之言,为什么?

“我、我……我只是请他叙旧……”

颐殊挽挽头发,风情万种地一笑:“做都已经做了,有什么不可以坦然的呢?更何况,现在横在我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消失了,不是吗?你不是东璧侯的师妹,你是璧王的妃子……那么,他用你当理由来拒绝我,显然只是借口而已。嫉妒的理由没有了,我就开始发现,我挺欣赏你的。坦白说,你以王妃之尊竟然会亲自前来程国,的确是大胆之极,却也潇洒之极。我甚至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你觉得呢?”

“若非你派人请的东璧侯,他还能自个儿认得路走到你的碧绣宫么?”

姜沉鱼静静地看着她。

“什、什、什么?”罗贵妃顿时瞪大了眼睛。

颐殊朝她友好地伸出手。

罗贵妃发着抖,紧咬牙关,颐非一挑眉毛,又笑了:“娘娘和东璧侯有仇么?要如此冤枉他?”

姜沉鱼看着她的手,然后,把鸦玉的盒子盖上,将它递还给她。

颐非侧身,看着罗贵妃道:“娘娘,不知,你能否为我解惑呢?”

颐殊露出始料未及的错愕表情。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

姜沉鱼微微一笑,很平静地说道:“不。我们不会成为好朋友的,永远不会。谢谢陛下的药膏,不过,我想我的影士已经完全用不上了。”说完,转身离开。

姜沉鱼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颐非说得没错,这,才是问题的最关键所在!为什么罗贵妃要冤枉江晚衣?为什么江晚衣却不肯辩解?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除却流于表面的,难道还有更大的阴谋?

颐殊愣愣地拿着那盒药膏,丢也不是,留也不是,当即怒道:“姜沉鱼!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我真的是因为你的身份才怕了你的,所以来跟你道歉,要求和好?锦衣玉食一帆风顺地长大的你又有什么立场可以鄙视我嘲笑我看不起我?如果你的父亲也是个衣冠禽兽,如果你的母亲懦弱无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保护不了你,如果你的哥哥们都各自心怀鬼胎对你好只是为了当皇帝,如果你经历了我所经历的一切事情,我就不相信你还可以这么清高这么在乎一个底下人的生死这么的满口仁义道德这么……”

颐非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我为何要私下审问他们?当然是——我就是很想知道,明明有着这么多说不通的地方,明明有无数种理由可以辩解,但为什么——我们的东璧侯却只字不言,宁可被人冤枉呢?这,才是发生得最有趣的事情。”

姜沉鱼突然转头,盯着她,沉声道:“我拒绝你,不为鄙视不为嘲笑更不为看不起。”

麟素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

颐殊呆了一下。

江晚衣因他这番话而豁然抬头,表情震惊,显然也是没想到这个诡异莫测的程三皇子竟然会出言帮他开脱。

姜沉鱼道:“我只是纯粹地不喜欢你罢了。”说完,继续前行,这次,再也没有停步回头。

颐非抬起他那花里胡哨的长袖,用三根涂着淡淡蔻丹的手指,掩唇一笑,他长得远不及其长兄具有天生柔态,因此这么娘娘腔地一笑,反而显得更加猥琐,但在那样刻意呕人的姿势里,一双眼睛却是黑如点漆,闪闪发亮:“别说东璧侯你作为璧国的使臣重命在身,天底下的明眼人都知道你是为了娶我妹妹而来的;就算你要跟人偷情,也没必要在进宫的头晚连路都不太认识的情况下就爬上牙床;更何况你明明知道之所以让你留宿宫中,就是为了方便为我父就诊,随传随到——请问,这个世界上真有色令智昏到全然不顾以上三点的蠢材么?也许有,但是一个能将数万种草药配方烂熟于胸的大夫会这般没有头脑,呵呵,我不信。”

公子说,她需要等待。

此言大大出乎她意料,不禁睁大了眼睛看去。

公子说,她可以任性。

姜沉鱼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刚待皱眉,却听他语调忽然诡异地一转:“这样的故事——别说我不会信,太子哥哥不会信,父皇不会信,恐怕,这全天下的人都不会信的。”

她实力不够,报不了仇,好,她等。

“那么,我就为太子殿下复述一次好了。”颐非朝罗贵妃走了几步,笑吟吟地睨着她,声音软绵如丝,“贵妃娘娘和东璧侯自小缘浓,久别重逢,情难自禁,又彼此多饮了几杯,男欢女爱,浑然忘却了彼此的身份,所以犯下这滔天大错,如今东窗事发,铁证如山,百口莫辩,也就只能乖乖认罪……”

但是,等待,并不代表就是淡化,并不意味就是妥协,一盒鸦玉换不到师走今后的全部人生。她不接受这样的和解。也不接受这样的人成为朋友。

麟素缓缓道:“我不管别人看见了什么,我现在只想听当事人一句话。”

母亲曾说,不要轻易地去讨厌别人,因为,让对方受伤的同时,自己也会变得狭隘。

为什么他的反应要如此为难?莫非还有更深一层的隐情?才能令他宁可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也不肯说出真相?

母亲说,做人要宽容。

江晚衣的目光滞厚地从姜沉鱼和潘方脸上拖过,然后缓缓垂下头,姜沉鱼注意到他的双手在身侧慢慢地握紧,分明满含挣扎,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但是,为什么不可以讨厌?为什么就一定要原谅?她不是出家人也不是菩萨,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颐非嘿嘿笑道:“他不说,自然就是默认了。其实,说不说也都不重要了,那么多双眼睛可都看到了呢……是不是啊,我的东璧侯,江神医?”

所以,她选择讨厌颐殊,绝不原谅!

而他,偏偏也不说话。

姜沉鱼抱着琴回到燕王门前,如意正好推门出来,看见她,惊喜道:“虞姑娘?你来求见我家圣上么?我这就去通传——”

江晚衣面色冷肃,眸色深沉,宛如一块沉在水中的白玉。这让姜沉鱼回想起初见他的那一天——杏黄色的帷幕重重掀开后,映入眼帘的所谓“神医”,竟是一个如此年轻,水般蕴秀的男子,彼时就已觉得,他和皇宫何其格格不入,而今,事关两人的名誉、两国的邦交,如此箭在弦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大时刻,看他立在堂下,书生般的单薄身躯,以及眉宇间所散发的浓浓悲怆,都愈发萌生出一种“这样云淡风轻神仙一样的人物,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的荒诞感觉。

姜沉鱼阻止道:“不必了。我站在外面说话就好。”

麟素又看着江晚衣:“她不说,那么你呢?”

如意歪了歪脑袋,目光落到雷我琴上:“虞姑娘你为什么抱着琴来?啊!难道是特地来弹琴跟我们告别的?”

罗贵妃咬住下唇,浑身发抖,但就是不说话。

姜沉鱼微微一笑:“是。”

麟素淡淡地看着罗贵妃道:“有什么冤屈?”

“太好了!我去给你搬凳子!”如意说着匆匆跑进去,不一会儿,联同吉祥一起,搬了桌凳出来。姜沉鱼将琴摆好,坐下,想了想,弹了一首《高山流水》。

他却把头扭向麟素:“怎么样,太子哥哥,要不要贵妃娘娘把故事的来龙去脉重新向你复述一遍啊?”

指摇、弦提、声流。

罗贵妃明显哆嗦了一下,抬起赤红的眼睛,无比紧张地望着他。

山之庄严,水之清凉,风之轻柔,情之萌动,都在她指下一一拨来。

颐非则笑嘻嘻地瞥了众人一眼,悠悠道:“既然客人都到齐了,这出戏咱们就接着往下唱吧。”

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云雾之缭绕,韵律之悠悠。境由琴生,相自乐起,一曲毕,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好多想不通的矛盾,一股脑地浮上心头,却最终化成了一分镇定,牢固地罩在面皮之上,姜沉鱼静静地坐着,凝望着大厅中央痛哭流涕的罗贵妃,和脸色灰白却一言不发的江晚衣,不动声色。

如意微张着嘴巴,久久不能动弹,等他回过神来,意识到琴声怎么没有了时,就发现面前的桌凳已空,哪还有姜沉鱼的身影?只有那把雷我琴,依旧摆在案上。

如果他真的庸碌无为,适才的守卫们为何会如此畏惧他?如果他真的没有主见,此刻颐非审讯,他就没必要非要来趟这浑水,更不需要带她们一起进来……

“啊?虞姑娘呢?虞姑娘!虞姑娘!”他正待追上前,彰华已在屋内道:“别喊了,她已经走了。”

这样的相貌、这样的风神,为什么会不讨铭弓喜欢?

“可是,她忘了把琴也带走啊!”

姜沉鱼的睫毛一颤——虽然依稀已经猜到了此人的身份,但是真听人点破,还是有点心惊。真没想到,眼前这个神溢而容止、秀媚且自矜的男子,就是父亲口中那个所谓的“庸碌无为、耳根软没主张”的程国太子——麟素。

“她没有忘。”

颐非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最后一耸肩膀,懒洋洋道:“很好,这可是你非要留下来看的,也是你带他们进来的,日后父王怪罪,可别怪做弟弟的我不够意思,只能把大哥你,给供出去了。”

“啊?”

姜沉鱼想了想,依言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潘方没有坐,但却走过去站到了姜沉鱼身后,不知为何,这个细小的举动却让姜沉鱼觉得莫名心安,仿佛只要有那样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无论前方要面对怎样的风风雨雨,都不需要太害怕。

彰华长叹一声,低低道:“她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还我这把琴而已……”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径自走到一边,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才开口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觉得我应该到场。你不用管我,继续吧。”清冽如泉般的目光跟着一转,看向了姜沉鱼,“你们也别站着,一同坐下吧。”

如意睁大了眼睛,想不明白。

厅中暖和,那人解去披风,顺手递给紧跟其侧的车夫,厅内的灯光顿时映亮了他的眉眼,那是一张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脸,眉毛非常黑,像用墨线勾勒出的,密密实实绞成一条,睫毛极长,眼瞳带着天生的三分轻软,一如他的双手,有着模糊性别的秀美。

而这时姜沉鱼已回到了璧国的驿所。

颐非则瞪着那个人,表情极为不悦,然后又瞟一眼他身后的姜沉鱼他们,阴阴道:“你不是去了雪崖求药吗?”

才刚一进院,就听到一句话:“真狡猾。”

姜沉鱼见没有用刑,心中顿时松一口气。

转头,见薛采蹲在一株曼珠沙华前面,旁边再无第二个人。她不禁扬眉:“你在跟我说话?”

而厅中两人,一个一动不动地站着,形如雕塑,另一个跌坐在地,掩面哭泣。不是别个,正是江晚衣和罗贵妃。

“除了你,还会有谁?”薛采扯唇冷笑,又说了一遍,“真狡猾。”

房门开后,里面是个偌大的大厅,颐非正斜靠在一把雕花长椅上,用一种嘲讽的笑容看着厅中央的两个人,忽见门开,那么多人走进去,顿时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落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门口守着的侍卫们见了那人果然不敢拦阻,乖乖放行。

薛采丢下花,站了起来,直视着她:“你为什么要把琴送还给燕王?”

姜沉鱼吩咐李庆等在外头,示意潘方一起跟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为璧国的王妃,我私下接受燕王的琴,传扬出去,会遭人非议。”

车夫将一件狐皮披风披到他身上,他拢紧了披风,一边轻声地咳嗽着,一边抬步,朝屋宇走去。

“恐怕不止如此吧?”薛采朝她走近了一步,目光深邃。

时至六月,正是温热的初夏,虽然大雨降低了温度,但是穿件薄衫已经足够。然而,从车里出来的那个人,却穿得非常臃肿,一眼望去,大概有三四件之多,整个人都蜷缩在衣服里,显得很畏寒。

“那你以为我是何用意?”

姜沉鱼下车,见前面的车夫也跳下车转身去扶车中人。

“以退为进。今日你还他一把琴,明日你若再问他求取其他东西,他就无法拒绝。”薛采眨了眨眼睛,“这一步绝妙好棋,我不相信你想不到。”

姜沉鱼大喜,连忙回自己的马车,于是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驰进皇宫,又足足走了半盏茶工夫,才停下来。

姜沉鱼转了下眼珠,也笑了:“随你怎么说都好。”

侍卫急道:“三殿下吩咐过,不许让他们……”被车夫一瞪,声音就越说越小,最后沮丧地垂下头去。

“所以我才说你狡猾嘛!”

马车从姜沉鱼身边缓缓驰过,姜沉鱼盯着那重低垂的帘子,正在想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权力,连颐非的命令都对其无效时,车里忽然传出个声音道:“你们跟我进去。”

“彼此彼此。”两人说着,并肩前行。

然而,侍卫表情顿变,二话不说,立刻恭恭敬敬地挥手,指挥其他守门人将宫门打开。

姜沉鱼想了想,问道:“那日你到底送给燕王的是什么礼物?为什么他看了礼物那么震撼?”

拇指与中指轻轻弯曲,握着一块金紫色的令牌,牌上的花纹因为背对着姜沉鱼的缘故,看不见。

薛采挑起眉毛:“你想知道?”

那是一只保养得当、非常秀气的手。

“嗯。”眼看他又要眨眼睛,姜沉鱼忙道,“你可别再叫我猜!你若不告诉我,我就直接去问公子。我想,公子一定肯告诉我的。”

侍卫耷拉着眼皮道:“三殿下交代,谁也——”声音突停,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从车中伸出的一只手。

薛采眼中的亮光湮灭了,“哼”了一声,低声道:“红颜祸水。”

车夫勒马,轻叱道:“开门,放行!”

姜沉鱼假装没听见。

刚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车轮声穿透雨帘,很快就到了近前,乃是一辆轻便马车。

于是薛采只好回答了:“我送给他的,是一种蝴蝶,名叫‘舞水蝶’。”

侍卫面色一变,也急了,冷冷道:“你们这样闹也没有用,殿下交代过,今日谁来了也不许见……”

“蝴蝶?”不得不说,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

正笑得猥琐,姜沉鱼将脸一沉,厉声道:“住口!我国侯主岂容你妄加置评?且不说事实原委如何尚不得知,我们乃是璧国的使臣,就算犯了什么错,也不允许你们私下审问!快去告诉你的主子,今日我们一定要见到侯爷!”

“燕王喜欢蝴蝶,各种各样的蝴蝶。而舞水蝶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稀少也最美丽的一种蝴蝶,顾名思义,它生长在水旁,喜欢潮湿,因此,只在程国境内有,而一旦离了生长地,就会死亡。燕王花费了多年工夫,但每次好不容易抓到了,送到他手里时,也都死了。所以他这次就亲自来程国抓。”

侍卫小小地尴尬了一下,然后道:“姑娘这么急地赶来,自然也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东璧侯犯下的可是大错,恐怕……呵呵,有些事情既然做得出来就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自己也就算了,倒是连累着你们也……”

“简直匪夷所思。”

姜沉鱼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不方便?”

“其实我觉得没什么奇怪的,身为一个帝王,压力太重,责任过大,如果不找点什么乐子寄托一下和发泄发泄,很容易就崩溃。所以,对燕王而言,他迷恋上了美丽的蝴蝶;对燕国的臣子而言,他们英明的君王有个无伤大雅的小嗜好。皆大欢喜。”

侍卫暧昧地笑笑:“东璧侯现在……不方便见你们。”

“等等,你说那种蝴蝶一旦离开产地就会死,可是你却送了活生生的给他?”姜沉鱼抓住问题的关键所在。

她抿了下唇,沉声道:“既然如此,那算了。不过,东璧侯此刻尚在宫中,我们要见他。程王不会连我们要见本国的侯主,都要阻挡吧?”

薛采点头:“没错。”

姜沉鱼拧起了眉头,她料到对方可能会来这么一招,然而,事情紧急,他们在宫外多待一刻,江晚衣就可能在宫内多受苦一刻,而罪名也会更加重一分,所以,一定要见到三位皇子或者公主才行。

“怎么做到的?”

侍卫弯了弯腰:“不好意思,各位,现在你们恐怕谁也见不到。”

“很简单,连同那水一起送就可以了。”薛采说到这里,不屑地扯了扯唇角,“所以说之前燕王派出的那些人都是笨蛋啊,只知道抓了蝴蝶塞到竹筒里就回去献宝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死掉,找遍了原因,以为是吃的东西不对,气候不能适应等等。笨死了……”

姜沉鱼眯起眼睛:“那么你告诉我,现在我们还能见到谁?”

姜沉鱼顿时默然。

“皇上病重,非他传召,一律不得拜见。”

本以为薛采遭遇巨变会性情大变的,结果,变是变了,只不过是变得更加刻薄了。

“谁说我们要见三殿下?我们要见程王陛下。”

两人正说着话,李庆从花厅的窗户里看见他们,立刻迎出来,压低声音道:“阿虞姑娘,宜王陛下在里面等你半天了。”

侍卫彬彬有礼地笑着,态度恭敬,但话语依旧冰凉:“是的,三皇子交代过,他现在有事,不便接见各位贵客。”

姜沉鱼微微一惊,连忙撇下薛采走进花厅,只见赫奕果然坐在厅上一边喝茶,一边与奉茶的侍女说笑,见她到了,放下茶杯,起身一笑。

李庆连忙打起伞,举到姜沉鱼头上,而她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盯着守门的侍卫,加重声音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不让见?”

姜沉鱼示意那名侍女退下。

马车抵达皇宫时,浓云已将整个天空尽数遮蔽,宫灯映得湿漉漉的地面上,泛呈出道道磷光,双脚落地,裙摆就不可避免地沾了水。

赫奕的目光在那侍女的背上留恋了半天,才收回来,感慨道:“小情的茶泡得真好,可惜啊,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喝她泡的茶了。”

一记霹雳过后,大雨倾盆而下。

姜沉鱼笑道:“陛下如果喜欢,以后可以多来璧国走走。我一定安排她再为陛下奉茶。”

随着这一声走,车轮碾碎碧草,分明前一刻还是晨曦明亮,这一刻,天边的云层翻滚着,直将墨色晕染人间。

“好啊,如此可就一言为定了。”

姜沉鱼看了他一眼,却又笑了,继续道:“不过,即便要死,也要带回璧国,由国主亲自赐死,不容他手横加裁决。所以,我们走——”

两人对望而笑,笑着笑着,赫奕却笑不出来了。他收了笑,深深地凝视着她,缓缓道:“我为之前的唐突,向淑妃娘娘道歉。”

李庆呆住。

姜沉鱼的睫毛不由得颤了一下:“陛下终于知道了啊……”

“但是,如果此事是真的,色令智昏,淫人妃子,辱我国体,羞我国颜,死万次也不足惜。”

“是啊。知道了……”赫奕的声音是一种难以描述的轻软,但听入耳中,就变得很沉很沉,“知道得好迟。对不对?”

“但是?”

至此,还能说些什么?姜沉鱼只好道:“对不……”

姜沉鱼注视着天边的云层,云彩重重,层层铺叠,可算灿烂,也可称为不祥,就那么模棱两可地堆积着。她的瞳孔收缩着,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我自然想尽办法拼却一切也要救他。但是——”

赫奕伸出手指,轻轻地摇了摇:“你不需要说对不起,你根本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强施于人。该道歉的人……是我。”

“啊?”

姜沉鱼凝眸而笑,柔声道:“陛下也不需要道歉。因为……陛下,给了贱妾身为一个女子所能收到的最大的赞美,我很感激,真的。”

“没有。”

赫奕的眼眸由浅转深。

李庆大喜:“虞姑娘已想到良策救侯爷?”

姜沉鱼继续道:“其实,我这次出宫,是不得已的。我经常会想,肯定是因为我不好,所以,才无法像其他嫁了人的女子一样幸福。而当我做着这一切在别人看来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事情时,就会难掩悲伤。但是,幸好我遇到了陛下。陛下给予我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最美好的东西。一个人,可以被另一个人喜爱,这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一种肯定啊。所以我,要谢谢陛下。”

“嗯。”

“小虞……”

李庆道:“虞姑娘要去皇宫?”

“陛下,我叫沉鱼。姜沉鱼。”

“那我们还等什么?”姜沉鱼讽刺地一笑,转身,扬声道,“来人,备车。”

赫奕却依旧固执:“小虞。”

潘方回答得非常言简意赅:“阴谋。”

姜沉鱼沉吟了一下,没有坚持:“好,小虞。”

姜沉鱼扭头,看向潘方:“将军怎么看?”

“我们之间曾有过一个约定。”

李庆跺脚道:“正是她!你说,这、这不是……色胆包天,完全置璧国的颜面,和咱们这些同来的人的性命于不顾么!”

“是的,我们有约定。”

“那个别人,是不是程王最宠爱的罗贵妃?”

“现在,该是实现那个约定的时候了。”赫奕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物,打开来,是三枚烟花,手指那么长,做工非常精良。

李庆大吃一惊:“虞姑娘你早就知道了?”

“这是今年底下进贡来的极品蓝焰,一共六枚,本是为国庆所用。我现在,把这三支给你。一支烟花代表我欠你一个愿望。哪天,你要是想起来了想要什么,就把它送到任何一家宜国的商铺,我就会知道。”

姜沉鱼微微眯起了眼睛。别人慌乱,她反而就镇定了下来,瞳底似有冰霜凝结,冷冷接口道:“而是在别人的床上么?”

三枚烟火,小小轻轻,但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承诺,而变得沉如千斤。

“要那样还算好了,他、他……听说他昨夜假借就诊之名,留宿宫中,半夜程王突然呕吐,宫人们忙又去找侯爷,谁料、谁料……”李管家说到此处一拍大腿,急得满头大汗,“谁料他竟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而是……”

姜沉鱼默默地双手接过,再抬睫时,眼圈就红了:“我可以现在就用吗?”

姜沉鱼心中一咯,惊道:“师兄怎么了?难道是他把程王给医、医……坏了?”她本想说医死了,但字到嘴边想起不妥,连忙换了。

赫奕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不好了,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啊!”李庆面色如土,跟活见了鬼似的,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刚从宫里传出个讯儿,说侯爷、侯爷他……”

姜沉鱼将第一枚,放到他掌心上,轻声道:“我的第一个愿望,希望陛下健康。”因为,健康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的东西了。而她的公子,已经没有了健康。

姜沉鱼连忙上去搀扶:“李管家,发生什么事了?别着急,慢慢说……”

姜沉鱼将第二枚,放到他掌心上,轻声道:“我的第二个愿望,希望陛下不要难过,起码,不要因为小虞而难过。如果,当陛下遇到了什么事情,有点难过时,想起万水千山之外,有一个人,希望你能快乐,那么,就尝试着笑一笑。您是悦帝,而要悦民,首先,得悦己。”她这一生,终归是要负这个人了。赫奕来得太迟了……就像她对于公子而言,出现得太迟。将心比心,她不忍心伤害赫奕,就像不忍心伤害自己一样。

才说了两个字,就听得一声凄厉的叫声,伴随着门板被重重撞开的声音,一个人冲进驿站,撞得急了,收脚不住,扑地栽倒,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好不容易停下,也顾不上擦去脸上的土,冲着姜沉鱼就喊:“虞姑娘,潘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

赫奕望着她,望定她,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这凝视的时光都是有限制的,而每一次眨眼,就会令这时光变得短暂。

四周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局促了起来,为了消除那种局促,姜沉鱼逼自己抬起头,回视着潘方,挑眉、扬唇,努力一笑:“其实……”

最伤情是离别时。

如此,尴尬痛苦却又不忍不舍的一种存在。

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姜沉鱼用他所给予的三个承诺,索求的竟然都是他的幸福。

那么多多想多想,但最终,依旧只能静静地站着,直生生地看着,逃不得,也放不下。也许有生之年,姬婴二字,必将成为她永远的禁忌:挑开了,疮浓疤深;遮上了,隐隐生疼。

“我的第三个愿望……”眼看她要把最后一枚往自己手上送,赫奕连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道:“这最后一个……留给你自己吧。”

多想闭上眼睛,就可以假装自己看不见。

姜沉鱼抿嘴笑道:“我还没说你就阻止,又安知这愿望不是为我而求?”

多想掩住耳朵,就可以假装自己听不见。

赫奕一怔,松开了手。

尤其是,对方竟用那样的话赞美她——“公子与你今生无缘”。

“我的第三个愿望啊……就是希望陛下能现在就陪我把这三枚烟花放掉。因为,宜国庆典之时,我肯定无法去现场看了,所以,就让我在这里,见识一下名闻天下的蓝焰吧。”姜沉鱼抬起头,冲他盈盈一笑,“这个要求,可以吗?”

她倒也不怕潘方会泄露她的秘密,只是,一度已经被尘封了的往事,却被某个有关联的人刻意挑起,那种猝不及防的错愕,以及无以适从的狼狈,还是让她心中一酸。

赫奕的眼睛湿润了,久久后,回了她一记微笑:“好。”

他们两人,一个是姬婴的门客,一个是姬婴曾经的未婚妻,而今,同为出使程国的使臣,要完成共同的任务——这样的境地遭遇,当初又怎会预料得到?世事安排,果然令人哭笑不得、感慨万千。

蓝焰绽放。

姜沉鱼咬着嘴唇,半晌,才僵硬一笑:“我们却真有缘,不是吗?”

白昼中亦显光华。

看着她瞬间变白的脸,潘方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而在满天的烟花下,璧国的使车整顿完毕,车轮碾过青石,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向港口。

那日,同昭鸾公主去茶馆时,她从头到尾躲在一旁,又是男子打扮,潘方应该不会注意到她才是,后来就更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为什么他会认得他?

姜沉鱼透过帘子看向窗外的天空,天空青蓝如斯,烟花美如云。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她猜度过江晚衣是否记得她,她猜度过船上那两百八十人是否认识她,却独独没有想过潘方!

一旁的薛采凑过脑袋来看了看,然后又盯了她半天,表情奇怪。

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谁,更知道她与姬婴的瓜葛!

姜沉鱼忍不住问:“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他竟然知道!

“你知不知道宜王的三个承诺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

“意味着什么?”

姜沉鱼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

“意味着只要你喜欢,你可以随时得到百万金钱;只要你喜欢,你可以用金子砸人砸到手酸;只要你喜欢,你可以天天龙肝凤肚享尽这世间所能用金钱享受到的一切……”

姜沉鱼一愣,有点惊讶他竟然会忽然说出这种话,正要自谦,却见潘方的目光沉了几分,眸底似有唏嘘:“公子……与你今生无缘,是他的损失。”

姜沉鱼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被你这么一说,好像就只剩下了钱。”

潘方收起药膏,定定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是个好姑娘。冰雪天姿,又为人善良。”

“本来就是钱。放着那么一个大财神不好好把握,笨蛋。”

潘方的手势极为灵巧,几乎都没直接碰触到她的肌肤,先是左手,然后右手,冰凉的感觉取代了烫灼的疼痛,姜沉鱼感激道:“多谢。”

姜沉鱼笑着笑着,垂下了眼睛,然后轻声道:“我不是不知道金钱的重要性,我也不会清高地说我肯定不会需要钱,只不过……”

她弹了整整一夜,十指早已酸疼不堪,更有些地方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痛。但之前都强行按捺着,没想到,潘方竟如此心细如发,连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

薛采倾耳聆听。

她怔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伸过去。指上一凉,抬睫,却原来是潘方取出了随身携带的药膏,帮她敷在手上。

“这个人喜欢我。小采。”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眼神放得很柔很柔,用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情道,“不计较身份不在乎得失纯粹只是因为我是我,而这样地喜欢我。所以,面对这样的喜欢时,我没办法去思考别的关于后路啊利益啊之类的问题。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尽力去维持它的纯粹。”

耳中听潘方忽道:“伸手。”

薛采的眼睛深黑深黑。

她只能垂下头去。

姜沉鱼的脸微微红了起来:“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能被人喜欢,是多么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因为,无论再说些什么,都是亵渎。

薛采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美丽到,让她无法再张口说话。

车行半个时辰后,抵达海港。远远的,蔚蓝色的海水和碧蓝的天空两相辉映,旭日东升,海平线上红霞一片,近一些,有海鸥清鸣,船员们扬起风帆,一时风动,锦旗飘飘。

姜沉鱼的眼睛迷离了起来——这真是世间最美丽的一句情话。

夏日如此美好。

“第二,秦娘她……”潘方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脏,“在我的这里,并且,会一直在这里,直到跟我共死。”

又是一个崭新的、明艳的好天气。

姜沉鱼咬住下唇,他如此坦诚,反倒令她惭愧。其实,昨夜她之所以不对颐殊他们解释他为何会落泪,有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这一惊乍之举能起到某些意外效果——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敢哭在人前,更何况是为了那么令人感动的原因。颐殊虽然现在不知道,但日后总有一天会知道,而她知道之日,也许就是情陷之时。可是,潘方现在却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他不会因为颐殊长得像秦娘就对颐殊产生什么特殊感情。如此一来,顿时让姜沉鱼觉得自己又妄作了一回小人。

然而,公子的寿命也随之又少了一天。

潘方转身,将目光对准她,一字一字道:“我绝对不会混淆二者,也绝对不会用谁来代替谁。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因此大乱阵脚,而忘记了此趟出行的目的。”

沉鱼注视着被阳光照得五彩斑斓的水面,忍不住想:如果,如果我的喜欢,能让公子好起来的话,那么,我要更喜欢更喜欢他;如果,如果我不喜欢公子了,就能令他的病情好转,那么,我宁愿放弃这段喜欢。

“第一,颐殊不是秦娘。”潘方望着远处的天空,曦色初起,他的脸庞在亮光里无比清晰,一字浓眉向上缓扬,眼窝处略有深陷,鼻子直挺,唇角坚毅,表情凝重,但目光却又带着柔和,在此之前,姜沉鱼从没见过哪个男子,能将刚毅与温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融合得如此完美。

神啊,原谅我这一刻如此软弱。

姜沉鱼挑起眉毛。

软弱到要用这么虚无缥缈的衡量去盼求一个结果。

潘方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像飞鸟掠起的波澜,浅浅荡漾,依依消散,最后自嘲般地笑了笑:“我是粗人一个,谈不上悟不悟的,不过有两件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

因为,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无助。

姜沉鱼歪头故意做沉吟状,眼见得潘方目露愧疚之色,忍不住一笑,推开琴站了起来,缓缓道:“我不停,乃是因你没有悟,而今你命我停,可是真的悟了?”

也真的真的真的,为此悲伤。

潘方注视着她,深邃的眼底有着难以辩解的情绪:“是不是如果我不喊停,你就一直这样弹下去?”

无论如何,请一定、一定要保佑公子,让他好起来,好起来……

姜沉鱼莞尔:“你觉得心情可好些了?”

樱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尽芳华亦不过冠绝一夕。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潘方忽地伸手按住琴弦,沉声道:“够了。”

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数忠贞最难得缘结三季。

因这一声异响,姜沉鱼停指,淡淡的影子笼过来,抬头,发现潘方不知何时已从屋檐上下来了,正立在前方。

船头,号角声响——

酒坛在屋檐上打了个转,骨碌碌落地,“砰”的一声,摔个粉碎。

船只离开港口,驰向了璧国的方向。

第十回 程乱

【第三部 完】